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此坚决的态度,终于让自顾自沉浸在惊喜中的源明帝君清醒过来。
数万年时光横亘其中,如今的源明帝君不再是成饶,眼前的季疆也不是回忆里天真任性的重羲。
是他轻率了。
源明帝君眯起眼,突然开口道:“祝玄也不是水德玄帝之子。”
此言一出,果然季疆停下了脚步,却没回头,只轻轻应了一句:“……说下去。”
“四方大帝看似在天帝之下,却又有约束牵制的能力,我自然细细调查过。水德玄帝早在年轻时便已将四情投入众生幻海历练,听说历练了九九八十一遍,他老人家的心一定是天上地下最不易为情所困的心,他突然多出两个儿子,怎会不令我生疑?”
源明帝君不疾不徐,又道:“两位少司寇的身世,我始终不得头绪,现下倒是豁然开朗。水德玄帝行事自有他的道理,你是帝子,那祝玄便不可能寻常。他若是帝子,只能是后一任天帝的私生子。”
关于这位扛下第二次大劫的天帝,口碑并不怎么好,一是因为他在位时间很短,脾气十分古怪;二来,是他将所有帝子帝女都带进了大劫,导致天界再无天帝。
“当年曾有过天帝之弟与陈锋氏公主两情相悦,却遭到天帝反对的传言,虽然多数被天帝下令封口,却仍留了点蛛丝马迹。那陈锋氏公主极少现身,有零星谣言传她未婚生子,再之后还有神族在天宫见到她……当然,说出去的都被灭口了,于是聪明些的便不敢再提,我也是机缘巧合才从一个天宫老神官口中问到此事。”
说到这里,源明帝君笑了笑:“祝玄正是后一任天帝与陈锋氏公主的孩子吧?”
陈锋氏曾有罪大恶极之行,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做帝后,天帝想当天帝,只能另立口碑极佳的列山氏公主为后,无论那位天帝是为着不甘,还是存了什么真情,第二次大劫来临前,他独独给祝玄母子留了活路。
季疆很冷淡:“所以?你想说什么?”
源明帝君毫不犹豫:“天帝血脉有两个,大劫若当真再来,何必一定是你去扛?”
他是说,让重羲做甩手不管事的天帝,源明来当实权者,然后祝玄用命扛下大劫?
季疆脑海里闪过画面,不知为何,他竟笑了。
源明帝君心中一喜:“你懂了?”
季疆越笑越大声,笑得满脸五官乱飞,全无半点仪态。
“我懂了。”他抹去眼角笑出来的泪花,“不懂的是你。”
他既不懂祝玄,也不懂季疆,更不懂祝玄与季疆这对兄弟,这么多年了,成饶成了源明帝君,却还是把他当做随意揉捏的重羲。
季疆断断续续笑了好一会儿,过得片刻,他转过身,面上仍带一丝笑,慢悠悠说道:“不用逼迫,祝玄若觉着大劫是他的责任,自己就会去扛的。”
源明帝君实实摸不准他的心思:“重羲的意思是……”
季疆面上那一丝残存的笑,如烈焰中的小小冰块,刹那间散得没影,声音也变得低沉而阴森:“你记好了,他要是自己去,我会拦他。要是谁明里暗里逼迫引诱他去,我就杀了始作俑者,无论是谁,无论什么手段。”
他不去看源明帝君遽然变色的脸,垂头整了整衣袖:“世上早已没有重羲,天界也再不会有天帝,我言尽于此,再来烦我,你别后悔。”
源明帝君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飘然离去,良久不能动。
夜色将最后一点霞光吞噬,今夜重云无月,女仙们不敢靠近大殿,只在远处将明珠灯挂起,四下里晦暗难明,源明帝君出了许久的神,才想起软榻上的仪光。
他回过头,视线落在仪光低垂的半张脸上,昏暗中,她下颌如雪,模糊而清秀的轮廓,总是让他感到亲切怀念,总是让他想起与少楚两情相悦的美好。
源明帝君伸手想摸一摸她的脸颊,她瞬间偏头躲闪的动作让他又僵住了。
“……我今日所言,都是真正的心里话,没有半点虚假。”他苦笑,“你和重羲,确然是我在这世间仅存可信可亲者,所以不想对你们再有隐瞒,我只是没想到……”
仪光忽然开口了,听不出任何情绪:“我不是少楚。”
源明确实把一切都和盘托出,没有隐瞒,所以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初见时,他这样身份地位的帝君会对一个不修边幅的小神女青睐有加;明白为什么他总是待她那般亲近,仿佛早已相识许久;明白为什么他曾对自己说“你以前不是这样”;明白乙槐那句“也就脸长得与那位像”的意思。
是荒谬?是可悲?他曾是她心里的光,为了追上他,能与他并肩而行,仪光倾尽全力,不敢稍有懈怠。
但他说的对,沉迷一个自己幻想出的影子,把美好的想象一股脑加在对方身上,叫做年幼无知,眼下的局面,便是她年幼无知的报应。
可她的热情没有错,她的努力追逐与变好更没有错,只是交给了错的对象。
“我年幼无知过,可你,也并没有多清醒。”
仪光抬起眼,不再回避源明帝君的目光,她坦然与他对视,带着前所未有的淡漠与些微怜悯:“你的意志并不如你想得那么坚强,承载不了你的野心,你其实疯狂又脆弱。”
从成饶变为源明重生,他看似野心勃勃,试图在没有天帝的天界重振格局,坐拥实权,但他心里一定有一块非常重要的地方是空的,即便有知晓他真实身份的得力心腹乙槐,即便他用各种手段培养起无数可信部下,依然填不了那块空虚。
所以他自顾自把仪光当做少楚,自顾自把季疆当做昔年的重羲太子,而最终,答案当然不会是他想要的。
源明帝君只觉一股比大劫寒意还要彻骨的冷自神魂深处泛出来,他的手腕情不自禁颤抖起来,勉强笑道:“仪光,我说过,两情相悦须得相互真正了解。”
“你说的没错。”仪光面上现出一丝讥诮,“少楚能接受你的一切,但我不会,早知你的真相,我只会避而远之,源明帝君,道不同不相为谋。”
源明帝君倏地醒悟过来,得知一切后,她给予了他最彻底的否定。
她那带着轻蔑的讥诮,像一粒火点掉在心上,先前彻骨的寒意瞬间被燎成了火海,源明帝君一把掐住她的肩膀,像是要将她拎起来撕碎,又像是要把她按进地板,碾成粉末。
他的手指用力卡在仪光锁骨上,她痛得微微发抖,却还是坦然望着他,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里只写了一句话:我不是少楚。
她当然不是少楚,源明帝君记得她挥刀自伤,记得她的血溅在脸上的滚烫,记得她含着泪光,无数激烈感情奔涌的眼睛——就是那一刻,仪光才在他神魂里活了起来。
绝不是现在这双眼,绝不是现在这副表情。
源明帝君用力盖住那双可恨的眼睛,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暴虐与疯狂如野火燎烧,烧得他视界血红,“嘶”一声将她身上那件单薄的布衣扯开巨大的裂缝。
藏在远处的女仙们惊慌失措,既不敢逃,也不敢靠近,正慌得没头苍蝇一般,却听源明帝君惊道:“等一下——”
紧跟着他便是一声痛呼,大殿陷入短暂的死寂,不一会儿,却有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响起。
女仙们僵持良久,终于有胆大些的悄悄凑近了偷看,便见源明帝君跌坐在软榻前,仪光披着他的氅衣,一动不动躺在榻上,啜泣声竟是帝君的,他哭得双肩颤抖。
斑斑点点的血迹印染地板与衣裳,源明帝君左眼血流不止,仪光右眼亦是血肉模糊,她似乎还有意识,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我……眼瞎心盲……但是,都过去了……让我……走……要么,杀我……”
女仙们不敢多看,只得重新躲回暗处。
又不知过了多久,啜泣声终于停了,源明帝君抱着晕死过去的仪光缓缓走过来,他半张脸上都是血,左眼紧紧闭着,如失了魂一般,低声吩咐:“去凤仪阁,替她更衣梳洗疗伤。”
……还是不肯放过仪光神将?
女仙们骇然垂头,不敢露出半点异样表情,慌张地随他一同往凤仪阁去。
*
话说天界太子遇害一事,虽过去了数月,天界的相关讨论却越来越多。
最开始源明帝君带头,正灵大帝等一众大帝帮腔,指着个全无神脉的神仆说是重羲太子,诸神没几个信的,可青鸾帝君的自戕而亡反而让这件看起来十分荒唐的事多了几分可信,那一阵子确实引得不少早已下界的帝君们回归天界。
谁想还没开心几天,太子又莫名其妙遇害了,听说除去太子,还有神战司新晋神将乙槐也随之殒灭,而源明帝君在此事之后始终不发一言,正灵大帝他们不知是为了避嫌还是什么别的,也遁藏回九霄天,于是谣言四起,几个月下来简直愈演愈烈。
近期最有热度的猜测,便是源明帝君和正灵大帝他们携手作假,试图将天帝宝座据为己有。
“天帝是想当就能当的?”
下界某个热火朝天的茶酒聚会上,某位老山神捻着胡须,说得摇头晃脑:“天帝血脉应天之道而生,可不是随便谁想做就做得了的!就说那源明帝君,给他冠冕让他坐正殿宝座之上,那天上地下日月星辰百万司部,他也调动不得,天道根本不会承认他。”
一旁的美貌女河神奇道:“既然如此,弄个假太子又有何用?依我看呀,太子肯定是真的!源明帝君那样俊雅端正的帝君,哪会像你们想得那么龌龊。”
“这便是借势,先把实权握住,反正天帝血脉早就没了,天界总得有个能说话的存在……嗐,你懂什么!模样顶个屁用!”
另一边的某个年轻山神明显想得更多些,沉吟道:“可天帝血脉当真散尽,若再有大劫来,该怎么办?”
那老山神连连摇头:“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大劫都多少年没来了!耗光了天帝血脉还不够?这些事也轮不到咱们这帮下界山河小神操心,上头还有一堆大帝呢!大帝上头还有四方大帝呢!来,喝酒喝酒!”
他指尖一晃,精致的蓝瓷酒壶便飞起,客客气气地绕场一圈,给每个酒杯都重新满上,最后犹犹豫豫着,到底还是缓缓飞向不远处孤零零坐着的一道纤细身影,替她面前的酒杯也满上。
“吉……”老山神刚说一个字,便利落地改了称呼,“肃霜神女,您请。”
那多半时候都静坐不动的纤细身影终于动了下,端起酒杯,只沾了一下唇,略带沙哑的声音异常清淡:“谢谢,好喝。”
老山神想跟她套套近乎,却又不知从何套起。
按说吉光一族早在天界第一次大劫前就尽数殒灭了,之前还有过吉灯少君身故的传闻,可神力与血脉之力不会有假,这位肃霜神女自来到长风山,周围所有山神土地河神都察觉到她身份不一般,久违的神力涌动正是吉光一族的。
吉光一族也曾算天界身份相当高贵的一个部族,下界小神们有心讨好接近,这位死而复生的吉灯少君倒没有拒绝排斥之意,场场宴会请她,她都会来,却几乎不怎么说话,只听他们说笑。
老山神还在琢磨怎么开启话头,那美貌的女河神已笑吟吟地凑过去,柔声道:“神女发髻上的花树真好看,衣裳的颜色也好看,是谁做的?我好喜欢。”
肃霜摸了摸头上简单的宝珠花树,再看看衣裳颜色——是最常见的浅绿色。
不知为何,她想起先前做仙祠侍者时,下界收回灾祸神力,山神土地们连门都不肯开的遭遇。看来不管在哪儿,势利眼这东西都十分普遍,只不过她翻了个个儿,从被瞧不起的变成了被恭维的。
“还是你的更好看。”肃霜看了眼女河神五彩斑斓的羽衣,“自己做的?手真巧。”
天真烂漫的女河神禁不起夸,高兴得小脸放光:“真的?神女我问你,你认识季疆神君吗?听说他性子和善,特别爱笑,你说他会不会喜欢我这样的?”
肃霜刚沾了半滴酒,差点卡喉咙里,当即面不改色放下酒杯,淡道:“可惜,我不认识,你怎会……”
女河神显然喝高了,酒意勃发:“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他们都奇怪呢!但神女你想想,他会强取豪夺哎!强取豪夺!那不是话本故事里才有的吗?啊对了,我之前听过一个奇怪的传闻,刑狱司两个少司寇不知什么缘故掉进了众生幻海,你们说他们会不会来下界啊?”
众山河之神纷纷摇头:“说什么胡话!神族真身掉进众生幻海,那可是要遭天罚的!真有这回事,两个少司寇多半还在养伤,哪里来得了下界。”
肃霜默默听他们说了一会儿刑狱司少司寇们的八卦,到底有些听不下去,缓缓起身往外走去。
长风山神的府邸景致虽不出众,倒有个观月的宽敞所在,她倚在回廊木柱上,静观银月,不过片刻,却听脚步声朝自己行来。
“吉灯少君。”那老山神便是长风山神,私底下他总用这个称呼叫她。
肃霜道:“吉光一族都没了,哪里还有什么少君,我现在也不叫吉灯了,肃霜神女便好。我只是出来透透气,无意打扰你们的酒兴,山神不必在意我。”
长风山神喏喏笑道:“长风山是个偏僻野地,周围山河之神都是野惯了,只怕肃霜神女觉得吵闹。”
肃霜摇了摇头:“我正想听些喧嚣吵闹,你们很热闹,这样很好。”
长风山神悄悄抬眼凝望她,自初见起,这位吉灯少君便从未笑过,当然,也没哭过,连眉头都没皱过,有时候他觉着她好像藏了无穷无尽的伤心事,有时候又觉得她像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他想了想,又道:“神女喜欢热闹,何不往王城去?刚巧我有旧识在王城做土地,听说每年秋天王城最热闹繁华,过些日子,我们陪神女你去王城逛逛?”
他本意是想讨好一下她,却不想她的目光反而渐渐沉下去,最后像是凝成一块化不完的墨,漆黑莫测。
“抱歉,我没别的……”长风山神慌得连连摇手。
还没说完,肃霜已恢复如常,正要说话,却听清脆悦耳的仙术声划过耳畔,一道清光落在手边,竟是传信术。
是谁?谁会给她递信?
肃霜盯着那封悬浮手边的信看了许久,久到长风山神忍不住想询问时,到底还是将信抓在了手中。
信封雪白,左下角画着几片青翠的竹叶——竟然是师尊延维帝君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