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风雪天总阴沉,马车被良驹颠得摇摇晃晃。
叶薇本是端坐的姿势,却被荡得头晕,她腹内翻江倒海,不舒服地趴在窗边,远眺崇山峻岭。
幸好她的月事昨日就已经走了,否则再添一桩腰疼,又得遭罪。
裴君琅抬眼,凉薄的唇瓣微启,问:“叶薇,你能在外留宿几日吗?”
若是寻常小姑娘,听到单身小郎君问出这种暧昧的话,早就羞红了脸。偏叶薇不是正常人,她太信赖裴君琅,不觉得他这种守身如玉的君子会做出什么狎昵冒犯的事。
叶薇想了一会儿,说:“可以。只要给府上报个信儿就行,反正焦莲和叶心月都不在府上……唔,祖母也会帮我担待几分。”
叶薇隐隐有一个预感,叶老夫人一定会为她撑腰的。
裴君琅颔首:“既如此……明月,我们出京城。”
每一面墙都被打通了,两头都通了个门,大门敞开,如同里外抖风的殿宇。
叶薇猜,膳堂定是模仿朝中大臣上完早朝会后在御殿外用餐的廊下食场景,直接让学子们同堂用饭了。
迈进膳堂,叶薇不动声色打量。
左边摆了数不胜数的坛子,油纸封口,有酱菜和美酒。干净的石砌灶台架起五口铁锅,有专门的御厨镇守,房梁挂着的点菜牌上,一应美味小炒与汤品应有尽有,标注了银钱,要额外加价付费,想来是为了娇生惯养的皇亲国戚准备的;
右边则是沈如意说的免费膳食,周院长抠搜得很,每日的荤菜有限,一日除了晨起时吃的米粥与糕点,饭食就两餐。固定时辰打饭上菜,吃完立马收拾,过时不候。
而且打菜大娘抖的一手好勺,严格来说,也是要收钱才有吃喝,只不过专收黑.钱。
叶薇知道钱的紧要,以后她处处需要银钱打点,不敢乱花。
因此,她打算吃点剩下的菜品垫垫肚子就好。
叶薇打量一眼来往的学子,找到鲁沉山等人的座位。她刚想拉裴君琅一同落座点菜,膳堂外就传来一阵鼎沸的喧哗。
听声音,很熟稔,有点像谢芙。
叶薇:“小琅,你先去吃饭,我看看阿芙怎么回事。”
“嗯。”裴君琅慵懒地掀了下眼皮,没说什么,独自离开了。
膳堂外,谢芙抱住怀里的妹妹不放。
一双猫瞳杀气腾腾,凝视眼前守门的赵管事。
赵管事十分为难地道:“棺材与尸人不得入内,这是周院长定下的规矩,您和小的发一百遍的火也更改不了学规啊。”
谢芙恶狠狠问:“为什么?”
“已经有学子投诉了,说尸人散发尸臭,还有碍观瞻,最重要的是占天者焦家的公子小姐也佐证,说是尸人的怨气会影响卜卦结果,干扰人的气运。”
“放屁!妹妹的尸蜡都是用掺了梨花香露,可香了!而且妹妹是自愿给我做尸人的,怎么会有怨气!”
“那小的管不着,规矩如此,小姐别为难咱一个下人。”
叶薇扫了一眼赵管家身后的事物,一排排大大小小的棺材并列放置,还有几个额头上贴了黄纸符箓、腰间挂了黑色糯米的行尸。
想也知道是谢家人带来的“凶器”,往后三十五名学子都习得谢家传家术的时候,把行尸如同马匹一般拴在尸厩里,此处一定更为壮观。
叶薇想,到时候,这里会成为禁区吧。毕竟深夜看到里里外外都是不会呼吸的尸人……真的挺瘆得慌。
叶薇理解谢芙对妹妹的感情,她小声问:“要不先把妹妹放回寝室?我陪你回去一趟。”
“小薇姐姐!”谢芙看到叶薇很欢喜。
她很喜欢叶薇,和妹妹并列的喜欢。
“可是,妹妹会寂寞,她和我说,不要丢下她……”
谢芙犹豫不决,抬头时,又看到不远处站着眼神冰冷的长姐谢道玄。
长姐的脸上,明显存有不悦之色。
算了,还是听叶薇的话吧。
毕竟大姐不喜欢自己太重和尸人的感情,想要毁了妹妹好多次,都是她和阿姐斗法,以一己之力保下的妹妹。
谢道玄人虽冷淡,却也并没有不疼爱谢芙。
看到谢芙天资卓越,即便有妹妹拖累也不断进步,甚至才十岁就能在危机时刻自创蛊阵,实在难得。
解气!
哪知,裴君琅不知是迫于长兄裴凌的淫.威,不敢开罪未来皇嫂,还是其他什么缘故,他竟一言不发收下了这只烧鸡腿。
叶心月笑了下,满意离开。
“二公子……爱吃烧鸡腿啊?”
鲁沉山沉痛地看了一眼没骨气的裴君琅,心如刀割。
“不爱吃。”
“那您还……”
裴君琅看了他一眼,凉凉问:“你知道宫中太监大拿福德,为何活到六十岁还被父君重用?”
裴君琅忽然要和鲁沉山说宫中辛秘,这不就是交好的意思么?
鲁沉山立马从塌皮烂骨一团软肉的状态支棱起来,竖起耳朵,问:“为、为何啊?”
“因为他从不多管闲事。”
“……”鲁沉山闭嘴。
二殿下阴阳怪气很有一手呢!
鲁沉山欲哭无泪,悄悄安慰自己。
虽然没有和裴君琅打好关系,但至少他周身萦绕的杀气不似之前那般外露。
不过,那只烧鸡腿……裴君琅拿了又不吃,是有其他用处吗?
总不会带回寝室里上供吧?
他倒是听说谢家真的有对行尸上供,说是尸人会吸收香火与阳气,能养得更乖巧懂事。
鲁沉山被吓出一身鸡皮疙瘩,最后才知道,那是谢芙逗他玩的……熏香火不过是为了掩盖尸蜡味,增一增香罢了。
直到叶薇她们回膳堂,他才明白裴君琅那一碗鸡腿的用处。
裴君琅难得有一丝人气儿,他把饭碗朝叶薇的面前一推,淡淡道:“你不是想吃这个么?”
叶薇大喜过望。
方才,她和谢芙转了一圈,只端了碗春笋鸡汤和白菜豆腐。
学生们饿了,一来膳堂就把饭菜一扫而空。
“是的。相传婆罗会扮作人的模样,来家里讨吃讨喝,如果主人心生怜悯收留婆罗,那么夜里她就会吞了主人家,再扮作死去的人,顶替她的身份长久活着。”她温文一笑,“只有我手上烧的祈木香味才能区分婆罗。如果遇到扮成村民的婆罗,只要点香递过去让它嗅。婆罗闻到香味,会呕吐不止,惊慌逃跑。”
叶薇懂了:“你怀疑我俩是山精?”
“没错。我一个弱女子居住在这里,总不能不防范嘛。”
女人刚说完,她的脸色忽然变得难看。
下一刻,她捂住嘴,大口大口呕吐起来。祈木落到了土里,猩红色的香烟,瞬间被雨水熄灭。
一瞬间,叶薇的头皮都发炸了,周遭瞬间鸦雀无声。
难道,她眼前这个……就是扮作村民而不自知的婆罗本尊吗?
救命,她遇到鬼了!
第六十二章
叶薇他们脸色发白,女人也知道自己吓到了两人。
她红着脸,略带歉意地说:“我有了身孕,嗅到异味便想作呕,实在对不住。”
叶薇胆子都要被吓细了。她缓了缓神,松一口气,对女人点点头:“那姐姐一定要好好照顾身体。”
“是呢。”女人也松懈防备,“方才祈木的香味两位也嗅了,看起来没什么大碍。你们快随我进屋里吧,天可太冷了,小心着凉。”
叶薇没有推辞:“劳烦姐姐了,敢问姐姐如何称呼?”
“我叫夙瑶。”
如此,对一个明媚的、爱喜笑谈天、爱旷野奔跑的小姑娘不公平。
叶薇不愿意破坏关系,那就由他来当这个恶人。
反正,他早就习惯一个人。
裴君琅面上看不出喜忧,甚至连眼神都没有瞟向叶薇。
他偏过头,不看叶薇,姿仪八风不动,凝望另一处冰冷的雪景。
少年凉凉开口:
“叶薇。”
“如果你想去夜猎,就去吧。”
……
裴君琅的劝说,在裴凌眼中,便是服软的象征。
兄长志得意满,望向叶薇的眼神也圆融许多。
“小薇姑娘。”裴凌朝她伸出手,指骨修长白皙,“上马,我带你同行。”
叶薇迎上裴凌那双殷切的桃花眼,又看了看眼前递来的修长五指。
她福至心灵,恭恭敬敬地递上刚剥好的蜜桔:“大殿下。”
裴凌掌心一片冰冷。
他皱眉,看了一眼剥得干干净净的蜜桔:“……嗯?”
叶薇心虚地说:“您方才说,都是二殿下拘着我了,其实不然。我本身呢,就是一个喜静的淑女,不大喜欢到处跑动的。所以今晚的夜猎……我太累了,还是先算了吧。”
少女弱柳扶风,眼下柔情蜜意地解释,仿佛真有难言之隐。
只是她的话音刚落。
看热闹凑过来的甲、乙班弟子便竖起从西方蛮夷那边学来的鄙夷动作——竖中指。
他们异口同声,纷纷骂出一句:“你放屁——!”
叶薇眨眨眼,望向那些双手紧握成拳、怒火中烧的同窗们:“呀,几位同学,你们好像对我有什么误会?”
她仔细思考,这两天有什么对不起甲、乙两班学生的地方……
没人想接叶薇这句话,不然岂不是给两位殿下留下自己小肚鸡肠的印象了?!他们还要在官场里混呢!
叶薇这个贼女子,前两日的夜里,宁愿连夜忍受北风呼啸,也执意要把冰河单薄出凿出裂缝,好让他们一早起来滑冰的时候,全员落水!
要不是夜里有监视马场和冰场的春鹰喊出叶薇的名字,道明真相。
他们都不知这群以叶薇为首的丁班学生会无聊到深更半夜夜钓,还拿玲珑炮炸河!
可恨,冻得他们老寒腿都要得了。
就在此时,谢芙远远跑来。
她挤开熙熙攘攘的人群,朝叶薇大喊:“小薇姐姐,我让鲁沉山连夜造出一车玲珑炮了,今晚咱们继续炸鱼去!”
沈如意拖着板车,气喘吁吁地跟在后头:“上回炸的那一袋鱼还没吃完,你们还来啊,不腻吗?”
鲁沉山眼底青灰一团,疲惫地摆摆手:“别喊我造了,真的干不动了。”
此言一出,叶薇懂了。她好像的确当过一回小人。
她轻咳一声,端出一箩筐蜜桔同大家伙儿赔礼道歉:“来来,都吃个桔子。”
众人也不好和一个小姑娘计较,只能忍气吞声接下蜜桔,息事宁人。
丁班的热闹又回来了。
裴凌明白,叶薇这个小姑娘油盐不进,今晚定不会跟他们去夜猎。
于是,裴凌没兴趣和她磨蹭。
大郎君一牵缰绳,对叶薇客气一笑:“小薇姑娘既有其他安排,我也不强人所难。那我先行一步,多谢你赠的蜜桔。”
“不客气,大殿下一路小心。”叶薇笑眯眯。
裴凌转身,和其他同学一起策马离开。
马蹄踩踏在冰面上,发出笃笃的脆响,渐行渐远。
裴凌今晚脸色难看,同行的学子们都不敢出声劝慰。
裴凌骑马行于黑峻峻的密林之中,他单手执绳不便,又不好在同窗面前丢下臣女所赠的吃食,只能把蜜桔囫囵塞入口中。
可牙尖刚咬下果肉,一股难言的酸苦味顷刻间充斥口腔。
难吃。
裴凌面色铁青,秉着上位者的涵养,没有流露出丑态。
他只在心里暗忖……今晚的蜜桔究竟是光禄寺哪个蠢货负责采买的?若让他知道,定要好好罚上一回!-
叶薇一箩筐的蜜桔都送完了。
很快,她听到四面八方传来牙酸的倒抽气声。
看来她意料得不错,确实是一箩筐坏种,无一幸免。
叶薇把剩下的几瓣儿酸滋滋蜜桔丢到一旁的果皮堆里,唾弃:“太酸了,狗都不吃。”
狗都不吃么?裴君琅想到方才她赠给兄长的那一个蜜桔,唇角一翘。
少年撩起薄薄的眼皮,问她:“你方才为何不跟着裴凌去?”
叶薇:“我告诉你,你别告诉别人。”
裴君琅不明就里,这种事有什么好隐瞒的?
裴君琅没有印象,他只知道自己淋了雨,随后身子骨不适,忽冷忽热,很快睡下了。
睡梦里,似乎梦到了什么春色,总体来说,应该是一个难得的好梦。
但他没有印象,实在太累了。
“不知。”裴君琅冷冰冰地挑眉,“怎么?有事?”
叶薇愁眉苦脸,顿时结巴了:“没、没事。”
就她一个人有印象吗?
叶薇脑袋昏昏,不由自主胡思乱想:唔,昨夜那个吻,可能是她头昏脑涨产生的幻觉吧!
第六十三章
早饭是那个名叫昭昭的哑女给他们送进屋的。
夙瑶想得很周道,她担心裴君琅脾胃不适,油腻的东西不好克化,因此给他准备了一碗香喷喷的干虾粥。而送给叶薇的,则是一碗羊奶,还有一个名叫“古楼子”的羊肉馅饼,分量很足,生怕她吃不饱。
叶薇没想到这里还有养羊,想来应该是夙瑶口中的夫君特地给她蓄养的,好让怀孕的妻子能日日喝羊奶滋补身子。
叶薇咬了一口酱香的古楼子,一抬眼,看见昭昭还驻足原地没有离去。她不免心里疑惑,纳闷问:“有事吗?”
昭昭如梦初醒,摇摇头。
她想走又没走,焦急间,她靠近叶薇,张嘴,以无声的唇语,反复复述两个字。
叶薇起初没看懂,但她有样学样,试着发声。慢慢的,她试探性学舌:“快……跑?”
夜很深了,叶薇送别白梅。
回到院子的时候,青竹送来了煎好的药。
药汤气味清苦,氤氲满室。
叶薇用瓷勺轻轻搅动药汤,她试了一下药汤的温度,还是很烫。
她没有立刻喂裴君琅吃药,而是把药碗放置一旁,等药温合适再入口。
床榻上,裴君琅的中衣已经被青竹换过,他身上的伤也悉数包扎好,凌乱的布带缠绕在劲瘦的手臂,与肌理线条流畅的胸膛。雪色缎面渗透一痕痕红色污秽,幸好血已经止住了。
烛火昏黄,朦胧的光漏过屏风的山水图,桂黄山绿,错落在少年郎丰润的眉骨上。
裴君琅脸色苍白,昏迷不醒。
胸腔微微起伏,还有进出的气儿。
不知为何,叶薇忽然蹲下身,靠近裴君琅,细细聆听他的心跳。
砰、砰。
孱弱的擂动,象征着不屈的生命力,教她心安。
叶薇伸手,取过一只柔软的枕头,垫在裴君琅脑后。
她端来药汤,单手擒住裴君琅的下颌,一口一口喂他喝下。
少年很难有吞咽动作,喂药的过程艰难,叶薇却一滴都不敢让他洒出。
叶薇喂得辛苦,裴君琅也喝得辛苦。
幸好,他于意识迷离间,还很乖很听话,懂事到不可思议。
裴君琅喝完了一碗药。
叶薇掌心握了一颗糖丸,喂不了裴君琅,她就喂自己。
明明是甜滋滋的糖果子,可含在唇舌里,还是泛起一重酸、一重苦。
叶薇不想出房间,她找了个“怕冷出门会吹风”的借口,说服自己留下。
通宵达旦照看,叶薇担心自己会打瞌睡。
她起身,走向一侧塞得满满当当的竹木书架。
裴君琅很喜欢看书,室内几乎摆满了书。
叶薇对裴君琅有无尽的求知欲。
她伸出白皙纤细的指骨,轻轻抚过这些书籍。
她找了一本书脊最毛糙、翻阅最多遍的书,捻住书页,逐一翻开。
夜风钻入屋舍,一张夹在书中的纸,轻飘飘落地。
叶薇捡起纸张,细细打量。
上面画着一个画技很烂的雪人,还写了几个小字。
其中两个字,被裴君琅用蘸了墨迹的笔锋潦草划去。
叶薇递到烛台下,仔细辨认。
她看懂了,原来是一句裴君琅下意识写的话,笔迹很凌乱。
他说:“想和叶薇一起观雪。(划去)”
几乎是瞬间,叶薇想到年前的第一场雪。
那天,她捧着初雪捏的雪人,想给裴君琅一个惊喜。
她欢喜地赶往裴君琅寝室找他,却扑了一场空。
裴君琅不在潜渊官学,他不见踪迹。
叶薇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原来,他在这里。
在这个供他疗伤、养病的内室。
叶薇指骨微颤,难过的情绪一下子淹没了她。
她记得白梅说,裴君琅为了她,不止受过一次伤。
所以那次,他也受了重伤,一个人躲在这里舔舐伤疤,凝望屋外的风雪吗?
叶薇几乎是如梦初醒,脊骨触电一般,掠起一重鸡皮栗子。
裴君琅心思细腻,他明明很想和她一起观雪。
可小郎君胆怯,他不想被叶薇看到衣下的伤痕累累。
他逃跑了。
当她问起他的行踪,他又戴上冷漠的面具,恶言相向。
明明,他很想和她一起看雪,想和她说话,想和她闲谈、相处。
裴君琅。
小琅。
天底下最笨最笨的小郎君。
叶薇鼻尖涩疼,她下意识抬头,忍住眼泪。
怎么回事啊。她比自己想象中,还要爱哭。
他的胸口鼓胀,疼到无以复加。他捂住胸口,痛苦蜷缩成茧子。
也是这时,男人的胸膛突然爆裂,炸开一团血雾。掌柜当场毙命,自他胸口拳头大的血窟窿里,悠哉悠哉钻出一条花色爬虫。
被叶薇一脚踩扁。
叶薇被吓了一跳:“好恶心,是蛊虫吧?”
裴君琅饶有兴致地眯起凤眸:“啧,居然在他们身上养了蛊,难怪一个个讳莫如深的样子。”
叶薇明白了,恨得牙痒痒:“掌柜被下了蛊,幕后主使的名字和事迹便是虫蛊销毁的指令。一旦他说出秘密,蛊虫发作,他必死无疑!竟能把蛊虫驯成声控,这不是抄袭了我的点子么?可见,这人定是潜伏于官学里的卑鄙小人,专门偷我的师!”
裴君琅皱眉,有点不解。眼下紧要的事,是这一件吗?分明他们无法从这些人口中得知真相了。
叶薇说话,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不着调啊。裴君琅忽感头疼欲裂。
第六十四章
血液蜿蜒了一地,刺鼻的血腥味直蹿鼻腔,催人作呕。
叶薇眉骨微蹙,一时间遍体生寒。
她道:“这个村子的人……都是假的。”
虚幻的村镇,如烟花一般稍纵即逝的城池。
裴君琅弯唇:“不错,夙瑶的屋舍外围,还绕了一圈卦阵,我查探过了,那些高级阵法出自占天者焦家,非本家嫡出子弟不能学习。而来此海岛的焦家人,唯有焦玄鸣。可见,是他创造了这个村子。”
叶薇困惑不已:“为什么呢?他煞费苦心圈了一个海岛,只是为了豢养夙瑶?难不成焦玄鸣已经婚配了,家里的正房太太牙尖嘴利是个母夜叉,不允许他纳妾?”
裴君琅的指骨一顿一顿地敲击木轮椅扶手,沉吟道:“这也是我不解之处,据我所知,焦玄鸣还不曾成家,既是单身的男子,何必要养外室?”
叶薇他们脸色发白,女人也知道自己吓到了两人。
她红着脸,略带歉意地说:“我有了身孕,嗅到异味便想作呕,实在对不住。”
叶薇胆子都要被吓细了。她缓了缓神,松一口气,对女人点点头:“那姐姐一定要好好照顾身体。”
“是呢。”女人也松懈防备,“方才祈木的香味两位也嗅了,看起来没什么大碍。你们快随我进屋里吧,天可太冷了,小心着凉。”
叶薇没有推辞:“劳烦姐姐了,敢问姐姐如何称呼?”
“我叫夙瑶。”
“夙瑶姐姐,我在家中行二,如不嫌弃,唤我一句二妹妹便是。”叶薇嘴甜,很快就和她打好交道。
裴君琅的身体虚弱,眼下闭目养神,唇瓣紧抿,竟似昏厥过去。叶薇忧心忡忡,知道裴君琅不能再淋雨受冻,忙不迭跟着夙瑶进小院子歇歇脚。
小院一看就是长久有人居住,灯火荧然,门窗上的彩漆簇新。屋内养了一条皮毛油光发亮的獒犬,能够看家护院,一见生人来就狂吠不止。
夙瑶无奈地对大狗下了指令:“旺财,安静。”
大狗被女主人教训了一阵,嗷呜一声,哼哼唧唧趴回狗窝。
等夙瑶领叶薇他们进屋的时候,叶薇才发现这座小院太古怪了。明明屋子外看起来是石头与黄泥砌的墙,可偏偏里面的家具都是用上等的大红酸枝木以及黄花梨木。一个只能蛰居海岛的普通女子,如何用得起这么上乘的木料。
叶薇心生疑窦,下意识看了一眼夙瑶身上的衣料——不对劲,大大的不对劲。花样绣纹竟是这几个月京城里最时兴的梨花胧月纹,荒野小地方,怎会这般赶时潮?仿佛京中有人。
叶薇几乎是一瞬间想到,那个时不时就要来一趟海岛的焦玄鸣。
这位……不会是焦玄鸣老师养在荒岛的外室吧?
这么凑巧吗?
两人一进屋,炭盆的暖意直袭面门,通体温暖如春。
叶薇活了过来,又伸手试了试裴君琅额上的温度。额头是热的,脖颈是冷的,他吃不消折腾了。
叶薇不得已,只能和夙瑶求助:“姐姐能否赠我与这位小郎君一身衣裳换洗?我这边有一些银子,也算报答姐姐的收留之恩。”
夙瑶抿唇一笑:“这有什么,能遇见都是缘分一场,切莫记挂在心上,不过是一件衣罢了……我夫君近日不在家中,他的衣衫对于小公子来说会有些长,凑合穿穿?”
“当然好,劳烦夙瑶姐姐。”
叶薇和裴君琅都收到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衣裳,灶房还有先前热好的暖水。夙瑶一声招呼,立马有个被拔了舌头的哑女帮忙抬水进屋,供他们清洗。
不知为何,哑女看到他们活似见了鬼,眼珠子都要从眼眶蹦出来了,直勾勾盯着叶薇以及裴君琅。
叶薇不知道哑女的眼神古怪,究竟代表了什么意思。
她也顾不上这么许多。
叶薇晃醒昏睡过去的裴君琅,把干燥的长衫塞到他手中,催促他快些擦洗、更衣。
裴君琅似乎明白,眼下他即便力不从心,也要好好换上一身干燥衣服,免得让叶薇为难。
于是他强撑起额头生热的不适,缓慢推动木轮椅,进入内室换上新衣。
叶薇则在另外一间偏房随便洗了头发,换了衣裳。
等她再度来到厅堂,夙瑶已经多添了一盆炭。
她让给叶薇一张美人榻,又轻手轻脚为小姑娘披上一件厚厚的毛袍。
夙瑶:“东厢房平时没人入住的,我让昭昭挂了一面布帘子隔开,各铺了一床被褥,供你们住宿一夜可好?”
夙瑶吃不准叶薇和裴君琅的关系,生怕自己此举会冒犯到两人。
叶薇明白,她既然已经安顿下来,就要想一个万全的借口搪塞过去,免得夙瑶对他们的来意起疑心。说兄妹的话,太古怪了,出了什么事,不往官道上跑,偏偏要出海跑到小岛来,必定是无计可施的状况才行。
她心里有了想法,不如说是私奔的小情人,这样才能将他们今晚狼狈的情况解释得一清二楚。
叶薇说:“我和小琅(小郎)打扰到阿姐了,实在对不住。”
“你们怎么会跑到这么偏僻的海岛上来?我夫君说,此地可离别的州府远着呢,他每每出航都要两天一夜才可靠岸。”说起夫君,夙瑶的脸上溢满了幸福的笑容。
叶薇没有拆穿夙瑶夫君的谎言。
她说:“我和小琅其实是违背家中意思,私逃到外面的爱侣。你知道的,他腿骨看着不大好,恐怕今生都不能痊愈,我家中父母亲便不大乐意我同他交际,可感情的事,又怎是外人一张嘴便能简简单单说清楚的……”
小姑娘装得落寞,眼见着眼泪都要往下掉。
夙瑶最明白情感之事不能强求,她拍了拍叶薇的手,安慰她:“也是苦了你了。没关系,你和小郎君好好在这里休养,留几日,待我夫君回来,我可以让他的渔船载你们去别的州府,如此也不至于被家中人找到。”
叶薇悄悄拧一把大腿肉,落下泪来:“嗳,多谢阿姐体恤,也就只有你站在我这边了。”
“我都懂,二妹妹真是可怜人。”
夙瑶安慰了叶薇几句,又给她端了一碗姜汤。
叶薇:“我看小琅淋了雨,十分不适,我先端汤喂他喝下,明日再来和姐姐好好唠几句。”
夙瑶赶忙催促她:“都怪我,一说起来就忘记时辰,你快去吧,要是哪里不好,明早我们还能去村里请个看病的大夫来瞧瞧。”
“多谢姐姐了,今晚如若没见到你,我们真不知该怎么办。”叶薇擦了擦眼泪,很快回到客房里。
裴君琅似乎真的很不舒服,已经从木轮椅上挪到一侧的矮榻小睡。
他很有君子风范,竟把帘子后那一张宽敞的雕花架子床让给了她。
关上门,叶薇把那碗尚且热腾腾的姜汤摆到一侧,上前晃了晃睡梦中的裴君琅。
他仍在熟睡。
长发用竹叶簪子束着发,发尾沾了水,黑得亮人眼睛。少年的雪睫垂落,被烛光照出一片昏黑的影,闭目的裴君琅比寻常要孤高清冷许多,似一把寒潭里的剑一般锋利。
裴君琅以为她临时出幺蛾子,杀心渐起。
反倒是叶薇承昭昭“提醒快跑”的恩情,柔声细语安抚她:“你别怕,我们其实不是坏人,不会伤害你和夙瑶姐姐。反倒是你们的男主人焦玄鸣,可能不是个和气的善心人。这事儿太要紧,等我们度过难关,再和你慢慢解释,好吗?”
可是,无论叶薇如何循循善诱,昭昭还是不肯钻入密林。
她张嘴,急得满头是汗,不断比划口吻,像是想告诉叶薇什么重要讯息。
夜雾昏暗,叶薇实在看不清。
她无计可施,只能冒着打草惊蛇的险要,点起了火折子,仔细去分辨昭昭的唇语。
等火光照亮小丫鬟脸的一瞬间,叶薇从她惊愕不已的脸上,读懂了一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不要过去,你背后,有婆罗!
第六十五章
昭昭的话,让在场的所有人不寒而栗。
叶薇回头望去,不远处被夜雾裹挟的那一片林子,真的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响动。先是枝桠摇晃,继而是树叶颤动,昨晚下的雨露凝结于枝头,被撼天动地的动静震落,纷纷散落在他们的肩膀与发顶。
春露入骨,渗出一股子冰冷的凉意。整整一夜,裴君琅都在看他身上的那件夹袍。
是叶薇从他包袱里翻找出来的,衣襟镶的杏色缎,绣了蝶恋花暗纹。既繁复又雅致的一件夹袍,不是他最钟情的一件,可如今看来,似乎也不算差。
裴君琅靠在木轮椅上,闭目养神。许是身上的痛感渐消,暖意席卷,他竟闭着眼睡着了。
梦里没有苦难,唯有无尽黑甜。
叶薇很早就睡醒了,在野外睡得实在不好,石头地面硬,浑身上下似是没一块好肉,疼得她一动脖颈就龇牙咧嘴。
她想到山洞门口的裴君琅,也不知他有没有回来睡。
叶薇拿好牙粉、竹枝毛牙刷,打算去清澈的溪边洗漱。
她刻意放轻了步伐,出洞的时候,叶薇看到熟睡的裴君琅。
他偏头垂首,密集的雪睫盖下,挺拔的鼻翼浮现一片阴影,明明很恬静的画面,薄唇却仍紧紧抿着。
叶薇莫名笑了下,他连睡觉都很不安稳,不曾放松。
为什么要活得这么累?
明明是美丽近妖的小郎君,却浑身散着寒气,张牙舞爪,想要吓跑谁?
叶薇蹑手蹑脚走远,她今日还有事做,可没时间理会裴君琅。
裴君琅睡醒的时候,已是艳阳高照的中午。
他迷茫地睁眼,垂头一看,那一件夹衣还老老实实覆在膝骨上。
裴君琅腕骨酸麻,他揉了揉如玉的手,挪动木轮椅入山洞,整理好了身上衣,他才缓慢地前往溪边洗漱。
小郎君爱洁,打理得当,又取一条青色的绸带松松垮垮束缚住乌浓发尾,这才慢条斯理回到洞穴。
他淡淡扫了一眼周遭左右,发现洞中除了整理武器的谢芙和鲁沉山,不见其余两人。
裴君琅低头,若有所思。
良久后,他问:“沈如意呢?”
鲁沉山愣了一下,不明白裴君琅和沈如意平时关系也不算亲近,怎么问起他了?若是问叶薇的去向,那倒还情有可原。
可惜鲁沉山的心思一点都不细腻,他呆了一会儿,说:“出去找易容要用的草药材料了,待会儿我们打算去扮作【杏花酿酒队】的队员,骗宝剑去。早上的播报二公子没听见吧?出局了周峰和谢北门的【四书五经队】被劫了,如今杏花队手上可有两把宝剑,他们就在咱们附近。所谓富贵险中求嘛……”
鲁沉山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却没一句裴君琅想听的。
他想问的分明是、分明是叶薇去哪里了。
但裴君琅没资格这样问。
他得了失心疯么?怎么忽然想问她的去向?
此时,谢芙已经帮妹妹涂抹了一层香喷喷的肤油,她靠过来,问鲁沉山:“小薇姐姐还没回来吗?他们怎么去那么久?不会是沈如意忘记草药长什么样了吧?”
“不至于。”鲁沉山摇摇头,“再等等吧。”
然而此时,裴君琅却眸光锋锐地追问:“叶薇跟着沈如意出去了?”
“是啊。”鲁沉山纳闷,“怎么了?”
裴君琅脸色一如既往地冷:“既是沈如意要采药,她跟去做什么?”
“小薇姐姐想学易容术呀,跟着一起辨别草药,不是很正常吗?之前我养蛊的时候,小薇姐姐也会在旁边一起看呢!”说到这里,谢芙鼓了鼓腮帮子,“对啊!沈如意真会显摆!把小薇姐姐拐走了,不行,我也要再养一瓮蛊虫,让小薇姐姐只跟着我……”
谢芙待叶薇的占有欲很强烈,已经很不满沈如意的夺人行径了。
裴君琅听到两人说的话,心里渐生燥闷。
他本该平静无波,寒肃似月。偏偏不满的思潮,比从前更甚。
裴君琅不是很完美斩断了和叶薇的关系吗?一切都如他所愿。
那他缘何还要不高兴?仿佛他还有亏欠,还有不甘心。
裴君琅记得蛊市那次。
他也在叶薇面前展现过易容术,但她从来没和他提过,她想学。
思及至此,裴君琅嗤笑一声。
原来,不是易容术不好,而是老师不对。
叶薇,不想裴君琅教。
叶薇自然不知道裴君琅胡思乱想了这么多事。
她只是想尽可能多掌握一点技巧,每学一样技能,就能在不经意间多救她一回。
若非如此努力藏着底牌,上回对上谢北门,她恐怕就要被大卸八块了。
可偏偏叶薇单手支着下颚,说:“若二公子不吃,那便罢了,留着你吃吧。若他吃了……”
沈如意:“吃了怎么样?”
叶薇愈发困惑。若裴君琅吃了,就代表他并不讨厌她。那么他为何还要放狠话,说一些意气用事的话呢?
她只能无奈摊手:“那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什么意思啊?沈如意懵,现在的郎君姑娘们交朋友都这么错综复杂吗?
……
眼下,沈如意战战兢兢,等裴君琅的回答。
小郎君半天不说话,他迷茫地回忆有关这碗河虾粥的关联——哦,叶薇曾用河虾粥逗过他。那时候,他说要吃,却没在膳堂里吃到。她是记得这一点,所以给他送粥了?
答应他了却没给到的东西,叶薇也要还给他了吗?
裴君琅冷笑,她还真是算得一清二楚。
她就这么急着和他一刀两断。也是,她有了旁的靠山,队伍里哪一个不是沾染世家嫡系的血,他又算什么呢?
既如此,这碗粥,他是接还是不接?
动静太大,裴君琅面色凝重,闭目听音:“有东西埋伏在此。”
很快,在叶薇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凛冽的长鞭已先一步晃出虚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下缠住树上埋伏的人影。
少年劲瘦如竹的腕骨一拧,众人只见几道鱼肚白的银光闪过,鞭声震耳欲聋。
第六十六章
她刚想动,四肢百骸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
或许是之前打斗的时候手足劳损,又或许是割开手掌的时候,耗血过多。
总之,叶薇疼到斯斯抽气,声音孱弱。
不远处响起少年清润的声音,糅杂若有似无的担心。
“叶薇,你醒了?”海面,唯有渔船上的风灯摇摇晃晃,洒下一片黄澄澄的粼粼波光。
今日来海岛见苏瑶,焦玄鸣并不是空手而来,他记得苏瑶说腰腹酸疼,特地给她带了两个添加安胎宁神药材的腰枕。
小妻子喜欢漂亮的东西,因此焦玄鸣费心选了京城时兴的暗花缎,以及珍贵的海珠,做枕头两侧的枕穗装饰。
想到苏瑶的笑脸,以及她温软的怀抱,焦玄鸣的心脏便柔软了几分。
等孩子出生,焦玄鸣想给苏瑶一个名分……或许他可以尝试带苏瑶离开海岛,住到京城去,真正成为他的妻。
只要焦玄鸣保护得稳妥一些,苏瑶也不会发现真相。
这是他偷来的一段时光,焦玄鸣无比珍惜。
然而,不远处,隐隐飘来一阵阵令人不安的血腥味以及腐臭。
黑鸦与海鸥漫天飞舞,盘旋而下。
焦玄鸣心神不宁,林中掠步更快。
待他闯入密林,男人的瞳孔瞬间扩张。
有人破了他的八卦尸阵。
这里一,片尸山血海。
“谁?!是谁?!”
“瑶瑶!瑶瑶!”
焦玄鸣一边呼唤苏瑶,一边发了疯似的闯入家宅。
每一个角落,焦玄鸣都找过了,可是他没发现苏瑶的踪迹,他的妻子不见了。
焦玄鸣慌张无措,再没有谦谦君子的泰然自若。
他奔回村庄,衣袍随风,猎猎作响。
焦玄鸣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从来不哭,可今日,他眼尾潮红,竟生了泪。
如今的心情,一如当初看到苏瑶望向他的眼神。
绝望而无助。
他得老天眷顾,失而复得。
为何上苍还要待他如此残忍,再让他感受一次失去苏瑶的滋味。
焦玄鸣闯进村落,发狂地挥刀。他不住敲击屋舍,把所有活人都喊出来。
动静之大,震耳发聩。
那个疯子来了,村民们吓得噤若寒蝉。
他们其实是京城牢狱里的死刑犯。
焦玄鸣救了他们,说让他们有个更好的去处,至少能暂时保住性命,不必秋后问斩,再苟延残喘一阵。
他们同意了,来到这个荒芜的岛屿,凶神恶煞的歹人,戴上和善的面具,和焦玄鸣的外室玩扮家家酒的游戏。
苏瑶被人掳走了,那他们没有用处,也不能活了……
众人想到这里,一溜烟作鸟兽状散。
然而,没人能逃过占天者焦家的卦阵。
焦玄鸣触动了大阵,天雷作引,地皮开裂,如同人的奇经八脉,四散追捕逃离的人群。
村民们不敌卦阵,纷纷跌入地裂。他们的脚踝被石缝卡住,动弹不得,没了去路。
焦玄鸣立于暗器长匣之上,手中剑意鼎盛,寒气逼人。
他毫无怜悯之心,一声声狠厉质问:“说,是谁带走的苏瑶?”
能破他的傀儡卦阵,绝非俗常人!
是八大世家其中一员,并且对方的能力不弱。
谁会拿捏苏瑶来对付他?
谁又敢惹八大世家?
若是江湖人士,谁会愚蠢到冒犯天威皇权,也要来夺走他的妻。
除非、除非……
焦玄鸣眉目凛然,他心中已有答案。
除非是为了皇位,为了夺权!
裴凌同焦家交好,周家也有姻亲,那么只剩下一个人——裴君琅。
焦玄鸣一跃而下,长剑刺啦一声,刺入逃窜的罪人体内,皮开肉绽,鲜血四溅。
焦玄鸣眼底一片猩红,犹如修罗恶鬼。他恶声恶气,不住追问:“那人……是否不良于行?是否要搭乘木轮椅才能出入海岛?”
焦玄鸣也不知裴君琅的腿疾是真是假,若是真的,那他太容易暴露了。
裴君琅会冒着暴露的风险,也要这般鲁莽行事吗?
焦玄鸣仍在思考,没有答案。
底下的奴仆却已痛到口吐鲜血,不住地说:“是、是他,那个小郎君……坐轮椅上岛的,他和夫人待在一起!”
焦玄鸣浑身发颤,心里有了数。
他颓然抛下掌中长剑,眼神空漠漠的,仿佛被抽走了神魂。
“既如此,你们也没了作用。”
“本就是多赠你们这些罪人一段苟活的时日,可你们无能,伤害了夫人。既然夫人不见了,尔等可以安心去死了。”
是裴君琅的声音。
熟悉的朋友关心她,叶薇莫名感到委屈。她的鼻腔酸酸的、涩涩的,泪花一瞬间涌上眼睫,眼眶烫烫的,布满一片湿潮的水雾。
小姑娘痛得蜷缩,忽然很想对裴君琅撒娇。她楚楚可怜地哼哼,胆大妄为,执意招惹这位心肠冷硬的小郎君。
“小琅,我身上疼,口也渴。你喂我喝水,好不好?”
第六十七章
叶薇软糯的嗓音传来,带点哭腔与委顿,让人听了,莫名的心软,忍不住纵容。
裴君琅抿唇:“我喊长寿来伺候你,或者昭昭也可以……”
那个哑女已经折服于叶薇策反山兽的英姿,她心甘情愿服侍叶薇。
叶薇浑身没一块好肉,疼起来要命,杏眸迷离,说话也更娇气,“不要。我就想喝小琅喂的。”
她就是想任性那么一回,想要那么坚定一回。
不想别人抛来一记眼神就后怕地改变主意,不想每一次为了顾全大局只能退而求其次。
本来只是想多了解一点母亲赫连璃的事,结果被告知,他是个没有过去的人。
裴君琅的身世成谜,他无父无母,他没有归处。
他们可没想过让东洲裴氏染指皇权,从今往后有资格于江山社稷上分一杯羹。
说句难听的,裴望山不过是他们养着逗弄的一条狗。什么时候起,狗生下的崽子,还能当家做主了?
偏偏,这个孩子身上拥有有杀神周家的血脉……
裴望山不够格,不代表周家没企图啊。
世家们的人身上滚过一道惊雷,各个毛骨悚然,他们的心乱了。
众人不免疑心,周家为了平定民心,拉东洲裴氏入局,其实从一开始,就是一个设好的局。
周家想借助东洲裴氏这一支皇族,恢复君主专制,他们腻烦了八大世家割据地方、分权共治的太平日子,生出了贪念,妄图独享皇权。偏偏八大世家里,武力最高者,又出自周家。杀神们的武力强悍,手握军权,又兼顾都城卫戍要职。
一旦生乱,他们这群世家本家的嫡枝,不是正好被瓮中捉鳖吗?
糟了,他们不能坐以待毙,要早早部署了!
周婉如又不聋,自然听到了风声。可她贵为皇后,母仪天下,凤座稳稳当当,当然也想为亲子筹谋,她没有对那些流言蜚语做出回应,采取了默认的姿态。
这一切,正如裴望山所料。
他什么都不必开口,只要他明面上归顺周家、敬重周家,自然有人会去权衡内里的利益。
世家们团结一致的心散了,一时间,朝局人心浮动,时局波云诡谲。八大世家彼此猜忌,关系剑拔弩张,再也不复往日的和平。
裴望山聪慧地达成了第一个计划——想活,便不能让八大世家同舟共度,一致对外,他要瓦解他们的盟约,他要他们彼此攻讦,内斗不止。
混乱的时局,才有枭雄大展宏图的机会。
裴望山积蓄力量,终于寻到第一个对世家下手的机会。
他摸清了各个世家的传家术,武力太高的豪族,他惟恐兵力不足;千面郎沈家与济世医白家,在江湖上威望太高,后续会惹出乱子,只有八大世家里最为默默无闻的无名者赫连家,裴望山能够下手。
有传言称,赫连家世代藏匿一件宝物。而这桩宝贝,能阻碍六道轮回、生死苦海,赠人永生。
为帝者,与天地同寿,万寿无疆。赫连家理应为他献上至宝,庇护他长生不老。
裴望山吃够了磨难,受够了苦厄,上天应当弥补他。
因此,他趁着世家们抵御外患的时候,设下了局。
等到裴望山处置了赫连家,又毁尸灭迹,藏匿行踪。
即便其余七个世家听到了风声,可无凭无据,谁又能说裴望山的不是?为了保住嫡长子以及凤位,周婉如也会站在他这边的,和天家同气连枝,同仇敌忾。
高门世家都是聪明人,权衡家族长存的利弊,为了族人的生死存亡,他们不会贸贸然站出来,为了一时意气,替赫连家鸣不平,与皇族以及周家为敌。
倘若哪个世家愚钝,当了这个出头鸟。在他们出兵应敌的时刻,定有其他世家趁虚而入,届时保不准手上的土地财富也要遭到清扫,由其他蜂拥赶来的世家侵吞瓜分。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他们知道周家兵强马壮,隐患太多,不敢一争高下。
世家长辈们顶多对裴望山,多添几分警惕与提防,免得步人后尘。
裴望山立于不败之地。
他机关算尽,下手狠厉,既然对赫连家出手,便没打算留有活口。
渐渐的,赫连璃的乖巧呆滞,令裴望山感到深深的不满。
她仿佛没有灵魂,只是一具毫无生气的美人花瓶。
乏味极了。
裴望山想要她对自己笑一笑,甚至是捶打辱骂。她可以浓烈地爱、浓烈地恨。
为了让赫连璃泄愤,裴望山甚至诱导她刺杀自己。
发簪划开裴望山的肩膀,血气迷离。如果赫连璃愿意,她完全能够重伤他。
可木头美人还是一尊哑巴。
她无动于衷,她漠不关心,她满不在乎。
即便裴望山强硬地将匕首抵在赫连璃的掌心,逼她动手。
赫连璃也仿佛已经被人为驯化,成了家畜,只会瑟瑟发抖,绝不敢对主子下手。
或许她心知肚明,裴望山武艺高强,她只是一只柔心弱骨的金丝雀,她什么都做不了。
既如此,倒不如继续苟延残喘,不给回应。
迫切情爱的人,竟变成了裴望山。
他意识到自己爱上了赫连璃。
“你母亲,可曾对你说起过朕?”
裴君琅垂下雪睫,似一个渴求长辈疼爱的落寞孩子。
“母亲时常同我说起父皇,她说自己近情心怯,又笨口拙舌,不知如何同父皇相处。可是每每受到周皇后的冷待与欺辱,她总是希望父皇能来及时发现,赶来庇护。她知道父皇也有自己的苦衷,世家独大,臣工不驯,目无尊长,君主有君主的家国大业,她不过是后宫里倚仗君王的小小女子,又如何敢左右朝事,令您与皇后生出罅隙。”
裴望山将信将疑:“蛮奴……真是这样说的?”
裴君琅凄苦一笑:“父亲,母亲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那一枚你赏赐的玉佩。她一直盼着你尽快回宫,赶来救她。”
这块玉是裴望山和赫连璃在山谷中成亲时,他亲手雕琢,为她戴上的。裴君琅知道玉石的来历,顺口捏造了一个感人肺腑的谎言。
可裴望山信以为真,他心中大恸,脸色煞白。他早该知道……赫连璃待他并非无情。她对他不理不睬,也是因为她受着家族仇恨的煎熬,她爱上了灭族仇人……
若她不爱他,又怎会生下裴君琅?
是他刚愎自用,是他孤傲不群,是他负了她。
小郎君犹嫌不够,还从怀里捻帕子,把每根手指逐一擦拭干净,像一只不喜欢留下外人气味的高傲大猫。
见状,沈如意伤心极了,他凑过去和鲁沉山窃窃私语:“我就说小薇和二公子有鬼吧?他抱血里哗啦的小薇都没这么有洁癖!”
鲁沉山无奈地摇头:“你早上是不是吃烤毛鸡蛋了?离我远点,手里一股怪味。”
谢芙也捏鼻子推搡他:“沈如意,你快起开,熏到我了。”
“有吗?”沈如意大惊失色,连忙嗅了嗅手掌,“好吧,好像真的有点味儿。”
那看来是他想多了……或许叶薇和裴君琅真的是纯洁的战友情。
第六十八章
客房里,夙瑶不吃不喝,成日里以泪洗面,恳求昭昭去给叶薇传话,她想见小姑娘一面。
在夙瑶的印象里,叶薇喜笑健谈,是个很好讲话的姑娘。她会听懂夙瑶的诉求,放她回家。
昭昭是裴君琅派来伺候夙瑶的,得了主人家的嘱咐,不会眼睁睁看着夙瑶连带着府中的孩子饿死。为了让夙瑶吃饭,昭昭只能原地干干一跺脚,跑去找叶薇了。
叶薇本也打算见一见夙瑶。她是喜面人的性子,听到昭昭说起夙瑶已经一两天滴米未进,连安胎的补汤也不喝,有点替夙瑶担心。
叶薇见夙瑶之前,先去厨房指点挑了几样菜,让老御厨帮忙煮饭。
老御厨姓王,早年和长寿都在宫里当差。看他一个小黄门隆冬腊月连一件过冬的袄子都没有,在风里头瑟瑟发抖当差。王御厨正巧在灶膛边上烤馒头片,见状递了一个过去。长寿登时被这口馒头感动得涕泪横流,连皇子府当差,他都和裴君琅举荐了王御厨。
王御厨早早受了长寿的敲打,知道眼前这位主儿很可能是未来的皇子妃。
“小琅为什么认为,我是那种很听话的姑娘?”
少年似乎被她这种亲昵的姿态所震慑,肩骨瞬间变得僵硬,就连薄唇也抿成了细细一线。
裴君琅的嗓音紧绷,眸色也渐沉,他压抑着浓烈的情愫,音调沙哑地告诫:
“叶薇,别招惹我。否则,后果自负。”
叶薇从来不曾见过裴君琅这种侵占欲极强的眼神,凶悍、狠厉,似山中饥肠辘辘的狮虎。
他即便神情恼怒也是很坦荡,可眼前的裴君琅,目光如炬,有些陌生,叶薇甚至以为……他想要将她拆吃入腹。
有点人心惶惶的。
小郎君一言不发,一瞬不瞬凝视她,叶薇终于知道害怕。
她缩了缩脖子,收起所有调笑的心思,也松开了那一片衣袖。
裴君琅眯眼,沉默地躺回原位,仿佛方才的一场切磋,都是叶薇的幻觉。
被小郎君一吓,叶薇的困意全无。
她沉默寡言,盯着帐篷顶子发呆。
风雪声很催眠,她又有了困意。临睡前,叶薇忽然有感而发,嘟囔着问裴君琅:“小琅,我能不能……牵着你的衣袖入睡?”
裴君琅似乎在嫌弃她的粘人,沉默一会儿,还是递去了手臂。
叶薇唇角上翘,口是心非么。她侧身,抱住裴君琅的臂骨,脸颊小心地蹭了蹭少年冰冷的掌心。女孩枕着他的手,终于心满意足睡着了。
而手掌被束缚的裴君琅,待叶薇气息平缓,才偏头去看。他想蜷指躲开那一片绵绵的温热,可指骨一动,叶薇就蹙紧了眉头,仿佛他一走,她就没有安全感。
裴君琅不想吵醒她,只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放弃逃跑的念头。
第二天睡醒。
叶薇惊讶发现,她脸下垫着的不是裴君琅的手,而是他宽阔的胸膛……昨夜,她竟胆大妄为钻进小郎君的薄被里,双手死死禁锢住少年郎窄瘦的腰肢,脸也靠在他的胸口,不知是不是冒犯了他,白皙脖颈之下,衣襟被拉扯得凌乱,露出线条分明的腰腹。
叶薇打了个寒颤,做贼心虚地松开手。
偏偏这画面有点诱人,她眯眼又看了一眼。
没等叶薇偷偷摸摸溜走,头顶恰逢其会传来一道隐隐含怒的嗓音:“叶薇,昨夜睡得可好?”
有点咬牙切齿,心情不大好的样子。
叶薇更慌了,她小声:“还、还不错。”
裴君琅的脸色黑沉。
但念在他和一个睡相不好的小姑娘计较太过孩子气,小郎君按了按额穴,还是放弃了责难。
叶薇趁机钻出帐篷前,她回头对裴君琅道:“多谢小琅昨晚收留,我、我去给你打一碗米粥喝,你慢慢洗漱。”
小姑娘脚下不停,见鬼似的溜之大吉,
她要去和沈如意讨一把米来熬粥。
边城天气干燥,农田不合适耕种,行军大多时候,都是吃方便储存的馕饼,但沈如意喜欢白饭,还是偷偷带了一小袋,隔三差五熬一锅稀稀的米粥,和军中部将们分食。
裴君琅嘴挑得很,不喜欢荤肉的膻味,牛乳、羊乳都不喝,偶尔吃点烤饼或者果干,饮食上很克制,比辟谷的神仙还难伺候,唯独沈如意熬粥的时候会多喝上一小碗。
叶薇想,如果日后战胜回京,她一定设一桌子河鲜粥宴,请小郎君尽情享用。
没等叶薇走到膳营,跟随他们行军的周家郎将便递给她一封羊皮卷轴。
“小薇大人,这是西坞送来的信件。”
叶薇想到当初拜托多罗王子拓下的壁画,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有消息了,一时间欢欣雀跃。
她嘱咐沈如意帮忙熬粥,自己先找了个清静地看信。
多罗在信上祝贺叶薇守城战的胜利,并且告诉她,格图部落的羯人看样子是着急了,竟开始逼迫西域小国投诚,派出青壮年勇士增援,显然是他们低估了大乾国的军将,如今人马不足、粮食不够,应对起来有些吃力。
虽然胜利在即,多罗王子希望叶薇不要掉以轻心,因为他最近从王庭里抓出的几个叛臣奸细口中得知,羯人这次有了白莲教的襄助,定会大获全胜。他们仿佛很信赖白莲教祭出的杀招,死到临头还在策反西坞的贵族。多罗觉得事有蹊跷,不得不尽快放下手上繁杂的国政,先给叶薇通风报信。
叶薇看完第一张纸,又在桌案上摊开另外一张很长的卷轴。羊皮卷上满满手刻的凹槽,很明显是匠人按照佛窟壁画的比例大小,一笔一划拓下的图案。
叶薇一张张看过去。
等她看到那张驭蛇而出的长发神主,自己也不由一怔,这个画面与当初五竹山成神日的叶薇太像了,难怪那些西域小国对她的神主身份信以为真。
叶薇接着往下看,卷上出现一条用朱砂涂绘的龙角红蛇。
红蛇与神主并肩行走,进入一个山洞。洞内的地面上摆放着七八颗红色的石头,仔细看去,那些石头表面的裂纹很像人的瞳孔。
叶薇几乎是当头棒喝,明白过来,那是八大世家手中掌握的红龙血眼石。
看到这些与现实相呼应的画面,叶薇的心跳渐快,鼻翼沁满了热汗,心里生出难言的不安来。
她突然想起,很久之前,叶老夫人割开叶薇的手指,用她的血祭红龙血眼石,石头分明发颤了,死物居然会动……
叶薇接着往下看。
神主躺到地上,红蛇盘踞在身侧。当匕首刺入她的心脏时,流出的鲜血将会漫上红龙血眼石,紧接着,石胎起反应,从中孵化出云雾一样的东西,梵语称之为天降的神明。
那些不可名状的雾霭神明会爬向红蛇,将其团团围住,最终一点点吞噬、覆盖蛟蛇,合二为一。神明寄生于蛟蛇的身上,终是让蛟蛇堆出了一双肉翅,更改了它的口器,能够将燧石藏于脾胃,口吐不灭的天火。
红龙,也就是肉翅蛇身的怪物……
叶薇想到那些失败了的冒牌货,它们确实是红龙,但又不是真正的红龙。
白莲教是否知晓红龙的神力,故而千方百计要孕育红龙?
叶薇不寒而栗。
只要用她的心头血、红豆,以及所有红龙血眼石,就能真正养成红龙。
那么,叶薇作为红龙神主,其实她并不是驾驭红龙的神明,只是一个被上苍选中的、孵化红龙的祭品!
叶薇看到多罗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我研究明白壁画以后,自知此事对于小薇姑娘不利,已命人毁去了佛窟。然而,我们王庭里竟然有被白莲教收买的叛臣。我怀疑,教主白泽很可能已经知道这个献祭的方法,他野心勃勃,一定会对你下手。小薇神女……请您今后一定要多加小心。”
叶薇深知白泽的阴损,当年祖父叶尘夜也是丧命于他的手上。
白泽不会善罢甘休,他肯定会来找她的。
怎么办呢?
叶薇不敢对外透露半点风声,能做的事,也只是立刻焚毁羊皮卷轴,她盯着炭盆里被火焰燎到翻卷的尘烬,心有余悸地出神。
世人皆想得到红龙,除了裴君琅,没人会珍惜她的性命。
她要活下去,要和小郎君一起活下去。
“是。”叶老夫人握住叶薇的臂骨,话语里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坚毅,“小薇,这些东西,不要让外人知晓。包括你血脉特殊,这件事,谁都不能说,甚至是你父亲也不行。”
叶薇一怔,她怎么都没想到,祖母会语重心长提醒她,防备她的父亲。
祖母仿佛了解她所有的事,甚至是猜到叶薇能利用鲜血策反旁人麾下的山兽。
不。
叶薇暗下摇摇头。又或许,祖母并不知道这件事。
叶老夫人之所以能说出这番话,只不过是眼前的叶薇,老人家似曾相识。
很快,叶薇想明白了——祖母透过她,看到了祖父的身影。
那个从前的天之骄子,叶尘夜。
第六十九章
叶薇抱着那一捧祖母慷慨奉赠的书,摇摇晃晃退出暗阁。
那一摞手札堆叠高高的,厚厚实实,几乎淹没了孩子的脸。叶老夫人看到了,忍俊不禁:“我倒是忘了,你一个人怎么搬得动。”
话语落下,她拄了拄龙头拐杖,地面顷刻响起一阵震荡。青竹去请了两次,裴君琅装作没听见,闭门不搭话。
二皇子阴晴不定,不愿意见客。
宴席正尴尬,还是叶薇给众人解了围。
她直接斟满一杯葡萄酒,高举着敬众人:“这杯酒敬我们遇到漳州敌袭,有红龙神主护体,逢凶化吉!来者是客,不要拘束,咱们开席吧!”
叶薇话音刚落,屋外就适时响起骨碌碌的声响。
大家回头望去,不远处的庭院,裴君琅推动木轮椅,冒雪而来。柔软的雪絮堆积在他肩上的狐毛斗篷上,好似一簇簇柔软的蒲公英。
小郎君进门,身上的寒气瞬间被屋里温暖如春的炭盆消融,滋滋冒起一蓬蓬白气儿。
他停了一会儿,紧接着,一双狭长凤眼望向叶薇,目不转睛,朝她推车行来。小郎君气质岑寂,眼带冷冽杀气,浑身透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讯号,随着木轮椅的滚动,世家孩子们被他的气势震慑,无不主动让开一条道。
裴君琅是今天的主人翁,主位自然是他的。
叶薇方才想替他解围,为了开宴,不小心占了座位。如今东道主来了,她很识趣站起身。
小姑娘刚要离开,就听裴君琅用还算温驯客气的语气道:“不必起身,坐吧。”
叶薇困惑地看他一眼,倒是什么都没说。
深夜。
谢芙和周牧娘看叶薇醉醺醺的样子,提出要带送小薇姐姐回去。
可是叶薇不胜酒力,外人一碰便扶住胸口吐,眼泪汪汪,不胜娇弱。
长寿瞧着心疼,连忙让王御厨炖醒酒汤去。
见状,周牧娘拉了拉谢芙,心疼地说:“让小薇在二殿下府上休息一会儿吧,免得坐马车回去,又要难受。”
周牧娘知道叶薇和裴君琅的关系好,并不觉得叶薇留宿府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谢芙想了想,也同意了:“好吧。”
说完,她朝裴君琅比划了一个杀人的手势。
“好好照顾小薇姐姐,如有怠慢,明日便是你的死期!”
鸡腿饭队的小伙伴们都很熟悉了,大家叹了一口气,三三两两离开,并且叮嘱裴君琅关照叶薇。
人都走散了,唯独白衡还滞留外院。
裴君琅挑眉:“白公子还不走,是想留府上过夜?”
白衡犹豫了一会儿,抿唇:“小薇喝醉了,我不放心……把她单独留在皇子府上。”
裴君琅抬眸,杀心又起,以一种看死人的冰冷眼神,讥讽地道:“倒是稀奇,叶薇在我府上留宿那么多回,哪一次出过差池,竟要让你一个外人来担心。”
白衡:“今时不同往日……若二殿下尊重小薇,你就该护住她的名声,不要留人话柄。”
裴君琅冷笑:“她今日是在裴府做客,既为府上贵客,又喝醉了酒,我自会去通知叶府的家奴来接人。倒是你,少利用叶薇的好心,伺机亲近她。”
确实,叶薇在裴君琅家里做客,出了点状况,由叶家的奴仆来接小姐,很合乎情理。倒是白衡亲自送醉酒的叶薇回府,两人一道儿露面,身上都酒气熏天,恐怕会无端端招来一些非议。
即便世家子女们不讲究男女大防那一套,可强行让姑娘家和他绑在一起,引起外人的绮思与谣言,还是有煎迫叶薇之嫌。
白衡自认是个正人君子,他暂时不想趁人之危,冒犯叶薇。
白衡羞惭,从善如流地拱手致歉:“是我考虑不周。”
裴君琅懒得和他废话:“既然脑子转过弯来,那就滚吧。”
白衡没有再纠缠。
裴君琅转身就走,招呼长寿关门。
他目送裴君琅远去,脸色发白,心说:不过是一个双腿残疾的小郎君,他能做什么?
况且,白衡问过裴君琅了,二殿下无意于叶薇……若是裴君琅喜欢小薇,又何必同他说那些模棱两可的话?那不是自相矛盾吗?
可是、可是裴君琅今日的态度,真的很奇怪啊。
白衡想不明白,他没再逗留,转身蹬鞍跨马,慢悠悠回府了。
皇子府门“砰”的一声合上,门缝关得严丝合缝。
庭院里,灯火通明,黄澄澄的烛火流淌于银雪间,一地碎金似的华光。
裴君琅顶风冒雪前行,稀碎的雪籽坠落肩膀、乌发、纤长的睫毛,明明很冷,他却没有及时进屋。
小郎君在屋外停下来,目光落在洞开的客房,唇峰微抿,一言不发。
屋内,叶薇侧躺在芭蕉叶状的美人榻上,呼吸清浅,脸颊绯红。
手臂叠在脸下,印出深深浅浅的几道褶皱。
睡相一点都不柔美,甚至可以说是差劲。
但看着叶薇睡得安心、香甜,裴君琅又感到安心。
小郎君怔怔地出神,眉棱轻蹙。
他想起今日,叶薇和白衡谈天说地,欢声笑语。
她那么健谈,对待每个人都有很多话聊,从来不冷场。她很受欢迎,不似他一样,旁人避他如瘟神。
裴君琅莫名燥郁。
他不得不承认……今日,他看白衡,真的很不顺眼。若非他是梅姨之子,裴君琅不介意手上再添一条人命。
而且,他想到下午内院里发生的事,他和白衡说过的话。
对于他将叶薇拱手相让一事。
裴君琅好像,有点后悔了。
叶薇脚下踉踉跄跄,差点摔倒。好强的内力!她心里凛然,恍恍惚惚意识到,祖母也有本事在身,并非一心相夫教子、居于内宅的孱弱老妇人。
听到内室的传唤,很快箬叶从屋外撩帘进来,和老夫人见礼:“老夫人,奴婢在,您有何吩咐示下?”
叶老夫人沉吟道:“我记得小薇院子还缺个丫鬟与婆子。这样,你挑几个得力的小丫鬟服侍小薇,往后你也听她差遣,两院来回看顾。”
第七十章
叶薇手指笨拙,磕磕绊绊忙活了半天,终于在裴君琅那几欲吃人的目光下,完成了编发。
即便裴君琅没有用莲花冠或玉簪束发,还穿着一身银饰胡服,也依旧贵气逼人。特别是小郎君生来的桀骜,凤眸微阖,等闲不敢与他对视,生怕受其迁怒。
叶薇特地挪来一个软枕,抵在裴君琅的膝骨底下,营造出一腿平直躺着,一腿屈膝抵肘的慵懒模样。
叶薇怕他膝骨不能受力,还故意挨靠在裴君琅旁侧,借他支撑腿骨。她望着裴君琅这一身秀骨皮囊,颤抖手指,忍不住探向他的衣襟。嘴上还要怯怯念叨:“小琅,我只是想看看你有没有发烧,绝无冒犯之意,你见谅、见谅啊……”
叶薇轻声呢喃,素白的一只手已经胆大妄为伸过去。
然而,就在她冲撞裴君琅的千钧一发之际。
她的伶仃腕骨,忽然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紧扣。
修长白皙的指骨攥着她,很用力。
叶薇吓了一跳,低头,正对上裴君琅一双杀气腾腾的凤眸。
似乎看懂眼前人是谁,裴君琅眸中柔色渐生,戾气褪去。
叶薇讪讪一笑,想哄裴君琅放开她。
可就在此刻,那只手反而扣力更重,冷不防将叶薇扯到怀里。
扑通一声倒了地。
叶薇整个人被小郎君颠倒了方向,后脑勺被温热的掌心扶住,天旋地转。叶薇再睁眼,忽然觉得脸上一凉。
她惊慌失措,讶然发现贴上面颊的,居然是裴君琅温凉的薄唇。
叶薇一瞬间失了神,纤细浓密的睫毛忽闪忽闪地眨动。
裴君琅近在咫尺,与她滚烫的气息交织。
狭长的凤眼,挺拔的鼻梁,他的五官俊雅而美丽,每一寸皮肉都是上苍的鬼斧神工。
男人冷冽的气息无孔不入,一下子钻入叶薇的鼻腔,清幽的草木香,惊得她浑身发颤。
叶薇的掌心不受控制生汗,热潮潮的,就连脊骨都忍不住酥麻。
女孩一动不敢动。
如果她没出现幻觉的话,裴君琅是……亲了一下她的侧脸?啊?
“小琅?”
但很快,裴君琅丧失了力气一般,松开手。他又难耐地皱眉,蜷入厚被中,闭上了眼。
小郎君的气息平缓,仍是熟睡的状态。
叶薇整个人都像是落到油锅里,没一处好地方,她要被煮熟了。叶薇红了脸颊,一时间都不知道……方才浅尝即止的那个亲吻的动作,究竟是不是真实存在的。
她忽然不想喊醒裴君琅了,甚至是不知该怎么面对他。
令人捉摸不透的少年郎,他究竟在想什么啊?
叶薇没敢再喂裴君琅喝姜汤。
明明被唐突的人是她,可叶薇却生出一种做贼心虚的情绪。
她和衣躺到了床上,用厚被子蒙住自己的小脑瓜,烙饼似的扑腾,辗转反侧。
最后,叶薇对准了厚被子,猛捶几拳出气。
——小琅,你究竟在干什么!
叶薇无能狂怒。
发泄完,又小心翼翼掀开被子,侧身望向帘子外影影绰绰的那一道清瘦的身影。
裴君琅生病了,很虚弱。他气若游丝,仍在熟睡,完全不知她的方寸大乱。
可恨。
讨厌!
这一夜,叶薇意料之中失眠了。
她瞪着床帐好久,一直到晨时才陷入梦乡。
早上,日光照入房中的时刻,刺痛了叶薇的眼睛。
阳光热得能烘干人,叶薇揉了揉困倦生涩的额头,终于依依不舍爬起身。
她怨气深重,活似地府阎王。
然而昨日还奄奄一息的裴君琅,早早醒了。
少年睡了一夜,总算恢复了体力。又看到自己和叶薇共处一室,心里实在惊骇,但毕竟寄人篱下,肯定不能事事如意。
裴君琅只能强装镇定,从夙瑶口中打听到叶薇编造的蹩脚的借口。他一时无语,倒也积极配合,没有流露端倪。
小郎君甚至自娱自乐,甚至找到一方矮桌,又翻开一本闲书,就地看看书,惬意地喝起了他一贯嫌弃的农家粗茶,等待他的“小娇妻”早早苏醒。
“早。”叶薇睡醒了,揉了揉鸡窝脑袋,赤足下地,到处摸索自己乱踢开的绣鞋。
她头发凌乱,故意和梳洗完毕、已经干净整洁的裴君琅打了一声招呼。她看到神清骨秀的少年郎的第一眼,叶薇立马想到昨夜缱绻暧昧的画面,脸又一次变得炙热,热气儿怎么都散不去。
叶薇像是想验证什么,悄悄发问:“你……记不记得昨晚的事?”
裴君琅没有印象,他只知道自己淋了雨,随后身子骨不适,忽冷忽热,很快睡下了。
睡梦里,似乎梦到了什么春色,总体来说,应该是一个难得的好梦。
但他没有印象,实在太累了。
“不知。”裴君琅冷冰冰地挑眉,“怎么?有事?”
叶薇愁眉苦脸,顿时结巴了:“没、没事。”
就她一个人有印象吗?
叶薇脑袋昏昏,不由自主胡思乱想:唔,昨夜那个吻,可能是她头昏脑涨产生的幻觉吧!
小姑娘蓦然一靠近,馥郁的馨香如烟似雾席卷而来,温香软玉满怀。
裴君琅无措地偏头,闷闷倒了一杯酒小口啜饮。
偏偏叶薇毫不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