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握住叶薇腕骨的那道力量逐渐松动,裴君琅的手指松开了。
他忽然丧了力气,手掌往木轮椅旁边一落,吓得叶薇大喊一声:“小琅!”
“吵死了。”
裴君琅缓慢睁开眼,凤眸里蕴含无尽的不耐烦。
叶薇瘪嘴,眼眶红了一圈:“我以为你死了。”
不知为何,裴君琅看着眼前狼狈的小姑娘,忽然发笑:“你们都没死,我怎么会死?”
“嗯,也是。你是恶人嘛,命自然比好人长。”叶薇胡乱擦了一下脸,嘿嘿两声笑,“我们都化险为夷,蛊阵……算是破了吗?”
“嗯,破了。”裴君琅恹恹地靠在椅背,对远处的青竹发号施令,“阵法既破,可有看到蛟蛇蛋?”
青竹几个闪身不见踪迹。
很快,他又凌空跃下,伏跪于裴君琅面前。
“主子,真是奇怪,今年没有出蛋。”
“没有出蛋却调用了比从前强悍十倍的蛊阵?当我傻吗?”裴君琅一阵冷笑,“小薇,推车,我们上山。”
裴君琅使唤叶薇很顺口,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是他的贴身婢女呢!
叶薇很恼火,但谢芙和鲁沉山在,她不敢和裴君琅过多争论,以免暴露身份。
咬了两下牙,小姑娘还是气定神闲地绕到木轮椅后,缓慢推动车轱辘。
嘎吱嘎吱的木轮滚动声,于寂静的夜里清晰可闻。
叶薇前一刻还在骂裴君琅不厚道,下一刻又感念他至少陪在她的身边,不然这样黑峻峻的深山老林,她独自行走,心里难免发慌,毛骨悚然。
鲁沉山吹燃了火把,赶在几人面前带路。
原本鲁沉山离他们有几丈远,很快他又停下脚步,不再前进了。
谢芙闷头牵着妹妹走,冷不防撞上他的后背。
鼻尖闷痛,险些出血。
她大骂一句:“你发呆干什么?得了失心疯吗?”
鲁沉山手指止不住颤抖,咽了咽唾沫,道:“前、前面的有一座蛇庙……”
之所以喊“蛇庙”是因为此地吸引了好多花纹繁乱的山蛇。不过它们的蛇头没有凸起的尖骨,只是普通的蛇,并非蛟蛇。
人一靠近,蛇群一哄而散。
荒庙也露出它本来的样貌。
外表看起来是平平无奇的一座小庙,用眼睛丈量,大概只能放下一座神像。小庙四面筑造了黄绿琉璃砖贴面的槛墙,由于荒废太久,已爬满了枯黄的藤蔓,失去所有色彩。
这还不算最诡异的。
风吹起时,蛇鳞瓦当响起呜呜的风声。
挂着的一枚枚符箓黄纸包裹住的铜板相互敲击,发出悠长的脆响,仿佛迎接邪神降世。
除此之外,还有一股股腐臭与血腥味飘来。
血肉建造的邪神庙。
叶薇的直觉告诉她,这里危险,及时撤退为妙。
“跑吗?”
她问裴君琅。
少年半点不惧怕,反倒愉悦地翘起唇角:“你不是想要蛟蛇蛋吗?”
“嗯!”
裴君琅抬指一动,小白蛇受到感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绕他指上,斯斯吐舌信子。
小郎君垂下雪睫,意味深长地说:“它闻到黑蛇母的气息了,就在庙里。”
叶薇心神一动。
她当然知道黑蛇母是什么。
蛟蛇一族,以黑鳞为尊。
黑蛇母,是蛟蛇的王。
叶薇想到没有权势而被焦莲制裁的母亲。
她必须变强。
“我要进去。”叶薇坚定地说。
“哦,那随便你。”裴君琅没有动弹的意思。
他静静望着叶薇,似乎在权衡利弊。想也知道,叶薇不值得他赌命冒险。
叶薇叹一口气,友情基础太单薄脆弱,不堪一击。
于是,她不再理会裴君琅,自己蹑手蹑脚,推开了蛇庙的门。
不得不说,裴君琅不来是对的。
屋里被投了许多牛羊的尸体,有的还没被野兽吞食就腐烂了,有的则是仅剩下骨头含在一团黏液里。
叶薇忽然想到,这不是猛兽啃食出来的痕迹,唯有蛇能一整口吞食猎物,再用脾胃里的酸液腐蚀骨肉。等排出体外,自然只剩下一堆森森白骨。
那么……能吞下一整头牛的蛇,该有多大呢?
叶薇不由咽下一口唾液。
她朝前走去,仰望这一座早已腐败不堪的蛇身金像。
在宝相庄严的邪神像供桌前,竟有一枚巴掌大的软皮蛋,散发幽暗的光。
叶薇注意到,那不是蛋本身的光,而是蛋壳太稀薄。烛光映在蛋上,折射出里边那一条小东西稚嫩的鳞皮。
尖角细身。
龙一样在胎水里游动的活物,绮丽而诡异。
这是蛟蛇蛋!
叶薇大喜过望,她谨慎地捧起小蛋。
蛟蛇的软皮蛋根本立不住,一下子软趴趴地躺倒在她手心。
她拿到了!
就在这时,地表忽然震颤,连带着神庙都簌簌落下泥灰。
蛇庙似乎要坍塌了……
庙外,谢芙大喊:“小薇姐姐,快跑!来了……好多蛇啊!”
叶薇闻言,顾不上世家淑女行路时不动裙摆的高门规矩,风风火火跑出庙外。
她跑得太快,狼狈跌在裴君琅面前,手掌被嶙峋乱石划开,擦破了皮。
叶薇忍不住瑟缩手掌,去摩挲那一枚蛟蛇蛋,幸好,还没破壳,她能牢牢护在怀里。
裴君琅见状,讥讽一笑:“怎么?你怕我抢蛋?”
叶薇不假思索地回答:“很有这种可能。”
“你倒是聪慧,可惜我没兴趣这么做。”
“为什么?”她不相信裴君琅的好心。
她太了解同类人的气息了,裴君琅的善良只是伪装。
“因为我手上的‘白刃’不愿意。”
白刃是小白蛇的名字。
蛟蛇护主,但占有欲也很强。若是主子收了其他蛟蛇,便会引发两蛇之间的死斗,胜者长存。
裴君琅还不想弄死白刃这条好苗子。
叶薇明白了。
她凝望裴君琅,镇定地提出要求:“教我驯兽术。”
裴君琅不动声色地笑,没有动作。
窸窸窣窣。
那些横冲直撞的蛇群一股脑儿从树丛荒野里钻出来,朝叶薇这个靶子,大团大团奔涌,带着千钧之力,似乎要就地绞杀她。
叶薇的头皮发麻,几欲作呕。身体骤然冷下来,似要失温。
死期将至。
千钧一发之际,她又再次提出恳求:“二公子,请您帮我这次。往后,我也会给予您帮助。这是你我的一场交易。”
“好吧。”
裴君琅从袖间翻出一枚银针,直刺向叶薇捧蛋的手背,贯穿女孩子的手掌。
但他用针的方位设计很巧妙,银针连同蛟蛇蛋一块儿刺穿以后,轻擦过叶薇的耳侧,掠起一阵风,随即埋入身后的树木。
“如你所愿。”
裴君琅冷淡地低语。
再一看叶薇掌心。
蛟蛇蛋的胎衣漏了气,已经迅速瘪下去。粘稠的汁水与叶薇殷红的血液混淆一处,难舍难分。
蛟蛇被一层薄薄的衣覆盖,一动不动,好似死了。
但叶薇没时间分心担心蛟蛇。
她发现,自己受伤的掌心开始生热,散出剧痛!
明明是细小的伤口,牵扯出来的疼痛却是她这种肉眼凡胎的人难以承受的地步。
叶薇不知那一枚银针上沾了什么药粉,但她明白,这应该是驯化蛟蛇必须走的一步。
要变强、要有自己的本命兽。
除了裴君琅,叶家没人肯教她。
叶薇鬓边沁满热汗,咬紧牙关,不会服输。
蛇群还在朝她袭来,势必要在今日将她撕裂,拆吃入腹。
“妹妹,这边!”
“妹妹,还有那里!”
谢芙即使驱动妹妹,也无法斩杀那么多蛇。
怎么办怎么办?
鲁沉山拦住她近乎自毁的攻势:“别动,它们不是来找你的。”
“姐姐会死!”
“那是她的命。”鲁沉山嗤了一声,“谁让她没本事却碰了不该碰的东西。”
蛇潮越来越近。
缠绕裴君琅指尖的小白蛇白刃倏忽兴奋地斯斯,仰天一声蛇啸。
明锐刺耳的声音,响彻云霄。
蛇群不约而同停下了动作。
不过一瞬,蛇群又恢复如常,共享同一道命令——杀了叶薇。
裴君琅挑眉:“有意思,白刃也制不住它们,你手里的小东西,来头不小啊。”
叶薇已经听不进裴君琅的话了。
她的脑子像蒙了雾气,手心里捧了一块冰,冻得她不住发抖。
是不是快要死了?
她不明白。
她的脚踝已经绕上了细细软软的东西,一条又一条。
蛇潮利用鳞片攀爬,触感冰凉。
好恶心。
就在叶薇堪堪倒下的一瞬间,她手上的幼蛇忽然动了。
胎衣破开,是顶着两只小角的粉蛇。
小蛇并不惊艳,甚至看起来很柔软弱小。
细细一条粉色鳞片的小蛇,焦急斯斯两声。
许是刚刚入世,它连声音都好轻。细微而尖锐,毫无震慑力。
蛇啸甚至低微到有点可笑。
可正是这样孱弱的声音,吓住了所有蛇潮。
那些长蛇的行动被制止,不敢再吞噬叶薇。
它们一点点从叶薇的身上爬下去,迅速退回山林里,不见踪迹。
唯有白刃不怕小粉蛇。
它想亲近小蛇,小心翼翼挨靠过去。
可没等逼近,白刃被幼崽反嘴狠狠咬了一口,皮开肉绽。
蛇牙尚小,倒是不疼。
小白蛇失落地蜷回主人掌心,装死,一动不动。
裴君琅:……
愚蠢。
他显然没想到,白刃能如此丢人现眼。
小粉蛇不再理会旁人,径直朝叶薇游去。
它被叶薇的血催化,已认她为主。
接着,它小心翼翼游向昏迷的叶薇,轻轻蹭了一下她的小指,依恋地赖在女孩的掌心。
-
双阳山,狩场。
禁军为了庇护皇帝安危,早围住了冬日荒芜的山林。
鲜衣怒马的少年少女们,为了争夺裴望山给出的彩头,骑马驰骋于巍峨的雪山间。
皇帐内,厚厚的如意纹毡毯上,架着一只被炭火烤得油光莹润的乳猪。
一上一下的两张食案上,摆满鎏金酒壶与片好的、整齐码放的烤猪肉。
裴望山举杯,邀请臣子叶瑾共饮,笑道:“幸好叶爱卿没有参与狩猎,不然凭你们驯山将一族的本事,召唤山兽自投罗网,岂不是手到擒来之事?”
叶瑾也赔笑,答话:“不敢在陛下面前班门弄斧,只是一些江湖小伎俩罢了。”
“爱卿过谦了!八大世家传承数百年的绝门功法,怎会是雕虫小技呢?往后的官学,更能将八大家的才能传承给子孙后辈,大乾国英才辈出,我很期待那个时候。”
“定如陛下所愿。”
“喝!今日朕与你,不醉不归!”
……
叶瑾回到营帐里,已是傍晚。
落榻的一瞬间,男人在帝王面前装出的醉酒姿态立马散去。
叶瑾近日得到消息,紫金山百年才繁衍一次的黑蛇母要生蛋了。
若能独占那一枚蛟蛇蛋,叶家的底牌必定大大增强。
说来可恨,自从知道蛟蛇蛋的利益价值以后,谢家便故意将蛊阵训练场设置在紫金山脚,诱惑刑徒们入阵,测试阵法威力。
小蛇王入世,山林必有异动,叶瑾唯恐谢家人发现黑蛇母的蛋,从中牟利抑或捣乱。
叶瑾同暗卫耳语一番:“把蛋取来。”
暗卫很快领命行事。
没一会儿,帘帐挑起,露出一张女儿家桃羞杏让的脸。
“爹爹!”
叶心月刚刚和大皇子裴凌骑马赛跑回来,身上窄袖织金桃红骑装未脱,鬓边薄汗,尽是姑娘家的生机勃勃。
叶瑾欣慰地笑:“心月过来,父亲有话和你说。”
叶心月对待父亲很敬重,唯命是从。
她解下背上的箭筒,乖巧靠近叶瑾:“爹爹怎么了?”
叶瑾示意营帐中伺候的仆妇都出去,帘子也被人拉得严丝合缝。
确定没有风声透露,叶瑾才道:“你可曾听说过黑蛇母?”
哪个叶家的孩子没听说过古蛇的传说?
叶心月颔首:“那是紫金山的传说……”
“并非传说。”叶瑾笑道,“不过是为了保护黑蛇母,先祖才对江湖人隐瞒事实。如今,百年血月莅临,黑蛇母又生了新的后代。”
叶心月回过味来,胸腔满涨欢喜:“蛟蛇需破蛋起就被主人驯化,养育十年方能成蛇兽。父亲的意思是,黑蛇母的孩子,能为我们所用?”
“不错。你是未来叶家小家主,自然是要留一条蛇王作为防身底牌。”
叶瑾不免叹息,也是他生不逢时,从前没有遇到黑蛇母孵蛋的机遇,只能传承给孩子。
他手里的黑鳞蛟蛇,虽已是蛟蛇之尊,但他是从父亲手上得到受箓传承,到底不与叶瑾命脉相连,随时都有背主的可能。
叶心月再稳重,也只是一个及笄的小姑娘,她激动得语无伦次:“那、那么,父亲是要把小蛇王,传给女儿吗?”
“正是。”
这句许诺,无疑肯定了叶心月往后的家主之位。
她就知道,父亲母亲都是最疼爱她的。
叶心月心中甜蜜,依恋地抱住叶瑾的手臂,撒娇:“爹爹待我真好。”
“谁让我就你一个嫡长女,自然是要待你好的。”
可惜,没等两人欢喜多久。
此前遁去取蛋的暗卫突然来报:“家主,大事不妙!”
叶瑾眉心一拧:“说。”
“蛇、蛇蛋不见了,蛇庙也塌了!”
“什么?!”叶瑾明白了,脸色顿时阴沉,“有人算准了日子,上山盗了蛇蛋……除了本家的长老,谁会知道黑蛇母繁衍的消息?”
“属、属下不知。”
“不知?你们究竟有没有脑子!”
叶瑾对外一直是淡然的神色,鲜少如今日这般怒气外露。
“我、我……”暗卫慌了神,话都不敢说太清。
下一刻,他的脖颈被一只铁壁死死掐住,铁器一般的指骨嵌入暗卫皮肉,疼得他瞪大了双眼。
“一群废物!”叶瑾怒不可遏,“黑蛇母后裔不会轻易认主。若是认了……把他杀了,将小蛇王带回来。”
暗卫被重重摔到一侧,肋骨断了三根,幸而命保住了。
他赶紧谢恩:“是,属下立刻去办。”
手上沾了血,叶瑾取来叶心月递的手帕,慢条斯理擦拭。
一边擦,叶瑾一边腹诽:不过是一条脆弱的幼蛇,没成年之前,不可能反抗叶家人的围堵。
至于那个不开眼的驯兽者。
即便蛟蛇认主,又能如何呢?杀了主子,蛟蛇又能再次进行传承。
叶瑾冷笑。
如同当年,父亲死后把黑鳞蛟蛇留给他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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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蛊君谢家。
谢闻的长女谢道玄刚从寨子里养蛊出关,回到本家。
谢芙最怕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长姐。
二姐再怎么刁钻,脾气倒都好说,唯独大姐的心思,没人能猜得透。
下人给谢道玄报信:“少主,紫金山蛊阵明明加固了,却还是被破了,恐怕有高人上山了……”
谢道玄面无表情,道:“紫金山蛇潮异动,果然是发生了什么事,竟有大人物不惜冒死也要破阵……你把消息递给父亲,他自有定夺。”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