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故人醒了

    慕容复高烧不退, 身上温度到了灼人的地步。

    萧峰不敢大意,夜里也握着他的手输送内力,助他护住心脉、疗愈伤口。

    又用布巾裹上冰雪, 为他擦身降温。

    慕容复是鲜卑人后裔,全身皮肉白得惊人, 身姿健美修长,堪称人体中的精品。

    萧峰目不斜视,为他擦了身, 拉过皮褥子盖好,自己隔着褥子侧身躺下, 一边传输真气,一边闭眼歇息。

    如此熬到天明, 慕容复身上高热稍稍退去了些,上半身紧紧依偎着萧峰, 仿佛冰天里的小兔子找到了热乎乎的火炉。

    他的下半身, 却始终动也不动地瘫在原地。

    萧峰睁开眼, 将挨在肩头的脑袋轻轻推开了些,鼻翼间忽闻到一股轻微的异样气味。

    他掀开皮褥子, 果然,那人下身失去了知觉, 失禁了。

    萧峰下了床,从坐在土炉上的锅里舀了水,给他清洗干净, 脱下自己身上皮衣,裹在他身上, 才拎着皮褥子轻轻走了出去。

    雪停了,天气愈发冷得刺骨, 萧峰失了皮衣,上身只余旧单衣,饶是内力深厚,也不免打了个冷战。

    他将皮褥子上脏污部分简单刷洗了下,挂在檐下,洗净手,开始熬獐子干菜肉粥。

    这些事他已做了大半年,今日因有了另一个人,琐碎的切肉备菜都变得有意义起来。

    哪怕那个人,是仇人之子,是他曾极看重如今又看不上的故人。

    萧峰甚至哼起了小曲,将缺少调料的粥熬的又香又浓。

    小木屋不散烟,他一早就将小土炉又搬了出来,待端着粥碗进去时,床上人正缩成一团,在床角瑟瑟发抖。

    萧峰放下粥碗,伸手抵住他的后心,缓缓输入一股真气。

    慕容复逐渐停止了发抖,两手胡乱一抓,将萧峰热乎乎的手抱进怀里,无意识地蹭了蹭,才心满意足地睡熟了。

    他容貌俊秀,这般傻乎乎的孩子气举动做出来,着实可怜可爱。

    即便刚硬如萧峰,心底也忍不住软了一软。

    他任凭慕容复抱着手臂,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喝点儿粥吧,凉了就不好喝了!”

    慕容复蓦然一抖,长睫颤了颤,缓缓睁开,看清眼前人,眼眸有些不敢置信地眨了又眨,才惊讶地道:“萧峰?!”

    萧峰冷笑道:“看来没有烧傻,既然醒了,自己吃饭吧!”

    他回身要去端碗,一只手却还被慕容复搂在怀里,便轻轻挣了挣。

    慕容复惊醒过来,忙一把甩开他的手,要坐起身,下半身却丝毫不听指挥。

    他大惊道:“我的腿?怎么回事?!”

    萧峰的语气略软了些,道:“许是你从悬崖上落下时,后腰撞在树干上……”

    他顿了顿,还是说完了:“下半身废了!”

    “胡说!”慕容复大怒道:“我昨日明明还好好的,如何就废了腿?!必是你!”

    他指着萧峰的脸,整个身子都在发抖:“必定是你使了什么恶毒手段!”

    萧峰生平最恨被人污蔑,眼见慕容复瘫痪在床,本想容让他三分,此时却一下子就触及他心头怒火。

    “休要以己度人?我萧峰堂堂汉子,岂是你这般背后伤人的无耻之徒?”

    萧峰站起身,将粥碗啪地重重按在床头:“对你,我已经仁至义尽,若再胡言乱语,休怪我将你丢到外面冰湖里喂鱼!”

    他摔门而出,一口气奔出数里,直到徒手捉到一只野狼,才渐渐消了气。

    此时日已偏西,崖底渐黑,萧峰提着犹有余温的狼尸,大步而归。

    心下不由得想,这狼皮虽不够大,切割缝补一下,做个窄点儿的褥子,对那细长条的身子来说,应当还够用。

    醒觉过来自己所思所念,萧峰不由得微微苦笑。

    这大半年来,他太寂寞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伴,即便是慕容复,也足矣让他恋恋不舍了。

    原来自己不过是缺个人类同伴!

    萧峰脚步轻快了些,打算对慕容复客气些。

    毕竟,他瘫了腿,出不得悬崖,免不了还要依靠自己的照顾,便如养了只坏脾气的小宠物吧!

    走至木屋前,萧峰正要伸手开门,忽然听到若隐若现的呜咽声。

    他将木门错开一条细缝,见慕容复趴在地上,手指无助地抠在泥地里,正绝望地抽泣。

    昨日为了治伤,萧峰脱了他的裤子,随手挂在门闩上。

    慕容复此时下身不着寸缕,本来裹在身上的狼皮外袍,只有一角还缠在他雪白的小腿上。

    这般凄惨模样,萧峰一时也不好进去。

    他站立良久,刚要离去,忽听咚的一声,转头看去,慕容复正撑着身体,一下一下地撞向床头,鲜血霎时流了满脸。

    他在自杀!

    萧峰一脚踹开房门,扑过去抱住他的上半身,吼道:“你做什么?!”

    慕容复嘶声道:“我这般模样,还不如死了算了!”

    他被萧峰揽住,便开始死命咬自己的舌头。

    萧峰忙将手指伸进去垫着,大声道:“你若就此死了,你的亲人朋友该有多么伤心!”

    慕容复呜呜咽咽,却说不出话来,只有舌头一下一下地滑过萧峰的手指。

    那种酥麻麻的感觉又回来了,萧峰暗暗唾弃自己,忙抽出手指。

    慕容复冷笑道:“亲人?朋友?可惜在这世上我已一无所有!”

    萧峰道:“你的家臣呢?阿碧姑娘呢?”

    提到阿碧,他又不禁想到阿朱,直到此时,他才惊觉,慕容家,就是将阿朱抚养长大的地方。

    慕容复,就是阿朱一直心心念念的公子爷!

    谁知听到这个问题,慕容复又开始死命咬自己的舌头。

    萧峰干脆卸下他的下巴,大声道:“为了救你,我可是费了不少心力,你至少陪我喝杯酒再死!”

    “二百多天,都只能和崖底的草说话,这滋味,我也受够了!”

    慕容复怒瞪着他,仿佛在说:“你活该!”

    萧峰干脆不再废话,将他抱至床上,又用皮袍子包好。

    忽想起一事,他掀开皮袍子仔细查看慕容复的下半身:“你要不要方便?这可是最后一件御寒之物了,再尿湿就只能光着睡觉了。”

    反应过来他话中意思,慕容复简直羞愤欲死,挥手就要掌毙自己。

    偏偏手软得没有一丝力气,只是轻飘飘地发出一声轻响。

    他气得晕死过去。

    醒来时,天已黑尽,跳动的炉火前,萧峰正守着火缝制狼皮褥子。

    狼皮没晒干,骨头针扎不太动,萧峰便以内力保护它的脆度。

    慕容复歪头看了一会儿,只觉十分超现实。

    谁能想到,名动天下的丐帮帮主、辽国南院大王,竟然会捉针做女红。

    想到南院大王,他有些纳闷起来:“你为何居住在此?”

    听到他终于开口说话,萧峰咧嘴笑道:“我已看破红尘,打算归隐田园!”

    慕容复冷哼一声,想翻过身去,却有心无力,想起当下处境,狠命地敲打起自己的腿来。

    萧峰忙过去抓住他的手,抢道:“你不需要觉得难堪,这崖下便只有你我,就算在泥里打滚,也没人会笑!”

    慕容复恨恨地道:“你一个人看见,便比得过天下人了!”

    “咦?”萧峰抓着他的手,笑道,“竟不知萧某人在你慕容公子眼中这么重要呢你!”

    慕容复冷声道:“萧大王少室山之语,言犹在耳,无一日敢忘!”

    他说的是当日少室山上,初见之时,萧峰那句“萧某大好男儿,竟和你这种人齐名!”

    这话实因他对段誉不依不饶所起,萧峰现在想来,也并不觉得后悔。

    但此时见他额上犹有鲜血,汩汩淌过眼睫,化作血泪而下,实在可怜。

    萧峰软了语气,哄道:“我那是爱之深责之切,你是不知道,在少室山之前,我有多看重你!”

    在杏子林时,他曾对自己的人多番维护,慕容复事后也有听包不同、风波恶提起。

    当日少室山上,他与人围攻萧峰,确实算不得光明磊落。

    见慕容复默然不语,萧峰松开他手,安抚道:“你一生被所谓的复国大业所累,到了如今这般地步,正好索性放下一切枷锁,安心看看雪、听听风!”

    他俯身捡起丢在地上的粥碗,开玩笑道:“让我这个南院大王服侍你,比做皇帝也差不了多少啦!”

    慕容复哼了一声,道:“你现在无兵无权,很稀罕嘛!”

    萧峰嘿嘿一笑,也不计较,推门出去熬粥了。

    寒风呼号不止,慕容复裹紧新作的狼皮褥子,冷得不停打颤。

    想到萧峰一身单衣的身影,他心底也有点点动容。

    但转念一想,萧峰不仅皮糙肉厚,还有高深内力护体。

    如何需要他这个废人担心?

    第142章 朕被绑架了?

    玄烨醒来时, 若不是腰部的剧烈疼痛,还以为是在梦里。

    但若不是梦,为何腰胯之下, 全然没了知觉?

    他撑着坐起来,先闻到动物皮毛的腥味, 粗糙的皮毛扎扎的,让人身上发痒。

    室内昏暗未明,但也足以看出, 这里绝不是乾清宫。

    难道是被反贼绑架了?

    玄烨在床上摸索了一会儿,抓到一根细长的骨头在手里, 看起来又脆又无用,但聊胜于无。

    吱呀一声, 木门打开了,一个高大的人影走了进来。

    玄烨将细骨紧紧握在手里, 假装还沉睡未醒。

    那人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然后慢慢朝着床走过来了。

    玄烨的手指都轻顫起来, 幸而有毛皮的掩护。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覆在他额上,然后, 转到肩头,为他掖了掖毛皮空隙。

    玄烨紧张地心脏都要跳出来, 他自出生就养在深宫,享受着前呼后拥的养尊处优生活。

    十四年来,一切凶险的时刻, 皆是心智上的搏杀,哪里经受过如此煎熬?

    他心志极坚定, 即便如此极端情况,也不忘调整呼吸, 作出沉睡之态。

    那人慢慢走开了些,却没有开门出去,而是开始摆弄屋内火炉。

    玄烨将面孔掩在毛皮后面,想要借其间缝隙窥伺那人的一举一动,毛皮腥膻,且又不甚瘙到鼻孔,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再也压制不住。

    “醒了?”那人抬头望过来。

    此时天已苍苍亮,玄烨隐约看得清那人浓眉大眼,一双冷电似的目光直透人心,不由得大叫一声。

    那人怔了一下,起身走了过来。

    玄烨握紧手中骨针,大叫道:“站住!你若敢伤我一毫一厘,必让你粉身碎骨!”

    那人皱眉道:“你不认得我?”

    玄烨道:“我为何会认得你?”

    “看来,”那人似乎松了口气,“咱们是同病相怜了。”

    玄烨奇道:“你也是被绑架来的?”

    那人面上微现讶异之色,笑道:“我姓陈名南,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玄烨心下计量,他竟然不知道我是谁,看来不是绑匪了。

    他慢慢道:“我姓艾,家里排行第三。”

    陈南点头道:“艾公子,咱们同困于此悬崖之下,也算是有缘,你若不弃嫌,可叫我一声陈大哥。”

    他说话之间,有种不容置疑的气势。

    玄烨并不愿凭空叫人大哥,便道:“陈先生!你方才说悬崖?难道咱们不是在京城附近吗?”

    陈南道:“艾公子是从京城来的吗?这倒是奇了,陈某却来自于南方,昨夜还刚看过海上日落呢。”

    玄烨大惊,撑着身子坐起来,四下打量,屋子甚是简陋,连个窗子也没有,门缝之间,透出些光亮。

    寒意拂面,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怎么这般冷?咱们是住在冰窖里吗?”

    陈南大步走过来,将毛皮裹在他身上,温声道:“外面下雪了,你身子不好,仔细着凉。”

    “下雪了?如今才六月天气”玄烨整个人都懵了,“我身子不好是什么意思,啊!我的腿!”

    整个下半身完全不听使唤,玄烨拉开盖在身上的毛皮,两条腿直愣愣地挺着,仿佛两截死木。

    他虽心智坚定,到底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惊骇之下,竟大哭起来。

    陈南犹豫了一瞬,还是坐下揽住他,柔声道:“不要怕,我会照顾你的!”

    早上起床时,他已经察探过身边人情形,自然知道他腰下瘫痪之事。

    而后,他又出门摸出三里地远,全是悬崖峭壁,冰雪皑皑,并无出去之途。

    而且,这副身躯虽年龄相仿,却并不是他自己的。

    他只得又折返回来,本想向床上人打探些情报,哪知他比自己还懵懂无知呢!

    玄烨被陌生人揽在怀里,既有些尴尬也有些无措。

    他自幼便被教导持礼稳重,便是亲生母亲也没有抱过他几次,父母双亡后,登上至尊之位,周围人只会唯唯诺诺,哪里敢随意冒犯龙体?

    而且,皇帝是不允许流眼泪的!

    玄烨抽噎了两声,就止住眼泪,转过头道:“陈先生,让你见笑了!”

    他看起来模样有二十七、八岁,言行之间却有几分被强行掩盖的稚气。

    陈南心底一动,问道:“艾公子,你今年几岁了!”

    玄烨不明所以,忖度着道:“我很快就要十四岁了!”

    还是个孩子,且与自己一般移了身躯。陈南心道,看来,他还没有看到自己的模样。

    他也不揭破,摸了摸艾三的头,柔声道:“你再睡一会儿,我去弄点儿东西吃。”

    他又开始摆弄那个土炉子,昨夜无人添柴,早已熄灭得透透了。

    屋内摆的干柴也不多,这大雪想来还有些时日,得省着些用。

    陈南生着了火,又去屋外挖了些干净的雪煮上,只有一个炉子,得先烧些洗脸的热水。

    刚摆弄停当,忽听得床上一声惊叫,他转头看时,却见艾三满面通红,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一把扯过毛皮将自己整个蒙了起来。

    陈南走了过去,已隐隐嗅到异味,他见多识广,自然知道腰部受损之人的处境。

    他轻轻拉开毛皮,柔声道:“无妨,我刚烧了热水,等下给你洗洗就是了!”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少年人一双眼,亮晶晶地在毛皮后闪躲着。

    陈南坦然笑道:“咱们处境相同,本就应互相扶持。”

    艾三苦笑:“扶持?我这副样子,可只会拖累你!”

    他忍不住想,从未听说过残废之人还可以做皇帝,只怕就算回得京城,他也只能是个废人了。

    想到被迫退位后的处境,心底酸楚,他不禁伏床大哭起来。

    怎么一觉醒来,就落到如此田地?!到底是什么人在害他?!

    陈南温柔地抚着他的后背,见总不管用,干脆伸手将他揽在怀里,温声道:“别怕,此事蹊跷,必有解决之法。”

    艾三一边哭,一边还不忘推他:“请走开些,我身上实在腌臜得很。”

    这孩子教养当真不错,想来也是位世家公子。

    陈南将人搂得更紧了些,不再说话,只是轻柔地抚摸他的后背。

    其实,他心下何尝不是焦灼万分呢?

    郑王爷,天地会,反清复明

    还有千头万绪的事儿等着他去处理,却被困进一副陌生的躯壳里,在悬崖冰雪之中,艰难求生。

    陈南抱着艾三,也有些想流泪的冲动。

    玄烨哭了良久,身前温暖的怀抱让他多了些勇气,天无绝人之路,眼泪又解决不了问题。

    他强令自己停住了哭泣,红脸垂头,低声道:“有劳陈先生拿块巾子,我自己擦一擦就行。”

    陈南摸了摸他的头发,柔声道:“我烧了水,等下给你擦洗一番。”

    他转身出去又找了些冰雪,放在木盆里,以内力化开,这身躯内力惊人,化冰如喝水一般简单。

    陈南又试探着催动内力,直接加热凉水,竟然也奏效,怪不得此地主人不多屯柴木,有这手功夫,干柴还不是手到擒来。

    艾三躺在床上,见一盆冰雪瞬间化水,又冒出缕缕热气来,大为惊奇:“陈先生好功力啊!”

    陈南微微一笑,找了块旧衫子,端到床边,笑道:“我要给你擦身子,你若是害羞,就闭上眼睛不看。”

    少年人大多慕强,便是皇帝也不能例外。

    见到这样一位武林奇人,甘愿来伺候自己,玄烨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有劳!”

    他闭上眼睛,虽然感觉不到,还是禁不住脸红心热,身上都泛起粉来。

    陈南见他腿都红了起来,心底了然,看来,下身没有知觉并非不可根治啊。

    第143章 这不是朕!

    陈南细致地给他擦了身体, 又换了一盆水,让艾三擦脸擦手。

    玄烨接过来,道声谢, 刚将布巾覆在右手上,忽然大惊道:“这不是我的手!”

    他将两只手举到面前, 手指修长,皮肤也很细润,但绝不是玄烨自己的手。

    他忙请陈先生把水盆端过来, 临水照了照,水中人眉目俊秀, 却足有近三十的年纪,哪里会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

    玄烨又悲又喜:“这不是我, 必是有人使了什么妖法,将我的魂魄给摄了来。”

    他把怀疑的目光投向陈南。

    陈南当然知道自己是最大的嫌疑人, 也不辩解, 摊手笑道:“其实, 你眼前这副身体,也不是我!”

    他摸了摸头上散发:“我们那儿的人, 可不会这般发型。”

    玄烨点头道:“对,我本以为”

    他本想说“本以为你是不剃发结辫的反贼”, 话到嘴边,醒觉这话太暴露立场,便急忙打住。

    又见陈南眸清神正, 一派正气凛然的模样,况且自己现在还要依托他生活。

    玄烨强令自己挤出笑容道:“不知是什么人, 这般害咱们?”

    陈南也不揭穿他的心思,笑道:“擦完手, 把布巾先搭在床头,我看屋外冻着肉,还有些干菜,煮些汤咱们喝吧?”

    玄烨早就饥肠辘辘,点头道:“有劳先生!”

    他又恢复了彬彬有礼的模样。

    陈南常年在外奔波,烹饪手段不差。

    他煮了半锅肉粥,崖下缺盐,幸而此地主人生活知识丰富,早早地储存了些野芜菁、野葱等物,切一些放在粥里,也别有一番风味。

    玄烨坐在床上,闻到肉粥的香味,不由得探头望了又望。

    眼见陈南端着粥碗过来,他忙坐直些,彬彬有礼地笑道:“有劳先生,在下感激不尽。”

    陈南将粥递给他,温声道:“咱们在这里不知还要生活多久呢,岂能一直这般客气?”

    玄烨捧着热粥,鼻间一酸,轻声道:“陈大哥!”

    陈南摸摸他的头,低笑道:“喝吧,中午我烤鱼给你吃!”

    粥的味很淡,远不如平日御膳房精心烹制的满汉全席,玄烨还是喝得很干净。

    屋里只有一个木碗,陈南见他确实不喝了,才就着石锅吃了剩粥,洗刷干净,对玄烨笑道:“想不想出去走走?”

    “我吗?”玄烨惊讶地道,“可是我这腿”

    陈南笑道:“有大哥在这儿呢,还能让你一直困在屋里吗?”

    他从屋梁上取下一个木条篮子,里面放着一件灰色布衫,一条多种兽皮缝制的褥子。

    他将衣衫抖开,屋内两人都惊讶地“咦”了一声。

    这件衣服形制颇为复古,既不是满人衣装,也与汉人衣装相差甚远。

    玄烨猜测道:“难道这两个人是隐逸之士的后代,就如桃花源里描述的一般,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陈南将衣服拿过去,在他身上比了比,宽大了些,显然是陈南身躯主人的衣衫。

    陈南略一思量,先将那条兽皮褥子披在他身上,用灰布衫在外面缠绕了几圈,确保不会灌风出来,才有把狼皮袍子裹在外面。

    玄烨被包的粽子一般,身上都要发汗了,忙谦让道:“陈大哥,这袍子你穿吧!”

    陈南笑道:“我这身体内力深厚,不怕冷!”

    他上下打量一番床上人,又道:“你腿脚不便,背着恐怕不安全,可介意我抱着你?”

    玄烨摇头,他急着看一看木屋外面的世界,对这些细枝末节倒是不甚在意了。

    陈南一手托住他的后背,一手抄起膝窝,把受伤的腰部倚在自己身上,小心翼翼地托举着出了门。

    玄烨身份高贵,被人恭维膜拜从来是人生常态,但如今,他不过是个身残无用的累赘,竟还被人这般呵护照顾。

    他搂着陈南的脖颈,心里又是凄惨又是温暖。

    陈南用脚轻轻踢开房门,二人走入了银装素裹的世界。

    虽然已听说是在悬崖之下,蓦然见到两旁耸立的参天崖壁,玄烨心底还是涌出几分绝望。

    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便是回去做个废帝也不可得了!

    陈南在他耳边道:“我今日走出了有三里地,未见出口。明日我再走远些,仔细找一找。”

    他武功高强,只要能找到可攀爬之处,未尝不能翻上崖顶。

    到那时,就只能是自己一个人困守崖底了!

    玄烨心底惶恐起来,他不由得将陈南的脖颈搂得紧了些。

    陈南似乎察觉到他心中所想,朗声笑道:“若找到了出口,我就将你绑在背上,爬上去。艾兄弟,到时候可不要害怕啊!”

    玄烨心底暖呼呼的,也笑道:“跟着大哥,我才不会怕!”

    他如今已无可图之处,这位陈大哥还这般照拂他的心情,玄烨大大放心下来,亲近之意更近一层。

    陈南抱着他走了一段,发现一条结冰的小河,便将怀中人放在背风之处,自己撸起袖子去冰面上破冰捞鱼。

    他内力惊人,一拳就将厚实的冰层砸开个大洞,蹲守良久,忽然跳下冰洞去。

    玄烨远远看见,惊得大叫起来:“大哥!”

    好一会儿没有回应,他急起来,扑倒在地,拼命向着河边爬过去。

    冰面哗啦一声,有人破冰而出,湿淋淋地抓着两条大鱼。

    看见玄烨跌在地上,在雪地里拖出长长一道痕迹,陈南瞬间明了发生了什么,忙用内功蒸干身上水分,奔跑过去。

    他将鱼丢在地上,把艾三扶抱起来,连声道:“艾兄弟,对不住,我该先和你说一声的。”

    半晌没有声响,玄烨还以为他沉下水去了,想到自己孤身一人置身于此冰天雪地之中,只怕会活活冻死。

    霎时骇得顾不上腿脚不便,爬过去找他,双手扎在雪下碎石上,鲜血淋漓。

    陈南看他这般惨状,心下也是触动极深,短短半天,这个孩子竟依赖他至此!

    他抱起他,一路飞奔回到木屋里,生起炉火,为他清洗手上血迹,用干净布条包扎好。

    玄烨垂着头,深悔自己方才的冲动,一时竟忘了陈大哥的高深内力。

    他低声道:“对不住,陈大哥,我又拖累你了!”

    “说什么拖累的话呢!”陈南将他重新裹得严严实实,笑道,“若这崖下没有你,我该多么孤寂无趣?”

    他将火拢得旺旺的,才飞奔出去拿那两条鱼。

    玄烨见那两条鱼嘴巴一张一合,显然还活着,一时好奇起来,不停盯着看。

    陈南笑道:“没见过么?”

    玄烨摸着滑腻腻的鱼鳞,点头道:“只见过蒸熟的,原来它们呼吸起来是这般模样。”

    陈南笑道:“这两条已经快没气了,我回头抓几条小的,养在盆里给你玩儿。”

    玄烨看着他,又问道:“陈大哥,咱们素不相识,你为什么对我这般好?”

    陈南笑道:“这里只有咱俩相依为命,不对你好对谁好?”

    他轻敲了下他的头:“小孩子家家,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这一记轻敲,带着亲昵和纵容,玄烨的眼泪差点儿流出来。

    十四年来,他第一次被人当作孩子宠爱了!

    担心鱼腥,陈南独自到门外处理了鱼,用两根木棍穿着进来,在火上翻烤,一边絮絮与床上的人闲聊。

    玄烨静静地听着,只觉得这位陈大哥当真非凡,五湖四海的风景都能说得栩栩如生,尤其是海上趣事,简直让从未出过紫禁城的皇帝陛下心驰神往。

    烤好了鱼,两人一人拿着一条啃。

    陈南仔细地指导他剔除鱼刺,玄烨还是被扎到了,幸而不深,陈南帮他拿了出来。

    两人对着鱼刺,哈哈大笑。

    吃完了鱼,两人又开始琢磨晚上吃什么。食材有限,晚饭只能继续喝肉汤,另配上陈南挖的一些甜草根做零嘴。

    晚上,两人并肩躺在床上。

    陈南长叹道:“困于崖底,与世无争,每日最大的烦恼就是下一顿吃什么。想来,这是老天爷看不过我忙碌一生,有意在成全我呢!”

    玄烨心底微动,陈大哥这样的人,倘若一生奔波,绝不至碌碌无为。

    可陈南这个名字,却似乎并未听过呢!

    第144章 南柯一梦?

    慕容复终于成了皇帝, 却是尚未亲政的傀儡皇帝。

    他坐在御座上,默默忍受着面前大汉的唾沫横飞,刚发现自己成为九五至尊的喜悦, 早就被如履薄冰的现实给击得粉碎。

    他现在迫切需要南慕容的武功,一掌盖到眼前跋扈权臣的天灵盖上。

    可惜, 现在的身体却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人,功夫浅薄到可以忽略不计。

    慕容复眯着眼,听这位名叫鳌拜的辅政大臣滔滔不绝, 要参另一位名叫苏克萨哈的辅政大臣死罪。

    这都什么奇怪的名字?这是什么奇怪的朝代?还有这前面头顶光秃秃、后边垂着马尾辫的是什么奇怪造型?

    好不容易把那鳌拜应付走,慕容复又被后宫的皇太后传去, 一番绵里藏针的指导兼威胁,末了嘱咐小皇帝好好学习, 用一碟糕点打发了出去。

    他是十三岁,不是三岁, 想我大燕先祖慕容盛十二岁就洞悉人心、掌握局势了, 如今我这个皇帝竟被当小孩儿一般拿糕点打发!

    慕容复回到养心殿, 对着一堆被人挑拣过的奏折毫无兴趣,他现在需要的是明晰局势、培养心腹。

    读了一夜史书, 慕容复几乎要吐血。

    怎么宋都覆灭了四百年了?!大燕更是早成了史书中的尘灰,不会有人再想起了。

    而如今这个大清帝国, 竟是当年那个不起眼的女真人后代。

    慕容复躺在龙床上,活动着自由灵活的双腿,心底却是抑郁难以入睡。

    同时, 远在千里之外,萧峰下船上岸, 遥望京城方向。

    他如今是纯正的汉人,国家政权却是满人在统治, 他所在的组织誓要反清复明

    萧峰在那座海岛上呆了一天,就经历了被政敌暗算,太夫人董国太偏爱小孙子,致力于助小孙子争夺世子之位的传统戏码。

    朝堂上,被数人围攻参奏;下了朝,又被那位董国太叫去,夹枪带棒训斥了半天。

    萧峰既莫名其妙又心灰意冷,他早已厌烦了这世间的谋算与纷争,哪曾想数百年后,还是不能幸免?

    他正要抛下一切一走了之,却有位俏丽的年轻女子找来,脆生生地唤他爹爹,见他要出门,便强掩愁容柔顺地为他收拾行装。

    躺在病榻上的郑王爷,又派人来宽解赔礼。

    他萧峰堂堂汉子,既顶了别人的躯壳,自然要为人负责到底,只得安抚了“女儿”,又去见郑王爷。

    郑王爷善解人意,当即提出派他到中原去整顿天地会。

    萧峰欣然领命,到中原去,正好看一看四百年后的天地,闯一闯四百年后的江湖。

    他跳下船,仰望京都方向,心中忽然涌起一个念头。

    不知崖下的慕容复,怎么样了?

    一觉醒来,他就又回到了崖底,慕容复裹着毛皮褥子,躺在身旁,睡得正香。

    想起昨日经历的一切,萧峰心潮翻涌,只觉王朝兴替、人世无常才是世间常态啊!

    忽听身边的慕容复又开始念念有词:“朕是皇帝,哪里需要如此委曲求全?”

    萧峰微微一笑,起身下床,开始操持一天的生计。

    炉火里的灰烬、墙角的柴火、屋檐下的肉菜都有所变动,萧峰推门出去,昨日雪停,门口的脚印一直蜿蜒到河边。

    脚印很深,绝不是瘫痪在床的慕容复。

    难道,昨日也有人顶了自己的躯壳?

    想到那位远在四百年之后的陈军师、陈总舵主,萧峰慨然一笑,如何能怠慢那般的英雄人物?

    他脱下外衫,开始下河摸鱼,沿山捕猎。

    若陈总舵主再来,肉总得管够!

    直忙到中午,抓了一串的河鱼,另有两只肥兔子,萧峰脚步轻快地走回木屋。

    屋内却是一片狼藉,慕容复将能够着的东西全部砸了个精光,看见萧峰进来,愤然大叫道:“朕是皇帝!不是一个瘫了腿脚的废物!”

    萧峰轻笑道:“皇帝陛下!幸亏你没砸到炉子,否则今天就要饿着龙胃了。”

    话音刚落,慕容复已抄起头下石枕,一把将土炉子砸成几瓣。

    “很好!”萧峰冷笑一声,提着兔子出门,就在门口开始架火烧烤。

    慕容复躺在床上,闻到烤肉的鲜香,肚中咕咕噜噜响个不停,却仍难以掩盖失落和心痛。

    昨日的大清帝国,难道只是南柯一梦吗?

    他张开双手抱住自己,却又触到下身潮湿。

    无力感、羞耻感、失落感万种负面情绪涌上心头,他再也抑制不住,伏在床上大哭起来。

    萧峰烤好兔子,听到里面的哭声,叹了口气,拎着烤得更鲜嫩的那只走进屋去。

    慕容复哭得不能自已,消瘦的肩背一抖一抖的,又是可笑又是可怜。

    萧峰走过去,放柔了声音,道:“好了,别闹了,吃些肉,心里会舒服些!”

    他撕下一只香喷喷的兔子腿,递过去。

    床上趴着的人止住了哭泣,仰起头,一把将兔肉抓过去,恶狠狠地吃着,口中还不忘发号施令:“我身上脏了,你给我洗洗!”

    他还活着,就不能放弃!

    萧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见他胃口不错,心里也着实松了口气,大声道:“是,皇帝陛下!我这就来服侍你!”

    他一边慕容复清理身下,一边试探着道:“昨日,慕容公子也这般大哭大闹吗?”

    这话问得奇怪,慕容复不想提那个荒唐的梦,便含糊道:“昨日的事,你自己不知道吗?”

    难道是那位陈军师演技高深,并没有在慕容复面前露馅?

    萧峰心下沉吟,据他昨日所见所闻,那位陈军师是个光明磊落的人物,许是心智坚定,陡然发现困于崖下,也能安之若素吧!

    他正用布巾为慕容复擦洗,思虑之中,便没注意自己在做什么。

    慕容复虽无感觉,却看得到,见他两只粗糙的大手,只是在他腿间摸索,不由得羞恼起来:“萧峰!你在乱摸什么?”

    萧峰猛然惊醒,意识到他话中所指,有些好笑道:“大家都是男人,你以为我很爱摸你吗?”

    他站起身,将湿褥子、湿裤子一起拎了起来,在慕容复面前晃了一晃,戏笑道:“小人之心!”

    慕容复扑过来就要打他,却忽略腰间无力,霎时失去了平衡,一下子栽倒在床上。

    萧峰见他这般五体投地,大笑道:“慕容公子,我知道你心下感激,但也不必行此大礼吧?”

    良久,没有回应,他有些担心,便将手中物事丢在地上,坐过去,扶起慕容复道:“不会又磕到了头,摔傻了吧?”

    慕容复忽然搂住他的脖子,一口恶狠狠地咬在他肩膀上。

    “哎哟!”萧峰大叫一声,“做什么咬人?”

    慕容复咬着他肩头硬肉,恨恨道:“不许再叫我小人!”

    “好好好!”萧峰笑道,“再也不提小人了,慕容公子这般好牙口,以后最多叫你小狗”

    又是狠命一咬。

    萧峰忙道:“小狗也不能叫,只叫皇帝陛下如何?”

    慕容复这才松开口,想到自己怒极之下,像动物一般咬人,又羞恼起来。

    他肤色极白,羞愤之下,两颊泛起淡淡的粉意,一双眸子含羞带怒,亮晶晶地仿佛两汪泉水,长发披散肩头,一双修长雪白的腿,半拢半合,掩映在粗粝的皮袄之间。

    萧峰口中忽然有些发干,他低咳一声,向后退了一步,望着乱糟糟的木床道:“这床也有些脏了,趁今日天晴,得弄出去涮一涮、晾一晾!”

    他四下看了看,没有别的地方安置慕容复,只得道:“你暂且先委屈些,我出去找些干草,给你搭个坐的地方。”

    说罢,也不敢再看慕容复面上表情,推门大步走了出去。

    第145章 当我是什么?

    萧峰先在房中地上生起一簇火, 怕聚烟,就将门开着,又扯了无数干草回来, 捶打得不再扎人,一层层地编织起来, 弄成了厚实的坐垫。

    然后,他将火堆移开些,将坐垫放在热乎乎的地上, 才把慕容复抱了上去。

    他烧了些雪水,洗涮了褥子、木床, 又和了些稀泥,开始修补被打碎的土炉。

    慕容复倚门坐着, 看这般隆冬天气,萧峰只着单衣, 还忙得大汗蒸腾, 心下也有些过意不去。

    他们两个本无交情, 甚至可以说有世仇,如今他落难至此, 萧峰却如此这般精心地照料他,又无限包容他的坏脾气

    慕容复透过门缝, 看着远方压迫感十足的崖壁,幽幽道:“萧峰,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声音很低, 不比蚊子叫高多少。

    萧峰内力深厚,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他垂着满手的泥巴,大笑道:“若没有你慕容公子, 我这会儿没准儿已经无聊到跳到河里和鱼做伴了!”

    他走过来,弯下腰道:“我照顾你,你陪伴我,咱们谁也不欠谁!”

    慕容复抬头,萧峰高大的身影遮蔽了刺眼的光线,让人有无限安心的感觉。

    他不由得脱口道:“谢谢你!”

    萧峰伸出泥手,在他鼻尖上抹了个泥印子,笑道:“不必客气!”

    慕容复低头看着自己泥斑斑的鼻子,大怒道:“萧峰!”

    萧峰的大笑声,久久地在崖底回荡。

    慕容复恨恨地拿东西丢他,终还是掌不住也笑了起来。

    见他笑出一对可爱的小虎牙,萧峰愈发开怀,快手快脚地修好炉子,又爬上去整理屋顶。

    修整完屋子,左右无事,他走过去,向倚着墙壁打瞌睡的慕容复道:“嘿,我带你去河上溜冰怎么样?”

    慕容复已经无聊到睡着,缓缓睁开睡眼,设想了下自己被拖在冰面上滑来滑去的惨状,直接摇头:“不去!”

    “会很好玩的,”萧峰一手揽着他的后背,一手抄起他的膝弯,笑道,“省得坐在屋里发霉!”

    然后,不由分说就把慕容复抱了出去。

    自在小木屋内醒来,慕容复还是头次出门,被漫天遍地的雪光映得睁不开眼睛,忙将脸压在萧峰肩头。

    嗅到萧峰身上淡淡的汗味,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瞬间脸红心烧起来。

    萧峰单手抱着他,另一只手拿着那个厚坐垫,走到河边,看了看高低地势,才将那个坐垫远远丢过去。

    然后自己抱着慕容复坐上垫子,双脚一蹬,呲溜溜沿高到低滑走了。

    河床崎岖陡峻,不时会高高跃起,重重落下。

    慕容复如今腿脚无力,全凭萧峰的两条手臂才没有跌出去,这种被他人掌控的感觉让他先是紧张万分,待滑出半里地后,才渐渐觉出乐趣。

    他一生被压在复国大业之下,从记事起就未玩耍过,此时随着一抛一落,身后又有人严严实实地护着,当真快哉无比。

    路过一处急转弯,萧峰有意使出内力,让坐垫飞射出去,只听怀中人惊叫一声,随之哈哈大笑起来。

    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慕容复的大笑声,清朗动人。

    萧峰如法炮制,又来了几次,待两人停下时,慕容复已笑得双颊生辉,眉眼弯弯,再也不是平时那副眉头紧锁的模样,反而有几分小孩子的稚气。

    前面树上有一个双层鸟窝,慕容复回头惊喜地指给萧峰看:“瞧,鸟儿也爱住高楼呢!”

    他的笑容还未收起,漫天雪光下,显得肌肤更白,配上双眼皮痕迹极深的凤眸,玉直的鼻,红润的唇,一时晃了萧峰的眼。

    他忍不住伸手,轻柔地为他拂去鬓边乱发,低声道:“你笑起来很好看,该多笑笑!”

    慕容复笑容顿收,低声道:“我实在是没什么值得欢笑的时候。”

    萧峰笑道:“值得欢笑的时候很多,只是你视而不见罢了!”

    他又用力一蹬,带着怀中人向前方猛冲而去。

    慕容复靠在萧峰怀里,听着身后有力的心跳,在每一次因冲力要跌出时都会被紧紧抱住,他忽然起了一个念头:

    若是这条冰河能无限延伸下去,永没有尽头,该有多好?

    冰河不仅有尽头,尽头还是条瀑布,如一副冰帘悬在空中。

    看清是瀑布时,慕容复的心都要跳了出来。

    他们在惯性和地势的作用下,速度越来越快,瞬间就冲出去丈余远。

    耳边忽传来一声大喝:“抱紧我!”

    然后,慕容复便被紧紧揽住腰肢,冲天而起,凌空一个急转,挂在旁边的一株榕树上。

    经历了生死时刻,慕容复惊魂未定,使劲搂着身边人的脖子不放,萧峰却大笑起来。

    爽朗的笑声,回荡在层峦叠嶂之间,震得慕容复耳膜都发疼了。

    这个不知死活的蛮子!

    萧峰揽着慕容复,翻身坐在树上,指着冰瀑道:“慕容,咱们不在崖下隐居了,我带你游遍世间奇景如何?”

    慕容复依然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大声道:“我才不出去,被世人看到南慕容这般模样,还不如杀了我!”

    “你呀,”萧峰在他耳边笑道:“脸皮又薄,心胸又窄,再给你一百年,也没有做皇帝的命!”

    慕容复脱口道:“谁说的?我昨日就做过皇帝了!”

    萧峰一怔,开玩笑道:“昨日?在梦里做过吧!”

    慕容复却罕见地没有反驳,半晌才道:“我累了,咱们回去吧!”

    两人回到小木屋,萧峰将木床收回去,铺好,才把慕容复端端正正地放上去。

    他自己则忙着生炉子,做饭。

    慕容复靠在床头,长叹道:“没想到,我第一次纵声长笑,竟是在成为废人之时。”

    萧峰忙着将撕好的肉丢进锅里焯水,顺口道:“以后我天天带你出去玩,有你笑的时候呢!”

    慕容复怔住了,半晌才道:“你真打算天长日久地在此生活下去?”

    “有什么不好?”萧峰笑道,“没有人,就没有纷争,清闲自在!”

    慕容复叹道:“你这样好的身手,又有那般机遇,若不成就一番大业,当真可惜之至!”

    他顿了顿,又道:“水流的方向,必有出口。咱们今日发现的那处瀑布下,定有通往外边的路!”

    萧峰将肉炖上,洗了手,走过来挨着他坐下道:“我若走了,你怎么办呢?”

    慕容复看着他,低声道:“萧峰,若当日掉落崖底的是别人,也会得你如此相待吗?”

    他那双清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萧峰,仿佛要看透他的心。

    萧峰心底一突,竟不由自主地移开了目光。

    那清朗的嗓音还在追问:“你究竟当我是什么?”

    当他是什么?萧峰自己也没有答案,不是意气相投的兄弟,更不是志同道合的朋友。

    在北乔峰南慕容齐名江湖时,慕容复就像一个亲切的朋友,一直对他有种莫名的吸引力。

    少室山上,慕容复光环破碎,让萧峰的满腔期待登时化作乌有,甚至又向下挖出了个空荡荡的大洞。

    气急之下,他骂他是卑鄙小人。

    这两日的朝夕相处,慕容复又重新在他心里鲜活起来,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咪,既美貌又高傲,经不得逗,又容易受伤。

    萧峰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发,随口应付道:“当你是个住在一起的好伙伴,我去看看汤好没有。”

    不待慕容复回答,他已经大步走开,低头假装看锅里的肉,只把背影留给他。

    那处瀑布确实可能是个出口,但他在此地有了牵挂,有了生活的乐趣,再不愿意到江湖里漂泊了。

    第146章 朕又来了

    玄烨在龙床上醒来, 有一瞬间的怔忡,他竟然又回到皇宫来了!

    手脚灵便,朝气蓬勃, 青春年华。

    昨日的虚弱、瘫痪、尴尬、无助仿佛是一场梦,连带着香喷喷的烤鱼、壮丽的悬崖雪景、温柔的陈大哥都了然无踪!

    玄烨站起身, 任凭贴身太监毕恭毕敬地服侍他穿上龙袍,洗漱收拾,心中却不由得忆起, 昨日陈大哥为他裹上毛皮、擦洗身体时的体贴。

    坐在御案后,他看着眼前嚣张跋扈的鳌拜, 忽然涌起一个念头,若是武功高强的陈大哥在此, 必能一掌击毙这厮。

    陈近南也很诧异,如何一觉醒来, 自己竟就到了福州的一处客栈, 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摸了摸怀中, 印信、路引、贵重物品一样不少,他又下楼探问, 昨夜登记的名字为萧峰。

    店小二告知他,他是天黑前到的, 叫了两斤牛肉一大坛酒,自酌自饮到月上柳梢。

    听起来,倒与崖下那眉目粗犷的汉子颇为相符, 想来,昨夜他应是到了自己的躯壳。

    那位艾小兄弟, 独自困在悬崖下,不知如何度日?他可也回到自己的躯体?

    担忧只是一瞬间, 他的职责心甚重,立时就开始联络本地分舵莲花堂兄弟,投身于反清复明的大业中去了。

    天色将黑时,陈近南忽然想到,这个萧峰看起来虽豪迈坦荡,但天地会事关重大,不可不妨!

    他当即别了莲花堂的蔡香主,独自改换衣装,出了福建一带,径直向着北方而行,然后随便找个客栈住下。

    崖底,萧峰躺在床上,仔细思虑了这两日的奇遇,不知昨日自己躯壳里的是不是陈军师?

    他想到一个试探的法子,推了推身边的慕容复道:“明日,我得去河西三里处重新布置下陷阱,记得提醒我在门口挂着的树皮上画下地图,写好标识!”

    慕容复赶着入梦,试一试会不会再有机会做皇帝,此时十分不耐烦被他吵醒,哼了一声道:“明日我若在这儿,就提醒你!”

    萧峰心中一动,问道:“你明日不在这里,会去哪儿?”

    慕容复自知失言,蒙头假装睡熟了。

    见指望不上他,萧峰只得自己跳下床,捡个根没烧完的木条,走到门外。

    龙床上的玄烨,怕再遇到离魂奇事,努力撑着眼皮,不敢入睡。

    忽想到可能还会见到陈大哥,他心神一松,睡眠才铺天盖地地涌了进来。

    次日,再在崖底醒来,陈近南只是苦笑一声,如此诡异之事当真前所未见。

    木屋内变动不少,显然昨日也有人在此活动。

    他低头仔细察看了土炉上的修补痕迹,又开门出去看了屋檐下新多出来鱼和猎物。

    外墙上,挂着一片细长轻薄的树皮,上面用木炭条写着龙飞凤舞的十余个大字:屋舍粗陋,招待不周,陈军师见谅!

    落款,契丹人萧峰!

    陈近南心下慨叹,昨日与自己互换了躯壳的,果然是住在这里的人。

    他如此坦荡,想来是个光明磊落之人。

    只是,为何是契丹人萧峰呢?辽国灭亡后,契丹人不已踪迹全无了吗?

    难道……

    陈近南忽然有了个奇异的念头,如今根本就不是清朝?

    他低头看了看身上衣衫,布料虽已洗得发白,依稀还看得出是紫黑色锦缎,隐约可见一些兽类花纹。

    这位契丹人只怕身份还不低,为何会住在悬崖之下呢?

    正思忖间,房内传来一声呼喊:“陈大哥!”

    陈近南忙推门进去,艾三已经醒了,正拥被坐在床上,惊慌失措地到处寻找。

    看见他进来,艾三松了口气,红着脸道:“对不住,陈大哥,我好像又把床弄脏了!”

    陈近南走过去,柔声笑道:“无妨,我等下洗洗烤干就是。”

    他走过去,将垫在艾三腰间的褥子抽了出来,用一件旧布衫简单擦了擦,笑道:“你先用皮袄子裹好,我去烧水!”

    艾三垂头道:“有劳大哥!”

    他凤眸一转,向周围看了看,道:“这房内有些不一样了,看来昨日也有人在这生活呢。”

    陈近南一边烧水,一边笑道:“想来这里的人和咱们一样,也是隔日一换。”

    艾三迟疑道:“陈大哥,你说是什么力量在换咱们的灵魂?神,鬼,还是妖术?”

    陈近南出门挖了盆雪水回来,慢慢兑在锅里,笑道:“不可知,就算知道,咱们凡人只怕也难以抗衡,不如既来之则安之!”

    他试了试水温,倾在盆里,端到床边道:“艾兄弟,将袄掀开些,我给你擦洗一下。”

    艾三,也就是玄烨,心知久卧床上的人须得保持清洁,只得红着脸拉起皮袄。

    为了防止他着凉,陈近南飞快地擦了两条腿,脱下外衫搭在腿上,才慢慢擦拭关键部位。

    玄烨又是感动,又是尴尬,胡乱找话道:“这两人隐居在此,却不知他们是什么关系?”

    话一出口,忽然想到种亲密的可能性,他的脸又红了一层。

    “你猜呢?”陈近南微笑着看他,眼神既慈爱,又清澈,仿佛正接受他亲昵照顾的当真是个小孩子。

    玄烨红着脸道:“我猜他们是两位江湖大侠,因卷入江湖争斗,其中一个伤了腿,另一个便陪他隐居于此,精心照料。”

    陈近南摇头道:“不尽然,若是立志隐居之人,必然会准备充足的生活用品。你看这屋子里,哪一样不是就地取材?这二人应是因故跌落悬崖。”

    玄烨道:“他们感情一定很好,所有的御寒之物都围在床上这人身边,他被照顾得也很干净。”

    “嗯,”陈近南赞许地点头,“看长相不是兄弟,他们定是很好的朋友!”

    玄烨笑道:“也有可能,身体健康的这人是个陈大哥一般的好人,自愿照顾床上这人呢!”

    察觉到他语言中的讨好,陈近南为他穿戴好,洗了手,宠爱地拍了拍他的肩头:“肚子饿吗?想吃什么?”

    感受到他的亲昵,玄烨歪头笑道:“想吃烤鱼,昨天想了一天呢!”

    “如此缺油少盐的东西,难为你爱吃。”陈近南失笑,“好,咱们就吃烤鱼!”

    他去门外拿了两条清理干净的鱼进来,串在树枝上,抹上野葱、野芜菁制的酱,放在火炉上炙烤。

    玄烨躺在床上,闻着慢慢溢出的鱼香,笑道:“吃完了鱼,大哥可以带我去捞鱼吗?”

    “当然,反正咱们也无事,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罢!”

    玄烨侧身躺着,感受到一种弥补童年缺失的快乐。

    快乐中却还带着隐忧,不知这身躯的主人是什么样的人,他可会在养心殿里暴露灵魂变幻之事?

    或者更糟,他会不会在皇位上胡乱作为,弄到无法收拾。

    陈近南拿着鱼过来,见他眉头又皱起来,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笑道:“年轻孩子家,做什么闷闷不乐呢?”

    玄烨道:“陈大哥,在你自己的世界,就没有什么需要牵挂的事务吗”

    陈近南双眉也蹙了起来,叹道:“生于天地间,总有无穷的牵挂与烦恼,也许是上天看我太过劳碌,才给我机会到此一游吧!”

    玄烨闷闷道:“若是上苍恩赐,为何要赐我一副行动不便的身躯呢?”

    陈近南将烤鱼递过去,逗他道:“你若行动方便,只怕就得自力更生,吃不到我烤的鱼了呢!”

    “当真?”玄烨接过鱼,心中更加不快,“原来陈大哥是看我可怜,才这般照顾我。”

    陈近南笑道:“小孩子家家,就爱胡思乱想,快吃吧,吃完了我带你去捞鱼。”

    玄烨没滋没味地咬着鱼,心底也觉可笑。

    自己与陈大哥素昧平生,还指望对方是因何才这般体贴关照呢?

    其中道理虽看得明白,他心里到底还是有一丝淡淡的失落,久久萦绕不去。

    第147章 小宝来了

    慕容复又成了皇帝, 经过两天的翻阅奏折与朝堂听政,他已将当朝局势摸索出个大概。

    他所在身躯年号康熙,八岁就登基称帝, 朝政却一直掌控在四个辅政大臣手中。

    四个辅政大臣分别是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和鳌拜,如今索尼已死, 鳌拜一家独大。

    窗外明月高悬,慕容复坐在御书房内,手指轻敲奏折。

    鳌拜不死, 他这个皇帝做得与燕子坞公子爷没什么区别,而且朝堂不比武林, 靠武力值高低就能解决大多数问题。

    除首恶前,须得设法把鳌拜那厮的党羽一一斩除才行, 至少要调出京畿要地。

    可惜他现在新来乍到,不暴露自己就已十分勉强, 想要掌控局势, 非长期经营而不可行。

    看来, 一切都急不得了。

    慕容复长叹一声,翻看起一摞奏折, 试着开始厘清朝堂势力。

    若是身边有个靠得住的人,此时就能事半功倍了, 不知这小皇帝是否培养过心腹。

    两人这种互换模式,若是说出去,恐怕只会被当中了邪一般关起来。

    小皇帝若是个头脑清醒的, 必不敢对外声张,也许可以试着交换下情报……

    皇宫宫女、太监来来往往, 难保铺床叠被、收拾御案的就会是某人的眼线。崖底小木屋虽清净,却又一眼可以望到底的简陋。

    该怎么给小皇帝留信呢?

    萧峰在杭州一家客栈醒来, 身边除了几两散碎银子,就是两套换洗衣物。

    他从岛上带出来的印章、玉佩等与身份有关之物,全部凭空消失了,看来那位陈军师开始防备他了。

    萧峰站在铜镜前,照着本地人的模样结了一根长长的辫子。

    他从未打过辫子,一条辫子扎得杀气腾腾,搭上镜中人清俊的书生模样,颇有些违和感。

    萧峰哈哈一笑,推门出去。

    下楼叫了早饭吃了,他又上街买了匹枣红大马,剩余银两全部献给两个大酒壶,然后信马由缰,两袋空空,向着京城方向而去。

    那位姓郑的王爷卧在病榻之上,还不忘谆谆相嘱,让务必稳住天地会。

    萧峰对天地会、明清之事均不甚了解,因经历过辽宋之争,对反清复明的大业也算不上热心。

    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还是向身边人套问了天地会的情况。

    听起来,最大的隐忧在青木堂。

    青木堂尹香主不幸被一个叫鳌拜的权臣所杀,那尹香主留下遗言,谁杀了鳌拜谁可继任香主,引得青木堂内斗不止。

    萧峰本就是丐帮帮主出身,对这种内斗纷争轻车熟路,青木堂前香主既然是死于鳌拜之手,解决问题最好的方式莫过于釜底抽薪,直接拔除根源。

    他在此地左右无事,便打算走一趟。

    据说青木堂的势力已延伸到京城,一众好手都聚在京里伺机要杀鳌拜。

    那鳌拜号称满清第一巴图鲁,不知可禁得住降龙十八掌?

    萧峰稳住枣红马,纵身向旁边大石挥出一掌,陈军师的内力虽还不够,配合降龙十八掌的心法,这一掌也足以打得石飞地裂。

    他跃回马上,正要驰马继续前行,忽听身后有人唤道:“前方的朋友,请留步一叙!”

    回身看去,只见一条虬髯大汉,头上裹着白布,腿上带着伤口,却依然步态昂扬,身后拉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大步而来。

    离得一箭之地,那虬髯大汉就已抱拳道:“在下茅十八,刚才看到朋友拳法惊人,忍不住叫一声,嘿嘿,冒昧了!”

    那小孩子道:“你把人叫都叫住了,才来赔礼道歉,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嘛!”

    茅十八脸色一黑,给了他一脚:“别胡说!我这是看见英雄豪杰,惺惺相惜!忍不住要交个朋友。”

    “交朋友?”小孩子低声嘟囔道:“你忘了方才那位吃白食的朋友,是如何用冷屁股回应你的交朋友了”

    萧峰早已跳下马,闻言哈哈笑道:“相逢即是有缘,说什么冒昧不冒昧的话!在下萧峰,方才行路无聊,随意练练拳脚,见笑了。”

    那小孩子咋舌道:“你随意练练就这般厉害,那些费劲巴拉打了半天,人都拍不死一个的,真要给人笑死了!”

    茅十八的脸色更黑了。

    萧峰笑道:“咱们行走江湖,最要紧是秉承堂堂正正的侠义之道,功夫不够可以再练,人品不够才要被人取笑哩!”

    茅十八一把握住萧峰的手,眼含热泪道:“你这话真中听,要是有酒,我一定得敬你三大碗呢!”

    萧峰从马鞍上解下大酒壶,随手抛给他一个,笑道:“酒碗没有,但酒管够!”

    两人都是好酒之人,当即席地而坐,你一口我一口地对饮起来。

    那小孩子眼巴巴地看着,忽然也坐下道:“好酒见者有份,给我也来一口!”

    萧峰拍拍他的肩膀道:“小兄弟,喝酒早了容易长不高,你还要喝吗?”

    小孩子道:“我少少的喝一口,身高矮一点点有什么关系。你这位老兄个子怪高大,偏偏做事小里小气的。”

    茅十八敲了他脑门,骂道:“这酒辣的很,萧老兄是怕你这小鬼麻掉舌头呢!”

    小孩子道:“我会不会辣掉舌头是我的事,给不给喝才是他的事儿呢!”

    茅十八有些不好意思地替他找补 :“这位小兄弟名唤韦小宝,嘴巴碎一点儿,但人还算仗义。”

    萧峰哈哈一笑:“自古英雄出少年,倒是萧某的不是了,韦兄弟,请!”

    吸龙手施展,一线酒液从壶中飞出。

    韦小宝惊骇道:“这是变戏法呢?!”

    茅十八忙推他:“小宝!快!”

    韦小宝大喝一口,直辣得鼻涕眼泪齐出,咳嗽不止,强忍住咽了下去,哈赤哈赤地吸气。

    茅十八忙拿了水囊给他。

    小孩子猛灌一气,又吃了一大块干粮才压下去,酒意上涌,晕晕乎乎地说什么也不喝了,只托着脸颊听两人拣江湖轶事下酒。

    萧峰有意把话题引到天地会上。

    这可更对茅十八的胃口了,从总舵主陈近南、十大香主再到普通会众,洋洋洒洒说到天黑月出。

    一大壶酒喝完,那小孩子已趴在石头上睡去。

    陈近南酒量比不得萧峰,半壶酒下肚,这副身躯也有些醺醺然。

    茅十八却越发豪情激涌,由天地会说到反清复明的事业上去,说到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的悲剧,嚎啕大哭。

    萧峰本只觉得自己是个过客,对反清复明之事无感,此时也不由得热血上涌,恨不得立时进京,将满清鞑子打出关去。

    第148章 注定陌路

    玄烨趴在床头, 看着木盆内游来游去的小鱼,叹道:“今日的天,怎么黑得这般快?”

    陈近南将烤好的褥子拿过来, 帮他搭在身上,笑道:“此地虽清净, 到底不是咱们应处之地。歇一歇,还是得回到俗世的烦扰中去。”

    玄烨伸手拨着水里的游鱼,故作随意地道:“陈大哥, 回到俗世后,我还能见到你吗?”

    陈近南盖褥子的手一顿, 笑道:“当然,你住在哪里?我有机会定要去看你。”

    话头又不着痕迹地抛了回来, 玄烨毕竟不是一般的少年人,就算面对温柔的陈大哥, 也只是含糊道:“我住在京城, 陈大哥呢?”

    陈近南笑道:“我是江南人氏, 平日做点儿小生意,偶尔也会到京城去贩货, 有机会一定到府上拜访。”

    玄烨收回手,撑着躺回床上, 规规矩矩地放好手脚,作出入睡模样。

    陈近南将木盆端到火炉边,放上两块厚实耐烧的木头, 也回到床上躺下。

    两人依然头并着头,脚挨着脚, 亲热地盖着一条皮褥子,心下却对对方的身份有了诸多猜测。

    慕容复醒来时, 又回到了小木屋,天色刚苍苍发明,身边人沉睡未醒。

    有了前次经历,他今日已不会因大起大落的境遇大悲大喜,且一夜酣睡后,他的头脑也变得冷静而清醒。

    一个疑问渐渐涌上心头:昨日、大前日这具躯壳里的人都不是自己,以萧峰的机敏,没道理没发现啊!

    萧峰动了动,也醒了。

    慕容复趁他还未完全清醒,出其不意地问道:“昨日陷阱里抓到的那只兔子,是不是又跑出去了?”

    萧峰果然上当,误以为陈军师在慕容复的提示下去看了陷阱,忙坐起身道:“兔子跑了?我去看看!”

    他四下找了一圈,并没有兔子的踪迹。

    慕容复还在有意添加细节:“是只灰色的野兔子,毛皮的颜色不鲜亮,这会儿也许看不清。但它额头上有一撮白毛,应该还是比较显眼的。”

    萧峰听他说得细致,又仔细找了一圈,甚至连床底下都趴着看了,依然毫无白毛额头兔子的踪影。

    他昨日果然也不在此!

    慕容复再无怀疑,冷笑道:“你昨日去哪儿了?”

    萧峰一怔:“什么?”

    慕容复冷声道:“你若昨日一直都在,我随口瞎编的兔子怎么瞒得过你?”

    萧峰正色道:“可是,我昨日真的抓了一直灰色野兔子啊,还拿给你玩了半日呢,怎么是随口瞎编呢!”

    他说得郑重其事,慕容复一时也疑惑了。

    萧峰拍去身上的灰,坐在床边,笑道:“好了,无需彼此试探了!我昨日去了一个叫大清的朝代,你呢?”

    见他这般坦白,慕容复也不再假装,道:“我也是,不知为何附身在京城里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人身上,你呢?”

    萧峰叹道:“我倒是没有变年轻,依然三十多岁年纪,是一个书生。”

    慕容复有些失望:“你也不会武功吗?”

    “武功嘛,”萧峰摸着下巴,“好像有一点。”

    慕容复躺回床上,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一点儿可不够,那个少年人有个很厉害的仇家,起码得是风四哥那级别才制得住。”

    萧峰坐在他身边,笑道:“原来慕容公子如今虎落平阳,想找个帮手了啊!”

    “我现在正在进京的路上,你把那仇家的名字告诉我,我替你解决了!”

    慕容复看他这般胸有成竹的模样,便道:“那人叫作鳌拜,据说是满清第一巴图鲁,你若只是个文弱书生,可别来送死!”

    萧峰淡然道:“我这个书生,收拾起满清第一巴图鲁来,不比抓只兔子难多少。”

    “当真?”慕容复兴奋起来,拉住他胳膊笑道,“你若真有这般本事,咱们就得好好谋划一番。那鳌拜势力遍天下,你给我几日时间,容我慢慢想办法折断他的爪牙……”

    萧峰奇道:“听说那鳌拜是清国权臣,你如今是什么身份?”

    慕容复面不改色道:“不过是有些恩宠的皇亲国戚,暗地使些手段还是可以的!”

    萧峰心道:原来你就是我要反清复明的那个“清”!

    他试探着道:“你听说过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么?”

    “那是什么?”

    慕容复低头掀开身上褥子,喜道,“我昨夜竟然没弄脏。”

    听他不像做伪,萧峰也放下心来,本来慕容复就只做了两天“满清鞑子”,有心做坏事也没时间呢。

    他也转过去看褥子下面:“这会儿有感觉吗?我拿盆来你试一试。”

    慕容复咬着嘴唇,闭着眼睛,紧紧握着手中褥子,不去看萧峰动作。

    良久,有隐隐约约的麻热从下面传来,忽听萧峰道:“你有反应了!”

    慕容复羞窘万分,只能装死。

    又听萧峰道:“你这反应的方向不太对啊,到底有尿没有?”

    慕容复实在忍不住了,大怒道:“你尿尿前会这样揉来搓去的吗?”

    萧峰放下手,也有些脸红:“我这不是想帮你刺激一下吗?”

    他转过身,让慕容复自己扶着,他则开始撮唇吹口哨。

    好一会儿,有淅淅沥沥的水声响起。

    两人登时大喜。

    萧峰笑道:“看来你只是暂时伤着,慢慢休养,必可以恢复正常。”

    想到以后有希望不再依赖别人生活,慕容复也是喜上眉梢。

    自崖下重遇以来,除了河上滑冰那次,萧峰终于又见到他神采飞扬的模样。

    清晨阳光下,慕容复俊眉长睫,雪白面颊上还带着方才羞恼时的淡淡红晕,一双眸子乌黑发亮,满是喜悦与信赖。

    这般的清澈灵动,哪还有少室山上不择手段谋求复国的可悲?

    萧峰忍不住叹道:“咱们的初见若不是在少室山上,该有多好啊!”

    慕容复收了笑容,冷哼一声道:“少室山上也是我,我就是那样的人!萧大王若是羞于与我这样的卑鄙小人为伍,大可现在就一拍两散!”

    “翅膀还没硬呢,就要单飞了!”萧峰亲昵地揪了下他的耳朵,“我是那个意思吗?就会瞎想!”

    他低头仰脸,看着慕容复的双眼道:“我是说,若是换了别的场景,我一定会有时间细细地了解你!”

    他凑得太近,两人的呼吸交错在一起,慕容复有些不自然地错过脸去,低声道:“你现在了解我了?”

    “对,”萧峰凑上去,追着他的双眼,笑道,“原来与我北乔峰齐名的南慕容,又漂亮又高傲,还有些可爱……”

    “啪”得一声轻响,慕容复羞恼交加地伸手,一掌推开了他毛茸茸的大脑袋。

    他怒道:“谁要漂亮可爱?你才漂亮可爱!”

    萧峰哈哈大笑,抱拳道:“承蒙夸奖!不胜荣幸!”

    不待慕容复再暴起,他已抄起床下的盆子,大步推门出去了。

    慕容复坐在床上,忽察觉自己竟抑制不住笑意。

    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得这般爱笑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双腿,唇角的弧度慢慢降下了些。

    他有些怔忡地想:我若是完全恢复了,他还会对我这般不离不弃、体贴周全吗?

    若是仍然瘫痪在床,我大可以安心继续依赖在他身边,做个无忧无虑的人。

    若是恢复了,岂能继续搁置复国大业?

    数代人的心血,岂能就此放下?

    况且,少室山之后,还有更不堪的事情呢!

    慕容复躺下来,抱住头,西夏招亲失败后。他的头脑就有些癫狂了。

    但他还记得,如何杀了段正淳与他的一众情妇,如何认四大恶人之首段延庆为义父,如何杀了包三哥……

    了解这一切后,萧峰还会觉得他有可爱之处吗?

    他们早就注定了,不会是同路人!

    第149章 爱怜与爱恋

    萧峰洗了手, 烧上土炉,从檐下取下两条鱼,开始熬鱼汤。

    慕容复抱着腿坐在床上, 看他忙来忙去的身影,心底又暖又酸。

    察觉到他的视线, 萧峰一边折断柴火丢进炉子里,一边笑道:“怎么总盯着我看?”

    锅里的水汽蒸腾起来,模糊了他俊朗高大的身形。

    慕容复哼了一声, 道:“屋里除了我,就你一个活物, 不看你看谁?”

    萧峰搅了搅汤,加了些干菜:“看把你无聊的, 吃完饭哥哥再带你去滑冰玩!”

    “不用,”慕容复懒洋洋地躺回床上, “我在那个所谓的大清劳累了一天, 正好在这里歇歇。”

    话虽如此, 吃完饭,他还是被拎了出去。

    最近天气暖和, 冰层薄了许多,不宜滑冰, 萧峰便背着慕容复去看陷阱。

    刚走出两里地,就远远听到一声狼嚎。

    萧峰疾步飞奔起来,慕容复被他颠得头晕, 拍着他叫道:“这狼嚎声这般大,怕是要召来狼群, 你还是把我放在家里,省得拖你后腿!”

    听他说“家里”, 萧峰喜欢起来,双手往后一扔,将他高高抛了起来,然后转身将人接在怀里。

    慕容复惊叫一声,怒道:“又发什么颠?!”

    萧峰抱着他,笑道:“送回家里去太费事儿,不如把你放在树上,既安全又能看风景!”

    慕容复想了一下,道:“也好,省得去晚了,那狼跑了,白丢一张狼皮。”

    萧峰笑道:“狼皮又硬又扎,不如兔毛。等天气开春我多抓些兔子,给你做条软毯子。”

    他四处看了一看,纵身跃起,把慕容复放在一处突出的榕树枝桠上。

    又找来些干草,将他安置舒服了,萧峰才转身要走。

    慕容复抓住他胳膊,担忧地道:“你快些回来!”

    萧峰摸摸他的头,跳下树去,几个起落不见了。

    慕容复靠在树干上,两腿荡悠悠地垂着,想到萧峰承诺的兔毛毯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好久也未见人回来,他起先居高临下,还颇觉有趣,后边就觉出不舒服来了。

    这枝桠虽粗,坐久了又硬又硌,两条腿没有着力点,时间长了沉甸甸的坠着。

    慕容复望眼欲穿地等了一会儿,渐渐焦躁起来。

    日近正午,太阳暖洋洋地晒着,又没有风,萧峰走之前把皮袄、皮褥子紧紧裹在他身上,后背有了汗意,肚子也咕咕噜噜叫起来。

    这些都还可以忍受,他最担心的是,萧峰久久未回,是否陷入狼群恶斗?

    慕容复抓着头顶树枝,奋力拉高身体,却只看到回环往复的悬崖峭壁。

    侧耳倾听,只有飞鸟呼剌一声钻出树林的声音。

    日影西斜,萧峰才两手空空地走了回来。

    慕容复大大松了一口气,奇道:“狼呢?”

    萧峰跃上树枝,帮他把两条长腿盘起来,放在自己腿上,笑道:“是条喂奶的母狼,我费了好大功夫,才把它从陷阱里拉了出来,送回狼窝里去了,五、六只小狼崽呢,都刚睁开眼。”

    慕容复已看见他鲜血淋漓的手掌,又是生气又是心疼,面上却只是冷笑:

    “公狼可以带回去烤肉剥皮,狼崽、母狼就引你怜惜到舍身相救。看来,能让大侠侠义心肠泛滥的只有柔弱和无助。”

    “如此来看,幸亏我摔断了腿,否则掉下崖的第一件事就得挨一记降龙十八掌,然后被剥皮拆骨。”

    萧峰皱眉道:“好好的,怎么说起这话来?”

    慕容复冷冷昂着头,不再看他,心里也着实不知这股冲天怒火从何而来。

    萧峰笑道:“是不是肚子饿了,所以生气呢!”

    说着,他就把手伸到褥子下去摸他的肚皮。

    慕容复又气又急,立掌为刀,使劲击打在萧峰肩背上。

    他丹田气血不通,内力使不上来,萧峰却背肌雄厚,并不将这猫抓一般的痛痒放在心上。

    他只觉得逗弄眼前人愈发有趣起来,拎起他的后颈,向下晃了一下,吓唬道:“再打我,就把你丢下去!”

    慕容复下意识地抱住他的手臂,待反应过来,怒道:“你逗猫呢?”

    萧峰哈哈笑着把他拉回来,抱在怀里道:“可不是只猫吗?长得美,脾气爆,心气儿还高!”

    慕容复恨恨地瞪着他,但他现在身软无力,最能输出伤害的莫过于一口白牙,又要被他嘲笑像小狗了。

    他瞪了一会儿,见萧峰只是大笑,不由得又心酸起来,想当初北乔峰南慕容江湖齐名,如何现在竟被当猫狗一般逗弄。

    萧峰正笑得开心,忽见眼前人一双凤眸开始发红,渐渐蓄满了泪水,止住笑道:“怎么了?开个玩笑而已,你若不喜欢,我以后再不这样了。”

    慕容复叹了口气,垂眸道:“萧峰,你现在是不是很看不上我?”

    他眼中本就溢满了泪水,眼睫垂下时,泪珠就一连串滚了下来。

    萧峰只觉得自己心头也是一痛,忙伸手为他拭泪,柔声道:“怎么会呢?我愈来愈觉得你是个很可爱的人。”

    “还很可怜对吧?就和那些小狼崽一般。”慕容复冷哼道,“既弱小又无力,你大侠心思一起,施舍些看顾过来。高兴时,还可以如逗猫逗狗一般耍弄。”

    萧峰连连摇手道:“绝不是,我爱怜你心疼你还来不及呢!”

    慕容复惊道:“你有龙阳之癖?”

    萧峰也是一怔,这些日子相伴中的悸动时刻一一闪现心头。

    见他不语,好似默认了,慕容复又惊又羞:“你”

    他心中一个激灵,忽然想到,自己方才恼怒萧峰怜惜未睁眼的狼崽,却毫不犹豫地会折断成狼的脖子。

    究其根底,不就是在忧心,萧峰在意关心的是狼崽一般柔弱的废人慕容复,绝不会是野心勃勃的狠人慕容复吗?

    早在问出“龙阳之癖”前,他就开始为萧峰眼里不是真正的自己而恼火了,难道……

    他的思绪又不由自主地回到了王夫人的别院,他一次次举剑刺下去的时刻。

    倘若知道他杀过的那些人,萧峰还会倾心于他吗?

    他还在整理自己纷乱的思绪,忽听萧峰断然道:“我没有龙阳之好,但我心里着实爱怜你!”

    爱怜与爱恋,一字之差,慕容复慌乱之下也未听出来。

    他的思绪不由得回到了西夏王宫中,那公主侍婢曾问出的那个问题。

    你一生最快活,是在何处?

    他不由得喃喃道:“悬崖之下,河冰之上!”

    萧峰疑惑道:“什么?”

    慕容复看着他,伤心地道:“萧峰,真希望咱们永远出不去!”

    萧峰怔了怔,回过味来,既讶异又有些欢喜。

    他享受这里的生活,却又害怕孤独,如今有人陪伴,他心中大定,已经开始预想相伴到老的后半生了。

    萧峰低头细看慕容复,见他肌肤雪白,一双凤眸泪光盈盈,隐含幽微心事与脉脉情意。

    他愈发满意起来,伸臂揽住慕容复,大声笑道:

    “好,咱们永远不出去!”

    第150章 崖底人的关系

    两人回到木屋, 都有些后知后觉的害羞起来。

    萧峰将慕容复放在床上,后退一步道:“这两日崖底暖和,我看有些向阳地方长出了嫩野菜芽, 你歇一歇,我去找些来煮汤喝。”

    慕容复也有些不自在, 方才两人在心情激荡之下似乎表白了心意,如今冷静下来,又有几分别扭和不自在。

    他点点头, 很有礼貌地道:“有劳你!”

    萧峰轻笑一声,伸指在他额头上轻弹一记, 亲昵地道:“睡一会儿吧,我等下在门外煮饭, 不吵你。”

    待他转身出去,慕容复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 心中突然转起一个念头:倘若萧峰还是辽国的南院大王, 会不会为他出兵复国?

    虽然心底隐约知道不可能, 睡熟后,慕容复还是做了一个萧峰出兵助他复国的美满故事。

    然后, 在他的登基大典上,段誉、虚竹等人忽然出现, 指着慕容复大骂,说他是以色事人的慕容冲。

    吓得慕容复一下子惊醒了,愈发觉出自己方才心思的荒唐可笑。

    晚上睡觉时, 两人并排躺着。

    萧峰翻身,看着慕容复道:“中午以后, 你都不怎么开口说话,不会是我挖到了毒野菜, 把你毒哑了吧?”

    “你才被毒哑了呢!”慕容复翻了个白眼,也翻身看着他,低声道,“你说,若是被江湖人知道北乔峰南慕容搅和在一起,会不会嘲笑咱们?”

    萧峰躺平,大大咧咧道:“反正咱们再也不出去了,理他们做甚?”

    慕容复急了:“谁说咱们再也不出去了?我只是希望,但不会真的不出去。”

    萧峰奇道:“既然希望不出去,为何还要出去?”

    慕容复急道:“我若断了腿,找不到出路,是天要绝我慕容氏,而非我慕容复不肖先祖,甘于平庸。但若能出去,还躲起来做缩头乌龟,岂不对不起列祖列宗?”

    萧峰冷笑道:“看来,你不是中了毒野菜,而是中了毒家教了!”

    慕容复气得要打他,却被一把按住,萧峰居高临下道:“你若不愿意,我自然不会勉强,休要再来招惹!”

    说罢,翻身就要下床,慕容复拉住他道:“我自然愿意的,可百年祖训岂敢违背?”

    萧峰回身看定他,苦口婆心道:“你父亲都已放下了,为何你还要陷入这种无望的幻想中?”

    “胡说!”慕容复嘶声道,“我慕容氏辛苦经营百年,绝非无望的幻想!”

    他双眼发红,状若癫狂,这几天的脆弱、傲娇仿佛都成了幻梦。

    萧峰定定看着他,道:“是我错了,你已经无药可救了!”

    他转身要走,又被慕容复死死抱住:“你不能走,你若走了我就彻底疯了!”

    他抬起眼,带着哀求道:“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已经要被复国的念头折磨疯了!”

    “救救我!”他泪眼汪汪地道。

    在冰河上大笑的慕容复一闪而过,萧峰叹了口气,又重新搂住了他。

    玄烨醒来时,是在陈大哥的怀里。

    毛皮褥子下,两人紧紧挨在一起,透过薄薄的衣衫,能感到彼此的体温,陈大哥的手还紧紧搂着他的腰。

    玄烨低咳一声,陈近南这才惊醒。

    他昨日醒来时,竟然是与两个素不相识的醉汉醉倒在路边。

    他推了推身边人,只换来酒意浓厚的嘟哝,只得脱下外衫搭在那小醉汉身上,独自起身赶路。

    不知道萧峰那晚喝了多少酒,陈近南撑着赶了一天路,直到京城附近,脑袋还是昏昏沉沉。

    这样的状态难免误事,他只得胡乱找个客栈歇下。

    半夜换了身躯,依旧昏沉得难受,就醒得晚了些。

    见到与身边人这般亲近,陈近南也有些尴尬,这崖底二人,不会真的关系暧昧吧?

    他忙坐起身,将褥子还给身边人掖得紧紧实实,笑道:“对不住,你再睡一会儿,我去做饭。”

    陈大哥一贯坦然自若,玄烨甚少见他露出窘相,霎时觉出不一样的趣味来。

    他拉着床头坐起来,歪头笑道:“陈大哥,你觉得这两人会不会是一对爱侣?”

    陈近南低咳一声,拿出了大人应对小孩的一贯糊弄态度:

    “别瞎猜,好兄弟抵足而眠也很正常。况且崖下物资短缺,冬日又冷,挤在一起睡再正常不过了。”

    他套上外衫向外走,又画蛇添足地回头加了一句:“自古以来,阴阳相济才是正道!”

    看他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玄烨不由得暗笑。

    他坐在床上,看着陈大哥忙来忙去,忽觉身下有些感觉,忙叫道:“大哥,快来!”

    陈近南正在弯腰盛汤,闻声回头道:“怎么了?”

    玄烨低声道:“我想方便”

    陈近南放下汤碗,讶异道:“你下身有感觉了?”

    玄烨又窘又喜,点头道:“隐隐约约,似有还无。”

    陈近南忙洗了手,拿了木盆过来,玄烨却说什么都不再让他帮忙,自己接过盆子,害羞道:“大哥,你走远些。”

    有了这般意外之喜,两人一天都心情振奋。

    午后天暖的时候,陈近南将身体不便的人抱至屋外空地,为他按摩腿脚,试探着拿小草棍轻轻扎他的脚底心。

    却是没有更多的反应了。

    睡觉前,玄烨忽道:“大哥,我觉得小腹里热乎乎的。”

    陈近南察看一会儿,握住他的脉门,缓缓输入一股真气,喜道:“你体内有真气在隐隐对抗,看来,你这身体的功夫也要恢复了。”

    玄烨愈发惊喜:“我有真气吗?这可是武林高手才有的呢!”

    他又向陈大哥讨教运转真气之法,一遍一遍地尝试驱动丹田中那股热气。

    良久,玄烨终是疲惫地躺回床上,叹道:“若是在咱们的世界里,我也有高深武功就好了。”

    陈近南道:“你还年少,勤学苦练,假以时日必有成就。”

    “我却没有那么多时间,”玄烨闭着眼睛,轻声道,“如今正有个大对头,要谋夺我的家产,我等不到‘假以时日’了。”

    陈近南笑道:“我这些日子正在京城附近,艾兄弟,你若需要帮助,我随时可以过去。”

    玄烨翻过身,喜道:“当真?你在那边的功夫也如此高强吗?”

    “这,”陈近南苦笑道,“恐怕要大大不如,但对付寻常恶霸还是绰绰有余的。”

    玄烨有些失望,叹道:“他可不是寻常恶霸,只怕天底下没几个是他的对手呢!”

    天底下罕有对手,又住在京城,陈近南心念疾转,沉吟道:“难道是鳌拜?”

    竟然被他猜到,玄烨心底大骇,能被鳌拜觊觎家产的,这世间恐怕也是屈指可数。

    他忙找补道:“对,我家里资产颇丰,鳌拜这厮一贯地欺压良善,数次设计谋夺,我家又是一般读书人家,哪里扛得住这种当朝大员的威压?”

    陈近南放心了些,再问道:“艾兄弟是满人还是汉人?”

    玄烨见他目光炯炯,冷电一般看过来,心底一横,赌道:“我是满人!”

    陈近南轻“哦”一声,不再言语了。

    玄烨有些心慌,道:“大哥不喜欢满人吗?”

    “那倒不是,”陈近南抬眸看他,缓缓道,“汉人有作恶者,满人自然也有良善者,只要不欺压良善,安分守己,便都值得尊重。”

    他的目光仿佛能看透人心,玄烨先还竭力与他对视,终还是败下阵来,低声道:“陈大哥自是汉人了。”

    陈近南点头道:“此地本就是汉人的国土,自然汉人多些!”

    彼时清朝入关未久,人心思旧,民间多的是反清复明之士,他话头不对,玄烨不敢再探问,躺回去,半晌,才悠悠道:

    “陈大哥还愿意帮我的忙吗?”

    陈近南凛然道:“鳌拜鱼肉百姓,无恶不作,迟早有人会收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