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上学
石小诗躬身不说话, 并不打算理睬他。反正老大这家伙阴阳怪气也不是一两天了,倘若在早朝上当众闹起来,反会让太子爷刚在康熙心中扳回的好感丧失殆尽。
早朝在一片吵吵闹闹的声响中结束。从乾清宫门口出来, 有人慢吞吞挪过来, “请太子爷留步。”
这人是礼部尚书沙穆哈,明珠的门人, 跟高士奇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狐朋狗友关系。石小诗停下脚步, 眉眼淡漠地拱了拱手, “沙穆哈大人有何吩咐?”
“说什么吩咐不吩咐的,太子爷您客气了。”沙穆哈面上显出微微诧异之色,又很快收敛如常, 从袖中抽出一小沓折子递过去,“便是太子妃上玉碟一事, 礼部已经草拟了章程, 还请太子爷过目。”
石小诗接过来匆匆瞥了一眼,她在胤礽那儿接受的辅导还没学到这么细枝微末之处,更挑不出来什么错处。抬一抬眼帘,只见沙穆哈一脸惴惴地搓着手, 似乎憋了话想说,又不敢说出口。
她想了想, 将那折子叠好收起,却不递还回去, 只是仰首望着广场上散朝后鱼贯而出的大臣, 很和煦地笑道:“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只是汗阿玛为政务操劳,而太子妃的父亲石文炳将军还有一个月便要回漠北去了, 我又不忍心请皇玛玛来操心这等琐事,唯有请沙穆哈大人和礼部多多看顾些,我替内子向大人提前道声谢。”
说罢,也不管当着那么多朝臣和皇子的面,朝沙穆哈微微躬身颔首。
沙穆哈急得脖根都红了,这位从前不拿正眼看他的皇太子怎么今儿突然就转了性,“太子爷是主子,我是奴才,哪里敢受这么大的礼,太子爷这是要折煞奴才呐!”
“大人配得上这份倚重,”石小诗故作宽厚地去拍沙穆哈的肩头,拿出演员十足的共情力,饱含希冀地看向他眼睛深处,“难处我都知道,这么些年,真是辛苦你了。”
沙穆哈这礼部尚书多少有些被明珠和高士奇抬举上来的意思,当得很憋屈,胤褆当他是条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连康熙也认为他能力不足,若不是目前还任着侍郎的佛伦年纪尚轻,只怕这礼部尚书的位置早就不属于他了。
他睁大了眼仔细瞧太子爷,那人生得芝兰玉树的金贵皮相,立在晨光中微微一笑,像玉在日光中浸得华光润泽,当真叫人如沐春风遍体舒适。
为官几十年,沙穆哈从未在任何人处得到这么贴心的安慰,当下也不用太子爷多说,只将那折子拿回,抱在胸前,诚恳道:“既然有了太子爷这句话,奴才心头感激不已,万死不辞……”
他抹了抹眼角浑浊的泪水:“这份章程还请太子爷宽限几天,奴才一定认真改过,亲自送到毓庆宫去!”
这一番骚动已经引起广场上许多人的注意力,大家纷纷将目光投过来,包括那几位大兄弟,也凑在一处窃窃私语。
胤褆一开始还在讥笑:“那玉碟我看了,上头诸多错处,依老二那脾气,指不定要将沙穆哈踢成个大马趴!”
“沙穆哈不是大哥和惠妃娘娘的人么?你忍心看他被二哥欺负?”胤祉弄不明白。
胤褆斜觑他一眼,“你懂什么!成大事者需不拘小节。”
然而过了片刻,众人却发现不对劲来。胤祉拉胤褆袖子,“二哥怎么在朝沙穆哈点头?那沙穆哈怎么又在拿衣袖揩眼角?”
胤褆也明白了,碍于广场上人多不便发作,冷着脸拂袖走了。
棋差一着,这是胤礽大婚后重新上朝的第一天,一早便栽了两个跟头,他已经可以想象额涅惠妃又要长吁短叹了。
石小诗呢,丝毫没察觉到广场这端大兄弟的不高兴,见沙穆哈如此上道,三言两语就被她收服了人心,当下很得意地理了理衣袖,带着张三便往无逸斋走。
一路上张三垂眸跟她汇报:“太子爷,方才侧福晋又上毓庆宫找太子妃主子,也不知侧福晋说了什么,没几句太子妃主子就把人打发走了。”
石小诗“嗯”了一声,她很相信胤礽解决问题的能力,再说这四位侧室是他自个儿招来的,问题当然合该他自个儿解决。
更叫人放心不下的是下半程的功课。她咳嗽一声,“今儿无逸斋来得是哪几位先生?上什么课?”
张三举了举手中的书箱,毕恭毕敬答道:“今儿上午是大课,张英大人讲策论治法之道,晌午后需在射箭厅练一个时辰,下午则是万岁爷带着传教士白晋来讲科学。”
依照康熙的安排,皇子们无论大小,每隔几日便会聚在一块听当朝大儒传道受业解惑,此为大课,另有各名儒依着每位皇子的学业进度进行私人讲授。除了这些白日学业之外,康熙还让翰林院每天收集一大堆他认为“皇太子必读必批”的奏折送到毓庆宫,当日的奏折必须当日批完,否则第二天、第三天的奏折又一次卷土重来时,毓庆宫的书桌只能堆得叫人望洋兴叹了。
这也太卷了吧!虽然有胤礽的提前预告,但当真看到书箱里堆积如山的课业和一条条射靶成绩的记录时,石小诗还是觉得痛苦不已,当个文武双全天资粹美的皇太子可真没盼头!
张三察言观色,好心提醒了一句,“太子爷莫不是忘了,您上回打布库拔了头筹,万岁爷开恩,免去了这个月的骑射课和布库课,因此午后那一个时辰您可以回毓庆宫小憩或是批折子。”
石小诗摸了摸额头,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是有这么回事,我想起来了。”
可恶的二大爷,这等重要的情报也不提前说一声!想到他此刻正在毓庆宫里舒舒服服地喝茶看书吃点心,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说话间两人已经穿过广场,走进无逸斋。这无逸斋其实就是南书房旁边的一处幽静围房,被康熙单独辟了出来,用作皇子们的读书教习之所。
她走进来的时候,所有阿哥都已经来齐了,人模人样地端坐在书桌前,后排还有好些陌生面孔,想来是各宗室子弟以及哈哈珠子伴读侍读,依照胤礽所说,像詹事府赞善、张英的次子张廷玉,二等侍卫、遏必隆之子阿灵阿甚至索额图家几个不成器的子孙辈都会来无逸斋一起念书。
眼光不经意地从后排扫过,将要坐下时,石小诗突然捕捉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儒雅面孔,不由得眉心一跳。
纳兰揆叙!他不是要去准备明年秋闱么?怎么也混到无逸斋来了?
她惴惴地理了理衣袍,在太子爷的位置上坐下,此时张英也从后门走了进来,手持书卷,站在案前一方明亮宽阔的天地里。
课堂上不论君臣,只论师生,因此石小诗领着众阿哥朝张英躬身一揖,张英便含笑着受了这个礼。
石小诗本以为这种大儒授课必定宛如大学马哲课般十分无聊,没想到这堂课听起来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张英是康熙朝里汉臣中最有才学的一位,刚拜了文华殿大学士,为人也很有古大臣风,性情温和,始终敬慎,不图虚名,说是讲策论,实际上触类旁通、深入浅出,从书本讲到人间,民生利病,四方水旱,知无不言,像她这样的小白也能听得连连点头,脸上露出又好奇又赞叹的神色。
她本来还担心一起上课的大兄弟们察觉太子爷不对劲,哪知得闲时朝四下看了看,一个个埋头苦读,全然是一群三好学生凑在一块儿比谁更能内卷。
离得近的,四阿哥胤禛的书册上用朱笔写满了笔记,五阿哥胤祺一边听张英用汉文授课,一边用蒙语誊抄一遍;后头更远的地方,连胤禩、胤禟和小十没聚在一起说闲话,三人都聚精会神地盯着前方,恨不得将老师说的每一句都刻在脑中。
在往身边一看,胤褆察觉她的目光,只是很不友善地瞪回来。而邻座的胤祉则笑嘻嘻地贴过来问:“太子二哥可是听累了?您歇歇吧,我这记着笔记呢,得空了给您送过去。”
石小诗摇了摇头,不想搭理他,上课说话多不尊重老师破坏课堂气氛呐!
胤祉还没完,上赶着拍马屁道:“张英先生既是太子二哥的私人老师,想来今日讲授的内容您一定听了无数遍,但您还是学得这般认真,真叫三弟佩服、佩服!”
这老三怎么跟块狗皮膏药似的!石小诗很想白他一眼,但又忍住了,搁下笔抿口茶,只将他喋喋不休的声音视为耳旁风。
台上张英正讲到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处,没留神学生中有人心不在焉,更没发现正门外出现了一道明黄的身影。
守在门口的小太监要报,却被康熙一把按了下来,“不必声张,张大人好才学,连朕也想坐到他们当中去,做个专心听讲的学生了。”
他慢悠悠地迎着光线往里走,没惊动台上人,到底惊动了后排的伴读侍读。安静的课堂里渐渐蒙上嘈杂,张英这才揉了揉眼,看清来人,惶然地拜下去:“臣给万岁爷请安!”
“不必拘礼,起磕吧。”康熙听墙角的计划虽然没得逞,但不妨碍他心情很好,微笑着朝众皇子道,“朕见阿哥们听得认真,心里很欣慰,不若明日散朝后,由张英出题,就在这无逸斋里,朕要来考校考校你们的功课。”
第23章 考试(二合一)
康熙的心血来潮宛如响亮的晴天霹雳, 在石小诗头顶上回响不绝。
散了课后,万岁爷的身影一离开无逸斋,她立刻马不停蹄地收拾东西进了毓庆宫, 将这个消息告诉胤礽。
午光正好, 他正站在毓庆宫东次间的窗前喂那两只养在珐琅缸中的金鱼,听见石小诗这么一说, 便将手中鱼食一把散下, 转过身道:“汗阿玛上午来瞧过, 下午必不会再来,想个法子告假吧,就说这下半日宁寿宫那边有请, 依白晋他们几个性子,也不会去核实是否有这么一档子事。”
胤礽的意思是叫她请假温书。石小诗明白了, 说好, “只是今儿上午张英张大人的策论讲得很广泛,并不是照本宣科,只怕光是背书无法应付。”
“我了解汗阿玛,今日课程只是个由头, 若他亲自考校众皇子,多少离不开先王之法与时政之要, ”胤礽倒是不急,慢吞吞地走到书架上挑了几册书, 递到石小诗跟前, “你先把这几本背熟了。”
石小诗盯着怀里七八本薄薄的册子,背就背吧, 背台词是演员的基本功,她倒也没怵的, 但那可是帝王问政啊,康熙是什么人?千古一帝!只怕没那么好糊弄。
“这些不够吧?”她咬了咬唇,“你还有没有什么宝贝秘籍?”
“自然不够,”胤礽见她没退缩,竟然有点欣慰,“得空我再写一篇策论,你需记得滚瓜乱熟,明日到了汗阿玛跟前,怎么着也不至于说不出一个字来。”
看来胤礽是打算考前押题熬夜飞页,叫她明日当个现成的嘴替了,这样也好,他们有打小康熙亲自教养出来的父子默契,总能猜中个八九不离十,于是不再多言,叫张三进来细细吩咐了跟无逸斋那边如何告假,然后便抱着书册在南炕上坐下来。
刚翻开没两页,腹中传出了一段熟悉的叽鸣声,在安静而窄小的暖阁内仿佛开了扩音器般嘹亮。
“没用午膳,早上也没吃几口,”石小诗有点不好意思的按了按肠胃,看了眼时辰,问胤礽,“你不饿么?”
胤礽其实起得晚,又结结实实地吃了一大碗粳米粥两个玉米饽饽,此刻当然没什么感觉。只不过石小诗张口,他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干脆朝候在外头的春烟和秋筠道:“摆饭吧。”
因为没想着太子爷和太子妃会一块吃,这顿午饭完全是膳房按照太子爷素来口味准备的,填花漆桌上摆了锅烧鸭子、羊肉片熘黄瓜、糖醋鲤鱼、笃鲜茄,还有两三块夹着各色果仁的沙琪玛。
午间本就叫人发闷,石小诗本就心里担着事,一看这菜色油腻燥热的,只吃了两三筷子便吃不下了,拿着手绢包了块沙琪玛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啃。
胤礽的口味大概是被石小诗这具身体带跑偏,也觉得眼前这些从前合意的菜品吃起来没那么清爽,干脆也放下筷子招招手叫春烟进来,重新吩咐道:“天愈发热,这锅子往后不必再上了,羊肉和鲤鱼你们端下去分了吧,笃鲜茄可以留着,另叫膳房做一品香油菠菜拌豆腐、一品火腿鲜虾米炒白菜,这两样都不花时间,尽快端上。”
春烟道了声嗻,“还得是我们太子妃主子更懂吃食。”
胤礽弯了弯唇,没说话,石小诗却听出这丫头没分没寸来。太子爷本尊还坐在这儿呢,就算这位主子性子好,不跟她置气,但小丫头多少有点口无遮拦,往后宫中行走,要吃大亏。
石小诗抬眼朝那边望一眼,春烟还没察觉,笑眯眯地将桌上的热菜抬了下去。她揉了揉眉心,决定抽空跟于嬷嬷谈一谈春烟的问题,要是改不了,干脆等一个月后回门那天就得把春烟送回石府,另换一个秋筠那样的得力助手带在宫里。
要办的事儿不少,最紧要的还是手上这件。
石小诗连静下来品味御膳的心境都没有了,只顾右手夹菜往嘴里送,左手捧着书,口中念念有词,恨不得将每个字刻进脑子里。
胤礽虽然觉得她一本正经背书的模样可笑,但毕竟是为了自己明日在万岁爷面前的名声,因此也没去干扰她用功,自己转身出了暖阁,夹着纸笔上寝宫写政论去了。
如此刻苦了半日,到了晚上临睡前,那七八本书册总算都进了石小诗的脑子。她扶着沉甸甸灌满知识海洋的头走进太子妃寝宫,见胤礽刚好吹干纸张上的墨迹,斜觑着她道:“你且背吧,我正好睡觉。”
说罢举着灯烛施施然转进屏风后头去了。
于是这一夜又是石小诗独自挑灯鏖战,胤礽字体昳丽飘逸,为了照顾她特意写了端正的蝇头小楷,在昏黄的光晕里晕着一团一团模糊的黑影。
她发誓她用心背了,真的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看过了,可不知道什么时候,那手臂便撑不住沉重的额头,眼皮儿也渐渐垂落,不知何时梦境便降临了,她仿佛看见一片被吹得翻飞的金黄纱幔中,康熙掐着腰怒喝:“好一个皇太子,连如此简单的问题都答不上来,来人,我要把太子给废了!”
石小诗猛地一个激灵,从瞌睡中惊醒。
天快要亮了,她人还趴在案前,清晨淡灰的光线从窗外照进来,照出站在屏风前一个纤细秀丽的身影,是胤礽,不声不响地背着手看她,面上的淡笑阴恻恻的,明明是她自己的脸,被他这么一笑,倒很叫人捉摸不透,仿佛两人中间隔了一个雾气沉沉的春天。
“我太困了,”石小诗支起身,不好意思地用手背摸了下唇角,“小睡了一会,您写的东西我都背熟了,放心吧。”
“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胤礽轻声细语,径直走到案前,将桌上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一把拽过来,撕成碎片,放在灯烛上烧了,“反正你我一时半会也换不回来,既然贪恋美梦,那今日考校就由你自个儿应对吧。”
“那您今日还会上无逸斋来吗?”石小诗眼睁睁看着小抄化为灰烬,担心地抬高了眉毛,“万一出了岔子,只怕还得您来圆场。”
“不来。”胤礽无情无义地说,“我去宁寿宫陪皇玛玛说话。”
他这是准备起了,唤了丫鬟进来,梳洗更衣后走到门口,又懒洋洋地回身望了她一眼。她半靠在拔步床边,闭着眼还在默书,半张面孔叫窗外朝阳笼住,如瓷如玉。
——
“……朕今日要考的题,不难,”无逸斋里,小太监们摆来龙椅,康熙落了座,朝张英点点头,然后对毕恭毕敬站在堂下的众皇子道,“就说一说……帝王之政和帝王之心吧,限你们一炷香的时间思考,然后由年岁小的往年岁大的,依次来答。”
他笑着抿了口茶,“可不要说朕偏心,多给几位年长阿哥时间思考,你们听着,但凡前头小阿哥说过了的,后头的人不可重复述及,若是有人答不上来,朕便要罚他去江南给山西平阳府筹赈灾银子!”
出去赈灾可是个苦差事,说白了就是要钱,一路奔波不说,灾区更是吃不好睡不安,上下还有不少官员都指望从赈灾中偷摸油水,那么大的窟窿万一填不上,倒霉的就是自己。
石小诗长舒一口气,胤礽这算是压中题了,只要照着他昨日写的小抄,排除掉前头小阿哥们的回答,有理有条地说出来便好。
只是听着听着,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今日康熙将所有皇子都叫到一处,除了尚在襁褓中的十五阿哥胤禑不能到场,甚至连刚把《诗经》念完的十四阿哥胤禵都叫来了。太子行二,排在倒数第二个答题,前头十来个阿哥个个遗传了康熙的学霸基因,脑瓜子十分好使,将胤礽小抄上的内容答了个七七八八。
比如胤禵说要“立纪纲,饬法度,重兵甲”,胤祥说要“振怠惰,励精明”,胤裪说“不让耻辱的言行招摇过市”,小十说要“以精神统辖”,老九对“以实政管理”,胤禩总结要“上下相互儆戒”,老七说要“严格选拔和考核各级官吏”,老五仁慈,主张“明辨功过,奖罚分明”,胤禛稳重,提出要“消除积冤,安定民心”。
弟弟们每说一句,石小诗便把心中的答案删去一条,等到老三胤祉笑眯眯说完“实心先立、实政继举”,并获得康熙的点头称赞时,她通身冷汗都冒了出来——胤礽给的答案仅剩一条“休养生息”了,可按照康熙对太子满到要溢出来的希望,只说一句,显然不够。
全场的目光集聚在她身上,石小诗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决定豁出去了,将拍马屁奉行到底。
“天子治国,重在顺应天下大势。”她躬着身,不敢抬头往龙椅上瞧,更不等上头发话,便一股脑儿的说下去,“方才几位皇弟说的,大多围绕塑人品和重兵甲,然而论人品,西楚霸王项羽义薄云天,最后却无颜过江东,论兵甲嘛,远的不说,光是前朝英宗朱祁镇便有大动干戈、带兵无方,最终惨遭土木之变……咱们大清的天下是从马背上得来的,但要治天下,却不能还在马背上做美梦。”1
她深吸一口气,朝康熙拜下去,“儿臣认为,汗阿玛擒鳌拜、停圈地、平三藩、收台湾,这才让本朝兴旺的致胜法宝!”
坐在龙椅上的康熙眸光渐渐深沉,良久才捉摸不透地笑了笑,点着胤褆道:“你不必答了,朕让你评一评太子的看法。”
胤褆看也不看石小诗,朗声道:“儿臣斗胆认为,太子爷不过是拣汗阿玛的功绩说罢了,这固然是事实,但也是太子爷在巧言令色!”
“大哥此言差矣!”石小诗立刻回怼,大阿哥说的当然是实话,但她憋了一肚子歪理,偏要叫胤褆无可辩驳,“这些功绩的背后,是汗阿玛以天下为公的尺度!”
她朝康熙一拱手,转身向众皇子娓娓解释道,“方才我列举当今圣天子的功绩,其实都是表象,而在根源上汗阿玛愿意修汉学、用汉臣、澄清科举、与民休息。须知道,这文治和武功,犹如人之左手与右手,缺一不可!”
堂上静得吓人,她看见八九十那几个小阿哥面上皆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而胤禛的眼中却涌起一点混杂着赞同和敬佩的复杂感情,可没有一人敢在这个时候吱声。
众人都把目光投向堂上,等待着那位坐在龙椅上的九五之尊发话。
康熙没说话,面无表情地望着堂下一众人,许久才低头呷了一口茶。
正当石小诗以为他要发怒时,这位叫人捉摸不透的万岁爷才同张英对视一眼,两人闲闲一笑,开了金口:“天下为公……有意思!朕看皇太子……答得有理。”
石小诗肩头略略松懈下来,但她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别扭。大婚后她带着胤礽在乾清宫拒礼,那一回万岁爷是真高兴,按理说这次还是在拍天子马屁,怎么康老爹反而冷淡处之,跟上回的激动欣慰之色截然不同呢?
难道老狐狸康熙还留了一手,等着太子得意洋洋地翘起了小狐狸尾巴,再给狠狠按下去?
思及此,石小诗不敢怠慢,垂手立在一边,不声不响地等着万岁爷的新指示。
小阿哥们耐不住性子了,交头接耳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窸窸窣窣的,仿佛一群小老鼠开会。
康熙只当闻所未闻,依然是那种八风不动的作派,眉目冷淡地盯着地砖出神。
张英是御前老臣了,揣摩起天子心思来是一等一的好手,当下搓了搓手呵呵笑道:“万岁爷,臣看小阿哥们还半解不知呢,不如请太子爷再详细说说?”
康熙长眉一轩:“既如此,那就让太子把方才说的细细写下来,回头让秉笔太监抄录好了,给他们兄弟几个每人发上一份。”他朝石小诗招了招手,“保成过来,就在此处写,刚好朕许久没查你功课了,也不知在书道上可有长进?”
一听这话,石小诗感觉血液哗得一下流到脚底,整个人凉了一半。
在扮演胤礽这件事上,她最做不来的一件事,就是写出二大爷那一手华丽风骚的书法啊!
事实上,穿越前的石小诗多年沉浸在科技带来的便捷中,除了被经纪人逼着练出的潦草艺术体签名外,一手字写得宛如狗爬。而原身虽然从小在江南接受文人墨客的熏陶,在书道上实在没什么天赋,字只能说写得端正规整,毫无名流雅士的风格神采。
那边得了令的梁九功已经带着小太监们摆了套上好的笔墨纸砚。在康熙、张英和众皇子们心思各异的眼神中,石小诗磨磨蹭蹭地走到案边,拾起小紫颖笔,往砚台里慢吞吞一蘸。
那墨汁就跟胶水似的,叫她怎么也没法把笔从砚台上方提起来。
胤褆忍不住了,“太子爷是觉得这墨不够浓,笔锋不够尖,还是纸张太薄?”他不管胤祉制止的眼神,讥讽哼笑道,“用惯了毓庆宫的好东西,无逸斋里的自然看不上了!”
石小诗嗫嚅了一下,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万岁爷,而康熙明明听到了大阿哥的质疑,却充耳不闻,还没有梁九功看起来忧虑,只是踱到南窗前一方阳光下站定,闭目养起神来。
她心里直摇头,胤礽是当局者迷对他阿玛的心思未必能认清,她作为知晓结局的局外人倒是看得清清楚楚。你说亲情吧肯定是有的,但天子就是天子,用起帝王心术真叫人寒心,明明胤礽是最疼爱的儿子,却能为了制衡之道,叫他遭受这样的非议,难怪二废之后还能编排出太子的种种大逆不道之举,令胤礽在后世人眼中沦为懦弱无能情性乖张的混账二货。
那句台词怎么说的来着,关上门是父子,打开门便是君臣,伴君如伴虎,在天子面前,再有能力的储君都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就是真理啊!
事到临头,只有先想办法糊弄过去了。
她将笔放到一边,顺手将箭袖撸下来,一面朝众人拱手,一面在袖子里狠狠掐自己的食指:“汗阿玛,不是儿臣不想写,是儿臣昨日无意中弄伤了手,方才提笔时略感不适,无法向汗阿玛交上书道功课,这才犹豫了。”
“哦?”康熙闻言转过身来,“伤哪儿了?给朕看看?”
石小诗当然不敢把手伸出去,她就掐了这么两句话的功夫,男人又不养指甲,那短短的片刻,估计只会让指头上显现出一道红痕,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刚掐出来的,那她岂不是犯下欺君大罪?
眼看万岁爷带着他老虎一样锐利的眼神和两米八的气场越走越近,石小诗仿佛被钉在原地,后背腾地冒起一层冷汗。正慨叹穿越叠互穿buff的体验之旅可能就要到此终结时,忽听得无逸斋外头小太监朗声报:“太子妃来了!”
康熙猛地停下脚步,不明所以地朝外看了一眼,门帘子打起来,果然有道娉娉婷婷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啊!二大爷你可总算来了!石小诗看着那披上晨光的踏进来的人,心头飘过一阵惬意凉风,激动得恨不得狼嚎一声——哥哥有难!美人儿速速来救我!
康熙顿了下,“叫进吧。”
胤礽应该是从宁寿宫过来的,斜挎个小食盒,燕尾旗头梳得一丝不苟,穿一身老人家喜欢的茜色妆花纱单袍,被夏天鎏金一样的光线一打,整个人看上去又喜气又鲜嫩。
方才还在窃窃私语的小阿哥们都不说话了,一双双眼克制不住地朝这位太子妃嫂嫂瞥过去,而张英更是主动走到了后间,该避嫌就要避嫌,他可一点儿都不含糊。
不得不说,胤礽的演技在短短数天里得到极大提升,扮起含羞又体面的太子妃很叫人信服。尽管有那么多目光打在身上,他还是目不斜视地踏进堂内,就地朝康熙纳了个福,柔声道:“汗阿玛,臣妾刚去宁寿宫请安,皇玛玛说膳房新做了些过夏冰饮,想着阿哥们在无逸斋炎夏苦读,特地叫臣妾送一些过来。”
他放下小食盒,在梁九功的帮助下将十来个小瓷碗摆开,碗盖一揭,花香果香盈了满室。
最贪食的十阿哥忍不住伸脖子去看,只见白玉一样的碗中盛着绛紫红的液体,“原来是冰镇过的玫瑰葡萄果子露!”
此言一出,又掀起一股骚动,尤其像老十二老十三老十四三个小阿哥,站了这半晌,根本看不懂万岁爷大阿哥和太子方才的一段交锋,又饿又渴又热,丢了半条命似的。若是能喝上这么一盏琼浆玉露,方能彻底回魂呐!
康熙看着热得脸蛋儿通红的小儿子们,叹了口气,又去闭目养神了,“罢了,既是你们皇玛玛的赏赐,坐下用吧。”
梁九功就在等这句话呢,一个眼神递过去,马上就有奉茶宫女走过来端茶倒水。众皇子们各自找了松快地方坐下来慢慢品鉴果子露,石小诗趁乱挪动脚步,从桌后移到了胤礽身边。
“难为你费心,”她面朝胤礽背对康熙,嘴上是在向胤礽道谢,实则是在趁机给他看自己手上的红痕,“这么一路走过来,热坏了吧?”
胤礽的眼神从她右手上掠过,明白了,这是求他帮忙打掩护呢!
他抿唇一笑,“不热的,刚在宁寿宫用了果子露才来的。”
二大爷没接受到信号吗?石小诗皱眉,又努力朝他眨了眨眼睛,咧了下嘴,“那就好,皇玛玛今日都好?”
“都好着呢。”胤礽笑意更浓,他发现自己很乐意看石小诗用自己的脸做出各种稀奇古怪的表情。
欣赏了一会,决定不再逗她玩了,方端起一盏果子露,正色道:“太子爷尝尝,我只在外头用冰镇过,没在碗里放冰片了……我来喂您吧,昨儿您被冰锋划伤了手,只怕吃不上劲呢。”
好家伙,台词编得还挺像这么回事。
石小诗低头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口,同时小心用余光向四遭看,确定南窗边的万岁爷和众吃瓜皇子们都听清楚了这句话,这才放下心来。
“宁寿宫的膳房果然会花心思讨皇玛玛欢心。”她笑盈盈予以肯定。
一时间众人都吃完了消夏甜点,胤礽跟着奉茶宫女一道退下了,方才无逸斋里剑拔弩张的气氛也消散殆尽。
“既然皇太子手指受伤,那你回去后找个笔贴式,将方才所说的帝王之道写下来,送到乾清宫吧。”康熙撩了一把炉鼎上的香烟,大概觉得有些无趣,挥挥手让他们自行读书,自个儿背着手踱出去了。
这算是勉强过了关,不过石小诗也不敢马虎,当晚回到毓庆宫,先是一五一十地向胤礽报告了今日的考试发言,然后缩起了脖子等候二大爷批评指正。
“你说得挺有道理,”没想到二大爷给出了这么个评价,“不过说到底,也就是休养生息重用汉臣那回事,跟我写得差不多。”
“那可不一样!”石小诗竭力为自己充满智慧的大脑辩驳,“我说的重点明明是天下为公!”
“天下为公……”胤礽歪在美人榻上,一面拿了根紫檀嵌玉如意捶腿,一面摸着他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须,良久弯唇一笑,“有点意思,怪不得汗阿玛叫你写下来,也罢,说都说了,就叫张三如实誊一遍,递到乾清宫去吧。”
张三代笔的折子是第二日散朝后递过去的,而康熙的赏赐是晌午抬进毓庆宫的。
梁九功领头,带着十来个小太监昂首阔步进了前星门,将七八口极沉重的大箱子一一打开,各色玉石金银奇珍异品直教人闪瞎了眼。
低头看看长到滚落在地的礼单,扭头望望一脸习以为常的胤礽,石小诗揣着手谢恩,感到十分恍惚。
这对父子好别扭啊!难道所谓的父慈子孝,所谓康熙最爱的儿子,竟是用金钱维系起来的关系吗?
第24章 送礼
念完礼单子, 梁九功垂着头,抿了抿唇角问:“太子爷手上的伤,可都大好了?”
如今梁九功任着乾清宫太监总管, 说白了就是康熙心腹, 是整座紫禁城奴才里最有权势的一位,但其为人很是寡言稳重, 即便胤礽先前告诉过石小诗他与梁九功暗中有联系, 可石小诗这些日子行走御前, 却丝毫看不出任何端倪。
因此这会儿石小诗刻意盯着梁大总管的神色,根本辨不出这话是康熙想知道的,还是梁九功出于私心问出口的, 于是只好转了转腕子,不着痕迹地答:“还是有些不适的。”
她叫张三给梁九功塞银票:“这么大中午的, 跑一趟着实辛苦, 这银子谙达留着吃茶罢。”
梁九功受宠若惊,摆了摆手道:“奴才可受不起这个!”
石小诗倒不欲跟他争辩,反正她给了,面子上做足, 收不收却是他的事,于是拱手一笑道:“那回头我得了好茶叶, 再送给谙达品鉴。”
这就不好回绝了。梁九功“嗳”了一声,正扭过身要走, 又想起来什么似的, 压低了嗓子道:“乾清宫有上好的金创药,太子爷若是要用, 奴才今晚就叫人送过来便是。”
石小诗听了这话,心头倒有几分触动。她一直以为梁九功是由于利益纠葛才党附东宫的, 如今看来,这自然流露出来的关心,竟还有几分实意蕴含其中。
想来也是,胤礽从小没了额涅,被康熙带着身边长大,同梁九功相处了那么久,这份感情只怕不比父子轻多少。
太子领赏是常事,毓庆宫里热闹了一阵,没多久人便稀稀落落地散了。吃过午膳,石小诗抱着手臂站在廊下阴凉处,看院子里张三带着几个小太监点数记账,冷不丁旁边蹿出个人影来。
“太子妃连花盆底都不穿了?”四周无人,石小诗斜睨来人一眼,“回头于嬷嬷看见了必要唠叨。”
胤礽踩着软底绣鞋,换了身家常的月白纱袍,站在她身边慢悠悠答话:“从前司空见惯,真没想到穿那花盆底子走路那么别扭。”
“这倒是实话,”石小诗望天感慨,“身在大清朝,当个爷们好多着呢。”
她冲他挑了下眼梢,半是戏谑地说:“有几天没见侧福晋了,要不我今晚……上阿哥所逛逛去?”
胤礽眉头拧起来,“没事上那去做什么?奏报都看完了吗?”
这人是真扫兴,哪壶不开提哪壶。石小诗咕哝一句:“我在汗阿玛面前不是表现挺好的吗?你看看,这赏赐可铺了一院子呢!”
“还不是靠我写的策论?”胤礽看都不看她一眼。
“这您就不知道了吧?”石小诗咧嘴一笑,有些得意,“那策论被前头几个小阿哥都说遍了,轮到我的时候根本就没用上,还不是靠着我的聪明机智才博得了汗阿玛的称赞。”
胤礽有些傲慢地嗤笑了一声,“天真!哪怕国之储君说的是谬论,汗阿玛也不会当众驳回的。”
石小诗认真琢磨嘞一下他话里的机锋,语重心长地摇了摇头道:“太子爷未免也太放纵了些,万岁爷对您的溺爱,当真没个限度吗?”
胤礽拿那双原本属于她的大眼睛望过来,仿佛对她的大胆直言感到诧异,沉默了一会,才轻轻启唇道:“这是我同汗阿玛的事,还用不到你来置喙。”
午后的风毫无凉意地漫上来,灌进衣袍里,吹得人一身都燥透了。
石小诗撇撇嘴,不再多言,行吧,反正以后的事总会教二大爷您做人的。
眼看张三和小太监们快要把赏赐清点完了,她拢了拢衣袖,准备抽身回凉爽的殿内去,身边那人却又张口了。
“石小诗,这回你怎么不拒绝赏赐了?”胤礽慢吞吞发问,显然还对大婚第二天拒绝赏赐的事耿耿于怀,“是知道这些东西好了?还是又有什么新的打算?”
“是有些打算,”她深吸一口气,反正这事也瞒不过他,“我想挑几样出来,以东宫名义分送给各位阿哥,再以太子妃的名义送给各宫嫔妃、福晋、公主们几样赏玩。”
果不其然,胤礽慢慢将眉头皱起,“什么时候轮到我皇太子讨好这群人了?”
“不是讨好他们,”石小诗平心静气地解释,“家人之间赠送礼物不是很常见的事嘛,再说了,昨日考试时阿哥们回答得也不错啊,哪能叫太子爷独占美名。”
“虽然血脉相连,但我可是半君,说白了是他们半个主子……”胤礽牵唇冷笑了一下。
“万岁爷是天下人的主子,每年还有给群臣送礼送赏赐的时候呢。”石小诗懒怠跟他抬杠,搬出康老爹来一锤定音。
胤礽其实是个淡漠稳重的性子,但他自从和这位石氏太子妃有了换身奇遇,却总忍不住闷闷地置起气来。而且他发现她很会打马虎眼,口齿伶俐倒罢了,还要说不完的歪理,有时背地细细琢磨,却发现她的歪理往往很有道理,就像上回她坚持要把赏赐捐出去,还有昨天“以天下为公”的新奇说法,总能叫汗阿玛听起来畅快舒心。
顿了顿,他拂袖而去,留下一句话,“那你定吧。”
石小诗知道他是妥协了,冲着他的背影笑得很开怀,独自在廊下乐了一会,这才进书房去拟送给各府各院各位主子的礼,毕竟为了晚年幸福,总之千万注意不能得罪任何人,尤其是四大爷八贤王和小十四,这三个人的礼单因此又比旁人的长了好几行。
一整个风平浪静的午后,石小诗都趴在桌前奋笔疾书。
送礼可不是个容易事,讲究的是要送到收礼人的心坎上,让对方觉得送礼人是专门为他量身挑的,独一无二,更不能因为从前有过嫌隙而厚此薄彼,越是跟太子不对付的,她越要献上一份好礼,叫对方无话可说。
好比大阿哥胤褆即将去征讨噶尔丹,就挑把碧玉雕花柄红绒鞘匕首供他随身携带;胤祉是个读书人,那就送块松花江石的砚台;胤禛在教胤祥算术,便送他好哥儿两一人一套铜镀金综合算尺;胤祺那儿给一副山水图轴,符合他佛系性子;胤祐那边送一双绿色纱缉米珠高靿绵袜,软乎乎的保准贴心;胤禩不是爱画仕女图么,那就送一套图册;老九和老十一人给一双黄地珐琅彩牡丹图小杯子;小十二胤裪发一个匏制八方笔筒好了;至于未来的大将军王胤禵,将会获得一套迷你铁镞合苞哨箭,毕竟强身健体要从娃娃抓起嘛。
搁下笔,石小诗很满意地点点头。好容易歇下片刻用了碗浓茶,午睡刚醒的胤礽又踩着他的软底绣鞋踱过来了,这次他又捧了七八本书册过来,只不过这七八本书比前夜背下的那些可要厚实上许多了。
一本一本翻过去,都是些《资政要览》《御览经史讲义》《名臣奏议》《御制数理精蕴》云云,石小诗顿感这几本啃起来难度大大提升,抱着一丝侥幸问胤礽:“可以不背的吧?”
“不行,”二大爷揣着手,不容置疑的模样,“虽说皇太子已经不用日日去无逸斋苦读,但是万一下回汗阿玛心血来潮考试时,你我还未换回身来怎么办?”
“这也太多了吧。”石小诗简直想哭,过往十年背过的台词加起来也没这么多。
“不仅要背,每日你还要从中选三篇誊写一遍,并写一篇政论文章交给我,”胤礽的语气仿佛高三的班主任,“你那一手丑字必须从现在开始练起——上回正好有我解围,你能保证回回我都能给你解围吗?”
好吧,他老人家说得对。
石小诗眼梢一垂,不再言语,表示认输,开始了每天熬夜刷书早起练字中间夹杂着各项体能训练和政治思想教育的苦逼生活。
在爱岗敬业冷酷无情的胤礽老师的教导下,在学生石小诗日渐增长的厌学情绪中,时间有时痛苦而漫长,时而走得飞快,总之皇太子新婚的头半个月跟翻书似的,一眨眼就过去了。
这段日子里,她还要一直假装自己手伤未愈,尽管康熙派太医来看了几回,都被他们两人商量着糊弄了过去。
“这个「戈」字写得不好。”毓庆宫的东次间里,盛夏明丽而刺眼的阳光从竹帘的缝隙里偷偷钻出来,晃得石小诗直想打瞌睡,站在一旁的胤礽恨得牙痒,控制着自己不去敲她脑袋,“我说过多少回,这一笔弯钩要写得疾,这勾挑处的姿态速度必须极其讲究,才能有有鸾凤引首的美态。”
“好太子爷,饶了我吧,下次一定认真写,让我去睡个午觉吧。”
石小诗一双眼都快要睁不开了,一时泪眼朦胧哈欠连天,但胤礽早对她这种嘴上抹了蜜的求饶见怪不怪,不容分说地将笔塞到她手里,“再写一百个,现在就写。”
这简直是小学语文老师的刻板教学方式啊!不对,现在连小学老师都不时兴这么生硬的抄写训练了,简直就是体罚!石小诗愤懑不平,按捺着一肚子火气展开一张雪浪纸,能怎么办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是来救兵了!石小诗朝胤礽看了一眼,兴高采烈地扔下笔回归太子爷的角色。
竹帘一掀,屏风那边转过来张三和秋筠的身影,他两是来回话的。
张三说:“太子爷,早上您想知道宫里如今有什么关于东宫的传言,奴才都打听清楚了。”他顿了一下,朝上头看了眼,见两位主子没有让太子妃回避的意思,便琢磨着语气说,“您这段时间一直说手伤未愈,又没去无逸斋念书,阿哥所里都在说……太子妃多少让您精力不济了。”
第25章 月事
“这话是谁说的?”石小诗倒是不恼不燥, 悠悠地走到盆架子边掬水洗了把手。那铜盆一直是搁在冰鉴旁边的,水里撒了玫瑰花瓣,洗起来冰冰凉凉, 叫人很舒畅。
张三见太子爷没有预料中动怒, 这才顺下一口气来,跟秋筠对望了一眼, 沉声回答:“这话的源头已经找不见了, 不过是在各位皇子的女眷里传起来的。”
“李佳氏那几个也在嚼舌根子?”胤礽往美人榻上一坐, 冲张三抬了抬下巴。
不知怎地,太子妃这随口的一问倒叫张三额头流下汗来。
他不敢怠慢,毕恭毕敬地说:“回太子妃主子, 侧福晋、庶福晋和两位格格的确谈论过此事,但是奴才问过了, 阿哥们倒对这说法不甚苟同, 据说昨晚侧福晋跟五阿哥院子里的庶福晋说起太子爷许久没上阿哥所了,恰好被五阿哥听见,五阿哥狠狠将庶福晋训斥了一顿,并勒令往后不准议论毓庆宫事务。”
五阿哥胤祺, 他是宜妃的大儿子,从小跟着宁寿宫皇太后长大, 虽然没在九子夺嫡里站队,但从前跟东宫的关系也说不上多亲密。宜妃跟惠妃是差不多时候进宫的, 她们这些老宫妃, 有时嘴上虽会不对付几句,但私底下很有些你来我往互相帮衬的默契, 有时候胤褆背后捣鼓什么小动作,胤祺看在眼中也不会出来点破。
胤礽有些费解, 这么一个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怎么忽然就转了性儿帮他说话呢。
调转视线朝倚在窗边的石小诗看过去,那人正拿浸过冰水的汗巾子擦自己那张白净清贵的脸,还不忘笑盈盈地看着他。
胤礽猛地想起来,是了!半个月前汗阿玛给的赏赐,她兴致勃勃地说要拿去给各处送礼,他便没再过问了,想来胤祺必然是得了什么好处,这才主动叫阿哥所的女眷们闭嘴的。
他躲开她夺目的眼光,垂眸去看自己的手指头。
胤礽心里其实是有点儿泄气的,一方面是这回胤祺那几个阿哥主动帮他,并不是真心臣服,而是收了东宫的好处。另一方面,他从前一直想用自己储君的身份压制这些兄弟,只可惜那群不开眼的蠢货总不叫人省心,没想到石小诗弄些玩意儿巴巴地送过去,还真给她收拢了人心。
石小诗呢也想到了这一层,先暗地里赞一句自己送礼送得妙,伸手不打笑脸人这话果然是古今真理,过会儿又埋怨自个儿糊涂,怎么光顾着阿哥和嫔妃们,倒忘了皇子女眷和东宫那几个侧室呢?
她嘴角瞅了瞅,瞥一眼犹自闷闷不乐的胤礽,决定不能再听这位二大爷的话了,等过几天必得寻个借口,挑些好东西去一趟阿哥所。
石小诗挺了挺腰板子,硬气起来。怎么说自己如今占着爷们身子,哄一哄自己小老婆们,还要看人眼色不成。
她朝张三挥挥手,“我知道了,此事揭过吧。”
张三“嗻”了一声,秋筠轻声轻语地继续朝胤礽汇报:“太子妃主子,您上回叫我和于嬷嬷一块儿清理整肃毓庆宫的奴才,如今都已经办好了,只是有件事,茶房太监雅头失踪了半个月,依然不见踪迹,是否要上报内务府?”
“还没找着?”胤礽语气猛地一停,眯了眯眼,才继续道,“不必告诉内务府,人是自己溜不出宫门的,这样吧,张三,你想个法子,私底下遣人去他老家问问,或是在京中有没有什么交好的。”
张三倒是面不改色,领了主子吩咐。
胤礽盯着他看了一会,脸上神色微澜,忽然又说:“毓庆宫上下还要再找一遍,总之,万一雅头人没了,也千万不能叫旁人,尤其是延禧宫惠妃那边怀疑到我们头上,明白了吗?”
“明白了。”张三和秋筠异口同声回答。
“行了,都下去吧。”胤礽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这边张三和秋筠却行着退出东梢间,门帘子一放下来,那边胤礽的脸色却罕见的白了起来。
他瓮声瓮气地唤了声“石小诗”,人还躺在美人榻上,手指却狠狠捏住搁在肚子上的汗巾子,额上冷汗岑岑,宛如雨下。
石小诗吓了一跳,疾步走过来问:“你这是怎么了?吃坏了肚子?”
话刚出口,她立刻反应过来了,日子要到了,胤礽这大概是——大姨妈来了。
胤礽呢,也不是不知癸水为何物的三岁儿童,从方才秋筠说话时候起,他明显感到下腹有一股热流涌出来。因为当着奴才们的面,不好声张,这便强忍了片刻,甚至都不敢站起身说话,结果这月事发作得越来越厉害,小腹也不跟他打个商量,仿佛腹泻似的隐隐作痛,浑身发冷,腰背酸软,大腿无力,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你这身板,怎么这么不经用!”胤礽难受归难受,毒舌功能却丝毫不受影响,他怒气冲冲地捂着小腹,“再说这又有什么好问的?白长了那么大的一双眼睛,看不出来爷正在来癸水吗?”
听了这话,石小诗“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胤礽气得很想敲她的脑袋,只可惜这会手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身下粘腻难耐,而石小诗是此刻唯一能帮助他的人,只好忍着脾气跟她道:“不准笑,扶我去床上躺着,再叫小丫头烧一盆热水,我要沐浴更衣!”
“好的好的。”石小诗掩住嘴,架住了他的胳膊,让他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挂在自己肩头。
“说了不准笑,再说我又没觉得爷们来这个有什么不妥,”这么靠在石小诗胸口,还怪叫人难为情的,胤礽颊上掠过一丝绯红,压低嗓子吩咐她,“就是没经验罢了,你们女人来日子都用的那什么,月事带是么?快拿出来。”
怎么说呢,胤礽一个正经被捧在手心长大的太子爷头一回经受这种女性之苦,也怪委屈他的,但他还真有些君子风华,既没嫌弃癸水脏,也没觉得羞耻,这倒很叫石小诗刮目相看。
她收敛起笑意,扶着走路姿势怪异的胤礽回到寝宫,亲手在卧榻上给他布置了一方垫布,然后将棉花和丝绸缝制的月事带拿出来,认认真真告诉他使用方法。
“你们女子怪不容易的,”胤礽歪在床上,仿佛被掏空身体,“我如今算是知道了,一个月来一次这个,还得生孩子。”
“生孩子可比来癸水疼多了,疼十倍都不止。”石小诗端来一碗姜汤,话说到这里猛地住了口,她想起先仁孝皇后,可不就是难产死的么。
“你应该听说过,我额涅就是生我的时候没的,”这是他的伤心事,石小诗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及,“我小时候不懂事,看见荣妃、惠妃她们生了那么多孩子还好端端的,总以为生孩子不过下蛋一样简单,想来额涅她是不乐意见我才薨了的,没想到,是真的会疼死人啊。”
石小诗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主动拿汤勺舀起姜汤往他嘴里送。
难产而死这个事在现代社会来说依然不是罕事,何况她跟很多穿越小说的女主不一样,她是学表演的,没带什么医学科学技能,很多事就是有心无力,只能陪着感叹一句罢了。
不过胤礽伤感归伤感,喝完了半碗暖融融的糖水,大概是习惯了生理痛,人慢慢又开始凉薄了,“明儿我要把钦天监监正再叫过来问问,下一次五星连珠的时间推算出来没有。”他自顾自地咕哝,“这癸水我体验一回也就罢了,下回还是您自个儿受着吧。”
什么人呐!亏得刚刚还在心里表扬他有君子风度,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男人果然就是狗。
石小诗把盛汤碗往他枕边的高几上重重一放,拍拍衣袖站起身,怪腔怪调地笑道:“成吧,太子爷您就在此处歇着,这几日您就慢慢享受您的癸水,我这就上书房练字去,阿哥所的传言您也听说了,明儿我再不去无逸斋,只怕是圆不过去啰。”
说罢,她也不看胤礽表情,悠悠地摇起折扇,掀帘子往前头书房去了。
这一夜她索性也不在太子妃寝宫留宿,反正春烟秋筠那些丫头们大概都知道太子妃身上不方便,会悉心照顾他的,至于于嬷嬷,说不定还要给胤礽耳提面命地上一课,叫他抓紧时间给太子爷开枝散叶呢。
想了想还是挺得意的,石小诗裹着薄薄的绒毯。在太子寝宫里的大床上打了个滚。虽然明儿还要早起,但是这是她入宫后头一回独占一整张大床,正好还能补一补最近极度缺失的睡眠。
第二天踏进无逸斋的时候,书房里却全然不是上回来的场景。
这一日是汤斌来授课,她昨晚睡得香,起得早来得早,老师们都还没到。门帘子一掀开,她看见七八个小阿哥和侍读们笑嘻嘻地抱在一块打闹,一会儿小十三抓了个小太监的鞭子,一会儿老九将墨汁洒得一桌子都是,小学初中那会班上最最淘气的男同学仿佛聚在一处,挨打的人还不敢怒不敢言,毕竟小阿哥们都是主子,下手再没轻没重,也只能委屈巴巴地说“主子打得好”。
石小诗头痛地摇了摇头,扭身问张三,“老大跟老三呢?当哥哥的也不管管他们?”
“征讨噶尔丹在即,大阿哥昨日启程去京郊的火器营了,”张三回答,“三阿哥去江南给山西筹赈灾银子了。”
哦,是有这么一回事,半个月前康熙给他们考试时就说过,答得不好的皇子要去赈灾筹款。不过三阿哥胤祉那一次回答得并不算差,怎么就派他担这个苦差事呢?
石小诗琢磨了一下,大概是老三地位不高,荣妃多年不得宠幸,全靠低调做人在六宫里苟着,人微言轻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嘛。
她摇摇头,正慨叹帝王无情,一抬眼就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朝她跌过来。
“太子二哥!”小十四胤禵今儿也来了,未来的大将军王粉雕玉琢,跟个柔软的小包子似的,咧着嘴哭嚎,“十哥他抢走了您送给我的哨箭!”
“那就去抢回来呀。”石小诗被小孩惊人的战斗力吵出了耳鸣。
“我打不过他。”胤禵很委屈,勉力忍着眼眶里的泪水。
石小诗长长叹了口气,所以说康熙老爹这种把所有的儿子聚到一起上课的方法就是不好,闻道有先后那个术业有专攻,小孩子就应该和小孩子在一起上课,找人专门看着,这么大小混在一处,可不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吗。
“回头我再送你一套。”她随口一说,只想把眼前的小孩哄好。
“太好了太好了!”小屁孩立刻转阴为晴,一把拉出了藏在旁边的一群小阿哥,包括方才还是“恶人”的小十,朝石小诗喊道,“太子哥哥,等今天上午散了学,您带着我们几个上箭亭练射箭吧,汗阿玛说太子哥哥的箭术比大哥还好呢!”
又来?
石小诗满脸郁卒,觉得自己多少有些点背,辛辛苦苦上了半个月的文化课,结果这一上学,竟是要考体育?
第26章 骑射
大概是因为答应了小阿哥们午后去练习射箭, 石小诗这一上午都有些心不在焉。汤斌修史出身,是一位治学严谨的老师,但学术好是一回事, 讲起课来就没上回的张英那么娓娓道来深入浅出, 堂下的一众学生便个个心猿意马,天气这般怡人, 大家的心思也早就飞到窗外无边无际的蓝天绿地里去了。
散学的时候, 石小诗习惯性地朝后望了一眼, 还好纳兰揆叙今儿没来。原身和纳兰揆叙在江南那会天天在一个学堂里读书,好几年的同窗之谊,她很担心时间长了, 多少会被纳兰揆叙看出异样。
但如今看来,上回撞见应当只是巧合。
胤褆胤祉不在, 前头的座位空落落的。胤禛隔着一排长桌朝她拱了拱手道:“太子二哥, 我不擅弓马,就先回府了。”
她点头称好,那边五阿哥胤祺也说:“我送七弟回阿哥所。”
这两个兄弟,一个是为人憨厚真佛系, 另一个却是韬光养晦扮猪吃老虎的一把好手,从不在兄弟面前展示自己的真实实力, 文章上如此,骑射这种做不得假的更是能推就推。
只不过石小诗现在也不欲拆穿胤禛的手段, 还没到显山露水的份上, 这么兄友弟恭地处下去也没什么不妥。
说到兄友弟恭,自上回赠礼之后, 年岁小的阿哥们对东宫的好感大增,又粘人得有些过了头。十阿哥、十二阿哥、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连书箱都不收, 卷着袖子就凑到了石小诗身边,而和十阿哥一直交好的胤禩和胤禟也不由得抱起手臂,一脸期待地看这位太子二哥有什么逗弄小孩的新鲜手段。
“走吧,咱们去箭亭。”出了无逸斋,让张三从毓庆宫仓库里取了几套崭新的铁镞合苞哨箭过来,石小诗一手拉着几个小阿哥,仿佛小学体育老师一样带着他们往射箭场那边走。
骑射这个运动,对她来说难也不难,边听课边摸鱼思考了整整一个上午,她觉得还是有办法把这几个小崽子糊弄过去。
原身必然是完全没接触过骑射这项满洲大爷才会专精的技能了,不过幸好石小诗从前在横店参演古装剧那会多少接触过,还被经纪人赶鸭子上架报了射箭课,拍武打戏前也参加过剧组的动作集训,因此今儿这体育考试,应当不会给太子爷丢脸。
一路往箭亭走,一边捏了把胳膊上的肌肉。胤礽这身材练得真是没话说,拉弓的膂力只怕比她穿越前的身板子要强上好几倍,待会上了场,说不定能叫这群臭弟弟心服口服——
然而真的骑在马背上,石小诗却不得不感慨,爱新觉罗家那句“骑射乃满洲之根本”当真不是闹着玩,别看最大的八阿哥才十三岁,刚刚能挽上大弓,而最小的十四还是个只能骑小马驹的娃娃,那姿态架势端端正正摆起来,真是十足的英武有力。
她觉得自己得拿出点本事来了,否则少不得露出马脚。于是静下心来,眯眼拉弦,专注于手上动作,让动静之调和契合上君子之道——“咻”地一箭射出去,很干脆利落,正中远处靶上的红心。
“太子二哥好箭术!”胤禩带头鼓掌,是个捧场王。
十三十四两个好动的小阿哥两眼放光:“您再来一回,再来一回!”
石小诗放下长弓,含笑摆手:“不成不成,手伤刚好,许久没练了,到底生疏了。”
小阿哥们倒不吃这套,他们显然觉得太子爷的本事不止于此,仰着崇拜的小脸蛋,闹腾腾的热情哄得人下不来台:“师傅总是叫我们练基本功,可听说骑射花样可多呢,还有什么厉害的招数,太子二哥都教给我们吧!”
石小诗挠了挠头。说实话,她也就能骑在马上马比划一两下,若是真要在策马狂奔时还要顾着百步穿杨,那命中率估计低到没眼看,反正根据于嬷嬷所说,胤礽的骑射技术那是相当厉害,师承万岁爷,五岁就能在景山上连发五箭,射中一鹿四兔,她可不想坏了太子爷的好名头。
可是怎么办呢,耳边小崽子还在闹,石小诗决定弄点花活儿糊弄糊弄这群还处于新手阶段的弟弟们。从前拍戏前,武术指导和动作设计都会想办法叫演员学一些中看不中用的杂技花架子,反正配上后期镜头,看起来厉害就行了,至于威力几何,观众才不在意呢。
她当下清了清嗓子,笑嘻嘻对小阿哥们说:“都看好了啊!”
艳阳像针一样刺在眼皮子上,汗水顺着脸颊慢慢流下来,打湿了领缘,石小诗顾不上去擦,她躬身握住缰绳,微微收紧双腿,让身下烈马脚步轻快地跑动起来,然后英姿飒爽地从马背上站起,高举手中弓箭。先是刷刷两下左右开弓分射一箭,再是反身从后背拉了一箭,最后调转马头,在马蹄飞奔时猛地扭过整个上半身,向回处又射了三箭。
耳膜被风吹得蒙蒙的,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射中了哪里,但这并不重要,因为小阿哥们的喝彩像潮水一样涌上来,简直叫人摸不着北。
好在总算是哄住这群小屁孩儿了,操纵着两条微微颤抖的大长腿,从马背上滑下来的时候,石小诗这才察觉她身后衣裳几乎全部湿透,心头不由生出一点后怕,此处可没有人帮忙吊威亚,万一从马背上一头栽下去,伤筋动骨都算是小事。
“太子哥,您这些厉害招式是跟谁学的呀?”胤禩吃惊地瞪大了眼。
石小诗耸耸肩朝他卖关子,“以后再告诉你。”
向来默不作声的十二阿哥胤裪举手提问,“太子哥,粘杆处的侍卫就会这些招式,我上回跟着康亲王上京郊军营溜达,恰好看见了呢。”
不等石小诗回答,十阿哥歪着头张牙舞爪,一脸八卦的兴奋模样:“我可听哈哈珠子说了,外头粘杆处好些侍卫,学了一身的好杂耍本事,汗阿玛叫内务府专门选了师傅,一整个院子摆满了弓箭鸟枪腰刀,每天天不亮就跟着打拳扎马步,说得我心里头痒痒,怪想去看一眼的。”
胤禵最架不住人哄,当下央求道:“要不就趁今儿有空,太子哥哥带我们去看一眼吧!”
粘杆处她知道,又叫尚虞备用处,是在万岁爷巡狩的时候专管扶舆、擎盖、罟雀之类的杂务,如果她没记错,后来这个粘杆处就成了清朝皇帝内设的特务机构,养了一群武艺高超专行阴谋的侍卫太监,有部叫《血滴子》的电影可不就是说这帮人的么!万一阿哥们无意间窥见什么万岁爷的机密,可不是好玩的。
石小诗连连摆手,“要学骑射,还得是正经师傅,跑到那粘杆处去做什么?少不得跟那些旗人大爷学一身流里流气的毛病。”
太子爷发话了,小阿哥们多少气焰怂了下去,偏偏十阿哥和十四阿哥两个仗着自个儿出身好又受康熙疼爱,还拉着石小诗的袖子不放手。
“就去看一眼吧!”一个撅起了嘴。
“有太子哥在,我们必然不敢乱学乱说的!”另一个则顺地撒泼。
石小诗恨不得揪一揪这两个被宠坏的小皇子的耳朵,她懒得啰嗦,只是一味摇头说不行,“还有事呢,我得回毓庆宫看折子,让小太监送你们去打布库。”
小阿哥们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胤禩和胤禟则对视一眼,讳莫如深地站在一边不说话。
不过这对兄弟到底还年轻,城府没练到家,石小诗一眼看出他两个心怀鬼胎,八成是对粘杆处起了兴致,计划着背着人偷溜去呢。
她正琢磨着怎么不叫老八老九过早接触特务机构,就听见箭亭后头传来低低的一声“哎!”
阳光炫目得厉害,远远的,有个还算熟悉的人影从朱漆大柱后面跌跌绊绊地绕出来,冲着他们这边打了个千儿道:“奴才三等侍卫纳兰揆叙给主子们请安。”
“怎么了?”石小诗朝他扬了扬下巴,心想这人什么时候混进宫当上三等侍卫了。
“奴才留心看太子爷俊采风姿,没留神,踩了个空,”纳兰揆叙含笑躬身道,“方才听十阿哥和十四阿哥想上粘杆处去,可是有这么一回事?”
“是有这么回事,”胤禵目光一亮,“揆叙,我知道你!你是明珠的儿子!你能带我们去粘杆处吗?”
十阿哥胤礻我的额涅温僖贵妃出身四辅政大臣之一的钮祜禄一族,他对后起之秀明珠一家自然有种淡淡的轻视,“你一个低等侍卫,进得了粘杆处的大门吗?”
“奴才自然去过,”揆叙倒是不卑不亢,“只是太子爷说得没错,那粘杆处并没什么好玩的,不过是一群旗人子弟在练习如何用长杆儿捉树上的知了,两位阿哥若是有兴趣,奴才倒可以为主子们演示一二。”
“还真的是捉知了的啊?”胤禩咕哝了一句,对纳兰揆叙的话,他其实并不怎么相信。
“也并非只捉知了,还要捉天牛、刺蛾、吉丁虫、叶甲等等,”揆叙说,“要知道这些虫子飞到人身上,轻则红肿发痒,重则流脓中毒,每到盛夏,京中各处园林少不得都得清理一遍,可不得养上整整一个院子的人么!”
他说得有道理,小阿哥们又是一时兴起,实则个个娇生惯养,对蚊虫一类多少有些厌恶,听纳兰揆叙这么一说,登时个个都皱起了眉头,表示今儿不想上外头去了。
可不去粘杆处了,那群小崽子们又闹起来了,好不容易太子爷愿意陪他们出来玩,大家便不乐意就这么直接回无逸斋。
“那上御花园逛逛吧,”石小诗建议,“这个闲暇功夫,后宫的妃母们大概都歇下了,倒不会撞见什么人。”
这个提议纯粹是因为她自己想去,毕竟进宫半个月了,她大部分时间都被二大爷关在毓庆宫里读书,间或上宁寿宫和乾清宫问一句“圣躬安和否”,偌大紫禁城,顶着目前这个身体,东西六宫自然是不方便去的,也就只能上御花园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了。
小阿哥们自然连声说好,她无视掉纳兰揆叙若有所思的目光,带着热热闹闹的一条阿哥队伍往北走。
盛夏时节,过了琼苑东门,便能看见御花园重重迭迭的叶子结成一片翠色的云霞,随风摇动着,树叶沙沙,一句人语也无。
石小诗正慨叹好一个清净世界,结果进了御花园一看,堆秀山御景亭前头似乎独自坐了个人,面前石桌上摆着旗,却无人对弈,月白的绣芍药旗袍熨帖地裹在身段上,放眼望去是极纤细的一道背影。
“有人啊?”小十四都不敢大声说话了,朝石小诗对口型。
跟自己下棋的那人似乎低头思考了片刻,抬手去拨弄棋子。
微微侧过脸的时候,那疏离淡漠的气质叫石小诗心头猛地一惊,朝后退了小半步——难怪自打进了御花园她就觉得这身旗袍眼熟,这分明是她在石府时亲自挑的衣料,只是在宫中从没机会穿过罢了。
认出来的不止石小诗一人,胤禩古怪地看了自己太子二哥一眼,朝亭中人打了个千儿:“给太子妃嫂嫂请安。”
第27章 信期
胤礽是背着石小诗溜出来的。
他一个太子爷, 被信期之痛折磨了整整一夜不说,一大清早醒来,先是被迫接受于嬷嬷长达半个时辰的私人谈心, 再是处理毓庆宫大小内务, 然后又有客登门——不知那是一时兴起还是故意来套话的三五个嫔。总之这一上午过得十分匆忙,直到晌午才就着鸡瓜炒黄瓜酱用了半碗老鸭汤泡碧梗米, 勉强算对付了一口, 结果午歇时头痛开始发作, 睡也睡不下,干脆连春烟秋筠也没带,独自到御花园散散心, 顺便摆弄两局围棋。
给自个儿找乐子已经算得上凄凄惨惨戚戚,没料想这才松快了半刻, 又对上了石小诗和这群傻弟弟。
他站起来, 深深吸口气,才转身朝他们含笑点头。
大家都看出来了,太子妃在御花园里,太子必然是不知情的。胤禟看了眼石小诗脸色, 挑眉问:“太子妃嫂嫂这是在跟自己对弈吗?可真是……好雅兴。”
石小诗有点尴尬,朝他们摆摆手:“这是另外的乐趣, 你们往后就懂了……我去和太子妃说两句话,你们上假山那边玩去吧。”
“喔——”小阿哥们捂着嘴偷笑, 嗓子压起来, 看热闹似的瞎起哄,“那您和嫂嫂说话, 我们就不打扰啦。”
大家一步三回头,充满流连地往太湖石叠山那边挪, 石小诗也不说话,拿出太子爷冷峻的眉眼盯着他们走远,这才牵着胤礽的衣袖踏入御景亭里。
“太子爷,您出来逛花园怎么也不带个丫头?”石小诗皱起了眉头,“那个……还疼吗?”
胤礽别扭地转了转手腕,让衣袖从她掌心滑落下来,才冷冰冰没好气地说:“不疼了……你的身体你还不清楚吗?”
石小诗想了想,好像的确只有头一天疼得厉害,但女子来月事又不光是红水泛滥,身上总有些腰酸背痛,疲乏酸软,连气性儿都比寻常时日要冲一些。
看在他替她生理痛的份上,她决定不追究胤礽昨天的直男发言和此刻的易怒暴躁,顿了顿才问:“好吧,那您怎么穿这件旗袍出来?”
“怎么?”胤礽不解地打量自己的衣裳,“很素雅,挺好看的。”
石小诗咽下一口唾沫,“怪我没提前跟您说,这样浅色的,容易弄脏。”
大概是天气太热,连松树下吹过来的风都是暖烘烘的,胤礽额头漫上一层汗,脸颊开始发烫,“那我回去换了便是。”
“来不及了,”石小诗朝他背后一指,好心提醒一句,“您背后已经沾上血渍啦!”
胤礽神色一慌,拽着衣角扭头一看,果然水粉色的芍药绣花旁边有指甲盖大的一块殷红。
“这……”他有些气恼,汗水氤氲起来,顺着弧度优美的颌角滴落,“……他们刚才?”
“没看见,您放心吧!”石小诗知道他在琢磨什么,但是眼下已经弄到衣服上了,继续在御花园里晃悠也不是个事,她好言相劝,“趁着这会没人,您快回毓庆宫吧。”
“爷怎么回去?”胤礽丧气地说,“我这动一动,那衣服上血渍又要更显眼一些,你们女儿家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还以为肚子不痛了,便不会再流血了。”
他脸上有一种委屈和恼怒交织的神色,被惶惶的日头一照,还怪叫人心生怜惜的。
石小诗觉得好笑,又不敢表现得太明目张胆,“那就找个东西遮一遮。”
可是天气太热,他们两穿的都是单裳,没有外套能脱下给胤礽披上。她拿了块葱绿的汗巾子在胤礽身后比划一下,却被他一把夺了下来。
“这么鲜艳的一块,简直就是把这事儿写脸上了。”胤礽愈发不快,斜着眼说,“你送我回去,一路站在我身后,帮我挡着。”
这也是没别的办法了,石小诗挠了挠头,往叠山石那边一望,确定张三带着小崽子们发现了新玩意,玩到忘了他这个太子哥哥还在,这才答应他,“那成吧。”
他们顶着艳阳走上花园夹道,宫里静悄悄的,即便有宫女太监远远望见这二人,也识趣地行礼回避,这大概是除了午夜时分以外最最静谧的时刻了。石小诗跟在胤礽屁股后面,小心地迈着步子——他穿了花盆底,走不快是一回事,她还得留心两人的距离,既要能遮住那处血渍,叫旁人完全看不出异样,又要维持住足够的空隙,毕竟那位爷现在极度暴躁,随时能递过来杀人于无形的眼刀子。
沉默地转过景和门,胤礽板着脸问她:“你怎么带着他们上御花园去了?”
石小诗眨了眨眼,她还没问他大中午的连个丫鬟都不带跑过去做什么呢,这人先兴师问罪上了。她也没什么好口气,“小阿哥们想看射箭,我带他们在箭亭练了一会,然后就上御花园来了。”
她垂下眸子,决定将中间关于粘杆处的插曲和纳兰揆叙的突然出现隐去不谈。
好在胤礽也没追究,顿了一会他说:“那些小阿哥是顽劣了些,你却不能由着他们,若有这功夫,回毓庆宫多练会字,批几本折子不是好的么?”
他语气里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着急腔调,石小诗一想到书房里堆积如山的奏报,登时头皮有些发麻。
老实说她从来就不是读书的料子,语言天赋是有一点的,语文和英语这两门功课纯靠语感,倒不用为此发愁,数学就实在稀松平常了,从前在中学那会,为了考个电影学院,铆足了功夫背文综,这种死记硬背还行,真到了要她主动分析背后种种成因要害影响意义的题目,总是两眼一抹黑,感觉脑子怎么都转不动。
“知道了知道了,”石小诗这会感觉自己手不是手脚不是脚的,分明半个月下来已经习惯了这具身体,可是在正主儿面前总觉得气场矮一截,“回去就看,再说指不定哪天就突然换回来了……”
“千万不能露馅,”胤礽打断她,“对那些小阿哥那么好做什么?他们是什么人,犯得上太子爷亲自带他们逛御花园么?”
石小诗抿了抿唇,她没法跟他解释这背后的逻辑,反正说了胤礽百分百不信,只能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蚊虫嗡嗡在耳边回旋,眼皮儿没由来地跳了一跳,果然跨过祥旭门,就看见灾星站在毓庆宫廊下逗鹦鹉呢。
“太子爷吉祥,太子妃进宫这么久了,我也没上毓庆宫来过,”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浅蹲了个安,还是一脸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模样,“额涅说我不懂事,叫我没事多来,跟妯娌谈谈心也是好的。”
石小诗一个头两个大,上回在宁寿宫这姐平地一声雷的发言还历历在目,本以为大阿哥出宫建府了,这大福晋应该也不会常入宫,不是逢年过节大概没什么经常碰面的机会,哪想到大福晋脑回路迥异于常人常理,自个儿巴巴地跑上门来给人添堵了。
胤礽也是一脸无奈,这位大嫂的奇葩往事他从前便有所耳闻,在宁寿宫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但是来者是客,阖宫的主子奴才这会午歇都起来了,一双双眼睛盯着,没有往外赶的道理,只好朝她点头笑道:“大嫂进来坐吧,外面热。”
她们宫眷说话,石小诗自然不方便作陪,她点点头往书房走,顺便一脸担忧地朝胤礽使了个眼色,意思是留神你衣服上血渍,然后看着胤礽淡眉淡眼地将大福晋往次间里引。倒是不担心会吵起来,胤礽怎么说也是淌着爱新觉罗家血脉的太子爷,平常的冷漠高贵态度就足够叫人不敢大声说话了,倘若真的发起火来,那千金之子不怒自威的模样没比康熙逊色几分。
门帘子放下来,伊尔根觉罗氏往圈椅里坐了,靠着引枕一面四处打量,一面点头评价道:“果然是比我们爷府上精细多了,他不讲究,上木兰围场猎回来的鹿皮就那么直愣愣摆在正堂里,看着怪吓人的。”
这话说的,看起来是埋怨大阿哥恭维胤礽,实则暗地里炫耀胤褆的哨鹿事迹呢。胤礽假装没听懂,淡淡跟她谦虚道:“毓庆宫地方不大,自然不如大哥府上阔气敞亮。”
大福晋也不知道太子妃是没听懂还是故意装作听不懂,头一番回合下来,只觉得自己拳拳都像打在棉花上,于是清了清嗓子又问:“方才太子爷跟您一块回来的?我听小太监说,您是独自出门呐,这是半路上遇到了?”
胤礽慢悠悠地端起茶碗,撇去浮沫轻抿一口,“不是,昨晚说好的,午后他散学陪我逛御花园。”
“哦——”大福晋羡慕的牙根儿都酸了,显而易见,第二回 合输得很彻底,心服口服地说,“太子爷真难得,竟是个体贴人儿。”
可不是么,他甚至亲自替太子妃来月信,上哪儿找他这样的好夫君!胤礽抿唇一笑,看到伊尔根觉罗氏落下风,心头格外痛快舒坦,便端正坐姿道:“大嫂这是进宫看望惠妃母吗?她这段日子一切都好?”
“都好着呢。”不好也要说好,大福晋想到延禧宫里压抑的气氛和惠妃不断重申的生子任务,打破牙齿和血吞,“额涅给我找了些调养身体的方子,若是太子妃需要,赶明儿我叫小太监送一份。”
胤礽摆了摆手,“皇玛玛前儿也送了好多人参养荣丸,我打小体格康健,吃不上那个。”
两人这么坐着叙话,大福晋到底出身强,段位比李佳氏她们高了不少,这么一来二去,虽然句句危机都被胤礽化解,但是由不得全神贯注听她说话,全然忘了自己还穿着沾了血的月白旗装。
只听大福晋“啊”地一声,瞪圆了眼,一脸震惊地指着他道:“太子妃……您这是……弄到身上啦?”
第28章 出头
胤礽眉心一跳, 怎么就把这事给忘了呢?依着大福晋这种嘴上没个把门的性子,若是宣扬出去,岂不是大大损毁太子妃的形象!
他眉尖微蹙, 面上还是一派淡然神色, 甚至不慌不忙又抿了口茶。脑中没由来地浮现起石小诗无意间说过的一句话——只要自个儿不觉得尴尬,那么尴尬的便是别人。
胤礽觉得此话甚是合理。
“御景亭正在翻修, 不小心蹭了块朱漆。”他这是笃定伊尔根觉罗氏半个月也进不来一次紫禁城, 骗起人来眼珠子都不带转的, “和大嫂说话,就把这换衣服给忘了。”
“是么?”大福晋狐疑地打量他。
“哎呦呦,我们大嫂怕是许久没进宫了, 连修花园子都不知道。”门帘子一掀,一个爽快明丽的声气儿传进来。毓庆宫的午后好热闹, 连三福晋董鄂氏也登门了, 朝着胤礽笑盈盈蹲了个安,她向来跟大福晋不对付,自然而然地跟太子妃贴得近些。
“好端端修什么园子?”伊尔根觉罗氏一见董鄂氏就毛躁,从鼻孔出气哼了一声, “再说你来这做什么?”
“大嫂这话说得奇怪了,”董鄂氏挑着眉头冷笑, “这儿是太子爷和太子妃的宫室,您能跟太子妃发展发展妯娌感情, 就不准我也来么?”
敢情董鄂氏已经在门口听了好半天了, 联想到她进门时无人来报,胤礽立刻心领神会, 八成是被石小诗拉过来替他出头解围的。
“三福晋快坐下,这么大热天的, 我叫茶房做些甜碗子。”胤礽笑得很开心,站起身又补充一句,“既然有三福晋在,那我去后面换件衣裳,等等就来。”
走到外头吸一口新鲜空气,他觉得脑瓜子都清明了不少,这些日子一直要扮演太子妃,战战兢兢,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件事都要留心,心里头甚至都有些同情宫中的女人了。站在伊尔根觉罗氏和董鄂氏的角度想一想,要为夫婿争口气,要为娘家争利益,还要被耳提面命生孩子,这日子着实不好过。
胤礽暗暗摇了摇头,叫春烟重新拿了件赭色裙子帮他换上,隔窗望了眼大门紧闭的书房,看来他的太子妃又不知道上哪溜达去了。
目前看来,石小诗还算是有脑子有成见,这女子没什么野心,但也没存坏心思。这样也好,他皇太子本就注定过不上平顺的人生,若是太子妃也背负着什么振兴汉家勋旧或是给石家抬旗谋后路的宏大愿景,真会叫他本能地亲近不来。
在寝宫里磨蹭了一会,回到前堂的时候,三福晋和大福晋之间剑拔弩张又上升到了新高度。董鄂氏翘着二郎腿吃甜碗子里的冰樱桃,而伊尔根觉罗氏却脸色发青地盯着地砖沉默不语。
看见胤礽走进来,大福晋勉强笑一笑,“既然太子妃有人作伴,那我就先回了。”
“好。”胤礽也不知道两人到底有什么龃龉,叫伊尔根觉罗氏这般坐立难安,不过能送走这位瘟神总是件好事。
等大福晋脚步虚浮地走出前星门,董鄂氏将瓷碗一放,叉着腰站起来冷笑道:“就她那道行还想跟我斗?”
“你跟她说了什么?”胤礽很好奇,“把她气成这样不容易啊。”
“能说什么,不过是提醒提醒她,太后让抄录的佛经进展到哪儿了?”董鄂氏咧嘴一笑,很自来熟地掀开香炉拨了拨香灰,“太子妃怕是不知道吧?这位小时候不在京城,没人教她认字,下回她再乱说话,您就拣这桩事来提,保管叫这位无语凝噎。”
“我记下了。”胤礽不清楚石小诗知不知道这茬,但他对大福晋不识字早有耳闻,先前到底顾念那是胤褆的嫡福晋,不好直接戳人痛处,但很显然,大福晋并不领他这份情。
三福晋董鄂氏呢,是大将军朋春嫡女,出身优良的大小姐,人是任性了些,但总体心地不坏,好热闹,怕寂寞,跟爱在书房里闷坐着的胤祉说不到一块儿去,三天两头出门找乐子。
她揶揄伊尔根觉罗氏不识字,实际上自个儿也一棍子打不出三句话,腿脚倒是真利落,若不是宫里有规定,她简直能翻墙上天,身轻如燕。
“三爷上外头筹钱赈灾去了,我这几天自由得很,”董鄂氏又逛到南窗下,伸脖看炕上搁着的于嬷嬷绣了一半的手绢,“这是您做的活计?真厉害!”
胤礽“嗯”了一声,其实他跟这位三福晋也没什么共同话题,只好继续维持文静端庄的大家闺秀人设。
“得了,我去趟钟粹宫,再上宁寿宫去给皇玛玛请个安,差不多宫门就要下钥了,”董鄂氏闲不住的脚已经踏出门槛,“赶明儿我带您上我府上逛逛,额涅说了,让我跟您好好学女红。”
明儿的事明儿再说吧,胤礽点点头,“好说,我打发小丫头给你送两幅。”
三福晋也走了,毓庆宫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他阖目在美人靠上坐下,没由来想吃甜食,却又想起石小诗叮嘱,不敢去碰冰的甜碗子,只好叫春烟倒了碗滋味淡淡的奶茶来,一口气饮尽,方长吁出一口气,按了按隐隐作痛的额角。
这边发生的事,石小诗自然不知道。回毓庆宫后她在书房里坐了半刻,本想上梢间里偷听一听大福晋和胤礽在聊些什么,哪知刚一起身,站班看门的小太监古庆倒屁颠屁颠地跑进来,声称要事奏报。
“太子爷,”古庆额上直冒汗,上气不接下气,“张谙达刚刚叫人传话回来,说是御花园里小阿哥们闹起来了,人到底是您带过去的,这会只能麻烦您再去看看。”
康熙的好儿子们真是没一个叫人省心,天气热得人胸口发闷,石小诗站起身,深深吸口气,沉声道:“别慌,我这就去看看。”
刚走到宫门口,恰好撞上来串门的三福晋董鄂氏。这是天降救星啊,她一把请起了作势要蹲安的董鄂氏,伸手朝毓庆宫前堂急急一指,“太子妃和大福晋在那边说话呢,不必通报,你快去吧。”
董鄂氏立刻明白过来了,神采飞扬、摩拳擦掌地径直奔向她和大福晋的战场。
石小诗快步往御花园赶,正撞上老八老九两个机灵鬼带着十阿哥溜之大吉,冲着她尴尬一笑。
再往前走几步,只剩下十二阿哥胤裪忧心忡忡地搓着手,蹲在景和门边上,看见太子爷过来,软着嗓子说:“太子二哥,十三弟和十四弟闹起来了,还在叠山石后头,张公公叫我出来给您报信。”
“好,”石小诗也没问为什么,言简意赅,“还有谁在那边?”
“永和宫那么近,德妃母一得了信,就带着四哥来了,”胤裪是个心地纯正的孩子,“十四弟有额涅和兄长护着,十三弟要怎么办呢?我要不要去找他额涅?”
“不用了。”十三阿哥胤祥的额涅章佳氏虽然受宠,但却是内务府包衣出身,如今还是个没封号的嫔,请来也没有用,再说有四大爷在,小十三也不至于受欺负的。
她拍了拍十二阿哥的额头,“我去看看怎么回事,你先回阿哥所吧,找个小太监护送。”
胤裪“哦”了一声,鼓着脸走远了。石小诗抬步绕过玲珑剔透的假山石,果然天一门内的连理柏下聚了一群人嗡嗡地说话,正是德妃、四阿哥、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以及站在墙根儿下一溜儿面露难色的太监宫女。
张三上前低声跟她报告:“太子爷,小阿哥们粘知了猴玩,十四阿哥起馊主意,让十三阿哥逮住知了,他往尾巴上插火柴棍,谁知那知了飞得快,十三阿哥刚放开,就一把燎到了十四阿哥的左手。”
“伤得严重么?”石小诗眼底一沉。
“烫出了一处火泡,奴才当时就传太医过来,敷了层白药,正准备先找人送他回阿哥所,再去永和宫通报,结果德妃主子就过来了。”
胤禵这会才七岁,胤祥九岁,看见德妃带着四阿哥气势汹汹赶过来,本来已经哄好的胤禵“哇”得一声嚎啕大哭,而胤祥呢,也算是间接导致弟弟烫伤,吓懵住了,愕着眼站在旁边不敢说话。
其实小男孩打闹是常事,只是小十四金尊玉贵地长大,年纪又小,德妃哪让他受过半点磕碰,看见小儿子手上缠了几圈的纱布,又哭成这般模样,登时心疼地厉害,伸手就搂上去“心儿肝儿”地哄着,又连声问他:“手上是怎么了?跟额涅说,额涅替你做主。”
胤禵都哭抽抽了,话都说不利索,拿那只没烫伤的手朝十三阿哥胤祥一指,“十三哥……十三哥他……知了猴……”
胤祥沉默地盯着小十四,还是一言不发。胤禛急了,他天天教胤祥数学,知道这个十三弟聪慧机敏,为人又最是老实,更不会主动欺负旁人,胤禵这么不明不白地一指,必定让德妃对胤祥心生怒意,当下皱起眉头,护在胤祥身前问胤禵:“十三弟到底怎么你了?不要在那哼哼哈哈,说明白。”
这可是自己同父同母的亲哥子啊,不心疼他受伤就算了,还胳膊肘朝外拐,帮胤祥说话。胤禵更委屈了,抱着德妃的胳膊,眼泪断了线似的往下掉,“连四哥……四哥都欺负我……”
德妃本不是那不讲情理之人,方才看见小儿子受伤,一时心切,言语声大了些。后头仔细一想,也知道不过是小阿哥们玩闹时的误伤,但是胤禛这一举动没得叫她寒心,这大儿子从小没养在她跟前,感情多少是生分的,这会更是帮着外人朝小儿子恶言恶语,往后她还指望着兄弟俩互相看顾对方,这该怎么叫人放心呐!
这么一想,索性连胤禵也不哄了,直身站到胤禛跟前,冷眉冷眼地盯着他,“就这么跟你弟弟说话?”
“怎么了?”胤禛是个死脑筋,德妃声腔压人,他却半步都不带退的,反倒抬眸发问,“额涅,儿子哪句话说错了?”
“你……”当着这么多人面被大儿子公然顶撞,德妃脸都气白了,伸手卷起衣袖,作势要敲打胤禛的模样。
石小诗眉眼间闪过一线淡光,几乎是刹那间,她做了一个决定,向前迈出一步。
“太子爷,您可别插手这事儿!”张三急了,低声劝告自家主子,可石小诗充耳不闻,负手朝前头走去,拦在德妃的巴掌和四阿哥胤禛之间。
第29章 人情
正是下午最热的时光, 御花园一片墨绿里藏着遍布的虫袤,耳边都是无尽的鸣叫。德妃缩手不及,堪堪拍在了石小诗举起的箭袖上, 瞬间一愣, 脸上露出讶然的神色来。
“太子爷!”德妃立刻垂下眼眸,微屈膝盖蹲安, “您怎么上御花园来了?”
她有一副华贵的好样貌, 即便年过四十, 也保养得相当舒朗。按规矩妃位应当向太子行礼,但德妃年岁长多了,这礼虽行得不情不愿, 也决计不叫人看出来。
“无事,闲来逛逛。”石小诗收手理袖口, 笑得很温润, 反问她,“天气这么热,德妃母怎么坐在浮碧亭里看荷花喂金鱼,反在这处站着晒太阳呢?”
德妃这会已经冷静下来了, 自觉方才对胤禛的态度过重,失了雍容端方的体面仪态。只是面前那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体面在他跟前就是镜花水月,偏他又句句问在点上, 一时半刻她又找不出更好的理由来, 总不能直白地告诉太子爷,两个小阿哥闹起来了, 她心疼自家小儿子,又拿大儿子出气发无名火吧?
“我……正准备过去。”德妃搂了搂躲在她身后的十四阿哥, 眼神偏转向太湖石山旁的一株海棠花。
石小诗却没顺着德妃的话往下说,她目光一凝,忽然伸手,在空中虚抓了一把,无实物表演般在德妃面前摊开手指——有一只指甲盖大小的深金色瓢虫被捏扁了,落在掌心。
德妃不明所以地挑高了眉头,石小诗抿唇笑:“虫子可恶,被咬上一口得红肿上七八天,方才德妃母可是看见这小玩意掉在四阿哥身上,方抬手去捉的?”
先前还在揣测太子看了多少,这下心里明白了,原来一切都被他看在眼中。德妃也不傻,明白这是东宫给她台阶下呢,于是忙连声笑道:“太子好眼力,我正为这个烦心,逛园子少不得留神蚊虫,回头咬了阿哥身上发痒,成天又是念书、又是骑射,这么汗流浃背的,多难受啊,该让内务府管一管了!”
这就是了,既然太子爷主动找了借口,大家便心领神会的揭过此事,德妃也不愿再此处多停留,小十四手上的烫伤还得请太医好生瞧瞧呢。她眼光复杂地望了眼比自己还高出一个头的胤禛,拉着胤禵慢慢往永和宫去了。
“太子爷。”一直贴着墙角沉默不语的胤禛点点头,也想跟着自己额涅离开。
趁着那边德妃还没走远,石小诗却朗声将他留了下来,“我手上有份詹事府新递上来的奏报,想听听四弟意见。”
她朝毓庆宫方向比了个“请”的手势,语气却不容他拒绝,“十三弟也一起,走吧。”
绕过弯的德妃明显竖起了耳朵,一步三回头。石小诗却侧身背对,直到周围人都走远,她才轻声张口:“四弟出宫回府、十三弟回阿哥所是么?我送你们吧。”
胤禛略点了下头,大概总是不情愿被旁人,尤其是自己的兄弟这么看笑话的。三人一句话都不说,并肩往绛雪亭那边的西门而去,只留张三远远在后头跟着,空气像悄然拉紧的弓弦,闷闷地近乎能发出响来。
“下回太子爷不必为我出头。”胤禛冷冷道,“我做错事说错话,额涅要教训我,自有她的道理,您这样横插一脚,算怎么回事呢?”
石小诗察觉到他又改口了,没叫“太子二哥”,看来先前几番好意都打了水漂,心头有些失落。她琢磨了一下,看着他笑,笑得很真诚:“可不嘛,但我就是手痒,四弟你也知道,二哥我打小没额涅……是以每每见到母子两个闹不愉快,心里头都不是滋味。”
胤禛脚步猛地顿住。他没深想到这茬,光以为太子表面上出手,实则心里看他笑话,早忘了胤礽心底还有这处伤疤。
“……是我失言了。”胤禛望过来,神色还是跟胤礽一脉相传的冷冰冰,眼底却有一片淡淡的歉意,唇角动了下,似乎想多说一句,又生生咽了下去。
进宫快一个月,有时候石小诗也闹不明白,这些皇子们学识武功无一不是最最顶尖的,但大概一直长在宫中,在人情世道上就有些欠缺,哪怕心里头都已经服软了,面上偏要遮掩情绪。
“太子二哥,”一直没说话的胤祥忽然走上前来,拉了拉她衣袖,“四哥心里还是很感谢您的。”
石小诗点头,牵起他的小手:“我省得,十三弟不必多说。”
都是康熙生养的好大儿,老四这个帅气小青年远不如小十三体贴可爱。
了解加深后,石小诗愈发觉得胤禛性子耿直,爱憎分明,甚至可以说有点极端,但这样也有好处,比方他觉得你好,那就是真好,发现自己曲解了别人的好意,那态度就是立马一百八十度大扭转。
而胤祥呢,情商高智商高,似乎武力值也不低,若不是出身欠佳,简直就是个六边形战士,是康熙给未来皇帝打造的最强辅助,若是不趁着这个绝佳时机拿下这对兄弟,简直有些对不住她穿越女的身份了。
小十三是头一回被太子爷牵住手,当即身体一颤,带着不敢置信的眼神望过来——从前高高在上、如神似仙一样的人物,他有记忆起便不敢随意靠近的太子二哥,如今竟然主动牵着他,温声和他说话,送他回阿哥所,像对待一个真正的成年阿哥一样认真对待他。
鼻头不由微微泛酸,眼眶一红,“太子二哥……”
“十三弟别难过,”小小的胤祥像只温顺的猫儿靠过来,石小诗心头发软,声气儿也跟着软和下去,弯下身说,“我今天看你很喜欢十四弟的弓矢,毓庆宫里有更大更好看的,下回再去箭亭,我送你一把怎么样?”
“好啊!”胤祥眼神立刻亮了起来,又忙喜滋滋转头看胤禛,“四哥,我可以收的,对吧?”
胤禛淡淡看石小诗一眼:“太子二哥送你的,自然可以收。”
又叫回“二哥”了,石小诗很满意。
她拉着胤祥走在前面,自然没发觉胤禛向来清静、向来无悲无喜的眼中多了一丝信任和欣赏的意味。胤禛不知道这段时日太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从前的东宫固然天资粹美雅贵兼重,但总有种神游物外的淡漠气质,绝非是一个温柔细腻可以亲近的哥哥,可他现在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胤礽,简直叫他有些心生钦慕了。
他出宫走东华门,恰好阿哥所也在东边。两人站在阿哥所门口,看着小十三蹦蹦跳跳地走进去,然后石小诗忽然张口问他:“四弟,你的妻妾都同你住在一起吗?”
这叫什么问题!胤禛觉得有点尴尬,犹豫了一下答:“是的,都在府里后院住着。”
“哦——”石小诗上表演课那会有个心得,打破人与人之间尴尬的偏方,就是问对方一些比较隐秘的问题,虽然这个尺度很难把握,但她自信演技良好,必不会叫四大爷起疑。
她扮上一副有些失落的嘴脸,慢吞吞随着他往西华门方向去,“毓庆宫地方不大,所以我的侧室只能在阿哥所住,太子妃倒和我住一块……对了,四弟你觉得太子妃怎么样?”
胤禛至今只见过所谓的太子妃一面,只能回答:“我觉得太子妃嫂嫂很好。”
“嗯,我也这么觉得,”石小诗话锋一转,“自打她搬进毓庆宫来,倒是宵衣旰食地忙她的事情,我觉得女子能有个爱好,倒也是一桩乐趣。”
肝帝就是肝帝,听到太子说太子妃也是熬夜达人,不由得来了兴趣,“太子妃有什么爱好?”
“有好几样呢!”石小诗此刻很感激曾经参演过的那部清宫剧,让她提前做了功课了解四大爷喜恶,“她有时在寝宫里烫卷发扮作洋人,有时扮作渔婆,有时扮作道姑给我算八卦,还喜欢捣鼓瓷器,昨晚还在说毓庆宫的杯碗颜色纹样都不够素雅,嚷嚷着要找一块地搭个窑口,自个儿烧去。”
胤禛莞尔一笑,这笑发自内心,“那回头东宫窑烧出了好东西,我便厚颜来讨一个花瓶。”
“十个也送得!”石小诗也笑了,并把这件事列入待办清单。等过几天回门时正好叫小太监将此事办妥,那么让四大爷和小十三与东宫建立良好关系这件大事的进度就算走完一半了。
不过走到西华门跟前的时候,石小诗盯着外头排成了一溜儿的马车和潇洒翻身上轿的胤禛,不得不承认,还是有些心痒痒的。
穿到大清朝之后她便一直住在石府,碍于女子身份和于嬷嬷的看顾,连垂花门外都没迈出去过,总以为往后胤礽要么登基,要么被废,要么当闲散王爷,她享受够了荣华富贵,哭着去求一求康老爹,说不定还能有个飞出宫墙翱翔天地的机会。然而直到真的进来了,封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方明白《红楼梦》里元春为何说这是“见不得人的去处”。
可如今她用的是男儿身体,这朝代可没监控,若是真心想躲,改头换面,旁人也未必找得到她。
自由的机会就在眼前啦!
她下意识往前挪了挪脚,还没靠近朱漆大门,便听见身后张三低声提醒:“快下钥了,太子爷还是回吧,太子妃还在等您用晚膳呢!”
浑身汗毛一震,石小诗猛地回过神来,是啊,她和胤礽现在是捆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就算此刻她踏出去了,谁敢保证什么时候会不会突然换身回来?而且太子失踪阖宫必然大乱,她在外头逍遥,又能快活多久?
斜阳从门楼的琉璃顶上射过来,满地橙黄的光晕仿佛毓庆宫里的灯影,她心神微微一漾,然后转身朝毓庆宫方向走去。
不管怎么说,现在有人在等她吃晚饭呢。
第30章 胤祉
同样是暑气, 京城的又干又燥与江南的潮湿闷浊的燠热便很不一样。
江宁是临河的,酒楼便建在河岸边的一处汀州上,粉墙黛瓦的园子是江南独有的景致, 丝雨蒙蒙、竹风习习, 绿水环绕、红花绽放,恰伴上园内传出的南戏曲音, 曲调婉转一唱三叹, 琵琶扬琴泠泠淙淙, 终日盘旋在这片水汽氤氲的楼阁里,很有些纸醉金迷的情调。
幽闭的竹门被猛然推开,有人踉跄着走出来, 先是驻足在墙根儿下吐了口酒,方扭头问等在外头的侍从:“今儿……是初几了?”
侍从递上一把浸透冷水的手巾, “三爷, 初七了。”
胤祉擦过唇角,望着阴沉的天色叹口气。
这是他因山西平阳府地震,被汗阿玛派到江南筹措赈灾钱款的第十三天。说是被派过来,其实他心里门儿清——汗阿玛提出让皇子牵头的时候, 这桩苦差的人选就已经摆明了:老大胤褆年底要去噶尔丹,太子胤礽更不必说, 老五胤祺跟宁寿宫亲厚,皇玛玛不舍得, 而剩下的要么还小不成气候, 要么身体不好经不住舟车劳顿。
掐指一算,这江南不是他来, 便是胤禛。
奈何人老四的亲额涅是圣眷正隆的德妃母,养母又是先孝懿皇后, 这些年落在汗阿玛心中的印象是诸皇子中最最老实忠厚的阿哥,而他呢?额涅荣妃早年虽得宠,如今却位列四妃之末,连汗阿玛一年也未必想得起来宣她伴驾一回,自己出宫建府后至今还是个光头阿哥,在翰林院领着份编书的闲散差事,朝中上下无人可依靠,也无人愿意帮他说一句话。
——答案不言而明,因此当御前总管梁九功带着圣谕踏入三阿哥府时,他丝毫不感到意外,只是深深拜了下去,领旨谢恩,然后收拾行囊,上钟粹宫向额涅辞别。
钟粹宫里静悄悄的,虽是盛夏,却冷清得好似深秋,荣妃坐在暖阁南窗下绣花,素衣素裙,头上也没带首饰,身边只站着一个伺候茶水的小丫头,这排场还比不过刚进宫没上玉碟的太子妃石氏。
——胤祉心头狠狠一酸,进门先往地上一跪,响当当地给他额涅磕了个头,“汗阿玛给了差事,山西地震,儿子这就要上江南筹款去了,这桩事不容易,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更不知完不成差事是何结果,三福晋她不能常入宫,额涅膝下无人陪伴,还请照顾好身体……”
荣妃静静坐在那听着,没说什么,只是将绣花针往绣棚上一戳,撂开手走上来,扶儿子起身给他正了正衣领。
“江南湿气重,你才要照顾好身子,”荣妃神色淡淡,“我对政事不大懂的,筹款可是要通过那些江南商户?商人重利,又多虚伪,你打小见了生人,一紧张就有口钝之疾,此次远行还得带几个口齿伶俐又会喝酒的侍从,实在不行就用苦肉计,再不受重视也是个皇子,你阿玛到底还是会心疼的……还有这些,你也仔细收好,若是窟窿小,咱们咬咬牙填上便是。”
她卷了衣袖,亲自从博古架上取了个沉甸甸的紫檀木盒子,不用打开,也知是她这些年攒下的体己,硬生生塞进胤祉怀里。
“额涅,儿子都记下了。”胤祉垂着眼,不敢抬头看,怕荣妃发现他微红的眼眶。
“三福晋跟你同去吗?”荣妃叹口气,她知道这小两口感情着实一般。
胤祉摇了摇头,“半月后她额涅做寿……”
上回是阿玛做寿,这回是额涅做寿,总之三福晋不想做的事,永远能找出一万个借口。荣妃点头不语,这董鄂氏出身太好,勇毅公的嫡女,即使拉去当个皇后,也是绰绰有余的。
入宫这么久,有时她觉得自己还是很看不懂康熙。你说他疼爱儿子吧,在年长阿哥里对胤祉几乎是最轻视的一个,你说他没存着扶持三阿哥的意思吧,却又给他挑了位全京城数一数二的贵女当嫡福晋,要知道,连太子妃都只是个汉军旗呢!
胤祉回到三阿哥府,果然三福晋又不知上哪玩去了,来不及叮嘱她看好家业,外头马车已在等候。匆匆留信一封,哪边都不敢怠慢,从接旨到抵达江南,他只用了两天两夜,抵达驿馆后立刻请人给当地知府递上圣谕,等人来登门商议。
只是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到第三天时,胤祉坐不住了,亲自带着侍从敲响了江宁知府李尧东的大门。
李知府其实也不想接这茬差事,江南富庶,朝中每有灾害,总会请钦差前来,叫江南商户伸出援手,江宁、杭州、苏州三地轮流,若是当年有盈余,一切都还好说,商户也乐意捐个乐善好施的名头,但这两年屋漏偏逢连夜雨,康熙帝又是治河、又是收台湾、又是征讨噶尔丹,江南再有钱,也经不起这样折腾。
再加上他滑头,心中有小九九,户部尚书伊桑阿早叫人提前跟他打过招呼了,此次来筹款的钦差是三皇子胤祉,要知道那朝中早有了二分的局势——大阿哥有军功,有曾经的明相一党支持,而太子是名正言顺的正统,其母家索额图的势力也还算如日中天。
“……三皇子就不同了,”来人悄悄咬耳朵,“荣妃是什么出身?马佳氏祖上也不过出了个内务府官员,包衣奴才!他自个儿除了肚子里有点墨水,能干成什么大事?”
李尧东瞬时明白了,敬了杯酒,又担心:“这可是万岁爷要办的事啊,我能拒之门外吗?”
“李大人啊,您就是为官太老实了!”来人嘬着牙花子,“他又没带尚方宝剑,充什么英雄好汉呐!等人来了,您只管安心坐着,若是三阿哥上门来问,您便说没钱,商户请不动,让他自个儿要去,事情办不成,万岁爷首当其冲罚的是三阿哥,就算您受了点牵连,我家主子爷自然会想办法叫你官复原职,等回头继承了大统,指不定还要给您升一升呢!”
这话说得李尧东很心动,举出一根手指问:“这一位,真的能越过太子?”
来人不屑一哼:“等噶尔丹战事结束,李大人您看着吧!”
李尧东立刻站起身,呵腰向对面敬了杯酒。他们说的没错,事在人为,要是不小心抱错了大腿,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物,他这从四品的官员能有多少层皮给上头扒呢?
因此当胤祉再三登门,得到的只有李府家人看似客气实则冰冷的答复:“大人来得不巧,县里闹水,李知府上外头公办去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大人若是手上有万岁爷遣来的急事,不妨先办了,我家大人很好说话的,您这样的来头,还能出什么差错呢?”
话都说到这步了,再急也不是个办法,灾民还在山西等着,他也不能就这么回京复命,于是只能硬着头皮,上那些富户家去筹款,请他们到酒楼里坐谈。
荣妃说得没错,商人都精明得很,两杯酒下肚立刻明白了,这三皇子是来要钱的,看起来光鲜,实际上跟化缘没什么区别,李知府偏又找借口回避——这事能答应吗?必然是不能的。
十三天了,胤祉只筹到了四分之一,就算加上荣妃的体己钱,也是绝对带不回去的。
雨还是这么蒙蒙地下着,江南的夏仿佛永不见天日,连身上的衣服都有淡淡的阴湿气息,轿子一颠一颠,晃得他更想吐了,干脆叫了声“停”,自己下来沿着街道慢慢往驿站走去。
巷口有女子带着小儿在卖竹伞,叫喊声低低的,见有年轻贵公子冒雨而来,这才大着声朝他推销:“爷买把伞吧,还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呢!”
胤祉顿住脚步,抬眼打量他们,“你怎么抛头露面,还带着小孩出来做生意?家里男人呢?”
“唉,我年轻时不成器,仗着有些姿容,给他人做妾,”卖伞女叹气,“好日子没过几年,自打我生下这小儿,他就娶了正头妻子,把我们母子轰出们去,后头就再没管过。”
胤祉垂下眼,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只是运气好一点,投生在爱新觉罗家。不用愁吃喝,不用在外吃苦讨生活,可从境地上来说,他们母子和这对母子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呢?
“买把伞吧!”女子推销得很卖力,还不忘拍着蹲坐在身后嗦手指的小儿,“您买了这把伞,我和孩子今晚就能吃顿饱饭了。”
“好,”胤祉不假思索,“这摊上的伞,我全都要了。”
卖伞女碰上了大客户,激动不已,连声道谢。而胤祉心头的阴霾却只消散了一瞬,他将几十把竹伞往身后侍从身上一扔,又摸了块小金锭子塞到那小儿手心,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倏忽之间天色忽然昏暗下来,狂风四起,平地一声惊雷,悱恻的小雨终于猛地爆发出来,将天地万物淋得一片苍茫。
“三爷,下大了,打伞吧!”侍从追上来。
胤祉没接,他只是伸出手,朝脸上一抹,也不知流到唇边的到底是雨水还是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