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梦魇心悸
卯时末, 天色微亮,风雨早已转为风雪,早晨温度似乎比之夜里更加寒冷。
一夜未睡安稳的琉璃, 在朔风凛冽的早晨裹着衾褥从梦中惊醒, 看清殿内熟悉陈设, 她无声松了一口气。燎炉里的炭火明明灭灭,似有熄灭之兆, 她坐起身,指尖轻动,炉内霎时火苗窜动, 传出轻微‘噼啪’声。
心慌的感觉并没有因梦醒而消失,琉璃揪紧衣襟静坐片刻, 而后起身披衣,撑开牗扇。寒风夹杂着雪花呼啸而过, 扬起她鬓边发丝飞扬,一向怕冷的她将双手揣进袖中,不想钻回褥子里取暖, 冷意可以让她暂时忽略心底不适。
雪飘如絮, 咸阳王宫白茫茫一片,身披蓑衣的将士不畏严寒, 仍旧在尽职尽责。这个时辰,嬴政应该已经在议政殿与诸臣商议国事了。
举目望向议政殿方向, 琉璃突然发现,入秦这么久以来, 她从未踏足过议政殿。说实话, 她有些好奇人族的议政殿与鲛族的万华殿有何区别,听武庚说, 议政殿有二十四根雕龙中柱,秦国图腾为玄鸟,她不明白中柱之上为何雕刻的是龙,而不是玄鸟。
就在她想东想西之时,隔壁殿门应声而开。
“冬日严寒,为何这么早起来吹冷风?”樊尔说着,大步走过去侧身挡住寒风。
闻此话,先前不适再次袭上琉璃心头,她轻微皱了一下眉头,未做隐瞒:“不知为何,从昨日起,一直心神不宁,梦里也极其不安生,梦魇惊醒后,困意全消。”
樊尔神情紧张拉过琉璃手腕,脉搏平稳,并无异样。
“我身体无碍,只是莫名心里不安,像是失去了什么。”琉璃缩回手,重新揣进袖口里。
失去?
主仆俩视线相触,异口同声惊呼:“该不是星知… … ”
“不对… … ”琉璃紧接着否认:“我与星知的交情还没到能心灵感应的程度,她若真出事,也是想办法托梦给心心念念的你。”
樊尔面色一僵,“少主莫要拿我开玩笑。”
“这不是玩笑,蝾螈比鲛人更加畏惧严寒,星知能在陆地坚持这么多年,完全是因为对你的倾慕。”
说实话,琉璃很钦佩星知那些不管不顾的坦率与执着,作为继承者,束缚与责任注定让她比常人更加冷静自持。眼底失落一闪而过,她很快恢复如常。
樊尔将她的失落瞧得清清楚楚,欲言又止几次,才艰难开口:“少主若是真放不下,何不把星知给你的那颗避水丹赠予嬴政。”
“不可!他若长生,便会打乱人族朝代更迭的秩序,后世有帝王之命的人,将再无机会。”
早在嬴政好奇长生之术时,琉璃就考虑过此事,但理智让她终止了那个想法。
纵观人族历史,王朝崛起,衰败乱世,是亘古不变的规律。嬴政一心想要扫平山东六国,结束乱世,他若因避水丹获得漫长的生命,那统一后的新王朝将会数千年不再更迭,如此一来,人族朝代秩序便会被打乱。
更重要的一点是,人族帝王若长生不死,便会助长国人对长生的贪念,待到那时,不止蝾螈族,整个深海都会被搅乱,她不敢轻易冒险。
明白琉璃真正的顾虑,樊尔未再多劝,抬手设了一道结界挡住风雪。
寒意顷刻消失,琉璃扬起眉梢,“近来,修为精进不少。”
“修为不可荒废。”
自从成蟜自刎屯留,樊尔彻底闲下来,平时不出宫时,他就在殿中修炼术法。将来要继承父亲的位子,他若修为不够,又怎能守护无边城,守护琉璃。
想到近来因心态而懒散的自己,琉璃讪讪摸摸鼻子,“说得对,修为不可懈怠… … ”话音未落,心口又一次传来刺痛,她下意识揪住领口。
见琉璃突然眉头紧锁,脸色泛白,樊尔紧张握住她手腕,脉搏仍旧无异常。无暇探究原因,他忙输送灵力过去。
然而,琉璃不是受伤,那些灵力并不能让心头不适有所缓解。她按住樊尔手臂,摇头拒绝:“没用的,别枉费灵力了。”
“你可是因嬴政才… … ”
“与他无关,兴是这两日风雪大,冻着了。”琉璃及时否认,她既清楚种族差异,便不会执着平添烦恼。
怕樊尔再胡乱猜测,她退后一步,合上牗扇,借口道:“我有些困,想再睡会儿,朝食不必叫我。”
“是!”
樊尔又哪里不明白,琉璃这是在逃避,对历练考题产生不该有的想法,确实会很烦恼。
从前,他羡慕南荣舟,而今,他羡慕南荣舟和嬴政。他无数次幻想过,倘若当初鲛皇没有选中自己会如何。在成为继承者亲侍的第十年,大长老曾无意中同父亲提起,整个无边城与琉璃八字最合适的实则是他,只可惜他已是少主亲侍,注定要成为下一任将军。
历代鲛皇与将军都只能是君臣关系,樊尔自小受父亲影响,既以被鲛皇选中为荣,又惋惜自己错过了和琉璃相守一生的机会。人心是复杂的,总是既要又要,在得到的同时,又不甘心所失去的。也是因为明白那些道理,他才能克制自己。
天色似是亮了一些,他解开结界,驻足在阼阶前,任由寒风扬起浓密长发。
风雪渐弱,殿内炉火正盛。
端坐于王位上的年轻君王,静默凝睇着殿外随风飞舞的雪片。
今年冬日,似乎雨雪尤其多,秦国与齐国之间的战事也被迫暂止。当年吕不韦主动找上齐国,游说齐王把妫西芝送到秦国,并且再三保证,必让齐国公主成为大秦王后。而今,吕不韦身陨,嬴政娶了一个亡国之女,虽未册封为王后,但也足矣让齐王脸面无光。
妫西芝不愿做侧夫人,执意要回齐国,齐王自然不同意,于是便遣使臣入秦。使臣觉得秦王掌权不久,人又年轻,定然是好拿捏的,便在议政殿当着文武诸臣的面提议,让嬴政休妻,改娶齐国公主为正妻,并在大婚当日册封其为正妻,否则齐国大军便攻打秦国。
即位以来,嬴政是头一回见到如此嚣张的使臣,他非但没被威胁,反而欣然应下,甚至还向使臣保证会尽早安排秦军到边境等着齐国大军。
使臣威胁不成,提心吊胆回到齐国。
本没想与秦国开战的齐王,气的差点吐血,可又不得不应战,使臣代表他出使秦国,说出的话,自然也会被认为是他授意。
就在齐国大军出发的那日,使臣悄无声息死在自己府上,人人皆知原因,却无人敢过问。
闹了一场,妫西芝无颜回齐国,更不可能继续待在秦国,与嬴政道别后,打算去卫国。年少时,她因喜欢卫国风土,曾命人在卫国买了一处宅子。
对于齐国公主,嬴政一直是欣赏的,在妫西芝离开当日,他私下遣了几名暗卫暗中护送。
当年一同入宫的五人,只余了郑云初和芈清。
芈清执意留下来做侧夫人,华阳王太后也多次找到章台宫,朝中有一半势力为楚系,嬴政只得勉强答应。
其实,于嬴政而言,没脑子的芈清是最好应付的,她不像郑云初那般心思敏感。
自入宫以来,芈清最讨厌两个人,一个是琉璃一个是妫西芝。妫西芝走了,她心安一半,而今正在想办法赶走琉璃。近来,就是她日日去棫阳宫撺掇太后施压君王的。
整个咸阳王宫都逃不过嬴政的双目,他早就知道是芈清在蛊惑太后,之所以没有挑明,只是不屑罢了。
今日,楚系臣子又一次当众提到琉璃和樊尔久居章台宫不合乎规矩,嬴政收回视线,态度依旧,不愿妥协。
见此,阳泉君急了,上前一步,脱口而出:“大王若是心仪那剑客,收进后宫便是,一直不清不楚住在章台宫算怎么回事?”
嬴政深不可测的双目扫视过去,冷眼盯着阳泉君。
陡然对上那双充满压迫感的眸子,阳泉君本能咽了咽口水,却听上首君王道:“他们乃是寡人之师,又曾多次救寡人性命,为何不能住在章台宫?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阳泉君是想让寡人做忘恩之人?”
“大王误会了,臣的意思是,咸阳王宫殿宇众多,他们可随意选择。”
“章台宫是其中之一,也可在选择之列。”
“… … … ”
阳泉君脸色黑了又白,白了又青。
“若再无要事,便散了吧!”嬴政起身离开,不再给任何人开口的机会。
雪已止歇,朔风依旧。
嬴政步履平缓踏在没有痕迹的新雪上,仿若回到儿时,那时每每雪后,他最喜欢在雪地留下整齐有序的脚印。转眼间,他已然成长为一国君王,可却始终没有实现儿时所愿。
身后传来积雪被踩踏的咯吱声,李斯熟悉声音传来:“大王… … ”
驻足回首,嬴政不解瞅着他。
李斯喘了两口气,气息勉强恢复平稳:“臣还有要事,事关统一之策。”
嬴政挥挥手,示意后面将士和寺人不用跟着,而后转身继续踏足新的积雪,低沉之音悠悠传入李斯耳中,“说来听听。”
李斯落后一步,不疾不徐跟着,先是斟酌一番,才讲出心中策略。
“臣近来在研究七国舆图,依照地理位置,臣认为理应从韩国下手,这是臣制定的计划。”说着,他掏出一卷简策,高举着捧到君王面前。
嬴政脚步不停,拿过展开,仔细看了一遍。
“策略不错。不过,七国分布位置,诸国皆知,你能想到,别人亦能想到,只怕到时山东六国联合抵抗秦国。”
李斯揣在袖中的双手搓了搓,垂眸思忖,须臾双目亮起,显然是想到了对策。
“那便离间六国关系,同时对韩国施压,韩王怯懦多疑,只要让他失去对其他五国的信任,一切便好办了。”
“你怎知韩王怯懦多疑?”
“韩非师兄告诉我的。”说起昔日师兄,李斯轻叹:“他当初之所以到楚国求学,便是因先韩王生性多疑。可谁成想,新韩王不但多疑还怯懦,他回韩国这几年,非但未得到重用,还处处被防着。”
“三个月前,臣写信劝他入秦,他却说他曾答应过自己的父亲,不论韩国是兴盛亦或衰败,他都会不离不弃。”
嬴政倏然止步,眼神复杂看向李斯,问:“你与他关系如何?”
“很好。”
“既如此,你在谋划第一个灭他家国的时候,可有愧疚?”
第162章 樊胤身殒
李斯身形一僵, 紧跟着止步在原地,下意识用力的双脚深深陷入地面积雪中。对面君王那双探究双目,让他心跳频率加快稍许。
沉吟片刻, 他最后还是诚实摇头:“诸国纷乱持续数百年, 是时候该结束了。臣出身微寒, 最是了解普通人在乱世中的艰辛,今时若因同门情谊而罔顾天下大义, 又怎对得起当初入秦的初衷。如大王这般身居高位之人,对乱世都深恶痛绝,更何况是诸国普通人。天下一日不统一, 无法掌控命运的百姓便要多受苦一日,君王发起战乱, 流血丧命的从来都只是普通人,臣做这些只不过是为了还天下人一个太平。”
听完这番话, 嬴政唇角噙着一丝不易察觉地苦笑,举目望向赵国方向,而今身居高位的他, 曾经也如万千普通人一样经受屈辱与艰辛。若不是琉璃和樊尔, 他或许无法活着离开邯郸,也有可能年幼命丧于阴暗森冷的邯郸牢狱。身为秦王的他, 其实与普通人无异,一样会经历生老病死, 一样会有喜怒哀乐,也一样会有许多身不由己。
李斯等不到回应, 继而道:“臣知道, 韩国于师兄而言,不止是国更是家, 但在天下大义面前,舍弃小我,也不是不可。”
嬴政收回视线,淡淡睃了他一眼,转身向前走去。
须臾,低沉悦耳之音响起:“身为王室公子,于他而言,韩国便是天下大义。倘若寡人是他,亦希望自己的家国成为最后的胜者。”
李斯跟上去,据理力辩:“臣明白师兄对家国的忠心,可凡事也不可不顾时下局势。七国之间,韩国实力无异是末尾,除非一夜之间天降灾祸于其他六国,否则绝无可能是韩国胜。臣猜测,韩王怯懦,是因清楚当下局势,到时秦军只需假意围攻韩国,逼迫韩王携君王玺出城投降。如此,秦韩两国都不必损一兵一卒。”
“计策不错。”嬴政脚步不停,“韩非先生的著作,寡人读过不少,对之十分欣赏。寡人要他,在灭韩国之前,你想办法劝他入秦。”
李斯面上闪过诧色,但很快恢复如常,应了一声‘是’。
风声萧瑟,君臣二人一前一后走在冗长甬道上,寺人和卫戍军落后几十丈。
翻来覆去睡不着的琉璃,索性起来,披上狐裘去了正殿。嬴政还未回来,她迟疑片刻,踏进殿内,在燎炉旁的奏案前盘膝坐下,自顾自斟了一殇热茶。
嬴政迈入大殿时,一眼便瞧见捧着茶水发呆的琉璃。眸光转为柔和,他缓步走过去,低声问:“今日怎如此早过来?”
琉璃回过神,扭头看去,身着玄衣的年轻君王似是清瘦不少。目光下移,瞧见广袖上绣着的金色玄鸟,她下意识脱口而出:“听说议政殿的二十四根中柱之上雕刻着龙,君王朝服、冕服以及常服之上绣的都是玄鸟,为何中柱上雕刻的不是玄鸟?”
嬴政脚步一顿,面上愕然消失,待在奏案对面坐下,他才解释:“据古籍记载,秦人先祖是玄鸟,故而历代君王服饰均绣有玄鸟。议政殿的盘龙中柱是守护之意,曾祖父认为秦人理应缅怀先祖,而不是劳烦先祖庇护大秦江山,在他老人家看来,指望先祖庇护的君王,是极其无能的,于是在建造咸阳王宫时,曾祖父命匠师在中柱之上雕刻了龙。”
琉璃不解:“既然指望先祖庇护的君王是无能的,那为何又要使用有守护之意的盘龙中柱?”
“… … … ”
被问住的嬴政讪讪摸摸鼻子,他哪里清楚曾祖父当时的想法。沉默片刻,他不确定道:“大概是,因为寓意好。”
话出口,他又觉得极其没有说服力,只好转而道:“所谓寓意只是其次,一个国家是否强大,与实力相关。”
怕琉璃继续质疑,他抢先转移话题:“你这个时间过来,可是有事?”
话音未落,宫人们捧着朝食来到殿门外,领头的宫女恭敬询问:“大王,现在是否要食用朝食?”
“送进来吧。”嬴政吩咐之后,问琉璃:“你可有食用过朝食?”
琉璃诚实摇头。
“刚好,你我也许久未曾坐在一起用朝食了。”嬴政说这话时,永远也想不到,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与琉璃面对面坐在一起食用朝食。
宫人们将朝食一一摆放好,很快都退了出去。
嬴政拿起那份甜粥放到琉璃面前,“冬日多食粥食比较好。”
琉璃拿起木勺,舀了几勺到耳杯里,剩下的又递还给嬴政。
嬴政欣然接下,搁放在手边,抬手把蜜饵推到对面。
垂眸注视着色泽鲜艳的蜜饵,琉璃并没有去拿,心慌的感觉仍旧强烈,她没有任何胃口吃东西。
见她有一下没一下搅拌着粥食,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嬴政没有多劝,而是问:“有心事?”
琉璃摇头,说明来意:“以前你年少,我与樊尔住在章台宫还勉强说得过去,可如今你已娶妻,我们继续住在偏殿,恐有不妥。不如,你今日抽个时间批处住所出来,不用太大,能住下我们两个即可。”
“你想搬走,究竟是因寡人娶妻,还是近日那些臣子的胡言乱语?”
嬴政双目直直望着对面鲛人少女,观察着她的神色变化。
早猜到他会如此问,琉璃面无表情,没有露出一丝破绽,尽量语气淡漠:“那些大臣说得对,我虽传授你剑术学术,但身份终究只是异国剑客。于情于理,都不该住在章台宫,传出去,只会让他国看笑话。”
“笑话?”嬴政自嘲而笑:“寡人这一生还不够像个笑话吗?年幼时,被亲生父亲抛弃在异国;成年时,人人皆知寡人母亲豢养的假寺人谋反。细数这二十年来的桩桩件件,有几件是不被笑话的?”
“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不必如此… … ”
琉璃并没有想要揭他伤疤,她不懂那些天将降大任必先受苦的道理,邯郸和咸阳的经历,她都看在眼里,这次提出搬走,也只是为了堵住众臣之口。方才说出‘笑话’二字,也只是想让嬴政同意她和樊尔搬走。
“寡人明白。”嬴政拿起玉箸夹了一块蜜饵放入口中,舌尖蔓延甜糯,他微微扯动嘴角,提醒:“吃食快凉了。”
欲言又止几次,琉璃最后又把话咽了回去,商议无果,她也无心再继续逗留,默默吃完面前粥食,便借口离开了。
海水翻涌,深海无边城乱作一团。
负责配制解药的医师被白婼跟在后面催促,老人家一边焦躁摆动鲛尾,一边絮絮叨叨安慰。
“白将军莫急… …莫急… … ”
白婼身形来回闪动,以往的稳重荡然无存。
负责守在永极殿外的南荣舟远远瞧着上方结界,心底不安一点点升腾而起。时间过去了一夜,鲛皇和樊胤将军仍然未归,只怕是情况不容乐观。鲛皇中毒很深,此次若是遭遇不策,他都不知该如何告知琉璃。
想到琉璃,他抬手去摸怀里的漩音鉴,摸了一个空后,才想起当时被蝾螈大少主催的急,忘记带在身上了。殿内鲛后还在试图破开永极殿结界,这种时候,他不好随意离开。
结界闪过寒光,再次失败的楹婳踉跄后退两丈。
自从出现鲛后谋杀鲛皇之事后,历代鲛后成婚后,便不可再修炼术法。楹婳平日里看似威严尊贵,实则修为不抵灵力最低的长老。
顾不得整理歪掉的发髻,她又一次双掌结印。殿外这时传来南荣舟的宽慰:“君上修为高深,又借住复灵丹恢复了灵力,您不必过于担心。况且,有樊胤将军在,他没有中毒,定然能护着君上安全归来。”
“你不懂复灵丹的危害,毒尚且能解,复灵丹一旦服下,则无解。”
楹婳担心的从来都不是中毒,而是复灵丹的副作用。
南荣舟一时无言,他第一次听说复灵丹,并不知其危害究竟有多大。
脸色苍白的一众长老和占卜师,还在试图破无边城结界,黑压压一片海桑军们在后方为他们输送灵力,然而中毒的他们有心却无力。
历代鲛皇大限将至之时都会将所有灵力倾注于无边城结界之上,若无现任鲛皇的令信,没有鲛人有能力打开结界,更何况是一群中了毒的鲛人。
而此时,结了一层冰的海面上,琉年和樊胤浑身上下无一处完好,血水顺着鲛尾鳞片滴落冰面,始终不肯露出脆弱一面的君臣二人身下血红一片,放眼望去,犹如大片盛开的扶桑花。
蛇妖万君同样没占到便宜,不止身上都是血窟窿,那张妖冶冰冷的脸也破了相,颧骨上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纵使痊愈,也会留下术法都祛除不掉的疤痕。
他浑不在意用力擦去脸颊血污,似是没有痛楚一般。
染血唇角勾起,万君周身灵力陡然大盛,瞬间幻化出蛇身,袭向君臣二人。
“君上小心!”
樊胤惊呼一声,闪身挡在琉年前面,灵力刚刚凝聚于双掌,蛇尾便快且狠地穿透他的胸膛。蛇尾上那些张开的锋利鳞片寸寸刮过体内血肉,犹如被剥皮抽筋。
他瞪圆眼睛,低头看向胸口。
后方琉年看到那穿透胸膛的蛇尾,撕喊一声‘樊胤’,持剑冲了上去,直直砍上那条蛇尾。凝聚灵力的剑刃闪过寒光,蛇尾应声断裂,蛇妖嘶吼一声,张开血盆大口俯冲而下。
琉年左边肩头顷刻被咬穿,蛇妖尖利牙齿深深陷入皮.肉中,他咬牙强忍着疼痛,提剑刺向蛇妖心口位置。
万君余光察觉到他出手,当即松开嘴,闪身后退,但剑尖还是划破了他的皮肤,鳞片断裂,飞溅出去,落在冰面后,又翻了几翻。
斜眼扫视身侧翻开的皮.肉,他呵呵笑出声,成为蛇妖以来,这是最酣畅淋漓的一场交手。到了这种地步,他已然不在乎复仇之事,血液流逝的感觉让他觉得前所未有地痛快。
樊胤后退几步,倒向冰面。
琉年顾不得其他,闪身扑过去,双手颤抖输送灵力。年少时的相伴一一闪过脑海,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樊胤会因自己而遭遇不策。
大股大股的鲜血不断从樊胤口中涌出,他想要抬手阻止鲛皇再输送灵力,然而血液的流逝,让他使不出任何力气。胸口的血窟窿太大,他的心脏被蛇尾穿透,破碎不堪,那些涌向心脏的血液无处可去,在汇聚心口的瞬间全都流向身下裂痕遍布的冰面。
无论任何种族,心脏都是最重要的,就算是拥有灵力的修行之人,心脏被毁,也无生还可能。
樊胤使出全身力气,想要开口说话,却被喉咙里涌出的血液呛得咳嗽不止。咳嗽加剧血液流逝,铠甲之下的衣袍全部被浸湿。
暗沉天色陡然传来轰鸣声,伴随而至的闪电照亮海面与陆地。
躲在岸上的武鸣谦见此松了一口气,喜悦爬上眉梢。
万君看到樊胤涣散的瞳孔,呵笑出声:“琉年,别费力气了,吾的蛇尾有剧毒,纵使他的心脏没有碎成… … 嗯… … 这般,他生还的几率也不大。”说着,他目光移向琉年散发着黑气的肩膀。
作为千年蛇妖,万君身体里的毒比之那条毒物更加难解。
琉年只顾着为樊胤输送灵力,完全没注意到腐蚀溃烂的肩头。
生命的流逝让樊胤视线变得模糊,此刻他十分后悔没有好好与妻子道别,后悔当初临别前一晚呵斥了儿子,后悔没有亲自送儿子出无边城,后悔… …
天空惊雷阵阵,闪电似是将天空劈成两半。
无边城的白婼陡然心口绞痛,她下意识仰头看向一望无际的海水,呢喃一声‘阿胤’,似是明白了什么,眼中涌出大颗大颗的鲛珠。
医师听到鲛珠坠地的清脆声响,忙回头,瞧见眼眶泛红的白婼,他急声安慰:“将军莫哭,老夫在努力了… … ”
与此同时,咸阳城繁华街道上,樊尔突然一把抓住前方琉璃的肩头,眉头紧锁,本能捂住刺痛的心口。
琉璃敏捷反手握住肩头手腕,回头便见樊尔满脸痛苦揪者衣襟。
“你怎么了?”
樊尔开口想说自己无事,喉头却陡然涌上一股腥甜,不受控制喷出一口血来,吓得周围人纷纷退让,捂着口鼻远离。
琉璃同样被吓到,忙搀扶住樊尔手臂走到无人处,抬手去摸他的脉搏,脉象正常,并无内伤。
“你怎… … 你该不是也心神不宁心口绞痛吧?”
擦去唇角血迹,樊尔点头。
“奇怪,莫非是我们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也不对,这几日的吃食与平时无异… … ”说到这里,琉璃低低‘啊呀’了一声:“该不是太后命人在我们吃食里下毒了吧?”
樊尔缓了一口气,摇头:“不可能,自从你误食那份下药的粥食后,每日宫人送去偏殿的吃食,我都有仔细检查,他们没有机会下毒。”
“可为何… … ”心口又一次绞痛,琉璃噤声蹙眉,指腹用力捏紧樊尔手腕,而后慢慢蹲下去,好一会儿才艰难开口:“怎么回事!”
樊尔单膝蹲在一旁,轻拍她后背,问:“可有好些?”
琉璃摇头,脸色有些苍白。
忍着不适,樊尔抿唇,为琉璃输送灵力。
“不必,我无碍。”
琉璃推开他的手,樊尔却仍执意要渡灵力,就在主仆俩僵持之际,隐约有交谈声传来。
“诶,你近来可有听说骊山王陵之事?”
“怎么?闹鬼了?”
“什么闹鬼!是修建王陵的监工,他为讨好廷尉大人,克扣工钱,引起民愤了。”
“克扣工人工钱送给廷尉大人?不对呀,我听闻廷尉大人出身微寒,最是在意仕途,又怎会冒险收下那些工钱?”
“送钱就俗了!”那位挑起话头的人环顾左右,压低声音道:“听说,监工明面上是讨好廷尉大人,实则是想讨好秦王。近来有一群术士炼制出了一种油,奇香无比,只一滴便可燃烧一月之久,各国贵族们为了熏制衣物,不惜花费重金求买。骊山监工得知后,萌生了用油制作长明灯的想法,由于费用昂贵,他就动了歪心思,打起工钱的主意。不过,好在事情压了下去。”
“事情既然已压下去,你是如何知晓的?”另外一人不解问。
“我有一远房亲戚在骊山修建王陵。”
“工钱如期发放了?”
“没有,监工扬言,他所做一切皆是秦王授意,普通百姓又哪里敢忤逆君王。听说第一批油已运达骊山,监工承诺所有工人,待可燃烧千百年的长明灯盏制成镶嵌进王陵内,他就亲自来咸阳向秦王复命,到时不但补齐所欠工钱,还为所有工人都争取一份丰厚奖赏。”
“可燃烧千年的灯盏!”另一人惊呼出声,问:“什么油如此神奇?竟然可以燃烧千年不灭。”
“叫… … 我想想… … ”那人沉吟须臾,继而道:“想起来了,叫什么鲛人油。”
鲛人油?琉璃和樊尔同时睁大眼睛循声看去。
主仆俩顾不得心口的绞痛,起身追上那两人。
“什么鲛人油?”琉璃一把扯住其中一人的袖子。
那男子回头,见是一位有着仙姿之貌的少女,他歪嘴笑问:“你可是想要用那鲛人油熏制衣物?”
说着他用力嗅了嗅,两眼放光:“你不用熏香,身上也是香的。当然,你若是想让自己更香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你愿意跟着我,我倾尽所有也要为你买来鲛人油。”
“????”
听着那令人恶心的油腻语气,琉璃蹙眉松手后退两步。
男子又哪里肯罢休,凑上前便要去抓琉璃手腕,手伸出一半,就被一只有力大掌抓住。转头又看到一位肤白貌美的人,他小眼睛更加亮。
“你想做甚?”樊尔黑着脸质问。
听到浑厚男声,男子破口大骂:“好好的一个男人,你装什么女人… … ”腕骨咔嚓一声,后面的骂声全转为惨叫。
樊尔将男子拖至一旁巷子里,烦躁呵斥:“再乱叫,我便杀了你。”
男子顿时咬紧牙关,把痛楚咽回肚子里。
琉璃捻出一道灵力,将想要逃跑的男子也拖进巷子。
以为是遇到妖怪了,那名男子连滚带爬缩到角落,埋头瑟瑟发抖。
琉璃转身走到樊尔面前,厉声质问被钳制住的男子:“说清楚,鲛人油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163章 误会质问
断骨的疼痛让男子牙齿打颤, 他小心翼翼看向樊尔,不敢吭声。
樊尔长指用力一捏,命令:“说话!”
男子闷哼一声, 整张脸皱在一起憋的通红, 在凛冽寒风里疼出一脑袋冷汗。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 ”
“将所知全交代清楚。”看到男子吞吞吐吐, 遇事一向冷静的琉璃有些不耐烦。
被小了十几岁的少女当街呵斥,男子脸色有些挂不住, 可他又没有能力去反抗钳制住自己的高大少年。咬牙忍了又忍,他才说服自己别冒险反抗。
“听说楚国有一群术士猎捕鲛人,炼制鲛人油贩卖给各国王公贵族做为熏香熏制衣物。后来骊山监工在秦王的授意下, 挪用王陵工人的工钱购买大量鲛人油制作长明灯。据传闻,王陵与王宫一般无二, 就连长明灯盏都要同王宫内的灯盏数量一样,普通人尚且想把生前之物带入坟墓, 更何况是君王,待王陵入口封上,便无法进去更换灯盏, 长明灯是最好的选择。”
“楚国术士怎会知道鲛人的存在?”问出口后, 樊尔瞳孔微缩,想到了芈檀, 她既知道星知他们的蝾螈身份,自然也听说了鲛人的存在。只是, 她联手楚国术士炼制鲛人油的目的是什么?
“当然是秦王透露给楚国术士的,听说秦王幼年时在赵国邯郸拜了位师父, 那位师父便是鲛人。师父有恩于自己, 秦王自然只能对他的同族下手。”男子说起这件事,不耻撇撇嘴。
琉璃双目通红, 死死咬紧下唇,她不相信嬴政会是那种执着于死后之物的人。一直以来,他想要的从来都只是平定乱世,又怎会为了区区长明灯猎杀鲛人。
“谁告诉你是秦王透露的?”
“楚国都那么传的… … ”
男子被琉璃表情吓到,咽了几下口水才继续道:“听说,秦王起初找上那些术士,是想让他们炼制长生丹药,结果长生丹药没炼成,却炼制出了奇香无比的鲛人油。据传言,那鲛人油一滴可燃烧一月有余,制成灯盏后数千年不灭。”
千年不灭?琉璃隐在袖中的双手倏然收紧,身为鲛人少主,她竟不知鲛人可以炼成油制作长明灯盏。古籍上说,鲛人擅织鲛绡纱,价值千金,落泪成珠,价值百金。只是不知一滴鲛人油,人族术士要贩卖多少金。
心口阵阵绞痛,让她明白过来,不是误食也不是下毒,而是鲛族变故。
南荣舟… … 他为何没有将鲛族变故告知?莫非也被炼成了鲛人油?
琉璃不敢再深想下去,双掌结印,消除两名男子的记忆,拉着樊尔便要走,回头却发现他双目猩红,隐隐透着杀意。
“一定是嬴政。”樊尔额角青筋凸起,“嬴政并不知世间有蝾螈,他若妄想长生,定然是从鲛人下手,他极有可能与芈檀一样,找上那群人族术士,让他们猎捕鲛人炼制长生丹药,却阴错阳差炼制出了鲛人油。他久居深宫,能第一时间得知鲛人油的存在,定然是和术士有密切联系。”
其实,听到那名男子说秦王让术士用鲛人炼制长生丹药,琉璃是有所怀疑的,可私心里,她又不愿相信嬴政会是那种人。成蟜叛变,他甚至不计前嫌留下子婴性命,又怎会暗地里与术士合作猎杀鲛人。
看出琉璃迟疑,樊尔一把抓住她的双肩,咬牙一字一顿道:“于寿命短暂的人族而言,长生比任何东西都有吸引力,更何况嬴政他… … ”他倏然止声,没有明说。
琉璃自然明白他想要说什么,可嬴政曾承诺过,不会去追求长生,让世人遭受天罚。然而,此次鲛人油之事,又让她不得不心生猜疑。
“兴许… …兴许是传言有误?”
樊尔手指下意识用力,满脸怒容道:“少主难道忘记了?当时星知离开时,嬴政曾言明要遣人前往楚国调查术士杀害一千秦军之事,他定然是那时与术士勾结在一起的。”
琉璃呼吸一滞,嘴唇嗫嚅,却说不出任何辩驳之言。是啊,一切都太过巧合,她想要说服自己很难。从始至终,嬴政都不知道蝾螈族的存在,也不知万年前人族术士曾用蝾螈炼制丹药,他唯一知道的是鲛人生命漫长,生活在水域。他若妄想长生,必然会拿鲛人尝试,骊山一个小小监工没有君王授意,又怎敢挪用那么大一笔钱财购买鲛人油。
而这整个事件中,唯一解释不通的是,嬴政既然都与术士合作了,为何还要花大量钱财购买。当然也有可能是躲在楚国境内的术士太过贪心,赚足了各国贵胄们的钱,还想要从秦王手里讨好处。毕竟隔着楚国,要是闹到明面上,少不了上升到家国层面,私下买卖是最稳妥的。
深呼吸之后,琉璃拉下樊尔的手,疲倦道:“我们回宫问清楚便是。”
“少主觉得这种时候他会说实话吗?”
“我… … ”
“人心是会变得,他早已不是当年邯郸初见的瘦弱男童,而是一个对天下充满野心的帝王。细数人族历史,手握天下权势之人,向往长生的,不是没有。”
樊尔这番话,让琉璃彻底没了辩驳的勇气。身为鲛人,她却在这里次次为一个人族开脱,若事实真如传言,那向嬴政透露鲛人身份的她,将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漩音鉴呢?快给我,我要亲口问问南荣舟。”
看到慌乱到不知所措的琉璃,樊尔有些于心不忍,拿出玲珑袋,翻找出漩音鉴递过去。
一把抓过,琉璃后退几步,后背抵在冰冷墙壁上,深呼吸好几次,才鼓起勇气施法点在漩音鉴上。下一瞬,对面传来嘈杂之音,却无人应答。
琉璃试探着唤了几声‘南荣舟’,回应她的只有断断续续的海水声。她加大声量,仍旧无人应答。
心里慌乱加深,她仰头看向樊尔,呢喃出声:“该不是… … 无边城也出事了?”
下意识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她将漩音鉴凑到嘴边,“南荣舟!你在不在?南荣舟… … ”
“琉璃?”
听到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嗓音,琉璃试探问:“你是?”
“我是星耀。”
“南荣舟的漩音鉴为何会在你手里?”
“我捡的,南荣舟应邀来见星知,兴是他离开时掉落的。”星耀解释之后,又问:“你找他有事?”
琉璃不答反问:“鲛族可是出事了?”
另一端沉默片刻,星耀轻咳一声,犹犹豫豫开口:“那个… … 你… …恐怕是要终止历练,提前回来。半个时辰前,鲛皇,身陨了,我君父赶到时,只找到了鲛皇的发冠和樊将军的铠甲,他们均都尸骨无存。”
听到这个消息,从未哭过的琉璃,眼中涌出大颗大颗的鲛珠。她喉头哽住,难以呼吸,本能揪住领口衣襟,顺着墙壁滑坐下去。嘴唇不住颤抖着,却始终发不出一点声音,似是失了声。
听到父亲身陨的消息,樊尔心口再次绞痛,他一把夺过漩音鉴,低吼着问星耀:“究竟发生了何事?”
星耀把所知道的全都告诉了主仆俩,“听君父说,那蛇妖曾与人族术士合作,掳掠了几十名鲛人。”
又是人族术士!琉璃艰难站起身,扑过去抓住樊尔手腕,对着漩音鉴质问:“掳掠鲛人做甚?可是炼制鲛人油?”
“鲛人油?”星耀惊诧出声:“那件事情,我不清楚。不过听说,蛇妖之所以对鲛族下毒,是为了找鲛皇复仇。”
琉璃与樊尔对视一眼,她从未听说过君父曾与妖族结仇。蛇妖与术士,莫非是咸阳城外山洞里的妖物!
“蛇妖与我君父有和仇怨?”
“前世仇怨,那蛇妖前世是鲛皇历练期间的亡国君主。”星耀回答。
武庚的父亲!琉璃不敢置信问:“他为何会变成妖?又为何还有前世记忆?”
不待星耀回答,她又摇头道:“不对,倾覆他家国的是人族,他为何要记恨我君父?就算倾覆他家国的人族已轮回转生,遍寻不到,他也不该找上鲛族。身死恩怨了,那本就是上一世的恩怨。”
“蛇妖若肯本着身死恩怨了的原则,便不会费尽心思找上鲛族了。”星耀感喟一声,转而道:“你还是尽快处理好人族之事,早些回来吧。鲛皇离开时封印了无边城结界,现在所有中毒的鲛人都被困在城内。”
琉璃咬唇忍下眼泪,不甘问:“我君父当真出事了?”
星耀于心不忍,沉吟片刻,才‘嗯’一声:“听我君父说,历代鲛皇身陨,灵力都会散于无边城结界之上,半个时辰前,无边城结界有异动,似乎… … 加固了。”
闻此话,琉璃双眼模糊,揪着衣襟的手用力到苍白。万年来,鲛族都未曾有过任何变故,历代鲛皇均是寿终正寝,唯独在她历练期间,君父遭遇不策。当初离开咸阳寻星知和子霄时,她曾跟嬴政提起城外有妖,他与那妖是否有勾结,她不敢去猜测,因为一旦成真,她便是鲛族的罪人。
无力松开樊尔手腕,琉璃滑坐在地,声音暗哑,哽咽出声:“怪我,一切都怪我,若不是我轻易坦白鲛人身份,无边城也不会遭此变故。是我太天真,以为信任永远不会变,殊不知信任在贪婪面前什么都不是。”
樊尔抬起双臂,想要把她揽入怀里安慰,可又怕逾矩,双臂在寒风中僵持半晌,最终只是落在那单薄后背,轻拍两下。同样承受失怙的他,此时说不出一句安慰之言。
一阵寒风袭来,吹得琉璃双眼生疼,她回过神,扶着墙站起身,挥手收起地上散落的鲛珠,捻诀消失在原地。
樊尔怔了一下,一时没反应琉璃是去了王宫,还是回了鲛族。只迟疑一瞬,他收起漩音鉴,也捻诀消失在原地。
寂静大殿内,正在批阅奏章的嬴政,余光瞥见一抹熟悉身影,下意识抬头看去。大殿中央,主位下方,眼神冰冷的琉璃手里提着一把森冷长剑。
目光掠过那把长剑,他对上那双充满寒意的墨蓝眸子。
“发生了何事?”
听到那声不解地询问,琉璃恍惚一瞬,心口的痛楚让她清醒不少。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她脚步沉重向上首主位走去,同时一字一顿问:“人族术士用鲛人炼制鲛人油,蛇妖杀害鲛皇,这些你可都有参与?”
“什么?”嬴政愕然不解。
“为你修建骊山王陵的监工,挪用工钱购买大量鲛人油,制作长明灯,那些没有你的授意,他又怎敢!先前我曾提醒你,小心咸阳城外有妖,短短数月,蛇妖便多次掳掠鲛人,与人族术士勾结炼制鲛人油,更是耍手段,对鲛族下毒,杀害我君父。这桩桩件件,都十分凑巧与你有牵连,我不信只是巧合。”
琉璃止步在奏案前,持剑指着端坐的君王。
“嬴政,我出于信任,向你坦白身份。而你,却为了虚无缥缈的长生,不惜残害鲛人炼制丹药。我告诫过你的,妄想长生是会引来天罚的,你为何还要贪婪?”
嬴政毫无畏惧面前的长剑,他面色平静仰头看向双目红肿的琉璃。他不知道这短短三个时辰里发生了何事,但从那声声控诉中,他听出了大概。人族术士和妖联手残害了鲛族,原因是因为长生丹药,先前与术士合作的是芈檀,此事她应该有参与。
芈檀倾慕樊尔不是秘密,嬴政猜测,应是她怕事情败露惹怒樊尔,于是借着骊山监工购买鲛人油之事,顺势把脏水泼给了他。
理清楚一切,嬴政剑眉颦蹙,对芈檀起了杀心。
放下手中奏章,他轻声开口:“若寡人说与那些事情没有任何牵连,你可愿相信?”
握剑的手轻颤,琉璃想到了樊尔那句‘少主觉得这种时候他会说实话吗?’是啊,换作是她,也不会承认那些指控的。
“第一批鲛人油已运至骊山王陵,你让我如何相信你?”
“我真不知鲛人油之事。”嬴政忘记了自称寡人,“你给我时间,我定然将事情查清楚。”
“没有时间了,我君父已经殒命。”
琉璃伸直手臂,剑尖抵在嬴政心口上方两寸的位置,她不敢直指他心脏位置,她怕自己情绪不稳,失手杀了他。
殿外卫戍军发现异样,手持长戟冲进殿内,看清君王胸口的长剑,众将士霎时变了脸色。其中一名将领高喊:“你若敢伤到大王,今日是不可能活着走出去的,识趣点,快放下剑。”
琉璃没有理会下方将士地威胁,她上前一步,剑尖割破君王身上的玄色衣袍。
见此,众将士上前一步。
嬴政厉声呵斥:“都退出去。”
“大王… … ”
“退出去!”
众将士面面相觑,迟疑着一点点退到殿外,时刻警惕着殿内状况。
嬴政坦然与琉璃对视,倾身迎上剑刃,锋利剑尖穿透层层衣衫,刺破胸口皮肤。
琉璃手指一颤,握紧长剑,“你这般,是认为我不会真的动手杀你吗?”说着,她手腕用力,剑刃真的深深刺进了嬴政胸膛。
置于膝头的双手猛然蜷缩,嬴政喉咙上下滚动,低头看向刺进胸口的长剑。他的确是认为琉璃不会动手杀自己,才主动迎上剑尖以表态度的。
樊尔冲进大殿,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来不及多想,他飞身至琉璃身侧。
看到樊尔,琉璃倏然缩回手,想要解释,却又不知该从何解释。
“不论你是否相信,寡人都没有做过那些。”嬴政不顾胸口长剑,语气诚恳。
看到那如幼时一般无二的清澈双眸,琉璃心口仿佛也被刺了一把利剑,失怙与失手交错,让她心脏犹如在被一双大掌用力撕扯。
殿外卫戍军瞧见君王受伤,再次举着长戟冲进殿内,巡视的将士发现异常,也都纷纷涌向正殿,把殿门堵的严严实实。
“刺杀君王乃是诛连同族的死罪。”
听到‘同族’二字,本就对同族对父亲愧疚的琉璃霎时体内气血翻涌,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洒在堆放在一起的奏章上。
手背传来温凉之感,嬴政低头看去,一滴鲛人血安静躺在他手背上。
樊尔及时搀扶住头晕目眩的琉璃,侧头看着嬴政:“当初在邯郸,我们就不该救你,更不该传授你剑术。”
“我们走… … ”琉璃虚弱握住樊尔手腕,心口难以忍受的痛楚,让她几近昏厥。
“伤了秦王还想走,哪有… … ”
“让他们走,任何人不得阻拦。”
嬴政威严之声响彻在大殿,被打断的将领张了张嘴,最后选择闭嘴,侧身退到一旁。其他将士紧跟其后,退到他身后。
琉璃用袖子拭去唇角血迹,推开樊尔的手,抬脚向下走去,脚步虚浮间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樊尔大步跨过去,及时拖住琉璃手臂,而后弯身横抱起她。
“你做甚?快放我下来。”
琉璃想要挣扎,樊尔已带着她消失在大殿,再次现身时,是咸阳城外。
樊尔轻轻将琉璃放到地上,别扭道歉:“抱歉,我不是故意逾矩的。”
勉强站稳后,琉璃无暇顾及那些,“别耽搁了,我们必须尽快回到无边城。”
“你的身体… … ”
“无碍,只是气血攻心而已。”
琉璃话音未落,一抹飘忽不定的魂魄便冲了过来。
“恩人,你们等等我。”
躺在殿脊上熟睡的武庚被殿内喧嚣吵醒,待他起身落入大殿时,恰巧看到琉璃和樊尔捻诀消失的瞬间。来不及弄清楚情况,他便匆匆跟了出来。
想到蛇妖曾是武庚的父亲,琉璃脸色顷刻转为阴沉,冷声呵斥:“莫要再靠近,否则我让你魂飞魄散。”
武庚止步在原地,一脸茫然看着主仆俩,方才纷乱大殿中,嬴政胸口好像插了一把剑,难道是?
“你们和秦王之间发生了何事?为何连我也要牵连?”
“因为你的父亲杀了我们的父亲。”樊尔握紧赤星剑柄,忍下拔剑的冲动。
这句有些绕口的话听得武庚有些迷糊,但他很快便反应过来,上前一步追问:“我父亲复活了?”
“他与蛇妖融为了一体,与人族术士合作,掳杀鲛人,还杀了我和樊尔的父亲。”琉璃忍下喉间腥甜,继而道:“严格说来,这事与你无关,可你们曾经毕竟是父子,我们做不到继续与你和平相处。今日在此别过,此生再无交集。”
第164章 武庚现身
武庚从震惊中回过神, 想要上前解释,却因樊尔周身骤然汇聚的灵力又退回原地。他虽不愿轮回转生,可也不想魂飞魄散。
“我明白道歉并不能挽回任何, 但我还是想跟你们说声抱歉。当年父亲消失后, 我一直以为他入了轮回, 没想到他竟… … 抱歉!父债子还,我可以替他赎罪, 你们让我做任何事都可以。”
“不必!”琉璃拒绝:“身死恩怨了,你们父子之间的缘分在身死那一刻便已结束,我们不需要你赎罪, 你也不必再跟着我们。”
语毕,琉璃漠然转身, 欲要离开。
武庚急声道:“我因恩人重获自由,这一别, 我该何去何从?”
“随你,入轮回也好,继续跟在嬴政身边也罢, 你自己抉择。”琉璃侧头睇了樊尔一眼, “走吧。”
樊尔松开剑柄,走过去托住她手臂。
一阵寒风掠过, 主仆俩消失在原地。
夜幕即将降临,咸阳城外空无一人, 始终不散的乌云遮住了弯月窈窕的身姿。
武庚茫然望着前方泥泞小道,不知该何去何从。平时他还能与樊尔闲聊几句, 此后若不现身, 将不再有人知道他的存在,也无人会与他说话, 当初被困在荒废宗庙的那种孤独感倏然袭上心头。
身后传来沉闷摩擦声,武庚回转身,城门正在几名将士地推动下缓缓合上。
在原地伫立许久,他最终还是决定先回咸阳城,自解除封印以来,这里是他最熟悉之地,事情发生的突然,他还未想好要去哪里。
琉璃和樊尔所居偏殿漆黑一片,燎炉内的炭火早已熄灭,武庚来回穿梭在两间寝殿之间,不知该做些什么。
夜风吹起帘幕,一抹奇异红光闪过,他倏然止步,定睛瞧去,好像是… … 避水丹。好奇走过去,他拨开帘幕,竟真是避水丹。
武庚弯腰拿起,仔细打量,珠子醇厚剔透,内里缓缓流动的水流,似是有生命力一般。他见过这颗珠子,也知道鲛人当初能延长生命是因为这个,只是如此重要之物,琉璃怎会忘记带走?
迟疑片刻,他将那颗珠子收了起来。
郑云初和芈清抹泪离开,殿内终于恢复安静。
假寐的嬴政那双深似漩涡的丹凤眼缓缓睁开,胸口处理过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他起身披衣来到外殿,琉璃那把刺伤他的剑静静躺在堆满奏章的案几上,剑柄镶嵌的玉珏在烛火下熠熠生辉。
当时,琉璃和樊尔原地消失后,殿中一阵骚乱,一向稳重严峻的将士们纷纷高喊‘有妖怪’,上百双眼睛盯着嬴政胸口那把剑,却无人敢主动上前,最后还是带着医师闻讯而来的蒙毅亲手拔下了忆影剑。
医师及时上前止血,仔细检查伤处后,捋着胡子感慨:“剑刃十分巧妙准确避开要害,由此可以看出剑客剑术十分了得。这伤口看似可怖,实则并无大碍,只是一些皮.肉伤而已,养几日便好。”
嬴政瞳孔微缩,没有言语。早在琉璃将剑尖逼近时,他便知道她无意杀自己,指责再多,终究还是信任更胜一筹。
清洗伤口的水冰凉无比,他却没有任何反应。
医师熟练包扎好伤口,开好药方,又多嘴嘱咐几句。
嬴政回过神,低声开口:“辛苦了,先退下吧。”
“大王言重了。”医师抬手揖礼,退出大殿。
歪着脑袋查看忆影剑的蒙毅,突然惋惜道:“真是把好剑,只可惜伤了不该伤的人,它的归宿只能是毁之。”
闻此话,嬴政掀起眼皮睃了他一眼,“寡人何时说过要毁了这把剑。”
“那这把剑… … ”蒙毅拖长尾音。
“寡人自会妥善处置,放下。”
嬴政眼神掠过他,看向下方一众将士,“今日之事,诸位就当从未发生过,走出这个殿门,寡人希望诸位都忘记这里所发生的一切。”
“诺!”
众将士整齐抬起双臂,抱拳行礼,身上铁甲铮铮。
目送卫戍军退出大殿,嬴政目光落回蒙毅手中长剑上,用眼神询问他为何还不放下。
蒙毅忙把擦净的剑放到奏案上,屈膝蹲下,好奇问:“是哪个如此胆大敢行刺秦王?”
嬴政没有回答他,转而道:“入朝三载,怎的还是如此不稳重!”
“在蒙家,我哥负责稳重。”蒙毅这话说的理所当然。
听到那自在语气,嬴政心情缓和不少。年少时,蒙毅性子便率真,与他相处最是轻松。然而他刚有好转的情绪,却被哭哭啼啼冲进来的郑云初和芈清打破。
嬴政借口困乏,本意是想让二人早些离开,谁知她们竟坚持守在床榻边等他熟睡。蒙毅因领命调查骊山监工之事,早早溜了,他辛苦忍到现在才得以安生。
寂静大殿,摇曳烛火偶尔响起轻微‘噼啪’声。
注视那把剑许久,嬴政抬脚走到上首主位前,提衣坐下,展开那卷未来得及批阅的奏章。
武庚毫无阻碍穿过殿门,主位前端坐的君王脸色苍白,却仍旧在聚精会神批阅奏章。他摇头感慨一声‘真是敬业’,生前他没有机会继任王位,永远也不可能知道自己能否成为一位合格君王。
一声隐忍咳嗽声突然响起,终止武庚的胡思乱想。他回过神,飘到奏案对面坐下,双掌托腮,垂眸瞅着奏章内容。
一份奏章批阅完毕,嬴政收起,打开新的一卷,继续批阅,完全不顾及自己白日刚被刺了一剑。
夜已过半,最后一卷奏章收起,嬴政倏然掀起眸子,直视着对面看不见的魂魄。
对上那似是看透一切的双目,武庚下意识屏住呼吸,但很快反应过来,自己是已死之人,早已没有呼吸。他恢复镇定,眉头刚有舒展,对面君王却开了口。
“他们都走了,你为何还要留在寡人身边?可是她命你留下的?”
等不到回应,嬴政继续道:“当年邯郸城中,阴冷之风第一次扫过面门,寡人便知道你的存在,只是不知你是鬼还是妖,亦或是鲛人。幼时,猜想你是鬼,心里还会有些害怕,后来时日久了,寡人才渐渐明白,你是在默默守护。”
“你为何要守在寡人身边?是琉璃的意思吗?也对,这些年,寡人每次遇险,他们都能及时赶到,想必是你的功劳。”
“你为何不愿现身?你平时一个人可会孤独?寡人身边每日都有人,可寡人仍旧会觉得孤独,内心的孤独与深切感受不一样。每日议政殿上,那种孤独感更甚,文武诸臣真正懂寡人想要什么的寥寥可数,他们只在乎自己想要表达什么。”
听到‘孤独’二字,武庚有些难过,在废墟的千年时光,没有任何人与他说话,他多数时间都是在自言自语。
成为魂魄后,他日日游荡在宗庙和黄沙漫天的残骸之间,从沉默寡言变得絮絮叨叨,每日都会对着被封印的父亲说个没完,回应他的永远是沉默。孤独让他想要解封父亲,经过不懈努力,他终于让父亲获得自由,然而他却成了被封印的那一个。
经历数不清的日夜后,琉璃和樊尔来了,他得以重获自由,没有过多深思熟虑,他决定跟随两人离开守了千年的都城。他口口声声说要报恩,实则更多的是因他不用现身,那两个鲛人也能看到他,能与他说话。
对面君王这时长叹一声:“你是鬼还是鲛人?能否现身让寡人瞧一瞧?”
吸收了千年天地间的灵气,武庚与普通鬼魂最大的区别,就是可以显现在人前。此生和琉璃他们再无相见可能,若不入轮回,他将再次回归当初被困宗庙的孤寂,嬴政的提议,他很心动。
嬴政注视着空无一人的对面,就在他想要自嘲自己胡言乱语时,对面真的显现出一人来。男子白衣胜雪,墨发披肩,一张脸惨白到毫无血色,俊秀五官与鲛人相比,逊色不少。
上下打量一遍,他愕然问:“你不是鲛人?”
武庚挑眉:“这都看得出来?”
“你的容貌与琉璃他们相差甚远。”嬴政无情打击。
“… … … ”
无语到无言以对,武庚长得像母亲,生前从未有人说他长相不行,更多的是夸他俊美,也算是不少女子倾慕的对象,当然也有可能是他身份尊贵才被倾慕。作为千年前的古人,他本不该跟一个晚辈计较,可那句话多多少少有些膈应人。
“你长得不丑,只是不如鲛人那般惊艳。”嬴政说着,斟了一殇茶水推到对面,转而又问:“你是妖?”
“我是恶鬼!”武庚龇牙假装凶狠。
嬴政面色如常,并无惧色,“先生行径不必如此幼稚,你若是恶鬼,又怎会默默守护寡人十几年。”
无趣耷拉下双肩,武庚拿起耳杯一口饮尽。
“与严肃之人相处真没意思。”
“你平时跟在寡人身边,是不是也觉得很没意思?”
“那倒没有,琉璃和樊尔… … ”话说一半,武庚及时住嘴,目光落在对面君王胸口,“琉璃为何伤你?”
“因为误会… … ”嬴政没有隐瞒,将琉璃那些质问悉数告诉武庚。
“又不是没嘴,为何不解释?”
“解释过,她不信。”
话至此,两人相对无言。鲛族突遭变故,鲛皇身陨,换作是谁,也无法做到理智,更何况是那些难以解释清楚的巧合。
燎炉内炭火噼啪一声,打破寂静。
武庚倾身凑近,言语蛊惑问:“那些事情当真与你无关?骊山为你修炼陵墓的监工没有你的授意,怎敢如此大胆?”
“是寡人疏忽,蒙毅已连夜亲自前往骊山调查此事,不论先生信否,鲛人油之事真与寡人无关。”顿了顿,嬴政继续:“寡人曾答应过琉璃,绝不会冒着天罚风险妄想长生,更不可能在得知她是鲛人少主的情况下,还残害她的同族。寡人只在乎生前能否平定乱世,不在乎死后陵墓是否长明。”
武庚生前也遭受过他人的误会,这一次他愿意相信嬴政。相伴十八年,他亲眼看着长大的人,他不觉得会是忘恩负义之人。
“只是恐怕调查清楚骊山之事,你也没有机会当面解释。”
嬴政眸光黯然,年少时他曾承诺过,待他日亲手结束乱世,定然报答琉璃和樊尔。倘若再无机会,当初的承诺岂不成了妄言。
“不,还有机会,琉璃曾说过陆地历练是五十年,待事情平息,她兴许还会回到陆地。”
第165章 蛊惑长生
“她的父亲已经身陨, 在责任面前,历练并不重要,待事情平息, 她会继任鲛皇之位, 不可能回来的。”
武庚撇撇嘴, 无情打破年轻君王的期待。
嬴政将将扬起的唇角恢复平直,眸中黯然褪去, 转为淡漠。是他把事情想简单了,琉璃作为鲛族唯一继承者,无论事情是否平息, 都必须留在鲛族。只是,他万没想到, 白日里的持剑质问,竟成了此生最后一面。
这个世上, 能让他完全信赖的人不多,琉璃和樊尔这一走,更是寥寥。
拿起面前茶水一饮而尽, 他隐下所有情绪, 直直盯着对面人。启唇问:“不知该如何称呼先生?”
迟疑片刻,武庚还是选择说实话:“我叫武庚, 乃是千年之前的人。”
惊诧之色自嬴政面上一闪而过,凌厉剑眉微扬, “帝辛之子?”
“正是,当年亡国后, 我父亲被封印, 我在宗庙守了数百年… … ”武庚一口气叙述完千年来的经历:“十几年前,恩人跟随一位狐妖来到宗庙, 我才得以重获自由,而她原本要解封的是我父亲。”
记忆虽久远,但嬴政仍然记得清楚,十几年前,琉璃和樊尔只离开过邯郸一次,那便是他和燕丹遇险后不久。原来,他们之所以会离开,是为救他和燕丹,而与狐妖做了交易。
“既如此,你此次为何未与他们一起离开?”
面对嬴政地质疑,武庚垂眸望向轻微浮动的茶水,眉眼间尽是愧疚,他又怎好意思道出原因。倾覆大商的王朝亦被倾覆,王朝更迭是再正常不过之事,可偏偏父亲不肯释怀。在整个事件中,其实鲛族并无过错,当初琉年虽是那人师父,但未曾插手人族之间的战争。
瞧出他不愿多说,嬴政也没有执意追问,而是道:“先生若无处可去,便安心留在咸阳王宫,就如从前一般。”
“也好。”左右也是打发无聊日子,武庚欣然接受,只是人族寿命不长,几十年以后… … 他下意识摸向怀里那颗珠子,有些纠结是否要将避水丹给嬴政,他是魂魄,珠子于他无用,但极有可能让嬴政延长生命。若有一位长生君王相伴,此后不论千年亦或万年,他都不用再承受孤寂。
指尖摩挲着温润如玉的珠子,他暗自纠结许久,迟疑着掏出那颗珠子递给对面君王。
“这是… … ”奇异红光一闪而过,嬴政才想起曾在琉璃手中见过这颗珠子,珠子剔透润泽,成色极其不错,只是他不太明白武庚的意思,抬手狐疑接过,他不解问:“给寡人这个做甚?”
“你想长生吗?”武庚目光灼灼,语气蛊惑。
长生?嬴政神色一滞,很快明白过来对方的意思,他将珠子举到灯盏下,内里流动的水流似是有魔力般让人移不开眼睛。
“先生的意思是,这颗珠子可以使人长生?”
“万年前,鲛人能迁居海域延长寿命,便是因这避水丹。”武庚也不瞒他。
原来这珠子叫避水丹,嬴政记得当初有问过琉璃这是何物,她没有明说,故而他便默认为是成色绝佳的红色玉石。他凑近仔细端详,珠子通体红如鲜血,手感也不太像玉器,想必万年前人族术士追求长生求的便是这个。那时,并无任何人族获得长生,难道万年前的术士并不知能长生的是这避水丹?
是了,楚国术士妄想用鲛人炼制长生丹药,想来没有查到有关避水丹的记载。
“这颗珠子为何在你手上?”
“我在偏殿捡到的,想是恩人忘记带走了。”武庚解释。
闻此话,嬴政长指陡然蜷起,被握在掌心的珠子微微发烫,有血红光晕自指缝溢出。因着琉璃当初地嘱托,他始终铭记生命短暂的人族妄想长生,会招至天罚,有灭族之灾。然而身为一国君王的他其实与普通人无异,同样有欲.望,同样对于长生,亦心向往之。此刻手握这颗避水丹,他对长生的念头再次升腾而起,人族寿命短暂,他想做的事情很多,区区几十年又哪里够用,可天罚又让他有些忌惮,天下有数不清的万民,他不该堵上他们的性命冒险。
强迫自己放弃长生念头,嬴政手指松开,将避水丹递给对面人。
武庚诧异挑眉,并未接过,而是问:“如此好的机会,你不动心?”
嬴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道:“寡人此生唯一夙愿便是结束乱世,让这世间不再有质子,几十年固然不长,但于寡人而言,足矣。”
武庚没想到将将二十出头的嬴政能抵挡住长生的诱惑,脸上诧色逐渐褪去,他勾唇一笑:“不急,这颗避水丹放在你这里,你随时有机会改变主意。”
语毕,他化为一阵风,消失无踪。
“先生是走了吗?”半晌,嬴政等不到回应,又补充一句:“寡人不喜有人暗中看着,先生若还在,便先出去吧。”
“行~ ~ ”
尾音未落,武庚穿过殿门,走出大殿。
外间风声呼啸,后半夜更加寒冷。
嬴政低低轻咳一声,胸口处的疼痛顷刻蔓延全身,他收起那颗珠子,拿起忆影剑起身走向内殿。
漆黑夜幕下,朔风凛冽,两道身影缓缓飘落地面。
琉璃裹紧身上狐裘,唇色被冻的青紫,不敢有片刻停歇,抬脚便走。
“不如找个地方歇一歇。”樊尔逾矩拉住那纤细手臂。
止步转身,琉璃命令:“放手。”
瞧着那愈发苍白的脸色,樊尔柔声劝慰:“你这副样子赶回无边城,只会让他们为你担心,奈何不了蛇妖任何。你气急攻心筋脉错乱,当下调养好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否则要如何为君上报仇。”
琉璃瞳孔猛然一缩,红肿眼眶再次模糊,她咬唇忍回眼泪,轻轻挣脱樊尔的手,大步走向左侧方山洞。
主仆俩一前一后走进去,樊尔指尖捻动,点燃堆放在一起的干枯树枝。
火光中不断传出噼啪声,琉璃盘膝坐在火堆旁,闭目调整内息,周身笼罩的月白灵力,在火光映衬下镀了一层淡金光晕。
樊尔撩起衣摆在对面坐下,静静凝睇着琉璃,直至天色转亮。
琉璃指尖微动,周身灵力一点点褪去,那双清冷眸子掀起,一抹幽蓝一闪而过。扫视一眼洞外灰白天空,她起身向外走去。
樊尔紧跟其后,同时还不忘捻诀熄灭火堆。
不出三日,蒙毅便带回了骊山陵墓的调查结果,随他一同回到咸阳的还有监工刘好。
殿前面见君王,刘好双腿哆哆嗦嗦跪下去,开口就是表忠心:“臣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大王,传言一滴鲛人油可燃烧一月有余,王陵之内暗无天日,正需要鲛人油制成的长明灯,臣之所以敢冒险挪用公帑,只是想为大王修建出一座从古至今绝无仅有的王陵。臣,绝无半点私心,还望大王明察。”
“明察?”
讽刺之声溢出唇齿,嬴政起身走下王位,居高临下俯视着全身颤抖的刘好,“不如寡人猜猜你真正的用意如何… … ”
君王尾音拉长,刘好脑门上瞬间沁出汗,不敢抬头的他用力掀起眼皮,用力过猛致使他后脑勺一抽一抽的疼,眼前黑色云纹皮履更加让他心惊胆战。
嬴政双手交叠在身后,慢悠悠踱着步,“你之所以敢冒险,是为了赌一个可能,你是不是认为寡人会君心大悦,大肆赏赐你官职与钱财?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骊山陵墓是李卿负责,你在讨好他… … ”
“臣惶恐!”李斯从殿外冲进来,衣襟倾斜,有些狼狈,他双手虚于身前,弯腰行了一个大礼,“臣并不知骊山王陵之事,更是从未听过鲛人油长明灯,监工也未曾对臣行过讨好之事。”
伏跪于地的刘好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几转,身体也不颤抖了,扯着嗓子高声道:“不敢隐瞒大王,臣的确是为讨好廷尉大人。这些年,臣兢兢业业督建王陵,却始终没有高升的机会,前些日子听说鲛人油之事,便动了讨好廷尉大人的心思。且,臣所做一切,廷尉大人都是知道的。”
“休要造谣污蔑,你私自挪用公帑,何时知会过我?”面对污蔑,李斯气的差点要跳起来。自入秦以来,他只谋仕途,不谋钱财。
刘好直起身子,无辜将李斯望着,左右是逃不过,还不如趁机拉一个下水来减轻刑罚。
嬴政不动声色,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说实话,两个人之间,他更相信李斯。
蒙毅则双手叉腰,杵在一旁看戏,据他所查,这件事情与李斯并无干系,可他不想那么早插嘴为李斯证清白。
李斯心里憋着一口气,又不好在议政殿发作,他重新面对嬴政,言辞恳切发誓:“大王,臣今日在此立誓,绝对没有授意刘监工挪用公帑。”
“寡人信你。”
嬴政方才那些话是在试探监工究竟想讨好谁,并不是怀疑李斯的意思。
看热闹的蒙毅终于慢悠悠掏出一份证据呈给君王。
接过打开扫视一眼,嬴政将写着证据的布帛丢到刘好面前,“私自挪用公帑是诛连同族的死罪。”
刘好哆哆嗦嗦连磕好几个头,带着哭腔的颤音响彻在大殿:“臣所做一切皆是为了大王,绝无任何私心,鲛人油乃是稀有之物,若是制成长明灯装置在陵墓中,墓内定然永世长明。”
“对了,臣还听闻,那鲛人油有着奇异香气,熏制出的衣物可保持一月香气不散。若是王陵内充斥鲛人油的香气… … ”
“够了!”
嬴政厉声打断他,脸色阴沉无比。琉璃和樊尔多次救他于危难,大秦子民却因陵墓的照明,用他们的族人制作长明灯。就算事先不知情,但这件事情如何看,他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毫无波动的双眼微眯,他转而看向蒙毅,吩咐:“彻查鲛人油之事,严查芈檀和楚国术士。”纵使此生再无相见可能,他也要给琉璃一个交代。
“诺!”蒙毅朗声应下,退出议政殿。
目光落回监工身上,嬴政踱步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睥睨着,“无寡人授意,私自挪用公帑,诛连同族,皆处以极刑。”
“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 ”
刘好哀嚎连连,本以为可以借着鲛人油一路高升,没成想竟是催命符。
嬴政朝着殿外卫戍军摆了一下手,示意他们把人押下去。
腿软到站不起来的监工被拖出去时,仍在一直求饶。
哀嚎逐渐远去直至消失,李斯暗自松了一口气。
斜了他一眼,嬴政悠悠问:“李卿当真不知情?”
李斯刚放松的心当即吊到嗓子眼,忙举起双手发誓:“当真,绝无半句假话。臣每月定时去骊山一次,上次过去未曾发现任何异常。至于鲛人油,臣更是头一回听说。”
嬴政没有放过李斯丝毫表情变化,在鲛人油这件事情上,他不能有任何疏忽。
见君王迟迟没有表态,李斯心里有些没底,迟疑片刻,他撩起衣摆,欲要跪下。向来一身傲骨的他,甚少愿意示弱,此时此刻,为了仕途,他只能如此,可双膝却坚硬如石,无论如何都弯不下去。
“李卿不必如此,寡人信你。”嬴政及时托住他手臂。
危机解除,李斯仍旧不安心,郑重表忠心:“臣今生所愿,与大王一样,亦希望战乱早日结束,对钱财并无贪念。”
“那刘监工之事便交由李卿了。”
嬴政说着大步走出议政殿。
李斯目送君王高大身影消失在殿外,那颗狂跳的心许久才恢复平静。
一直守在岸边的武鸣谦得到残留一口气的琉年后,一刻不敢耽搁,当即返回纪山,当然他也没有放过樊胤的尸身,一并带了回去。
这次炼制鲛人油的过程有些不同,他选择先用药材熏制琉年和樊胤,在炼制的过程中再加以千年灵芝。
炉火三天三夜一刻没有停歇,第四日晨曦时分,炉鼎打开,炼丹房内霎时异香肆意,让人有种如梦如幻的感觉。
武鸣谦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他屏住呼吸靠近丹炉,清可见底的鲛人油中漂浮着两颗圆润珠子,珠子呈银白色,仿似珍珠。莫非,这就是可以让人长生的丹药?想到那种可能,他嘴巴裂开,眼角皱纹纵横。激动之下,他伸手去捞,滚烫油水瞬间将他右手烫出无数水泡。
龇牙咧嘴缩回手,武鸣谦用力甩了几下,疼痛没有减弱丝毫。他咬牙施法治疗,疼痛是减轻了,可水泡却没有消失。
“武先生?”
紧闭房门突然被叩响,他来不及回应,忙不迭捻诀,将那两颗珠子捞出藏于怀中。不是他要防着其他术士,是丹药太稀缺,若是多到数不清,他自然会与众人分享。
“武先生,你在吗?”门外人再次出声。
缓缓长舒一口气,武鸣谦走向房门。房门应声而开,他问:“这个时辰过来何事?”
“方才嗅到浓烈香气,便好奇过来询问是否是鲛人油炼制好了。”那人解释。
淡淡‘嗯’了一声,武鸣谦侧身让他进内,吩咐:“鲛人油滚烫,需要降温,你把牗扇全部打开通风,老夫困乏,便先回去歇息了。”
“是。”那人朗声应下,没有察觉到他受伤的手。
悄无声息拉下袖子遮住手,武鸣谦若无其事走出炼丹房。回到房间,他仔细锁好房门,顾不得手上的伤,小心翼翼掏出怀里丹药。
第166章 双双妖化
一大一小两颗珠子静静躺在如冬日枯木的掌心, 武鸣谦用力嗅着,奇异香气顷刻沁入肺腑,他轻轻捏起那颗大的, 欲要送去口中, 可递到嘴边, 却又顿住了。
古籍未曾记载过鲛人可炼制长生丹药,先前用蝾螈失败过两次, 鲛人更是失败过无数次,这次能侥幸炼制出两颗不明珠子,应是因鲛皇和将军修为深厚。这两颗不明之物形似深海珍珠, 若不是可长生的丹药,贸然吞下, 恐会伤及性命。
混浊双目转动,武鸣谦很快想到两全办法, 仔细将珠子收起,他瞒着所有人下了纪山。
天色还未完全大亮,侯府静悄悄的, 武鸣谦警惕环顾周围, 确定没有人,他才掠上墙头, 悄无声息进入侯府。
紧闭房门被叩响,睡眠一向很浅的芈檀猛然睁开双眼, 不悦质问:“谁?”
“是老夫。”武鸣谦沧桑沙哑嗓音穿透门板。
芈檀顾不得询问原由,立时起身穿戴整齐, 来到门前打开一条缝, “武先生这个时辰前来,可是有事?”
武鸣谦掏出一颗小的递给芈檀。
“这是?”芈檀不解接过, 不明白他为何给自己一颗珍珠。
“一个时辰前,刚炼出的长生丹药。”武鸣谦用手挡住嘴,声音压的极低。
等待的这段时间,用蝾螈和鲛人尝试过不止一次,芈檀还以为直到老死都等不到传说中的长生丹药了。此刻瞧着那圆润饱满的银白色珠子,她不敢置信瞪大双目,歪着脑袋用食指轻轻戳了戳。
“这… … 当真可以让人长生?”
不等武鸣谦点头,她接着道:“为何先前会失败那么多次?这长生丹药是用蝾螈还是鲛人炼制出来的?”
“这是用鲛族的鲛皇和将军炼制而成的,这次炼制前,不仅用许多珍稀药材熏制,在炼制过程中更是添加了一颗千年灵芝,那灵芝是我师父当年留下的。”
经历那么多次失败,这一回武鸣谦也是忍着心疼把灵芝添进去的。
听到这番话,芈檀心里咯噔一下,她追求长生只为樊尔,讽刺的是长生丹药却源自他的鲛皇和将军。内心欣喜一点点褪去,掌心珠子似乎也变得烫手,让她想要甩掉,却又舍不得长生的诱惑。
想到本就态度疏离的樊尔,芈檀有些惧怕,纵使拥有长生,她又如何去面对他。鲛皇和将军在族中都是至关重要的存在,她因何而延长寿命,只要一查便能知晓,待到那时… … 她不敢深想后果。
武鸣谦看出她的迟疑,言语蛊惑:“老夫知道芈姬思虑长远,但眼下最当紧的是获得长生,你放心,你那心仪之人不会怀疑到你头上,深海所有鲛人亲眼看着他们的鲛皇和将军跟随蛇妖游像海面,是以鲛皇与将军之死是蛇妖做的,与人族无关。况且人族术士执迷炼制丹药是流传已久之事,若是被怀疑,芈姬便告诉心仪之人是吃了人族术士炼制的长生丹药。古籍只记载了蝾螈可炼制长生丹药,不会有人怀疑这丹药是用鲛人炼制的。”
本就贪恋长生的芈檀被这番话说动,再多忧虑也是以后之事,时下最当紧的是长生。
她捏起那颗丹药,转念又觉得不对,“两个鲛人只炼制出了一颗丹药?武先生何时如此无私过?”
“实则是两颗。”武鸣谦佯装愧疚耷拉下眼皮,“老夫研制了一辈子长生丹药,到了这个岁数,比你们年轻人更加迫切想要拥有长生,你是雇主,理应先由着你来,可老夫这把年纪不知还能活几年。”
一声长叹之后,他继续装可怜:“老夫之所以事先吃了一颗,是为了延长寿命之后炼制出更多长生丹药,让楚国王宫贵胄和术士们,甚至将士和普通百姓都拥有长生。秦国近来愈发强势,只有楚国所有人都长生,才能打败秦国,成为九州大地永恒的存在。”
作为国之贵女,芈檀同样希望自己的家国昌盛,父母永远健健康康。这武鸣谦发丝胡须皆白,若不是修习了术法,兴许都活不到这个年纪,他先服用长生丹药也无可厚非。
“武先生不必自责,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日后就劳烦先生多炼制一些丹药,我父母族人众多,我不想几十年以后孑然一人。”
“芈姬放心,老夫平时最大喜好便是炼制丹药。”
话至此,芈檀不再犹犹豫豫,将那颗丹药送入口中。温润细腻的珠子划过喉咙,落入胃中,没有不适,也没有任何其他感觉,就如平时进入肚腹里的吃食一般无二。
武鸣谦静默观察芈檀神情,见她没有任何不适,他这才稍稍安心,但还是主动帮她把了脉。脉象平稳,跳动间十分有规律。
芈檀不解扬起细眉:“先生为何要为我把脉?这丹药莫不是有问题,难道先生并未服用?”
“芈姬不是修炼之人,老夫只是担心你一时无法承受,不过脉象平稳如常,想是没有大碍。”武鸣谦说着,故作高深捋捋胡子。
暗自松了一口气,芈檀没有过多质疑。
天色已然大亮,院外传来脚步声,武鸣谦嘱咐:“眼下丹药稀缺,还望芈姬先不要声张此事。”
“我明白,先生放心。”
目送武鸣谦翻墙离开,芈檀回屋褪下衣衫,躺回床榻上,假装自己刚睡醒,侍奉的奴仆很快来叩门,问她可否起了。
回到纪山,武鸣谦借口修炼,便匆匆回了房间。褪掉布履,盘膝坐在床榻上,他郑重掏出那颗香气四溢的珠子,没有任何修为内力的芈檀服下都没事,他也无需再有顾虑。咽了几下口水,他右手颤抖着将珠子送入口中,珠子仿佛长了眼睛般钻入喉咙。
端正坐姿,他闭目凝聚丹田灵力,催动丹药挥散至四肢百骸。周身筋脉很快升腾起密密麻麻的暖流,让他犹如置身于初夏暖阳中。
然而,武鸣谦不知道的是,琉年身中剧毒,用他炼制出的丹药同样含有毒素,他服下的这颗,正是来自鲛皇。内热感越来越强烈,他后背很快湿透。
武鸣谦以为是长生丹药起作用了,欣喜之色爬上唇角,催动周身灵力更甚。等他察觉出不对劲时,丹田一道气力直冲心口,猝不及防之下喷出大口鲜血来,他忙捻诀压制住紊乱的筋脉,以免爆体而亡。
时间一点点流逝,不知不觉两个时辰过去,武鸣谦终于勉强压制体内气力,疲倦睁开双眼,他抬手想要拭去额头汗水,却发现指甲乌黑,像是年轻时曾见过的妖物一般。无暇细想,他摸上自己脉搏,下一瞬愕然睁大眼睛,他… … 似乎不再是人,而是成了妖物!
不死心,又把了一次脉,脉搏跳脱不可捉摸,哪里还是寻常人族的脉象。
垂在胸前的头发和胡须已转为乌黑,武鸣谦摸向自己的脸,光滑细腻,没有一丝褶皱。这是,因长生丹药返老还童了?他起身扑向青铜镜,镜中之人,赫然就是他年轻时的摸样,只是眉眼陌生。
武鸣谦屏住呼吸,摸向那双妖冶的眉眼,那暗红瞳仁与那蛇妖无异。
怎会如此?古籍记载,鲛人是深海之中的种族,并不是妖族,为何炼制出的丹药会让人族妖化?
这双眼睛,这双红色眼睛分明… … 与那蛇妖相似。
蛇妖!武鸣谦猛然瞪大双目,莫非是那蛇妖诓骗他,蓄意调换了鲛皇和那个将军!
随即,他又摇头否认自己的猜测,这段时间炼制了不少鲛人油,他还是能清楚分辨出鲛人的。可,为何服下那枚丹药后会妖化?垂眸盯着乌黑指甲,武鸣谦百思不得其解。
没有古籍记载过长生丹药可让人族妖化,武鸣谦暗恼自己大意,他是妄想长生,可他不想以成为妖的方式长生。事已至此,后悔已是无用,唯有接受事实,只是不知芈檀是否妖化了。
武鸣谦刚想到芈檀,她便冲上了纪山。
一众术士见她包裹严实,行色匆匆,均都默契没有询问。
“这便是你说的长生丹药?”
关上房门,芈檀扯下头上布巾,愤怒转身,下一句喝问还没出口,便愣在了原地。主位上端坐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说不上俊美,不过那双眼睛却满是蛊惑,仿佛能把人吸进深不见底的漩涡。
“你是?”
“武鸣谦。”
“你也妖化了?”
“对!”
丢掉布巾,芈檀走到武鸣谦对面坐下。
“长生丹药为何会令人妖化?”
“老夫暂且还不知是何原因。”
“那究竟是妖化丹药?还是长生丹药?”
“如你所见,自然是可长生之物。”
武鸣谦说着,指着自己那张恢复年轻的脸。
芈檀瞅着自己尖锐乌黑的指甲,眼中顷刻满溢泪水,“这幅人不人妖不妖的样子,我该如何面对父母亲人… … ”
“女子怕甚!搽点胭脂就能蒙混过去。”
武鸣谦一把年纪了不太会安慰女子,更何况他现在比芈檀更头疼,倘若大家知道一向威望颇高的他偷偷服下仅有的丹药,纵使明着不敢闹起来,心里多多少少也会生出嫌隙。
明白说再多也无用,芈檀抹掉眼泪,捡起布巾裹住脸,打开房门走了出去。经此一事,她也不敢冒险让父母族人服用丹药了。
当时樊胤被蛇妖的蛇尾穿透胸膛,身体里残留了不少毒素,芈檀服用的那颗虽不及武鸣谦那颗毒素强,但她不会术法,同样影响颇深。
并不知珠子内有毒的武鸣谦,以为所谓的长生丹药就是会令人妖化。唯一让他欣慰的是,他的修为提升数倍,轻轻捻动指尖便能隔空夺取生灵性命。
当初海面那场大战,蛇妖万君同样身受重伤,鲛人不会卑劣到下毒,他那些伤早晚会痊愈。
故而躲在隐蔽处养好伤后,他仍旧不甘心,再次潜入深海,试图破开无边城结界,杀害其余鲛人。
琉璃和樊尔赶回无边城之时,蛇妖正在攻击结界,降风首领也恰巧闻讯赶来。
十九年不见,面对昔日长辈的关心,琉璃鼻子一酸,不知该说些什么。当初离开无边城那日,她怕离别伤感,没有亲自与君父道别,没成想此生竟再无机会,愧疚又一次袭上心头,腥甜满溢唇齿,她不动声色压下去。
匆匆与降风客气两句,她摸向腰间,摸了一个空才想起刺进嬴政胸口的忆影剑忘记拔了下来。
没有法器,她环顾四周,想要找一件趁手之物。
“用我的。”樊尔拔下赤星剑。
琉璃没有接,他的父亲已因护君父而殉职,她绝不能让他有任何闪失。
匆匆赶来的星耀,闪身至琉璃身边,奉上自己的剑。
“还是用我的吧。”
琉璃没有与他客气,欣然接过,持剑飞掠至蛇妖五丈处,墨蓝眸子满溢仇恨。
“是你杀了我君父?”
万君收起蛇尾恢复人形,上下打量琉璃一遍,“与琉年倒是有几分相似,今日吾看在你还年少的份上,可饶你一命,待日后你强大起来,再寻吾为你父亲报仇如何?”
琉璃没有理会那些侮辱性的建议,捻诀凝聚灵力于剑刃,摆动鲛尾,闪身刺向蛇妖要害处。
万君后退躲开,嘴上还不忘调侃:“年轻人真是不稳重,今日你若执意如此,他日可没机会复仇了。”
“那便今日将仇报了。”
琉璃说着,又一次出招刺向蛇妖。
与此同时,樊尔从蛇妖后侧方袭击过去。
“真是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
万君嗤了一声,前后同时凝结一层屏障。
几个回合下来,双方都未占便宜。琉璃和樊尔吃亏在修为不够,而万君则吃亏在重伤未愈。
用大拇指抹去唇角血迹,万君扯动嘴角讥笑。
“还真是小瞧你们两个小少年了。”语毕,他幻化出蛇身,断掉一节的长尾快准狠扫向主仆俩。
樊尔惊呼一声“小心”,堪堪躲过,但还是不受控制退后十几丈远。
然而琉璃就没那么幸运了,这几日她本就气火攻心,内力不稳,先袭向她的蛇尾速度太快,任她反应有多迅速,都没能躲过。踉跄着后退间,身体失重,差点跌入那片可怖的珊瑚之中,幸好星耀及时拉了她一把。
降风幻化出法器,闪现在万君对面,“你家国的覆灭,不是鲛族的错。”
“那又如何!千年前的那人已不知轮回转生几次,怪只怪鲛人生命太漫长,琉年活到如今不就是在等吾前来复仇嘛!况且,弟子之过,师之责,他教出的好弟子倾覆吾的王朝,他就必须付出同样的代价。千年前吾的族人被灭,千年后吾若不灭他的族人,又岂能咽下这口气。”
蛇身的蛇妖看不出表情变化,獠牙闪过寒光,仿似在狞笑。
琉璃稳住身子,顾不上道谢,闪身至降风身旁,冷嗤:“你这蛇妖,还真会为自己滥杀生灵找借口。武庚若知他牵挂千年的父亲,变成如今这般冷血摸样,定然十分失望。”
“庚儿… … ”
万君失声呢喃,但很快又恢复镇定,“你怎知庚儿的存在?是不是琉年告诉你的?你这次前往陆地是不是毁庚儿魂魄的?”
听到对方污蔑父亲,琉璃脸色愈发阴郁,“鲛人才不会如你这般卑劣,是你生前的王后,请求我帮忙解封你,解除封印才发现是武庚,他因你被困宗庙数百年,至今迟迟不愿轮回转生,你却在此滥杀无辜,怎对得起他的尊敬。”
第167章 合力对抗
千年前的久远记忆纷至沓来, 万君双目失神,有些恍惚。前世亏欠妻子和儿子诸多,他没想到他们竟还惦念自己, 愧疚袭上心头, 不过他面色如常, 并未表现出来,而是佯装出一副浑然不在意的样子。
“此生吾乃蛇妖, 只想要复仇,无需对得起任何人的尊敬。至于庚儿… … 他不愿转生,是他自己的选择, 你少拿道德约束吾。”
“复仇?鲛族哪里有你的仇人?你们人族之间挑起的战争,为何要把仇怨算在鲛人身上?”琉璃双眉颦蹙, 清冷眸子闪过寒意,握剑的手因用力而指骨泛白。
“倘若不是琉年悉心教导, 他怎有能力倾覆大商!”
“每个人的命运都是早已注定好的,纵使没有我君父,他一样会倾覆你的家国。”
琉璃这话让万君立时黑了脸, 他自然知晓王朝更迭是注定的, 也清楚没有琉年,依然会有他人出现, 可那些都不是让他放下仇恨的理由。大商的覆灭,总要有人承担后果, 时下寿命漫长的鲛人是唯一可以报复的对象。
睥睨俯视着下方想要冲出结界的鲛族将士,他唇角勾出一抹残忍笑意, 随即幻化出蛇身, 在无边城万千鲛人的注视下袭向琉璃。
琉璃反应迅速飞身后退,及时侧身躲过, 对抗有着千年灵力的蛇妖,她十分清楚只有三百多年修为的自己不是其对手。
樊尔及时用剑鞘拖住她后背,关切问:“没事吧?”
“无碍。”琉璃稳住身子,抬头便见降风已然挡在前方,持剑面对蛇妖。
蛇妖血红双目微眯,厉声威胁:“若不想蝾螈族跟着受牵连,便让开。”
降风神情坚定,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蝾螈族和鲛族万年来的情谊不是区区威胁可以破坏的。两族共同生活在深海,一族出事,另一族绝无可能幸免,今日他若冷眼旁观,愧对的不止是琉年,还有万年前鲛人先祖对蝾螈的救助。
万君见他不愿让开,不耐烦嘟囔一句‘找死’,残缺蛇尾大力甩向降风。
几个飞掠,降风灵巧躲开蛇妖地袭击,蝾螈虽不善修炼,但在水中极其灵活,在与敌人交手时还算有些优势。
星耀见此,摆动长尾,以最快速度来到降风身边,“君父… … ”
“为父无事,你先回太月古城。”
“您还在对抗蛇妖,我又怎能… … ”
“你是蝾螈的未来,听话,快回去。”匆匆留下这一句,降风提剑刺向蛇妖。
琉璃和樊尔对视一眼,凝聚灵力于剑刃,紧随其后。
作为蝾螈下一任首领,星耀自然明白父亲这么安排的原因,可作为儿子,他做不到在这种时候躲回太月古城。纵使此时手中没有法器,他也毫不犹豫跟着一起冲了上去。
四对一,万君招式愈发狠戾。
远处一名蝾螈将士拼命摆动长尾游向降风,隔着老远就喊了起来:“首领,出大事了,三少主方才趁乱逃出太月古城,看方向,正是陆地。”
闻此话,降风飞身后退十几丈,降落在那名蝾螈将士面前,“何时逃出城的?”
“可能是半个时辰前,也可能是首领刚离开不久,属下… … 无法确定… … ”
将士低垂脑袋,不敢与降风对视,没有守好结界入口,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不用猜,降风也知道星知趁乱逃出城是想为星言和子霄复仇,一边是女儿的安危,一边是鲛族的安危,他一时不知该做出何种抉择。
蝾螈将士那一声大喊没有逃过琉璃的耳朵,她亦清楚星知逃走的原因,人族术士十分了解蝾螈弱点,此去不但复不了仇,甚至可能会殒命。没有犹豫,她退到正左右为难的降风身旁。
“人族术士狡诈,星知不是他们的对手,您还是先去寻她吧,再拖下去,恐生变故。”
降风面上闪过诧色,他没想到琉璃会看出自己的纠结,“万一你和樊尔不敌… … ”
“您放心,我和樊尔这些年没有懈怠修为,有把握打败蛇妖。”琉璃唇角扬起,露出一个自信笑容。
“君父,我留下来帮他们,您快去寻星知。”星耀隔着老远催促父亲,星知自小便莽撞不顾后果,她的脾性只有父亲管得住。
迟疑须臾,降风不再耽搁,转身向海面游去。
那名蝾螈将士挥手示意远处的一队巡城军跟上首领,同时还不忘传音给守护结界的另外十一名将士,让他们去调遣将士出城护好星耀。
不多时,几十名蝾螈将士涌出太月古城,领头的那位还贴心帮星耀带了一把长戟。
星耀顺势接过,转手刺向蛇妖心口。
万君灵巧躲过,不屑冷嗤:“胆敢多管闲事,吾定要让你知道何为后悔莫及。”语毕,他周身灵力陡然大盛,张开血盆大口便扑向星耀。
一名将士惊呼一声‘大少主小心’,毫不犹豫飞身上前,挡在前面。他的头颅被蛇妖一口吞入口中,脖颈被瞬间咬断,天柱骨断裂之音刺痛星耀双耳。
蝾螈墨黑身躯轻飘飘坠落海底,星耀从震惊中回过神,双目猩红瞪视唇角挂着红色口涎的蛇妖。
一切都太突然,城内外的鲛人和蝾螈均都怔愣须臾才回过神。
万君呵呵笑出声,摆动蛇尾,“吾说过要让你后悔的。”
星耀胸膛大力起伏着,催动丹田灵力凝聚于长戟,使出全身力气刺向蛇妖。
琉璃和樊尔对视一眼,从侧方攻击蛇妖后背。
其余愤恨不已的蝾螈将士一拥而上。
下方无边城内乱作一团,年幼灵力低微的鲛人们均都惴惴不安,解药迟迟没有研制出来,大半鲛人修为被禁锢,若是不抵蛇妖,只有灭族身死的下场。
担忧琉璃和樊尔安危的白婼带领一众海桑军正在试图破结界,而长老和占卜师们全都神情紧张盯着自家少主,生怕鲛族唯一的继承者遭遇不测。
浮碧王宫内,鲛后楹婳拼尽一半修为,终于打开永极殿结界。
听到动静,南荣舟将视线从琉璃身上收回,转头看去,永极殿殿门缓缓打开,一身雪白衣衫的鲛后立于殿中,毫无血色的脸疲倦至极,为了破开结界,她连日来一直未曾歇息。
南荣舟忙转身,双手置于身前,恭敬行礼。
楹婳理了理一丝不苟的衣襟,出了永极殿。无边城上方的动静引得她仰头看去,透明结界之外,双方正混战在一起。瞧清女儿也在其中,她蹙眉质问南荣舟:“是你通知她回来的?”
“不是我… … ”这几日,南荣舟一直守在永极殿外,不敢有丝毫懈怠,漩音鉴未曾带在身上,他又哪里有机会通知。在看到琉璃出现在结界之外时,他同样十分困惑她为何会在历练期间回归深海。
无暇再理会有些惶恐的鲛人少年,楹婳捻诀闪现至大长老身旁,问:“是谁通知少主回来的?”
“不知,兴是少主感知到君上身陨,故此才赶回来的。”大长老那双满是担忧的双目一直注视着琉璃。
楹婳听到大长老提及琉年身陨之事,神色黯然,浓密长睫低垂,不动声色掩下眼底哀伤。鲛人生命漫长,她以为他们还有很多时间,猝不及防的变故,甚至让她无暇去难过。杀害丈夫的仇人就在城外,她却只能隔着一道无法打开的结界,眼睁睁看着女儿拼死对抗。
“当真没有办法破开结界?”她侧头看身旁老者。
大长老捋捋花白胡须,摇头又点头:“恐怕很难,当时君上离开时在结界之上加固了一道屏障,倘若没有中毒,尚且还有可能合力试上一试。眼下,只能寄希望于少主,她是君上唯一血脉,兴许可以解开。”
楹婳惆怅叹息,琉璃只有三百多年修为,哪里会是蛇妖的对手,结界不打开,无边城的将士便无法出城帮她,无人帮她,她的胜算更加微乎其微,如此死循环下去,怕是… …
她不敢再胡思乱想,闪身至白婼身旁,打算与之合力破结界。
余光瞥见一抹雪白身影,白婼转头,瞧见鲛后,她下意识想要转身行礼,指尖牵动灵力,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正在施法破结界。
“白将军无需多礼。”楹婳说着双掌凝聚灵力。
“君上和阿胤… … ”
“我已感知到了鲛皇的陨落。”
楹婳双目浮现忧色。
此刻,失去丈夫的她们只是两个再普通不过的妻子。
透明结界,看似如尽在咫尺的海水,却横亘着无法跨越的距离。结界之外,是遍体鳞伤的琉璃和樊尔;结界之内,是满心焦灼的两个母亲。
蝾螈将士一个个倒下,星耀手臂负伤,招式愈发凶狠。
赶来的三位长老心疼哀嚎,扑上去拉住星耀,硬要拖他回太月古城。
“放开!”
牺牲了那么多将士,星耀又哪里肯罢休。
拉扯间,蛇妖再次杀害两名蝾螈将士,试图阻止的琉璃,后背被蛇尾击伤,口腔腥甜,她咬牙硬生生咽了回去。
见琉璃受伤,星耀挣脱开三位长老,还不待他过去,樊尔已然抢先一步。
万君幻化出人身,目光落在琉璃身上,假装好意道:“小家伙挺有意思,吾突然有些舍不得杀你。不如今日,吾先屠尽鲛族,等你日后修为精进了,再寻吾复仇,你觉得这个提议如何?”
“不如何!”
琉璃扶住樊尔手腕,暗暗调整内息。
结界内的楹婳紧紧揪住领口衣襟,眼眶通红注视着女儿。从前她看似严厉,可却比任何人都疼爱琉璃,此刻看着女儿受伤,她心口难受到难以呼吸。
“大长老,当真没有办法破开结界?”楹婳嗓音沙哑,头一回失态。
大长老艰难摇头,他又何尝不是满心担忧,可毒素早就蔓延全身,能凝结灵力已是不易。无边城内,修为不错的鲛人全都中毒,可见是蛇妖事先计划好的,他们合力破开结界的几率十分渺茫。
听到母亲地嘶吼,琉璃双耳微动,低头看向结界内。目光汇聚的刹那,她极力弯起唇角,想要用笑容让母亲安心。
楹婳鼻子一酸,用袖子捂住眼睛。
樊尔捏住琉璃手腕,脉搏稍弱,且紊乱,比之先前严重不少。
“不如你跟大少主先去太月古城,剩下的交给我。”
“放心,撑得住,身为继承者,这是我必须肩负的责任,我不能因为一点点小伤就把责任丢给你。”
琉璃缩回手,站姿笔直,身上淡紫色的鲛绡纱在蔚蓝海水中轻轻浮动。
第168章 结界破裂
清楚琉璃性格, 樊尔未再多劝,唯一能做的就是输送一些灵力给她。
星耀近前,主动关心:“伤的可重?”
“无碍。”琉璃勉强挤出一丝难看笑容, 抬手不动声色按住樊尔手臂制止。
长指一滞, 樊尔乖乖收起灵力, 什么也没说。
万君抚摸着颧骨上的浅色疤痕,似笑非笑瞧着他们, 假意道:“你们还年轻,没必要逞一时之气,吾看在解封庚儿的份上, 可以让你们多活一些时日。”
这明显带着挑衅的语气,惹恼了琉璃, “杀父之仇,岂能就此作罢。”说着, 她不待对方再开口,便提剑刺了过去。
万君盯着迎面而来的锋利剑刃,并未躲闪, 垂在身侧的双手陡然汇聚一团黑色灵力, 快且狠的袭向琉璃心口。
琉璃神色一凛,身子向左 倾斜, 打算避开,然而蛇妖的招式太过狠戾, 任她反应再快,也没能完全躲开那一击。踉跄着退后几十丈, 她才勉强稳住身体, 先前压下的那口鲜血终于不可抑制喷涌而出,犹如夏日急雨, 洒落在无边城透明结界上,晕开无数血红花朵。
一切发生在一瞬间,樊尔顾不上对付蛇妖,转身游向琉璃,甚至忘记动用灵力。待近前,他施法为她治疗时,才反应过来。
心口窒息的疼痛,让琉璃呼吸困难,但仍旧倔强笔直伫立着,不肯露出丝毫脆弱。
结界上盛开的血花,刺痛了楹婳双目,她看得出来蛇妖那一掌用了七成力。
“这般不听劝,是要吃亏的。”万君语气幽幽,垂目摆弄着尖锐锋利的指甲。
琉璃没有理会蛇妖的讽刺之言,她十分清楚自己不是其对手,可她又做不到为了活命,而弃全族于不顾,更何况还有杀父之仇。
樊尔闻此话,猛然转头瞪视着蛇妖,那双漂亮的柳叶眼充满仇恨。在看清对方面上的挑衅时,他的怒气再也控制不住。
万君浑然不在意,侧身躲开刺来的长剑,同时不忘开口刺激樊尔:“你与樊胤五官如此相似,定然是父子无疑,你想不想知道他是如何死的?”
不等樊尔反问,他紧接着道:“当日冰面之上,吾用蛇尾刺穿了他的胸膛,他的血流尽时,染红大片海面,就如这深海大片大片的红珊瑚,十分壮观。你猜最后怎么着?吾把琉年和樊胤送给了人族术士炼制鲛人油,这会儿,想是他们已被秦人制成长明灯安置到秦王陵墓了。”
“对了,听说你们历练期间选择的那位人族正是秦王,还真真是缘分,你们救他,传授他剑术,他的子民却用你们父亲制作长明灯。吾一直相信报应的存在,琉年和樊胤能有今时之结果,也是他们千年前种下的因。”
万君笑声张狂,身姿旋转躲避着樊尔的招式,并不还手。
樊尔几乎被愤怒夺去理智,他十分清楚蛇妖是故意挑拨,当时嬴政的反应,应是不知鲛人油之事,可纵使心里清楚一切,他还是会被那些话激怒。脑子越来越乱,到最后完全顾不得招数,只是一味横冲直撞,手上剑式毫无章法。
万君唇角噙着笑意,不再躲闪,出手还击。
鲛人听觉灵敏,琉璃自然也听到了蛇妖那些话。离开无边城之前,君父曾叮嘱她,鲛人先祖曾经也是陆地上的人族,要她务必善待人族。然而,陆地上那些术士却未曾想过要善待鲛人,他们为了长生猎杀蝾螈,为了钱财拿鲛人炼油,从不曾有过丝毫心软。
无论是鲛皇,亦或普通鲛人,身陨后都不太在乎身后之事,可不代表愿意在人为干涉下化为一滩油水。
琉璃双手蜷缩用力,指尖刺的掌心生疼,如果可以预知未来,她一定不会主动坦白身份。不论鲛族变故是否与嬴政有关,都是对她轻易暴露身份的惩罚。
蛇妖招式狠辣,樊尔逐渐开始不敌。
星耀见状,不顾自身安危,冲了上去。
蝾螈长老将士们神情紧张跟上,生怕自家大少主有闪失。
下方结界沾染血珠后,先是轻微晃动,不多时开始出现裂痕,从不易察觉,到发出清脆碎裂声,只不过是在极短时间而已。
听到异动,琉璃狐疑低头看去,原本坚不可摧的结界光芒大盛,无边城内的鲛人瞬间淹没在刺眼光晕中。
她惊呼一声‘君母’,毫不犹豫向结界冲去,然而不待她靠近,那些光晕却全都迎面涌来,扩散的结界碎片在感知到她的存在后,就如有磁性般重新汇聚起来。被笼罩在无尽灵力中,她只觉大脑一片空白,看不清听不见,更感觉不到周围任何,仿佛整个天地都是无声静止的。
因结界破裂刚松一口气的楹婳,看到散开的结界再次聚拢,将琉璃包裹其中,她无暇顾及后果,便要奋不顾身扑上去。
白婼眼疾手快拉住本就修为折损大半的她,劝阻:“这是历代鲛皇设下的结界,不会伤害少主的。”
“君上已经不再,阿璃若是再出事… … ”楹婳声音突然弱下去,低声呢喃:“我该怎么办!”
不再受结界阻挡,白婼反而淡定下来,她紧紧握住楹婳的手,低声安抚:“会没事的,少主自小便是有福的,相信这次亦是,无边城结界皆是历代鲛皇灵力所化,先祖们又怎会伤害她。”
这番话令慌乱的楹婳安静下来,是啊,那是历代鲛皇的灵力,又怎会伤害琉璃,况且其中还有琉年的灵力,是她关心则乱了。想到刚身陨不久的丈夫,她眸光更加黯淡。
白婼看透鲛后心思,又安慰几句,才率领一众海桑军们冲向蛇妖。
正在与樊尔他们缠斗的万君听到呼喊声,回头看去,数不清的鲛族将士令他眉头皱了一下。烦躁低斥一声,他踩着一名蝾螈将士的脑袋飞掠向上,顷刻幻化出蛇身,蛇尾大力扫向冲上来的海桑军。
裹挟着海水的长尾迎面而来,不少将士被甩飞几十丈。鲛族水源距离海桑军营地最近,比起城中普通鲛人,他们中毒更深,可普通鲛人甚少有修习术法的,这种时候只能是他们抵抗蛇妖的侵袭。
樊尔听到将士们熟悉之声,狐疑看去,无边城上方熟悉结界已不复存在,他诧异瞪大眼睛,不明白结界为何突然就破了。
就在他不解慌神之际,万君双掌凝聚两团灵力袭了过去。
“小心!”白婼惊呼一声,甩出一条如水波的丝带缠住樊尔腰身,将他拉出蛇妖攻击范围。
“阿母,结界为何… … ”樊尔下意识脱口而出,却在看清远处那凝聚成团的灵力时,戛然止声。须臾,才呢喃出声:“那是何物?”
白婼转头看去,解释:“方才结界突然破碎,又凝聚成灵力,将少主包裹其中。”
樊尔脸色一变,紧张问:“她可会有危险?结界为何突然会破碎?毒都解了?”
白婼摇头,“结界是从外面裂开的,我猜测,可能是沾染了少主的血所致。实则万年来,坚不可摧的无边城结界是历代鲛皇灵力所化,结界入口被封锁时,继承者是唯一可以打开之人。”
听到这番解释,樊尔反而有些担心,无边城没了结界,便会时刻处于危险之中。碎裂的结界重新凝聚成灵力,将琉璃包裹其中,很有可能是对她破坏结界的惩罚。
想到那一层可能,他欲要前去解救,却被白婼先一步拉住手臂。
“阿母… … ”
“鲛人性子大多温和,鲛皇更是仁爱,她不会有事的。”
“可万一… … ”
“没有万一,你这种时候过去,反而对她不利。”白婼神情坚定且郑重。
就在母子俩僵持之际,见琉璃被困在浑厚灵力中的长老和占卜师们,纷纷上前,试图施法驱散灵力。
灵力感受到外界侵扰,光芒更盛,一群老人家眼前霎时白茫茫一片,身体不受控制向四周飞去。
樊尔呼吸一滞,用力挣脱母亲的手,捻诀闪现至结界周围,大声呼唤琉璃的名字。
被包裹其中的琉璃并不知外面状况,隐约听到樊尔熟悉嗓音,她双掌结印,想要劈开灵力,厚重灵力轻微晃动,没有任何裂缝。她又试了两次,仍旧无果。
“琉璃,你没事吧?”樊尔有些急,凝结灵力于赤星,欲要劈在结界上。将将把剑举至头顶,琉璃地声音便飘入他耳中:“我无事。”
“你为何会被困在其中?”他问。
“不知。”琉璃仰头环顾周围,转而道:“外面如何了?没了结界,蛇妖可有伤害族人?”
樊尔回头看向那些负伤倒下的鲛人,怕琉璃担心,他只得撒谎说没有。
琉璃听出樊尔的心虚,当即便明白过来,不过她没有拆穿,而是叮嘱:“我很安全,你在外面,一定要保护好族人。”
“是。”
樊尔本能应下,确认琉璃没有危险,他未再过多逗留,转身回去继续对付蛇妖。
蛇妖还未解决,无边城又没了结界,更加心急火燎的琉璃捻诀催动全身灵力,试图冲破周围桎梏。无数道术法击出,浑厚灵力非但没有散开,反而迅速收缩。
她神色大变,双掌结印举过头顶,去抵抗上方压下来的灵力。宽大袖子顺着手腕滑落,露出两条纤细白皙的手臂,右臂上那条被蛇妖划伤的口子因为使力再次渗出血来。
聚拢而来的灵力感受到血腥气息,犹如嗜血的狂魔,全都涌向她。
面对周围的压迫感,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历练失败,又没有护住无边城,果然是要受惩罚的。”
庞大的灵力分为丝丝缕缕,前赴后继侵入琉璃的身体,温凉之感蔓延四肢百骸,却没有任何痛感。原本紧闭双眸打算接受惩罚的她悄悄掀起眼皮,看清右臂伤口愈合的速度,才反应过来这不是惩罚。
惊诧睁圆眼睛,她透过越来越稀薄的灵力看到母亲朦胧的双眼,以及长老和占卜师们同样惊讶地神情。
随着灵力流入身体,她能明显感觉到体内外的伤均在快速痊愈,似乎身体也轻盈不少。进入体内的灵力在各处筋脉游走一周后,最后汇聚于丹田,与她自身灵力融合在一起,并未出现排斥之感。
约莫一刻左右,所有灵力均被琉璃所吸收。
楹婳第一个上前,想要拉住琉璃双手,转念又觉得此举与平时严厉态度不符,尴尬搓搓手,生硬问:“身体可有不适?”
琉璃摇头,并且拉起衣袖给她看,“不但没有不适,身上的伤也消失了。”
“那就好,那就好… … ”
楹婳低声重复几遍,最终还是没忍住,抬手帮琉璃把肩头长发理顺。
明白母亲是疼爱自己的,琉璃握住她的手,这些时日的惶恐和担忧袭上心头。
大长老围着母女俩转了几圈,急切问:“少主当真无恙?”
“当真。”
“那可是几代鲛皇的灵力,以你的修为,又怎受的住… … ”
“真的无恙!”琉璃打断大长老,在他面前转了一圈,主动把手腕凑上去:“您若是不信,可以探查我的脉搏。”
大长老见她神态坦然,狐疑伸出两根手指搭在那皓腕之上,脉搏浑厚有力,修为提升的不止一成两成。
“奇怪,为何没有出现排斥现象?”
“兴是历代先祖都十分喜欢我,不忍心让我受苦。”琉璃缩回手。
“你这孩子,这些年怎的还是没变,就会胡说。”
楹婳假装嗔怪点了点她的脑袋,母女俩二十年来的生疏,在这一刻彻底化为乌有。
闻此话,琉璃双眸瞬间黯淡下去,她没变,可是鲛族却变了天。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蛇妖地狞笑声,将她从父亲身陨的悲恸中拉回现实。无数鲛族将士还在拼死搏斗,她又怎有资格在这里伤怀。
可还不等她赶过去,樊尔的嘶喊响彻在深海之底,穿透层层海水,飘向远处。
琉璃举目望去,只见蛇妖残缺的蛇尾从白婼胸口抽回,那被穿透的背心正在汩汩涌出鲜血。
万君地狞笑戛然而止,“吾是不是很公平,你的父亲是何种下场,你的母亲便是何种下场。”
满身伤痕的樊尔没有搭理他,转身飞扑过去接住那轻飘飘的身体,漂亮的柳叶眼没了任何光彩,前不久刚刚经历失怙之痛,此刻又要亲身经历失恃之悲。此后余生,不论他经历任何,大概也不抵此刻一分之痛。
懊恼袭上心口,琉璃身形晃动,闪现至母子身前,“对不起,我若不与君母长老他们说话,兴许可以救下白将军。”
不等樊尔开口说话,万君幻化出人身,似笑非笑道:“你确实该道歉,不止他们,还有他们。”说着,他大手一挥,指向下方横躺的鲛族和蝾螈族将士,“琉年不在了,你作为一族少主,却没能护下他们,你说你是不是该死!”
“该死的是你!”琉璃倏然转身,清冷眸子睥睨着万君,周身因愤怒而凝聚出一层浑厚的灵力。
隐隐感觉到压迫之感,万君暗暗低斥一声,随即面色恢复如常,“那不如便试试,究竟是谁该死… … ”
他话还未说完,琉璃便顷刻出现在他面前,幻化出一把冰剑直刺他心口。
散发着寒气的剑尖刺进胸膛,万君神色一凛,来不及幻化出蛇身,拔下冰剑,飞身后退。
满目仇恨的琉璃又哪里肯放过,紧追上去,招招致命,不给蛇妖幻化出蛇身的机会。
第169章 魂飞魄散
在琉璃接连致命攻势下, 万君节节败退,无暇幻化蛇身的他有些施展不开,随着身上伤痕的增加, 他僵在面上地嘲讽表情很快消失, 转为严峻。作为有着一千多年修为的蛇妖, 在三百多岁的鲛人手下显现颓势,这让他难以接受, 在此之前,他可从未如此吃亏过。
获得几代鲛皇灵力后,琉璃修为大增, 在交手中,她发现竟翻了近十倍, 已然不需要借助法器,手掌翻飞间, 便可以幻化锋利冰刃。这样的能力,她只在年幼时阿婆用来哄她的上古故事里听说过。
那股游走在筋脉中的浑厚灵力让她既惊喜又惶恐,惊喜的是可以打败蛇妖报仇, 惶恐的是日后无边城将不再有结界护着。
无数负伤将士挣扎着爬到白婼周围, 唤着‘白将军’。
白婼眼神迷离,已经濒临死亡的她吐不出一个字。
樊尔紧紧抱着她, 目光空洞,脑子轰鸣, 似是听不到周围嘈杂声,只是一味地输送灵力。
鲛后楹婳命令众将士让开, 捧着一个水晶匣子近前。匣子打开的一瞬, 一道奇异流光闪过,她拿出塞到白婼口中。
丹药顺着血液滑进白婼肚腹, 然而心脏破碎,又岂是普通丹药能救回来的。
握着那已无脉象的手腕,楹婳轻声哀叹,嘴唇颤抖着,说不出一句告别之言。她与白婼一起长大,自小情同姐妹,在还未成婚之前,她们甚至还彼此约定以后要成为姻家,纵使后来做不成姻家,并且有着君臣之别,她也一直把她当做姐妹看待。
万年来的安稳,让她从未想到鲛族会有此浩劫,也未想到会与年少的挚友生死相隔。
二长老再也看不下去,上前拉住樊尔手臂制止:“你就是耗尽灵力,也救不回白将军。”
樊尔双目通红看向他,声线暗哑:“我已经没有了父亲,不想再失去母亲。”
闻此话,楹婳心疼不已,樊尔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对上那双红肿的柳叶眼,她不知该如何劝慰。捏紧手中水晶匣子,她出声吩咐大长老:“去拿吧。”
“不可,那是能在危难事护您性命之物,不可… … ”
“此刻便是危难之时,快去。”
楹婳厉声打断大长老。
犹疑稍许,大长老未在劝说,转身前往浮碧宫。
初代鲛皇鲛灷临终前曾留下两枚上古灵药,可在危难时救鲛皇鲛后性命,一直由历代长老们保管。万年来海不波溢,所有人都以为永远不会用到。
白婼只是一个将军,于公于私都不该给她服用,可于楹婳而言,生命平等,樊胤已经因救琉年牺牲,她不能再让樊尔失去母亲。
大长老很快取来一枚上古灵药,灵药有些像树根,拇指大小,散发着清香,看起来极其不起眼。
楹婳是头一回见传说中的灵药,以为他是故意糊弄,当即冷了脸。
大长老明白她误会,忙解释:“这便是灵药,只是长得有些不甚美观。”
将信将疑接过,楹婳不敢再耽搁,施法其上,开始救治。
白婼只剩一口气吊着,原本扩散的瞳孔随着灵药的蔓延,正在逐渐恢复生机。
见母亲还有救,樊尔松了一口气,裂开嘴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心口的血窟窿发出皮.肉生长的声音,这是他此生听过得最悦耳之音。
所有屏住呼吸的鲛人,在这一刻同时松了一口气。
不远处负伤的南荣舟艰难起身,捡起地上的长剑,游向在与蛇妖交手的琉璃。
琉璃余光瞥见未穿铠甲的他,侧头匆匆扫视一眼,问:“你是… … 南荣舟?”
南荣舟粲然一笑,用手背抹去脸上血迹,反问:“少主是如何猜出的?”
“声音听多了,不难猜出你的样子。”
琉璃回答的一本正经,南荣舟却嬉皮笑脸:“少主平时会时常幻想我的模样?”
“没有… … ”本能否认之后,琉璃凝眉专心对付蛇妖,显然不想再搭理。
南荣舟撕下一片衣襟,缠住流血的小臂,从侧面刺向蛇妖。
万君闪身躲开南荣舟的剑,掌心同时凝聚灵力击去。
本就受伤很重的南荣舟实在难以躲开那一掌,连连后退,吐出一口鲜血。
见此,琉璃睃了他一眼,严峻提醒:“既然伤重,便不要再逞强,你若死了,发愁的是占卜师和长老。”
知道蛇妖不再是琉璃对手,南荣舟扬唇浅笑,没再执意凑上去。先前蛇妖是真身,他在那巨大蛇尾下没少受伤,后背被击打数次,每一次他都有一种五脏六腑被击碎的错觉,牙齿缝里都散发着血腥气。
方才裂开嘴对琉璃笑,那一口血牙一定很难看,他想。
想到君父与两位鲛族将军,琉璃出手更加狠戾,幻化出的冰刃一次比一次急。
万君四肢和身躯已满是血污,冰刃穿透之处寒意刺骨,冷的他牙齿打颤。蛇血寒凉,进入蛇妖身体的这几百年,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然而此刻,他才发现那蔓延全身的寒凉血液并不是这世间最寒之物。
还是做人好啊,虽然寿命短暂,但至少血液是灼热的,可以让他真切感受到自己在活着。数百年来,他栖身在潮湿阴暗的山洞里,如同最卑微的蝼蚁,浑浑噩噩,不知今夕是何年何月何日。
后来,有一群术士突然出现,听他们提及鲛人蝾螈,他才想起琉年和樊胤,才想起生前的亡国之仇,没有任何犹豫,他决定与术士合作,找鲛人报仇。
在决定复仇的那一刻,万君便觉得进入蛇妖身体是契机,寻鲛人复仇的契机。
只是,而今看来,覆灭鲛族似乎有些困难。
胡思乱想之际,一道锋利冰刃袭来,瞬间刺穿腰腹。万君身体不受控制后退几十丈,最后被死死钉在一块礁石上。他握住冰刃想要拔.出,双手很快覆上一层冰霜,冰刃却未动分毫。
琉璃紧跟而至,虚浮于上方,居高临下睨着他,双掌结印,幻化出一柄足有十五尺的锋利长剑,散发缭绕寒气。
万君并不惧直指自己的冰剑,而是咧开嘴笑了,满口血污让那个笑容看起来更加可怖。开口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她和庚儿还好吗?”
“他们很好!”
话音未落,琉璃结印的双手收紧,那柄硕大的冰剑顷刻压下,直刺蛇妖心口。无论任何种族,心脏都是最脆弱的,蛇妖也不例外。
冰刃刺入胸膛的瞬间,万君清晰听到心脏碎裂的声音。
琉璃降落到他面前,清冷眸子深不见底,语气平静道:“其实你十分清楚,千年前大商的覆灭,是你们人族相争的结果,与鲛族没有任何关系。你因机缘巧合成为修为高深的蛇妖,奈何复仇对象都已不复存在,你之所以找上我君父,只不过是不甘心而已。”
万君没有否认,成为寿命漫长的蛇妖后,日子十分无趣,如此闹一场也好,身死才可以与这副黏腻冰冷的身躯彻底分离。
“庚儿的母亲也是魂魄吗?”
“不是。”
“那便好。”
万君没有再询问有关妻子的事情,转而道:“日后,若有机会再遇见庚儿,记得劝他轮回转生。”
琉璃既没答应,也没拒绝,此生她应该是不会再遇见武庚了,也不会… … 再见到嬴政了。二十年来,她想过无数种结果,却唯独没想到会提前结束历练,以那种理由分别。不过也好,总好过亲眼目睹他经历生老病死。
万君魂魄脱离身体的刹那,一道泛着寒光的长剑直直刺来,正中眉心,来不及质问,飘忽不定的魂魄便碎裂成如海砂般的碎片,被海水裹挟而走,飘向不知名的远方。
琉璃转头看去,发丝散乱的樊尔笔直伫立着,右手死死握住赤星剑柄,锋利下颌已然有了他父亲的神态。
“为何?”
“在你被困灵力漩涡时,蛇妖曾亲口告诉我,他击碎了君上和我阿父的魂魄,他们… … 再无转生可能。”樊尔蜷缩的双手青筋凸起,虽然极力克制,但双肩还是止不住颤抖。
听到这个消息,琉璃双耳嗡鸣,大颗大颗鲛珠滚落,她茫然用手接住。从前,君母时常告诫她,作为继承者不可将脆弱示于人前,更不可轻易落泪,她一直谨记于心,认为这世上不存在能让她落泪之事。
握着掌心温凉的鲛珠,她低垂长睫掩下眸中情绪,暗嘲自己从前太天真。
许久,她掀起眼皮,露出那双清冷眸子,如以往那般上前轻轻拍拍樊尔宽阔肩头。
“你做的很好。”
樊尔闻声转头,与她对视片晌,最终还是忍住了要帮她理顺肩头乱发地念头。
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的南荣舟唇角噙着淡笑,内心并未有任何不适,今日之前,他有想过这种场面,他以为自己会很生气,可真正面对,他才发现自己对琉璃没有男女之情。
想到四百八十岁的婚期,他默默在心里自我攻略:“不怕,还有一百年,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
琉璃转身瞧见南荣舟,面色一僵,但很快恢复如常,婚约于他们而言是一道束缚,她能从那双狐狸眼中看出对方不喜欢自己。也是,历代鲛皇鲛后,除了君父君母,似乎极少有两情相悦的。
暗自叹息一声,她降落到地面。
被众鲛人围着的白婼已转危为安,只是丧失了一身修为,还在昏迷中。
樊尔上前,轻轻抱起她,向着府邸而去。
琉璃目送母子俩离开,没有跟上去。
这时楹婳上前,主动拉住琉璃的手,轻声道歉:“为母没有经过你的同意,拿出了一枚灵药救治白将军。”
“白将军守护浮碧宫数百年,救治她是应该的,况且樊尔已经没有了父亲。”
琉璃听说过先祖留下的那两枚灵药,在她看来无论任何种族,命数都是注定的,所谓的危难亦是不可避免之事,灵药能避开的危难便不算是真正的危难,反之亦是。
不远处,蝾螈几位长老正在救治伤重的星耀,最多愁善感的长老急红眼眶,差点哭出来。
被母亲提醒,琉璃才发现不远处的他们,捡起星耀借给她的那把剑,她摆动鲛尾游过去,双手奉上,诚恳感谢:“今日多谢。”
一名蝾螈将士忙接过,随后退到一旁。
待体内紊乱的灵力平息,星耀缓缓睁开双目,客气道:“万年前,鲛族对蝾螈的恩情远大于此,今日是我们应该做的,只是抱歉,我修为不如我君父,没有帮到你们。”
“哪里,若是没有诸位,恐怕在结界破开之前,我和樊尔便已性命不保,今日之恩,我们定铭记于心。”
说着,琉璃双手虚于身前,颔首行了一个大礼。
星耀忙起身回礼。
蝾螈长老地位极高,故而未曾回礼。
举目环顾,星耀担忧问:“无边城没了结界,日后鲛族安危… … ”
“海渊阁理应会有结界的相关记载,我想办法解决此事。”既然当初无边城能设结界,琉璃就有信心重设无边城结界。
“那便好。”星耀抬手捂住肩头伤口,“如此,我们便先回太月古城了。”
琉璃淡淡应了一声。
大战之后的无边城一片狼藉,好在医师终于配制出了解药,那些伤重的将士们解了毒,灵力不再受束缚,身体恢复加快了许多。
夜色悄无声息降临,深海之底归于平静。
被困琼华阁多日的星言和子霄,终于在一处犄角旮旯里翻出了一本有相关记载的典籍。
依照法诀,他们很快掌握了能现身的技巧。
子霄那张一贯凶煞面容上难得有了笑意,眼下唯一的困难只剩琼华阁之外的结界了。
星言收起那本典籍,率先走出去。
守在外面的将士猛然看到他,均都不敢置信揉揉眼睛。
“是我,无需怀疑。”星言停在结界之前,命令:“帮我打开结界。”
蝾螈将士虽心有疑虑,可也乖乖上前,打开了结界。
子霄忙跟出去。
离开琼华阁,星言和子霄直接去了石室,石门大开,哪里还有星知的影子。
这时,远处一队巡城军路过。
“首领不在,大少主受伤,你们今晚都警惕些。”
“是!”
十几名将士异口同声应答。
“不在?”
“受伤?”
星言和子霄同时呢喃出声,视线交汇间,他们心里均都咯噔一下,转身急匆匆赶往星耀所居寝殿。
前来照顾星耀的晚姝,看到他们,愕然瞪大眼睛,好半晌才问出一句:“桀塰说你们已经身… … ”
“没错,我们的确已经身死,你现在看到的是我们的魂魄。”星言也不瞒她。
晚姝记得祖母曾说过蝾螈看不到同族身死后的魂魄。
星言瞧出她地疑惑,大致解释了琼华阁的那本典籍。
“我们本不该逗留至今,奈何星知执意前往陆地寻仇,我们只能进入琼华阁。”
“鲛族大乱,君父前去援助,星知趁乱逃走,不知君父可否寻到她。”星耀声音自内殿传来。
星言对晚姝颔首,转身进入内殿。
星耀在石榻上端坐着,脸色有些苍白。
不待近前,星言便急切问:“究竟发生了何事?”
“鲛皇和樊将军身陨… … ”星耀简略叙述一遍蛇妖复仇之事。
不过短短数日,星言没想到竟发生这么多事。
“对了!”星耀上下打量弟弟几眼,“你既已是魂魄,又是如何回来的?”
“蝾螈身陨不会入轮回道,而是会回到深海选一颗蛋附着其上,静待新生。”星言解释。
第170章 联手报仇
星耀惊愕, 琼华阁万千典籍中,他从未看到过有关蝾螈身陨后的记载,一直以来, 他都认为蝾螈和人族没有区别, 死后都是要前往度朔山入轮回的。
看出兄长疑惑, 星言在石榻另一端坐下,拿出那份典籍递过去。
“实则蝾螈魂魄同样不被同族肉眼可见, 两万年前,蝾螈第二百八十七代首领意外觉醒前世记忆,才知晓蝾螈魂魄不入轮回, 后来那位首领将此事单独记载下来,并创造出一种可以令魂魄现身的术法。本以为这份典籍已在万年前那场屠戮中损毁, 没想到会被保存下来,这些时日, 我和子霄在琼华阁翻了一个遍,才找出这份典籍。”
星耀不解:“近代首领为何都未提及过此事?”
“这份典籍被积压在琼华阁角落的最底层,兴是他们也不知。”星言猜测。
了然点头, 星耀翻开那份破损古籍, 简略扫视几眼,随手搁置在一旁, 侧身看向旁侧飘忽不定的魂魄。虽早就得知星言身陨之事,可当他真的面对, 内心比想象更加沉重。
幼时听闻世间有不少兄弟姐妹会因争夺权势地位反目成仇,从前他不理解, 而今仍然不理解。他们三个自小关系亲近, 从未因任何东西争吵过,星言性子洒脱, 不在乎那些身外之物。
兄弟不会成为威胁,这于星耀而言是幸事,只是他没想到星言最终会死于人族术士之手。这些时日,他亦想找人族术士寻仇,可理智告诉他不可以,身为蝾螈继承者,他若出事,后果极其严重。
“抱歉,我终究不如星知勇敢。”
“兄长不必自责,理智才是对的。我和子霄之所以想办法现身,便是想提醒你们,那些人族术士手上有大量雄黄粉,没有把握,还是不要直接与他们正面交手。”
星言弯唇浅笑,神态坦然。比起报仇,他更希望蝾螈全族上下平安,永远不要再遇见人族术士。
候在外面的子霄这时探进半个身子,表情有些急切:“首领何时会带三少主回来?若是他们遇上那些术士怎么办?二少主,不如我们前去寻他们?”
星言颔首,欲要随子霄离开。
星耀及时喊住他们:“你们迟迟不去选择新生的机会,可会有影响?”
“理应… … ”星言笑:“不会。”语毕,他头也不回,与子霄一起离开。
待议政结束,长老们和占卜师退下,万华殿便只剩了琉璃一人。
举目环视寂静空旷的殿宇,她一时有些恍惚,幼时每次来万华殿,君父都在批阅政务。
方才长老们提议让她尽早即位,几位占卜师也赞同附和,然而她却有些排斥。历代鲛皇即位最早的也在五百岁,还不足四百八十岁的她从未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情况下继任鲛皇之位。
新皇即位,便昭示着上一任鲛皇陨落,她不想也不愿接受君父不在的事实。当初离开前,君父还十分康健,而今归来,那份庇护却已不在。想到这场变故,悲恸再次袭上心头,她单掌撑额,闭目掩下情绪。
行至大殿外的楹婳身形顿住,上首主位上的鲛人少女还是太过单薄,如此年少,要如何肩负起一族责任!在她眼中,琉璃永远是孩子,女鲛各方面本就不占优势,她又哪里忍心让女儿承受一族重任。
收起思绪,进入大殿,她轻声问:“可是不舒服?”
琉璃闻声抬眸,不答反问:“君母,您难过吗?”
楹婳呼吸一滞,刚刚平复的心情再次被搅乱,作为妻子,她怎能不哀恸。
“樊尔说,万君击碎了君父和樊将军的魂魄,他们再无转生可能。”
琉璃声音低哑,双手无意识纠缠在一起。
楹婳并不知此事,听到这话,霎时红了眼眶。魂魄被毁,这世间再上乘的法器也难以凝聚。她没奢望过能和琉年有来生,然而他的来生却成了奢望。
“君母,这世间可有办法凝聚君父的魂魄?”琉璃仰头问。
楹婳摇头。
“海渊阁那么多典籍… … ”
“琉璃,你理应明白魂飞魄散的意思,你君父他… … 回不来了。”
楹婳声线颤抖,她及时咬住下唇,忍回哽咽。
刚燃起的希望被瞬间浇灭,琉璃唇角抿成一条线,默默挪过去,抱住母亲腰身,将侧脸贴上去,轻轻蹭了蹭。一只温柔掌心落在头顶,让她恍惚想起多年前,一位醉酒少年,也曾这么抱着自己的腰身,倾诉心事。
垂眸瞧见琉璃似是在沉思,楹婳问:“在想什么?”
琉璃摇头,松开双臂,坐回案前,“大长老提议即位之事。”
听出女儿的不情愿,楹婳严肃提醒:“从你君父身陨的那一刻,鲛族便是你的责任,你别无选择。”
听到熟悉地说教,琉璃耷拉着唇角扯出一抹苦笑,“我明白的。可是君母,我没有资格即位。”
“你是唯一的继承者… … ”
“我曾向一位人族坦白过身份,我不知鲛族变故是否与他有关,但错了就是错了。”
楹婳脸色一变,严肃问:“那位人族品性如何?与蛇妖术士可有往来?”
琉璃摇头,那日嬴政的坦然不像是假装,相识二十年,他只算计过想要杀他的侧夫人,以及处处压制他的吕不韦,他是有野心,可那些野心只建立在对乱世的痛恨之上。他曾承诺,绝不妄想长生,当时他那般言辞恳切,应是真心的。
“他是我选择的历练考题,自小受尽屈辱,却仍旧会为了结束世人的苦难而努力。我不知他是否为了长生,而生出贪婪之心。”
楹婳没见过对方,不好断定,沉默须臾,她柔声宽慰:“既然选择了他,就要相信自己的选择。”
琉璃惊讶仰头,“您不怪我坦白身份。”
“说到底,鲛族这次变故,是你君父千年前那场陆地历练引起的,与你没有直接关系。对方若有心寻仇,纵使没有你的坦白,他一样会伺机报复。”
听到母亲这番安慰之言,琉璃内心愈发愧疚。
夜已深,服下解药的鲛人们,纷纷熟睡过去。
一位发丝散乱的女鲛拼命摆动鲛尾,游向浮碧宫方向。
看守宫门的将士看到她,忙低头行礼。
“君母,您先回去歇息吧。”琉璃话音未落,一抹孱弱身影便冲了进来。
楹婳及时托住对方手臂,问:“如此急切作甚?”
“樊尔!”白婼来不及喘.息,一把握住楹婳手腕,“因得知人族术士将君上和他阿父炼成了鲛人油,他说要寻人族术士报仇,我修为尽失,拦不住他。他伤还未痊愈,万一不敌人族术士,是会有危险的。”
琉璃倏然起身,留下一句‘我去寻他’,便消失在大殿。
星知抵达纪山时,天边已然泛白。她仰头望着耸立的高山,缓缓吐出一口气,子霄和兄长皆因她而死,今日纵使豁出性命,她也要杀了武鸣谦。
朔风凛冽的晨曦,她踏上最后一层石阶,抬手把鬓边乱发拨到耳后,脚步沉重走向那处令她心生恐惧的庭院。
“星知!”一道浑厚嗓音响起,她本能回转身。
降风落于地面,冷脸盯着任性的女儿。
“君父~ ~ ”星知声如蚊蚋,垂下脑袋。
妖化后的武鸣谦性情大变,动辄发怒,事后平静下来又暗自后悔,可在体内那股力量的驱使下,他又难以控制自己。
近来,其他术士私下对他的反常议论不止,可又无人敢出头询问,那些术士来纪山都是为了长生,谁也不想平白无故得罪炼丹之人。明白那些人的心思,他从不主动解释。
一阵疾风呼啸而过,武鸣谦又一次自梦中惊醒,没了睡意,他索性起身穿衣出去。
溜达到院外,远远瞧见星知那张脸,武鸣谦禁不住感慨自己晚年运气好,不用下山,便有蝾螈亲自送上门。只是… … 另一位魁梧男子看起来不好惹,因清楚蝾螈软肋,他也没有胆怯。
乍一看到年轻的武鸣谦,星知先是愣了愣,才蹙眉试探问:“武鸣谦?”
武鸣谦摸着自己光滑的脸,似笑非笑道:“好眼力。”
星知不想跟他废话,拔剑便要刺过去。
降风掌心翻转幻化一条无形的绳索缠绕住星知,将她拉到身后,“不可逞强,老实待着。”说着,便出手袭向武鸣谦。
妖化后的武鸣谦修为大涨,完全不惧降风。
一时间术法交错,双方纠缠在一起。
被绳索束缚的星知拼命挣扎,反而越来越紧。
睡梦中的术士们很快被吵醒,纷纷出来查看情况。这些时日,他们还没见过武鸣谦那张恢复年轻的脸,此刻看到纠缠的两道身影,众人一时没认出来。
其中一人率先认出武鸣谦的身形,低低惊呼一声:“难怪近来武先生总是包裹严实,原来是恢复年轻了。”
其他人在这一句惊呼中反应过来。
另一位诧异道:“武先生是何时炼制出长生丹药的?”
“他服下丹药恢复年轻,却不告诉我们,这不是在防着我们嘛!”
“对啊!这般防着我们,是没想过要给我们长生丹药吧!”
“… … … ”
“… … … ”
议论声此起彼伏,有点脾气的,已经急了眼,竖起眉毛大声质问武鸣谦。
“武先生为何骗我们?”
“是啊!为何骗我们?”
“… … … ”
不少人都跟声质问。
武鸣谦正忙着对付降风,听到那些质疑,根本没有时间狡辩,只是命令:“快去取雄黄粉来。”
这种时候,那些术士心里都有怨言,哪里会任他驱使。
听到雄黄粉,降风脸色沉了几分,出手愈发狠戾。
武鸣谦连连后退,及时凝聚一道结界,才勉强抽空喘.气。术士们地质疑声更大,他深知这种时候失去人心后果是什么。
“不是老夫有意欺瞒诸位,当时只炼制出了两枚丹药,且是用鲛人炼制而成,不能确定的情况下,老夫只能亲自试吃。虽然服下丹药后,老夫恢复了年轻,可也因此妖化,成了不人不妖的怪物。”
那些术士借着天边亮光看清他而今模样,对那些话信了大半。付出妖化代价获得长生,他们还是有些抵触的,不是说做妖不好,只是他们一时接受不了那样大的改变。
而降风听到武鸣谦用鲛人炼制出长生丹药,立时变了脸色,“鲛人?哪位鲛人?”
“自然是鲛皇和鲛族将军,那些修为低微的鲛人可炼不出丹药。”武鸣谦也不瞒他。
降风愕然睁大眼睛,本以为琉年和樊胤是死于蛇妖之手,他没想到这其中还有人族术士掺和其中。
“今日,便两族恩怨一起算。”他说着,双掌结印劈开那道结界。
武鸣谦飞身后退,不解:“老夫与你有何恩怨?难道是因为她?”他目光转向还在挣扎的星知。
“你杀了本君的儿子,子民,还有好友,自然是两族恩怨。”
降风眸光闪过杀意,一剑劈向武鸣谦脑门。
武鸣谦堪堪躲开,再次大声命令其他术士去取雄黄粉。
樊尔先星言他们一步踏上陆地。
星言认出他,主动现身,“樊尔?”
闻声回头,看清海边那飘忽不定的两道身影,樊尔神色一凛,诧异出声:“你们这是… … ”
“如你所见,我们是魂魄。”星言甚至伸展双臂转了一个圈,“对了,你们鲛族刚经历一场劫难,这种时候你不去重建无边城,跑来陆地做甚?”
“寻人族术士报仇。”樊尔也不藏着掖着。
星言挑眉,建议:“刚好一起。”
樊尔想起星知趁乱逃出城之事,没有拒绝,点头算是答应。
待他们赶到纪山之时,武鸣谦和降风均已重伤,其余术士也伤亡惨重,自知晓鲛人蝾螈以来,那些术士还未遇到过如此对手,那些人见降风身上裹满雄黄粉还能伤人至此,纷纷向山下逃去。
星言和子霄虽得了现身之法,但仍旧无法凝聚灵力,看见伤重的首领,以及被捆绑住的星知,他们只得将目光落在樊尔身上,直勾勾将他望着。
樊尔会意,施法解开星知身上的绳索,并提醒她:“快去寻水,冲洗掉你君父身上的雄黄粉。”
“樊尔… … ”面对恋慕多年的人,星知顾不得别扭,也顾不得子霄和二兄长,转身冲进不远处的庭院。
樊尔持剑走向站立不稳的武鸣谦,剑尖抵在他心口,一字一顿问:“你是如何知晓鲛人和蝾螈的?又是如何与蛇妖勾结的?”
事到如今,武鸣谦也没必要隐瞒,一五一十把芈檀花费重金雇佣术士捕猎蝾螈炼制长生丹药,以及阴错阳差炼制出鲛人油之事悉数交代出来。
“后来,我用你们鲛皇和将军炼制出了两枚丹药,我一颗,芈檀一颗,谁知服下后竟成了这副不人不妖的鬼样子。”
“方才听星知称呼你樊尔,想必你就是芈檀倾慕的那位鲛人吧。其实,她之所以追求长生,皆是为了你,她想延长生命和你在一起。”
樊尔剑眉颦蹙,不耐烦打断:“够了!”
“这一切皆因芈檀而起,你要报仇,只管找她便是。”武鸣谦明白重伤的自己不是樊尔对手,这种时候只能尽量把责任推出去。
樊尔未再言语,手腕用力,赤星剑刃利落刺穿武鸣谦心口。
武鸣谦不敢置信低头,传说鲛人感性,最易被人言语蛊惑,他以为把责任都推给芈檀,樊尔就会放过自己。
“我自然会去找她,但也不会轻易放过你。”
樊尔抽回剑,嫌弃除去上面血迹。在对方魂魄飘出身体的刹那,毫不犹豫将其击碎。
武鸣谦到死也不知道,樊尔如此对他,是因他用琉年和樊胤炼制鲛人油。
星知在庭院中寻到水池,拿起木桶又觉得桶小,一桶一桶拎过去不方便,环顾四周,她索性返回。
降风一直在用灵力压制雄黄粉的侵蚀,虽多处显现鳞片,好在还没幻化出真身,行动还不算艰难。
星知搀扶起他,向庭院走去。
因着急而团团转的星言,忙跟上去。
子霄紧随其后。
进入水池后,降风身上雄黄粉很快被冲掉许多。
星知蹲在水池旁不住抹泪,抽抽噎噎。
星言看不下去,出言揶她:“有胆子逃出来,就莫要哭哭啼啼!”
下意识抬手打去,没有触碰到任何,星知反应过来,哇的一声哭出来,断断续续念叨着愧疚之言。
见她哭的伤心,星言也有些难过,想到还有许多事没有实现,他很不甘心,可身体已化为乌有,容不得他不甘心。
恢复些许灵力的降风睃了女儿一眼,冷哼:“这次可有长记性?”
“君父,我错了!”星知唇角耷拉着,双眼红肿不堪。
待身上雄黄粉冲洗的差不多了,降风起身走出水池,走到星言身边,抬起手才反应过来他已是一缕魂魄。
颓然垂下双臂,哀叹一声,他道:“回去吧!”
庭院外,满地尸身,樊尔不知所踪。
星知环顾四周,入眼的只有冬日枯木。
“别看了,他应是走了。”降风拍拍搀扶着自己右臂的那只小手,语气无奈。
倏然收回视线,星知低垂眼眸。
不多时,暗沉天色飘下雪来,纷纷扬扬洒落地面,雪白的雪与血红的血交汇在一起,很快凝固成冰。
琉璃赶到纪山,入眼的是满地尸体,和刺目的血花。她心里咯噔一下,飞掠近前,开始四处翻找樊尔的尸体,不过好在只是虚惊一场。
她准备离开,转头之际瞧见距阳城中心方向,一处府邸上方纵横着熟悉术法。
是芈檀!琉璃神情凝重,消失在原地,再出现时,已至侯府上方。
府邸内乱成一片,奴役四处逃窜,上百府卫军正手持长矛围攻樊尔,侯府侍卫则负责斩杀意图逃走的奴役。
俯视着乱成一团的侯府,琉璃细眉蹙起,乱世中最卑微的莫过于诸国奴役,他们没有自由,危难面前连决定生死的权利都没有,想要争得一线生机,主家却不允许。
低声轻叹,她足尖轻点,降落到樊尔身边。问:“确定了?”
樊尔点头:“武鸣谦临死前已交代清楚,一切皆因芈檀而起。”
确定鲛族变故与嬴政没有关系,琉璃无声松了一口气,没有出言劝阻樊尔。人总要为自己犯的错付出代价,芈檀亦不例外。
就如从前那般,主仆俩没有伤那些无辜将士的性命,只是伤了他们手腕。
奢华宽敞的房间内,芈檀步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她跌坐在地,满脸泪痕质问:“为何要这般对我?我只不过想和你在一起而已,又有何错?”
“有何错?”樊尔冰冷眼神紧紧盯着她,“你知不知道,你所服下的丹药是用我阿父炼制的!你追求长生,为何要我阿父付出生命!”
“我… … 我… … 我不知那是你父亲… … ”
芈檀不敢去看那双犹如寒潭的柳叶眼,横亘着杀父之仇,她知道自己彻底失去了和樊尔在一起的机会。
清楚哀求已是无用,她抽出怀里那把匕首,用力刺进身体。胸口被刺穿的瞬间,出于求生本能,她有些后悔,可看到自己妖化后的双手,她又释怀了,与其不人不妖活着,还不如就此了结性命,注定不能和樊尔在一起,余生也不会再有盼头。
撑着最后一口气,她问:“倘若没有发生这一切,你可会… …对我动心?”
樊尔面无表情启唇,冷漠吐出‘不会’两个字。
心里的希冀熄灭,芈檀眸中最后一丝光亮也随之消失,她这一生最后悔之事,便是在章台宫多看了樊尔一眼。身为王后候选人,她知道自己不该有别的心思,秦王相貌卓然,不输丝毫,且身份尊贵,无论从哪方面考虑,都是良配,可她偏偏喜欢了他人。人心,真是捉摸不透的东西。
浓烈血腥气扑面而来,琉璃皱了皱眉头,出声提醒:“走吧。”
樊尔没有回头,而是陡然出手击碎了脱离芈檀身体的魂魄。
琉璃呼吸一滞,并未出言质问。君父和樊将军不再有来生,这些与之相关的人总该付出一些代价,只是不知改变人族轮回的命数,会不会对樊尔有影响。
走到侯府前院,主仆俩怕再生变故,又一一拿走了所有人的记忆。
蒙毅收到楚国传回的消息,赶在宫门关闭之前入了章台宫。
搓搓冰凉双手,他提衣在案几前坐下,捧起上面热茶暖手。
“经调查,传扬大王与术士勾结,出自芈檀之口,但实则是她自己与术士勾结。还有一事,前去接应的人传回消息,负责调查此事之人牺牲了。因钱财分配不均,侯府遭了毒手,芈檀不堪受辱自戕而亡,大王遣去的人,被侯府侍卫错杀。”
看完布帛上所述内容,嬴政仔细收好,面色如常,让人看不透他的心思。
须臾,他吩咐:“安顿好他的家人,确保他们日后衣食无忧。”
“是!”
蒙毅应下,两口引尽茶水,起身离开。
大殿归于寂静,武庚现身,在奏案前坐下。
嬴政眼皮都未掀一下,“寡人拿到了未与术士勾结的证据,却不知该去何处寻他们。你说,他们还会回来吗?”
武庚摇头:“不知。”
嬴政又问:“他们可曾告诉你鲛人居住何处?”
“不曾。”其实,武庚也想知道。
展开一卷新的奏章,嬴政噤声,不再询问。传说鲛人久居深海,可海域那般大,恐怕此生再无澄清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