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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1章 紫宸

    魏舟和贺知年这会儿满心想的都是刚才从长明殿的深处飞起来的那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那东西一眼看上去像是一口水缸的大小, 但若说它是一个捆起来的成年人……也是说得过去的。

    他们虽然没有互相交换一下看法,但心里想的都是结界里发生了什么类似于雷劈这样的事情,怀疑秦时受伤了。

    在这个时代, 很多的自然现象, 比如雷、电、火……对于寻常人来说,都是非常具有震慑性的。

    爆\炸的声音、冲天而起的火光、比大明宫最高的宫殿还要高的烟柱, 以及脚下的大地传来的预示着不祥的震动,都让这些久居深宫的人吓得魂儿都飞了。

    魏舟带着人一路过来, 就见内侍和宫人像没头苍蝇似的,又想找个安全地方躲起来,又不知该上哪里去找安全的地方,于是哭爹喊娘地抱头乱窜。这些都是把魂儿给吓没了的。

    也有一些宫人稍微冷静一些,还保有些许的理智, 虽然看上去也是神情慌张,但也强做镇定地指挥周围的人去想法子灭火——刚才那一下天雷正巧砸在了紫宸殿偏殿的房顶上, 硬生生的将半个偏殿给炸塌了!

    魏舟好不容易带着人挤到近处, 见素日里看上去又气派又华丽的紫宸殿, 就像被一个凭空出现的巨人踩了一脚似的, 偏殿将近一半儿的宫室整个坍塌了,剩下的一部分房屋摇摇欲坠,断口处露出断裂的房梁和歪斜的木柱。

    曾经精美无比的帐幔、摆设都与坍塌的砖瓦木头混在一起, 也不知到底什么东西被烧着了, 浓烟一股一股的从坍塌的废墟里冒出来。

    主殿靠近偏殿的一侧也受到了冲击, 屋檐被撞塌了一部分,最边缘处的木柱似乎被大力撞击过, 从半人高的位置折断了。

    魏舟连忙拍出一张聚水符,先掐灭废墟里着火的可能性。再用结界将整个偏殿围了起来, 免得残留的半边宫殿倒塌下来再伤到人。

    这个时候,远远近近巡逻的禁军也都赶了过来,将整个紫宸殿封锁了起来。

    他们都是守卫宫城的禁军,擅长处理深宫里各种可能出现的意外事故。对宫城的地形也非常熟悉。

    他们当中有的负责将现场所有的下人带走,专门关在一起等着上头的大人们问话,有的赶去前面太极殿,向圣上汇报事故的情况,也有人带着太医院的太医们将受伤的宫人都搬运到一起进行集中治疗。

    紫宸殿外虽然还是乱哄哄的,但到底从不受控制的混乱状态里恢复了些许。

    就在此时,一群身穿官服的人跟在一个身穿明黄朝服的男人身后急急匆匆地绕过了南海池,朝着紫宸殿的方向赶了过来。

    紫宸殿外闹闹哄哄的一群人只看衣服的颜色,也认得出走在最前面那个中等个头、哪怕正处于焦虑状态,看上去也依旧温文尔雅的中年人就是当今陛下。

    一群灰头土脸的人都有些傻眼:这件事竟然惊动了大朝会?!

    魏舟与贺知年对视一眼,都有些头疼。爆\炸的动静竟然把陛下和文武百官都给吸引过来了……这可要怎么解释呢?

    贺知年到现在也没见到秦时,更不确定刚才的爆\炸是否与秦时有关系,见事情越闹越大了,心里有些沉甸甸的。

    一群人在满地灰土的废墟之上跪下迎接圣驾。禁军头领和紫宸殿的大总管跪在最前面向宣宗汇报事故的情况。

    像魏舟贺知年这种后来赶过来的人,听了他们的叙述才知道事故发生的时候,皇后娘娘并不在紫宸殿中,而是恰好要去后殿的库房。于是福大命大地躲过一劫,只是受了惊吓,被宫人们扶着去了后殿休息。

    出事的偏殿里有两个洒扫的宫人被埋在了废墟之下,挖出来的时候已经气息奄奄了,此刻已经交给太医们救治。

    好消息就是,除了紫宸殿被一块从天而降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击中,发生了剧烈的爆炸之外,其余的宫殿都没有受到波及。

    这么精确的事故,让在场的很多朝臣都想到了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青龙现世,天象示警的那件事。

    毕竟紫宸殿里住着的,可是太子的亲娘啊。

    宣宗看着塌了一半儿的偏殿和损毁了一角的主殿,感觉也有些微妙。

    他与晁皇后是少年夫妻。她出身不高,当初嫁给他的时候,他还只是宫里一个不起眼的皇子,母族式微,自己又不得父皇宠爱,谁都能踩他两脚。连他自己的侄儿也不把他放在眼里,她跟着自己在这吃人的深宫里相互扶持,战战兢兢的生活,受了不少委屈。

    这些,宣宗始终都记在心里。但他不得不承认,人的处境变了,心境也会随之改变。她对儿子近乎神经质的溺爱,仿佛要让自己受过的委屈、吃过的苦,统统在他身上补偿回来。这一点,宣宗并不能赞同。

    但他每每提起要对太子严加约束,晁皇后便会泪流满面,把所有的过错和责任都兜揽到自己头上。接下来她就会述说自己的委屈,忆苦思甜,提起他登基之前他们过的苦日子。

    每一次都是如此。

    宣宗不觉得自己是一旦过上了好日子就忘记了来处的浅薄之人,但他也不愿意一遍又一遍的通过晁皇后的哭诉去回忆那些苦日子。

    苦难,从来都不是什么值得反复回味的东西。

    尤其他慢慢察觉了晁皇后的哭诉只是一种在应付他的手段之后,这种哭诉就越来越让他难以忍受了。

    再后来,宣宗见晁皇后的次数就变得越来越少。但不管怎么说,紫宸殿和东宫的动静他还是时刻关注的,他知道晁皇后跟前朝之间的联系,以及太子背着他所做的种种离谱的事。

    尤其青龙现世之后,坊间各种流言都有,他也确实有所动摇:太子这样的心性,真的能够治理好这个危机四伏的帝国吗?

    但他这样想的时候,心中又会涌起强烈的愧疚感,会觉得自己对不起和晁皇后一起熬过的那些苦日子。

    宣宗望着残破殿宇的上空笼罩的黑烟,默默问自己:这会不会是老天再一次的示警呢?

    贺知年跪在人群的外围,眼角的余光瞥见狼王偷偷摸摸地往他们来时的方向走。它也注意到所有的人都朝着那个刚刚赶过来的身穿明黄衣服的男人下跪,没有人敢喧哗,甚至没人敢抬头东张西望,于是它也匍匐下来,借着前方人群的遮挡,鬼鬼祟祟地挪动身体。

    它个头小,在人群的外围移动并不起眼,尤其这个时候,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宣宗身上,而宣宗的注意力则集中在了被损毁的宫殿之上。

    于是贺知年就这么看着它拐进了甬道里,沿着墙角跑出一段之后,拐了个弯不见了。

    贺知年有些心焦,他怀疑狼王是不是感应到了秦时的动静。但此时皇帝和文武百官都在这里,魏舟顶着一个半仙的名号尚且跪在后面等着上头有人问话,钟大人又不在,他想走也走不成。

    而且他心里还有一些担心,担心这一场爆炸会不会跟秦时有什么关系……虽然这样的想法没有什么根据,但贺知年心里就是有这样的担忧。

    贺知年正暗暗出神,就听人群的前方传来一阵嘈杂声,有人惊叫起来,也有人慌慌张张地往后退。他一抬头,就看见一群禁军如临大敌一般,护着宣宗往后退。

    文武百官也受到惊吓一般,忙不迭地随着宣宗一起往后退,大约事发突然,他们的后退显得有些凌乱,挨挨挤挤的,还有几位大人的官帽都被碰掉了。

    很快,紫宸殿周围就变成了一片空地。贺知年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才发现原来紫宸殿外围的宫墙也坍塌了,从他们站立的地方就能看见宫墙之内的情形。

    一片黑色的潮水正从偏殿坍塌的废墟里涌出来,朝着四面八方蔓延。

    潮水的前端很快就触及到了偏殿外围的结界,它们像是被罩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里似的,迅速的向上方堆叠起来。

    第202章 琉璃

    这些虫子有鸽子蛋大小, 浑身漆黑,唯有背后一点雪白,仿佛什么人蘸着白颜料在它们背后印上了一个指印。

    眼前的场景让魏舟想起了过去的某个画面。他下意识地朝着结界的方向走了几步。

    离得近了, 便看清楚它们的外形偏细长, 浑身布满了黑色的硬壳,前端探出一对锋利的钳子, 看上去像蝎子,或者就是蝎子的变种。背后那个诡异的白点, 恰好形成了了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骷髅头的图案。

    骷髅细节毕现,仿佛那里真有一双眼睛在与他对视。

    魏舟的眉头皱了起来,这不是鬼面虫吗?

    他从不知长安城里也有这种东西。

    他拍出一张符纸,加固了刚才布下的结界,免得它们到处乱爬, 让场面变得更加不可收拾。但他同时也知道,这种虫子是有\毒\性的, 会腐蚀他的结界, 并且毒\性会通过他与结界之间的灵力联系, 伤到他的经脉。

    上一次在沙漠的石洞里遇到鬼面虫, 还是秦时的精神体把它们驱赶开了,这一次,秦时还困在长明殿里, 没有秦团子那样强大的精神体, 但好在他们此刻并不是被困住石洞那种憋屈的小环境里, 可以用的法子相应的也会多一些。

    魏舟拍出一张引火符。一团小小的火苗出现在了结界之内,很快分成了三个相同的火苗, 再一眨眼,三个火苗已经分成了九个小火苗。霎时间就将结界之内的鬼面虫笼罩在了一片火海之中。

    贺知年也连忙带着其他几个缉妖师, 将他们随身携带的药粉撒在了结界之外,给魏舟的结界增加一重保障。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结界之中如同滚沸了的开水似的翻腾起来。虫子们有的拼命往外跑,有的慌不择路地往偏殿里跑,无奈引火符均匀地分布在整个结界之内,虫子们哪怕跑进了偏殿里也一样躲不开符火。

    结界之外的人惊魂未定,谁也不敢靠近去看。

    宣宗又惊又怒,不明白宫苑之中怎么会出现这样的邪物——是李玄机的动作让它们感到不安了吗?!

    李玄机说的清清楚楚,太极殿周围的守护阵法安然无恙,宫中若有邪物,极有可能藏身于掖庭那些荒废的宫殿之中。

    在大多数人的想法中,妖怪这种东西必然是会躲着人的。它们不会光明正大的出现在有人活动、生气充足的地方,只会躲在阴暗的地沟里,鬼鬼祟祟的趁着夜色行动。

    在今天之前,宣宗也是这样认为的。

    他怎么也没想到皇后居住的紫宸殿会有什么问题。身为一国之母,她的住处周围也有守护阵法,邪祟无法入侵。

    除非这邪祟是她自己放进来的。

    宣宗召了紫宸殿的总管太监来回话。

    总管太监面无人色地跪在宣宗面前,抖若筛糠。他虽然不知道眼下这局面要怎么解决,却深知这一次紫宸殿怕是要惹来帝王的雷霆之怒了。

    总管太监心乱如麻,也不知自己还能不能躲过一劫,回话的时候也格外小心翼翼,“偏殿中居住的是皇后娘娘族中的两位小娘子,两人每日都会陪着娘娘一起诵经,娘娘也时常召她们一同用膳。除此之外,并无异常。”

    宣宗又问起她们身边服侍的宫人,才知道这两位娇客进宫时身边带着贴身伺候的侍女,因此总管太监只调了几个洒扫宫人在偏殿中做些粗活。

    “除了她们一行十人,”总管太监回道:“紫宸殿再无外人出入。”

    宣宗若有所思。

    结界之中烟雾腾起,带着奇异的臭味儿向四周散开。

    宣宗不得不带着官员们再次后退,一直退到了南海池边,才觉得那股熏人欲呕的烟气变得没那么浓了。

    魏舟虽然选了上风口的位置站着,也被这臭气熏得双眼通红。他不敢收起结界,生怕偏殿里还会冒出什么引发混乱的东西。

    偏殿被砸塌了一半儿,又经过了符火的烧灼,残留的半边宫室也摇摇欲坠,看上去就是一片废墟,再也闹不出花样的那种。但魏舟还是从烟气里分辨出了一丝似有似无的土灵力。这个新发现提醒了他,让他萌生了一个想法。

    他刚才满脑子想的都是长明殿的结界里有土灵力爆开伤人了。但有没有可能是土灵力的主人察觉了危险,在主动收回自己的灵力?!

    魏舟想到这里,不由得冒出了和皇帝陛下一样的想法:皇后娘娘到底在自己的寝殿里养着什么邪物啊?!

    这样的动静,只是两个普普通通的贵族女子是折腾不出来的。她们隐瞒了术士的身份?还是说随行的下人当中藏着术士,她们只是给术士当个挡箭牌?

    魏舟有些泄气,又有一种被愚弄的不悦。谁能想到宫廷里出了问题,查来查去竟然查到了一宫主母的头上?

    长明殿。

    秦时不死心的将长明殿的里里外外都搜了一遍,在后殿的一间空屋子里找到了一个昏迷的缉妖师。他对这人有些印象,但不大熟,也猜不出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于是只能先把他背出去,放在殿外的空地上。

    再回来的时候,秦时又在偏殿的台阶上捡到了另一个昏头昏脑,正扶着柱子呕吐的缉妖师。

    秦时,“……”

    这个地方他刚刚才来过,明明没有看到人。

    他们都是从哪里掉落的?!触发的机制又是什么呢?难道他必须要先出去一趟,然后再跑进来吗?!

    秦时有些懵了。

    紫宸殿的结界到底还是打开了。

    托了环境宽敞的福,魏舟这一次下手狠准快,因此鬼面虫的毒\液并没有对他产生什么影响。

    就是被臭味熏得够呛。尤其结界刚刚打开的时候,那种爆烈的热气里混杂着的蛋白质烤熟的奇异的味道扑面而来,让人说不出到底是香是臭,却熏得人要吐。

    或许结界打开时轻微的灵力震动成了最后的一只推手,偏殿残留的半边宫室也终于轰隆一声坍塌了下来。灰尘扬起半天高,连站在南海池边的人都感受到了地面的震动。还好这个时候大家都离得较远,没有伤人。

    宣宗的脸色更难看了。

    文武百官站在他身后,有的人一脸焦急,有的人若有所思,还有的人大着胆子窃窃私语。宣宗已经不想猜测他们都在议论什么了。

    出事的是紫宸殿,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宣宗正要打发温得用到近处去看看,就听宫室坍塌之处又爆发出一阵喧哗,被紫宸殿的总管太监打发过去做清扫的内侍们像见了鬼似的往后退。

    “出了什么事?”宣宗直觉不对。一座坍塌的宫室,还能有什么可怕的?但宫人们的表情就是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受到了惊吓。

    温得用连忙快步过去找人打听。但他还没找到找到紫宸殿的总管太监,先看到了废墟里那一团半人多高的浅色的东西,粗粗看去好像一座布满了褶皱的假山。但这假山有着琉璃一般的质地,清晨的阳光打在上面,竟然折射出了极绚丽的光彩。

    温得用疑惑了,这是什么东西?!

    他走近两步,又觉得假山半透明的质地中似乎还包裹着一团黑影。温得用听见有人低声抽噎,紧接着他反应过来那到底是什么,觉得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那是一个女人,她维持着盘膝而坐的姿势,被困在了琉璃一般的东西里。

    假山上反射着璀璨清透的光彩,晃得人眼花,温得用一时间没有看清楚内里的情形。但他朝着假山走过去的时候,却清楚的看到一缕鲜红的东西在假山石里头飘荡了一下,又很快消失了。

    似乎是鲜血。

    温得用不知怎么就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他向旁边走开两步,避开了假山上密集的褶皱,终于看清楚了被困在假山里的人。那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头发披散着,满脸都是惊恐的神色。

    她被困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一双眼睛里像是冒着火,充满了绝望和哀求。

    她在用眼睛向外面的人求救。

    这是一个温得用没见过的陌生的女子,不是宫人,更不是陛下的妃嫔。这让温得用松了一口气。然后,他的视线与那女子对上了,他清楚的看到女子的眼珠转动了一个轻微的弧度。

    这女人还没有死去。这个发现让温得用觉得头皮有些发麻。他意识到她被困住了假山石里,就好像被松脂包裹住的昆虫。

    温得用壮着胆子想摸一摸这假山石一样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质地。但他刚刚伸出手,就听身后有人说了句,“不要碰它!”

    温得用一下收回手,一回头,看到了假山另一边绕过来的魏舟。

    温得用顿时松了口气,“魏神仙,不知这是何物?”

    魏舟示意他自己看。

    温得用就见那女子在他的注视下似乎变得消瘦了一些。有一些丝带状的东西从她的七窍中溢出,又很快消失了。

    温得用眼前一黑。

    他忽然意识到这块假山石也不是包裹着昆虫的松脂,它是活的,就像被蛛网的振动吸引过来的蜘蛛,正要安心享用自己的猎物。

    第203章 积雪

    魏舟带着人后退, 不许他们靠近。

    他从袖袋里摸出一张叠成了三角形的符纸轻轻一弹,让它落进了假山石的褶皱里。

    那琉璃似的假山石像受到了攻击似的抖动了两下,包裹在其中的年轻女子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面容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

    魏舟不敢再耽搁, 一咬牙,祭出了收魂镜。

    这面镜子, 是他第一次下山的时候李玄机交给他防身用的。从那时起,就一直被他带在身边, 用自己的灵力温养着。当初在阳关城外遇见秦时和贺知年的时候,他用来收服蛊雕的,也是这一面镜子。

    收魂镜是追云观前前任观主从一处妖洞里收缴来的法器,可以吞噬妖物,这一点和李飞天有些相似。但它更厉害的地方在于它具有群攻属性。是对付蛊雕那样成群结队出来行动的妖兽最好的武器。

    收魂镜旋转着飞上半空, 嗡的一声散发出柔和的白光。假山石不受控制的朝着它的方向倾斜了一下,又艰难地稳住了。但它的顶端却仿佛受到了外力的吸引, 被拉长, 朝着收魂镜的方向歪了过去,

    遇上收魂镜, 假山石就仿佛松脂遇到了高温,缓慢的开始融化,整体的质地都开始变得柔软了。收魂镜每旋转一下, 它就仿佛被拉长了几分。远远看去, 成了一个上面细下面粗的长条状的怪东西。

    与此同时, 被包裹在其中的女子的面容急剧的消瘦下去,短短几息, 就在众人眼皮底下变成了皮包骨头的模样。原本乌鸦鸦的头发也不知不觉变成了灰白色。

    原本焦急的、疯狂转动的眼珠子也僵硬不动了,泛起了一丝灰败的死气。

    收魂镜旋转的速度越来越慢, 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与它拉扯,牵动着它,阻挠着它的旋转。

    魏舟的额头上也冒出了汗珠,厉声喝道:“都退后!”

    不等他身后的人反应过啦,就听一阵山石迸裂的声音传来,假山石中出现了无数细碎的裂纹。

    裂纹在假山石当中疾速蔓延,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包裹在其中的年轻女子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弹跳了一下,软绵绵地躺倒在了满地的碎石之上。

    紫宸殿的总管太监一把拉住了温得用的袖子,牙齿咯咯作响,“温哥哥,这一位是晁家六娘子身边的人。娘娘不叫下面的人委屈了娇客,六娘子和二娘子身边伺候的,都是她们自己带进宫的人,奴婢都不敢过问的……”

    这些人到底有什么不对劲,跟我们没有关系啊。他想。

    温得用看见那女子诡异的面容,不敢多看,心头突突直跳,勉强定了定神,“你可知道她的底细?”

    “锦屏!”总管太监说:“她叫锦屏!是晁六娘子的侍女,爹娘都是晁家的管事!”

    虽然晁皇后发话不让紫宸殿的宫人们对两位客人指手画脚,但进了宫的人,总管太监还是要暗暗查清楚的,否则随便什么人都能混到贵人们面前,一旦出了什么事,他们这些伺候人的就别想活命了。

    温得用给身旁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飞奔而去。

    总管太监知道温得用这是相信了他的话,才会派人去核实,于是揪起的心脏稍稍放下来一些。

    温得用踢了他一脚,压着嗓子提醒他,“两位客人身边的人,都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赶紧去问!这个时候就别想着伤不伤客人的面子了。说句不好听的话,出了这等事,你主子都未必能得了好。”

    总管太监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跑了。

    他知道温得用这话不是在吓唬他。出了这样的事,晁家的两位小娘子是脱不了干系的。但晁皇后对娘家的感情很深,若是知道圣上打发人去查晁家的人,晁皇后一定会想法子阻拦的。

    晁家门第不高,这些年晁皇后和太子一直在想法子加重晁家的分量。他们不会允许有人公然的挑战晁家的权威。若是知道总管太监在温得用面前把晁家小娘子的底细都翻出来,晁皇后只怕要当他是眼中钉了。

    因为总管太监在紫宸殿服侍多年,他确实知道很多晁家的消息。

    但他若是不听温得用的话,坚定的当好紫宸殿的总管太监……紫宸殿出了这样的事,只怕皇后娘娘也要被问责,他这个总管太监头一个就会被推出来背锅。

    总管太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温得用的饵,用他去吸引晁家的注意力,如此一来,魏神仙他们若是要暗中查什么,就没人会注意了。

    总管太监脑子里各种念头纷至沓来,脚底下却不敢拖延,一路小跑的带人去查晁家带进宫的下人去了。

    琉璃般的假山石破碎之后就变成了普通石块的模样,不透亮,也没有什么奇异的光彩。拿在手中,更是察觉不到半分残留的灵气。但收魂镜也并没有吸收到之前那一团爆裂的土灵气。

    这就奇怪了。

    魏舟有些疑惑,怀疑自己是不是粗心的忽略掉了什么重要线索。如果事实真相如他之前的猜测的那样,是土灵力反噬操控它的术士,那这女子的身份就十分重要了。

    女子面容枯槁,已经没有了气息。魏舟在她的尸体上察觉到了正在逸散的土灵力。

    她是一个修行者。但晁家在出了一个晁皇后之后,自诩门第贵重,并不会刻意引导族中子弟走修行的这条路。

    魏舟对温得用说:“这女子可能不是晁家的人。”

    温得用很恭敬的答道:“已经派人去查此女的身份了。”

    魏舟点点头。这个嫌疑人跟晁皇后有关,他一个外人实在不好多说什么。

    温得用把他打听到的情况都汇报给了宣宗。

    宣宗听说紫宸殿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李玄机竟然还没有回来,就知道他正在做的事只怕也有些波折。

    这让他心里有些不安。

    难道他那边也出了什么事儿,比晁家贵女带着心怀叵测的修行者进宫还要糟糕?!

    魏舟也上前把自己能够想到的方方面面都告诉了宣宗。

    宣宗不是修行者,对于魏舟和李玄机在做的事知道的也并不很清楚,他只知道他们所做的事都是在保护这一座宫城,以及生活在宫城里的人。

    其实这些事用不着他亲自过问,要不是突发事件的地点在紫宸殿,他也不会这么失态的带着文武百官就进内苑来看个究竟——不带他们也不行,大家在太极殿都能看到冒烟的地方是紫宸殿的方向,不亲眼看一看,谁知道明天又会冒出什么样的流言?

    宣宗也是过来之后才发现,带他们来亲眼目睹,比起让他们瞎猜还要糟糕。因为这件事千真万确的跟紫宸殿脱不开关系了。

    宣宗有些后悔了。

    大臣们会怎么议论这件事,他完全可以猜到。

    东宫、紫宸殿接连被卷进了舆论的漩涡,而且都带点儿超自然的味道,宣宗的心意也不可避免的有些动摇了。

    长明殿。

    秦时先后从长明殿的各处搬出来六个人,除了两个人清醒着,其余的都昏迷了。清醒的人也是一副筋疲力尽的模样,据说在结界里跟什么人打了一架。

    秦时没细问,他猜测他们这些人都属于那个布下结界的人想要招揽的目标,既然是招揽,那么对于不同的目标,自然要采用不同的方式。就好比他,就没人主动跳出来跟他打架,而是先搞出了美景、美女来软化他。

    他再一次进入长明殿的时候,发现长明殿院子里的积雪又变成了白绒绒、干干净净的模样,好像从来没有人走进去踩一脚。

    秦时心头泛起寒意。

    他明明记得刚才连番进去,又带着人出来,已经将院子里的积雪踩乱了。所以眼前这样的景色,是有人使用了什么修复法术?

    还是长明殿真的能够回溯时光?

    秦时又是心惊,又是疑惑。如果回溯时光只能回溯几天……这样的功能到底有什么用呢?

    秦时没敢继续往里走。

    他望着面前这一院子纯白无暇的积雪,心里生出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他害怕自己往前迈一脚,就会被卷进什么时光的漩涡里去了。

    秦时有些仓皇地退了出来。

    他不确定这个时候是不是还有人困在长明殿里,清醒的那两个兄弟也都是单独进去的,并不知道除了自己之外,还有没有旁人陷入了这个结界之中。

    秦时摘下腰间的鸣哨,弹向半空中。

    鸣哨两寸大小,不沉,如果装在箭头上,大约就与鸣镝箭的效果差不多了。但也可以只作为暗器使用,它会在飞行的时候发出如同口哨般的响声,是镇妖司的缉妖师们联络同伴的工具。

    第204章 封宫

    镇妖司的人自有一套联络方式, 有向同伴示警的,有求援的,也有应答的。这种鸣哨在一定范围内使用效果还是很不错的。比如秦时现在用的这种就是向同伴求援的:遇到点儿麻烦, 但是不危险, 需要同伴来帮忙。

    鸣哨在半空中炸开之后,不多时, 东南方向就炸开了同样的一枚鸣哨。这是同伴接收到了他的信号在回答他:有能力支援你,马上就到。

    秦时心里就轻松了一些。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那里并没有戴着他习惯了的微型通讯设备。

    秦时的心失落了一霎,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没有关系,”他对自己说:“设备不一样,人也不一样,这都没什么。我正在做的事情是一样的。”

    这个才是最重要的。

    在秦时的预想中, 东南方向的援军应该是李玄机带的人。但他没料到先一步赶到长明殿的,是夜里还帮他挖井的刘都尉。

    刘都尉告诉秦时, 他被钟秀叫走之后, 大理寺的仵作就被裴公公的手下带进了宫。刘都尉带着人配合他们把井底起出来的骸骨都一一验过, 登记造册之后, 装箱运去了城外的义庄。待所有的事情都查问明白了,再统一下葬。

    刚才看到秦时释放的鸣哨的时候,刘都尉正带着人把最后几只箱子装车, 随着车队一起前往安福门做交接。

    熟悉宫里地形的人很容易就能分辨出鸣哨所在的位置, 而秦时去了长明殿是他们都知道的事。于是刘都尉派了几个小兵押车去安福门, 其余的人都跟着他过来支援了。

    他们都能看懂镇妖司的鸣哨。有求援,没有特殊情况要赶去支应, 这是他们不同军种之间约定俗成的规矩。

    秦时也觉得庆幸,幸亏来的人多, 否则昏迷的兄弟们要怎么搬走呢?

    刘都尉他们赶过来的时候,是跟着运送骸骨的驴车一起过来的,这会儿就让人把最后一辆车腾出来,把昏迷的缉妖师都给搬上去。

    “最后这辆车上只放了半箱土,并不沉。”刘都尉告诉秦时,“是大理寺的仵作说要验一验井底泥土的成分。”

    他们就把这半箱土放到了前面的那辆驴车上。

    正忙着搬东西,李玄机也带着两个帮手赶过来了。秦时看到他们,心里再一次庆幸刘都尉赶着驴车过来帮忙了。

    当然了,李玄机带着人虽然不够背人的,但有他在,长明殿的结界就不成问题了。

    李玄机几乎没怎么费劲就解开了这个结界。

    长明殿里还是秦时亲眼看见过的那个什么都没有的空院子,满地积雪被人踩踏得乱七八糟,园圃里枯枝上的积雪也都快被来回鼓荡的灵力给抖落干净了。

    李玄机在长明殿里搜罗一圈,对他们说:“有残留的土灵力。”

    他望着紫宸殿的方向,觉得这里残留的土灵力与那边传来的振动还是有一些不同的。他疑惑的是为什么会有人选中了这个地方来设下圈套?

    长明殿到底有什么非同寻常之处呢?

    秦时也顺着李玄机的视线望了望,“老神仙不去帮忙吗?”

    李玄机摇摇头,“没有大事。他们不需要帮忙。”

    秦时哦了一声,问出了自己疑惑的那个点:“钟秀和赵谦他们都曾经看到过钟大人和裴公公进了长明殿,这是怎么回事?是幻术吗?”

    李玄机露出一点思索的神情说:“那两个人我没亲眼见过,到底是什么法术,我不好说。不过类似的花招倒是多得很,有的人用的好些,让人看不出端倪。”

    说着,李玄机抬手从秦时的发梢拽下一根头发,扬手甩了出去。

    明明是一根轻飘飘的头发,但它在空中飘动起来的样子却显得非常慢,略有些粘滞,好像半空中有什么东西在拽着它似的。

    秦时并没有看到李玄机有什么特别的动作,便觉眼前一花,面前已经出现了另一个自己。

    同样的黑色薄甲,头发半长不长地扎在脑后,微微有些蓬乱了。他的面孔要比秦时印象中的自己黑一些,也更瘦削,眉眼之间带着一些让秦时自己都感觉陌生的锋锐寒意。

    秦时恍惚了一下,心想原来我现在是这个样子……

    “秦时”冲着他微微一笑,“我先进去,你随后跟上。”

    秦时,“……”

    秦时眼睁睁看着另一个自己大模大样地走上台阶,正要抬脚跨过门槛,身形一晃,消失不见了。

    李玄机抬手抓住了半空中飘来的一根发丝,微微一晃,点着了。

    秦时望着他手中燃烧的发丝,有种毛骨悚然之感。

    “老神仙,”秦时一脸敬畏的看着他,“你这法术……这也太吓人了!”

    李玄机微微一笑,纠正他的措辞,“老神仙不吓人,用法术搞鬼的人才吓人。”

    秦时,“……”

    秦时是真的被李玄机这一手给吓到了,“老神仙,这种法术,很难学吗?”

    “法术,自然是难学的。”李玄机也看出秦时紧张,不卖关子了,“不过能做到老道这个程度的,并不多。”

    秦时眼前一亮,“那您老人家心里有数吧?”

    什么人能干出这种事,且有能力干出这种事?

    李玄机没有出声,眉头却皱着,有些心情不好的样子。他不声不响的时候,眉眼之间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一种淡漠到极点的清冷之气。

    秦时也不敢再多说话了。

    李玄机叹了口气说:“这里头就是个空殿,再没人了。我们也去紫宸殿那边看看吧。”

    秦时之前心生警觉,不敢走进长明殿,担心这里头有什么他对付不了的暗招。但最让他忌惮的,就是他刚进去的时候,明明察觉结界的属性是金灵力。但当阵法破裂之后,长明殿里却只有残留的土灵力。

    秦时对阵法懂得不多,不清楚这里头都能有什么变化。因为无法确定最开始的金灵力是陷阱,还是后面残留的土灵力是陷阱,所以他不敢轻易涉险。但他也担心长明殿的阵法被破坏的时候,是不是所有被困的缉妖师都掉落出来了。

    有了李玄机的话,秦时终于松了一口气。

    秦时很害怕在出任务的时候,因为某种原因,把自己的战友落下——没有人会希望自己是被落下的那一个,包括他自己。

    秦时有时候会有一种非常矛盾的想法,因为他并没有像他父亲,或者他的队长那样,把自己的工作当成是毕生的信仰,他反而更在意工作中的种种细节,哪怕最细微的失误,他都不希望发生。

    就好像这是一种弥补,弥补他精神上的不够忠诚。

    他现在进了镇妖司,精神上动摇的问题已经不存在了,回过头再看年轻时候的那些小心思,只觉得满心唏嘘。

    李玄机带着秦时这些人赶到紫宸殿外的时候,宣宗已经带着文武百官回太极殿去继续处理政事去了。坍塌的偏殿被左神策军围了起来,紫宸殿的宫人们没有特殊事情都不许从这里经过。

    因为偏殿坍塌的时候也波及到了正殿和偏殿附近的宫墙,因此左神策军将大半个正殿和整个院门都封了起来。紫宸殿的宫人外出只能走后殿的两个侧门。这两个侧门外也有左神策军的士兵们把守。

    这是宣宗亲自下的命令,不允许闲杂人等扰了皇后休息。

    晁皇后受了惊吓,被宫人们送到后殿,喝了安神汤休息。因此她并不知道这件事惊动了大朝会,甚至把圣上和官员们都吸引过来了。等她意识到这件事已经影响到朝堂对她这个“一国之母”的看法时,紫宸殿差不多已经是属于一个封宫的状态了。

    晁皇后又气又急,打发人给圣上传话。但宫人们却出不了紫宸殿,他们甚至说不清楚晁家的那两位小娘子到底被送去了哪里。

    她把总管太监叫来大骂一顿,让他去把晁家的二娘子和六娘子送到她身边来。她担心两位小娘子在宫里受了惊吓,晁家会对她感到不满。之前太子毫不留情的拒绝了要将晁家的小娘子纳入东宫为侧妃的提议,已经惹得晁家不悦了。

    至于总管太监说的晁六娘子身边服侍的人有问题,“锦屏”来历成谜,并不是晁家那个从小服侍六娘子的丫环,晁皇后是一个字也不相信。她反而怀疑宫里哪一位妃子买通了总管太监,在圣上面前往晁家小娘子的身上泼脏水。

    “抹黑她们,不就是为了抹黑本宫?!”这就是晁皇后的想法。

    至于最重要的一条:这个假冒锦屏的人极有可能是一个术士,正是她引来了紫宸殿的麻烦。总管太监还没来得及说,就被怒火攻心的晁皇后给撵出来了。

    等他一头汗的从晁皇后的寝室出来,一边擦着满头的冷汗,一边就忽然浮起了一丝怀疑:晁皇后是不是在有意隐瞒什么?

    要不然为什么他每一次提到术士,晁皇后都要把话题拉回到晁家或者两位小娘子的身上?

    总管太监抬头看一眼冬日下午一丝乌云也没有的晴空,打了个哆嗦,不敢再往下想了。

    第205章 可能性

    秦时是在跟着李玄机离开长明殿的时候, 想起了狼王和小黄豆。还好离开结界之后,他可以通过意识来跟狼王联络。

    狼王听到他的声音就很高兴,刚才联系中断, 还害得它担心了一会儿。

    秦时问它们在哪里, 两小只表示,“我们没事, 先不回去。我们在玩呢。”

    秦时诧异,“玩什么?”

    这宫里除了房子就是空院子, 可能耗子都不乐意来,什么玩意儿能让狼王和小黄豆同时感兴趣?!

    狼王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说。小黄豆大概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很干脆的撒娇,“不知道!我和狼哥还没有抓到它!”

    秦时还想再问问, 但两小只已经顾不上搭理他了。秦时听到了小黄豆叽叽喳喳的指挥狼王往左边跑。

    秦时觉得宫里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的野兽——除了狼王自己。所以它们在附近跑一跑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这个时候,紫宸殿偏殿坍塌事故中所有的伤患和可疑人员都被集中到了晴元殿。裴元理亲自带着人在主殿里一个一个录口供, 太医们则在偏殿的厢房里处理伤患, 魏舟和贺知年对宫廷内部的事情不是那么感兴趣, 更不想干涉过多, 就主动守在了院门外。

    李玄机过来的时候,他们正等的无聊。裴元理已经带着人控制住了局面,他们这些缉妖师现在反而没事可做了。但紫宸殿那位有嫌疑的术士的情况还没有查问清楚, 他们这会儿离开也不合适。

    贺知年心里焦急, 虽然他们都看到了秦时放出的鸣哨和李玄机那边的回应, 但到底没有亲眼见到真人。

    直到两边见了面,他才算放下了一口气。

    晴元殿不是一个适合说话的地方。

    李玄机大致询问了一下魏舟他们各自的情况, 就打算让大家先出宫去。这个时候宫里的情况已经在裴元理的控制之下,不需要他们留下。

    李玄机带着他们刚刚走出晴元殿的大门, 迎面就遇见了温得用。这人是圣上跟前的红人,对宫廷有点儿了解的人都不会不认识他。

    温得用还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只说圣上请李神仙去太极殿,又说钟大人也在御前回话。

    李玄机就跟着温得用走了。

    魏舟懒得一个人出宫,干脆跟着贺知年和秦时去了镇妖司的营房,随便找了间空屋子,倒头就睡了。

    秦时和贺知年则占了另外一间营房,围着几个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战友,仔仔细细的打听情况。

    营房都是通铺,这个时候大家都累得够呛,也没那么多讲究了,一个个东倒西歪地挤在通铺上,听他们讲述自己的经历。

    与秦时相同的是,他们进入长明殿之后都进入了一片桃花林,近处的山路,远处的山峦瀑布什么的,听起来也是大同小异。不过各自的经历就不一样了,有秦时这种遇到美女,谈判不成开始打架的;也有遇见美女想躲开,未遂,结果被美女缠住无法脱身,不得不打起来的。

    也有的人遇见了一伙儿赌徒在水潭边设赌\局,他对赌\博全无兴趣,想走的时候被人拦住,于是不得不用拳头和宽刀来解决问题。

    秦时在旁边听着,觉得这个设下结界的人好像有些不大精心,好像所有的人都是随机进入了某个场景,明显缺乏精准的打击力度。不好美色的遇见美女,这种筹码压根就无法打动人心。

    这种幻境的功效,还不如当初他们在地底遇见青蜉蝣。秦时觉得,当初在青蜉蝣营造的幻境里他看到的画面,对他内心的触动反而更深刻一些。

    秦时怀疑这个敷衍的阵法会不会是一种试探的手段,就好比一种产品即将投放市场之前,需要随机做一些市场接受度的测试。最终的效果,应该是当某个人进入阵法的瞬间,就会被捕捉到了他真实的想法,然后投入到相应的场景里去。

    就像青蜉蝣那样。

    他们这一遭的经历,更像是为初期产品大规模地采集数据。

    “李神仙就在宫里,”秦时说:“在他眼皮底下炫耀法术,我怎么觉得,这像是挑衅呢?”

    章宪盘着腿坐在他旁边,懒洋洋的附和道:“就是,就是。老子明明不好赌,非让我旁观别人怎么赢钱,这能迷住我么?!还不如把我换到能遇见美人的那个地方呢……嘿嘿嘿。”

    没人搭理他这略有些猥琐的发言。

    贺知年也说:“若是能知晓每一个人心中所想,这阵法的威力会远比现在厉害。”

    秦时觉得,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了。一个没什么大用的阵法,简直像是明着将线索递到了李玄机的面前。

    旁边一人露出思索的神情,“有没有可能,阵法本身是很周密的,但被人暗中破坏了?”

    一圈人都愣了一下。这种可能性,当然也是有的。就好比那一团有自己的脾气性格的土灵力,它若不是非要炸开,也不会暴露了紫宸殿偏殿的那位术士,更不会引来圣上和官员们的关注。

    “死在紫宸殿偏殿里的那个术士,”贺知年说:“看上去像是被土灵力反噬而死……她会不会死的有些太容易了?长明殿的阵法当真是她布下的?”

    一群人也都觉得这女子的能力似乎不足以布下这样一个繁复的阵法。

    秦时把李玄机用他的头发变出另外一个自己的事情说了,“至少一开始变出了钟大人和裴大人的那个家伙,应该是非常厉害的。”

    于是大家都怀疑被土灵力反噬而死的那个术士,有可能只是一个挡箭牌。

    钟铉一直没有回来,几个人随便吃了点儿东西,东倒西歪的开始补觉。

    秦时也知道贺知年担惊受怕了半天,但这一次的事也只能说有惊无险,也没什么可后怕的。他自己都不当一回事,说多了反而会惹得贺知年更担心。

    贺知年心里就忍不住嘀咕,这些事没完没了的,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西北啊。

    秦时一觉醒来,就见身旁的床铺空了,但房间里其他的人都还睡着。

    贺知年不知去了哪里,之前他睡的地方被狼王和小黄豆给占了。两小只都是泥地里打过滚似的,一头一身的灰土,偏偏它们还很懂得照顾自己,叠好的被子被拽开一半儿,两小只窝在里头,睡得暖暖和和的。

    秦时有些心虚,转头一看旁边,就见章宪的一只脚从被子里伸出来,裤腿上都是泥点子。

    秦时盯着泥点子看了一会儿,觉得好像也没那么心虚了。

    狼王的耳朵抖了抖,睁开眼睛,懒洋洋的在被子里拱了一下。

    秦时摸摸它的耳朵,在意识中问道:“你们俩才回来?”

    狼王说:“有一会儿了,老贺说他去找饭。”

    秦时点点头,又问它,“我进了长明殿之后,你们都去哪里了?有没有遇到麻烦?”

    说到这个,狼王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整只毛茸茸瞬间就精神抖擞了。它从被子里钻了出来,颇小心地避开了小黄豆——这小东西还瘫着肚皮熟睡呢。

    狼王偎在秦时的腿边对他说:“我们遇到一个怪东西!有碗口那么大!它从地底下冒出来,又很快钻了进去,动作快得很,我和小黄豆都抓不住它!”

    “是故意引着你们去抓吗?”秦时一下就担心了,“是诱饵吗?”

    狼王认真的想了想,“它没想着抓我们,反而一直在躲着我们。我和豆子都猜它其实是在逃跑。”

    “逃到哪里去了?”

    “逃进南海池了。”狼王惋惜的说:“它每次从地底下冒出来,都像地底下冒出来一个水泡似的,透亮的!可惜它逃的太快了!”

    秦时的眉头皱了起来,这东西听上去怎么跟贺知年说的那一团困死了术士的土灵力有点儿像?贺知年说那一团假山石似的东西也是透亮的,仿佛琉璃似的质地。

    “不会是困死了术士之后,”秦时自言自语,“土灵力就跑了吧?”

    困住了术士的那一团假山石在碎裂之后就变成了寻常石块的模样,听上去也很像是抽走了土灵力所导致的。

    但这又算什么呢?土灵力自己成了精?

    秦时百思不得其解,他对道家法术知道的还是太少了。

    第206章 存在

    贺知年和秦时是在傍晚时分出的宫, 魏舟没有等到李玄机,就跟他们一起回了贺家。他不愿意回魏家,人多嘴杂, 一旦外面有什么事, 谁都想跑到他这里来打听点儿消息。

    烦得很。

    李玄机直到第二天的清晨才回来,他带回来一个消息:圣上派了两拨人彻查晁家。明面上的大理寺, 暗地里还有一拨人是圣上自己的私卫。

    李玄机说到这里的时候,望向秦时的目光就有些复杂。圣上对晁皇后及其母族起了疑心, 这里头,多少与这小子有些关系。他忍不住提醒秦时,“莫要忘了上次妄议朝政,结果引来雷劫的事。”

    秦时沉默了一下。

    他上学的时候也看过一些穿越小说,这一类的故事总结起来, 无非就是两种态度:一是尊重历史派。他们认为外来之人不可以改变历史发展的轨迹。

    另一类就是改变派,他们觉得如果看见不平却不想着改变, 岂不是辜负了老天安排的一场穿越?

    看小说的时候, 身为读者的秦时是第一派的, 觉得历史自有其轨迹, 一个外来之人自以为是的去改变,很有可能会像那些科学家在海滩上对初生的海龟做的那个试验一样,导致更加不可预测的结果。

    但当他站在大唐的土地上, 亲眼目睹它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猛兽, 在各路妖魔的围攻之下越来越衰弱, 他开始相信自己是第二派的。

    “我站在这里,”秦时对老神仙说:“这是老天安排的, 这就是改变。”

    老神仙看着他的目光里有些许的悲悯,又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叹息。

    秦时又说:“您是神仙, 看到一个人前方有坑,会觉得摔一跤是他命中该有的一场劫难。但我只是凡人,凡人之间,对于苦难是有着共情的——我经历过苦难,知道苦难的滋味,所以我会想伸手帮他一把,让他避开这一场苦难。”

    李玄机垂眸不语。他意识到要想说服这个外来的小子,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他对自己的处境,以及自己可能会面临的事情,抱有极其坚定的态度。

    秦时又道:“若无改变,我来到这个时代就毫无意义。”

    如果老天注定要让他做一只顺应天命的蝼蚁,让他留在自己的世界里继续怨天尤人的混日子就好了。何必大费周折的让他来到这里?

    他的出现是这个时代的变数,这本身就已经改变了历史原有的轨迹。

    老神仙也不得不接受这个说法,承认秦时的出现也是天命的一环。

    “存在即合理。”秦时一锤定音,给这件事做了一个精辟的总结。

    老神仙终于无话可说。

    魏舟虽然对秦时的种种不羁之举有那么几分不满,但他内心深处其实也是有些茫然的,他并不能确定秦时做的就是错的。

    直到此刻,“存在即合理”这句话终于击中了他,也彻底说服了他,让他觉得,若是出世之人什么都不做,又要从哪里去“拯救苍生”?

    只是冷眼旁观世俗之人去经历苦难,却端着修行者的架子一句话也不肯多说,是不是太过冷酷?

    就连“不得随意插手别人的因果”这种说辞,听起来也像是一个道貌岸然的借口。

    “晁家与水月观往来密切,还是圣上登基之后的事。”魏舟不再纠结孰是孰非,而是遵从自己的本意,将他知道的情况拿出来跟他们分享,“晁皇后的长兄每年都会给水月观里捐大笔的银钱。章平云的几个徒弟也经常出入晁家,听说晁皇后侄儿家的幼子拜在了章平云大弟子名下,很受他看重。”

    “明面上的消息差不多就这些。”魏舟说:“长安城的权贵与寺庙道观多少都有些来往,所以晁家这样做,也并不显得突兀。”

    秦时表示理解。宗教活动,历朝历代都有,这个是禁止不了的。晁家与道观关系密切,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

    但晁家带着道观的人瞒天过海地进宫,这就有些犯忌讳了。

    李玄机心里也有些不安,他不确定圣上会从晁家查出什么来。但他的态度本身对皇后和太子一派已经是一个非常不妙的信号了。这对母子都是早年间吃过苦的人,一朝得势,都有些飘飘然,不是沉得住气的性格,若是心慌意乱之下再做出什么蠢事,只怕东宫的位子要不那么稳当了。

    李玄机很想问一问秦时,太子李温后来到底怎么样了。但想想秦时的态度,就觉得太子大约没怎么样,顺顺当当的就得到了一切,受苦受累的只怕都是旁人。所以秦时才会这么厌憎他。

    李玄机决定还是什么都不问了。

    秦时听了满肚子的皇家八卦,仔细想想,又觉得这些事都跟他关系不大。他地位太低,那种层次的权贵,他根本接触不到。借一借端王的势,给他们泼点儿脏水,败坏一下他们的名声,已经是他能够做的极限了。

    秦时对皇家的八卦失去了兴趣,转头去逗弄自己家孩子去了。

    小黄豆睡饱之后就变得特别活跃,满屋子蹦来挑去的淘气,结果一不小心,就把水兰因藏在窝里的那枚妖丹给踢飞了。水兰因大约也没反应过来,身体的动作快过了脑子,于是直接抽了小黄豆一尾巴。

    这一下子虽然打得不狠,也谈不上有多疼,毕竟水兰因的个头在那里摆着,但对小黄豆来说,却好像遭受了天大的委屈——明明它那么喜欢水兰因,还曾经叼着它去爬秦时的浴桶呢,结果水叔竟然打它。

    更让它委屈的是秦时竟然没有第一时间跑过来安慰它,反而睁大眼睛盯着水兰因出神。

    小黄豆一头扎进狼王的肚皮下面,不肯出来了。

    狼王望天,它能怎么办呢?它也很无奈啊。水兰因那么细细一条,它要是上手,一巴掌估计就能把这小东西拍个好歹。这样欺凌弱小的事,身为狼王的它能去做吗?

    再说它的老巢在黑石山上,跟关外的水虺一族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它身为狼王,更不能随意就给自己的族群树敌。

    狼王束手无策,有些狼狈地冲着秦时嗷呜叫唤起来,“怎么办?”

    秦时看看仰着头可怜巴巴看着他的水兰因,再看看狼王肚皮下面冒出来的一撮小黄毛,忽然就冒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明家人得罪的,该不会就是晁皇后吧?!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秦时自己都刹不住车了。

    “明家的族长带着全族躲起来,”秦时说:“这种做法听起来就不同寻常,它首先表明了寻求自保的态度。这是在向自己的对手示弱——什么样的对手,值得明成峰摆出这样谦卑的态度?”

    一屋子人都被他这个匪夷所思的想法惊住了。

    “我一开始猜测他们躲起来是因为对手就是明家的人,他们不想跟自己的族人自相残杀。”秦时的眉头皱了起来,“但只是同族,份量似乎不够。明成峰才是族长,明肃的辈分哪怕比他高,这也说不通。明成峰应该不是这样束手束脚的人。如果他的对手有很高的身份,这就说得通了。”

    皇后与太子的身份,确实没有办法轻易得罪。太子很有可能是下一任的帝王,明成峰即便不赞同自己的族人掺和到人类权利纷争的事情当中去,也不能明目张胆的得罪这样的人。

    魏舟不由得再次感叹,秦时可真是敢想。

    但很多人都知道皇后确实通过后宅的夫人们跟前朝的大臣们联络,这并不是什么秘密。明家被很多人视为整个王朝的祥瑞,皇后想要试探他们的态度,得到他们的支持,这是说得通的。

    第207章 彩云坊

    李玄机也有些担心秦时再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话, 忙说:“明家跟他们有没有关系,要等大理寺调查,莫要操这闲心。”

    贺知年知道他的意思, 有些好笑的对秦时说:“马上要过年, 朝廷也是要放假的,调查的事要到年后才会有结果。你我不一定能等到那个时候。”

    他希望他们能尽快动身去西北, 少掺和到皇家的事情里去。

    “是啊,快过年了。”秦时有些感慨。他来到这里的时候还没入夏, 如今马上就要过年,大半年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说起来也不过大半年,秦时却觉得过去了好久。长久得快赶上他前半辈子的二十多年了。

    秦时走了会儿神,问贺知年,“过年要祭祖, 你要回贺家?”

    他听贺严闲聊,说贺家打发下人来给贺知年传话, 让他回去过年。不过贺知年并没有让人去贺府回话。

    贺知年摇了摇头, “族里我会去, 贺府么, 就算了吧。”

    自从他舅舅带着他从贺府出来,他就不再将那里当成是自己的家。那里也没有人真心的盼望他回去。贺老爷是为了面子,心里未必盼望见到他。而贺夫人和她的子女, 只会将他当成是来抢夺家产的敌人。

    另一边, 魏舟和李玄机也在谈论这个话题。道观在过年的时候也有一些活动, 不过这些活动都是魏舟的师兄们出面,李玄机自己是很少会露面的。魏舟想留下他在城里过年, 李玄机却嫌魏家人多,太闹腾, 不肯答应。

    贺知年听了就说,“老神仙在我这里过年吧。我家里人少,除了我和小秦,就只有几个兄弟,还不一定能赶回来。老魏有事的话,也方便过来。”

    秦时知道他说的是沐夜摇光和云杉。

    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过这几个人了。自从贺知年找上了钟铉,请他给云杉安排一个合适的职位,钟铉就将他们三个人一起带走了。

    听贺知年说,云杉被钟铉安排进了长安城里一个专门为妖族们调解纠纷的联络处,替长官们做一些处理文书的工作。这个工作很符合云杉自己的要求:跟镇妖司挂钩,但又不会接触到太多的秘密。

    云杉身上有秀才的功名,写一笔好字,却没有文人酸腐刻板的那一套坏习惯,相反他胆大心细,无论见到什么都不会大惊小怪。云杉的长官很喜欢这个新来的下属,还给他安排了条件不错的住处。

    云杉也不想一直住在贺家,他担心云家的事情闹出来会连累到贺知年和秦时这些人。于是长官一发话,他就很痛快地搬过去住了。

    至于沐夜和摇光,秦时和贺知年都不确定过年的时候他们能不能回来。

    这两个人曾经是贺知年小时候的玩伴,也是经他举荐才进的镇妖司,因此他们之间的关系要比寻常的同袍更加紧密亲近。但镇妖司除了缉妖师这一块,还有很多其他的部门,有很多任务只有行动者本人才知道。

    这些秦时和贺知年都知道。因此他们也必须遵守规则,不能有意去打探其他人的行踪。

    秦时只是希望他们可以回来。这是他来到这个时代的第一次过年,他希望自己的朋友们都能聚在一起。

    当然这个念头秦时也只是想一想。镇妖司在年节的时候也是需要值班的。如果刚好排到他们在除夕夜值班……

    秦时想了想这种可能性,觉得也不错,说不定值班的时候还能看到宫里的烟花。唐代对火\药的运用已经非常成熟了(在玩乐方面),因此秦时很期待能看到漂亮的烟花。

    想到了过年的种种节目,秦时就摸了摸小黄豆露在狼王肚皮外面的一截小短尾巴,哄它说:“豆子,我们去西市的彩云坊看看吧,彩云坊后街还有一家专门做烟花爆竹的铺子,我们也可以买一些来玩。”

    彩云坊是专门出售糖果糕饼的一家铺子,小黄豆最喜欢逛的铺子之一,他们家很多糖果小黄豆都很喜欢,尤其是一种上面撒了桂花的软糖。每一次去那里,小黄豆都会要求它爹给它买一点。

    秦时听说明家的老宅子里就种了很多桂花,一到秋天,整个宅院都是香的。他怀疑这是小黄豆刻在基因里的喜好。或者,当它还只是一枚蛋的时候,它就感应到了它的父母家人对于桂花的喜爱吧。

    秦时这样想的时候,就会很心疼它,“豆子,我们去买桂花糖。”

    小黄豆的小短尾巴抖了抖。秦时不知道成年的重明鸟是什么样子,但小黄豆现在已经开始长尾羽了,这让秦时很惊喜。

    小黄豆在狼王的毛毛下面闷声闷气的向它爹提要求,“还要牛乳饧。”

    “好。”秦时觉得现在的牛乳饧跟后世的大白兔还挺像的,有很浓的奶香味儿。偶尔吃一个,他也觉得还不错。

    看在糖果的份儿上,小黄豆终于同意让这一段情节翻篇。

    秦时就觉得,小孩子喜欢过年不是没有道理的,平时的“多吃糖果不好”这样的规矩到了过年的时候就会被打破。

    打破规则的过程总是伴随快感的。秦时心想,哪怕孩子都还小,他们也会有这样的体会。何况还能吃到美味的糖果。

    小黄豆在发现水兰因不能跟着他们一起出门去买糖果的时候,就彻底原谅了抽它一尾巴的水叔。它嘱咐水叔留在家里,好好地守着火盆睡觉,等它买了糖果回来给它吃,然后就高高兴兴的跟着秦时出门了。

    过年过节的时候,逛街买东西的人都比平时要多一些。因此一进彩云坊,小黄豆就乖乖地窝在秦时的肩膀上,跟它爹商量买哪些喜欢的糖果。

    狼王被秦时抱在怀里东张西望。它对糖果甜食的兴趣并不大,跟着他们逛街主要是为了体验人类的生活里的种种乐趣——过年过节,人类都会给自己家里的幼崽买一些平时舍不得买的糖果。

    狼王发现,人类对幼崽的态度要比狼族更温软一些,有些孩子已经四五岁了,还会被大人们抱在怀里。但在狼族中,这个年岁的幼狼是不可能有这样的待遇的。

    狼王就觉得人类是非常奇妙的种族,他们当中的很多人都软绵绵的,并不具备太强大的战斗力。但是他们会把很多强壮的人组织起来,让军队来保护这些手无寸铁的平民。

    或者,保证族群能维持一个庞大的数量,才是族群发展的最基本的条件吧。

    这是狼王从人类这里学到的重要的一课。

    狼王在糖果甜蜜的香气里思索族群的未来。

    它想,狼群在捕猎的时候,也会把强壮善战的个体安排在前面,这样做是考虑捕猎的成功率,这样做并没有错。

    但在捕到猎物之后,越是强壮的个体越是能得到优先进食的机会,狼族一直如此行事。每一任的狼王都会默认这种传统。没有在捕猎中出力的,自然分不到更多食物,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此时此刻,狼王的观念却有些动摇了。

    它看着这些在糖果铺子里挤来挤去的人,他们都是长安城里的平民——几乎没有战斗能力的、软趴趴的普通人。但他们的数量本身却足够让他们震慑其他的族群,让它们不敢轻易向人类开战。

    就好比蚂蚁和兔子,它们都是非常弱小的动物。但它们若是数量太过庞大,狼群遇到的时候也会心生疑虑,会顾虑它们的数量会对自己一方造成麻烦。

    越是对结果不确定,它们越是不敢贸然行动。

    所以一个族群的规模是很重要的。有时候,数量本身也可以成为战斗力。

    狼王思索,或许它们以后可以在捕到猎物之后,分出一部分给幼崽和体弱伤病的个体,而不是放任它们因为没有充足的食物而变得更加衰弱,直至死去。人类当中有医者,他们会救治生病受伤的人,让他们重新变得健康。

    那么,狼族中的伤病员,如果得到了很好的照顾,会不会也能够恢复健康,重新变成优秀、强壮的战士?

    第208章 温柔乡

    狼王越想越出神。

    它的族群占据了黑石山将近三百年, 但种群的数量始终保持在百多头的样子,如果它的种群能够达到上千头呢?

    如果真到了那一步,狼王心想, 为了获得更多的食物, 它们就不得不扩大狩猎的范围。这也意味着它们拥有了更广阔的领地。

    它们的幼崽还可以学着看书识字,这样可以更好的了解人类社会。

    它们这一族有很多天生的修行者, 这是它们这个种族的天赋。有更多的族人能够踏上修行之路,而不是从生到死都只是一头野兽, 这对狼王来说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他希望自己的族人都能够知道世界很大,不止是黑石山的草场这么大。

    修行,意味着他和他的族人们会有更多的机会跟人类社会打交道。如果只是躲在荒郊野外,远远地避着人类,反而浪费了它们的天赋。

    它们还可以跟人类的商队合作, 将野外的药材、矿石拿来跟他们做交易,换取食物和人类社会的一些生活用品。

    黑石山附近还有煤铁矿, 可以让族群中那些修炼出人形的战士去开矿, 这种事并不难。或者让体弱、或者受过伤不能再冲锋打仗的战士去开矿, 然后拿这些矿石去跟人类做交易。

    跟人类社会的接触对它们这些只能幻化出人形, 却对人类社会一无所知的傻小子们是有好处的。

    狼王决定了,既然躲在黑石山也不可能完全避开人类社会的影响,那么还是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吧。

    “小琮喜欢松子饧吗?”秦时的声音把狼王越飘越远的思绪拉了回来。

    狼王仰起脖子, 在秦时的下巴上舔了一口。它有些舍不得这个人类。虽然他总是遇到各种麻烦, 但跟着他, 生活也是很安逸舒服的。他还会把好吃好玩的东西特意留给它一份儿。

    狼王不喜欢自己被当成幼崽来对待,但被爱护的感觉总是美妙的、令人贪恋的。

    这个人是它的温柔乡。

    温柔乡里呆久了, 它几乎要忘记了守在城外的亲卫,以及黑石山上的族众。

    不能再这样沉迷下去了。狼王心想, 它想知道的事情已经知道的差不多了,该回去好好地整治它的黑石山了。

    秦时年后要去西北,狼王想到这里,心里就生出一种愉快的感觉。它还要给秦时当靠山,让他在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内横着走呢。

    彩云坊客人太多,喧闹的环境让狼王和小黄豆都有些不耐烦。秦时也就不多逛了,挑好大家都爱吃的糖果就交给伙计去结账了。

    结账的时候出了一点儿小岔子,一个面容温和的管事看看秦时肩膀上的小黄豆,有些不确定的问秦时,“您可是宣义坊的秦郎君?”

    秦时点点头,“我是。”

    管事就露出一个松了口气的表情,笑着说:“有人在我们铺子里定了一些糖果,年前若是您没来铺子里,就让我们的伙计给您送到府上。”

    秦时可没忽略掉他刚才看向小黄豆的那个眼神。他点了点头,“那就谢谢你了。”

    能给他们家送糖果糕饼的,不用多想,肯定是明家的人。说不定这个铺子就是明家的产业。明家的人虽然出门避祸去了,但长安城里肯定留着他们的耳目,这一点,秦时觉得没什么可意外的。

    站在明家的角度,他们肯定希望小黄豆能够更多的感受到来自家人的关爱。

    秦时叹了口气,他很想提醒一下这个明家的管事,这么多的糖果拿回家,小黄豆只会觉得他是一个宠爱它的好爸爸,想不到还有其他的“爸爸”在默默的关注它。因为它的记忆里并没有其他的爸爸。

    哪怕他反复的解释,小黄豆也还是很难理解。

    秦时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就这么带着兴高采烈的小黄豆和半马车的糖果糕饼回了家。

    秦时和贺知年值班的时间安排在了初五,这就意味着初五之前的日子,他们都可以随意安排。

    除尘、采买年货,这些事情管家贺伯都带着人做了。秦时便带着贺严在大门外贴春联,带着狼王和小黄豆在庭院里放烟花。

    李玄机在除夕的前一天就回明空山去了。因为每到过年过节,他的徒子徒孙们都会赶来给他磕头,留在贺宅恐怕会闹得他们不得安宁。

    老神仙回道观去了,魏舟也要回魏家去过年,沐夜和摇光都还没有消息,贺知年回贺家去参加族里的祭祖活动,秦时就觉得家里有些冷清了。还好天黑下来之后,贺知年就匆匆赶回来了。

    秦时有些高兴,围着贺知年不停的打听,“贺家人怎么会放你回来?”

    贺知年脱下大氅交给他,一边笑着解释说:“我跟族长聊了聊,他知道我年后恐怕还要升职。我做官做的好,对族人也是有好处的。他脑子很清醒,知道犯不着在过年这样的小事上得罪我。因此并不逼着我回贺府。”

    “你怎么知道自己会升职?”

    “朝廷派去地方的官员,官阶上都会升一级。”贺知年知道他对这些事是不清楚的,耐心解释说:“你也一样。任命文书年后就会下来了。”

    说起这个,贺知年脸上带着笑,这意味着他们去西北的事情再发生变动的可能性就很小了。这让他感到高兴。

    “我跟钟大人要了沐夜和摇光,他们很快也要回来了,年后会跟我们一起出发。”

    秦时也高兴起来了,不仅仅因为他要升职了,还能见到老熟人。他们要去的是可能会有危险的地方,自然还是跟熟人搭伙更让人放心啊。

    “让厨房摆饭吧,”秦时笑着说:“我和这几个小家伙吃了一肚子的零食,中午也没有正经吃饭,这会儿早就饿了。”

    他们开始吃年夜饭,在贺宅工作的下人们才能去吃饭休息。

    秦时这个时候才注意到房间里只有一个蜷缩在藤筐里呼呼大睡的水兰因。

    秦时正纳闷狼王和小黄豆去了哪里,就听到门外传来了小黄豆兴奋的啾啾声。没有什么具体的意思,单纯的表达兴奋的情绪,好像小黄豆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秦时走到门口,挑起厚重的毡帘,就见一个瘦瘦高高的身影正朝着这边走过来。他身上穿的是一件深红色的圆领袍服,很提气色的颜色,却并不显得轻浮。这样的料子秦时也有一块,是端王府送来的。他给狼王做了一身衣服——狼王只是不爱现出人形,不代表它不会。

    万一有什么需要它以人类形象出现的场合呢?秦时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在秦时的想象中,夜琮会显得比他和贺知年都年轻一些。所以年前他收到的衣料,大部分较为鲜亮的颜色:月白色、天青蓝、朱红……他都给狼王做了衣服。尺码是狼王自己提供的。

    古代人的衣服样式都较为宽松,大概尺寸合适的话,稍微胖一点瘦一点都可以穿,不会出现穿不进去的现象。

    那个人走的并不快,好像每一步都经过了深思熟虑。走得慢,但步履很稳。

    秦时莫名的就有些紧张。

    那人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到了台阶下,抬起头,冲着秦时绽开了一个略有些腼腆的浅笑。

    这是一个年轻俊美的男子,长眉、凤眼、薄唇,不笑的时候眉宇间神情疏冷,目光里带着距离感,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警惕,笑起来却又多了几分邻家男孩般的少年英气。

    秦时忽然说不出话来。

    小黄豆叽叽喳喳的叫了起来,“爸爸你认出来了吗?”

    年轻人走上台阶,在他面前停了下来,有些局促的咳嗽一声,伸手拽了拽袖子,“这个颜色是小黄豆挑的,它说这个最好看……”

    秦时有些激动,却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抬手抱住夜琮,用力在他背后拍了拍。

    放开他的时候,秦时的眼圈微微泛红,但脸上却浮起笑容,“小琮,你和我想象的样子一模一样。”

    第209章 除夕夜

    秦时打量狼王, 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他没有说出口的话。

    狼王跟了他们很久,从黑石山一路走到长安,它想打听的问题估计已经有了答案, 知道暂时没有人针对黑石山, 出现在黑石山下的那些尸体只是人类当中两方阵营在内斗。

    狼王能够确定这些道士对他,对黑石山都只是想要拉拢, 而并无恶意,就已经够了。

    至于追云观想做什么, 水月观又抱有什么样的态度,皇后太子又想做什么……这些都是人类自己的事,与狼族没有什么关系。夜琮要防的,就是有妖族贸贸然卷进了人类的争斗里,并且还想拉上狼族做垫脚石。

    秦时心想, 狼王要做的,就是照顾好自己的族众, 竖起耳朵多多留意周围的动静, 不要轻易掺和到麻烦里头去。

    他拉着夜琮走进屋里, 十分骄傲地推着他走到了贺知年面前, “你看看这是谁?”

    贺知年,“……”

    狼王哼了一声,悻悻的扭开头。过了一会儿, 他大概反应过来这里是贺知年的宅邸, 又把头扭了回来, 别别扭扭的招呼一声,“贺都尉。”

    没等贺知年答应, 夜琮转过身望着秦时,可怜巴巴地揉了揉肚子, “哥,我饿了。”

    秦时立刻心疼了,“这就摆饭!”

    贺知年,“……”

    贺知年就纳闷了,这混账小子不是狼妖吗?他怎么觉得这是个狐狸精呢?看他把秦时给迷的,眼睛里都没有别人了!

    等他们都落座,秦时的理智才又勉强拉回来一点儿,“你是不是要走?”

    夜琮点点头,“我出来这么久,该回去了。大家还在城外等着我呢。我夜里走。”

    “不行!”秦时一口否决了狼王的计划,“今夜除夕,一座城的人都要守岁,街上巡逻的羽林卫也比平时多了数倍。夜里出城,风险太大,何况城门还关着。”

    夜琮,“……”

    他哥这是把他当成个狼崽了吗?他可是大妖,是狼王啊。狼本来就是适合在黑夜里行动的物种啊。

    然而秦时态度坚决,不容他反驳,“明日一早,城门打开,我送你出城。”

    夜琮妥协了,“好吧。”

    他有些无奈,又有点儿高兴,嘱咐他们说:“你们也不要掺和那些道士的事。他们神神叨叨的,总觉得自己是替天行道,让他们自己折腾去!”

    秦时就觉得夜琮很贴心。

    贺知年不好扫这对兄弟的兴,但有些话他不得不提醒狼王,“西宁、金州一带有不少世家大族都跟水月观来往密切,别掺和是对的,但你们也尽量不要得罪他们。”

    夜琮想了想,说:“好。”

    秦时给他的杯子里倒了点儿米酒,“来,你也尝尝这个,以前你那个样子,我也不敢给你胡乱吃东西。其实这也是人类生活的一部分。”

    酒,从来都是人类文化的一部分。

    只是这傻小子还没有学明白。秦时这样想着,心里又有些酸酸的。

    秦时的伤感并没有持续太久,家里就又来人了。

    沐夜摇光回来了。

    两个人都是风尘仆仆的样子,说自己白天的时候就已经进城了,只是一整天都在钟大人那里汇报工作,做一些交接。年后要跟着贺知年和秦时去西北的事他们也知道了,能一起行动,他们也很高兴。

    他们跟狼王不熟,想不到这就是家里跑进跑出的那头狼崽子。但听他管秦时叫哥,知道这不是外人,也就不在意那么多了。过年守岁,本来也该人多些,热热闹闹的。

    几个人正聊着,云杉也提着两包点心来他们这里守岁了。

    一段时间没见,云杉显得沉稳了一些,之前总是浮现在他眼里的惶惶不安的神色都不见了。

    他好像在很短的时间里变得成熟了。

    云家已经接到他回长安的消息了,他爹和家里的叔伯们都派人去见他,要接他回家,都被云杉以公事为借口推脱了。他暗中与他母亲见了一面,跟她商议,让她称病,年后就住到寺庙里去。

    虽然谁也不知道这样的做法能不能让她避开云家的祸事,但怎么都比留在云家担惊受怕要强。

    “我娘已经想法子让舅舅们跟云家产生了矛盾,两家的关系搞僵了。”云杉很高兴的说:“今年过年,舅舅们都没有给云家送年礼。”

    秦时他们都有些同情这孩子。但云杉却只觉得开心,还说他联络了几位堂兄,请他们暗中关注家里的动静。

    “他们以为我会一门心思的考科举。”云杉说:“没想到我会找朋友推荐进了镇妖司做事,他们都很惊讶。”

    云杉说着,脸上露出了自嘲的表情。云家的事情一旦闹出来,他必然会受到牵连,现在考不考,都没什么区别。但他的兄弟们却不会这样想,他们都在替他感到惋惜。反而他自己没有那么多想法,满脑子都是如何才能保住云家的这一辈。

    “我今日来,也是有消息要告诉你们一声。”云杉说:“那个当初给云家送来妖怪的道士我打听到了。他是城东阳丰观的道士。”

    秦时没听说过这个地名,见贺知年他们表情都挺严肃,忙问他们,“很有名吗?”

    “阳丰观是前朝时候邓凤元所建,”贺知年说:“邓凤元曾经也是在长安城里横着走的人物。”

    沐夜见秦时仍是有些懵的表情,便大大咧咧的给他解释,“前朝时候有名的妖道赵归真,你总听说过吧?先帝灭佛,就是受了这老东西的撺掇。传闻先帝就是吃了他敬上的丹药才暴毙的,所以圣上登基后就杖杀了他。”

    “邓凤元是赵归真的同伙。”摇光补充说:“赵归真一死,他的这些跟班自然也都树倒猢狲散了,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阳丰观的人还在到处蹦跶。”

    阳丰观对秦时来说是一个新名词,前朝的历史他也听得稀里糊涂。但武宗灭佛,抬举道教,这点儿历史他还是知道的。而且他还知道,正统的道家门派并不认可赵归真这个人,认为他祸乱朝纲,败坏了道家的名声,都以他为耻。

    秦时思索了一会儿,他们现在知道的就是皇后和太子一派非常看重水月观。也不知这个阳丰观跟水月观之间有没有什么关系?

    这些事沐夜摇光就不清楚了,贺知年倒是知道一些。

    “应该是有联系的,并且交情还不错。”贺知年说:“有一年阳丰观因为开荒地的事情,跟当地的农户发生争执,还闹到了衙门。是章平云出面解决的……这件事当时闹得挺大,很多人都知道。”

    秦时点点头。这样说来,章平云就是皇后一派与道家门派之间的联络人了。

    皇后一派想拉拢道家的实力跟追云观打擂台这是可以肯定的,至于他们到底拉拢了那些道家门派,目前还不是很明确。

    除了道家门派,他们还拉拢了像云家这样有钱的商户和一些有实力的大妖。

    秦时有些纳闷,皇后对自己和太子的地位这般不自信吗?她搞出这些关系网到底是想做什么?逼着皇帝听她的安排,向她低头?

    秦时觉得,水月观若是把其他零零散散的道家门派都集中起来了,追云观就显得势单力薄了。

    听着不大妙。

    摇光不动声色的安慰他,“圣上信任追云观,这就比什么都重要。”

    秦时一想到李玄机在宫里的一通操作,点了点头,“但愿如此吧。”

    心情放松了一些,秦时也有兴致跟夜琮去庭院里放烟花了。

    夜琮一整个白天都是看着秦时给他们放,这会儿终于可以自己亲手去尝试,感觉果然很不一样。狼王觉得人类社会里的种种游戏确实很有趣味。

    早点儿变成人好了。狼王稍稍有些懊恼。

    几个人就这么守着火盆说说笑笑的度过了一个除夕夜。

    小黄豆兴奋了大半夜,收了一堆压岁钱,疯到后半夜,终于支持不住,蜷在秦时怀里睡了过去。

    水兰因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稳中劲儿,对室外的温度和室外的活动都不感兴趣。反而这些人大晚上都不睡觉,一直坐在那里说话,更让它感到好奇。

    天快亮的时候,沐夜和摇光拖着云杉一起去后院补觉,贺知年套了车,和秦时一起送夜琮出城。

    秦时还想给夜琮收拾行李,被狼王拒绝了。他跟着同伴赶路的时候大约不会显出人形来,不需要带什么行李之类的东西。

    过了灞桥,贺知年把马车停在了一处僻静的树林外,他和秦时先下了马车。

    这里是唐诗中一个十分有名的地点,送别诗至少有一半儿描写的都是这个地方。不过很少有什么人会在大年初一的时候出远门,因此此刻的灞桥冷冷清清,放眼望去,除了他们之外再没有其他人了。

    秦时听到树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有野兽从树林中疾速奔跑。但他回头去看,却只看到一片光秃秃的树林,和林中未化的积雪。寒风吹过,细碎的雪沫扬起,景色带了几分凄凉。

    秦时知道狼是很难理解过年对人类的意义的。但他仍然暗暗埋怨熊孩子选了这样的日子跟他告别。

    年都还没过完呢。

    秦时心里酸酸的。

    第210章 真的

    车帘一动, 狼王从马车里飞窜而出。

    这会儿它不再是幼崽圆胖可爱的模样,是一匹威武的成年狼。它的头扬起来的时候几乎可以触到秦时的胸口,若是站立起来, 轻轻松松就能搭上他的肩膀。

    狼王一身灰黑色的毛皮, 油光发亮,眉眼带着肃杀之气。他静静的与秦时对视, 然后一扭头窜进了树林里,灰黑色的身影矫健, 如闪电一般迅疾。

    秦时冲着这个背影摆了摆手,一肚子的嘱咐都没能说出口——其实都是些废话,说不说也没什么区别。

    他听到远处传来几声狼嚎,悠长、平静,尾音拖得老长, 仿佛带着一丝难舍的伤感。然后就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贺知年见秦时呆呆站着,就拍了拍他的肩膀, 安慰他说:“我们年后就出发, 很快会再见面的。”

    “我知道。”秦时抹了一把脸, “书上说, 所有的爱都是以聚合为目的的,唯有父母对子女的爱是以分离为目的……孩子大了,总要去过自己的生活。”

    贺知年, “……”

    你醒醒, 贺知年想提醒他, 你可不是夜琮的爹。

    但他看到秦时伤感的样子,又不忍心戳穿他了。他想起秦时走到哪里都抱着狼崽的样子, 大约……他是真的把夜琮当成孩子看待了吧。

    两个人赶着马车回到家,发现魏舟已经来了, 他身上穿着精致的绸缎,腰带上镶金嵌玉,华贵无比,但他整个人却颓废得不得了,眼睛还肿着,不停的打哈欠。看上去就像个风流浪荡的富家子弟,出家人的仙风道骨是一点儿也看不见了。

    他窝在火盆旁边,一边烤板栗花生,一边逗弄小黄豆和水兰因。

    秦时他们早上出门的时候,小黄豆还睡着,秦时舍不得折腾它,就没带它出门。至于水兰因,天气暖和起来了它才会出门去。

    小黄豆前几天就知道狼王要走了,但它没想到一觉醒来,这件事就已经发生了。它钻进秦时怀里,闷闷不乐的问它爹,“狼哥真的走啦?”

    “真的。”秦时提心吊胆的摸摸它,他很怕小黄豆会哭起来。

    小黄豆不吭声,过了一会儿自言自语的说:“狼哥说很快会见面。”

    它还太小,不太懂得离愁别绪这种东西,但心里闷闷的,让它怎么都开心不起来。

    “这也是真的。”秦时说:“也许过不了几天,就能见面了。”

    小黄豆蔫蔫地垂下头,“狼哥说下一次见面的时候,要请我吃嫩嫩的羊肉做的肉干。”

    “这一定也是真的。”秦时把它捧了起来,亲亲它,“它也舍不得你,但它是狼王,族里还有好些狼崽等着它回去照顾呢。”

    小黄豆泪汪汪的,强忍着嗯了一声,“狼哥说过,它说我有爸爸,但是狼族里好些崽崽都没有爸妈管的。所以它要回去。”

    秦时摸摸它,心里也十分的惆怅,只好安慰自己,年后他们就要动身的话,确实很快就会见面了。

    水兰因年前已经蜕过一次皮,个头看上去要比刚出生的时候大了一圈。它现在比秦时的拇指还要稍微粗一点儿,还是灰不拉几的不起眼,但一双眼睛却非常的明亮有神。看见秦时回来,它歪歪扭扭地爬了过来,围着秦时的靴子转了一圈,又高高兴兴地爬回藤筐里继续去抓李飞天的尾巴。

    李飞天被魏舟搭在了藤筐上,它也显得有些颓废,就那么懒洋洋地搭着,唯有毛茸茸的长尾巴垂下来,一晃一晃的逗着藤筐里没见过世面的傻孩子。

    贺知年见沐夜他们都不在,猜到他们还在补觉,也不去催。他搓了搓手,挨着魏舟在火盆旁边坐了下来,“你这么早就跑出来玩,家里没意见吗?”

    魏家也是大家族,过年的时候各种规矩多得很。

    魏舟摇了摇头说:“你们还不知道吧?昨晚的宫宴是淑妃娘娘操持的。皇后和太子都被禁足了。”

    贺知年和秦时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问他,“为何?”

    “我师父说,圣上拿到了皇后和太子勾结大臣的证据。”魏舟说着,忍不住扫了秦时一眼。很多事情看上去与他无关,但细究起来,又确确实实由他而起。宣宗是一个非常顾念旧情的人,没有外力的触动,他很难会下定决心去查晁皇后和太子。

    晁皇后早就摸透了他的性格,有恃无恐,因此很多事都做的不那么周密。以往不过是没有人敢查到她头上罢了,如今圣上派了自己的暗卫去查,自然是一抓一个准儿。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不去查的时候,大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日子得过且过。一旦上面的人下决心要查,骑墙派出于自保的目的,也会选择重新站队,把那些可以保命的筹码都亮出来给人看。

    秦时想的是多米诺骨牌。

    他只动了第一张牌,至于第二张牌是不是撞到了第三张牌,第三张牌是不是又撞到了第四张牌……这些事属于自作孽不可活,就与他无关了。

    魏舟看出了秦时的想法,笑了笑说:“还有呢,晁皇后跟水月观的交情不一般,牵连很深。很多道家门派看在皇后和太子这两块金字招牌的份儿上投靠水月观。还帮他们做过一些不能拿上台面的鬼祟事……圣上震怒,已经下令拆除水月观。章平云已经被捉拿下狱了。”

    秦时,“……”

    贺知年,“……”

    这个消息来的太突然,他们谁也没想到。

    贺知年缓了缓心里震惊的情绪,思索片刻又觉得圣上这样的安排是十分自然的,“有先帝时候妖道干政的先例,圣上最厌烦的就是这些出家人插手朝政。”

    秦时点了点头,他也想到了。

    武宗信重道教,妖道赵归真以“佛教乃是外来宗教”为由,劝谏武宗和朝中大臣,最终促成了这样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灭佛运动。

    二十多万僧尼被迫还俗,寺庙被毁,庙产充归国库,受到牵连的却不止是那些不事生产的僧尼,还有许多底层官员和平民百姓。

    宣宗经由此事,对赵归真的忌惮到达了顶点,在登基之后便下令杖杀赵归真。他不希望赵归真的党羽仍然在朝堂上搅风搅雨。但晁皇后和太子为了打压追云观,偏偏聚拢了这么庞大的道门势力,这正好戳中了宣宗的痛处。

    这是一个,让帝王无法容忍的错误。

    秦时想到这里,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宣宗是晚唐时期难得的一个有抱负有作为的帝王,他为这个帝国付出的心血,不该被自己的儿子糟蹋掉。

    “章平云下狱,”贺知年问道:“像阳丰观这样的喽啰呢?还有云家……”

    魏舟也知道云家的事,有些头疼的说:“怕是掩不住了。”

    云家只是商户,没什么说得过去的根基。背后的靠山一倒,他们可以说毫无抵抗之力。上面的人要查阳丰观,对云家可不会手软。

    “阳丰观和妖族有勾连,”魏舟压低了声音,忧心忡忡的说道:“而且还牵连到了前朝宫闱……说句不好听的,云家就跟自己找死也差不多了。”

    话音未落,就听门外一人颤着嗓音问道:“神仙,你刚才说云家……云家如何了?!”

    房门推开,面色灰暗的云杉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神色略有些尴尬的沐夜,他也没想到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云家两个字。虽然没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但云杉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提心吊胆的就是云家的事,别人或许只当是闲聊,不会多想,云杉则是草木皆兵,听见云家,就直接想到了最糟糕的结果。

    沐夜跟云杉一路同行,对他的看法也慢慢的转变,到如今真的处出了几分兄弟情谊。他虽然也觉得云家做事离谱,但对云杉这个人,多少还是有些同情的。

    秦时见云杉这副样子,怀疑他会走过来给魏舟跪下,连忙起身拉住他,在魏舟旁边坐下。

    “我们正说这事。”秦时见不得哭哭啼啼,又是跪又是求的那一套,“你先别急,听听老魏怎么说。”

    魏舟扫一眼云杉急急惶惶的神情,心里便叹了口气。但这事不是软语安慰能解决的,他也只能实话实说,“圣上下令彻查水月观。水月观与各道家门派来往密切,其中就有阳丰观。阳丰观不但勾结道家门派,与妖族牵扯也深……这些事不查也罢了,一旦查起来,再没有能遮掩过去的。你心里要有个准备。”

    云杉的心一下沉了下去。他对这一天确实早有准备,但心里多少还是抱着几分侥幸,此时此刻亲耳听到这番话,几乎有种天塌地陷之感。他有些茫然的看着魏舟,心里想的却是他母亲还没来得及称病避去寺庙里,云家的兄弟们也都还蒙在鼓里……

    他应该早早跟他们把话说透的。

    沐夜在他背后拍了一下,“你别慌。”

    要慌也不能这个时候慌。

    “对啊,”秦时看他脸色实在难看,干巴巴的安慰他说:“事情还没查到云家,或许还有办法……”

    魏舟不赞同的瞪了他一眼,纠正他的话,“查到云家头上只是时间问题。现在正赶上年节,朝廷上下也都放假了。从二十八到初四,一共是七天的假。你自己算一算,七天的时间,圣上的暗卫能不能查到云家?”

    几个人面面相觑。

    云杉的脑子里刚冒出一个投案自首的想法,又像被浇了一瓢冷水。等到初四官员们开始上班,云家的底细早让人翻出来了。到那时,说什么都晚了,投案还有什么用?

    云杉脑门上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这,这可如何是好……”

    贺知年皱着眉头问云杉,“你可有把握说服家里长辈去投案?”

    云杉没有。

    但他总要试一试。他们若不去,他就自己去,以云家嫡子的身份去投案。哪怕云家的人会骂他是想越过自己父亲,提前过一把当云家族长的瘾,他也不在乎。

    云杉下定了决心。

    贺知年看出了他的想法,给他支招,“这样,你叫上你爹和你家里的几个叔伯、管事,带着云家跟阳丰观所有来往的证据、账目去见裴公公。记着,所有证据都带上。切记不可心存侥幸,更不可在他面前有所隐瞒。如此,或许还有两三分的生机。”

    云杉的眼睛亮了,“行,行吗?!”

    第211章 患难夫妻

    提到裴元理, 一屋子人都沉默了。

    裴元理曾经是宣宗最为信任的内官,否则宣宗也不会把左神策军交到他的手里。但跟他打过交道的人,比如秦时, 就对裴元理没什么好印象, 觉得他贪权,心性又冷酷。

    魏舟的神色也有些迟疑, “裴元理这人可不好管闲事。”

    他觉得裴元理一贯是见了麻烦就躲,交到他手上的事, 他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若是没有好处,他更是看一眼都懒得。

    “实话实说,我也没有把握。”贺知年对云杉说:“但他管着神策军。圣上吩咐暗卫查案,多半儿会点了他从旁协助。因此他能知道不少内情。若他肯伸手, 云家或许能躲过这一场灭顶之灾。但你们求到他面前,心里要有数, 家产估计是保不住了。”

    云杉点点头, “我心里明白。云家的家产, 原本也难保了。”

    他以前只知道云家跟阳丰观来往密切, 受那些道士们的驱使。谁能知道阳丰观、水月观还掺和到了皇后太子的事情里去了……云杉只是想一想,就觉得浑身直哆嗦。

    从古到今,但凡跟朝堂有牵扯的大案子, 那个不是血流漂杵。只“勾结”两个字, 就足够摘了云家上下的脑袋。

    云杉头晕目眩, 觉得云家长辈简直是疯了,不自量力, 手里有几个铺子,就敢掺和到这种掉脑袋的事情里去——钱财权势, 这样蛊惑人心吗?!

    云家已经很富有了,朝廷的规矩前些年也变了,商户人家的子弟也能够参加科举,云杉想不明白他们到底还想要什么。

    跟云杉一门心思想要救云家相比,秦时的心情无疑是复杂的。

    云家的所作所为,让他想起后世那些依附于大妖的人类家族,他们通常都很富有,在人类社会也拥有一定的地位,会利用自己的财富地位替大妖们做一些事。有的时候,他们像是大妖在人类社会里的代言人,有的时候,像是大妖们放出来的的打手。

    秦时出任务的时候,跟这些打手们有过很多次的交手,也曾经受过他们的刁难,心里简直恨死了这些人,觉得他们替妖族做事,伤害自己的同类,完全就是汉奸行径……或者叫人\奸更合适一些。

    云家在他看来,就是这样的人\奸,死有余辜。

    从道理上说是这样没错。但他看着云杉,看他那么努力的想要救下自己的族人,又觉得他这份心意很是难得。

    他心里也有些矛盾,于是干脆默不作声。

    贺知年只看秦时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对云杉说:“这只是一个建议,能不能成,我也没有把握。毕竟裴元理那个人,确实不怎么好说话。而且……”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郑重的说道:“若云家只是受了阳丰观的胁迫,不得不为他们做事,倒还好说。若他们助纣为虐,做了律法不能容情之事……云杉,你要知道,做了错事,总要付出代价。”

    云杉抿着嘴,很艰难的点了点头,“我明白。”

    他此刻回想起云家后院那个惨死在凉亭里的丫环,也很难说出什么替云家人开脱的话。他知道那不会是唯一的一条人命。

    他心里清楚,如果他们能够顺利见到裴元理,争取到的,也不过是一个替自己家辩解的机会。否则上面的大人们查下来,云家的人只怕会直接下狱,没有人会屈尊听一听他们的委屈和不得已。

    他能给云家争取的,也只是这样一个申辩的机会。

    至于他们真的做了什么,要担多大的罪责,这些就交给官府来判定吧。

    云杉下定决心,义无反顾地回了云家。

    这是云家的劫难,贺知年和秦时这些人没必要掺和进去,他们就都留在家里等消息。贺知年打发贺严去了一趟钟大人家,把云杉要去求裴元理的事说了。

    钟铉对云杉还有印象,他对云家不喜,但对整个案子来说,云家就是主动送上门来的证据,人证物证都有。不管是他还是裴元理,都不会拒绝见见他们的。

    有了云家的指证,水月观和阳丰观暗地里的许多内幕会更加清楚明了。

    秦时憋在心里的那一口郁气,也终于被自己劝说的服帖下来了。

    云家做了错事,自然要付出代价。至于那些享受着云家的供养长大的看似无辜的孩子,他们或许要为自己的出身承担一定的罪责,但却不至于人人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评判标准。秦时决定尊重这个时代的律法,尽量不用后世的眼光去评判这件事。

    皇后和太子被禁足的消息,从参加宫宴的权贵阶层中慢慢流传到了普通官吏阶层,年还没过完,不少消息灵通的普通百姓都知道皇后和太子犯了错,被圣上关起来了。

    “肯定是当主母的不够心慈,磋磨小妾和小妾的孩子,被圣上知道了。”有人这样猜,“否则她在宫里当娘娘,还能犯什么错呢。肯定就是宫里的妃子们不恭敬,气到她,让她失了分寸。”

    也有人觉得皇后是受了太子的连累,“圣上一开始肯定不知道太子做下的那些龌龊事,什么私设牢狱啊,强抢民女啊……这种事放在普通人家也是要受罚的,何况是皇家。”

    这样的消息流传了一阵儿,因为无凭无据,很快被另外的一则消息给压了下去:水月观被羽林卫拆了,道观里的道士们都下了大狱。

    之前对皇家隐私议论纷纷的那些人,这个时候都闭上了嘴巴。他们想到了前朝时候,武宗下令拆除寺庙的旧事。

    道观出事,虽然与普通的日常生活关系不大,但关系到信仰问题,还是引发了极大的关注。谁家还没去道观、寺庙里上过香,磕过头呢。

    那些跟道观过往甚密的人家都惴惴不安起来,尤其后宫妃子的母族。他们之前在晁皇后的示意下,都给道观捐赠了大笔财物,还请过道士们来家里做法事。

    他们的消息比寻常人更加灵通一些,知道皇后太子被禁足,是跟道观有些关系的。于是也担心自己家跟道观的这些联系会不会惹来圣上的猜忌。

    端王府,李恪和王府属官聚在一起,也在议论这件事。

    一名头发灰白的老属官提醒李恪是否暂时收手,毕竟朝野间议论纷纷,难免会让人想到这件事背后有推手。一旦让宣宗怀疑有人在故意陷害晁皇后和太子,他们之前所做的一切就都白费了。

    “过犹不及。”老属官如是说。

    其余几人也随声附和,赞同这种说法。

    李恪垂眸思索,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白玉镇纸。镇纸色泽莹白,质地细腻如脂,仰头咆哮的姿态,让他想起前些天抱在怀里爱不释手的小白虎。

    他的唇角挑了挑,“还不够。”

    一屋子手下都看着他。

    李恪轻轻吁了口气,“如果不是阴差阳错之下,有人戳破了太子暗地里做的那些事,圣上绝不会对他们母子起疑心。对他们母子两个,圣上是很信任的。”

    “这一次紫宸殿出事,让圣人知道了他们与术士往来密切,进而生出疑心,让人去查他们母子。如果查来查去,查到的不过是一些勾结术士、连通大臣这样的事……”

    李恪驳回了老属官想发言的要求,继续说道:“……我不是说这样的罪名不严重,而是说,这两个罪名圣上已经知道了,他对此心中有数。如果他手下的人始终查不到新的证据,慢慢的,圣上会觉得只是如此,不过如此……到这个时候,这两个罪名在圣上的心目中就变得没那么有分量了。”

    老属官若有所思。

    “圣上与晁皇后是患难夫妻,感情是很深的。在他心目中,晁皇后与天下女人都不同,太子也和所有的儿子都不同。”李恪很冷静的将他对帝后之间的关系剖析给自己的心腹,“或许在他心中,晁皇后所做的一切都是情势所迫,是不得已。只要他对晁皇后还抱有这样的想法,太子之位便安如磐石。”

    李恪轻轻叹了口气。

    他的母妃曾是后宫女官,一直到宣宗登基之后,才母凭子贵,受封为德妃。

    她以前的日子也不好过——圣上和晁皇后的日子都过不好,她一个庶妃,日子只会比他们夫妻更艰难。

    德妃年纪轻轻的时候就落了一身的毛病,天一冷腿脚就疼痛难忍。

    但在宣宗心目中,陪着他一起过苦日子的,只有晁皇后。

    他只看到了晁皇后。

    患难夫妻……

    李恪嘲讽的笑了笑。

    他很早以前就知道,宣宗在看待晁皇后和太子的时候,是戴着一层神奇的滤镜的。再加上那对母子俩演技也十分了得,这就导致在宣宗的心目中,晁皇后母子俩几乎是没有缺点的——就好像看到他们母子身上有了瑕疵,他引以为傲的、传奇般的过往也有了瑕疵,变得不那么完美了。

    若不是宣义坊青龙现世引发了朝野热议,宣宗只怕仍会继续自我催眠,看不到晁皇后和太子背着他做下的荒唐事。

    这是千里长堤上出现的第一个蚁穴。

    由此开始,笼罩在晁皇后母子身上的完美无瑕的遮羞布终于开始褪色了。

    第212章 阳丰观

    端王觉得, 这是老天赐给他的机会。

    “还不够。”他的手指在案桌上敲了敲,“还得放点儿新鲜东西出去。”

    旁边的属官忙问,“什么新鲜东西?”

    “超出圣上想象力的东西, ”李恪微微一笑, “让他惊诧‘原来她做过这样的事’的东西……只有让他意识到,尊贵的皇后娘娘并不是他记忆里那个温柔善良、陪着他一起熬过苦日子的女人, 他甚至从未真正了解过她……他才会正视他们母子俩犯下的错。”

    李恪的眼底浮起一丝冷酷的神色。他就是要扒下晁皇后裹在身上的那层人皮,让圣上看清楚自己爱重了这么多年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和母妃这么多年来明里暗里遭受多少算计多少折磨, 一次又一次的死里逃生……这些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老天有眼,终于到了清算的这一天了。

    从山底下爬到半山腰的时候,天晴了,笼罩在半空中的灰色雾霭慢慢散开,露出了阳丰山真实的模样。

    秦时抹一把额头的汗珠, 脱下大氅搭在马背上,牵着缰绳继续往山上走。他的前后都是和他一样装束的缉妖师, 前面的人已经走到了山路转弯的地方, 秦时还看见章宪回过身跟他们摆手。

    秦时前后张望了一下, 始终没有看到贺知年, 心里稍稍有些泄气。

    这是他来到这里的第一个春节,没想到先是夜琮那个熊孩子离开,接下来又是皇家这些没完没了的麻烦事, 搞得他还没好好休一个年假, 又被牵出来加班了。

    阳丰山是当地人的叫法, 从地理位置上推断,它应该是属于骊山的支脉。刚才上山的路上, 就有熟知地形的人指着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峰告诉他:皇家行宫就在那里。

    秦时反应了一会儿才想到所谓的皇家行宫不就是后世著名的景点华清池嘛。那他应该是来过这里的。但他看来看去,也没有从山势、周围的景色当中搜寻到什么熟悉的痕迹, 只能在心里暗暗叹一句物是人非。

    他们一行七人昨天夜里接到了命令,一大早,城门刚开的时候就在通化门外集合,一路疾驰到了阳丰山下的时候也不过辰时刚过,听说左神策军比他们早一步出城,这个时候已经包围了阳丰观。

    秦时猜测裴元理已经从云家人那里拿到了阳丰观的罪证。如此一来,云家上下也算是戴罪立功了吧?

    秦时对云家人的感觉有些复杂,便不再想他们。

    除了裴元理带领的左神策军,一起行动的还有魏舟。魏舟脚程慢一些,走到半路的时候被秦时他们几个给追上了。

    一道白光从山路转弯的地方飞了出来。

    秦时听到一阵欢快的啾啾叫声。自从狼王走后,小黄豆失去了时刻陪着它的玩伴,虽然有狼王留下的“很快会见面”的承诺,它还是有些打蔫,直到魏舟带着李飞天搬回贺家,它跟李飞天凑到一起,这才又重新高兴了起来。

    狼王已经走了三天了,也不知现在走到哪里了……

    “爸!”小黄豆喊他,“前面就是阳丰观了!贺叔让我告诉你们,裴大人的手下让你们快点过去!”

    秦时和他的队友们听到这话,知道这是有什么发现了,连忙加快了脚步。

    阳丰观就建在半山腰,上山的路经过数次修整,平整宽敞,容易积雨水的路段都铺了青石板,并不难走。而且山路每隔一段就有建好的茶水棚,听说香客多的时候,茶水棚不光能供人休息,还有道观的师父们提供免费的茶水,十分周到。

    其实道观本身不算太大,在秦时看来还不如普通的学校那么大,但周围林木环绕,景色十分清幽,确实有那么几分神仙洞府的感觉。这会儿道观周围已经被裴元理带来的左神策军给包围了,秦时他们赶到道观门口的时候,正好看到道士们被捆成了长长的一串,被军士们驱赶下山。

    这些人都要带回去问话,之后再视情节轻重做出相应的惩处。

    道观中各处都有士兵把守,魏舟举着罗盘几番试探,然后带着人绕过主殿,朝着后院走去,“我记得后院有个藏书阁?”

    后院确实有一座藏书阁,上下四层高,周围是开阔的广场,避水避火,非常清净。藏书阁周围也有士兵把守,领头的还是秦时的熟人,一起在宫里挖过井的刘都尉。

    刘都尉刚安排好手下去后门外勘查,转身时看见了秦时,远远的冲着他摆了摆手,算是跟他打了个招呼,又指了指藏书阁的方向。

    秦时起初不明白他这样的手势是什么意思,走近两步才看到贺知年从藏书阁里走了出来,这才反应过来,刘都尉是想告诉他,镇妖司其他的人已经先来一步了。

    贺知年和魏舟嘀咕几句,走了过来对秦时他们几个说:“藏书阁底下可能有暗室,要想法子起开看一看,大家做好准备。”

    秦时想起掖庭中的那口枯井,头皮麻了一下。

    秦时很快发现藏书阁这样时常有人维护的地方,跟掖庭中荒凉的庭院不同,也并不用他们使什么蛮力,屋中自有出入的机关,魏舟没怎么费力就找到了机关,进而打开了地下的暗室。

    暗室的门在藏书阁一侧的楼梯下方,很不起眼的一个位置。魏舟指挥贺知年打开暗门之后,先点了符纸试验一下暗室里的空气,然后才带了几个人下去探一探究竟。

    这里不像掖庭的井下,也不像富贵人家贮藏金银珠宝的那种密室,它更像是一间可以供人躲藏的地下室,不但有床铺、案桌、还有摆满书籍的书架、文房四宝和一口装着男人衣衫的木箱。木箱中有道袍,也有普通样式的袍服,质地精美,只是年深日久,布料都有些泛黄发脆了。

    地下室还有一口透气窗,一直通向藏书阁外的台阶下。出口处有茂密的灌木做遮掩,寻常有人从那里经过,是注意不到这里还有个出口的。

    这条透气的通道宽窄不足一尺,透气,却不足以让一个人通过。

    魏舟翻了翻案桌上的书本,又抹了一把桌面上的浮尘,对身旁的人说:“少说也有三四年的时间没有进来过人了。”

    魏舟手中的罗盘上似有一条亮线忽隐忽现,魏舟转向床榻的方向,招呼秦时过来帮着他把床榻拆开。

    他们在床下发现了一口木箱,箱子里整整齐齐地叠放着几张又干又硬的蛇皮。

    秦时自己养着水兰因,也亲眼看见过它蜕皮。当时只觉得它小小一只,拼命要挣脱旧皮的样子十分的可怜可爱。但他看到掖庭井底的蛇蜕和这口木箱里干硬的蛇皮,却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腾,有点儿想吐。

    魏舟扫了一眼秦时,“是同一个。”

    蛇皮干硬,很多地方都已经朽坏了,不小心碰到,就会掉落下碎渣。即便如此,也看得出这是个庞然大物,身体舒展开来的时候,几乎能把这间地下密室填满。

    “衣服上还有残留的妖气,很淡。”魏舟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他不能确定曾有什么人(或者妖)在此地养蛇,还是说有大蛇成精,利用这个地方来淬炼本体。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这里已经荒废了,许久没有人来过。

    “那些道士或许知道什么。”秦时提醒他。

    魏舟点点头,自言自语道:“原来那条蛇离开了掖庭之后,被送到了这里。”

    都说阳丰观养妖,如今证据这一环也算是拼上了。魏舟思索了一下,觉得顺着阳丰观、水月观和紫宸殿的关系,这蛇妖的事情也会顺理成章的跟晁皇后扯上关系。

    或许这就是真相也不一定。

    地下室不大,又许久没人来过,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生活痕迹。魏舟再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便带着他们退出地下室。

    山野间似有疾风刮过,树林飒飒作响。

    秦时只觉得意识海中有什么东西涌动了一下,他听到秦团子的声音带着几分睡意未醒的含糊对他说:“秦时,这里不对劲。”

    “什么?”秦时诧异。

    魏舟回头看他,不明白他突然冒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秦团子说:“这里有古怪,有什么东西在作祟,差点儿就把我给拽出去!”

    秦时内视意识海,见翻涌的能量团已经影影绰绰现出了秦团子的身形。他在长明殿里吸收结界中的金灵力太过急促,能量潮再一次将秦团子冲散了。直到这么些天过去,它才勉强将这些灵力吸收了七七八八。

    秦时顾不上跟自己的老友寒暄,连忙将秦团子的发现告诉了魏舟。

    魏舟有种醍醐灌顶之感,“难怪一进后院就觉得心绪浮动,灵力不稳,还以为是自己浮躁了……”

    他也是修行者,修为虽然比不上秦时,更没有精神体在察觉异样的时候给他报警,但到底是道门中人,一经秦时提醒,他立刻察觉了周围的诡异之处。

    “确实有阵法。”魏舟用脚尖踢了踢地面上镶嵌在石板之间的碎石,“这里头有一些灵石——就是能够暂时存贮灵力的小法器。这些东西天然的也有,极为少见,大多数都是修行者自己炼制的。还好年代太久,灵石中灵力差不多要耗尽,阵法也几乎失效了,我们这些人运气都还不错。”

    秦时问他,“若是阵法没失效呢?秦团子会被吸走吗?”

    “或许会。”魏舟转身又往藏书阁里走去,他像是有了新的想法,大步流星沿着藏书阁里的楼梯拾级而上,一直走到了最高一层。

    顶层的面积要比楼下略小一圈,靠墙一侧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书架,当中有案桌,和地下密室一样,摆放着文房四宝等物。相比较地下密室,这里要干净一些,看得出经常有人上来收拾。

    魏舟走到窗边,抬手推开了窗户。

    “你们来看。”他说。

    第213章 为了活命

    秦时凑到窗前, 就见从高处望下去,藏书阁周围开阔的广场上出现了一副十分繁复的图案,翻卷如水波一般, 一波一波朝着广场中心位置的藏书阁汇聚。

    那是由镶嵌在石板之间的碎石小径组成的。

    “聚灵阵?!”秦时不确定的转头去看魏舟, “是聚灵阵?”

    “是聚灵阵。”魏舟点点头,他有些惊讶, 却又仿佛在意料之中,轻轻吁了口气说:“阵眼就是藏书阁。无论是顶楼还是地下密室, 这个布下阵法的人都能从阵法之中吸收灵力,提升自己的修为。”

    “阳丰观养妖……”秦时问魏舟,“他们是抓了妖,用妖族的灵力来哺育这个修行者?”

    魏舟脸色阴沉,“恐怕不止如此。你刚才不是说, 秦团子也受到了触动?”

    秦时,“……”

    秦时差点儿忘了, 不论是妖还是人类的修行者, 只要身怀灵力, 都会成为聚灵阵的食粮。“什么人啊, 这么凶残……”秦时恶寒,这也太没人性了。

    “阳丰观早在太\宗时候就有了。”魏舟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又身在道门, 这些事情知道的要比普通人多一些, “安贼作乱的时候, 有逃兵跑到阳丰山,一把火烧了主殿。后来战乱平息, 当地人筹集银两重建阳丰观。藏书阁是后来修的,大约有二十多年吧, 具体日期还要问一问道观里的老人。”

    魏舟让人打水上来,润了笔墨,画下了藏书阁周围的聚灵阵。

    从藏书阁上下来,秦时一眼就看见贺知年蹲在台阶下不知在看什么,还不时伸出手在地上摸一把。

    秦时心里好奇,就走过去问他,“有什么不对?”

    贺知年的手指从碎石间摸了过去,若有所思的说:“这种排列方式,我觉得有些眼熟。”

    秦时诧异,“在哪里见过?”

    贺知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的手指顺着碎石拼起的花纹一路延伸,指向了藏书阁的方向,口中喃喃自语,“五行力量相互滋生……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最后进入阵眼里的,必然是布阵之人需要的灵力。”

    魏舟的脑海里铺开了他刚才在顶楼上绘制的聚灵阵,默默思索,“理应如此。但时日太久了,不好算……”

    聚灵阵这种东西,几乎每一个修行者都会画,它是一个非常初级的东西,只不过刚开始修行的人灵力微弱,画出的聚灵阵功效不显。

    每一个修行者都是为了自己修行更便利才会设下聚灵阵,这就意味着每一个修行者绘制的聚灵阵都会有一些差别,会按照自己的需求做出一定的改动。如果是熟悉的人,或许可以根据聚灵阵绘制的方法来追溯源头,找出这个人。

    但若是陌生人……魏舟摇摇头,就比较麻烦了。每一个修行者绘制的聚灵阵都不同,这要怎么找呢?

    但贺知年显然发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他返回了藏书阁,从地下室开始细细翻找,并且还把其他帮忙的人都撵了出去。

    想提供意见的魏舟,“……”

    想帮忙的秦时,“……”

    秦时怀疑贺知年自己也不知道要找什么,只是心中有疑团未解,执意要在这令他疑惑的地方找出某种证据。

    他就那么急切地在书架上翻来覆去,几乎每一本书都要打开来翻一翻,有的时候还要抖一抖,好像生怕书本里夹着什么。

    魏舟等人帮不上忙,干脆退出了藏书阁。

    魏舟望着远处一队跑向前院的士兵,对秦时和他身后的两个缉妖师说:“喊你们来,是因为阳丰观养妖的名声,所以裴大人担心此行会遇到什么麻烦。”

    要是早知道这里只有一个废弃了的聚灵阵,妖怪们恐怕早就填了阵法,他们也不必兴师动众的跑这一趟了。

    秦时嗯了一声。

    身后的人也无所谓,反正他们就是干这个的,只是跑一趟腿,实在不算什么。

    秦时陪着魏舟在藏书阁外面来回溜达,想起云杉,随口问他,“云家的人见到裴大人了?”

    “见到了。”魏舟说:“云家人说自己就是阳丰观的钱袋子。他们奉上钱财,生意上的关节阳丰观去替他们打通,还会带着他们去走一些贵人的门路。云家是想求个靠山,有靠山,生意好做,自然能挣来跟多的钱财。”

    秦时挑眉,“妖呢?”

    他可没忘记云杉撞破家里秘密的那惊悚一幕。

    魏舟笑了笑说:“云家人非常聪明。他们跟阳丰观明面上只有钱财来往。很多人家都会给道观寺庙捐赠钱财,求得神明庇佑。跟阳丰观有钱财来往的人家实在太多了,所以他们云家的罪责说起来也就显得没那么重了。至于妖……”

    魏舟说:“他们说阳丰观让他们云家把几个人秘密送出长安。他们不敢不听从。而且一开始他们也并不知道那些人其实是妖。”

    秦时觉得做生意的人脑子就是灵活,这些事情被他们这样一说,显得他们云家特别无辜。

    “他们一共送过三次。”魏舟说:“一次送往岭南,是个中年书生。一次送往苏州,是一对母子,还有一次是两个女子,送去了金州。”

    秦时想起了那个牡丹花一般娇艳无双的美艳女子。这里说的,应该就是她和那个声音沙哑的老妪吧。

    云家的商队走南闯北,要送什么人去外地,确实没有比他们更合适的人手了。

    “用云家人的话来讲,阳丰观让他们做的事,他们不敢不做。何况他们自己也是受害人,因为他们家的下人被妖怪吃掉了好几个。”

    秦时,“……”

    秦时忘记了,在这个阶级分明的年代,奴仆是不能算人的,他们只能算是主人家的财产。奴仆被妖怪吃掉,是主人家的财产收了损失。

    “真够不要脸的。”秦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因为他发现站在云家的角度,这些都是事实,他们确实就这样无辜。

    他们这些话甚至不能算是说谎。

    秦时沉默片刻,有些自嘲的笑了,“为了活命。”

    “是啊,为了活命。”魏舟叹了口气,“裴元理扣下了云家一半儿的家产,上交了另外一半儿家产。云家人会离开长安。他们老家在金州,祭田朝廷是不会抄没的,他们应该还有一些明面上查不到的钱财。云家女人们的嫁妆也不会抄没,日子还是能过得下去的。”

    秦时听出他的意思,云家只要没有搅合到朝廷大事里去,没有罪名在头上,想要翻身并不难。

    秦时没有说话,尽管心里有些憋屈,但他也努力提醒自己,不能用后世的道德与法律的标准来要求现在的人和事。

    身后有人喊,“老魏!小秦!”

    声音急切,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两个人顾不上再去琢磨云家的事,连忙朝着藏书阁跑了过去。

    地下密室之中,书架上的书籍都被挪到了空地上,贺知年手中拿着一幅三尺长的画轴,眉头紧紧皱着,可双眼之中却像是着了火。

    魏舟和秦时都吃了惊,“什么东西?”

    并不是常见的书画作品,画面上线条弯弯曲曲,仿佛有人刻意绘制了一副迷宫图。

    有什么东西从秦时脑海中闪过。

    他有些担心的看着贺知年,却见他似乎喉头微哽,说话的时候声音都有些发颤了,“如果我没有记错,这应该是关外那座古墓的布局图。”

    秦时看见走在他前方的魏舟肩膀也抖了一下,他自己也有一种被冷水兜头浇下的感觉。

    当初关外一行,几乎将镇妖司部署在西北区域的缉妖师一网打尽,阳丰观竟然跟这样的大案子有牵扯……

    秦时心头激跳,有一种突然发现真相的惶惑不安。

    聚灵阵可以吸走修行者的灵力(不管是人是妖),当年进入古墓的缉妖师,能不能逃得过被阵法吸干的厄运?

    贺知年带着魏舟和他在藏书阁里发现的布局图先走一步,回去面见钟大人。

    其他人则在左神策军封了道观之后,跟他们一起下山。小黄豆跟着李飞天在道观附近疯了大半天,这会儿有些累了,又不肯睡觉,窝在秦时肩膀上叽叽喳喳的跟他聊天。

    “李飞天说山里风水不好。”小黄豆像个复读机似的,把李飞天的话复述给它爹听,“对人不好,妖怪会喜欢这样的风水。这个山头,是一块养妖地。”

    秦时想起藏书阁周围的聚灵阵,点点头,心想这个布阵的家伙确实是很聪明,也许阳丰观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建在这里。只是不知道布阵之人和大蛇又是什么关系,聚灵养的是这个布阵之人,还是他的宠物蛇?

    会是大蛇成了精吗?

    据他们对蛇皮的观察,这条大蛇的品种跟水兰因的前生后世都不同,魏舟也认不出它是什么品种。秦时猜它或许是一种蟒。这里虽然不能算是深山,但秦岭一带一直都有大蛇的传说,也没什么稀奇。

    秦时满脑子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走到山下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件事,贺知年找到了跟关外古墓相关的线索,应该会想办法再去一次。那是他的心结。他一直想尽快回西北,也是为了这个原因。

    他们应该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出发,那么……小黄豆呢?

    晁皇后和太子被禁足,水月观、阳丰观接连出事,如今他们又从阳丰观找到了两年前设局残害缉妖师的线索,这对母子已经足够引起圣上的警觉。哪怕他们能够幸运的保住眼下的身份地位,臂膀被剪除,他们也很难再做什么了。

    在这种情况下,明家会回来了吧?

    秦时摸了摸小黄豆的脑袋,心情有些复杂。他会跟贺知年一起去西北,有机会的话还会去关外古墓一探究竟,他们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都是说不好的事。他还要带着小黄豆去冒险吗?

    反观明家,财大势大,据说明家的老宅距离长安城也并不远,孩子想吃一口桂花糖随时都能吃到。生活条件比跟着他四处颠簸强了百倍不止,而且还有它的亲爹亲妈陪伴教导……

    它以后是要当重明鸟一族的族长的,秦时想到这里就觉得自己是小说里把王子殿下拐到乡野间去讨饭的邪恶反派。

    但把个好好的孩子拱手让人,秦时又实在舍不得。他侧过头在小黄豆的脑门上亲了一口,深深的叹了口气。

    第214章 两颗星星

    一进城门, 秦时就发现街上多了好些羽林卫。

    他们队列整齐,气度森严,硬是把大街上年节的喜气给冲淡了。走街串巷的行人也都溜着街边, 有意识的避开他们, 偶尔看过去的目光都带着些许的惊惶。

    秦时回了家才知道他们去阳丰观的这一天,长安城里出了一件大事, 晁家被抄,晁皇后的长兄被下狱了。

    秦时听的愣住。他记得贺知年给他科普过一些宫里的事, 据说宣宗与晁皇后的感情十分深厚,哪怕她勾结朝臣,犯了帝王的忌讳,宣宗也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一次紫宸殿里被发现有术士,秦时还以为圣上顶多将晁皇后禁足在后宫里, 没想到会波及到娘家。

    不对,秦时心想, 不是紫宸殿里的事, 紫宸殿发现术士的事说白了也只是一个由头, 后面查出什么事才是重点。

    秦时看着他, “外面怎么说?”

    贺严的表情也有些不安,“听说晁侯爷让人告了,说他收受贿赂, 卖官鬻爵。”

    秦时听的一头问号。唐朝的贵族们都有举荐官员的权利, 卖官鬻爵这种事按理说不该溅起这么大的水花。

    “没别的了?”秦时的眉头皱了起来, “就因为这个?”

    贺严想了想,贼溜溜的说:“听说宫里的皇后娘娘犯了事……”

    这种事不管真假, 都不是坊间百姓能够随意打听到的。秦时觉得,晁皇后的娘家长兄犯的事不足以抄家, 但晁家却真真切切被抄没,那就说明宫里的晁皇后确实做了什么事,准确的说,宣宗又查出了什么要命的事,但这些事不便公开让外人知道。

    秦时暗暗琢磨,难道晁皇后暗地里害死了圣上的白月光初恋?要不就是给后宫的妃子们打胎了?再严重一点儿,她不会通过晁家私底下养兵,或者提前给儿子做了龙袍吧?

    秦时的宫斗知识都来自以往看过的电视剧,根据他的经验来分析,无非就是这些原因。但晁皇后的娘家被抄没,这确实不是一件小事,圣上释放了一个非常严重的信号:皇后失了圣心,晁家一派倒台了。

    没有了晁家做支撑,太子的位置是不是还能像以往那么坐得结结实实……在很多人心目中,这得画上一个问号了。

    再说太子爷的名声还是那个德行。

    秦时想到这里,心又沉了沉。如果他对明家的猜测没有错,这也意味着明家很快要重新在人前露面了。

    到了天黑的时候,贺知年还是没回来,甚至也没打发个什么人回来给他报信。秦时就知道自己的猜测多半不假。

    他们一定已经在讨论要不要去关外古墓的事。

    但在这个风云涌动的时刻,一张古墓的布局图横空出世,会不会是什么人的陷阱呢?

    关键就是,哪怕明知它是一个陷阱,贺知年,乃至整个镇妖司很有可能仍不会放过这样的一个机会。

    秦时满脑子都是这些事,一抬头却见小黄豆嘴里叼着一块桂花糖,正要喂给水兰因吃。水兰因大约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也颇是好奇地仰着脑袋,不断地吐出信子试探它的味道。

    秦时不是养宠物的专家也知道人类爱吃的很多口味重的东西,都不可以给小动物吃。糖、盐、一些特殊的食品添加剂等等。

    秦时眼疾手快的从水兰因的嘴边抢下了那块糖。

    两小只一起抬头看着他。小黄豆是想起秦时嘱咐过不可以乱喂东西给水兰因,因而略有些心虚,水兰因的小表情则有些可怜巴巴,光秃秃的小尾巴还跟着一摇一晃。

    秦时拿着糖的那只手僵在半空中。他与小东西对视片刻,有些泄气的将桂花糖放在了水兰因的嘴边,“舔一舔,尝尝味道,不要吞。”

    水兰因吃东西都是直接吞下去,他怀疑这小东西是没有什么味觉的。但小孩子就是这样,别管自己能不能享受,别人有的,他也会想要。否则就会觉得家长偏心,觉得自己受到了不公平的对待,心里会有落差。

    家里孩子多,秦时在这方面一向都很注意。

    想到孩子,秦时又观察了一下自己的意识海,发现秦团子已经显出了自己的模样,体型比原来大了一圈,只是依旧保持着熟睡的姿势,看上去懒洋洋的。

    水兰因听话的没有一口吞掉桂花糖,而是用舌尖在糖块上舔了舔,大约对这个味道不感兴趣,它很快放弃了这种尝试,开始围着小黄豆转圈。

    它比刚出生的时候大了一圈,也更有活力了,在房间里游动的时候速度也越来越快,也更加灵敏。

    秦时看着它游动的样子又想起了小龙。

    大约最近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他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多愁善感。或者因为小龙和狼王的相继离开,秦团子的闭关,让他感到有些寂寞了。

    就这么出了会儿神,秦时再次将注意力放在身边的时候,才发现两小只已经打起来了!

    秦时,“……”

    秦时因为走神错过了重要的情节,完全不知道它们为了什么事翻脸,眼瞅着小黄豆的尖嘴就要叨在水兰因的脑门上,只好一手一个,先将它们两个分开。

    “怎么了?”秦时觉得头疼,心想狼王在家的时候小黄豆不是挺乖的,怎么它一走,小东西变得这么暴躁?

    小黄豆气哼哼的,还很不服气,“它说桂花糖不好吃!”

    水兰因愤怒地用尾巴尖在秦时的手腕上拍了一下,嘴里发出嘶嘶的叫声:就是不好吃!

    秦时无语,大家这是太无聊了吗?

    “豆子喜欢这个味道,所以推荐给你分享,它是好意。” 秦时耐心的给它们做调解,说完水兰因,再转头说小黄豆,“你水叔跟你的生活习惯不一样,你爱吃的,它不一定喜欢……”

    话音未落,就听屋外有人笑了起来。笑声醇厚,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秦时一把抓起宽刀,顺手将另一只手里的小黄豆塞进了衣襟里。

    有脚步声落在了门前的台阶上。很轻的脚步声,好像有一片树叶被夜风卷起,轻飘飘地落在了门外。

    秦时没动。

    小黄豆在他怀里扑腾几下,鬼鬼祟祟的露出了小脑袋。

    这个时候,他们都听到了一阵非常柔和的鸟鸣,嘀哩嘀哩的,又轻、又软,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

    秦时听不出这是什么鸟在叫,正思索刚才的笑声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就见小黄豆从他衣襟里窜了出来,绕着他的肩膀飞了一圈,一头扎进了大门口厚帘子的缝隙里,飞出去了。

    秦时大吃一惊,连忙追了出去。

    夜色已经降临,门外的廊檐下挂着几盏灯笼,柔和的灯火照亮了小小的庭院,一大一小两只鸟儿正在这昏黄温暖的光线里盘旋飞舞。大的那只一边飞一边不停的发出鸣叫声,叫声中透出一股欢快劲儿。

    这是一只非常漂亮的大鸟,身量几乎赶上了秦时在后世见过的金刚鹦鹉,浑身上下毛色金黄,头顶一簇凤翎,毛尖泛着一抹朱红,长长的尾羽拖在身后,几乎比它的身体还要长一些。

    它像是拖着一把飘逸柔软的飘带,在夜色里散发着莹莹的亮光。随着它飞舞的姿态,秦时仿佛看到有细碎的光点从它长长的尾羽上散落开来,漂浮,旋转,消失在夜色里。

    秦时几乎看呆了,他隐隐约约猜到了它的身份。

    小黄豆就像被蛊惑了似的,呼扇着翅膀,围着大鸟长长的、发着光的华丽尾羽来回兜圈子,大鸟似乎在引导着它,慢慢地越飞越高。

    它们像是漆黑夜晚从天而降的两颗星星,明亮耀眼。伴随着那种奇异柔和的嘀哩嘀哩的鸣叫,越飞越高。

    秦时手里的宽刀收回了鞘里。

    他就那么站在门外的台阶上,仰着头,一言不发的望着半空中越飞越远的两颗星星。他听到远处传来的喧哗,应该是有人看到了它们,为它们的出现而激动不已。

    秦时有些惆怅的笑了,“祥瑞啊……”

    看到祥瑞,谁会不激动呢?

    秦时想到了刚刚倒霉的晁皇后和她背后的娘家。晁家刚刚被抄没,祥瑞就出现了,还让满长安城的人都看到了。

    这时机选的……

    秦时再没见过比明成峰更会补刀的人了。

    第215章 三卦

    房间还是那个房间, 火盆里拢着炭火,一旁亮着灯,水兰因蜷成小小一团, 缩在一块柔软的毛皮下面熟睡。

    窗台上水仙花开得正盛, 暗香在夜色里幽幽浮动,像秦时无法平静下来的心情。

    他觉得哪里都没变, 但又好像哪里都变了。

    陌生的男人就坐在他的对面,面容英俊, 唇边带着温和的笑容,正垂眸望着案桌上的小黄豆。

    小黄豆背对着秦时,正充满好奇的打量这个突然间冒出来的亲爹。它时不时还要左右踱几步,好像要通过不同的角度,全方位的观察这个人。

    这个人能变成和它一样的黄鸟, 却比它更大,飞得也更高。它还能带着它飞过大半个长安城, 再安全的引着它回家。

    要知道小黄豆对于方位的感应还不够成熟, 只敢在它爹附近兜兜圈子, 或者在李飞天的陪伴下飞的远一些。

    但眼前这个能变成大鸟的亲爹不但能引着它飞到那么远的地方, 还能引导它在半空中分辨方位,教给它很多飞行的技巧。

    在小黄豆的眼里,这是一个非常神奇的人。

    当然了, 这毕竟是一个陌生人, 小黄豆对它的出现还是有那么一点担心的, 万一他是个拐子可怎么办?!

    小黄豆回头看看它爹,发现秦时还坐在它身后, 于是它放心了,回过头继续观察这个突然间冒出来的奇怪的亲爹。

    明成峰看的有趣, 忍不住伸手在它脑袋上轻轻弹了一下,“还没看够?好看吗?”

    小黄豆被他弹的一个趔趄,有那么一点儿不高兴,“我爸爸最好看!”

    一边说着,一边往秦时的方向退了两步。

    秦时的心像是泡进了醋缸里,又酸又软,却又不能真的做些什么。他要是真的能把眼前这人当成拐子就好了。

    明成峰叹了口气,觉得小东西维护着秦时的样子让他很不是滋味儿。

    “这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明成峰专注的看着小黄豆,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生得不是时候。我第一次为它占卜,就卜出一个流离失所的卦象。我当时怎么都不能相信,怀疑哪里出了差错。我的孩子,怎么可能会流离失所……”

    它明明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王子。秦时在心里替他补足了后半句话。

    明成峰抬手挡住了眼睛,像是在平复自己的情绪。然后他轻声说道:“我卜的第二卦,卦象显出孩子有夭折之相。”

    秦时,“……”

    秦时想起了小黄豆还是一颗蛋的时候,从姑获鸟的草窝里滚出来,叽里咕噜滚到他脚边的情形。

    后来他和贺知年在地底遇到沙鼠的围堵,两个人一起掉进了地下暗河里,再醒来的时候发蛋壳上出现了裂纹。

    当时他也心惊,生怕它受了伤,无法成功孵化了。结果它给了他们一个惊喜,在那么险恶的情况下,顺利地破壳了。

    秦时的眼睛有些酸热,他抬手摸了摸小黄豆,好像在确定它就在那里。

    小黄豆不明所以地抬头,望望它爹,撒娇的在他手背上蹭蹭。

    明成峰看着这一幕,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后来孩子被偷走,我一路追到金州郊外,彻底失去了线索。那时候我想的是,若是实在找不回来,实在保不住,就认命吧。重明一族幼崽的出生率不高,破壳的概率更低。还有那么多无良的猎人等着把它们偷走,换取高价。长安城里有琼华楼,洛阳、秦州……各地的黑市都有这样的买卖。”

    秦时垂眸。他觉得自己是真的泡进了醋缸里,鼻子眼睛都酸得让他想流泪。或者这并不是他的感觉,而是明成峰的情绪感染了他。

    秦时对他的感觉更加复杂了。他有些排斥明成峰的出现,但又有些同情他。

    秦时在小黄豆身上确实没有感受过这样的绝望。他知道自己并不是那个偷走孩子的人,但此时此刻,他却觉得自己对明成峰的痛苦,好像要负一些责任。

    “我在郊外的荒野里给它卜了第三卦。” 明成峰说:“第三卦是绝处逢生,遇难成祥。”

    他望着小黄豆,眼里泛着泪光。

    小黄豆却没有看他,它打了个哈欠,歪着脑袋在秦时手背上蹭来蹭去,然后缩进了他的掌心里。

    刚才飞了那么远,它有些累了。

    秦时看它这样撒娇,心都要化了。他把孩子捧起来,放在嘴边亲了亲。小黄豆抱着他的下巴蹭了蹭,闭上眼睛,就那么安心的睡了过去。

    这是他们父子俩每晚例行的晚安仪式。秦时也是在亲上了小黄豆的时候,才反应过来他在明成峰的面前这样做,并不是很合适。

    秦时有些尴尬,从一旁的垫子上拽过来一张柔软的毛皮,裹住了小黄豆,递到了明成峰面前,“我没有什么恶意,就是习惯了……孩子小,每天晚上需要大人给讲故事,陪它说说话,然后给它一个晚安吻。”

    明成峰从没听说过“晚安吻”这样的说法,但孩子显然是喜欢的,而且很习惯了睡前这样亲昵的举动。

    明成峰学着他的样子,笨拙的在小黄豆的脑袋上亲了一下。幼鸟细软的绒毛有一种特殊的柔滑,这触感对明成峰来说是陌生的,却又令他心悸。

    他甚至有种头晕眼花的不确定感。这是他的孩子,是他昼思夜想,牵肠挂肚,以为再也见不到的孩子。

    明成峰泪如雨下。

    秦时就这么抱着孩子,看着孩子它爹毫无形象的哭了足有一刻钟。

    然后这个红着眼睛的大男人顶着脑门上一撮翘起来的头发,可怜巴巴的问他,“我晚上可以不走吗?就让我睡在它身边。”

    秦时简直为难死了,“小黄豆从还是一个蛋的时候开始,就每天晚上睡在我身边。没有窝,也没有别的房间……我原来预备等它长大一点儿了再跟它分开睡。”

    孩子那么小,而且他们一路从关外走来,经历的危险实在太多了。让秦时把孩子安排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入睡,他怎么能舍得?

    秦时养孩子的经验都是从秦团子那里得来的,别的不好说,但儿歌和睡前故事肯定是要有的,还有晚安吻,这个也是不能少的。因为幼小的孩子需要通过父母的示爱来确立自己的地位。

    只有被爱的孩子,面对生活的时候才会充满自信。

    明成峰呆愣了好久。

    他终于明白,秦时对小黄豆的感情要比他自己,比他所熟知的父母们都更加直白。他对孩子的爱,毋庸置疑。

    “我非常爱它。”秦时与他对视,眼神不闪不避,“所以,它若是主动要求跟你走,我不会阻拦。但我不会把它交给你。”

    明成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不是要为难你,为难这孩子的父母亲人。”秦时摇摇头,“这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不想让孩子觉得是我要离开它,甚至是主动放弃了它……我的孩子,应该被所有的人爱着,关心着,我不想让它承受被亲人抛弃的痛苦。”

    明成峰知道自己来见秦时,无论提出什么样的要求,对秦时来说都是过分的。孩子是他一手养大,明家凭什么要求他归还孩子,做出这样的牺牲?

    孩子又不是秦时给他们弄丢的。

    明成峰既为秦时对孩子所抱有的感情而欣慰,又很为难此刻的处境。他该怎么办呢?他能抢吗?

    小黄豆会乐意让他抢吗?!

    明成峰看着自己的孩子裹着一块柔软的毛皮毯子,就那么安心地在秦时臂弯里睡着,开始感觉到了这件事的为难之处——不管有没有亲缘关系,对面这一人一鸟都是父子,他明大族长才是不受欢迎的插足者。

    狠话说完了,也表过态了,秦时觉得明成峰应该不会跑来硬抢。这让他也有意识的缓和了态度。不管怎么说,跟孩子亲爹搞好关系都是应该的。

    秦时开始讲小黄豆小时候的那些事。它是怎么破壳的,怎么被虺一族的大蛇们驮着回到地面上的,又是怎么跟着他一路冒险的。它甚至还进过封妖阵,收到了水兰因送给它的一颗妖丹做见面礼。

    明成峰听的入神,觉得自己族里许多成年的重明鸟都不一定有他儿子的经历坎坷。

    这让他既骄傲,又心酸。

    “总之就是这样,”秦时说:“你们要是有本事把孩子哄走,我没话说。我都听它的。要我主动把孩子给你们,那不可能。我们俩从它出生起,一直相依为命,一天都没分开过。”

    秦时说着说着,情绪也上来了,语气里都带着火星子,“它要是不愿意,谁也别想跟我硬抢!”

    他被接二连三的离别顶得一肚子火气,心想大不了就打呗,谁怕谁?!

    但明成峰并没有硬抢的意思。他看到现在的秦时,想到的是刚丢了孩子的时候,那个绝望愤怒恨不得掀翻全世界的自己,忽然就生出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感。

    “我答应你。”明成峰有些艰难的表态,“我也听它的。孩子不乐意,我绝不勉强它。”

    第216章 明家

    秦时的情绪慢慢平复, 他在心里暗暗掂掇明成峰话里的真假。

    “我想邀请你们去明家做客。”明成峰望着他,诚恳的提出邀请,“我当然希望孩子看到它真正的家会心生喜悦, 会想要主动留下来。但它若是不愿意也没什么, 它至少得知道自己出生在哪里,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还有那么多盼着它的家人。明成峰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这是一个秦时无法拒绝的邀请。

    明成峰扫一眼秦时怀里熟睡的孩子, 恋恋不舍的起身告辞,“那就这么说定了, 明日一早,我派车来接你们。”

    秦时起身相送,有些好奇的问他,“明家的人都已经回家了?这么快吗?你们前些日子都躲在什么地方?是不是不太远?”

    明成峰顾左右而言他,“是啊, 明家离长安城可不远。孩子要是留在明家,以后想要来城里玩也方便得很。”

    秦时, “……”

    秦时原本只是随口问了一句, 但明成峰回避的态度反而激起了他的好奇心。

    那么一大家子人, 他想, 到底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明成峰生怕他揪着这个问题不放,说完告别的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因为他的态度, 秦时纳闷了好久, 怀疑这样的问题是不是触碰到了明家的什么忌讳, 或者他们有独特的躲藏方法,不能让外人知道?!

    贺知年一夜未归。秦时既挂心他们西行的事, 又忍不住琢磨明家邀请他们做客的时候会不会耍什么花招。思来想去,一整夜都没有睡好, 早起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昏沉的。

    等他洗漱完毕,带着小黄豆一起吃早饭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并不仅仅是因为没睡好所以没精神,而是因为秦团子在消化他存贮在意识海中残留的的灵力。

    经过了再一次的升级,秦团子已经初步具备了成年虎的体型,身上那种略显笨拙的圆胖的感觉都不见了,它的耳朵、肩膀、爪子、背脊的线条……都已经显出了成年猛虎杀气凛然的棱角感。

    秦团子急着要出来,所以它吸收灵力的速度又快又急,导致经脉中运转的灵力有些后继无力,让秦时出现了轻微的脱力的症状。

    秦时有些无奈,他满脑子都是明成峰要抢孩子,完全没有留意到秦团子的问题。这让他觉得有些对不住它,于是当它耍赖撒泼要出来的时候,秦时就把它放了出来,同意让它在外面疯一会儿。

    小黄豆与它也算久别重逢了,冷不丁看见它的团子哥出现了,扑过去在它背后滚来滚去,兴奋得声音都要喊劈叉了。

    秦团子十分稳重的在房间里来回溜达,看到水兰因迷迷糊糊的抬头看它,还十分慈爱的凑过去在水兰因的小脑袋上舔了一下。

    水兰因不怕它,一段时间没见,它也有些兴奋。为了表达这种愉快的情绪,它还十分别扭地晃了晃自己的尾巴尖。

    秦时,“……”

    大家都喜欢毛茸茸的动物不是没有道理的。蛇尾巴这种光溜溜的造型确实不大适合来回摇晃。因为看上去不像是在卖萌,反而会让人觉得它锁定了目标,就要发动攻击了。

    但这个不能说,说了会伤害孩子的自尊心。

    秦时的心情因为秦团子的出现缓和了许多,他跟水兰因解释了一下要出门做客的事。他原本以为水兰因会选择留在家里睡觉,没想到小东西听完他的话,很活泼地朝着他游了过来,一下就缠住了他的脚踝。

    这是要跟他一起走的意思。

    秦时把它勾起来绕在了手腕上。水兰因眨巴着黑亮的眼睛跟他对视,眼睛里明晃晃的写着:想去。

    秦时心想,过一段时间他们就要出门,要去西北那么远的地方,那可不是什么轻松舒适的旅程。他们有可能需要急行军,很长时间都在野外度过。让水兰因提前出门,感受一下外面的情况,温度什么的,似乎也是很有必要的。

    而且秦时记得明成峰当初找孩子的时候,曾跟水兰因接触过,他们彼此之间也算是熟人。

    也不知道水兰因潜意识里对明成峰这个旧友是不是还有印象,还是单纯想跟着秦时和小黄豆在一起,总之对这一次的出门,它的表现非常的主动。

    秦团子陪着小黄豆和水兰因在院子里疯玩了一会儿,就被秦时收回了意识海。这个时候,明家的马车已经停在贺家的大门外了。

    明家的马车宽敞又舒服,一路不疾不徐,出了安化门之后拐上了向东的大路。从这里往东走,就是明空山的方向。

    秦时也是这个时候才知道明家的老宅就在明空山的深处。

    “说起来,这还是太\宗时候的事,”来接人的管家这样介绍说:“明家的老祖宗追随太\宗南征北战,后来天下平定,太\宗便将明空山赐给明氏一族做封地。”

    秦时心里诧异了一下,暗想明家老祖宗这是看出李家要坐天下了,所以才去争这个从龙之功?祥瑞真的这么灵吗?

    “明家的老祖宗与袁、李两位大师都有交情,”管家是个相貌十分慈和的中年人,说起话来总是笑眯眯的,“后来知道□□要起道观,就主动邀请他来明空山看看。后来,□□就选中了南峰的那块地。”

    “原来如此。”秦时心想难怪他跟李玄机打听明家的时候,李玄机嘴里没有一句实话,原来他们跟明家有这么深的渊源。

    管家很和善的看着小黄豆,告诉它马车里有很多小抽屉,抽屉里有好吃的点心,让它自己找找看。

    小黄豆转头去看秦时,见他点头,便带着水兰因开始找抽屉。明家的马车设计精妙,很多意想不到的地方都装有暗格,当然这些暗格不全是为了装点心,有些地方是装着各种救急用的药丸,有些则装着防身用的器具。

    小黄豆和水兰因把这个当成了一种有趣的游戏,在车里翻来翻去的,管家老伯就带着满脸的笑容看着它们淘气,很是纵容的模样。

    秦时心想,看来明家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少主子要回家来观光了。估计一个一个都会把小黄豆当成祖宗那么供起来。

    毕竟它是族长的第一个孩子。

    在这个时代,嫡长子这个身份是有着特殊的意义的。

    秦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当他看到站在大门外等着欢迎小黄豆的乌央乌央的人头的时候,心里还是惊悚了一下。

    这么多的人,明成峰到底把他们藏到哪里了?!

    明成峰迎了上来,他身后跟着一位眼含热泪的美貌少妇。

    秦时看见明成峰还可以放狠话,说孩子绝对不会还回去。但看见了小黄豆的亲娘,这种狠话他就说不出口了。

    那是小黄豆的亲娘。

    母亲这个身份,注定了与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同。昨夜明成峰只是试探的想要回小黄豆,秦时就快气死了,他无法想象孩子被人偷走的时候,对她是多大的打击,她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秦时在观察明夫人,但明夫人眼里却只有一个小黄豆,除了它,她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明夫人站在秦时面前,一双眼睛做梦一样盯着站在他肩膀上好奇的东张西望的小黄豆,哭的泣不成声。

    小黄豆也有点被这阵势吓住了。它往秦时的脖子那里凑了凑,又觉得自己有些反应过度。面前这些人虽然只有明成峰和管家老伯它是见过的,但他们看着它的时候都十分友善。而且它爹也没什么表示,小黄豆就默认这里的一切都是安全的。

    它在意识里偷偷跟它爹说悄悄话,“这是昨天那个亲爹的家吗?他们家好多人啊。”

    秦时,“……”

    什么叫昨天那个亲爹?!小东西到底有没有搞明白亲爹两个字的意思啊?!或者在小黄豆心目中,亲爹亲娘大约只是两个陌生人的名字?!

    明家诸人的脸色也有些奇怪。秦时不确定他们是不是能够听到小黄豆的悄悄话。

    “他们都很喜欢你。”秦时有些无奈了,但很多话他又不能光明正大说出来,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跟儿子说悄悄话,“这位夫人是你亲娘。她很想你。”

    听见它爹说他们都喜欢自己,小黄豆就不再戒备,很是友好的对着明夫人呼扇了一下翅膀,“你好。”

    明夫人抖着手想要抱它,哭得几乎闭过气去。明成峰和周围的人也都红了眼圈。

    这个时候,大约血脉之间天生的亲昵感终于在小黄豆的灵魂中苏醒了,它主动扑进了明夫人的怀里,在她捧起自己的时候,软绵绵的在她下巴上蹭了一下。

    明夫人刚忍住的眼泪又刷的流了下来。

    第217章 不行

    明家的宅子占了大半个山头, 除了各房各院自己的住处,还有大片的山野景致和供自家人游玩的场所:戏楼、跑马场、演武场,甚至还有一座十分气派的马球场。

    秦时一路看过来, 只觉得眼花缭乱, 觉得这跟皇宫相比也不差什么了。

    他尚且如此,没见过世面的小黄豆更是看什么都新奇, 不论它童言稚语的问什么问题,明成峰夫妇两个都耐心十足的陪着它, 而且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下人们捧着茶水点心伺候。秦时就觉得,宫里的王子公主们也未必有这样的待遇。

    这么一想,他的心意就有些动摇了。他平时养孩子养的太粗糙,眼下这样富贵的生活才配得上小黄豆的身份啊。

    真的让小黄豆继续跟着他去过颠沛流离的日子吗?!

    他们在明家吃了一顿丰盛的宴席, 就到了正常访客应该告辞的时间了。

    秦时犹豫再三,试探的问小黄豆, “爸爸过几天要回西北去, 西北你还记得吧?到处都是沙地, 连棵树也没有, 又干又热,也没有好吃的。”

    小黄豆不明其意,歪着脑袋看着他。

    “而且还很危险, 有很多敌人, 可能天天都要打架。”秦时强忍着心酸哄儿子, “要不你住在亲爹亲妈这里?等我忙完了回来看你?”

    明成峰两只眼睛都亮了。他还记得昨晚秦时发狠的模样,以为他会对明家十分抗拒, 万万想不到他会跟孩子说出这样一番话。

    小黄豆眨巴眨巴眼睛,看到水兰因还缠在它爹的手腕上。它爹说的话它没怎么听进去, 满脑子想的都是它爹出门不带它,那带不带水叔?

    他只带着水叔,水叔岂不是天天缠着它爹了?!

    “不行!”小黄豆气势汹汹的瞪了水兰因一眼。

    秦时愣了一下,没想到孩子拒绝的这么干脆,“为啥?这里不好玩吗?还有这么多好吃的。你亲爹亲妈会好好照顾你,还能教你各种本事……我是不会飞的。”

    跟在他身边,小黄豆只能自己摸索各种飞行技巧。空中与对手对战的种种本领也都要靠小黄豆自己琢磨。秦时但凡压得下一肚子的醋泡泡,用理智来考虑问题,就能想到小黄豆的成长是需要同族的长辈教导的。

    “爸爸不会也没关系,我会。”小黄豆昂首挺胸,很是骄傲的安慰它爹,“我教爸爸!”

    秦时,“……”

    明成峰听的眼泪要流下来了,什么神仙孩子啊这是,怎么能这么贴心呢。虽然贴的不是他这个亲爹。

    “我跟爸爸出门!给爸爸放哨!打架我也不怕!”小黄豆觉得自己很有用,它爹离开它怎么能行呢。

    秦时的一肚子醋泡泡都变成了糖泡泡。

    他困难的跟自己的感情做斗争,“这里有好吃好玩的,等我办完事就回来接你……”

    “那也不行。”小黄豆不想把爸爸让给它水叔。

    明成峰开始感觉这件事的难度不在秦时,而在小黄豆的身上。其实他也能理解,小黄豆从睁开眼睛就被秦时捧在心尖上,父子两个日夜相处,对小黄豆来说,秦时就是世界上第一等重要之人。

    明成峰拦着了秦时,“这件事先不说。内人给小黄豆准备了一些玩具吃食,走的时候都带着吧。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一点心意而已。”

    秦时点点头,这个确实没法子拒绝。

    明成峰早就注意到了小黄豆盯着水兰因的小眼神,明家孩子多,小孩子之间的小心思,他也不是不知道。

    在孩子心里,大约不愿意秦时成了水兰因一个人的爹,他们明家若是强留下它,也成了迫使他们父子分离的恶人了。

    秦时抱着两个孩子,心情复杂的走出了明家。

    明夫人给小黄豆带了一堆东西,却并没有出来送行,大约是受不了离别的气氛吧。这也让秦时有些过意不去。

    明成峰大约也想调解一下微妙的气氛,主动解释了一下明琪的事。

    “当日我们一大家子都躲起来了。”明成峰说:“晁皇后那边的人找不到我们,就找到了林家的头上,还把明琪召进宫里说话,旁敲侧击询问明家人的下落。”

    秦时默默听着,心想明家要避开的果然是皇家的人。

    “后来你们回来了,晁皇后那边的人又找上了明琪,”明成峰摇摇头,对皇家的行事不好做评价,但满脸都是不赞同的意思,“晁皇后的意思,是询问小黄豆的身份。这个明琪不敢隐瞒,如实说了。”

    明成峰丢孩子的事,当初闹得挺大,这件事确实不好撒谎。以皇后和太子的身份,要查这些事是非常容易的。

    明成峰磨了磨牙,“他们觉得既然明琪不知道明家人都去了哪里,正好可以拿小黄豆来做个饵。”

    秦时一下就明白了。

    “明琪于是找了个公开的地方跟我们翻脸,”秦时回忆起那天明琪的做派,一切就都有了解释,“那天端王宴客,盯着端王府的眼睛想必多得很,明琪是特意要把事情闹大。”

    明成峰点了点头,“闹了一场之后,明琪回去就被林家的老太太禁足了,不许她外出,也不许她见客。晁皇后无可奈何,只能暂时作罢。”

    “我错怪了她。”秦时苦笑,他是真的想不到明琪的那么些心眼。当初林白榆还跟他们有来往呢,也一点儿暗示都没给。

    估计林白榆也被明琪两口子蒙在鼓里吧。

    明成峰摆摆手,“当日的事不好解释,明琪也让我跟你道个歉。”

    秦时连忙表示不在意,心里却觉得长安的人情世故果然复杂得很。明家敢把自己家里的女孩子嫁进官宦人家,可见培养出来的女子果然心思玲珑。

    明成峰又道:“其实我们一族跟圣上还是有些交情的。只是……疏不间亲,很多话,不好到圣上面前去说。”

    秦时懂他的意思,人家可是夫妻,哪有跑去说人家老婆不好的道理。但经过了明家躲藏、又现身的一套把戏,估计圣上和朝中权贵都知道明家的态度了。他们也会产生“明家不看好太子”这样的想法。

    这些是朝廷的事,明成峰解释一句,便轻轻带过,转而问起了他们西行的事。

    “确有此事。”秦时很为难地摸了摸窝在它肩膀上懵懵懂懂听他们说话的小黄豆,“条件不会好,危险……恐怕也不可避免。”

    明成峰抬手想摸摸儿子,但小黄豆疯玩了大半天,有些犯困,就不爱搭理不熟的人。见他伸手过来,便一扭身将脑袋扎进了秦时的衣领里。

    秦时知道它这是困了。

    他今日出门做客,穿的是一件圆领袍子,不好把它拢进衣襟里,便将它抱下来,捧在手里。小黄豆几乎是秒睡过去了。

    明成峰在这一刹间做出了决定,“秦兄弟,我们不好把孩子强留在明家,但它这个年纪,很多东西要家里人来教。这样,你们出门的时候,我派一个族里的人跟着……成不成?”

    秦时呆住了。

    他们竟然真的舍得放孩子跟他走?!

    “这就相当于给孩子请的武师父,传授武艺,也讲讲明家内部的传统。”明成峰诚恳的看着他,“如无意外,这孩子以后也是要做明家的族长的。”

    明家让出了这么一大步,秦时也不能不有所表态,他点头同意了。

    明成峰一下就放松的笑了起来,“你放心,我派去的人,不会坏你的事,如有需要,他还能给你们当个帮手。”

    这一点,秦时还是相信的。毕竟能安排给自己儿子的武术教习,身手方面肯定会有过人之处。

    做出决定之后,明成峰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了,脸上也露出笑容,颇唏嘘的说:“其实我和他娘都看开了,什么都没有孩子重要。它一路跟着你虽然吃了些苦头,但也涨了见识,开阔了眼界。你们人族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嘛,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秦时不由一笑,“您说的对。”

    “那就这么说定了。”明成峰有些眼馋的瞄一眼窝在秦时手里的小黄豆,“等你们出发之前,我把人给你送过去。”

    秦时点点头,“好。”

    小黄豆能留在他身边,而且他还没有被明家怨恨,秦时自己都不能相信事情能处理得这么理想。

    他对明成峰夫妇俩生出了感激之情。

    第218章 玉露丹

    明成峰知道他们会很快离开长安, 于是第二天就把人送来了。

    还是个熟人。

    秦时看着站在门外的神情冷峻的青年,觉得有些头疼。但一想到这人和小黄豆的关系,又觉得明成峰的安排是可以理解的——已经成年的亲叔叔, 无论从身份、本领各个方面来讲, 都足够担任小黄豆的老师了。

    “明先生,”秦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个冷着脸的家伙, 便拱拱手算是行了礼,“这一路要劳烦你照顾了。”

    明成岩还是那副傲气的样子, 冷冰冰的回了个礼,“不必客气,小黄豆本来就是我们自己家的孩子。我做小叔的,教导它也是分内之事。”

    他说到小黄豆三个字的时候停顿了一下,忽然想到他大哥竟然还没给孩子起个像样的大名。总是小黄豆小黄豆的叫, 显得他们明家的少主子特别便宜似的。

    秦时对明成岩的印象并不怎么好。当初在阳关城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明成岩留给他的印象就是一个话不多、非常傲慢的年轻人, 谁都不放在眼里。要不是当时小黄豆非常抗拒陌生人, 明成岩兄妹两个说不定直接就把孩子拐走了。

    秦时觉得明成岩语气很惹人烦, 但真要跟他抬杠, 又有些没必要。跟他们明家相比,自己就是个穷酸破落户,这也是事实。明成岩一个世家子弟看不起自己这个穷酸, 也没什么不正常。

    如今这个时代本来就是阶级分明。

    再说世界上三观不合的人多了去了, 秦时难道还能一个一个吵过去?

    秦时这样想着, 但表情还是冷了下来,“我跟明兄商议过, 孩子还小,每日抽出两个时辰跟着先生学习你们族里的本事, 其余时间还是以游戏为主。读书识字,我会自己教它。”

    “不可。”明成岩一口否定了他的安排,“明家孩子每日至少要有四个时辰用来练习……”

    秦时的脸一下沉了下来,“那你回去吧。我请明兄另外安排一个教习先生。”

    明成岩,“……”

    秦时看出了明成岩眼里的恼怒。他的心思也好猜,无非就是把自己当成了抢孩子的坏人,一时半会又不好明目张胆的把孩子抢回来,所以就拼命在他身上发泄怒气。

    从理智上讲,秦时并不想跟明家闹翻。明家要是真的发狠把孩子抢回去,他还真没什么办法。

    他一个人还能掀翻整个明家吗?!

    所以跟明家的来往维持一个友好的气氛是非常有必要的。这是他能保住孩子的基本条件。一旦两边撕破脸,秦时就真的不占什么优势了。

    这一点,秦时心里是非常清楚的。

    但秦时也有自己的底线,就是不能越过他这个当爹的,去摆弄他的孩子。这让他想起以前看过的电视剧里,那些背着家长控制孩子的邪恶的家庭教师。

    两人对视,目光里火星四溅。

    小黄豆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然后很勇敢的把它爹护在了身后。它警觉的盯着明成岩,好像他敢动一下,它就要扑上来叨他。

    明成岩,“……”

    小黄豆的举动让秦时的心情一下就变好了。

    他摸摸贴心的孩子,也愿意给明成岩一个台阶下——这是为了小黄豆有一个好老师,而不是为了明成岩这个人。

    “怎么培养小黄豆,我和明兄已经达成一致意见。”秦时对他说:“商议好的内容,我们双方最好都不要再随意改动了……为了孩子。”

    明成岩败下阵来,按捺住怒气,很勉强的点了点头,“为了孩子。”

    他低下头看着小黄豆,努力挤出一副笑脸,“我是你小叔叔,以后你要跟着我学本领。”

    小黄豆的眼神还是很警觉。它对这个人还有印象,记得他曾经想要拐走自己。它站在秦时的手心里向后靠了靠,色厉内荏的警告他,“不许欺负我爸爸!”

    明成岩抿了抿嘴角,觉得小侄子有些不识好歹。

    秦时被儿子的维护哄得心花都开了,他对明成岩说:“你我都是为了孩子,凡事还是商量着来吧。我有任务的时候,孩子还得劳烦你带着,如果孩子始终接受不了你,可怎么办呢?”

    明成岩还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但孩子要靠哄他还是能想到的。秦时希望他能和小黄豆好好相处,得到它的信任和喜爱。这样,一旦他们要去完成什么危险的任务,他可以带着小黄豆心甘情愿的回明家。

    从长安出发一直到他们到达古墓之前的这段时间,就是秦时留给这对叔侄俩培养感情的时间。秦时并不打算带着小黄豆进入古墓。

    那是他的任务,不是孩子的。

    贺知年直到两天之后才回来,大约这段时间都没能好好休息,他回来之后问了问秦时的行踪就倒头睡了,秦时甚至还没能跟他说一说自己跟明成峰之间相互妥协做出的决定。

    “郎君说要开始收拾东西了。”贺严跟在贺知年身边久了,对贺知年有任务出门的事情已经习以为常了,“您有什么东西要采买,交给贺伯一起去安排。”

    秦时以前理解的出门,就是带上证件手机银行卡。但这一套在这里就行不通了,出门是一件大事,很多东西到了外面,尤其是荒郊野岭的地方,有钱也买不到。所以出门的时候很多东西都要带上。

    秦时从换洗衣服、兵器、银子,想到了小黄豆的零嘴,他问贺严,“要不要买些成药?”

    贺严表示贺伯会准备。其余的秦时也不知道要带什么了,他决定出发之前再带着小黄豆去一趟彩云坊,买点儿路上吃的糖果点心。

    两个人正站在主院门外聊收拾东西的事,就见通向前院的月亮门外走进来几个人。最前面的那人身形微躬,姿态十分恭敬,像在引着什么贵客进门。

    他身后那人披着一件黑色的狐皮大衣,头戴金冠,显得器宇轩昂。

    “是端王。”贺严有点儿被吓到,“他怎么来了?”

    秦时也不明白这位殿下怎么跑到贺家来了。但人都来了,想这些也没用。秦时连忙带着贺严走上去行礼。

    端王还是通身贵公子的派头,见秦时要行礼,连忙喊了免礼,十分和气的解释说:“听说你们这就要出门了?东西准备的怎么样?我府里有些上好的伤药,我让人带了过来,你们走的时候带上,以防万一。”

    秦时连忙称谢。他知道贺知年和他之间有些交情,但因为种种原因,两人明面上来往并不密切。如今他打着送一送即将远行的旧友的旗号,情理上也是说得过去的。

    李恪询问他们出发的情况,抱着小黄豆玩了一会儿,又含蓄的问起了秦团子。

    秦时略有些无奈的将秦团子放了出来。

    李恪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大约觉得院子里没有外人,他干脆放下身段,将秦团子抱在怀里从头摸到脚,又遗憾春季狩猎的时候不能带着它一起去了。

    秦时怀疑李恪就是专门来撸大猫的。要不是修行者和自己的精神体不能分开,搞不好端王就要开口跟他讨要了。

    秦团子还是头一回遇见专门冲着它来结交秦时的人类,有些被感动了。李恪摸它的大尾巴的时候都没有表示反对,

    “我带了一瓶玉露丹。”李恪把秦团子的大脑袋抱在怀里,很是不舍的对秦时说:“这还是袁神仙亲手炼制的丹药,流传下来的不多……可以温养灵体。团子几次被你灌入大量灵力催着长大,只怕根骨不够结实,这药,正好适合你吃。”

    秦时,“……”

    行吧,哪怕是为了秦团子好,到底受益的也是他。

    秦时替自己和秦团子道谢。

    他其实也能理解李恪,这人骨子里估计就是个猫奴。但身为上位者,做什么事都要前后考虑周到,也不愿意让周围的人看出自己真实的喜好来。王族子弟,估计都要立个人设,他对自己要求又很严格,不能让文武百官觉得他耽于玩乐。

    但喜好这种东西是藏不住的,见了秦团子这个通人性的大猫之后,他就忍不住了。尤其想到秦时他们离开长安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而且这两个人还不好贸贸然去登王府的门。

    大约是顾虑到这些情况,他才会亲自过来一趟吧。

    秦时看着李恪满脸带笑的跟秦团子嬉戏,他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发现这个年轻的皇子还保留着自己的喜好,他身上还有身为“人”的鲜活的特质,这让秦时有一种非常欣慰的感觉。

    据说晁皇后和太子翻车之后,长安城里很多人都把目光投向了端王。之前太子势力太盛,晁皇后一派又刻意打压太子的几个弟弟,端王李恪又有意示弱,因此在一众皇子当中,李恪这个人并不显得突出。

    如今长安城里情势有了变化,没有了晁皇后母子俩挡着,李恪这个人就正式在文武百官的面前亮相了。

    李恪前面两个哥哥都被晁皇后母子俩磋磨得心气都没有了,后面的弟弟年龄又都还小。如果这个时候选储君,李恪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这些话虽然坊间不会公然议论,但秦时也多少听到了一些。他没见过太子,也没见过其他的皇子,只认识一个李恪,而且李恪给他留下的印象还不错。因此秦时对他也难免有些关注。

    秦时不懂国事,但他很害怕自己认识的李恪骨子里会是一个冷酷的政治机器。因此在意识到李恪身上还有属于人的喜怒哀乐,他甚至有一点感动——自己有感情,便也能体会别人的喜怒哀乐,对这个世界也会有更宽容的心态。

    李恪恋恋不舍地走后,秦时捧着那瓶丹药思索了很久。

    他所带来的影响,或许能够让这个世界的走向避开了一个可预知的结果。但未来的走向,未必就会更加理想。

    国力孱弱,身为统治者需要解决的问题实在太多了。每一个个体的能力都是有限的。他是如此,李恪也是如此。

    秦时从来没有哪一个时刻像现在这样,明白“尽人事而后听天命”这句话的分量。

    第219章 收魂索

    晁家被抄没这件事溅起的水花并不大, 因为事关皇族,很多事情民间是听不到风声的。与之相比,水月观和阳丰观被官府拆除、道士们被缉拿引发的反响要更大一些。

    就在整个长安城的民众都在议论这些道士们到底犯了什么事的时候, 云家的全家老小非常低调地离开了长安城。

    云家的人是分批离开的, 云杉和家族里的几个堂兄弟属于最后一批,跟他们一起走的还有几个铁杆的管事和护院。这些人都是世代依附云家生活的, 跟云家的感情非常深厚。

    秦时他们几个与云杉相识一场,云家又算得上得到了一个较为理想的结果, 因此几个人一起赶到城外送别。

    连日的担惊受怕,让云杉看上去又瘦了一些,但如今事情都已经尘埃落定,他最大的心事也已经解决,这让他眉宇之间的郁气也一扫而空了。哪怕身上穿着普普通的布袍, 他看上去也有一种神采飞扬的感觉。

    问起云家以后的安排,云杉笑着说:“云家在金州还有祭田, 家中老小倒也不会忍饥挨饿。再说家里那些经验丰富的老管事都还在, 要做些小本生意也容易。我们兄弟可以安心念书, 等几年过去事情平息了, 或许也可以下场去搏一把。”

    云杉的几个堂兄弟直到云家出事,才知道他当初逃出云家,东躲西藏的原因。他们感念他为云家做出的种种打算, 也很佩服他跑到关外去的胆量。那些他们想都没想过的经历, 让云杉在兄弟们中间有了很高的权威, 现在他们都很听他的话。

    云杉是对这个时代的底层生活、对国家所面临的危机真正有所了解的富家子弟。如果他的兄弟们都肯听他的话,云家这一辈会非常的谨慎低调。这样的态度有利于整个家族的休养生息。

    他是整个云家的大功臣。

    云杉热情的邀请他们在经过金州的时候上门做客, 然后就带着一群听话的堂兄弟们出发了。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秦时叹了口气,“这段日子除了离别没别的事了……”

    也许再过一段时间, 他和小黄豆也要分开了。秦时想到这里,抬头看了看正在他头顶上飞得不亦乐乎的小黄豆,恨不得时时刻刻把孩子焊在自己肩膀上。

    “有散才有聚。”贺知年安慰他,“过些日子你就能见到夜琮了。”

    想到他会见到一个比他记忆里更加威武的狼王,秦时的心情好了一些。

    贺知年又道:“老魏上次让我给你带话,他问你走之前要不要见尚明一面。”

    这段时间事情太多,秦时已经差不多要把那个清秀的小道士给忘了。但贺知年这样问他,就说明魏舟那里有可能有什么新的发现,这发现还跟他有点儿关系。

    秦时想了想说:“那就见一面吧。正好,也跟老神仙道个别。”

    他对自己的老老老……老祖宗还是有那么一点儿好奇心的。

    他问贺知年,“老魏跟我们走吗?”

    贺知年迟疑了一下,“按理说是不用的。通常情况下,镇妖司遇到自己难以解决的问题,才会需要请他们出面。”

    秦时有些泄气,“道术我们也才学了个开头。”

    贺知年笑着说:“刚学的那些也够我们好好练习一段时间了。慢慢来吧,贪多嚼不烂。”

    秦时想了想,自己也笑了,“这倒也是。”

    沐夜和摇光打马从他们身边一阵风似的窜了过去,沐夜一边跑一边还撩闲,“小秦马术退步没有啊?敢不敢比一把?”

    “比就比,谁怕你啊。”秦时打马追了上去。

    旷野上的寒风扑面而来,风里有积雪未化的清寒,也有远处繁华都市特有的人间烟火气。

    天地宽广,让人油然生出了满腔的豪情,仿佛一切的艰难险阻、已知的、未知的敌人都可以毫无顾忌、酣畅淋漓地搏一搏。

    秦时心胸为之一开,离情别绪也仿佛被吹散。

    他像是从一个惆怅的梦里醒了过来,又有了动力去面对新的一天。

    镇妖司已经定了出发的日期,秦时便也不再耽搁,转天一早就带着小黄豆上了明空山。明成岩也跟着他们出来了,上山之后秦时他们去追云观,明成岩则带着小黄豆去一趟明家。这也是秦时有意给明家人一个跟小黄豆告别的机会。

    小黄豆就好像一个被家长送到幼儿园的小朋友,泪汪汪的跟家长道别,千叮咛万嘱咐让它爹记得来接它,生怕它爹等下会把它给忘了。

    “亲爹亲娘给你准备好了好些礼物,还有好吃的。”秦时哄它,“明家还有好多好玩的东西对不对?你跟你的先生去明家玩一会儿,说不定你还没玩够,爸爸就来接你了。”

    小黄豆扫一眼明成岩,勉强点了点头。它知道这个总是冷着脸的先生是它的小叔叔,而且他也教了自己不少本领,对他,基本的信任还是有的。

    秦时的本意就是让明家人跟小黄豆再见一见,免得他们离开长安之后,小黄豆对明家的记忆会变得更加稀薄。

    对明成岩来说,秦时的这些举动还算识趣。他觉得他们明家对秦时的态度未免有些太宽容了。秦时一个破落户,明成岩不觉得这样的人有什么好顾忌的。他至少有一百种方法可以无声无息地捏死他。

    明成岩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跟他大哥商量。

    明成岩的想法,秦时不必刻意去揣摩也能想到。但他并不在意。明家这个时候还轮不到明成岩做主,他脾气再大,也会听他大哥的。

    再说,明家真要哄得小黄豆同意留下,对孩子来说也不是一件坏事。他再怎么舍不得,也是希望小黄豆有好日子过的。

    秦时不肯放手的唯一原因,就是生怕小黄豆会难过,会以为他这个当爸爸的不要它了。

    追云观与明家大宅相距并不远,这座道观是太\宗皇帝登基后不久建起来的,年代算不得久远,但建筑风格却透出一股别样的雍容大气。据说安贼作乱的时候,道观也曾受到兵匪的骚扰,幸亏道观周围有李淳风留下的防护阵法,这才幸运的躲过一劫。

    追云观的占地面积要比阳丰观和水月观都更大一些,后山有非常有名的竹林、飞瀑和石桥,石桥对岸还有几座李淳风当年参悟道法的石窟。

    这些都是追云观的网红景点。

    秦时和贺知年被魏舟引进了道观里,在主殿里上了香,便一路朝着后山的方向走去。后山僻静,景色也越加清幽。竹林如海,即便是在冬日,景色也令人心旷神怡。

    走出竹林之后,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就是有名的飞瀑与石桥了。瀑布从数十米高的山峰上飞奔下来,汇入了石桥下的河流之中。冬季水浅,瀑布看上去窄窄一条,如同一匹绸布般从山巅挂了下来,待到夏日,水势汹涌,景色就更加壮观了。

    “桥对岸就是师父的清修之地。”魏舟指给他们看。可惜站在石桥的这边,视线有竹林树木遮掩,他们什么都没看到,只觉得对岸的山石堆叠得十分秀雅,石缝间点缀着衰草枯杨,行走其间,宛如身在画中。

    贺知年走在秦时身后,见水兰因自他袖口探出头,似乎对外面的景色十分好奇。他想起曾在水兰因的记忆里看到过的小山村,似乎与这里的景色有几分相似之处,也不知水兰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他们最近比较频繁的带着它出门,就是为了让它适应在外奔波的生活,对家以外的情况多少有所了解。

    水兰因年纪虽然不大,但毕竟是野兽,亲近野外的环境乃是它的天性。因此每次出门它的表现都还不错,秦时也慢慢放下心来。

    魏舟带着他们过了桥,一路向上,停在了一处幽静的石洞前。

    石洞的高度和宽度将近三米,周围的石壁都保持着打磨整理过的痕迹,看上去光滑平整,洞口还摆着大大小小的几口粗陶水缸,洞外不远处还有一座草亭,清雅随意,在秦时看来,这就是旧时代的文人墨客喜欢的调调。

    洞口有结界,进去之后就见石洞内部差不多有篮球场地那么大,高度有五六米,没有什么摆设,空空荡荡的。就在石洞的中央,尚明盘膝坐在蒲团上,双眼紧闭,似乎在修炼什么功法。他身上穿着蓝色道袍,还是诸人记忆中那个一尘不染的秀雅模样。

    秦时走近两步,注意到他身上似乎有一条隐隐约约的光带,将他从头到脚捆束了起来。

    “什么东西?”秦时诧异,“法器吗?”

    魏舟看着尚明,目光有些懊恼,“这是师父的收魂索,防止他的三魂七魄都被人收了去。这事儿说起来都怪我。他身上被人做了手脚,我却一直没有察觉……”

    “做了手脚是什么意思?”贺知年警觉的看着他。

    秦时脑子里也冒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尚明该不会是个卧底,或者被人在身上安了一个摄像头一类的玩意儿吧?!

    第220章 找出来

    魏舟懊恼的神色就僵在了脸上。他看看秦时, 再看看贺知年,破罐子破摔地摆出了一副无赖相,“我都说了技不如人, 这也能怪我?!”

    “不是怪你。”秦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尚明到底怎么回事儿?你说清楚。”

    魏舟的眉眼就耷拉下来,垂头丧气的说:“他就是被别的修行者在身上留下了种子……在意识海里, 我没看出来。下手的是人是妖,也不好说。”

    秦时就看到贺知年脸色变了。他们回长安的一路上经历了不少事, 对于镇妖司的前途也有过不少计划,如果这些事都让对手知道了……他有点儿不敢想。但看魏舟的反应倒还算镇定,秦时便觉得事情大约没有糟糕到那一步。

    “是什么法术吗?”秦时拉住了贺知年,示意他先别急,听听魏舟怎么说。

    魏舟偷瞟贺知年, 见他并没有扑上来跟他动手,自己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叹了口气说:“是一种法术, 我以前只在书里看到过。有些修行者可以把自己的灵力分出一部分, 像种植花木一般, 藏进别人的意识海中。这东西便如一粒种子,完全受他控制。”

    秦时和贺知年都露出惊讶的表情。以他们对修行的了解来看,灵力这东西, 若是能够单独拿出一部分来, 不论放置在何处, 都会慢慢的,随着时光的流逝逸散开来, 直至彻底消失。

    魏舟看他们都是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心里倒是平衡了一些, “邪门吧?”

    秦时点点头。这种法术,闻所未闻,确实邪门。

    “据说这一粒种子,只要种下的那个人不动念,便如死物一般,被暗算的人通常都不会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很难察觉。”魏舟说:“修行的人,也很少有机会会让别人来翻看自己的意识海,哪怕是身边亲近的人,也很难发现。”

    秦时有一种背后发毛的感觉,“这法术施展起来很难吗?”

    他看看魏舟,再看看贺知年,心想他们不会暗搓搓的就中招了吧?!

    魏舟翻了个白眼,“又不是街上卖胡饼,随随便便就能买到……我师父说,这法术施展起来并不容易,而且灵力分出体外,对本体也是有损伤的。如非必要,一般人也不会施展这种损人不利己的手段。”

    秦时思索了一下,觉得魏舟说的是有道理的。灵力分出来,如果没有后续的补充,它是一定会消散的——法术再厉害,也要遵从大自然之间最基本的规律。

    也就是说,对于这一团灵力的操控与补充,恐怕要比那团灵力本身的消耗更大。

    耗能太大,这就导致这种手段并不适合群攻或者频繁地施展。

    “咱们虽然不懂,但我师父懂啊。”魏舟说:“要不他干嘛大老远的跑到长安城里去看你们俩?单纯只是为了听八卦吗?!”

    秦时就有些羞愧了,“是我想岔了。”

    李玄机是在青龙现世之后下山的,秦时一直以为他就是不放心他泄露天机……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层原因在。

    秦时琢磨得找个机会跟老神仙道歉,又问起尚明的事,“尚明怎么会惹上这种事?是有仇家?还是说有人想对付追云观?”

    “这是我种下的因果。”魏舟的表情更沉痛了,“说起来还是半年前的事,我师父的道友杨一行跑来拜访他,师父一高兴,就喝多了。耍酒疯的时候说漏了嘴,说他观察到有外来之人误入了这个时空,命盘星突然亮起。杨一行就怂恿我师父把这人找出来。”

    秦时的表情有些古怪,“找出来干嘛?”

    他就是一个人,又不是什么罕见的怪兽,身上也没带着什么奇珍异宝。

    魏舟有些无语的看着他,“大概是怕你这张破嘴瞎突突,什么都说,回头把大家都给说死了吧。”

    秦时,“……”

    看来那天多嘴的事,成了一辈子的黑历史了。

    “总之,师父受了他的鼓动,就要卜算你的方位。”魏舟也无意追究秦时的口无遮拦,又将话题拉了回来,“我当时觉得杨一行不安好心,就改变了一下卦象,卜当今世人,哪一个与你这外来之人血缘关系最为亲近。”

    秦时心里一跳,暗想这下可以肯定了,尚明确实是他的老老老……老祖宗。

    魏舟脸上没有得意的神色,反而更加沮丧了,“后来我找到尚明的时候,他病得气息奄奄,差点儿就死了。我以为他是因为生病,魂魄虚弱,所以躲过了杨一行的搜索……现在看来,尚明当时的症状是因为被人种下种子,普通人身体孱弱,难以承受灵力的入侵,所以才会生病。”

    秦时心中发毛,他很难想象他在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就有人处心积虑的想要对付他了。

    如果他当时遇到的人不是赵百福的商队,而是这些心怀叵测的修行者,以他当时那个虚弱的只剩下一口气的状态,别说有人要给他脑子里下一个种子,就算要把他大卸八块,他也是毫无反抗之力的。

    “我得谢谢你的救命之恩。”秦时心有余悸,暗想若不是魏舟当时的灵机一动,自己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麻烦。

    但如此一来,麻烦都落到了尚明头上,秦时对他也生出了愧疚之意。

    贺知年抬手搭在他肩上,他想说这件事不怪他,要怪也要怪李玄机自己交友不慎,怪魏舟自作聪明。但尚明确实是为了秦时受过,这样说,似乎有些不近人情。

    “没什么比子孙后代更重要。”贺知年笨拙的安慰他,“他要是知道前因后果,一定不会怪你的。”

    秦时有些哭笑不得,“这不是一回事儿……”

    他知道贺知年也是为了宽慰自己,便不再说了。只是握住他的手,轻轻晃了晃。

    贺知年就笑了。

    他们两人之间早已互相表明心意,但无奈家里拖油瓶太多,少有能让他们单独相处的机会。别说同床共枕了,寻常亲热一下都跟做贼似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够能不避着人地握握手,贺知年已经很开心了。

    孩子多,自然会分散他们对彼此的关注。这一点,贺知年虽然也烦过,但想到秦时光杆司令一个,连个亲人也没有,他反而希望秦时身边能多几个拖油瓶……牵挂越多,他在这里扎根才会越深。

    贺知年便不再提这件事,他最关心的就是尚明身上的种子,有没有被催动过?又是在什么情况下被催动的?

    换句话说,种下种子的人,到底从他们这里探听到了什么消息?

    说起这个,魏舟的肩膀就放松下来了,“师父已经问清楚了。你们还记得咱们在金州白云坊,用法术偷看云家宅院的事吗?”

    那一次,他们在云家的院外通过法术看到了两个行踪诡异的女人,但等他们进去,两个女人都不见了,绣楼起火,那几个跟着她们学跳舞的年轻女子却都被烧死了。

    秦时还记得他和贺知年都怀疑魏舟做了手脚,搞了半天原来是尚明。

    魏舟解释说:“师父说,操控尚明的人当时应该也在金州。他在尚明身上放了东西,类似于收魂铃一类的厉害法器。他控制尚明用收魂铃收走了这两个女妖,所以等我们进去的时候,那两个女妖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什么痕迹都没留下来。”

    “两个女妖这是被人救走了?”秦时头皮麻了一下,“当初云杉撞见的就是这个如娘吧?以后最好别再撞见了。”

    “云家如今只是普通的耕读人家,”贺知年想了想说:“这两个女妖跟云家也没什么仇,犯不着故意去找云家的麻烦。”

    秦时点点头,他想的是西北一带的妖族应该很快都会知道朝廷要在这里重建镇妖司的分部,这个时候,大家估计都会夹紧尾巴观望吧。两个女妖即便还活着,也得看捕获她们的人肯不肯放她们出来。

    “幕后之人事后肯定接触过尚明,”魏舟懊恼,“我们当时在云家救火,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晓得。我就记得后来的那些天尚明像是生病了,总是没精打采的。”

    尚明好歹叫他一声师父,他这个师父却当的稀里糊涂,对徒弟太过忽视了。

    魏舟想到这里,心里除了懊恼还有一种强烈的挫败感。他从小被周围的人捧得太高了,以为自己真的是天才,所以现在才接二连三的摔跟头。

    “我欠着尚明的,以后慢慢还……先不说这个。”魏舟搓了搓脸,红着眼圈勉强打起精神来,“师父让我喊你们过来,不是为了这个,而是他根据尚明意识海中残留的灵力,抽丝剥茧,追溯到了最初暗算他的人。”

    秦时和贺知年不由得精神一振,由衷的赞了一声老神仙当真是见多识广,手段非凡。这么邪门的法术,他也有法子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