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VIP] 行路难(二)
月寒风凛, 原本静谧的军营中忽然杂声四起,甲胄碰撞,步履声繁, 诸般呼痛的惨声,还有营中医工匆忙命人烧热水, 找伤药的呼喊。
徐鹤雪在床沿静坐,忽而睁开眼,他看着竹床上昏睡的姑娘, 不知何时她的前额又爬满细汗,他拿起布巾替她擦了擦, 随即才伸手从她松懈许多的指缝间抽出衣袖, 一手扶着床沿, 艰难地站起身, 重新戴好面具。
才掀开帐帘,徐鹤雪迎面撞上一身血腥气的秦继勋,他手中的宝刀还沾着淋漓鲜血, 脸上与手背上都有刀伤还未来得及包扎,这么一相撞,徐鹤雪踉跄两步, 秦继勋立即要上前扶, 却见他扶着一旁的帐帘,站直了身体。
“倪公子, 你没事吧?”
秦继勋语带关切,“可寻医工瞧过?还有倪小娘子, 她……”
“我们都无大碍, 秦将军不必担心。”
外面虽灯火通明,却并非是倪素亲手所点, 徐鹤雪听见他的声音才辨认出他是谁。
秦继勋扶着他走到外面的火堆前坐下,“苏契勒自戕了,他的裨将扎赫拼死抵抗,已为段嵘所杀,剩下的那些胡兵,大都拼死抵抗不肯投降,还活着的,我亦如你所言,将他们绑了回来。”
“只是……”
秦继勋的神情凝重许多,“杨天哲说,苏契勒帐下大将石摩奴领着数万精兵已近汝山,若非如此,杨天哲今日也不会如此及时地出现在苏契勒后方。”
秦继勋虽一早遣人去汝山给杨天哲送信,请他一同围困苏契勒,但有苏契勒事先放出的消息在先,杨天哲未必会全信,他之所以能如此迅速地领着起义军赶过来,是因后方丹丘大军逼近,他不能后退,只能往前。
“南延部落的人一向如此,即便你能将苏契勒活捉,来日石摩奴兵临城下,他一样宁死也不愿自己成为雍州军威胁石摩奴的筹码。”
徐鹤雪若在两军交战时将苏契勒带走,扎赫等人一定会拼了命地来追赶他,他便不能带着倪素顺利冲出重围。
但那时,徐鹤雪也已料到如今这个结果,苏契勒的态度便是石摩奴的态度,石摩奴作为苏契勒的拥护者,又是南延部落出来的大将,苏契勒一旦落入雍州军的手里,石摩奴心中便会明白苏契勒的选择。
乌络王庭以能力为先,苏契勒此番遭逢大劫,即便是活着回到王庭,他亦不能在自己的父兄面前抬起头。
“可按照我们之前的计划,今日本该暂留苏契勒的性命,这样沈知州的奏疏才有足够的时间送到云京,后方的援军也能及时赶到。”
秦继勋刀锋嵌入尘土,他一手撑在刀柄上,火光照得刃光凛冽。
徐鹤雪半垂的眸子毫无神采,他依旧面无表情,只一手扶在膝上,“秦将军,后悔吗?”
“十几年来,我心中觉得后悔的事很多,但唯独今日这件,我绝不后悔。”
秦继勋才经历了一场战场上的厮杀,他并无疲态,反倒精神奕奕,整个人如同一柄生锈的刀,今日见了血,才褪去锈迹,显露森然的锋芒。
苏契勒进犯雍州之心昭然若揭,秦继勋之所以破釜沉舟,借宋嵩的死围困苏契勒,也不过是想占得一分先机,使朝廷放弃偏安的打算,更是想令后方调遣援军的时间充裕一些。
但眼下苏契勒已死,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那些俘虏,秦将军不妨好好审一审,你从未与石摩奴交过手,撬开他们的嘴,你或许也能知道一些有用的东西。”
徐鹤雪轻抬下颌,“还有杨天哲,他在王庭虽为末官,却也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雍州军一旦与石摩奴手底下的居涵关守军开战,那么大齐与丹丘十几年来的表面平和,就将彻底被击碎。
雍州不可避免,将要面临一场恶战。
“倪公子不是要见杨天哲么?”
秦继勋点点头,“待他们安置好,我便让你二人一见。”
秦继勋没有多待,唤来一名医工匆匆包扎了伤处,便又起身去忙战后的军务,徐鹤雪被青穹扶入帐中,其中的灯烛已烧没了大半,他的视线很模糊。
“倪姑娘,你醒了?”
只听得青穹忽然一声,徐鹤雪立时偏头朝竹床那面看去,只见一道不甚明晰的影子,他听见她“嗯”了一声,嗓音干哑:“青穹,麻烦你将烛台上的残蜡换了,再拿火折给我。”
“好。”
青穹将徐鹤雪扶到床沿坐着,便迈着迟缓的步伐回头去找新的蜡烛。
徐鹤雪看不清倪素,却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牵扯了一下,他抬起眼帘,只见她轮廓模糊,“还疼不疼?”
“这话,我也正想问你。”
倪素咳嗽一声,声音虚浮无力。
她面前的这个人已换了一身衣裳,干净柔润的淡青圆领袍,中衣领子雪白严整,没有一丁点的血迹。
脱去那个铜质面具,他又裹上了长巾。
“没事。”
徐鹤雪神情平静,伸手摸索着在一旁的案几上倒了一碗热茶,端来她的面前。
倪素身上没有力气,起不来,徐鹤雪听见衣料摩擦被子的窸窣响动,她因疼痛而溢出的短暂气音,他立时将茶碗放回,又俯身来扶她。
他的手才扶住她的肩背,冰凉的温度透过中衣贴来倪素的皮肤,她颤了一下,其实只是很细微的一下,但他手一顿,立即要松开她。
倪素却攥住他的手腕。
他看不清她的脸,不知道倪素在肆无忌惮地打量他,她垂下眼睛,视线落在他的手背,起伏的青筋覆在冷白的皮肤底下,这只手无论是握笔,还是握剑,都那么有力。
“我想喝水。”
她说。
徐鹤雪一言不发,却没有再收回手,只是将被子裹在她身上,再扶着她坐起身,将软枕支在她身后。
倪素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接过他递来的茶碗,抿了几口,干涩的喉咙终于好受许多,恰逢青穹进帐,抱回来一些蜡烛,在一旁摆弄烛台。
“那匹白马呢?”
倪素靠着软枕,问。
“我阿爹正在给它喂草料吃,我方才过来,还见它一边吃一边在摇晃尾巴呢。”青穹听见她的声音,便转过头来,慢吞吞地说。
徐鹤雪安静地听,没什么反应。
“你从前的那匹马,叫什么名字?”
倪素问。
徐鹤雪想起今日乌络苏契勒所说的那番话,他闭了闭眼睛,“悬星。”
倪素将这个名字默念了一声,说,“真好听。”
“它长得很像悬星,对吗?”
徐鹤雪颔首,“它们同样有银灰色的鬃毛。”
不同的是,悬星的腹部有些杂色,而今日这匹马则是通体雪白,毫无杂色,唯有鬃毛泛着银灰。
徐鹤雪在军中多久,悬星便伴他多久。
荣与辱,它皆在侧。
“这算不算是一种缘分,悬星虽然不在了,可是它的小马来到你身边了,它那么烈的性子,只是嗅闻一下你的衣襟,就开开心心地跟着你走,它知道你是谁,也许,它生来就在等你。”
倪素看着他,“你不给它取一个名字吗?”
“对啊徐将军,也不知道它从前叫什么,不过,我想,它一定不喜欢胡人给它取的名字。”青穹将换了新蜡的烛台拿到倪素的面前,又吹燃火折,递给她。
倪素点燃烛火,也顷刻令徐鹤雪的眼睛恢复清明,他看清她苍白的面颊,细腻脆弱的颈项,那双看向他的眼睛。
倪素与青穹都在望着他,等待他给外面正在热情吃草的小白马取名字。
“我想让它跟着你。”
半晌,徐鹤雪对她说道。
“所以名字,由你来取。”
“为什么?你不喜欢它吗?”倪素愕然。
“不是。”
正是因为喜欢,徐鹤雪才想将它留在她的身边,她一个人在这世上,总需要陪伴。
他不能伴她长久。
这是徐鹤雪心中一直都很清楚的事,他不会再入幽都,亦不愿栖身九天,他来阳世里走的这一遭,是一条不能回头的不归路。
“我取也不是不可以。”
倪素的声音落来他耳畔,徐鹤雪抬起眼睛,看见她泛白的唇弯了一下,说,“反正跟着我,不也是跟着你么?”
没有一颗会跳动的血肉之心,他只有莹尘无声地浮动于他的衣袖边缘。
“嗯。”
他应了一声,神情无波。
“叫什么好呢?它长得那么干净雪白,要不然叫小白?”青穹挠了挠光秃秃的脑袋,又觉得不妥,“它阿爹的名字那么有学问,它叫小白是不是不太好?”
倪素绞尽脑汁,好一会儿,她忽然神光一亮,抓住他的衣袖,引得莹尘飞浮落去她的手指,“我想起一句诗——日轮驻霜戈,月魄悬雕弓。”
“我曾听兄长念的,它的阿爹叫悬星,它不如,便叫霜戈?”
“这个好!”
青穹一拍手掌。
徐鹤雪在他们两人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青穹立即转身出去,叫着“霜戈”这个名字,去跟他阿爹一块儿喂马了。
倪素被他重新扶着躺下去,肩上的疼痛令她抬不起左臂,她前额又冒出些冷汗,呼吸都发紧。
她又昏昏欲睡。
徐鹤雪看她的眼睛闭起来,以为她睡着了,便慢慢地扶着床沿起身,随即拿起一盏灯,走出去。
倪素睁开眼,看见帐帘一动,他的身影被掩盖。
她听见他入了隔壁的帐中,也听见他偶尔的轻咳,竹床轻响一下,也许是他躺了上去。
他不动了。
外面风沙吹拂,声声呼啸。
倪素在明亮的烛影间,看见被搁在桌案上的铜质面具。
狰狞而冷硬。
今日,
她见到了全天下最好的小进士将军。
第82章 [VIP] 行路难(三)
天色还没亮透, 秦、魏两族的族长带着一大帮族中子弟与百姓站在城门口与秦继勋、魏德昌二人对峙。
“伯公,您难道想妨碍雍州军务?”
秦继勋冷声道。
“秦将军的军务,我一个老头子如何敢妨碍?”秦家的老族长拄着拐, 颤颤巍巍地开口,“我不过是想问将军你, 你预备放何人进城?”
秦继勋心中其实也清楚这两位族长的来意,他一双冷冽的眸子轻抬,青黑的胡须一动, “您此时领着人回去,我便不治您的罪。”
“治罪?”
魏家的族长中气倒是比秦继勋的伯公要足, “都知道你秦将军铁血手腕, 铁面无私, 当年改易风俗时你就已经治过你秦家族亲的罪, 如今便是面对你的伯公,也是毫不留情面的!”
言语之间是毫不掩饰的嘲讽。
“祖父。”
魏德昌拧起眉,示意他不要再多言。
魏家族长却盯住他, “阿昌,你说,你们预备让谁入城?”
“杨天哲, 但是他……”
魏德昌话才说一半, 便被魏家族长打断,“诸位可都听见了?杨天哲, 那是谁啊?十六年前因父罪而叛国的杨天哲!”
他一振声,周遭顿时议论纷杂。
“阿昌, 难道你忘了, 此前你才与我说,是谁杀了你儿阿瞻?”魏家族长环视一眼四周, 再将目光定在魏德昌身上。
“那时是我被人蒙蔽,祖父您莫再多言。”
“何人敢蒙蔽于你?”
魏德昌正欲张嘴,却见身边的秦继勋抬手阻止,他只好咽下要脱口而出的话。
如今他们正要借宋嵩之死大做文章,自然不能在此时将其中的内情透露给更多的人知道。
“你说不出来,便是盲目信人了?”魏家族长若有所指。
秦家族长一听这话,立时眼一横,“你这话是何意?德昌与继勋为义兄弟多年,难不成继勋会哄骗德昌?要他放下杀子之仇,迎一个叛国贼入城?”
“我并非是这个意思,不论是咱们两族,还是雍州现今的这些百姓们,少有没在十六年前受过大灾的,当年胡人来势汹汹,烧杀抢掠,德昌的父亲,还有你们秦将军的父兄,哪个不是死状凄惨,烧得连骨头都找不到?这座雍州城,当年烧没了一半,多少人死于非命……”
魏族长话至此处,他喉头发涩,此间天色青灰暗淡,杂声渐退,众人几乎沉默。
“昔年杨天哲之父杨鸣天生怕死,大敌当前意欲弃城而逃,被苗天宁苗统制一刀杀了,何以他杨天哲安然投敌十六年后,想要回来,便能回来?”
魏族长的拐杖重击地面,“今日若由他入城,来日,我等又将如何面对死去的至亲?!”
“不能让他入城!”
“谁知道他究竟存的什么心思?既做了胡人的走狗,又为何要回来?”
越来越多的声音涌现,诸般揣测纷至沓来。
秦家的老族长一言不发,双手按在拐杖上,以支撑自己佝偻的身体,他只用一双浑浊的眼睛,平静地凝视秦继勋。
倪素在城楼之上,听着底下那片翻沸的人声,越来越多的雍州百姓聚集于此,愤怒地叫喊着“不能让杨天哲入城”的话。
“咱们雍州军都要撤入城中了,难道还能留杨天哲的起义军在城外么?真若如此,那杨天哲和他手底下的人该作何想?”
段嵘与她站在一处,瞧着底下的动静,叹了一口气。
“秦将军的军令,他们也敢不听吗?”
倪素扶着左肩,穿着男子的朱红袍衫,梳着利落的发髻,朝底下望。
“雍州就这二姓大族最是了不得,这周边的百姓,有些是倚靠着他们两家而活的佃户,有的则是在他们那儿帮工,他们两家这些年也没少恩济穷苦的人家,这二位族长,都是德高望重之人,当年胡人打到雍州来,多少人逃难,唯这二位领着全族人死守此地,军粮不够,他们便开仓放自己家的粮,如此才让苗统制与守城军在胡人的猛攻之下,得以坚持数日。”
段嵘的手指在城墙上来回一指,“雍州守城之战过后,朝廷拨来的钱不够,也是这二位族长出钱出力,将另外半边破损不堪的城墙重新修葺。”
倪素随着他所指的方向一看,两边的砖墙果然新旧不一。
“将军其实很敬重他这位伯公,”
段嵘又自顾自地说道,“只是自打将军一力维持破除旧俗的军令之后,他与他这位伯公之间,便少有话说了。”
“为什么?”
倪素听他提及旧俗,便转头望向他。
“百年的风俗,本地人尚不以为恶,何人又敢置喙?唯有那一个而已。”段嵘抬了抬下巴。
“你说的是……”
“徐鹤雪。”
段嵘很轻易地说出这个被刻在桑丘残碑上的名字,“当初就是他,不顾秦魏两族威势,在此地行破除旧俗之法令,敢有挑衅或再犯者,都被他从严处置,被处置的人中,多有秦魏族中子弟。”
“若非如此,徐鹤雪当年即便身负死罪,也不至于要受早已被废除的刑罚,将军延用他的这道军令,岂非与族中作对?”
段嵘絮絮叨叨,而倪素却因为他这样一句话而脑中轰然,城墙之上寒风呼啸,她滞了片刻,又猛地朝底下望去。
她浑身冷透了,几乎站不住,踉跄地往后退了几步。
“倪小娘子?”
段嵘连忙伸手来扶。
徐鹤雪就在不远处的几级石阶下与人交谈,听见段嵘的惊呼,他提着衣摆走上去,正见段嵘稳稳地握着倪素的手肘。
长巾遮掩了徐鹤雪的面容,他一双眸子定在段嵘的那双手上,神情亦清冷无波,却步履无迟,走到她的面前去。
“倪素。”
段嵘的手何时握着她的手肘又何时松开,倪素其实都不曾注意,唯有他的声音落来,才令她倏尔从尖锐纷乱的思绪里回神。
倪素看向他。
蒋先明临危受命知雍州,从民意,以凌迟之刑处死叛国罪臣徐鹤雪。
市井之间,人声纷繁的热闹之处,哪里有蒋先明的清名传颂,哪里便有叛国将军徐鹤雪的恶名广流。
可是蒋先明从的民意,到底是什么民意?
是如今日这般,二姓大族的族长振臂一挥,千万附庸簇拥而来的……所谓民意么?
徐鹤雪只见她脸色发白,以为她肩上的伤痛得厉害,正欲说些什么,却不料她的手忽然伸来,一下握住他的手。
她的掌心温热,反衬他的冰冷,而她的手指越收越紧,徐鹤雪发觉她有些细微的抖。
“我杨天哲可以暂不入城!”
忽的,城墙之下,城门之外,传来一道声音。
段嵘立即跑到城墙另一边去,果然见城墙之外,是一身甲胄未脱的杨天哲,他身形高大,下巴蓄着青黑的胡茬。
“我年少之时因一时激愤而转投丹丘王庭,”他说着,忽然双膝一屈,竟在众目睽睽之下,重重地跪了下去,“我愧对君父,亦愧对尔等雍州百姓,我可以暂不入城,我手底下的起义军也可以跟着我暂守城外,但请秦将军,请诸位,能够放我带回的老弱妇孺入城安顿!”
他所说的老弱妇孺就跟在他身后不远处,被兵士们护着,一个个衣衫褴褛的,怯生生地朝城门靠近。
城门之内,一时寂寂。
“不能相信他!”
“谁知道他什么居心?他带回来的这些人里,有没有他安插的奸细也未可知!咱们雍州城要是进了这些人,指不定又要遭什么样的难!”
有人起了头,如乱石击水,惊起波涛。
“秦将军!这么些年您一直将雍州城守得很好,咱们大家都记得您的好,可此人实在不足为信!”
“是啊秦将军!”
眼见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多,秦魏两姓的族长却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被起义军的兵士们护在中间的老弱妇孺一时再不敢抬步往前,他们瑟缩在一块儿,埋着头,茫然又难堪。
杨天哲闭了闭眼,干裂的唇翕动,颓然地跪在那里,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诸位之中,难道没有在十三州至今未能归来的至亲?”秦继勋抬起下颌,扫视着面前这些人,“本将军就在城门之内的方寸之地,给他们搭建毡棚暂作栖身,诸位也要拦?”
城墙之上,倪素忽然拉着徐鹤雪朝石阶底下去,她的步子有些急,察觉到徐鹤雪的步履有些跟不上,她想起他身上的伤,一下慢了许多。
“此处搭好毡棚后,本将军自会派人来守,无论何人,胆敢妨碍军务,我必治罪!”
倪素牵着徐鹤雪走下城楼,正听见秦继勋这一道军令,而城门之外传来一阵骚动,倪素回头,瞧见一名形容憔悴的妇人扶着微微隆起的腹部跪坐在地上,面如金纸。
“秦将军,若要搭毡棚,还请尽快搭起一个来。”
倪素立即对秦继勋说道。
秦继勋朝外面看了一眼,随即令人赶紧去准备毡棚,又招手让段嵘将那妇人赶紧带进来,那妇人却扑通一下跪在段嵘的面前,抓着他的衣摆,哭求:“大人,请赐我一碗药吧!”
她的衣袖往后堆叠,露出来她臂上一道显眼的刺青。
众目睽睽之下,她惊惶地拢紧衣袖,浑身发颤,根本不敢迎上此间所有人的目光。
“她那是胡人的……”
有好多人窃窃私语。
只有丹丘胡人,才会在军妓的臂上刺字。
这么多双眼睛好似凌迟着妇人的每一寸血肉,她的眼睑不断有眼泪砸下,却听一道清越的女声响起:“毡棚搭好后,可有娘子愿意帮我?”
魏家的族长回头扫视一眼众人,人群之中安安静静,一时无人出声,他回过头,面无表情地审视着那个作男装打扮的年轻女子。
她的身侧,是一个以长巾遮面的年轻男人。
“我记得雍州曾有旧俗约束女子,在七出之外,亦可不遵律法,私下处置,”倪素任由众人肆意打量,“后有法令破除此风俗,我想问诸位娘子,心中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你这女子,胡言乱语些什么!”
魏家族长厉声。
而秦家的老族长虽未开口,却掀起松弛的眼皮,盯住倪素。
倪素看着他们两人,便不自禁地握紧身边人的手,她牵着他往前,“从前此地,女子诸般行止,是对是错,皆凭长者独断,诸位娘子应该最知道何为身不由己。”
“昔年雍州城将破之时,半城女子以身殉节,她们才是至贞至烈!”秦家族中一名年轻子弟身着阑衫,看起来是个读过书的。
他毫不遮掩自己对于那妇人的轻视。
“你好骄傲啊。”
倪素盯着他,冷笑,“那我真心祝愿,来生你投胎之时,便落在雍州做一个女子,我想,亦有你以身殉节的时候。”
她少有这般愤怒到言语带刺的之后,徐鹤雪不禁侧过脸,看向她。
“你!”
那年轻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倪小娘子,我来帮你……”
人群之中,有一道细弱的女声响起,倪素随着众人的目光看去,竟是之前被宋嵩的亲兵亲手落了胎的那个年轻妇人。
她顶着诸般莫测的视线,鼓起勇气,松开身边郎君的手,走到倪素的身边来,又看向跪在段嵘面前的那名骨瘦如柴的妇人,“若没有你,我应该也……”
如同那名妇人一般,她与当日被送出城的那些女子都将会被刺上屈辱的字,沦为胡人帐中的玩物,生不如死。
此话没说尽,却引得人群之间又有女子踌躇着,走了出来。
她们大多是那日与倪素一同被送往苏契勒军中的人。
“我什么也不懂,但若用得上我,我也可以帮忙的。”
“我也来帮忙。”
……
她们一个个站出来,仿佛走到倪素身边已花光她们所有的勇气,她们一点儿也不敢抬头看秦魏两位族长,与他们身后的人。
“雍州法令在先,无论何人,敢无故加罪,处置族中女子者,死。”
徐鹤雪淡声开口。
此言不但提醒了秦魏二族的族长,亦使得倪素身边这些战战兢兢的女子心中多了一分安定。
秦家的老族长脸色虽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花白的胡须一颤,深深地看着倪素,带了点微末笑意,却不达眼底,“小娘子舌灿莲花,却不知你这身本事,到底能救人,还是害人?”
倪素在秦老族长的面前站定,“我若害人,敢赔命,老族长,你们敢吗?”
你们可敢承认所谓汹涌的民意之下,实则是你们二族对一个人的挟私报复?
你们敢还一个清白的灵魂所受的那一百三十六刀吗?
第83章 [VIP] 行路难(四)
浅薄的雾气弥散, 清凌的日光铺满倪素的肩背,几乎是在她话音才落的顷刻,徐鹤雪侧过脸, 看向她。
“休得胡言乱语!”
秦老族长的长子按捺不住,“继勋, 这到底是哪里来的外乡女子?你竟许她作这样的打扮混在军营里?!”
“有何不妥?”
“她一个女子,当然不……”
秦氏长房的主君话说一半戛然而止,才意识到方才开口的并非是秦继勋, 而是那女子身边,以长巾覆面的年轻男人。
“她是我的医工, 行的是救人之事, 立的是端正之身, 与你何干?”徐鹤雪一双清冷死寂的眸子轻抬, 睇视他。
“医工?”
魏族长笑了一声,视线轻飘飘落在他二人紧紧相牵的手,“若只是医工, 何当如此?”
他话音方落,徐鹤雪立时察觉到身边之人握着他的那只手又收紧了一些,像是怕他忽然松手。
他看向身边这个女子。
此间众目睽睽, 却无一人读懂她方才针对秦老族长的那番诘问之下, 究竟埋藏着什么。
但他却忽然明白她的愤怒。
人死之后,除却幽都宝塔里的三万冤魂, 其实他本该什么也不在乎,名字脏了, 刑罚加身, 被如刀的笔墨钉死在史书里,这些, 他都顾不得。
他记得老师的教诲,光明不在人言,而在己心。
可是,
她却牵着他的手,走到这些人的面前。
徐鹤雪本应该松开她的手,以免去这些投注在他们交握的手上那诸般莫测的目光,可是他察觉到她收紧的手指,感受到她掌心的温度,他原本要松懈的指节滞住,顺从地被她牵紧。
“诸位这是做什么?”
忽的,一道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堵在城门前的人群不由回头,只见身着官服,头戴长翅帽的知州沈同川提着衣摆从轿中出来,随即皂隶们上前,在人群之中开出一条道来。
沈同川走到前面来,朝秦魏两位族长点了点头,“二位族长年事已高,尤其是秦老族长,何苦要在这儿受累?”
“山坳一战,我就在其中,丹丘的苏契勒王子杀了宋监军,我亦险些丧命,秦将军是个武将,不善言辞,所以这些话理应由我这个雍州知州来告诉你们。”
沈同川扫视一眼密密匝匝的人群,扬声,“丹丘取雍州之野心昭然若揭!他们杀宋监军,便已表明其撕毁盟约之意,而今,苏契勒一死,居涵关的胡人大将石摩奴正领数万精兵直奔雍州而来!”
他一挥袖,指向城门之外的杨天哲,“此人从前有罪,而此战却有功,而他的功过到底能否相抵,本官说了不算,你们也说了不算,此事本官已修书请官家圣裁!”
“诸位,此诚危急存亡之秋!”
沈同川神情凝重,“咱们雍州的军民本该一心!大战在即,若咱们先自乱了阵脚,岂非长胡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难道诸位,还想眼睁睁看着十六年前的悲剧重演吗!”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鸦雀无声。
“秦老族长,”
沈同川朝秦老族长拱手,又唤了一声一旁的魏族长,随即道,“二位在雍州德高望重,从前种种义举,本官是再清楚不过,二位心中对于杨天哲的顾虑,本官亦能理解,他答应暂不入城,已经是甘愿冒着极大的风险了,还请二位帮着本官,劝大家回去吧,眼看就要开战,雍州城中切不可乱啊……”
众人不由看向二位族长,而秦老族长双手撑在拐杖上,松弛的眼皮轻垂着,“知州大人有话,我等焉有不听之理?”
“知州大人,咱们雍州人是最不惧怕与丹丘开战的,而今战事在即,我等自然不能添乱,若钱粮筹措不及,我们亦会该出力就出力。”那魏族长也开了口。
“好!”
沈同川抚掌,朝两位族长颔首,“本官在此,谢过二位!”
两位族长在沈知州面前松了口,聚集在此的百姓便也开始慢慢散去,秦老族长被自己的长子扶着往回走了几步,他又倏尔停步。
“爹,怎么了?”
秦家长媳小心翼翼地问。
秦老族长没有理会她,那一双眼睛盯住那名长巾遮面的年轻男人挺拔的背影,他心中笼罩一分不知名的怪异,视线再挪向那名女子,他什么也没说,神情平淡地转过脸,朝前迈步。
“倪小娘子,听说你受伤了?”
沈同川正与倪素说话。
“肩上受了些伤,没有大碍。”
“怪我,”
沈同川叹了声,“我爱马,那匹白马是不可多得的好马,我听它嘶鸣,心中不忍,就一下冲上去了……听说,那匹马现在跟着你了?”
“是我与他一块儿养的。”
倪素看向身边的人。
沈同川的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回,随即摸了摸下巴,笑了一下,点点头,“也好,我看它性子极烈,却肯顺从于二位,想来便是你们之间的缘分。”
若那匹白马与徐鹤雪没有关联,沈同川说什么都要将它要来,可惜人言可畏,他再是不舍,亦不能要这样一匹马。
“宋嵩的亲兵见他已死,便立时来讨好巴结我,所以当日在战场之上,他们才只顾我,没顾着倪小娘子你。”
“我明白的。”
倪素那日将情势看得很清楚。
“倪公子?”
沈同川看向一旁的徐鹤雪,见他垂着眼帘,也不知在想什么,便唤了一声。
徐鹤雪抬起眼睛。
“虽说出了苏契勒自戕的这个变故,但多亏公子,如今我的官帽还在,秦将军与魏统领的兵权也还在。”
沈同川朝他作揖。
“沈知州不必如此。”
正逢秦继勋走过来,徐鹤雪便道,“只是我有一事,想问沈知州与秦将军。”
“何事?”
秦继勋走过来便听见他此言。
徐鹤雪侧过脸,看向雍州城门之外,正在安抚起义军的兵士的那个人,“二位,真不打算让他入城?”
“他自己不都说了,他愿意暂留城外么?”
魏德昌也走过来。
“我明白倪公子的意思。”
沈同川深深地瞧了一眼杨天哲的背影,“他虽如此说,但却挡不住他底下那些起义军心生忧惧,那些大多是穷苦的百姓,若不是被胡人逼得活不下去,他们亦不会用耕种的手来拿杀人的刀,如今若将他们拒之城外,他们难免会觉得我雍州并非真心接纳他们,而是要将他们当做抵挡胡人的靶子。”
“这样下去,极易生乱。”
秦继勋神情严肃,说出他眼下最为担心之事。
他向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奈何秦魏二姓大族在此根深蒂固,两位族长若不松口,雍州百姓亦不会轻易接纳外面的起义军。
他总不能以兵戈指向自己的亲族与百姓,何况军中,亦有不少雍州人。
“不若,沈知州与秦将军便许他们就在城门之外驻守,再让我与他们待在一处。”
徐鹤雪说道。
此话既出,在旁静听的倪素一下抬起头,望向他。
“倪公子是想……”
沈同川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能够暂时安抚起义军的好办法,派遣他们信得过的人去与起义军待在一处,既能安抚人心,亦能探听虚实。
可,他这也无异于是将自己送去做起义军手中的人质。
“还是让老子去!”
魏德昌粗声粗气,话音落,只见徐鹤雪看向他,他的神情便有些别别扭扭的,“你这病歪歪的,由我与杨天哲他们一块儿在外面待着,他们哪个不放心?”
“魏统领不用部署兵防吗?”
徐鹤雪淡声询问。
“我……”
魏德昌语塞。
“靠近城门的这一片地界都要安排百姓搬离后撤,沈知州是此地的父母官,你不在此,何以安定民心?”
沈同川斟酌着正打算开口,又听这年轻公子问道。
“我是秦将军的幕僚,山坳之战,亦多亏魏统领在起义军中为我扬名,此时我去,再好不过。”
“谁给你扬名了?”魏德昌梗着脖子辩驳,“我那是跟杨天哲他们喝了几碗酒,醉话罢了!”
“多谢。”
徐鹤雪朝他颔首。
他始终清清淡淡的,又有礼有节,看着跟个文雅风流的君子似的,若魏德昌不曾在山坳之战中看过他将苏契勒绑在马下拖行的样子,只怕也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这样一个人,竟有那样卓绝的功夫,过人的胆魄。
“我让段嵘跟着公子。”
秦继勋沉默片刻,说道。
徐鹤雪摇头拒绝,“不必,我只留青穹。”
此事既定,秦继勋与魏德昌忙于军务,很快走开,沈同川亦没有多留,倪素忽然松开徐鹤雪的手。
他后知后觉,半晌才舒展手掌。
“你知不知道,我是不能与你一块儿在外面的?”她挽起衣袖,嘱咐身边的娘子们去准备热水,又回过头来对他道。
起义军带回的老弱妇孺中,并非只有那一个女子身上有疾。
“我知道。”
他说。
“知道你还……”倪素的语气有点急,亦有些气,但她话说一半,却见这片明朗的日光底下,她面前这个用长巾遮了大半张脸的人,那一双琉璃般剔透的眸子似乎很轻微地弯了一下。
“你笑什么?”
她咽下要说的话,问他。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十六年前,他在这座雍州城中受刑,那时他双目为胡人的金刀所伤,看不见刑台之下诸多面孔,只有无边激愤的杂声将他淹没。
他被人剥开银鳞甲,扯开袍衫,以最为狼狈屈辱的模样,承受着一刀一刀的剐。
那时,那两位族长一定就在刑台之下。
也许,今日他们身后的那些百姓中,亦有不少曾在朗朗日光底下,注视着他受刑的人。
可是今日,
倪素牵着他站在他们那些人的面前,他衣冠完整,不是血红不具形的雾,他觉得心中很安定。
她没有说出口的话,他都已经听到。
“我只在城门之外,哪里也不去,这其实也离你很近,我不会因为禁制而受伤,你放心。”
徐鹤雪看见兵士已经将毡棚搭了起来,那妇人也被人抬了进去,他说,“你去吧,我知道你想救她,想救很多人。”
倪素回头看了一眼,明白耽搁不得,她往前走了几步,又倏尔回头:“我会让青穹给你送灯,你记得,一定不要离我太远!”
徐鹤雪站在原地,双手拢在袖中,朝她颔首:“好。”
几乎一整个白天,段嵘在城中忙着让近处的百姓撤离,而起义军则在城外就地搭毡棚。
杨天哲忙得脚不沾地,到了黄昏之际才掀开毡帘,只见里面有一位身着圆领锦袍的年轻公子端坐,案前摆着两碗正冒热烟的茶。
“倪公子?”
杨天哲将手腕处的护腕摘了,一边走近,一边暗自打量这个年轻人,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魏德昌口中那个凭一己之力将苏契勒制住的人。
他这般病态清癯,杨天哲都疑心他是否能够拿得起剑。
“坐吧,杨大人。”
徐鹤雪轻抬下颌。
杨天哲将护腕放到一旁,一撩衣摆在对面坐下来,“我与魏统领的误会已经说开,他与我说了几句公子的事,若不是公子,只怕我带的这些人,就真要在汝山成为孤军了。”
他端起茶碗,“我以茶代酒,敬公子。”
说罢,他立时将一碗茶仰头喝尽了。
徐鹤雪不言,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听秦将军说,公子有话问我?”
杨天哲主动问道。
徐鹤雪“嗯”了一声,“但我想先问杨大人,为何回来?”
“公子也许听说过我十六年前做的糊涂事,”杨天哲双手撑在膝上,他如今年约三十余岁,岁月还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我父含冤而死,我那时年少,深感绝望,所以一气之下,转投了丹丘王庭。”
“丹丘需要齐人官,教他们齐人的语言,告诉他们齐人的生计,齐人的土地哪里富庶,哪里贫瘠……早些年丹丘的先王还在世,他提拔了许多齐人官,但后来先王离世,如今的王继位,为了收服二十九部落,使丹丘归于一体,他听从臣下的建议,罢黜了许多齐人官,齐人官在丹丘的日子难过,齐人百姓就更加难过,我在南延部落做了个小官,蝇营狗苟,得过且过,但日子一长,我看着齐人百姓在丹丘治下生不如死,我心中就越发不是滋味,我不禁开始怀疑当初的决定。”
杨天哲喉咙干涩,说到此处,他干脆自己倒了一碗茶,不顾烫,抿了一口,“南延部落的首领是亲王伏瓿,他是多羚的儿子,我在他的部落中时常要将齐文写的文书翻译成丹丘文字,我能进入他们存放军报书函的地方,也是因此,我发现了一封关于雍州的军报。”
“那是十六年前的军报。”
杨天哲抬起眼,说。
“事关尔父?”
徐鹤雪手指贴在茶碗壁。
杨天哲点头,“当年我坚信父亲无意弃城而逃,但其实也是心中有惧,因为那时几乎全城的人都在喊着凌迟叛国将军徐鹤雪,我亦怕我受此罪,所以……”
他面露羞愧,“那封军报写明胡人抵达雍州城门前时,苗天宁手底下的兵力不够,后来我从另一封军报上找到,当年有从雍州往鉴池方向的一支齐军被他们剿灭,而那些人,只有苗天宁调得动,这从侧面证实,我父极有可能没有弃城之心,而是他苗天宁!”
杨天哲紧咬齿关。
半晌才道,“是他苗天宁不顾我父阻拦,私自增兵鉴池,使雍州城防空虚!如此才给了丹丘胡人可趁之机!”
苗天宁。
当今太尉苗天照的亲弟,当年死守雍州,在城楼上战死的苗统制。
徐鹤雪静默片刻,“所以,杨大人回来,是想为父平反?”
“若可以的话。”
杨天哲转过脸,毡帘外偶尔有几缕夕阳照进来,“其实,我亦是在想,我父既从头到尾都没有做错任何事,那么作为他的儿子,我在胡人帐下苟活,岂非令他蒙羞?”
城门在夜幕降临之前关闭,倪素一直忙到天色漆黑,她鬓发浸着汗珠,亲自教钟娘子她们几个煎药,给妇孺治外伤。
那个被胡人刺了字的妇人胎位不稳,因路途奔波已有流产之兆,孩子保不住,但她却拉着倪素的衣袖,泣不成声,“谢谢,谢谢……”
倪素握住她冰凉的手,“好好休息,你的身子还要用药养,我会让你好起来。”
“落胎真的很痛。”
倪素一出毡棚,便听钟娘子与身边煎药的另一个娘子说道,“但她腹中是胡人的孩子,她那么惨,留一个胡人的骨肉,一定比杀了她还痛苦吧?”
“倪小娘子,你看我用这些布给她们裹伤,可以吗?”钟娘子一见倪素出来,便将自己剪好的布条拿来给她看。
“可以。”
倪素点点头,又对她道,“你也才小产不久,等会儿,我再给你煎一副药。”
钟娘子便是之前被宋嵩的亲兵重击腹部,落了胎的那个。
“多谢倪小娘子。”
钟娘子怔了怔,随即郑重地弯身作揖。
“应当是我谢谢你们,愿意帮我。”倪素朝她笑了笑,用衣袖抹了一下鼻尖的汗珠。
这些老弱妇孺中,不但有胡人帐中的军妓,还有好些失了田地,难以生存的百姓,其中的女子多少也有些身上的毛病,从前她们很难对人说,也顾不上,拖得有些严重。
疏星点缀夜空,一轮圆融的月被高耸的城墙分割成两半,倪素肩上的伤痛得她左臂几乎麻木,她靠坐在城门边上,喝了一碗钟娘子端来的热汤。
城门很厚重,她歪着脑袋在门缝上看了片刻,也看不见外面的境况,甚至连外面的声音也听不清楚。
“徐子凌?”
她尝试喊。
顾忌身后的人群,她声音很低。
沉重的城门之外没有任何回音,周遭的杂声很多,来回巡夜的兵士们步履声繁,起锅烧饭的难民也在说话。
她后背抵上城门,有点失落。
钟娘子又拿了一个肉包子来给她,“倪小娘子,这个给你,刚出锅还有些烫,你小心吃。”
“谢谢。”
倪素接来,才咬了一口,却觉得有什么细微的光影轻晃了一下,她侧过脸,只见一粒莹尘浮动。
她立时低头,城门之下,一粒又一粒的莹尘闪动着,从另一边,来到她的眼前,轻轻地触碰她的衣袖,在她的眼前清莹乱舞。
她随着它们的上浮而慢慢抬起头。
咬了一口的包子忘了吃,她看着眼前这片浮光,那是只有她才能发现的秘密。
钟娘子在旁吃包子,与人说着话,丝毫没有发觉什么异样。
倪素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点了一下其中的一粒。
它颤动着,落来她的手掌。
她扬唇,眼睛弯弯的。
一门之隔,一身淡青袍衫的徐鹤雪亦靠在城门上,一旁是青穹在城门关闭之前提来的,倪素亲手点的灯。
徐鹤雪垂着眼睛,清晰地看着自己的莹尘在底下的缝隙间浮动。
灯火映照他苍白无暇的侧脸。
第84章 [VIP] 行路难(五)
天才蒙蒙亮, 段嵘奉命领着兵士打开城门给驻守在外的起义军送粮,运梁车辘辘而过,倪素就宿在靠城墙根底下的毡棚里, 肩上的伤太痛,她睡眠极浅, 听见声响便起身匆忙梳理头发,整理衣衫。
钟娘子还在她身侧睡着,她动作极轻地掀开毡帘出去, 正见城门打开,外面雾蒙蒙的, 她快步跑过去。
“倪小娘子?”
段嵘经兵士提醒, 回过头, 正见倪素过来, 便迎上去。
“段校尉,我可以跟着出去吗?”
城门没有大开,只留了容粮车与数名兵士同行的窄道。
段嵘回头看粮车缓缓出去, 他点了点头,“我们正要卸粮,还有些时间才关城门。”
倪素道了声谢, 才跟着段嵘走了几步, 他便又忽然停下来,转过身来, “倪小娘子不是要待在外面吧?”
“不,”
倪素摇头, “我还有些病人要治, 不会在城门外久留。”
“那就好,眼下这境况你是不适合留在外面的, ”段嵘松了口气,与她一块往外走,“上回我就没护好你……”
他面露愧色。
“战场上瞬息万变,段校尉岂能事事预料?”倪素露出了点笑容,一边扶着左臂,一边道。
“你的伤还没好吧?”
段嵘挠了挠头,看她脸色苍白,便关切了一声,“倪小娘子自己都还伤着,还是万莫太劳累了。”
青穹捧着个瓦罐跟着阿爹范江回来,正瞧见倪素与段嵘从城门的甬道中走出,也不知倪素说了什么,青穹看见那段嵘憨笑了一声,他想也不想,立即将瓦罐塞到阿爹怀里,跑到紧挨着城墙的毡帐去。
天色还不太明亮,毡帐中的灯烛早已燃尽,徐鹤雪躺在床上,眼前模糊,隐约听见倪素的声音,他立即坐起身。
青穹还没伸手掀毡帘,便见一只手探出,随即一个人走出,他压低声音,唤了声:“徐将军。”
外面的光线要比毡帐中好许多,徐鹤雪正好看见那个头发挽得有些乱的女子扶着手臂与段嵘一边说着话,一边走来。
青穹在旁,他抬起头看着徐鹤雪,却并不能从他那张神情寡淡的面容上看出丝毫波澜。
鬼魅是这样的,永远做不到人的灵动鲜活。
青穹看见倪素转过脸来,一见他们,她那双眼睛明亮起来,随即快步走来。
“我觉得您应该学一学我阿爹。”
青穹禁不住小声说。
范江正好走近,也没听得太清,他“啊”了一声,“学我啥啊?”
“我说您,没心没肺。”
青穹嘟囔。
“无缘无故的,怎么说起你老子了?”
“您要不是没心没肺,怎么会生我?给自己找罪受……”
青穹哼了一声。
倪素才走近,看范江扬手作势要打青穹,她迷茫地望向躲到自己身后来的青穹,“怎么了?”
“没什么,”
青穹抬起双手,朝范江妥协,“阿爹,我们快去煮茶吧?”
段嵘与他的兵士们忙着卸粮,青穹与他阿爹一头扎入帐中去了,倪素与徐鹤雪相对而立,谁也没有先说话。
“你看什么?”
倪素忍不住扬唇。
徐鹤雪看她眼下有一片倦怠的浅青,“你的伤还没好,要珍重自己。”
“我知道的。”
倪素点头,两人之间不知为何又静下来了,可是时间这样紧,她回头看一眼粮车,总觉得自己应该再多说些话,才算不浪费眼下的这点时间。
她想起杨天哲,便问,“你昨日应该已经与杨天哲说过话了?他是如何跟你说的?”
清晨的风沙有些大,徐鹤雪看她的眼睛时不时眨动,眼皮已经被手指揉红,便道,“先随我进毡帐吧。”
青穹和范江一边忙,一边拌嘴,见他们两个进来,才收敛起来,徐鹤雪扶着桌角坐下来,看向他们二人:“战事在即,你们便不要再去玛瑙湖了。”
“那怎么行?”
范江抬起头来,“徐将军您就靠这荻花露水安魂,要是没了它,您该怎么办?”
“多亏你们父子,我已好了许多。”
徐鹤雪朝他们轻轻颔首。
“那,那反正还存了些露水,就省着给您用吧。”范江叹了声,到底还是没再坚持,起身又去拣茶叶了。
倪素点了几盏灯,徐鹤雪将桌案上的黄豆糕推到倪素面前,“这是昨夜起义军中的伙夫做的,你尝一尝。”
倪素“嗯”了一声,拿起一块来。
“昨日杨天哲与我说,他在南延部落中发现了十六年前,胡人那边有关雍州的一份军报,军报上说,他们当年偷袭雍州时,发现雍州的守军不足,之后杨天哲从另外一封军报上找到被抽调的那部分雍州军的在前往鉴池方向的路上,被他们剿灭,而那支雍州军,只有我的军令与雍州统制苗天宁可以调动。”
“苗天宁。”
倪素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他是苗太尉的亲弟,十六年前,我出兵牧神山,命他留在雍州镇守,以防胡人偷袭。”
徐鹤雪的话吸引了范江与青穹,他们一边忙着手中的事,一边朝他那边望去。
“杨天哲猜测,是苗天宁不顾他父亲杨鸣的阻拦,私自曾兵鉴池。”
“不可能,苗统制是个好人!”
范江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胡人都杀到城中来了,是他领着兵,生生地又将胡人给杀退到城外去了!他死的时候,就在那城门之外,被胡人砍得不成样子……”
“阿双也说过,她分明听到杨知州与苗统制吵架,苗统制不许将雍州的守军撤去一半,说是您的军令,是杨知州他不肯听……”
范江急急地说道。
这件事,范江之前也与徐鹤雪提起过,徐鹤雪当然没有忘记。
“这……”
倪素只觉此事越发扑朔迷离,“青穹的阿娘所说的话一定是真的,那么便是杨天哲的猜测有误?”
“杨鸣无权调动雍州守军,即便他有心,也无力。”
徐鹤雪顿了一下,想起苗天宁,他初入护宁军中时,苗天照便将他交给了苗天宁,而苗天宁几乎将自己在战场上积累的所有经历与本领都毫无保留地交给了他。
除薛怀以外,苗天宁是他最信任的人。
这也正是徐鹤雪将雍州城交给他的原因。
“苗统制是绝对不可能违抗您的军令的啊。”十六年前的守城之战,范江是亲眼见过的,他的腿便是在那时被闯入城门的胡人所伤,幸而命还在,他亦见过苗统制领着兵从他身边跑过,直奔胡兵而去。
那一战有多惨烈,援军到来时,雍州军几乎死绝,残存的都是他们这些躲在废墟之下的百姓。
帐中一时静默。
半晌,徐鹤雪闭了闭眼,“我知道。”
青穹才将两碗热茶端来,毡帘外便传来段嵘的声音:“倪小娘子,粮车已卸完,我们该回城了。”
倪素才要触碰茶碗的手停住,她站起身,“那,我先走了。”
转身之际,她步履一顿,垂下眼帘,只见拉住她衣袖的那只手,淡青色的血管覆在苍白的皮肤之下,修长的指节屈起,手背的筋骨流畅。
“你回城,请人代我给沈知州传话,说我想要看一看当年雍州的那份军报,知州府内,应该有存留。”
他说。
“嗯。”
倪素点头,看见他手指松开,她抿了一下唇,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好。
“你的伤,记得涂药。”
徐鹤雪坐在桌案旁,嗓音明明很清淡,甚至没有什么情绪起伏,但倪素听了,却笑了一下,说,“我回去就涂。”
徐鹤雪没再说话,看她走过去掀开毡帘,一片青灰色的光线照进来,风沙吹拂她的衣袂,她忽然停步,回头与他视线相撞。
却是什么也没说,她很快离开了。
毡帘摇摇晃晃,地面那片光影也随之而动,徐鹤雪捧起茶碗,却听青穹又嘟囔一声,“徐将军,您为什么不愿意学我阿爹呢?万一倪姑娘她对您也……”
范江去放存荻花露水的瓦罐,也没听见这话。
徐鹤雪看着碗沿浮出的热烟,“你阿爹是人,而我不是。”
“这有什么不一样啊?”
青穹没明白。
不都是一个凡人与一个鬼魅么?
“徐将军,依我看,您就该珍惜当下!至少跟倪姑娘说一说您心里是怎么想的啊。”
徐鹤雪神情平静,“我心里如何想并不重要。”
若他珍惜他的当下,那么谁又来珍重她的余生?
青穹忽然沉默,他好像明白了一些,正如他阿爹,虽从没在他面前透露过有多想阿娘,但青穹有时也感觉得出来。
他们做夫妻的时间太短了,两人隔着阴阳恨水,终究再难相聚。
“鬼魅终不能在人间长久,我若放任自己的私欲,那么便不够尊重她。”
徐鹤雪方才看见段嵘,心中便在想,若他还在世,他可以有很多的贪欲与私心,甚至是占有。
若她是鬼魅,他为人,他并不需要如此忍耐,他会比自己想象中更果决,更坚定,做范江那样的人,为一个人,一辈子。
可是身为鬼魅,
他只能冷眼旁观自己心中的欲念,杀不死它,也要束缚它。
“我可以为她,却不该让她为我。”
第85章 [VIP] 行路难(六)
雍州知州沈同川的奏疏送至云京, 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立时引起朝野上下一片震动。
宋嵩的死讯来得太突然,正元帝只听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念了一遍奏疏, 便扶着额头,“列位臣工如何看待此事啊?”
朝天殿中杂声纷乱, 一名官员手持笏板,走上前作揖:“官家,我大齐与丹丘十几年来都相安无事, 即便他们有心撕毁盟约,想来也不应该如此冒进才是啊……”
“是啊……”
他这话一出, 有不少人你看我我看你, 随即点头应和。
韩林侍读学士郑坚往前一步, “官家, 不若先派使臣与丹丘交涉?单凭沈同川的一面之词,实在有些摸不准状况。”
“哪里只有沈同川的一面之词?离雍州近一些的州府不也送了奏疏?雍州守军与苏契勒交战,确有其事!”
苗太尉按捺不住, 眉头拧得死紧,立时上前,“官家!沈同川在奏疏上说得已经很清楚, 是苏契勒先借阿多冗之死发难不成, 逼得宋监军无法,只得亲赴苏契勒帐中与其相谈, 而苏契勒却趁此机会杀了宋大人!丹丘人的野心已昭然若揭!若要先遣使臣与丹丘交涉,不知又要耗费多少时日, 可雍州如何能等得起?!”
他俯下身, “官家,苏契勒一死, 丹丘必然向雍州发难啊!”
大齐与丹丘混战多年,好不容易迎来十几年的太平日子,却被丹丘小王子苏契勒的死打破,这教朝中一向保守的大臣一时都拿不准主意。
“可眼下还有反贼未曾弹压干净,若此时再与丹丘开战,岂非内外皆忧?依臣之见,还是先施以怀柔,暂且稳住丹丘王庭,攘外,必先安内啊!”
有人进言。
“苏契勒死了,还要如何安抚丹丘王庭才能安抚得住?”翰林院学士贺童实在忍不住开口道。
一众大臣开始环看左右,议论纷纷。
“潘卿。”
御座之上的正元帝一手扶在案前,淡声开口。
三司使潘有芳立即走上前去作揖,只听得正元帝在上面问:“你心里是如何想的?”
殿中霎时安静下来,许多双眼睛都停在潘有芳的身上。
“臣以为,苏契勒王子死在雍州军手中,此事只怕没那么容易说和……”潘有芳答了一句,又稍稍抬头,看向在一侧一言不发的黄宗玉,“黄枢相曾知鉴池府,兼经略安抚使,而鉴池府靠近雍州,想来黄枢相会比吾等更清楚边关之事。”
苗太尉听见潘有芳这话,只见那黄宗玉懵然地一抬头,一把老骨头颤颤巍巍的,往前挪几步都不容易,他心中火气甚重,不由暗骂,这个老家伙知道个屁,谁不知道他知鉴池府时是个诸事不爱管的,只怕连鉴池府都没出过,哪里知道雍州关外头的事!
张敬死后,官家偏偏提了此人做西府的枢密使。
正元帝没说话,只等着黄宗玉上前,听他道:“官家,那苏契勒的叔父是南延部落曾经的亲王多羚,他母亲是丹丘王庭的王后,而南延部落是丹丘最为骁勇的部落,他们几乎掌握着丹丘王庭最强大的骑兵,苏契勒是他们支持的王子,先不论丹丘王怎么想,南延部落的人失了苏契勒这个王子,心中的愤恨只怕不好消解啊……”
黄宗玉其实一向是趋于保守的,但这么一会儿工夫,他亦没有想好该如何化解与丹丘的战争。
御座上的正元帝不说话,底下的臣子们几乎个个冷汗涔涔。
“孟卿,你说呢?”
冷不丁的,正元帝忽然看向另一侧的孟云献。
孟云献面色如常,闻声便也从容地上前一步,作揖道,“官家,臣以为,此战不可避免,非是我大齐不想要平静日子,而是丹丘短期内是绝不可能与我们修好了。”
他的语气颇带几分无可奈何。
“说下去。”
正元帝手指在膝上轻敲。
“这十六年来,丹丘王庭一步步收服草原上的二十九个部落,王庭所依靠的,正是南延部落最为出色的铁骑,可诸位莫忘了,南延部落的亲王多羚当初是死在谁的手里?王庭可以按压下南延部落的这份仇恨,是因为丹丘王娶了他们的公主做王后,这等同于王庭愿跟他们部落结为亲族,共同进退,而王后虽育有两子一女,南延部落中亦分派系,各自支持两位王子,但无论是哪一派系,苏契勒到底也有着他们南延部落的一半血脉。”
南延亲王多羚的死,与苏契勒的死放在一起便是旧怨新仇,南延部落内里再分派系又如何?如今苏契勒已死,曾经支持苏契勒的人便只能寄希望于其兄,如此没了内斗的根源,岂不更拧成一股绳?而苏契勒的母后与兄长,也未必能咽得下这口气。
这些话孟云献不明说,但无论是正元帝还是此时殿中的朝臣,都已顺着他的话头想到了这一层。
殿中一时鸦雀无声,一向保守的那些个大臣一时也不好开口说话,他们要说,便要给官家拿出个不战只和的章程来,可如今这样的局势,要如何才能保住两国的盟约?
“剩下的人都哑巴了?”
正元帝在御座上冷笑,“昨日为官交子取代私交子的事还吵个不停,今日涉及军情战事,怎么一个个都拿不出主意了?”
“臣惶恐……”
一众朝臣弯身作揖,齐声。
“官家,臣以为,不论如何,还请先调动鉴池府的五万精兵前去支援雍州!”御史中丞蒋先明上前进言,“雍州乃是我大齐面向丹丘的最后一道险关!保住雍州当是重中之重,否则,丹丘胡人若真有心再窃我大齐国土,便可避开溶江天险,直逼腹地啊!”
“臣愿前往鉴池府,领兵支援雍州!”苗太尉立即往前,振声道。
正元帝闻言,抬起一双眼睛,神情似乎温和了一分,“苗卿,你身有旧疾,听闻还时常复发,那都是你这些年为大齐所受的伤,你说,朕怎忍心,再让你带着如此重的伤病,去领兵杀敌啊?”
如此关切之语,却令苗太尉直挺挺的脊背塌了下去,他低头,掩去黯淡之色,嗓子发干,“多谢官家。”
鉴池府的驻兵多出自他的护宁军,而护宁军中的儿郎比起军令,更认他这个将军,他险些忘了自己是因何而主动卸下兵权,回来朝中做的这个闲散太尉。
正元帝正襟危坐,“雍州是绝不能丢的,朕虽珍惜这些年与百姓休养生息的日子,却不能坐视丹丘出兵危及我雍州险要之关。”
“裴知远。”
只听得正元帝一声唤,裴知远立即上前,“臣在。”
“立刻拟旨,命鉴池府,泽州两地驻兵即刻增援雍州,不得有误!”
“臣遵旨。”
裴知远俯身。
早朝既散,一众朝臣无不是面带凝重之色,三三两两地走出朝天殿外去,潘有芳与其他几个官员说着话走出来,正遇上孟云献与贺童二人,便上前关切道,“孟公,听说您这几日病着,如今可好些?”
孟云献“嗯”了一声,又道,“还没谢过你潘三司送来的参。”
“我老家正是产好参的地界,这本不值一提,”潘有芳摆了摆手,“还请孟公千万保重身体,新政缺了您可不行啊。”
三司中事务繁多,潘有芳没与孟云献说几句话,便被底下的官员催促着离开,裴知远接了差事也早就走了,只有贺童还亦步亦趋地跟着孟云献往阶梯下走。
“崇之不在,你便总在我后头像个跟屁虫似的。”
孟云献一手提着衣摆,打趣了他一句。
“孟相公,您还笑得出来啊?”贺童闷声,抬起下巴,看了一眼底下还没走太远的潘有芳,“若不是潘三司,官家才懒得听您说话呢。”
自张敬死后,正元帝便对孟云献一直不冷不热的,私下召见的朝臣中也总无他这位宰执,再加上黄宗玉曾经便与孟云献政见不同,正元帝却要东府西府共议新政,这便令孟云献颇受掣肘。
方才在朝天殿中,潘有芳将枢相黄宗玉拉出来,官家问过黄宗玉这位西府的相公,才想起问孟云献这位正经的东府相公。
“孟相公!”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孟云献与贺童皆是回头一望,只见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匆匆走来,“孟相公,官家请您去庆和殿。”
“我知道了。”
孟云献点了点头,见梁神福领着几个内侍回身又往上走,他缓缓看向身边的贺童,“官家这不就想听了么?”
贺童看他老神在在,似乎一点也不意外梁神福会来请他,他心中隐隐有些察觉,不由喃喃,“孟相公,您想做什么?”
“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贺童是个直肠子,也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更猜不准这位孟相公的心事,他只能说道,“不论如何,希望您在官家面前多加小心,老师他……”
他哑声,“老师他一生唯有您一位挚友,请您,珍重自身。”
孟云献听罢,不由笑了一声,他伸手轻拍了一下贺童的肩,“你说这话,我听得高兴,你也不必担心我,我如今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惜命,何况方才在殿中你也听到了,即便官家不想打仗,如今这个情势,大齐与丹丘的战事已经不可避免,我去见官家,是为他解忧,而非添堵。”
“你先回去吧。”
孟云献说罢,转身便朝庆和殿的方向去,待他入得殿中时,裴知远已在其中握笔拟旨。
正元帝扶着额头,坐在御案后,“梁神福。”
梁神福立即命内侍搬来一把椅子放在孟云献身后,孟云献立即作揖,“谢官家。”
“孟卿,宋嵩死在丹丘胡人的手里,而雍州军不可一日无监军啊,不知你心中,可有人选啊?”
孟云献才坐下,便听正元帝已开门见山。
“官家心中可是有顾虑?”
孟云献垂首道。
正元帝哼笑了一声,“朝中这些个臣工,朕真不知该信他们哪一个,才能让朕省心些。”
孟云献察觉出正元帝此番话中对于宋嵩的几分不满,他垂着眼,像是琢磨了一会儿,“臣不敢断言哪位同僚可堪此任,毕竟雍州如今正是危急存亡之时,但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正元帝轻抬下颌。
“官家若想不出让哪位朝臣出任雍州监军,不若,便将此任,交予官家亲近之人?”
他这番话太出人意料,正元帝收敛眼底的漫不经心,“亲近之人?”
“在官家身侧,只为官家的人。”
孟云献并不抬头,而在正元帝身边的梁神福却不禁因他此言而心头一动,他心中立时有思绪打转,又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正元帝。
何为亲近之人?必是比朝臣离官家更近的——宦官。
“孟卿说的极是。”
正元帝抚掌,眉头稍松。
裴知远拟完旨,是与孟云献一同走出庆和殿的,他双手拢在袖中,不由叹,“朝臣是臣,而宦官呢?那是官家的奴,朝臣不一定只为君父,而宦官却只能为主,孟公您啊,这番话是说到官家的心坎里去咯。”
孟云献从头到尾都没有举荐任何一人,却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令正元帝放下了心中戒备,采纳了他的建议。
但在旁的梁神福不可能不为自己的干儿子韩清挣功绩,如此好的机会,他一定不会放过。
此任命极大可能会落在韩清的身上,毕竟他掌管的夤夜司,历来是官家的夤夜司,而他韩清尚未做夤夜司使前,受梁神福扶持,亦得以在官家近前,若非是信任他,官家也不会许他夤夜司使的位置。
韩清向来独来独往,少与朝臣交游,而朝中亦无多少文臣瞧得上他这个仗着官家威势,行森严刑罚的宦官。
朝中无人知晓韩清与孟云献之间的关联,一旦韩清做了雍州的监军,那么孟云献便能悄无声息地掌握雍州边关的局势。
“如今我只担心雍州边关的境况,官家的敕令即便是再快,送到泽州与鉴池府也要一些时日。”
孟云献仰头,叹了声,“雍州有天险,我们在雍州的兵力与丹丘在居涵关的兵力相差不大,可我们缺军马,骑兵不济,而苏契勒帐下的石摩奴是南延部落中的一员猛将,他手下一定有精锐骑兵,秦继勋怕是要吃些苦头了……”
雍州并非无险可守,而石摩奴领兵前来则是与大齐时隔十六年,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战争,他或许冲不破雍州关,但只要他能够尽可能多的折损雍州军的实力,之后丹丘的增兵上来,便会将雍州当做破口,拼尽全力吃下它。
雍州入秋以后,昼夜之间的温差更大,夜里冷得好似冬日,只有白日里才回暖一些,并不常落雨的此地,风沙深重。
“秦继勋魏德昌!你丹丘爷爷从胡杨林将你们杀退到城中龟缩着,如今竟是不敢出来一战了?”
城楼之下,居涵关的丹丘将领石摩奴在马背上讥笑,“如今倒是胆怂,杀我丹丘小王子苏契勒时,你们怎么没料想过今日?!老子定要将你二人的人头做成钵盂,来盛我们苏契勒王子的骨灰!”
“他们丹丘人用头骨……”
上城楼来给兵士们送饼子吃的青穹正好听见底下那石摩奴的叫嚣,他浓黑的瞳仁颤动一下。
“狗叫呢,听都懒得听。”
段嵘掏了掏耳朵,“你也别听,听多了吃不下饼子。”
秦继勋正与徐鹤雪在旁说话,倪素看青穹的脸色不太好,便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裹到他身上,“昨夜我给你施针,你有觉得好些吗?”
“好些了,没以前那么痛。”
青穹点了点头,他一入秋,身上就冷得受不了,到了冬日就更是难捱,身体也总是要比春夏两季差一些。
“倪素。”
倪素正与青穹说着话,却听一声唤。
她转过头,见徐鹤雪穿着那身雪白的圆领袍,里面中衣朱红的衣领很惹眼,他脸上仍裹着长巾,那双向来冷寂的眼正看着她,朝她招手。
她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去,便见他伸来一只手,将一个油纸包塞到她掌中,随即听他道:“魏统领给的,你与青穹一起吃。”
倪素打开油纸包,里面是裹着细雪粒子似的霜糖的糕饼,她抬起头,见他又在与秦继勋商量布防的事。
她拿起一块来咬了一口,豆沙馅很软,她眼睛一亮,塞了一块到他的手里,才转身去青穹那儿。
徐鹤雪话音一顿,垂眸看了一眼手里多出来的那块糕饼。
秦继勋也瞧见了,这么多天以来,他凝重的面容上头一回露出点轻松的笑意,转过脸看了一眼倪素的背影,“倪小娘子可真是什么都要跟你分着吃。”
第86章 [VIP] 天净沙(一)
雍州军已与石摩奴的大军交过手, 在广袤的平原之上,胡人的骑兵发挥出其最大的实力,使秦继勋与魏德昌两次受挫, 不得已只得再度从胡杨林撤军回防城中,而原本驻守在雍州城门之外的杨天哲的起义军也得以随之入城。
“本官的奏疏想来已经送入云京, 只是不知官家是否真会如公子所想,遣一个合适的人来做雍州的监军。”
篝火烧得正旺,知州沈同川捧着一碗热汤, 正是战时,他一直也没换下过身上这身官服, 不如平日里那般收拾得整齐, “官家历来不够信任武将, 苗太尉那样高的功绩, 说卸兵权便卸了,他本就在鉴池府的驻军中极有威望,官家定不会让他赶来统领援军, 我猜,此差事极有可能交给鉴池府的刺史谭广闻。”
“这个谭广闻与苗太尉不合,护宁军在他治下已没有当初的威势了, 一个他, 若再加上一个宋嵩那样的监军,就难了。”
若有和谈之法, 当今的官家绝不会轻易与丹丘开战,沈同川与秦继勋在雍州将官家与他宠信的保守派推入不得不战的死局, 却依旧要受制于宋嵩之后的监军, 所以这个人选,太重要了。
“沈知州难道不信你的老师吗?”徐鹤雪伸手打开吊在火堆上的陶罐, 瞧了一眼里面煮得咕嘟冒泡的清粥。
听他提及孟云献,沈同川抬头望了一眼点缀疏星的夜空,“我与老师多年未见了,此前他贬官文县时,也不愿与我通信,我知道,他是怕我受他牵连,他好不容易还朝,我却在此,不能往云京见他一面,却是不知,老师他对我是否失望……”
这些年,他在雍州做知州,诸事不管,毫无建树,自顾自地发泄自己心中的郁气,早已不是那个当初在老师面前存志高远的自己。
“宋嵩自恃天子宠臣,你在此地的无奈之处,孟相公未必不知,”徐鹤雪的视线垂落在陶罐冒出的缕缕热烟,他双手扶在膝上,焰光在眼底跳跃,“人生朝露,电光火石,若有机会再相见,沈知州万莫辜负。”
倪素裹着披风走过来,正好听见他这样一句话,她步履顿了一下,徐鹤雪抬头朝她看过来,她才又抬步走近。
琉璃灯盏就在他身侧,火光映照他雪白的衣袂,泛着莹润的光泽,沈同川看着他伸手打开火堆上吊着的陶罐,舀起一碗粥,几乎是在倪素才坐下的同时,他便将粥递到她面前。
“沈知州,您要吗?”
倪素接来,见沈同川在瞧,便问了声。
“我有羊肉汤呢。”
沈同川笑了一下,抬了抬手中的汤碗。
倪素吃不太惯羊肉,也不常喝雍州最地道的羊肉汤,而雍州城闭大半月,城中的羊肉牛肉已经几乎不剩什么了,沈同川手中的这碗汤,其实也没有多少羊肉在里面。
一名皂隶匆匆赶来在沈同川近前耳语一番,沈同川便立即喝光了羊肉汤,随即站起身,理了理官服的褶皱,“通往鉴池府的那条栈道我们是一定要守住的,如今三弓床弩已被工匠造出,我这边去寻杨天哲,按照倪公子你此前所想,我们不如这就趁夜在栈道上防备胡人。”
沈同川说罢便领着人朝城楼上去,倪素看着他的背影,倏尔回头,“我还不知,范叔他们一块儿做的这个三弓床弩,究竟是什么样的。”
范江的手巧,做得一手好木工活,弓弩他也能造,近些日,他一直与城中所有的工匠聚在一块儿做弓弩。
“三弓床弩箭支如枪,若近距离发出,则使其嵌入城墙,若远一些,弩射可达一千步,但它太大,用三张大弓合并,需三十人才可将其拉开,故称床弩。”
雍州城南面有座天驹山,其山势险峻陡峭,直插云霄,算是一道险关,天驹山上有一条栈道,是蒋先明曾在此地做知州时主持修建的,为的是防备雍州再陷入战火之时,其他路被胡人堵死,致使粮草与消息运送不及,令雍州再度沦为孤城。
天驹山鸟道奇绝,居高临下易守难攻,那是雍州军绝不能放弃的求生之路,幸而蒋先明当年在主持修建鸟道时,在其上设置了几个关键的瞭望台,徐鹤雪请沈同川将天驹山连同其崖壁上的鸟道画出,便想出在瞭望台安置三弓床弩的办法,其威力远比弓箭手自己搭弓射箭要大得多。
“这儿的城楼上也要放三弓床弩么?”倪素抬头,城墙高耸,其上巡夜的士兵在来回行走。
“嗯,无论攻城还是守城,它都不可或缺,攻城则射弩于城墙,使兵士借其攀援而上,守城则于千步之外弩射多人。”
徐鹤雪想起范江带回来给他看的那份图纸,“我记得十六年前其实三弓床弩还未达到此弩射程度,那时,至多七百步。”
“胡人也有床弩吗?”
倪素捧着粥碗,问道。
“有,我还见过哩!是他们抢的齐人工匠给他们造的床弩。”忽然一道声音传来,倪素一下回头,见是范江拄着拐走了过来。
“范叔。”
倪素立即放下粥碗,拿起一旁干净的瓷碗给他舀热粥。
“可不敢劳烦倪姑娘……”
范江忙想上前自己盛粥,却见倪素很快将粥盛好,他只得接来,连声道谢,又坐到徐鹤雪身边,“当年雍州城被烧了大半,我也见过大战后损坏的床弩,不瞒公子与姑娘,我虽是做木匠活的,但其实我这心里边对造这些东西也很是感兴趣,只是我不敢私造,只能自己在家中琢磨,想不到,如今却能与人一块儿造床弩了。”
“青穹都说,他阿爹的手很巧,造什么都不在话下。”倪素看着不远处的毡帐,青穹正在其中安睡,他近来精神不济,总是嗜睡,无力。
倪素为他施针也无济于事。
“他啊,”
范江粗糙的双掌捧着发烫的粥碗,看着那亮着灯的毡帐,“平日里总是怪我与他阿娘生下他,也就是当着你们的面,他才舍得夸一句我这个阿爹。”
“不过,我还真是对不住他,将他生下来,却照顾不好他。”
鬼胎与常人终究不同,青穹在秋冬之际所受的跗骨之寒,其实是来源于幽都的寒气,他的血肉之躯与魂魄都是残损的,注定活得痛苦,也注定连常人一半的寿数都活不到。
“青穹是习惯了与您那样拌嘴,”倪素想了想,又继续说,“他常在我们面前说起您,我觉得,他做您与他阿娘的孩子,是高兴的。”
“我知道他只是嘴上不饶人,跟他阿娘,其实是一样的性子。”
范江笑了笑,吃了小半碗粥,磨蹭了好一会儿,才试探地开口,“公子……”
徐鹤雪见他欲言又止,便道,“你想说什么,尽管直言。”
“说出来不怕你们二位笑话,”
范江有点不好意思,“我其实想试试改进咱们的床弩。”
他并不是正经造武器的工匠,只是雍州城工匠不够,临时拉他去凑数的,他亦不敢在里面多说什么话。
“范叔,这是好事啊。”
倪素说道。
范江说出这番话已费了一番勇气,“倪姑娘你真信我造得出来啊?我只是个木匠,我其实,其实也可能造不出来……”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木匠怎么了?您不也与人一块儿造了床弩么?谁说修葺敝庐者,便不能撑持大厦?”
倪素看着他。
范江没读过什么书,听不太懂她最后那句话,正要问,却听身边的徐鹤雪出声:“依照你所想,改进之后的床弩弩射可达多少步?”
“如今是一千步,我,”范江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我想着若能成,至少能再多五百步。”
一千五百步。
若能有此射程,雍州军便能在守城战中多出几分优势,徐鹤雪轻轻颔首,看向他,“好,我会与秦将军提及此事,请你入武器营中,与人一同改进床弩。”
“徐……”
范江唇颤,脱口而出一个“徐”字才由立即收住声音,改口,“公子真的信我?”
徐鹤雪侧过脸,看了一眼坐在他身边的姑娘,“修葺蔽庐者,亦可撑持大厦。”
火堆里荜拨几声,范江满脸茫然:“……啥意思啊?”
“就是说,我们都相信您可以造出射程一千五百步的床弩。”倪素笑起来,眼睛弯弯的。
陡然号角沉闷的声音响起,倪素的笑意僵在唇畔,她几乎是与徐鹤雪一同站起身,只见城楼之上人影来回奔走,火光闪烁,有人大喊:“石摩奴又来攻城了!”
徐鹤雪那一双眼有了些细微的波动,他立时想起出城去南面天驹山安置床弩的杨天哲,他提上琉璃灯,快步往城楼上去。
“范叔,您快回毡棚里去!”
倪素回头对范江说道,又提振声音提醒在外面晾晒细布的钟娘子她们赶紧回去,这才紧随徐鹤雪的步履。
“倪素,别跟来。”
徐鹤雪一手撑在城墙上往上走,回头看见她,便说道。
“那我就在底下。”
倪素收回脚,就站在阶梯底下,她也怕自己上去给兵士们添乱,应战不及,再保护一个她实在不好。
只是城楼上下的距离,他会受禁制约束吗?
“我不会有事。”
徐鹤雪洞悉她眼底的关切,匆匆安抚她一声,便朝城楼上去,燃烧的火把如簇,寒夜之间风沙更重,胡人的猎隼隐在夜色里盘旋,时而发出鸣叫。
“义兄,杨天哲他们已经出去了!要是他们被石摩奴发现可如何是好?”魏德昌在城墙边眺望,面上露出焦急之色。
徐鹤雪走到他二人身边,朝底下一望,丹丘王庭的旗帜随风而荡,胡人黑色的甲衣几乎让他们犹如一团密密匝匝的黑墨迅速地朝城门之下流淌而来。
马蹄踩踏宽阔平原的声音不断震动着所有人的耳膜。
“是石摩奴的弓骑兵!”
段嵘隐约辨出冲在最前方的胡人先锋队。
“杨天哲他们带着床弩,行进不便,若被胡人发现,只怕起义军有全军覆没之危,”秦继勋一手按着宝刀,果决下令,“德昌,传令下去,出城迎战!”
只有如此,方能为杨天哲争取时间。
“是!”
魏德昌领命,立时下去传令。
徐鹤雪居高临下,望向那片黑压压移动而来的胡人骑兵,“弓骑兵不是石摩奴帐下的精锐,他想用先锋营来消耗我们本就不多的骑兵,我们却不能轻易入瓮。”
秦继勋点头,“不错,若在此战中消耗了我们的骑兵,之后咱们便只能用步兵人墙去挡他们的精锐。”
“新造的双弓床弩比三弓床弩要轻便许多,且有辘轳,携其出城应战,结车为城,既可抵御骑兵,亦可以弩杀人。”徐鹤雪手中有一只烧得尾部焦黑的树枝,在秦继勋向魏德昌下令之时,他便在城墙上画出来一个简略的军阵,“如此,亦可护住南面,使胡兵暂不得往。”
“好!”
秦继勋看徐鹤雪在阵图上来回几下,他心中立时有数,精神大振,立即转身下城楼去集结军队。
徐鹤雪一人孤立在原地,俯视着越来越近的丹丘胡兵,不多时,底下的城门被打开,发出缓慢且沉重的声音。
伴随一阵雍州军的呐喊之声,战鼓被敲响。
胡人本是趁夜突袭,为攻城而来,却显然没有料想到,闭城不出大半月的雍州军竟会忽然打开城门,正面迎战,他们稍稍有些诧异,却很快调整过来,最前面的先锋营从容地朝雍州军扑去。
城内,倪素的后背抵在城墙上,听见繁密的战鼓声,还有外面震天的厮杀声,她仰起头,火光如簇。
石摩奴亦带了床弩,却是三弓,此时不作攻城之用,便显然成了累赘,他立即命人弃置一旁,扬起金刀,大吼:“杀!”
秦继勋并未让骑兵先行上阵,而是令步兵率先朝前冲去,分成两队,一队占住南面,一队则占住中间,推数个床弩将兵士围护在中央,以床弩迎向丹丘胡人。
丹丘弓骑兵虽非石摩奴最精锐的骑兵,却也个个有勇猛之势,一面靠近,一面拉弓,两方箭矢来回密如织网,魏德昌在车阵之后下令:“抬盾!”
被护在两个车阵最中间的兵士们立即往前,反将拉弓的兵士护在盾后,抵挡胡人的箭支。
拉弓的兵士们亦没有停手,即使被盾挡住视线,也仍不忘拉弓乱射,竟让胡人的弓骑兵一时不能更进一步。
但胡人并未因此而怯步,他们摆出阵型来,弓骑兵在前与雍州军的床弩来回消耗,而另外两侧的骑兵则趁势朝前逼近。
“换!”
魏德昌见此情形,立即大喊。
以猛烈之势朝车阵逼近的胡人只见车阵两侧握盾的兵士立即朝后退了几步,随即一根根透甲枪从盾牌的缝隙中几乎同时钻出,在他们靠近床弩之际,长□□中他们的马腿,顿时壮硕的战马引颈长嘶,使得马背上的胡人摔下马来,被乱枪穿刺。
石摩奴骑马在后,看见这样一幕,他的眉头不由一皱,此车阵几番变幻,竟如同两只刺猬,扎手极了。
弓弩虽能连射,却亦有换箭之时,石摩奴不慌不忙,继续令弓骑兵射箭作掩,再令骑兵朝雍州军的两个军阵中间涌去,以此来切断他们之间的配合,再分别将他们围困,吃下。
魏德昌看出这分意图,他立即命令车阵往中间靠拢,并令一队手持钩镰枪的骑兵往前,与胡人骑兵相抗。
车阵越是往中间靠拢,便越是挤压胡人骑兵的阵型,两方持续绞杀,胡人强势的进攻令雍州骑兵力有不逮,不得已,魏德昌只得下令后退。
两方车阵相互配合,护着中间的雍州骑兵往后撤,鼓声敲得急促,两方的号角交织一处。
徐鹤雪站在城墙之上,因为只有手中这盏琉璃灯是倪素为他点的,他看不太清底下的战况,却也能听见魏德昌有条不紊的指令,并在心中做出判断。
这一战几乎持续到东方泛起鱼肚白之时,徐鹤雪双膝疼得已有些麻木,琉璃灯中的烛焰灭了,他的眼睛借着这片天光,终将底下的境况看得分明。
石摩奴命骑兵再度发起进攻,将雍州军的车阵与骑兵都逼得离城门越来越近,秦继勋疾步走来,喊:“段嵘!”
段嵘立即将手往下一挥,在城墙之上拉拽着三弓床弩的兵士们立时齐齐松手,铁翎利箭飞驰,射向逼近的胡人骑兵。
一时人仰马翻,尘沙飞扬。
石摩奴与魏德昌如此消磨大半夜,而雍州军借以车阵虽以守为主,没有给胡人造成过大的伤亡,却也令他们迟迟没能靠近城墙,反而使得战马疲倦,勇士们眼看也要力竭。
而城墙之上,徐鹤雪看着底下面色阴沉的石摩奴,只见他在胡人骑兵的围护中,忽然夺来一名弓骑兵的弓箭,徐鹤雪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魏德昌还在指挥军阵,他立即从段嵘手中拿过弓箭,上弦,拉弓,一双清冷的眼铺陈凌厉的底色。
千钧一发,
箭支刺破寒风,精准地抵开石摩奴射出的羽箭。
两支箭齐齐落入尘沙。
石摩奴猛地抬头,
只见雍州城墙之上,那人长巾覆面,一身霜白衣袍于风中猎猎,手握长弓。
第87章 [VIP] 天净沙(二)
攻城受挫, 石摩奴当机立断回撤驻扎地,毡帐落下,掩去风沙, 作为石摩奴身边的裨将,涅邻古紧跟着他往帐中走, “将军,齐人的城门不像咱们草原上的毡帐,更不像咱们的堡寨, 如此强攻,咱们一时之间, 怕是难以攻下啊!”
石摩奴算是南延部落中极为出色的勇士, 如今也不过才三十余岁, 大齐与丹丘停战之前, 他还年少,那时他参与的国战屈指可数,两国停战的这十几年中, 他的建树都在草原之上,跟随南延部落主将,为丹丘王庭收服二十八部落。
居涵关也曾有齐人建造的城池, 但徐鹤雪与丹丘大将蒙脱在牧神山一战中, 齐与丹丘两败俱伤,蒙脱重伤不治而亡, 其后丹丘突破居涵关防线之时,一把火便将居涵关的城墙烧了个干净。
胡人不喜齐人的城池高铸, 他们只想要平坦的高原, 丰茂的草场,成群的牛羊, 他们习惯了可以随时移动的毡帐,并不想如齐人一般定居扎根。
也因此,石摩奴对攻城十分生疏,若秦继勋不龟缩在城中,他此时已然放开手脚,像在胡杨林中那样,砍齐人如同砍牛羊一般,丹丘铁骑所到之处,使齐人几乎毫无招架之力。
可他们躲在城中,这便像是束缚住了石摩奴的手脚,使他头一回如此憋闷。
“先是胡杨林里的铁蒺藜,又是今日这车阵,齐人只能使出这样诡诈的伎俩。”石摩奴一张面容阴沉,解下腰带扔在铺了毡毯的地上。
“将军,那车阵显然是专门用来针对咱们的骑兵,想不到那魏德昌还有几分本事!”裨将涅邻古愤愤道。
“魏德昌?”
石摩奴一双鹰隼般的眸子微眯,半晌,他冷笑一声,“不,这车阵他虽会用,却用得不够灵活,否则,也不会有我伤他的机会。”
魏德昌的心思几乎都扑在用阵上,石摩奴的箭术了得,若非是城墙之上那个长巾遮面的神秘人一箭射来精准地抵开了他的箭支,魏德昌此时,即便不死,应该也已经受伤了。
想起城墙之上的那个人,石摩奴的神情成为冷厉,“如此计谋,若不是秦继勋,那么,便是他们这对义兄弟背后,藏有高人。”
裨将涅邻古正欲说话,却听帐外传来人声,他立即走出去,只听斥候耳语一番,他的脸色便有些难看,回身掀开帐帘快步走到石摩奴面前,“将军!斥候来报,昨夜在咱们攻城之前,杨天哲携带床弩上了天驹山!咱们守在天驹山下的勇士们与其照面,却被天驹山鸟道上的守军以箭阵击退!”
“难怪。”
石摩奴从牙缝里蹦出两字,一拳砸在案上,“难怪他们昨夜敢出城应战,原来是为掩护杨天哲!”
天驹山山势奇绝易守难攻,鸟道高悬其上,齐人守军居高临下,如今又多了床弩,自然就更加难以攻下。
涅邻古露出担忧之色,“齐人的鸟道若在,雍州城就不能彻底控制在我们的合围之下,若被他们拖到齐人援军到来,将军,我们还能拿得下雍州城吗?”
“谁说老子一定要拿下雍州城?”
石摩奴青黑的胡茬几乎遮蔽了他半张脸,“他们在等援军,老子也在等援军,但是涅邻古,老子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必须切断雍州城与天驹山之间的那条山道,他们等的粮草送不到城中去,自然会出来跟老子打。”
鸟道逼仄,自然不能容大军通过,它的作用至多也只是运送粮草与消息,雍州军驻守在其上,而雍州城背靠的大山与天驹山之间连接着一条铁索,传信的兵士可凭此可滑向雍州城后方,石摩奴攻不下鸟道便阻止不了他们之间的消息传递,但他却可以断其粮道。
“是!”
涅邻古一手扶在胸前,垂首应声。
纵然石摩奴不善攻城,他亦没有停止对于雍州城的滋扰,城外齐军用来瞭望或查探军情的雍州军堡寨被他很快拔除干净,并在城外修筑高塔,以此洞察城中境况。
但石摩奴却未料雍州军的投石车竟屡次精准无误地投出巨石砸毁他们修筑的高塔,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几乎每回投石车投出巨石,丹丘胡兵们都能看见城墙之上有一位衣裳霜白,长巾遮面的年轻人立在投石车旁。
此人神乎其技,令胡人一时摸不着头脑。
“想不到,倪公子的算学竟也如此之好。”丹丘胡人大多不懂大齐的算学,自然不知其中的门道,但沈同川是雍州知州,平日里亦多有涉猎,自然知道徐鹤雪指挥兵士投石的准头并非是什么运气眷顾。
“少时有所涉猎,”徐鹤雪一手扶着砖墙,慢慢地往城楼底下走,“我问过城中清源寺的主持,他们寺中亦有颇通算学的僧侣,为防备石摩奴继续修筑高塔或行其它诡道,沈知州不若请他们前来相助,如此便能多方兼顾。”
沈同川点头,“公子说得有理。”
雍州军有投石车,丹丘胡人亦有此车,他们连日来不断向城墙之上投石,攻击城墙薄弱之处,亦伤了不少雍州军将士。
徐鹤雪还没走下阶,便见倪素与钟娘子她们几个女子在帮着军营的医工们给兵士们治伤,她就在城墙近前,袖子边与手都沾满了血。
“若说石摩奴铁了心要吃下雍州城,我看他也并未尽全力。”自魏德昌以车阵与石摩奴在城外交手后,已过去十几日,石摩奴常来滋扰,叫阵,也试图攻城,但沈同川越看,越觉得他的攻城之法还不够激烈。
“石摩奴虽是猛将,却没有攻打城池的经验,他并不一定要攻破雍州关,只是在试探雍州的城防,消耗雍州的兵力。”
“我们在等援军,他们亦在等后方的增兵?”沈同川稍加思索便恍然大悟,“他在等王庭派出的南延部落的大军!”
石摩奴的这几万骑兵,只是丹丘的先行军。
“多亏秦将军有先见之明,时间上,我们倒是还可以拖得住。”沈同川拧紧眉头,不由感叹一声。
在苏契勒以阿多冗之死向雍州发难之时,秦继勋便将自己的私产都变卖干净,从附近的县府筹集来了军粮,再加上秦家与魏家两个大族自发捐出的粮食,即便石摩奴切断了通往天驹山的山道,算起日子,他们应该也能坚持到鉴池府的援军到来之时。
石摩奴就要算要等南延部落的增兵,也不见得会比大齐的援军来得快。
倪素替一名兵士重新换过手臂上的伤药,便用钟娘子端来的热水洗净手上的血迹,轻缓的步履声临近,她看见雪白的衣袂微荡,便一下抬起头。
日光底下,浓睫落了片浅淡的阴影在他的眼睑。
“累不累?”
徐鹤雪递上一碗水。
“不累。”
倪素笑了一下,擦干净手,接来瓷碗。
徐鹤雪看着她低头喝水,或许是在日头底下站得久了,她有些渴,很快便将水喝光,白皙秀净的鼻尖汗珠晶莹。
倪素看他转过身,正欲唤他,却见他与一名兵士说了一句话,那兵士点点头,很快跑走,钻入一个毡棚中,找来一条干净的长巾。
徐鹤雪接来,转身走到她面前,她几乎满额是汗,忘了用纱巾裹脸,面颊被晒得有些发红,他一边用长巾裹住她的发髻与面颊,一边道,“小心晒伤,夜里脸颊疼,你又睡不着觉。”
倪素“嗯”了一声,“我在底下,你在城楼上会疼吗?”
担心禁制对他造成伤害,倪素便只在城墙根底下就近救治兵士,再远一些的地方亦有军中或城内的医工们一块儿救治伤患。
徐鹤雪摇头,“不会。”
“倪小娘子!你快来!”钟娘子忽然从不远处的毡棚中跑出来,面露惊恐。
那是青穹所在的毡棚,倪素立即放下瓷碗,拉着徐鹤雪走近,才发现钟娘子竟还有些发抖,她脸色都发白,“他……他怎么身上都结霜了?”
结霜?
倪素立即掀开毡帘进去,只见躺在毡毯上的青穹身上裹着被子,他头上的长巾松了许多,露出他光秃秃的脑袋,稀疏的眼睫耷拉着,一张脸极其苍白,裸露在外的肌肤竟裹附着浅白晶莹的一层霜。
“青穹!”
倪素跑过去,蹲下身,拂开霜粒,他的手冷得彻骨,几乎与徐鹤雪身上的温度一般无二。
“钟娘子!请帮我烧一盆热水!”倪素朝毡棚外喊道。
“好……”
钟娘子在外头颤颤地应了一声。
不远处专门有人烧水,钟娘子舀了一盆热水来,却心有余悸,不太敢进去,正犹豫,却见一只手掀开毡帘,她抬头,是那位倪公子。
徐鹤雪将热水端到倪素身边,她立即用帕子浸水再拧干,不断擦拭青穹的手与脸庞,将浅霜融化。
青穹眼睫上的霜粒不见,他慢吞吞地睁开眼睛,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迟钝地唤:“倪姑娘,徐将军……”
“青穹,你哪里难受?”
倪素又用热热的帕子捂他的手。
其实青穹浑身就没有一处不难受的地方,又是冷,又是疼,但他没回答倪素的话,只是动了动泛白的唇:“我阿爹呢?”
“他在武器营。”
徐鹤雪说道。
青穹眨动一下眼睛,漆黑的瞳仁仿佛占据了眼白更多的地方:“啊对,他在造床弩。”
隔了一会儿,他又说:“你们别告诉他。”
他昏昏沉沉的,很快又闭起眼睛。
外面的喧闹衬得毡棚内极为静谧,倪素放置了一个炭盆在青穹旁边,便坐在毡毯上,抱着双膝不说话。
徐鹤雪添了炭,便在她身边坐下。
衣料摩擦的声音窸窣,倪素抬起头,望着他。
“到了秋冬之际,我从前给青穹用的法子,就都不管用了。”
徐鹤雪回头,看着在睡梦中也在止不住发抖的青穹,“人间秋冬萧瑟之期,正是幽都寒气上涌之时,常人毫无所觉,但他是鬼胎,便会因此受很多的苦。”
若他是鬼魅,便会习惯于幽都的冷,但他是鬼胎,便注定要以残缺的血□□魄,承受寒气的折磨。
倪素低下眼睛,一言不发。
徐鹤雪看着她的侧脸,她少有心生挫败的时候,除非是在她面对想救之人,却束手无策之时。
这是她身为医者的仁心,也是她会觉得难过的根源。
“凡药石可医之症,你力之所及必尽其力而为,”徐鹤雪一手放在膝上,“杨天哲带来的妇孺在你的医治下,皆有好转的迹象,钟娘子她们此前愿意跟随你医治妇孺,如今又跟随你医治伤兵,在她们心中,你是一个好医工。”
无论是他,还是青穹,他们到底都不算是药石可医之症,她不能为他们解除痛苦,是阴阳之隔。
是人力所不能及。
作为一个人,她留在雍州,为女子治隐症,为将士治外伤,她凭借她的勇气,她的胆识,已做到了最好。
倪素抬起头,与他相视。
半晌,她闷闷地说,“你真的很会安慰我。”
倪素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今日救治伤兵又忙了大半日,她眼下泛青,便听徐鹤雪的话,躺在毡毯上,打算休息一会儿。
“就半个时辰,你要叫醒我。”
倪素拉住他的衣袖,认真叮嘱。
“好。”
徐鹤雪将被子盖在她的身上。
倪素累极,很快沉沉睡去,毡棚里静谧一片,听见青穹偶尔的抽气声,徐鹤雪回过头。
青穹身上的霜粒已经没有了,但他的脸色依旧很差,整个人都蜷缩在被子里,忍受着骨肉生生拉扯的痛。
他比正常的同龄人生长得要快,可这种快,是碾碎骨头似的折磨。
徐鹤雪看着他,半晌,他回过神,垂下眼睫。
毡帐偶尔被风吹开些许,日光时而铺散进来,照得他霜白的衣袂犹如凝结的冰雪,寸寸白,寸寸寒。
冗长的寂静被号角声打破,城楼上下疾奔与叫喊的杂声不断,毡帘陡然被人掀开,“倪公子,石摩奴领兵朝天驹山去了!”
徐鹤雪睁开眼:“天驹山出事了?”
“是,斥候来报,石摩奴军中的工匠造了铁索,胡人以此偷袭,断了左右两截栈道,只怕胡人要趁此机会,占领天驹山!”
段嵘喘着气,说道。
鸟道断了一截,无异于将天驹山崖壁上的齐人守军困住,若他们的箭矢用尽,不及补充,便只能沦为砧板上的鱼肉。
若有鉴池府的消息送来,必定是走天驹山鸟道,才能节省一段路程,往年官府来往通信都行此道,若天驹山奇险落入石摩奴之手,鉴池府增兵的消息送不到雍州城,却方便了石摩奴防备,甚至设伏。
而那条连接天驹山与雍州城后方山峰的铁索,更方便了胡人潜入雍州城。
“魏统领已经先行将铁索斩断,倪公子,将军以为,我们必要与石摩奴再战一回了!”段嵘沉声。
徐鹤雪在听见天驹山通往雍州后方的铁索被斩断之时,眉头轻皱了一下,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问:“秦将军想如何打?”
“将军已在整兵,意欲前往天驹山,但他也让我来向倪公子请教!”
徐鹤雪一手撑在毡毯上,慢慢站起身,转过脸,只见原本睡着的那个姑娘已睁开眼睛,她没说话,却掀开被子,很快站起来。
她要随他出城。
浅金色的日光铺陈在徐鹤雪的眼底,他看向段嵘:“石摩奴给了我们好机会。”
“好机会?什么好机会?”
段嵘愣住了,石摩奴都要占领天驹山了,这又如何能是他们的好机会?
徐鹤雪颜色淡薄的唇扯了一下:
“将他往死里打的好机会。”
第88章 [VIP] 天净沙(三)
“将军, 斥候禀报说,雍州军得知了咱们要攻打天驹山的消息,已显出慌张之色。”
裨将涅邻古伏趴在崖上, 眼底露出一分得色,“他们绝不舍得放弃天驹山, 咱们在此埋伏,定能重创秦继勋!”
若往天驹山,便要过这峭青谷的狭道, 石摩奴攻打天驹山是假,引秦继勋领兵出城是真, 只要大挫雍州军, 天驹山便是囊中之物。
“你确定, 天驹山的鸟道被咱们的勇士毁去了供雍州军进退的那两截?”石摩奴紧绷着脸, 一双锐利的眸子始终观察着底下的境况。
“是,那鸟道悬在峭壁上,年久失修, 斥候营的勇士们用铁索趁着天还不亮便往上攀援,齐人发现他们后,却为时已晚, 咱们的勇士冒着箭雨, 虽损失了不少人,但还是将他们的鸟道破坏, 把那些该死的齐人都困在了悬崖上。”
涅邻古派出的斥候营的勇士足有百十来人,生还的却只有在底下望风的十几人。
“若他秦继勋敢来, ”
石摩奴布满胡茬的两腮粗犷, “老子今日便要杀他个痛快,再将天驹山那些齐人守军的头颅割下来给斥候营的勇士们陪葬!”
炽烈的日光朗照这片蓊郁泛青的山谷, 远处伏在雾气里的山脉点缀未化的积雪,穿着漆黑甲衣的胡人兵士借以山谷之上崎岖的山势遮掩身体,皆一动不动地盯着底下的那条狭道。
风声呼啸,胡兵们隐约听到一些动静,手握弓弩的兵士们立即警惕起来,淬了毒的箭矢抵上弓弦,身体也不约而同的紧绷起来,犹如一头头伏在暗处的豹子,只等猎物一出现,他们便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撕咬血肉。
底下最突出的嶙峋山壁挡住了涅邻古的视线,他紧紧地盯着,听见马蹄声越来越近,可那声音却显得很单薄。
那并不是一个军队该有的动静。
很快,涅邻古看见他们绕过突出的石壁,朝山谷狭道里来,竟只有约莫二十余人,他们入了狭道便走得缓慢,同时又在朝四面张望,涅邻古见状,立即对身边的石摩奴道,“将军,他们是雍州军的斥候,看样子,是先来探查峭青谷有无伏击的。”
石摩奴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底下那一小队的齐人斥候,秦继勋的大军还没有入瓮,他自然不能先弄死这些人。
胡兵们耐心地蛰伏着,一双双眼睛看着那些齐人的斥候一面探查,一面骑马朝蜿蜒的狭道尽头去。
待他们探查过这段路,便会回头向秦继勋禀报。
石摩奴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蜿蜒处,片刻,他神色一凛,“不好。”
“将军!”
一名胡人斥候气喘吁吁地跑来,“他们根本没有回头!才出峭青谷,便忽然开始骑马疾驰!”
石摩奴站起身,“涅邻古!派人去将他们给老子拦下来!”
“是!”
涅邻古领了命,立即去安排骑兵追击。
哪知不过才一盏茶的功夫,涅邻古回到石摩奴身边,便听一声响,二人随之抬头,便见远处鸣镝冲上天空。
石摩奴面色阴沉,“狡猾的齐人!”
那些齐人的斥候跑到天驹山附近便会看见他的大军并不在那里,此时鸣镝一放,秦继勋便会知道其中有诈。
他们就不该放那些该死的齐人过去!
“将军,难道他们就不怕咱们真的攻打天驹山吗?丢了天驹山,雍州城就是孤城一座!”
涅邻古进言道,“等不到齐国皇帝派来的援军,他们雍州城的军心就要先乱!您若拿下天驹山,必是大功一件!”
如涅邻古所说,秦继勋如今是进退维谷,纵然他的斥候发出鸣镝又如何?知道峭青谷有异又如何?秦继勋若不来,石摩奴便可直取天驹山,这于石摩奴而言,从不是一桩亏本的买卖。
忽然一声鸟鸣,在这片山谷之间显得旷远悠长,石摩奴正欲下令,一抬头却见自己的猎隼展翅而来。
他展开臂膀,猎隼落在他手肘。
石摩奴取下猎隼身上的铜管,从中抽出一张纸条展开,上面的丹丘文字寥寥,石摩奴只看一眼,随即变了脸色,“秦继勋朝我们的驻地去了!”
涅邻古心头一震:“什么?!”
秦继勋不解天驹山守军受困之危,却直奔石摩奴的驻地而去,涅邻古立即反应过来,秦继勋是冲着他们的粮草去的!
“好个秦继勋!老子早盼着他们这些胆怂的齐人出来打过,如此正好!”石摩奴咬牙道。
涅邻古的侄儿留守在驻地,但若齐军倾巢而出,他的侄儿是绝招架不住的,他们翻越汝山来此不易,粮草是军队的命脉,若断了粮草,又如何与雍州军消耗到南延部落的增兵抵达之期?
天驹山是暂不能攻了,石摩奴毫不犹豫,领兵直奔驻地而去。
几乎是在涅邻古的侄儿萨索派出的斥候发现雍州军直奔驻地而来后,萨索才放出猎隼不久,魏德昌便领兵冲破拒马,手持神臂弩的齐人兵士冲锋在前,在他们之后,则是骑在马背上的弓骑兵有序放出燃烧着火焰的箭矢。
“丹丘的勇士们,杀了这些齐人!”萨索立即指挥着胡兵们摆开阵势,或持金刀,或持长矛,骑兵在前,步兵在后,跟随着萨索朝雍州军扑去。
两方交战,血肉横飞,震天的吼声与马蹄声接连成片,胡人的骑兵无比勇猛地冲断雍州军的阵型,以身经百战的精锐骑兵的绝对优势,对雍州军进行激烈的砍杀。
此时的雍州城中显得很安静,秦继勋身披甲胄,双手撑在膝上,神情十分紧绷,而倪素躺在毡毯上,明明很困倦却怎样都睡不着,她原本以为他要出城,却不想他就在这间简陋的毡棚中与秦继勋迅速拟定好作战计划,改变原本增援天驹山的打算,反而偷袭石摩奴的驻地。
原本的被动之局,此刻已被他化为主动之击了。
“倪公子,这棋我实在没心思下了。”沈同川内心焦灼,看棋盘都有些看不下去,手里捏着颗棋子,始终不落盘。
毡帐被挑开着,日光铺满整个毡棚,徐鹤雪抬头望了一眼外面,心中略微估算了一下时辰,秦继勋心中也算了算,随即盯住徐鹤雪,“是时候了。”
“段嵘!让斥候出城去给魏统领与杨统领放鸣镝!”
秦继勋立即起身出去。
雍州城门一开一合,斥候骑马出城,疾奔至胡人驻地附近,立即放出鸣镝,正在战场中与胡人拼杀的魏德昌隔着人群与在后方督战的杨天哲几乎同时抬头一望,随即四目相视。
“石摩奴竟如此迅速地回来了!义兄,他定是早就察觉了我们的意图!”魏德昌佯作大惊失色。
杨天哲粗声粗气,“不好!我们中计了!你我皆在此,石摩奴定然要趁此机会攻下雍州城!德昌,我们快撤!”
雍州军绣着“秦”与“魏”二字的旗帜被风吹得乱舞,萨索在扬尘中眯起眼睛看着那个被一众兵士围护在后方的那个身穿将军甲胄,手持松纹宝刀的人。
萨索驻守在此并未参与过攻城,他不知秦继勋的模样,却知道他那柄齐国皇帝亲赐的松纹宝刀。
那应该就是秦继勋了。
“可是义兄!咱们城中的粮已不够吃了!多少将士忍饥挨饿,连兵器都拿不稳,若非如此,你我兄弟二人何必冒着丢了天驹山的危险来此抢粮!”
魏德昌不肯撤退,一边砍杀胡人骑兵,一边道,“没粮我们一样是死,义兄你先回雍州城主持大局!否则城中必定生乱!”
“魏德昌!听我军令,撤!”
杨天哲怒喝。
魏德昌纵是再不甘愿,也不得不遵军令,萨索眼看雍州城两位齐人主将往后撤退,他想也不想,“勇士们,追!”
若萨索能将雍州城的两个主将都困在此地,雍州城的守军一定会慌乱不已,届时石摩奴将军趁机攻城,岂非事半功倍?
越是如此想,萨索越是不遗余力地追击。
穿过胡杨林,马蹄踩踏松散的黄土,萨索几乎杀红了眼,手中的金刀沾满了血,他正欲再向齐军后方发起冲击,忽然之间,战马扬蹄,尖锐嘶鸣,身子一歪,多少胡人骑兵重重地从马背上倒下去。
萨索侧身落地的瞬间,臂膀被锋利的东西狠狠嵌入,他吃痛,立即将其拔出,血淌了满手,他面色铁青地看着那枚铁蒺藜。
松散的尘土之下,松懈的绳索一被拉紧便裸露出来,绳索上绑着密密麻麻的铁蒺藜,甚至是锋利的斧钺刀枪。
战马倒地不起,山丘上暗藏许久的齐人兵士们叫喊着冲下来,将萨索与他的胡人兵围困其中。
萨索怒吼着起身,奔向魏德昌。
而杨天哲此时与魏德昌对视一眼,点了点头,立即分兵回头再朝胡人的驻地而去。
胡人驻地的毡帐被沾了猛火油的箭矢烧成一片连天火海,萨索正与魏德昌缠斗之际,回头远远一见那片火光,他分了神,立时被魏德昌一刀穿胸。
萨索睁着失焦的双目,倒在血泊里。
魏德昌立即取出怀中事先写好的丹丘文字条,俯身在萨索身上沾了点血,又唤了人,将胡人的隼奴待过来,一刀压在他颈间:“要么老子挖了你的眼睛,要么,你把你养的猎隼放出去!”
观战的齐人斥候见状,立即骑马往雍州城门回奔,在马背上又放出一枚鸣镝。
“将军,倪公子!鸣镝响了!”
段嵘立即走入毡棚。
“秦将军,整军待战吧。”
茶碗里微白的热雾上浮,徐鹤雪轻抬起眼睛。
石摩奴才近玛瑙湖,远远地便望见胡杨林尽头似乎有连绵的火光,凛冽风声中,似乎还能听见震天的吼声,来回拂动的“秦”、“魏”旗帜。
猎隼俯冲而来,涅邻古立即将其抓住,取下铜管,展开沾血的字条——“魏在此,雍州城无粮。”
“将军!看来魏德昌已经烧了咱们的粮草!”涅邻古不由担心其自己的侄儿萨索。
“咱们断了雍州城的粮道,他们果然按捺不住,”石摩奴看着那片隐约闪烁的火光,立即下令,“涅邻古,你我兵分两路,你去救援萨索,杀了魏德昌!我则趁他们防守不足之际,攻城!”
“是!”
涅邻古立即领命。
石摩奴领兵疾奔至雍州城门之外,果然看见城楼之上的马面中少了些防备,他在马背上扬声:“秦继勋!你若不出来与老子一战,老子立即去杀你义弟魏德昌!”
号角吹响,城楼上的齐人兵士来回奔走,显出涣散的慌乱之态。
“果然来攻城的是石摩奴。”
沈同川心中骇然,杀宋嵩那日,他已在战场中见过这位倪公子的身手,却不想此人在战场之外,亦能运筹帷幄,滴水不漏。
来攻城的是石摩奴,便说明他领来的兵是精锐中的精锐,他被烧光的粮草激起无边的怒气,对“防守空虚”的雍州城再不是虽攻亦能不攻的态度,他受了此等屈辱,亟待向这座孤城讨回。
“城中一部分的火器都已交给魏统领,”
徐鹤雪神情冷静,“只要我们能将石摩奴拖住,魏统领与杨统领定能抵得住一个涅邻古,平安归来。”
“好!”
秦继勋精神奕奕,只要挺得过今日,没了粮草的石摩奴,便是秋后的蚂蚱。
沈同川跟着秦继勋先行出了毡棚,倪素与徐鹤雪几乎是同时起身,她迎上他的目光,“熬药的时辰到了,我得去,你也去吧。”
两人在城墙底下分开,倪素看着徐鹤雪走上石阶,她便在底下挽起衣袖,招呼钟娘子将竹筛中的药材拿来。
胡人的投石车不断朝城墙上投射石头,清源寺的僧人们亦在城墙上指挥着兵士们往底下投石,城门徐徐打开,秦继勋与段嵘骑马领着雍州军冲出去。
大门合拢,两军在宽阔的平原上拉开阵势,金刀银光闪烁交织,步兵在前,骑兵在后,箭矢不断来回密织如网。
石摩奴并非蠢材,此前魏德昌用过的车阵再用来对付他已经没有初时那样好的效用,他以步兵在前密密匝匝地堆上来,几乎令车阵再不能维持一个圆融的阵型,在胡人弓骑兵的掩护下,手持金刀的骑兵立即上来冲破车阵。
秦继勋镇定地指挥雍州军摆开新的阵型,以两翼步兵抬盾将弩车护在后方,以保证箭矢不断发出,再以中军骑兵与胡人骑兵相抵抗,试图撕开胡人中军的口子。
从日光炽盛,到夕阳灼烧平原之上整片天空,远处火器炸开的声音不断响起,黑色的烟雾徐徐上升。
石摩奴被亲兵护在中间,看着秦继勋身边的那名年轻校尉冲出来割破一名胡人兵的脖颈,鲜血迸溅,石摩奴回头看了一眼远处,心生焦躁,立即策马往前,扬起金刀,朝段嵘砍去。
段嵘匆忙挡住他的刀刃,却不防石摩奴气力之大,竟令他双腕发颤,一膝重重地抵在地面。
石摩奴的招式凶悍无比,段嵘接了几招,有些吃力,他不得已踉跄后退几步,而石摩奴却并没有给他喘息之机,一刀扬来,寒光闪烁,在段嵘臂上留下一道极深的血口子,他还欲再劈,秦继勋将几个胡人骑兵斩于马下,见状立即一个腾跃上前,抵住石摩奴的刀锋。
胡人的骑兵到底要比齐人的强太多,再如此拼杀下去,雍州军虽不见得输,却要平白消耗许多,徐鹤雪站在城楼上,对沈同川道:“沈知州,可以了。”
沈同川立即朝身边的兵士下令。
战鼓的响声更加密集,底下的秦继勋立即大喊:“撤退!”
城门应声而开,城楼上露头的齐人守军稀稀拉拉,石摩奴看秦继勋领着兵仓皇后撤,便立时下令:“给老子冲!”
胡人骑兵犹如黑云一般积聚在混乱的雍州军中,一边拼杀,一边势如破竹地往城门内冲。
他们冲了进去,却发现城门之内,竟不知何时又修筑了一道城门,而四周环围,为首的胡人校尉脸色大变:“不好,中计了!”
然而为时已晚,瓮城之内,内城墙上万箭齐发,穿透他们的胸膛,战马的嘶鸣声不断,后面的胡人军不敢再往里冲。
“撤!”
石摩奴当机立断,调转马头。
沈同川才松一口气,却不防身边的徐鹤雪忽然伸手抽出他握在手中防身的剑,自己手里只剩个剑鞘,沈同川还没喊出声,便见身边之人已提着剑,借胡人搭上来的攀援绳索,一跃而下。
“倪公子!”
沈同川伸长了脖子。
徐鹤雪双足抵在城墙上,借以绳索飞快地下去,城门还未合上,秦继勋回头见状,便立即喊:“段嵘!”
原本撤入瓮城,已进内城门的雍州军再度冲出。
乱军之中,徐鹤雪踩踏胡兵的肩背,提剑朝石摩奴而去,石摩奴回头之际,立时以金刀相抗。
风声猎猎,石摩奴对上这个长巾遮面的年轻人一双冷冽的眼。
秦继勋骑马疾驰而来,与石摩奴的亲兵缠斗,徐鹤雪一剑刺穿近前一名胡人骑兵的腹部,随即落在他的马背上,与石摩奴在马上交手。
石摩奴习惯了提刀,招式力重千钧,徐鹤雪剑招灵活而迅疾,躲开他的横劈,旋身而起,落在石摩奴身后。
石摩奴顿觉后背生寒,他立即回头,金刀高扬,反身劈向他。
——“噌”。
刀剑相抵。
徐鹤雪再度落回原来的马背上,石摩奴见他衣襟不知何时沾了一片斑驳血迹,不禁看了一眼自己的金刀。
他何时伤到过此人?
来不及多想,只见那遮着脸的年轻齐人再度朝他提剑,他神情一凛,立即迎上去,却不防虎口被剑柄重击一下。
他吃痛,险些脱力。
也是此时,徐鹤雪起身,银白泛冷的刃光闪烁,与石摩奴的金刀相抵,他手腕一转,剑锋绕着金刀一转,在距离石摩奴衣料腰腹最近的距离,他近乎精准地抓住这个时机。
剑身擦着金刀在刺耳的声音中蹦出极浅的火星子。
石摩奴瞪大双眼,后知后觉,低头只见剑锋已刺入自己腰侧,鲜血直流。
他再抬起头来,
夕阳余晖之间,他看见面前这个人握剑的那只手,衣袖后褪,露出来一道又一道狰狞血红的伤口。
殷红的血珠悬在他苍白的腕底,要坠不坠。
第89章 [VIP] 天净沙(四)
身着黑甲的胡兵犹如密云般堆积压近, 骑兵锋利的长矛齐齐朝徐鹤雪刺来,沈同川在城楼上见状,立即大喊:“放箭!”
城墙之上的兵士们操纵着床弩发出无数铁翎利箭, 擦破凛风,发出短促的声响, 秦继勋趁此机会在石摩奴的亲兵中撕开一个口子,提刀往前的刹那,正遇徐鹤雪后仰翻身, 踩踏胡人压下去的长矛一跃而起。
石摩奴腰侧受了一剑,一手捂着血淋淋的伤处, 虽不致死, 却已不能再战, 一名亲兵迅速上了石摩奴的马背, 拉拽缰绳大喊:“保护将军!撤退!”
胡兵们将石摩奴护在其中,迅速合拢后撤,不远处马蹄踩踏地面的震颤声重, 飞扬的尘沙之间,沈同川居高临下,认出己方带有“齐”与“秦魏”二姓的旌旗, 他立即抬手, “停下!魏统领回来了!”
箭雨忽止。
魏德昌身后还有领兵追击而来的涅邻古,混乱之中, 涅邻古见石摩奴受伤,便慌了神, 顾不得前面魏德昌和他的魏家军, 连忙去接应石摩奴。
魏德昌眼睑胡兵慌张撤退,“义兄!胡人已见颓势!我们快合力, 乘胜追击!”
“不可。”
秦继勋一身甲胄浴血,只见魏德昌与杨天哲还未走近便调转马头,他还没应,便听徐鹤雪说道。
徐鹤雪衣襟边缘血色斑驳,几缕乱发在鬓边被风吹得乱荡,秦继勋忽见他双膝忽然一屈,剑锋嵌入地面,一个踉跄,便立即上前去扶:“倪公子!”
“秦将军,让他们回来。”
徐鹤雪勉力站直身体,握剑的手在袖间细微地抖。
“段嵘,挥旗!”
秦继勋的命令一下,段嵘立即令兵士挥动旗帜,魏德昌只见止战的旗帜挥动,他像是被兜头的冷水一浇,不得不与杨天哲领着兵士们回头。
“义兄!多好的机会啊!石摩奴的粮草已被杨统领烧毁,他又受了伤,此时正是士气大减的时候,若我们此时追击,或可将其一网打尽!”魏德昌疾奔到城门前,下了马便急匆匆说道。
杨天哲紧随其后,“是啊秦将军,万不可在此时放过石摩奴!”
“你们难道忘了,我们如今的重中之重是什么?是守城!”秦继勋神情肃穆,厉声,“援军未到之前,谁也不许轻举妄动!”
战鼓已止,寒风卷地,天色亦变得暗淡许多,倪素点燃琉璃灯,靠在城墙上,看见沈同川急急忙忙地提着衣摆从城楼上下来,她看着他身后,却始终没见那个人,她心中一跳,不由往前,“沈知州,倪公子呢?”
“倪公子在外头!他好像受伤了!”沈同川匆匆地回了一句,便立即命守着内城城门的兵士们开门。
城门缓缓打开,沈同川还没往瓮城内探头,只见倪素已飞快地从他身边跑过,瓮城之内,除了呆立的战马,便是满地的死尸,灯影所照,鲜血直流,堆积的尸体几乎挡住她的步履。
外城的城门开了,晦暗的天色,还未点燃火把的城中灰蒙蒙的,呼啸的风声犹如厉鬼的哭嚎,鲜血滴答。
无数兵士涌入,清理起地上的死尸,胡人的尸体被丢在一旁,几乎要堆成一座小山,而每一个齐人兵士的尸体都被他们郑重地抬入城中收殓。
“倪公子你受伤了?快,快叫咱们营中的医工!”魏德昌心中虽不满徐鹤雪向秦继勋谏言不许追击石摩奴,但见他受伤,他亦露出紧张之色。
“不必。”
徐鹤雪一手提剑,拒绝了秦继勋的搀扶,他迈着缓慢的步履走入城门,只觉眼前的漆黑被一道暖色的光影驱散。
那光影铺陈在沾满血水的地面,他的眼睫慢慢抬起,对面有一个女子,她穿着淡紫衫裙,挽着三鬟髻,只有一根牙白的玉簪作饰,净白的长巾半遮她的发顶,也遮住她的半张面容。
她手提一盏琉璃灯,灯盏中的烛焰跳跃,那是照亮他双目的唯一光源。
“我有医工。”
徐鹤雪忽然说。
他浑身痛得麻木,迈着极为艰难的步履,踩着琉璃灯铺散而来的光影,一步,一步地朝她走去。
越是走近,他的双目便越是清晰。
他看清她红透的眼眶,闪烁的泪意,忽然之间,步履一顿。
两人之间还相隔一段距离,四目相视的刹那,倪素的眼泪如簇跌出,忽然朝他奔去,她双臂一展,环抱住他的腰身。
徐鹤雪脊背僵直,良久,他垂下眼睛,只见长巾滑落,露出她的发髻,他伸出手,停在半空片刻,还是很轻很轻地,摸了一下她的头发。
沈同川在内门看见这一幕,想要到近前去,又觉得好像不大合适,他摸了摸鼻子,没动。
“我们快走。”
倪素吸了吸鼻子,松开他,扶住他的手臂,往内门走去,路过沈同川身边时,徐鹤雪顺手将那柄剑交还给了沈同川。
沈同川看着他们二人相扶往前走去的背影,他从未觉得自己的剑如此重,他低头,看着一颗血珠顺着剑锋滴落。
“德昌,我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些什么,”秦继勋立在瓮城内,也才将视线从徐鹤雪的背影收回,“你们是觉得,我太听他的话。”
“义兄……”
“可老子不是傻子!”
秦继勋忽然厉声打断他,“他要是没有本事,他所为要是没有道理,老子身为雍州军主将,何必要听他的话!”
“你们以为石摩奴意欲撤军之时,他为何忽然要冒着风险去与石摩奴交手?”
秦继勋的视线在魏德昌与杨天哲之间来回,“你们还未归,石摩奴彼时撤军,一旦与你们正面相遇,岂非正好给了石摩奴与涅邻古前后夹击你们的机会?”
徐鹤雪意不在杀石摩奴,而是在为魏德昌与杨天哲争取时间,而石摩奴受伤,亦令涅邻古乱了方寸,无心作战,只顾撤退,如此,又避免了一场血战消耗。
魏德昌与杨天哲皆哑口无言。
秦继勋看杨天哲递还的松纹宝刀,他伸手接来,“我不知你们心中作何想,但我,越是识得此人,我便越是为之可惜。”
“胸中有方略,剑抵万刃光,”沈同川提着那柄徐鹤雪用过的剑,走近他们,“这样的人,无论投身沙场,还是居于庙堂,本该前途无量。”
可惜,那是一个将不久于人世的人。
忽然的静默笼罩于四人之间,今日本是他们近来对阵石摩奴,最大的一场胜仗,但四人面上都有些沉重。
“我对不住倪公子。”
魏德昌满脸羞愧。
“诚如秦将军所言,倪公子这样的人,我实在不该如此冒犯。”杨天哲亦垂首道。
借以天色的晦暗,多亏城墙上的火把还没有点起来,只有倪素手中的琉璃灯为徐鹤雪照亮,暂时还没有人发现徐鹤雪的身形与常人相比,已有些许淡薄。
倪素掀开毡帘,将他扶进去,原本躺在毡毯上的青穹见状,勉力坐起身,他是鬼胎,自然能敏锐地发觉徐鹤雪的不同,他立即起来,拖着迟缓僵硬的身体出去找香烛。
荻花露水煮的茶水还剩下一些,倪素要拿去炉子上温,却听他道:“不用,给我吧。”
倪素不说话,将茶碗递给他。
她看着他端茶碗的手,发觉他的颤抖,也隐约看见衣袖底下血红的伤口,一道,又一道。
“倪小娘子。”
毡帘外,钟娘子的声音传来,“魏族长听说你有金针刺穴的家传本事,所以叫了人来请你去治一治他的腿。”
这一两月以来,倪素用她的医术治好了难民中疾病缠身的妇孺,亦跟随军营中的医工们为受伤的将士医治外伤,此地几乎无人再疑心她的医术,城中有难产的妇人,或身上有隐症的妇人,都开始来寻她治病。
钟娘子与人闲聊,将倪素出身江南雀县,杏林世家的事儿说了出去,她有金针刺穴的家传本事,亦是从钟娘子这儿传出的,魏府的老内知在毡帐外头接着钟娘子的话道:“倪小娘子,我家主君一到这秋寒之时便开始双膝作痛,听说你会针灸,不防便去我们府中试上一试?若你的法子有用,我们主君少不了你的赏。”
傲慢的主君,养出的家仆也是傲慢的,这番话高高在上,倪素满眼都是眼前这个人手臂上皲裂的伤口,她心中充盈愤怒,扭头看着毡帘上映出的人影,风吹帘动,那影子竟有些扭曲,“我不去!”
外头的老内知显然未料此女竟如此不识抬举,他脸色一变,语气更不好,“倪小娘子,若不是战事所致,你以为我们主君会要你一个小娘子去给他看腿?”
“城中的医工,你们喜欢找谁便找谁,我金针刺穴的本事学得不好,就不拿你们的老族长来试了,我怕他试不起!”
倪素一番针刺般的话令老内知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在外冷哼一声,“好个牙尖嘴利的女子!不知好歹!”
毡帘外的人影消失,倪素回头撞见徐鹤雪的目光,她取走他手中空空的茶碗,“你别这样看我。”
“你怎么了?”
徐鹤雪虚弱到说话几乎只剩气音,一手撑在案角。
“我不去治他的腿,他不会死,”倪素几乎压不住鼻尖的酸涩,她眼眶又涌上泪意,看着他苍白的面庞,“可是你呢?”
你死了。
这个阳世所有的药石,都救不了你的疼。
“他,”
眼泪滑下脸颊,倪素颤声,“他是剐了你的其中一人,凭什么他可以活到儿孙满堂,而你不能?”
徐鹤雪怔怔地看着她,琉璃灯盏的光悄无声息,以微弱的力量,缓慢地修补着他残缺的魂火,凝聚起他散不断散出的莹尘。
他抬起手,还没触碰到她脸颊的泪水,倪素又忽然来抱住他。
她抱得一点也不紧,反而处处小心,她不知道衣冠之下,那一道道的剐伤都在哪里,她其实很想看,但她知道,他不会愿意的。
“我去为他治腿疾,那我成什么了?”
她哽咽地说。
徐鹤雪觉得她的这句话就像是她亲手交到他手中的钥匙,只要他顺从于她,便能打开约束心中欲念的枷锁。
莹尘飞浮,孤灯摇晃。
徐鹤雪忽然回抱住她,力道之大,根本不顾衣衫底下皲裂的伤口,双臂收紧,将她环在怀中。
倪素觉得自己好像被积雪裹住,胸腔里的那颗心疾跳不停。
她其实很想要他的拥抱。
哪怕这样冷。
“徐子凌,这样你会很疼的。”她的手轻放在他的肩背。
他却问,“你会不会觉得很冷?”
她说不出他身上很冷的话,徐鹤雪知道她不愿意说,正如他也不愿意向她坦白自己的疼。
他清冷的眉眼未曾显露分毫情绪的波澜。
却俯首,抵在她的颈窝。
“就一会儿。”
就这一会儿,他顺从于她。
顺从此刻的私欲。
第90章 [VIP] 天净沙(五)
打了胜仗, 秦继勋自然是要犒劳将士们的,秦魏二姓的族长毫不吝啬地送出族中所有的牛羊肉与高粱酒,毡棚外是兵士们高高兴兴来回搬挪干柴的声音。
倪素的下颌抵在徐鹤雪的肩, 她迟疑地抬起原本放在他后背的手,琉璃灯盏照见她满掌濡湿的血液, 她指节屈了一下,血液开始以缓慢的速度逐渐化为细微的莹尘,幽幽浮浮。
毡棚外有步履声临近, 徐鹤雪几乎是立即松开倪素,青穹一手抱着香烛, 一手掀开毡帘, 正见他们二人相对, 坐在毡毯上。
倪素立即起身去接来他怀中的香烛, 却发现自己站在他的面前,他似乎又比自己高了一些。
这种变化,青穹习以为常, 他已经挺过了骨肉生长最难捱的时候,如今除了依旧畏寒以外,已好了许多。
“我来帮你清理烛台, 倪姑娘。”
青穹说。
“你才刚好些, 快回去坐,一会儿我去要些艾叶, 你晚上用它泡脚,也许会好受一些。”倪素说着, 便抱着香烛回到桌案前, 将裹着残蜡的烛台一一清理干净,再将蜡烛一支一支地放上去, 借着琉璃灯中的烛火,点燃。
“倪公子!”
毡棚外添了一道魁梧的身影,倪素看他的手已经触碰到毡帘,她回头看向徐鹤雪淡薄的身影,立时出声:“魏统领,不要进来!”
魏德昌抓着毡帘的手一顿,“倪小娘子,这是何故?”
“他受了伤,我正在施救,”倪素飞快跑到徐鹤雪身边,蹲下去将被子扯来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又扭头看着毡帘上映出的那道人影,“魏统领若有话,还请晚些时候再说。”
魏德昌也不知为啥她治伤,他就不能进去,但他还是松开了手,就站在毡棚外头,“不行,我现在就得说!”
“倪公子,”魏德昌喝了几碗酒,粗犷的嗓音都沾着几分醉意,他身上沾血的甲胄还没脱,不自觉在帘外站直身体,又抱拳俯身,“我老魏来给你赔不是来了!今日我与杨统领实在冲动,我是个粗人,这心里头没有那些弯弯绕绕,也不像你与义兄那样想得周全,但我老魏保证,往后再不这样了!”
徐鹤雪被倪素裹在她的被子里,她这一天下来也没有闲下来的时候,被中其实没有她的温度。
魏德昌在外面等了片刻,心中正疑惑,才听里面传来徐鹤雪的声音:“魏统领不必如此,你有以一敌百之勇,非如此,秦将军亦无把握偷袭石摩奴驻地,毁其粮草。”
“我就是这一身蛮力还堪用。”
魏德昌站直身体,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杨统领本也是要来给你赔不是的,但方才在席上,他被我灌醉了,此刻正酣睡呢。”
“灌醉?”
徐鹤雪敏锐地抓住关键所在。
“是啊,义兄说,杨统领近来功劳不小,让我好生与他喝一顿,他酒量不及我,才两坛子,他就人事不省了哈哈哈哈……”
徐鹤雪盯住毡帘上的影子,“魏统领,秦将军在何处?”
“他嘛……”
魏德昌话说一半,听到些动静,他转过头,正好看见秦继勋一手按着松纹宝刀走来,他立即喊:“义兄!”
秦继勋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来给倪公子赔不是。”
魏德昌指了指毡棚。
秦继勋拍了拍义弟的肩,“德昌,马上就要换防,你快去安排人将城楼上的儿郎们换下来,切记,酒这东西,他们可以喝,却不能多喝,多事之秋,我们无论何时都不可放下防备。”
魏德昌挠了一下脑袋,“那你还让我跟杨统领……”
“你酒量太好,我先前忘了让你收敛些,此事怪我,”秦继勋神色如常,“你快去吧。”
涉及军务,魏德昌也不耽搁,点了点头,转身便走。
徐鹤雪在毡棚内静听着他们之间的谈话,毡帘外只剩一个人的身影,秦继勋在外面道:“倪公子,你的伤如何了?不知我能否进来?”
青穹在秦继勋与魏德昌说话间便找出来一张轻薄宽大的毯子,倪素与他一块儿将搭衣裳的木施搬过来,将毯子搭上去,充作一面屏风。
“秦将军进来吧。”
倪素站直身体,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
秦继勋掀开毡帘入内,只觉其间亮如白昼,简易的“屏风”遮挡遮挡了他的视线,倪素走上前,“秦将军,他受了伤,此时没有遮面,不便与您相见,请您见谅。”
秦继勋当然记得这位倪公子面上有疾,他点头,“我与倪公子如此说话也可。”
青穹将一把椅子搬来他身后,便与倪素一块儿出了毡棚。
他们也没有走远,就在几步开外,倪素找钟娘子要了两个包子,两碗热汤,便与青穹一块儿坐着吃。
青穹咬下一口包子,还是没忍住,“倪姑娘,你怎么不劝劝他?他总是这样折腾自己,可这里,又能有几个人记得他的好呢?就算能记得,也是记得他倪公子这个身份,而不是……”
而不是徐鹤雪。
青穹抿唇,没说出来。
“他又不是为了让人记得他的好才做这些事的。”
热汤里有胡椒,喝了几口下去,倪素因为那个拥抱而发冷的身体暖了许多,“这世上的人,大多都有自己所奉行的道,有的人就算是死,也不会忘记自己的道。”
她立志行医,也从不是为了让天下女子都记得她的好,所以她理解他的道。
“我不能拦他,”
倪素看向身边被厚厚的披风裹得严严实实的青穹,“我要帮他。”
冷月高悬,疏星暗淡,城中篝火一簇又一簇,燃烧跳跃,兵士们聚在一块儿喝酒吃肉,热闹至极。
这是他们驻守雍州以来,最为扬眉吐气的时刻。
毡棚内,徐鹤雪隔着搭了毡毯的木施,直截了当地询问秦继勋,“将军是故意要魏统领灌醉杨统领的?”
“倪公子心细如尘,”
秦继勋愣了一瞬,手撑在膝上,“实不相瞒,即便今日得胜,我心中亦有不安之处。”
徐鹤雪咳嗽了两声,声音透着虚弱,“所以,秦将军已经让人去巡视天驹山鸟道了?”
“不错。”
秦继勋点头,石摩奴负伤撤退之时,他听见这位倪公子说不要追的话,便发觉倪公子与他或许已经想到一块儿去了。
“天驹山鸟道年年修缮,宋嵩在时,他再贪也不敢怠慢天驹山的工事,我实在疑惑,为何偏在此时,它便出了纰漏。”
秦继勋面色凝重许多,“倪公子,我怀疑,雍州城内有内鬼作祟。”
若他的猜测为真,那么这于雍州城而言,实在是一件极为严重的事,这也正是他不将自己的猜测告知魏德昌的原因。
魏德昌是直肠子,极易冲动,此事一旦声张,便会引起城中人心慌乱。
他之所以让魏德昌灌醉杨天哲,也是为了让段嵘代替杨天哲去巡视天驹山。
“将军!”
毡棚外忽然有急促的步履声临近,秦继勋听出是段嵘的声音,他立即道:“进来。”
段嵘掀帘进来,看见挡在中间的木施,愣了一下,随即便将手中的断木板双手奉上,“将军这木料是我从天驹山底下的山涧中找到的,果然有异!”
段嵘气喘吁吁的,满脑门儿都是汗,“刀刃切口大的是正面。”
多亏毡棚中烛影明亮,秦继勋接来细细地端详一番,脸色变了又变,他立即从木施底下将其递给徐鹤雪,“倪公子,你看。”
徐鹤雪接来,这块残缺的木料颇为厚实,两面都有刀痕,但切口却是不一样的大小。
“胡人的金刀极有重量,他们趁夜攀援天驹山,必不便带刀,即便带了,要抬起来从底下破坏鸟道,也是事倍功半,他们用匕首才更衬手,的确背面更符合匕首的切口长度。”
正面,是供鸟道之上的雍州军来回踩踏的那一面,既有磨损,又有尘泥,反观背面,撇去那些密密麻麻的刀刃切口,便要平整光滑许多。
天驹山的鸟道,非是自下而上的胡人毁坏,而是有人事先在上面便做了手脚。
外面的热闹声重,而秦继勋心中却泛寒,“天驹山上,一半的守军是我秦家军,一半,是起义军。”
“自然不可能是咱们秦家军的儿郎!可是,”段嵘皱起眉头,满心疑虑,“可是杨统领他自来到雍州城,便一直不遗余力地与我们一块儿守城,他杀的胡人不在少数,今日更是与魏统领一道烧了石摩奴的驻地,杀了涅邻古的侄儿萨索,依我看,即便是有内鬼,也绝不可能是他。”
其实秦继勋心中亦有此疑问,若是杨天哲,他绝不可能为雍州如此尽心尽力,“昨日负责值守天驹山的武官都是谁?”
“咱们军中昨日值守天驹山的是刘用,刘获,刘忠兄弟三人,杨统领军中的则是董成蛟,胡达,孙岩礼。”
“他们现在何处?叫他们到我帐中,我来问话。”
秦继勋站起身。
段嵘领了命,转身便跑出去,秦继勋转头对徐鹤雪道,“公子受了伤,便先好好休息。”
秦继勋才走出毡棚,却撞上段嵘急匆匆地跑回来,“将军!董成蛟与胡达已不在席中!”
毡棚内,徐鹤雪才支撑着身体,勉强站起来,便听见段嵘的这一声,他迈着缓慢的步子走到毡帘旁,“段嵘,他们二人今夜,可有什么任务?”
“董成蛟要给天驹山送征来的民夫与武器营的箭支。”
雍州军的武器营设在一间民宅里,这还是秦家给腾出来的地方,所有造武器的工匠吃住都在这里,竟也宽敞得很。
灯火通明的楼阁上,所有的工匠们聚在一块儿,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紧张,你推我,我推你的,一个老头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人,“范江,你站前面儿!”
这些天以来,范江与这些人在一块儿围着面前的这个床弩转,手上布满了细小的伤口,他紧张地搓一下手,针扎似的疼,到底还是一瘸一拐地走到床弩后面,仅凭他们这些人是拉不开床弩的弓弦的,他便喊了一声:“外头的兄弟,进来帮帮忙吧!”
守在廊上的兵士们听了,便立即跑进门来,他们看着那架三弓床弩,脸上也都带了些好奇又期待的神情。
他们帮着将床弩推到外面的栏杆处。
“快!咱们一块儿使力!”资历最老的工匠一抬手,所有人都聚到床弩后面,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抵在弓弦上的铁翎箭支。
他们居高临下,箭支所指,是被空置的一片空巷。
他们一起拉动床弩,几乎都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放!”
范江泛干的嘴唇颤了颤,振声。
所有人同时卸力,长三尺五寸,粗五寸的铁翎箭刺破风声,擦着他们的耳膜,猛地弹射出去。
兵士们最先反应过来,记着适才的方向,疾奔出去。
夜里看得不太清楚,范江与所有人都在楼上焦灼地等待着兵士的回归,约莫过了两盏茶,兵士们气喘吁吁地将拾捡回来的铁翎箭交还,一名兵士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笑道:“一千五百步!”
楼上寂静一瞬,瞬间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声音:“成了!”
范江傻呆呆的,那名头发花白的老工匠摇晃他的脑袋,“范江!听清楚了吗?咱们成了!一千五百步有了!”
“我听到了,”
范江摸着铁翎箭,“听到了……”
弩射距离有一千五百步的三弓床弩,他们造成了。
“如此,我们又比那些胡人多了几分优势!”兵士们也高兴极了。
秦继勋给武器营也分了一些牛羊肉,所有的工匠忙到此时才觉得饿,一个个说说笑笑地下楼,白胡子老工匠看着范江还在床弩面前发呆,便好笑地喊:“嘿,范江,说你呢!你在想什么呢?”
范江迟钝地抬起头,撞见白胡子老头的笑容,他也不自禁地笑了一下,“没什么,何老,我就是忽然觉得,我好像也有些用处。”
白胡子老头看着他,“这是什么话?你当然有用处,咱们做工匠的,都各有各的用处,旁人如何轻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自个儿心里头得看得起自己!”
“你往常是做些造箱笼修房屋的木工活儿,如今不也做得这杀胡人的法宝么?你在这儿没日没夜的,比我们任何人都拼命,我也瞧得出,你在这上头其实是很有天资的,又是个肯吃苦的,你若是不嫌,往后就跟着我一块儿在军营里头做活,我半辈子都是做这些武器的,只要你想学,我就都教给你。”
范江一惊,“何老,我……”
“怎么?不愿意啊?”
何老挑起松弛的眼皮。
“愿意!”
范江毫不犹豫,他将那沉重的铁翎箭抱在怀中,“何老,我愿意。”
这一刻,他想起妻子阿双,想起她生前所受的种种折磨,想起自己因胡人闯入雍州城而受伤的腿,他胸腔里很多的情绪起伏,犹如江海翻覆,“我这样的人,虽然不能上战场,也很难拉得动弓,用不来剑,但是我可以造最好的床弩,最利的箭矢给我们的将士用……”
谁说木匠,就不能有报国志。
谁说他瘸了腿,就不能向胡人讨要欠他妻子的那份血债。
“说得好!”
何老的眼睛浸满笑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走吧,吃碗羊肉汤,咱们这儿的好消息,就要送到秦将军那儿去了。”
“您先去,我将这里收拾一下。”范江指着屋子里的狼藉。
“你别那么勤快,他们都没收拾呢。”
何老摇摇头,还是背过身,朝楼梯下走去。
楼上只剩范江一个人,他扫了扫屋子里的碎屑,便一瘸一拐地走到长案旁看了会儿图纸,那是他与这些工匠连日来的成果。
他看了又看,不由地将扫帚靠在案角,自己慢慢地坐在地上,烛光照不见这片角落,他在阴影里,小声地唤:“阿双?”
他连着唤了几声。
没人应他。
他沉默地坐着,捏得图纸发皱。
底下忽然吵闹起来,他还没来得及站起身,便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在桌案下,看见两个人率先走进来,后面的兵士跟上来,其中一人指挥道:“你们快一些,别误了出城的时辰!”
原来是来搬铁翎箭的。
范江正欲站起来,搬了铁翎箭的兵士们很快出去,那道门匆忙被穿着墨绿衣袍的人合上,“你此番出城,就不回来了?”
范江猛地一顿。
“自然不回来,耶律真将军已近汝山,如今石摩奴又受了伤,咱们的目的已成,我自然要回去给耶律真将军报信。”
另一个身穿玄色衣袍的人压低声音,“雍州军的城防我已弄得很清楚,到时将军来此攻城,便是易如反掌。”
“那些民夫,你作何打算?”
“自然是都杀了,难道还带着他们一起去汝山不成?”
范江几乎双腿瘫软,他清楚得听见他们口中谈及的将军,是一个胡人的名字。
耶律真,分明就是那个在十六年前攻打雍州城的胡人将领!
他们是内鬼!
范江目光上移,看见桌角的一个神臂弩,他想也不想,动作极轻地拿来手中,那二人还在谈话,他缓慢挪动到桌案底下,仰头。
神臂弩对准一个背向他的人。
他满脑子都充斥着妻子阿双的脸,想起她对胡人的惧怕,憎恨,想起她生前死后都在折磨着她的那些痛苦的记忆。
他双目湿润,指节紧绷。
不,
不行。
他的手指忽然松懈,他要先将这件事告诉倪公子,告诉秦将军!不能让这个叛徒出城!
然而目光一抬,他蓦地对上一双阴鸷的眼。
“胡达,有人在你身后。”
那个人紧盯着范江。
名唤胡达的男人立时便要回头,而范江却立即射出箭矢,那玄衣男人拉拽他不及,胡达被一箭穿胸。
范江满掌是汗,再射出几箭,却被那有了防备的玄衣男人尽数躲开,眼看他抽出刀,范江立即起身,惊慌失措下,他撞开一旁的棂窗,囫囵滚了出去。
“来人!”
他一瘸一拐地往楼下跑,“快来人!起义军有内鬼盗取雍州城防!耶律真已近汝山!”
范江扯着嗓子,用足了力气,一遍一遍地大喊:
“耶律真已近汝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