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灾星
两兄弟对坐将近一个时辰, 夜色黑沉,两人俱无睡意。
过了会儿,阿元带着消息回来了, “约莫三年前,相府的确派人把一辆马车送往边疆,但是后来不知怎的又回来了。”
柏若风能显而易见看到柏云起吐出口浊气,像是放松了下来。
柏云起嘀咕着:“我就说不可能认错。”
柏若风听力很好, 自然听到了这句话, 他歪了下头,“现在, 你可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了吧?”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匆匆见过一面而已。但我觉得她挺有意思,就想认识认识。”柏云起顿了顿, 话已至此,长话短说也没什么,于是他问,“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绿洲吗?”
绿洲?柏若风回想起来, 那时他因为年纪小被禁在城中, 柏云起却已经被爹带在身边打仗。
有一天,柏云起回来兴致勃勃和他说, 原来两军之间有一小块绿洲,长着一片树木, 站在沙丘高处时能对林间一览无余。
因为地处北越和南曜中间,两国都无法把绿洲据为己有, 因此它就自成了一块小天地。
没有战争的时候, 柏云起时不时就喜欢带人去那里逛逛,站在高处偷瞄有没有敌人进绿洲。有时候偶遇一些来舀水的倒霉鬼, 这些送上门来敌人就成了他的军功。
约莫三年前,南曜大胜北越,朝中传来即将签订盟约的喜讯,眼看天下太平。然而这对柏云起来说不是完全的好事——他的军功还没攒够,以后可能就没了着落。
柏云起为了自己将军梦和爹吵了一架,又带了自己的小队去蹲人。当时的北越还没退军,他想着能攒一点是一点。
巧合的是,以前蹲几天都没结果,今日才几个时辰,他就看到一伙人进了绿洲,人数看起来并不多。
柏云起眼睛一亮,当即带人冲了过去。他去到那里时,正看到这群人在挖坑,旁边五花大绑了一个鼻青脸肿的女孩。
这些人嘴上一直骂骂咧咧。
“都怪她,都是因为这个灾星,我们才会败。”
“把她埋了,埋在这里谁也发现不了,我们的国运就会好起来的。”
“对!放她的血来祭旗,再埋了她。”
“杀了这个灾星!”
……
一旁的草丛微动,这些人察觉出不对时已经晚了,一群暗红衣装的士兵冲出树林,扬起长枪。
那些人还没来得及逃,就被捅了个对穿,骇然睁大的眼中倒映着偷袭的柏家军,以及从树林中走出来的半大的桀骜少年郎。那人再看不到更多,身躯轰然倒下。
带着沙子的黑靴停在了女孩脸边,女孩挣扎着呜呜喊出声,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极力抬起来看向来人。
旁边的将士见女孩瘦弱,手无缚鸡之力,像是平民,并不把她放眼中,“世子,要不要杀了她?她很有可能是北越人。”
俯视着这女孩的柏云起摸了摸下巴,他刚才听到了那些北越将士的话,不觉得那些人会随意杀害自己国家的民众,因此对女孩身份有些怀疑。
倒是个可怜人。他把女孩口中的抹布扯出来,随手丢弃。秦楼月立马道:“我不是!我不是北越人!别杀我,求求你们了,不要杀我!”她用沙哑的声音喊道,眼泪珠子般一串接着一串。
其他将士面面相觑,都看向柏云起,等他拿主意。除了敌兵,他们柏家军军纪严明,从不随意杀平民,更何况是老弱妇小,哪怕是敌国的小孩。她这么小,能做什么呢?
于是都心照不宣地沉默了。
柏云起只让这些人抓紧时间去取些水,然后收兵离开。
取水的间隙里,他绕着女孩走了两圈,端详着。见她一身脏乱衣物,光着沾满血污的脚,身上并没有什么可以表示身份的东西。
他看女孩面容清秀,额间有枚小痣,于是想了想,从腰间拔出刀来。
女孩以为他要杀了她,吓得闭目不敢看,嗓音颤抖,却极为利落道:“求求您,官爷,下手利落些,务必一招致命。”
以为自己到了绝境,却还能用理智给自己选条舒服的路?这人真有意思。柏云起忽然没忍住就笑了。
刀落下,却是精准割断了女孩身上的绳索。
“你走吧,我们不杀无辜百姓。”他收刀回鞘。
秦楼月飞快除去手脚上的绳子,冲柏云起连连鞠躬,“您是个好人,您真是个好人!”她激动到语无伦次,翻来覆去只会说这句话。
柏云起见她转身毫不迟疑地跑了,便全当做了件好事,转身就要往士兵那走去,脚才抬起,就听到身后扑通一声,沉重的落物声惊得他回头,才发现那女孩跑出去几米,晕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
这里寻常并不多人来。柏云起粗鲁地沾着清水拍打着女孩的脸,“喂,醒醒。这里可不是睡觉的好地方。”
昏迷没多久的女孩被他弄醒,一睁眼火速又是道歉又是道谢的。
柏云起在漆黑的夜色中只记得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特别的清澈,特别的明亮,潜藏着畏惧和勇敢两种矛盾不已的东西。
柏云起觉出奇怪,盘腿坐下来,若有所思看着她。
“谢谢、谢谢您,我这就走。”秦楼月站起身想走,柏云起却拽住了她的破衣裳。
“等等。”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硬邦邦的饼,“你是饿得没力气了吧?吃点东西再走,万一又晕倒了,下次可就遇不到我这么好心的人了。”
秦楼月犹豫了两下,在坐着的柏云起身边蹲下来,就着湖水啃着没有味道的饼。
柏云起摆弄着随手捡的树枝,问道,“你是北越人吧?”
秦楼月一顿,咽下干巴巴的饼,疯狂摇头。
柏云起笑了下,“我听那些人说你是灾星什么的,怎么回事?”
秦楼月不说话,装哑巴。
“喂!我可是你恩人!”柏云起抬起手中的枝干隔空点了点她,不屑道,“告诉我怎么了?两国都在谈和了,我才不会对平民下手!”
“呃唔。”秦楼月犹豫了一下,不知怎么解释,因为她自己也并不知道具体缘由,只是懵懵懂懂地想要活着,“双生子是为不详。因此,我生来就是个灾星,他们都说我是灾星,谁都想把我弄死。”
她不安道,“你肯给我饼吃,你真是个大好人。以后有机会,我会报答你的。”
“你才多大,怎么会是灾星?”柏云起没把她话放心上,他比划了一下身高,仰身撑地,潇洒笑道,“混得这么惨,看来北越实在不怎么样。要不,你跟我回去给我当丫鬟得了,起码饿不着肚子,也没人对你喊打喊杀。”
他语调轻快,斜着身看人时,那双含笑的浅眸比头顶明月更盛,让人情不自禁想要托付信任,却又因那略微轻浮的言语忍不住怀疑是否玩笑一场。
把话当真了的秦楼月眼睛一亮,小鸡啄米点头,一手抓起柏云起的衣角感动不已,欲言又止,怯怯问,“你真愿意带我去你家?真的包饭吗?”
“当然。”柏云起一愣,旋即摸了摸她头发,觉得还怪软的,“你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谁?”
秦楼月并不蠢,“他们喊你世子,你是哪家的世子?”
柏云起反手指自己,得意道:“我啊,是镇北候世子,家就在北疆三城内的侯府中。你以后可就是侯府丫鬟了,高不高兴?”
此话一出,他眼睁睁看着秦楼月的面色由惊喜变得惊恐,刷的站起身连连后退。
秦楼月惶恐道:“大好人,谢谢你的饼,我忽然想起我家里还有事,再见了!”
说完撒丫子就跑,柏云起没想强留,喊了她两声,见人不回头,也就作罢了。
他有些遗憾地摇摇头,心想还是他爹赫赫战功,把北越百姓都给吓着了。然而那双仿若盛满苦难的明亮眼睛、那一句一个‘大好人’在他脑内游荡,始终难以剔除。
他起身。弯腰拍拍衣襟灰尘,招呼着将士们速度快些。他们得在天明前赶回城里,免得被他老爹看到了又在念叨。
殊不知秦楼月一路逃出绿洲后,那股子如影随形的心悸才好了许多。她回头看了看,见人没追出来,既庆幸,又失落。
她是想混口饭吃不假,可若是镇北候知道她身份,那就是玩命了。
天色茫茫,她独自立在沙漠里,竟然不知道哪里能是安身之处。最后,秦楼月一咬牙,跌跌撞撞往北越军营驻扎地而去。
才回到军营中,将士们看着她眼色各异。秦楼月权当没看见,这些人再怎么对她指指点点,明面上还不敢动她。
此次若不是她落了单,也不至于被人劫走。
帐篷中酒意正酣,她才揭开帘幕,看到上位之人,张了张嘴,“皇兄,我……”回来了。
话没说完,就被气势汹汹的人一酒爵砸在脑门上,血流不止。
秦楼月低下头,抬手挡着自己,是条件反射的自我保护动作。新鲜的血液滴滴答答顺着脑门上新增的伤口滑落,一下子布满了半张脸,可怖得很。
“没用的东西!”北越太子秦剑南指着她骂道,“还知道回来。带你来是让你来治疗士兵的,不是让你去玩的!果然灾星就是灾星,做了圣女也是个灾星,天天折腾你那些没用的药。”
边上的将军打着哈哈:“殿下莫气,圣女劳累多时,出去散散心并无不可。”
秦楼月知道自己的地位,她捂着受伤的额头,奄奄一息,“皇兄,我先回帐了。”
她拖着受伤的脚离开,正听到帐篷里传出秦剑南的声音:“这几年送去南曜的探子都死得差不多了,正缺人手。吾看她会用药,养养还能见人,身份又在那,把她送去,父皇就不会总提其他兄弟贡献多了。”
“殿下英明。只是圣女千金之躯,万一有所闪失?”
“死了就死了呗。”
……
三年后,丞相府里。
段轻章忽然邀约秦楼月去他院中,在小桥流水中,秦楼月又见到了当年那个‘好心人’。
柏云起笑吟吟道:“我见姑娘有几分眼熟,不知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他眼中含着淡淡的期待,等着她开口承认。
若我真是段锦诗就好了。秦楼月没来由地想,那就可以光明正大点头,与之相交。而不是畏惧对方把我斩杀。
她摇头,一脸陌然看向段轻章,“兄长,不知这位是?”
柏云起拉着柏若风说了一晚上话。柏若风拍开他的手,扎心地朝他泼冷水:“想那么多,说不定人家压根不记得你了呢?”
柏云起重重冷哼一声,倒没说些什么了。
因着柏云起的缘故,这几日柏若风去相府的频率也变高了。自然撞见了段公良几次。这是他头回见到传说中的贤相。
此人身体瘦削精瘦,面貌沧桑,叠了几层眼皮的锐眸透着要把人吃进去的利光。
他撑着上好料子雕琢的拐杖,得体的衣物裹在苍老的身躯上,从几人身边过去时目不斜视,明显不把几个小辈放眼里。
柏若风在段轻章和柏云起身后作揖,觉得这位丞相架子不是一般的大。他闲谈时无意朝段轻章问道:“你爹身体似乎好了不少?”
段轻章点点头,明显带着庆幸,“是啊,大病一场后,爹他身体硬朗,精气神好了很多。看来御医的药很管用。”
“那他现在还会入宫吗?”柏若风好奇。
段轻章一顿,见兄弟俩都朝他看来,无声点点头。
过了两日,北疆传来家书,说是北疆有所异动。
柏云起本想留多一段日子,思来想去不放心家里人,还是决定入宫说明实情,带官身返回北疆。
临行前,他还记得安慰蹙眉的柏若风:“谈和这么多年了,北越送了不少珍贵东西来上贡,心有不满也是正常。已经有小城遇袭,所幸损失不大。不过都是些小动作,他们还不敢动真格,我先回家看看,你自己在京中好好照顾自己。年节再回。”
柏若风颔首应承,“京中安全得很,刀剑无眼,你们小心才是。”
“我看未必。”背着包袱的柏云起翻身跃上马背,挑眉道,“伴君如伴虎,你离太子远些,免得真惹火了老虎,要你的命。”
说道此处,他面色怪异,显然想起了某大师的批命。
只是他认为柏若风当年处于襁褓中,不可能知道大师来过,加上家里从不对柏若风说过,因此柏若风理应不知情。
而知道一切的柏若风一直假装一无所知,他可不想被人当做怪物。
因此,此刻两个明知批命却仍然假装自己不知的人大眼瞪小眼。
柏若风眉眼弯弯,为方宥丞说话,“殿下其实挺好相处的。”
有时候他真怀疑自己兄弟眼疾很是厉害。柏云起面目扭曲了一下,执起马鞭,重复道:“离他远些!听到了没?这是为了你好。还有,平时闲来无事,可以多去参加些聚会,我有好些朋友家中姊妹都到了定亲年龄,你可以多加留意。”
“朋友的姊妹?莫非,兄长是在暗示那位段小姐?”柏若风不仅装傻,还借故揶揄道,“放心,我会替兄长留意段小姐的婚事的。”
“我不是说她!”柏云起实在拿他没办法,最后索性跳过了这个话题。他叹了口气,有些不舍地看着笑意盈盈的柏若风,语气变得认真,“我走了,二弟。”
说罢不等回答,视线已经移了开来。柏若风只能看到他绷紧的下颌线,捏紧的指节。
马鞭一扬,柏云起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柏若风远远看着他离开,直到那一人一马的身影踏着尘土消失在地平线上,才挪动脚步转身回家。
又过了几月,七月半,中元节到了。
南曜国的中元节较为隆重,传闻当日鬼门关会大开,众鬼可以出游人间,接受人们祭祀,人们可以通过祭祖、祭鬼、烧纸钱等活动与鬼神进行互动和沟通。
这日,曜国家家都会祭祀祖先,宫中还会举行宫宴。
晚间,百姓会在护城河上放花灯,彻夜不眠,格外热闹。
方宥丞邀请他傍晚时入宫相聚,柏若风如约而去,还特地带了花灯。
“今日白天肯定累坏了吧。我知道你年节不能出宫,所以特地给你带了宫外的花灯。可以在你的池塘上放。”柏若风拿出两个精巧的花灯给方宥丞看,这还是他去市集上特地挑的。
身着礼服的方宥丞似是没想到他会这般贴心,抬起头来,面上残留着疲惫神色,然那锁着神光的双眸倒映着柏若风的身影,炯炯有神。
他勾了勾唇角,“走!我们一起去放。”说罢,拉着柏若风就往池塘跑去。
宫内点了不少烛光,位于花园中的池塘只有靠近走廊的区域上披着金光,池面上的莲花莲叶安安静静。
两盏点了火的花灯落在水面上,相互陪伴着,照亮了夜晚的池塘。柏若风伸手下去拨动着水面,花灯便缓缓往里游去,温暖的烛光一路摇曳,每次以为要熄灭的时候,又颤颤巍巍稳住了。
两人低声闲聊着,看着花灯离开岸边。
柏若风正和方宥丞说着这几日的趣事。他伴着回忆说得正高兴,方宥丞却冷哼一声,道:“这么多朋友陪你,你还愿意来宫里见我,真不容易。还以为你早把我忘了呢。”
说得都是什么话?柏若风笑他,“听起来,这话怎么酸酸的?”
“谁酸了!”方宥丞站了起来,恼道,“我才不在乎他们,我肯定是你最好的朋友!”
柏若风也跟着站起来,叉着腰立了一会儿,见他满脸寒霜,莫名就起了逗弄的心。可能他骨子里就不是好人,柏若风故意道:“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
话一出口,方宥丞震惊看着他,“难道你还跟别人一起睡的吗?”
“啊?”柏若风人傻了。
“书上说会抵足而眠的可都是最好的朋友。”方宥丞走近一步,逼近了,满面阴沉,“你还和别人一起睡过吗?”
柏若风脑子没有转过来,他惊觉两人对某件事的理解似乎不太一样。
自从上回他觉得方宥丞有点可怜然后陪过那么一遭后,后来每回留宫里休息,方宥丞都是拉着他说话到半夜,他自然而然就占了半边榻。而且在他眼里其实和个小孩睡差不多,两人一直互不打扰。
可是对于方宥丞而言,这种容许别人近身的亲密似乎有着特定的含义?
“没有。”柏若风认真思索了一下,正儿八经对方宥丞道,“不过我忽然发现咱俩这样不是办法,要不以后我去客房吧。这么大的宫殿总有客房可以收留我吧?”
听前半句方宥丞面色阴转晴天,听完后半句面色已然是电闪雷鸣。他问:“为什么要分开?”
柏若风推脱道:“因为宫里有客房。”
方宥丞哑口无言,他想到了什么,忽然道:“你在这等我一下。”说完转身离去,脚下生风。
柏若风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在池塘边站了会,索性挑了灯去亭子里坐着。宫人机灵地摆上些中元节的吃食,端了热水和茶叶过来。柏若风让他们退下,自己沏茶。
茶才泡好,方宥丞喜气洋洋地回来了,坐在他边上。
柏若风给两人倒好茶,他吹了吹滚烫的茶水,顺口问了句,“殿下方才去哪了?”说罢含了口热茶。
茶未入喉,便听方宥丞强忍着雀跃道:“去把客房床榻全劈了。”
“噗——”
第32章 走水
柏若风瞥了眼他身后的春福, 颇有些迁怒的意思。
没能劝住主子的春福心虚地佝偻着背,内扣着肩,视线飘荡。柏若风一声笑音, 春福吓得悄悄往后退了几步,去亭子外边站岗去了。
“好端端的,你劈什么床榻?”柏若风这才把视线移回方宥丞身上。
方宥丞完全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他理直气壮道:“放着也是放着, 不如当柴火烧了。”
“那我今晚睡哪?”柏若风好气又好笑, 他才说要去客房,方宥丞转身就去把客房的床榻给整没了, 这算几个意思?
“好茶。”方宥丞徐徐放下茶盏,方看向柏若风,黑白分明的凤眼正儿八经看人时透着股说一不二的压迫之意, “当然是照旧。”
“这不合规矩。”柏若风揉了揉太阳穴,一时竟不知怎么和他说男男也是授受不亲的。
方宥丞挑眉,“在东宫,我就是规矩。”
柏若风见说不通, 寻思着晚点再找个机会给人细说。就不再纠结在此, 转去了别的话题。三言两句间,两人都想起上回的手谈, 起了棋瘾。
一拍即合,方宥丞喊人拿来棋子, 正打算对弈一局。
没想到守在亭子外的春福走近禀道:“殿下,皇后娘娘请您去长乐宫一趟。”
棋局刚开, 方宥丞的好心情就荡然无存。
他有些不满地起身, 拍了拍衣服上的木屑和皱痕,“怎么过个节都不让人安生。”转头盯了柏若风半晌, 怕人趁自己不在跑了,不甚放心道,“你在这坐会?我去长乐宫看看。”
柏若风把方宥丞手边的棋盒拖了过来。
他撑着下巴,眼睛看着棋盘,黑白棋子都在他手边,显然已经自己和自己玩起来了,闻言头都不抬,不甚在意地朝人挥手,“殿下去忙吧。”
说完这话,他后知后觉见桌边那席明黄身影一直没有动作。柏若风抬了下眼皮,才看见方宥丞正灼灼看着他,也不说话,就站那等着。
方宥丞什么都没说,可柏若风却懂了。他犹豫了下,旋即试探地开口:“我在这等你回来?”
得此一言,方宥丞终于放下心,他点点头,“很快。”转身阔步离开。
这时,柏若风才回过味来,想到方宥丞明明就想和他对弈又不得不暂时离开的模样,没忍住笑出声,摇了摇头。心道太子还会有这样的小心思啊。
方宥丞想着速战速决,疾走如飞。以至于身后的宫人不得不一路小跑跟上,又不敢喊住主子,个个累得满头大汗。
隔着一条宫道,方宥丞遥遥看到了一队人马从长乐宫出来。他站住脚,定定看着丞相被人从长乐宫中搀扶出来。
段家兄妹间的不和,在宫中已是昭然若揭的事了、
只是不同往日的衰颓,段公良仰头哈哈大笑着被人搀扶进轿子。虽然身体不行,精神却似乎很好。
显然,他侧头间也看到了远处的太子。那苍老的面上,毫无血色的唇慢慢裂开了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他做了个口型。
太子殿下?方宥丞读出了段公良的唇形,虽不解其意,然而他敏锐地感觉到一丝恶意,不由拧紧了眉。
因着血缘,丞相的势力从一开始就与他分不开。但两人私下关系并不算好。
轿子抬走了,方宥丞还立在那。春福看看太子,看看宫门,犹豫问:“殿下,还进去吗?”
方宥丞没有答他,先行阔步进了长乐宫。
长乐宫里人影稀少。
虽然本来皇后就不喜热闹,照顾她的宫人很少,然而今日十分稀奇,路上只有挂着的白灯笼,竟连洒扫丫鬟都没见着。
直到到了朱红大门,才见一个贴身宫女在那等着,朝他福身,“殿下,娘娘在里边等您。”
方宥丞抬脚入门,春福等人正要跟上,宫女抬手拦住,面无表情道:“娘娘想单独和殿下说些体己话,诸位公公外边候着吧。”
方宥丞回头看了眼,朝有些不安的春福颔首,示意他们外边候着。春福不得不领着人退后,在门外等着。隔着门槛,他们与宫女僵持起来。
皇后搞什么鬼?方宥丞郁闷不已,好端端的长乐宫竟弄得像灵堂一般。他进了门,金碧辉煌的殿内冷冷清清,只有白纱轻扬,佛香袅袅。
他找了几处没找到人,一时错觉,恍惚殿内只有他自己,从惨白的色调到空荡的屋子,无处不在的森冷麻痹着身躯,叫人本能地觉得不适。
他儿时就不爱来长乐宫,都是奶娘带大的。
即便如此,对皇后仍有些印象。有时难得见上一面,皇后会屏退其他人,抱着他在殿内温声说话。说来说去无非是在问些功课、问些吃住如何的琐事,絮絮叨叨的,叫人听了直犯困。
那时他就觉得长乐宫里太冷了,还好有两人互相依偎着。
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厌弃了忽冷忽热、喜怒无常的皇后,把她独自丢在了长乐宫内呢?方宥丞已经想不起来了。
对这个把自己带到世间,却又反复折腾他的母亲,方宥丞内心十分复杂。
寻到皇后时,是在书房里。
她一身素衣,仍旧是那身未出阁的打扮,看起来年轻得不像话,恍若月寒仙子下凡。但仙子不会对着精致的火炉,一片一片烧着纸钱。
相比刚来时匆忙的心态,方宥丞难得多了几分耐心,只是语气仍然不怎么好,“你寻我来做什么?”
皇后抬起头,凝视着他,唇边露出笑意,朝他招手,“丞儿,过来。”
方宥丞很容易从眼神里辨认出来皇后的精神状态。显然今日她状况不错。于是方宥丞走过去,坐在她边上。
段棠向他解释道:“今日是鬼节,据说百鬼会返回人间,所以我在烧纸钱。”
这话太普通,放在段棠身上却并不普通。自有意识以来,他们少有这样能好好说话的时候,方宥丞坐立不安,他‘嗯’了一声。
一只手伸过来,搭在他手背上。叫浑身紧绷、时刻警戒的方宥丞吓了一跳,险些跳起来,到底忍住了。其实他挺想说‘你又在发什么疯’,但抬头时看到段棠的眼神,话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你手快比我大了。”段棠盯着两人交叠的手掌,轻声道,“长得真快。今年多少岁了?”
言罢,她不等方宥丞回答,自问自答道:“十四岁多一个月。”
“再过两年,就要娶妻,生子。你竟然长得这么快,可我等得太久了。”段棠眼神有些涣散,喃喃自语,“你怎么长得这么慢呢?”
前言不搭后语,方宥丞忍不住了,问:“你在胡说些什么?”
段棠眼神移过来,细细看着他,好像第一次发现自己有这么大的儿子一般。那眼神陌生得方宥丞很想掉头离开。
她今日似乎特别有倾述欲,拉着方宥丞回了寝殿。
空荡的殿内只有母子二人,她拉着方宥丞坐在床侧,冷不丁道:“我是在这床上生你的。”
方宥丞瞳孔骤缩,几乎立刻想起身,被拉住了。
“丞儿,别怕。”段棠拉住他的小臂,眼神温柔得不可思议,“我今日只想和你好好说说话。”
然而段棠看起来不像能好好说话的状态。方宥丞犹豫了一会儿,他想到东宫里还在等着他的柏若风,又想到难得如此和颜悦色的段棠。
在对方平和的视线下,他还是坐了回去。
段棠便笑了,“当时,他还只是个皇子。这宫原先也不是皇后的寝殿,而是他母亲的居所。”
方宥丞自然知道这个‘他’是说皇帝,一时有些不自然,他已经预感到段棠要说的不是什么好事了。
“他母妃死后,这里就是没人住的冷宫。他把我藏在这,用锁链拷着锁着,吃的用的都在床上解决。”
“每一天,我都被迫看着他带着一身血腥味来我面前,听他对我倾述他是怎么解决了自己的兄弟的。可他在外边装的多好啊,无辜又良善,却是诸位皇子中活到最后的。在我没有意中人之前,我是真心把他当兄长好友看的。”
“结果呢,结果就是害了人,也害了自己。你是男子,大概不知晓女子被强迫时的痛苦吧?你知道我怀着你的时候有多绝望吗?撞不掉,摔不掉,你生命力怎么就那么顽强呢?”段棠轻柔地抚着他的脸,用最平淡的话讲述着最可怕的故事。
那手不像在抚摸他,倒像想掐死他。方宥丞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想说点什么,最后发现他实在没资格说什么,也没什么可说的。
他的出生本来就是段棠的苦难,再去埋怨苦难人似乎太过苛刻了。
然而他却不想再听下去了,他只想去寻自己好友下棋,而不是留在这里听段棠埋怨他不该出生。
“后来你出生了,皱巴巴像个猴子似的。我就抱着你,想着到底是我的孩子,要不就把你身上和那人像的地方统统挖掉好了。你便是我一个人的了。”段棠语调轻柔,冰冷的指腹从他鼻梁滑下,“但是你太会长了,丞儿,眼睛、鼻子、嘴巴,你长得如此像我。”
“过去是无法改变的,你说这些没有意义。”方宥丞侧脸避开她冰冷如蛇的手指,“喊我来就为了和我说这些吗?”
“怎会没意义呢?”段棠笑了笑,放下手,不在意他的冷淡,“是啊,我想说,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很爱你。我恨你,不在于你本身,只是恨你身上和他相似的地方罢了。”
“其实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想跟着欧阳走了。但是他把你举过了头顶,说,我如果敢死,你就会成为一滩肉饼。”
方宥丞止住了呼吸,心跳急促,他忽然抬头看向段棠,喉结上下动了动,始终说不出话来。
他到底没有成为一滩肉饼,而是好好地长大了。段棠付出了什么不言而喻。
段棠起身,在殿内不断踱步。她的白裙飘荡着,像在人间徘徊多年的游魂。“那么小,那么可怜,还没见过世面就要跟着我下去,太残忍了。所以我就活下来,日日期盼着你快快长大,等你长大夺了权,就是我自由的时候。”
“可是你长得太慢了,真的太慢了,我已经等不及了。我经常在想,你活了几年也够了吧,或者在想,可是你还小,甚至没有弱冠。这两种选择每时每刻都在我脑海里纠缠战斗,以至于我对你又爱又恨。”
段棠猛地抬起头。方宥丞惊觉她眼球布满了血丝,面上却带着温婉笑意,诡魅得不像常人。
“可是我今日又想通了,其实你已经足够大了。贵为太子,从小接触政事,有自己的势力,我又给你安排了暗卫保护。而那人已经老了,哦,他今日去哪了?似乎是去找新入宫的宁美人了吧,那美人才比你大五岁,他却已经老了。”段棠笑得花枝乱坠,是发自内心的在高兴,笑得那般灿烂,“丞儿,你有自保的能力,羽翼渐丰,无需我再操心。”
方宥丞听到这里已经心惊肉跳,他终于看出了段棠今日平静外表下的疯狂,他站起身,质问道:“段公良到底都对你说了什么!”
段棠歪了歪头,神情恢复平静,“他和我说了当日欧阳的遗言。欧阳一直记着我,是我害他万箭穿心。今日鬼门大开,我想跟他走。”
“不可!”行动比思想还快一步,方宥丞上前牢牢抓住她的手。
“你想拦我?我好开心。”段棠只是很悲伤地看着他,“但是你看,我真是个失败的人。一边说着为你好,一边伤害着你,到现在,你甚至不愿当面唤我一声母后。”
泪水无声无息砸在他手背上,烫的吓人。方宥丞脑袋一空,被说笑就笑、说哭就哭的段棠惊着,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我原以为你很讨厌我,恨不得我早点死才是。”段棠道,“如今,你也要学你父亲,困着我吗?”
“当然不是!可是……”方宥丞指节泛白,他紧抓着段棠不放,却始终说不出话来,“可是你还没看我弱冠,你还没见我成亲,你能不能……晚点走?”方宥丞声音颤抖。
段棠笑了,“你已经有心上人了吗?”
方宥丞想否认,可是他害怕否认后,段棠决绝而去。
真可笑,平日里避之不及,真要想到以后再也不见,他还是会本能地贪恋段棠给过的温暖,自私地希望她留下。
思索再三,他点了点头。
段棠就像每一个寻常的母亲般问道:“真好,是哪家女子?”
方宥丞微微愣怔看着她的脸。发现好像从未和段棠这样好好说过话。讽刺的是,竟然是段棠想向她唯一在意的人告别时,两人才像普通母子好好说了会话。
白纱飘飘摇摇,像纸钱在晃荡,青烟袅袅,散发着供佛香。
方宥丞垂眸不言,只紧紧抓着段棠的衣角。
段棠似乎真的很在意他有心上人这件事,追问:“她喜欢你吗?”
“我不知道。”方宥丞本就只是为了留下段棠说的谎言,连虚构的心上人形象都没想好,又怎么能回答那么细致的问题呢?
他脑子已经被过多的信息砸得难以运转,满心满眼只想着怎么留住段棠。
却没有发现段棠眼神逐渐变得危险起来,而语调始终那般轻柔得足以让人放下戒心,“如果她不喜欢你,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方宥丞迷茫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的思维还停在‘段棠说她要走,我要怎么留下她’这个问题上。
在一个人思考别的事情的时候,趁机问他一个别的问题,猝不及防下,那人多半是会把心里话说出来的。
方宥丞坦言道:“如果她不喜欢我,那就先娶进宫做太子妃再说。”
此话一出,他才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回忆起自己都胡说了些什么,方宥丞暗叫不好,这分明就是段棠最厌恶的事情。
他松了手。
可此时,轮到段棠牢牢抓住他了。
对着自己的生母,方宥丞有些惶恐地试图解释,“我刚刚胡说的,其实我……”
已经够了。刹那推翻了自己原先主意的段棠打断了他的话,毫无温度地笑道:“丞儿,没想到你也是个祸害。与其留下来害了别人,不如,今日你随母后一同走吧?”
方宥丞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发现地板在震动,屋顶也在摇晃。
地震了吗?他低头,辨认不清自己的方位,脚下踩着的地板变得软绵绵的,和虚空无甚两样,连迈腿都变得那般困难。
不、不对!不是地震,是他中了药!他心下猛然一跳,立刻意识到不对,浑身肌肉紧绷,望向四周。
空荡的寝殿只有母子二人。白纱还在飘着,他看到了榻前燃着的香。
然而此时发现已经晚了。方宥丞撑着最后的清醒,奋力推开段棠,往门口跑去。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手脚发软,方宥丞眼睁睁看着手离门口不过咫尺,而地板离他越来越近,最后陷入一片黑暗。
自己跟自己下棋,着实无趣得很。柏若风叹了口气,把棋子丢回棋盒内,他看向长乐宫的方向,“殿下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人能回答他。柏若风算了算,这都快一个时辰了吧。方宥丞明明说很快就回来的,到底有什么事情会拖这么久。
他打了个哈欠,从亭子出来,拉伸着手脚,熟门熟路进了房间,躺在榻上。
窗外月明星稀,柏若风兀自躺了会,怎么都睡不着。他想,宫外此时肯定很热闹。转头又念叨着:方宥丞怎么还不回来?
本想早些休息,然而念及自己亲口说了会等他,柏若风不想失信,翻身而起坐在榻边晃着腿。
柏若风越想越怀疑方宥丞是遇到了什么事情,思及先前亲眼所见的虐待,他实在不放心。
算了,还是去看看吧。柏若风心下定了主意。避开宫人独自出去。
皇宫守卫森严,好在东宫离长乐宫不算远。
柏若风一路沿着宫道向前,隔着朱红宫墙,他看见了黑夜里冒出墙边的火光。
虽然小,却那般灼眼。柏若风一怔,原本悠闲的心态不再,他飞快奔过去,冲到长乐宫前,看到一地昏迷不醒的宫人,全都是东宫的人。
春福赫然就在其间。
柏若风揪起春福,重重拍了两下他脸,把人扇醒了,急急问:“长乐宫走水了!殿下呢?殿下在哪?”
“殿下?”春福晕乎乎的,还反映不过来‘殿下’是什么。
待想起睡前记忆,他浑身颤抖,尖叫起来,“殿下和娘娘还在里边!”
“那还不快去找人来救火!”柏若风吼道。
甫一松开手,春福连滚带爬冲出去,不住叫着:“走水了!快来人啊!走水了!”
火势显然是被人从外边点起来的,如巨兽般凶猛吞噬着木质架构的宫殿,爬到了窗口那般高,近乎人的一半身高了。
风长火势,眼看比起他刚看见时,火又蹿高了一米,等春福喊人来,说不定方宥丞都成黑炭了。
“方宥丞?方宥丞!”柏若风在外边着急地喊了几声方宥丞的名字,宫里安静得不可思议,没有呼救声,也没有回答声,连一丝人声都听不着。
透过火缝,隐约可以看到宫殿内空荡荡的。
这肯定是出事了!柏若风四处寻找着宫殿前边的大水缸。
一般宫殿前边都会摆着几个装满水的大水缸,就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可柏若风把门前大水缸全看了一遍,里边竟然都是空的!
这不像是意外走水。
如今顾不得这么多,柏若风找不到水救火,一咬牙,竟是趁着火势稍弱的时候,独身冲了进去。
宫殿布局大体相似,正厅偏殿书房寝室。而今书房火烧得最旺,柏若风冲进正厅没找到人,他看了眼烧得最厉害的书房,抬肘捂着口鼻,拧眉冲进寝殿中。
“方宥丞——”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惊动了寝殿内闭目休憩的女子。
如同对待才出生不久的婴孩,安静坐在榻边的段棠轻轻拍着枕在腿上的方宥丞,她闻声看去,竟在火场里意外地看到一个陌生的红衣少年郎。
“方宥丞!”柏若风一迈进殿内,身后的门框带着烈火哐当落下。他面上染了灰尘,一双眸子却亮若繁星。
可算找到了!柏若风的喜意才升起,等见到两人情形时,骇然不已。
面对咫尺的死亡,段棠的神情太过从容淡定,以至于他们不像在火场,反而像在花园里闲坐。
不久前的事还历历在目,柏若风满目警惕,冲过去试图拽起床上昏迷的人,急急催促:“娘娘,宫里走水了,我们得快些走!”
段棠垂眸,面无表情地揽住方宥丞的肩、抱着他上身死死不放。整个人像座冰冷的玉山,没有一丝移动,也不愿意让山下的人动。
火势越加凶猛,现在出不去等会可能真出不去了。
和段棠陷入僵持的柏若风拽不动方宥丞,气急,怒骂道:“娘娘!虎毒尚不食子,他还小,打也罢骂也罢,你这是在做什么?真要带着他一起去死吗!”
段棠睫毛颤了颤,没有说话。
柏若风没收气力,一把打开段棠揽着方宥丞肩膀的手。
‘啪’的一下脆响,刚刚怎么都拽不开的手,现在却只是拍了一下就打开了?柏若风只愣了几秒,迅速把不省人事的方宥丞从段棠怀中拖出来,扶靠在肩膀上。
烈火汹涌,一根烧红的木梁突然掉了下来。头顶热浪滚滚,柏若风立时带着人往前一扑,避开了木梁,滚了满身尘土。
同时,落下的木梁隔开了他们和段棠。
隔着火焰,柏若风看了眼完全没有求生意志的段棠,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以他一个人的力量,救不了两人,能带方宥丞出去已是万幸。
因此他果断放弃了劝皇后,拖着人就往外边跑,路上遇到花瓶,单手拿起砸在墙上,水泼了一身。
烟雾滚滚,方宥丞被浓烟熏醒,睁眼就看到满目烈焰。柏若风正奋力半扶半抱着他往外跑去。
一瞬间,方宥丞就意识到了什么,“柏若风,她人呢?”
“在里边,救不了了,我们快走!”柏若风捂着嘴直咳嗽。烟越来越大了,哪怕不是被火烧死,再晚点他们也会因为缺氧而倒在火场中。
边上近三四米高的木梁呼啸倒下。眼尖的方宥丞用最大的力气把满眼惊诧的柏若风推了出去。
那一瞬间,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茫茫然回头,便看见一抹素白被烈火吞噬。心脏犹如万蚁啃噬,眼前忽然就氤氲模糊起来。
我已经丢下过她一次了。方宥丞想。
眼看着那明黄身影背对着他,似乎打算回寝殿去。柏若风气不打一处来。
他明明是来救人的,怎么一个两个都不想活了一样!柏若风嘶哑的嗓子完全没有平日的音色,“方宥丞!你想死吗?”
情绪上头,不顾失去手臂的可能性。柏若风抬手穿过火焰,极力拽住了想往回走的方宥丞腰带。
方宥丞回头一看,着实被柏若风吓到了,“你的手!”
段棠已经不见了,可好友还在身边。方宥丞一咬牙,转头跃过横在木框中间的木梁,回头再看了眼那已经被淹没的素衣,他眼中的犹豫荡然无存,一口气拽着柏若风冲出火场。
火还在烧,越来越猛,吞噬过屋脊。
宫殿上的木架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坍塌,凌乱得只剩基础柱框立在火中。
春福终于喊来了救火的宫人。在巨大的火焰怪物面前,他们的力量显得如此渺小。
柏若风在边上咳了半天,身上的衣服烧得不成样子,只觉得刚被火舌舔舐过的皮肤一时火辣辣,一时又凉凉的,自己竟无法判断伤势严不严重了。
“方宥丞。”柏若风嗓子被浓烟熏到,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声细若蚊呐。他担心地看着面向宫殿久久站着的人,又喊了几声。
方宥丞转身,面容平静,只一双凤眼红肿得不像话。他小心翼翼拉起柏若风刚刚拽住他的手,仔细看了看,“先喊太医来给你看看。”
他语调很是冷静,柏若风判断不出他的情绪。
越是冷静,柏若风反而越觉得不寻常,他犹豫着从受伤的嗓子里挤出话来:“你还好吗?”
方宥丞动作一顿,他抬起头,“我?我很好啊。”
他扯着唇角,勉力抽了抽,试图露出个笑容来,“她得偿所愿,我替她高兴。”他越努力笑,却不知道越是显得难看。
柏若风静静注视着他,什么都没有说。
半晌,柏若风抬起没有受伤的手,用破烂的袖子擦了擦他脏兮兮的脸,拭去面上的湿漉漉。
方宥丞的笑容僵在面上,垂眼看见那被烧焦的衣袖上的湿痕时,被温柔以待的方宥丞忽然就崩溃了。
他狠狠一把抱住柏若风,伏在柏若风肩上失态地嚎啕大哭起来。他的手如同两只铁钳,紧紧地,恨不得把人塞进自己身体里。
哭声若惊雷落下,随后是咆哮的暴雨,久久冲刷着心头。
他把头埋进柏若风颈间,一瞬的宣泄后,哽咽着若受伤小兽,用沙哑到模糊的声音对柏若风哀哀道:“母后……”
“我想要母后。”
“我没有母后了。”
不管他喊多少遍,他的这声母后,想要听到的人再也听不到了。
一夜间,他陡然失去了自己都不知道的珍贵的东西,如婴孩被撕下襁褓,抛在茫茫天地间,独自承受着未来的所有。
一颗接一颗无助的灼烫珠子滴进了柏若风脖颈里,一路滚落,烫到左胸处。柏若风有些手足无措站在那里。
周围人来来往往,奔走着尝试救下火场。他们立在中间,陷在人间与冥界交错的晦暗处,影子在喧闹又死寂的火光照耀下偎在一起。
沉默助长了哭泣的人鼻音越发浓厚,恨不得把所有的血所有的肉都融在这泪水里,死在这长夜深处。
好一阵子,柏若风才从那哭声里回神,他想到了自己。然而幸运的是,他来到异世的时候已经成人了。
柏若风笨拙地抬手回抱着这个少年,轻轻拍着他的肩胛骨。
“别怕。”柏若风嗓音喑哑,声音小得几不可闻,却努力告诉他,“不要害怕,我陪着你。”
我会陪着你的。
第33章 妄念
黎明时分, 烧得干干净净的长乐宫里抬出两具烧得面目全非的焦尸。按照身上残留的随身物品判断,一具是皇后段棠,一具是皇后贴身侍女。
皇帝身着寝衣赶来, 见此大怮,亲自带人给皇后处理后事。
方宥丞还想留在那里,却被柏若风以受伤需要及时治疗为由拉回东宫。
匆匆赶来的御医给两人检查着身体。所幸两人并无大碍,只是柏若风右手轻度烧伤, 通红一片, 看着着实可怖。
御医给他处理了伤口,留下药膏, 嘱托每日都得记着涂抹。
自长乐宫回来后,方宥丞一直静默坐在边上,此时忽然开口说出回宫后的第一句话:“他的手以后能完全恢复吗?”
柏若风与御医都没想到他会出声, 眼中都闪过讶然。御医道:“不沾水,别抓挠,定时涂药,十天左右就能恢复得差不多了。若是留疤, 太医院里还有祛疤膏, 不会留下太明显的痕迹的。”
方宥丞颔首示意自己知道,而后又不说话了。
柏若风看他肿着眼睛, 猜到对方现在估计也不想和人交流,便没有试图让人开口, 只是默默陪着擦药、沐浴、休息。
虽是早间,然两人一夜未眠, 需要休息, 顾不得时候,叫人来拉上帘子。柏若风侧着身睡在榻上, 因为怕压到受伤手臂,只能把手臂横出床外晾着,涂了药的右手并不舒服,加上隐约的担忧,叫他难以入眠。
好不容易睡着了,迷迷糊糊间他把手缩进怀里,烧伤的手臂被碰到,立时疼醒了,起了冷汗。
“嘶!”柏若风坐起身,抱着自己右手坐了会,才缓过劲。他叹了口气,看了眼被帘子挡住的窗口,猜测时间过了才没多久。
他转身,凑过去看了眼方宥丞。方宥丞背对着他睡,听呼吸声稍显不稳,枕头下暗了一块痕迹。
柏若风想了想,伸手过去按了下那块痕迹,软绵湿润的触觉从指腹传来,便知晓是偷偷落下的泪水晕透了枕巾所致。
估计方宥丞是绝不希望被人拆穿的。柏若风纠结起来,有时候他觉得方宥丞就是个倔强得不行的小孩,什么时候都要撑着一副强势的样子去面对所有。
不知道是天意还是如何,巧合的是每次都能被柏若风撞破。
“睡不着吗?”柏若风抬手,搭在装睡的方宥丞肩上,轻轻晃了两下,“睡不着就别睡了,我手臂难受,起来陪我说会话?”
方宥丞睁开了眼,转身坐起来。他眼下卧蚕沉沉,加上一夜未眠,竟分不清是原本就有的还是熬夜所致的了。叫他整个人都蒙上一层不好相处的阴翳。
两人肩并肩坐在一块,方宥丞小心拉过他手臂看了看,抬头看他脸色,“很疼?”
柏若风点了下头,“手臂上火辣辣的。”
“那你当时怎么就敢直接伸手呢?”见上面药膏还有残留,方宥丞给他吹了吹气,皱起浓眉,“明知道火烧得那么厉害,有时候真不知道你这人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人不都是自私的吗?他就没见过像柏若风这样不顾性命冲进火场的家伙。
“可是很值啊,我可是救了人诶。”柏若风兀自笑着。他抬起掌心,滚烫的手掌轻轻贴在对方面上,入手凉凉滑滑的,让他新奇之余,又起了几分恶劣心思,把滚烫的指腹压在面颊上降温。
滚烫的掌心似乎连着心脏,轻微的搏动着,浓重的药味弥漫在鼻尖。这种紧贴皮肉的亲密叫方宥丞怔住,抬眼看向柏若风。
拿不定柏若风想做什么,方宥丞只用虎口松松圈着人手腕,想要拉下来,却又莫名在犹豫不决。
柏若风忽然问:“你会讨厌我吗?”
方宥丞没听明白,鼻子里哼出一个绕了弯的、疑惑的音节,黑白分明的凤眼安静地注视着眼前人。
柏若风重复问道:“虽然是为了救人。但是那时你明明想回去,我却把你拽了出来,你会因此讨厌我吗?”
方宥丞顿住了,他似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或者更准确一点说,他没有想过柏若风会问这个问题。
他抿了下唇,唇角下拉,显然心情并不如何好。事实上,就连他自己都在反复扪心自问: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会不会选择跟着柏若风走。
他会忍不住地想:他离开的时候,那时的段棠会不会后悔?会不会害怕?会不会恨他就这样走了?
然而,悲欢离合都只是生人的烦恼,死人获得的是永恒的平静。
他眸色晦暗不明,轻轻向柏若风方向侧了下头,把脸贴进对方掌心,“是你把我拉回人间,我怎么会讨厌你。”
闻言,柏若风心定了下来。“那就好。”他收回手,打了个哈欠,动作缓慢地躺下,拍了拍身侧的位置示意,“殿下。”
方宥丞反应过来他的意思,面对面与之躺在一起。
两人的距离缩小了大半,身体间只隔了一个拳头,分明能清晰感觉到身边的热源。
他们从未如今日这般靠近过。
像寻了个支架般,柏若风把自己受伤的手搭在方宥丞身上,呈现出一个揽着人的姿势。他试图安抚茫然自责的方宥丞:“别再想了,不是你的错。”
停顿片刻,柏若风轻声道:“任何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们只要做好自己就行。”他语调很轻,几乎要融入暖帐中,化作瞌睡虫,跃入对面的人身躯里。
方宥丞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半眯着眼的柏若风似乎猜出他要说什么,“嘘,答应我,别再胡思乱想。”他含糊道:“睡吧,我很困了,你也累了吧,后面你还得守灵。”
不过片刻,他合上眼,气息逐渐变得平静绵长。
方宥丞仿若被感染了睡意,他乖乖做着柏若风的‘支架’,没有动过。唯独眼睛紧盯着面前的睡容,试图把自己的注意力从那场大火里转移出来。
他真的不再想昨晚,不再想段棠,不再想那场大火。只是思绪若雪纷纷扬扬洒落,落在眼前人身上。
起初只是放空了心神的视线落点,很快,方宥丞心神彻底转移到眼前人脸上。从额间散落的碎发,阖成一线的眼睫,高挺的鼻梁,到软红的唇瓣。
如果他能一直留在我身边就好了。方宥丞没来由地胡思乱想。他伸出手指,悄悄勾了一缕长发,在指间一圈圈绕着把玩。
视线在如山水画般的面容上寸寸逡巡而过,他甚至发现柏若风左颊边一颗浅浅的小痣,就在靠近耳畔的地方。平日里只看正脸并不明显,可在被发现后又显得如此突出。
白皙的面颊上一颗浅褐的小痣,像绘画的白纸上无意间落下的一滴墨汁,越看越品出几分性感,竟叫人生起一丝触碰的妄念来。
肯定是因为太累了,才会瞎想。方宥丞刹那呼吸重了几分,他收回手,急急闭上眼,不再看,而是努力想着别的事物。
然而越是试图转移,心越发乱得厉害。在凌乱的思绪里,榻上面对面的两人都陷入了梦中。
皇后段氏殡天,国丧三月,皇帝忧思过度,罢朝数日,人人感叹帝后感情深厚,难能可贵。
时常入宫的柏若风却知晓帝皇并没有独自宿在乾坤宫中,而是去了宁美人那。倒是他眼看着方宥丞一夜间变得沉默不少,紧皱眉头,似乎总在思考什么事情,问了也不说。
后宫亦会影响前朝,尤其是身为国舅的丞相。朝堂里的波涛汹涌都藏在平静的海面下。
方宥丞不得不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皇帝对他的宠爱浮于表面,更何况把握重权的段公良并非好相与之人,段公良敢用计在本就心神不定的皇后身上落下最后一根稻草,未必就肯拥护方宥丞。
一旦走错,怕是要腹背受敌。但是两人亦有致命的死穴。皇帝好美色,好面子,重文人,而段公良身体早些年被皇后折腾得没剩几口气了,表兄段轻章可以一用。
方宥丞思来想去,决定把身边跟随多年的影卫派出去,有的前往北越,有的安插进朝堂……
这日,刚好上书房休息,柏若风见人闷宫里好些日子了,特地去买了自己最爱的豆腐花,提进东宫去。
春福在殿外拦住他,“柏公子,殿下还在休息,不如您晚点再来?”
柏若风看了眼天色,“这都快午时了,怎么会还在睡?他昨晚做什么去了?”
春福犹豫了一会儿,然而眼前站着的不是什么人,可是深得太子看重的柏公子,若有人能劝太子注意身体又不会被罚,定是此人无疑。因此他很快就把方宥丞的事给交代了:“昨日殿下伏案工作,书房一直亮着烛火。”
“如此。”柏若风笑了笑,他把手上带的食盒随意塞到春福怀里,抬起食指比了噤声,眼中流转着风流不羁,“难得见他晚起,我得去闹闹他。”
“啊?”春福大惊,刚要拦他。可哪里拦得住,柏若风长腿一迈,人两三下就绕过他进门去了。春福只敢追到寝殿门口,却不敢再进。
室内很安静,窗口被帘子遮挡,略显昏暗。
柏若风绕过屏风入内,帐子内,朦朦胧胧见到一个人影背对着门口躺在里边。
睡得还真熟啊,连他的脚步声都惊不醒,这可不像方宥丞作风。柏若风挑了下眉,一时有些好奇起对方是否做了什么梦。
他过去撩开帐子,站在床头光明正大俯视着熟睡的方宥丞。又左右看了看,寻了个玉如意过来,在手上掂了掂,唇角拉开抹笑。
使坏的玉如意开始在熟睡的人身上没有章法地挠,“殿下?殿下?起床了,太阳要晒屁股了。”
方宥丞呼吸重了些许,眼珠子在眼皮下边快速转着,却迟迟没能睁开眼。“若风……”熟睡的人梦呓着。
“殿下?”明明有反应,怎么还不醒。柏若风有些纳闷,他用玉如意挠了挠方宥丞脖颈,“怎么睡得这么熟?起来用午饭了,我还给你带了好吃的,猜猜是什么?”
眼未睁开,潮热的手心先行抬起,一把扣住柏若风手腕,抓得紧紧的,以至于立时留下红印来。
方宥丞挣扎着醒来,满目惊慌,与好奇的褐眸对上时,立刻起了些许尴尬无措。“柏若风?”他像是不确定道。
柏若风见他反应这么大,猜道:“是做噩梦了?”
话音刚落,便见方宥丞刷的坐起身来,柏若风被一股大力推了下,往后退了两步,再抬眼时,便见眼前的帐子被放下了。
隔着帐子,他听到方宥丞恼羞成怒的声音:“你先出去,喊春福进来!再喊御医!”
柏若风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此时,敏感的鼻尖闻到了某种若有似无的味道。他才慢慢反应过来方宥丞是梦遗了。
算来方宥丞今年才十四,好像、好像还挺正常?
哪里正常了!不会是被他刚刚用玉如意刺激到了吧?柏若风手一颤,把烫手的玉如意丢在了边上,他对方宥丞到底梦到了什么彻底没了兴趣。
他清了两下嗓子,从容安慰道:“那什么,你别怕,这种现象其实大家都会有的,不是病。”
隔着一层帐子,能传递的只有声音。方宥丞对迟钝的他忍无可忍,沉沉喊了声:“柏若风!”
柏若风后知后觉自己都说了些什么瞎话,“你等等,我这就去喊人。”说完阔步离开。
等人离开后,帐子里的人才松了口气。方宥丞把脑袋挨到床柱子上,可是只要一闭眼,眼前好像就会出现梦里那人的身影。
他看到柏若风骑马奔跑在草原上,鲜衣怒马的少年郎着白裳圆领红袍,一手拽着马绳一手握着银枪,眉目如画,耀若灿阳,簪下发带曳曳,将翱将翔。
少年侧脸回眸,冲身后骑马追上来的明黄身影得意一笑,露出齿边略显调皮的虎牙。
后来,后来不知怎的,他追上了人,拉住了柏若风的手,一切画面就开始变得朦胧暧昧起来。
马不见了。满目所及,一片茫茫草原。红衣落地,青丝如瀑,白得晃眼的皮肤上,颊边的小痣染了细汗,凝成水珠,从红肿的唇瓣边沿滑落。
发现自己竟在回想的方宥丞猛地睁开眼,飞快从旖旎的梦中脱离,他摸了摸自己滚烫的额头。心想,我约莫是病了,得找御医看看才行。
过了几月,一身缟素的太子抱着个金丝楠木盒,悄悄来翻侯府的墙,险些被长大的小花咬了腿。
院子小径上,柏若风正和阿元说着年节收拾东西回北疆的事情,听到猛兽怒吼声,转头就看到方宥丞把长大了不少的白虎捆了四肢,丢在院中大叫。
方宥丞拍拍它脑袋,眼含威胁,“好样的,这才多久?连你主子都给忘了是吧?”倒真成侯府的看门虎了。
见状,柏若风让阿元先下去,笑眯眯背着手迈着长腿走上前来,“你都几个月没来看它了,估计小花心里都在想你是不是把它丢了。”
少年郎长得飞快,身高竹子般上窜。方宥丞侧脸时,先看见了黑靴,上面一袭圆领红袍显得身姿利落干净,再往上才对上那双笑意盎然的浅瞳。
“哼,你倒是把它养的很好,皮毛光滑得像擦了油。”方宥丞忽略了心间刹那的紊乱,有些不满站起身,单手拍去衣上尘土。
“天地可鉴,我好端端给它擦油作甚。”柏若风睨他,“倒是某人什么时候把小花在这的吃食费用结一下?它长得越大,吃得越多,侯府都快养不起了。”
“侯府这么穷?”
“那当然是比不得东宫。”柏若风背手而立,认真想了想,“说来,新春时我要回家一趟,怕府内照顾不好它,到时候你把它捎回去养吧?”
方宥丞动作一顿,徐徐侧脸看他,“回去多久?”
“过完年就回来了。”柏若风见他情绪不佳,笑着上前揽住他肩膀拍了拍,干脆整个人挂了上去,“我知道你事情多,等你忙完,我就回来了,别黑着脸,给你带我爹酿的酒如何?”
“一言为定。”方宥丞脸色才好看了些。
其实他对酒并不算多喜欢,何况宫内什么好酒没有?哪里至于去贪图别人家酿的,但他喜欢柏若风把他放心上,愿意给他千里迢迢带东西。
他一手抱着盒子,一手拽住柏若风腕间,声音不知不觉沉下去,“今日,陪我去护国寺一趟吧。”
柏若风视线在他身上与那盒子间来回,似乎已然猜到了什么,他没有多问,“好。”
庙前香火旺盛,人来人往。
庙后的树林森冷,秋叶落满地,踩上去嘎吱嘎吱直响,打破了树林的僻静。
秋日晴空里,太阳是暖的,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而正是这份暖,叫走在地上的人已经能感受到明显的寒意。
直至等站在简陋的墓前,柏若风才发现这墓边长了不少野草,比不得他上次来的时候干净。
若是寺庙里的人来定时扫墓,便不会有此情况。
想来是因为时常来扫墓的人不在了。
柏若风见方宥丞抱着盒子站在墓前不说话,知晓对方此刻定是百感交错,心领神会对方的意图,“我去借两把铲子,你在这等我。”
方宥丞回过神,朝他点点头。
柏若风便去寺庙里借了两把铲子过来。两人一同铲了墓前野草,挖了那位欧阳公子的墓。
挖了许久,才见到墓下竟是一副华贵的楠木棺材。哪怕是柏若风不识货,见这棺材花纹雕琢尽显华美,五福突显,棺上散发淡淡香气,都能猜到它并非普通人家能用。
虽比不得方宥丞手中价值千金的极品金丝楠木料子,棺材规格超出预想,两人俱是一惊。
没有想到庙后荒凉地方的墓里竟有如此一副棺材,可见修墓人对已故之人的珍视。
柏若风把残土撇去,露出棺材一角。他把铲子往泥里一插,曲肘撑着铲子把手,扭头问:“你想怎么做?”
方宥丞沉吟一会儿,道:“我想把盒子放在棺材边上。”
“好。”
两人忙活了一天,浑身沾了泥土,尤其是方宥丞那身丧服,脏得不能看了。待到太阳即将落下,才把这座合墓修整好。
收尾时,柏若风下山去拎了两壶酒。
他回来的时候,正见方宥丞对着新砍下来的木板想了许久,提起小刀郑重刻下两行字:侠士欧阳游配妻段氏之墓。
柏若风旁观着一切,没有说话,一掌拍开坛泥,递过去。
方宥丞端端正正给两人敬了酒,在墓前拜了又拜。他凝视着新做的墓碑许久,才和柏若风下山。
虽是猜到了那盒子装的是谁,柏若风仍为方宥丞的大胆感到心悸,他忍了又忍,等做完一切,方小声问:“你真的把她带出来了?那皇陵里的怎么办?”
“放心吧。”做完一切,心中巨石可算落下。方宥丞面上显然放松不少,步子闲适,他回头看柏若风,眼中阴霾尽去,徒留眼前暖阳清晰的倒影,“当日长乐宫里抬出两具焦尸,守灵时我特地寻了机会把她们换了。没有人会在意那宫女的尸身去了何处的。”
“也没有人会在意皇后是不是真入了皇陵。”方宥丞语调变低,眼神闪烁,“但九泉之下的他们会在乎。”
明明段棠对他说不上多好,甚至还想拉着他一同葬身火海。但是方宥丞还愿意冒这等风险去让两人合葬。
柏若风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他忽然停住脚步,在方宥丞疑惑的视线里转身,展臂一把抱住了方宥丞。
方宥丞怔然,立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柏若风偏头蹭了蹭方宥丞鬓边,叹道:“殿下。”
“什么?”
“我忽然发现,你人真好。”
扑来的温暖立时叫方宥丞手足无措起来,连同呼吸也乱了。
半晌,他抬手回抱住红衣少年,肘弯圈过少年的腰身,掌心小心翼翼搭在腰带上。那褐色的腰带还不如他一掌宽。
方宥丞垂眸,敛下复杂思绪,“一直陪着我的不是你吗?此话当由我来说才是。”
“也对。”柏若风毫不谦虚。他轻笑一声,撒了手,转而拉着方宥丞往山下跑去,风吹过山林,卷起两人衣角缠在一块。
林间留下肆意的笑声,“走走走!难得你今日出宫,我们好久没去跑马,今日索性玩个痛快!”
跑马?方宥丞面上的笑容消失,浑身一僵,立在原地,怎么都拉不动了。
走在前边的柏若风回头,很是不解地看着驻足不前的人,问:“怎么了?”
面对这双清澈的眼睛,方宥丞嗓子干涩,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许久,他才磕磕绊绊心虚不已道:“没、没什么,走吧。”
第34章 新春
崇德十八年冬, 正值新春期间,纵使比不得京城的三千灯火、火树银花,北疆三城有独属于自己的喜庆。
街上家家户户挂了红灯笼, 门窗擦得干干净净,街上人来人往都是一张张笑脸,给这常年被战争阴云笼罩的边陲小城染上鲜活颜色。
京城四季如春,往北却越显寒冷, 尤其路上积雪, 马匹难行,耽误了行程。柏若风昨夜才从京城赶回来, 正好能赶上侯府的年夜饭。
晨起时,他用冷水洗漱,打开窗户, 外面正下着雪,荒芜的庭院覆上一层白色。许久不见雪景,如今再看别有一分趣意,他于窗前静静立了会, 听到开门声才回过神。
敲了几声没人答应, 阿元推门进来见到柏若风,着实惊了下。
他忙关上门, 搓着手哈气,“少爷, 我还以为您不在呢,正打算进来收拾。别站窗口了。嚯!这里太冷了, 比不得京城, 我昨晚冷得硬是没睡着。”
他活动的动静很大,跺着脚把地板踩得嘎吱响, 拎着热水走过来。
“是有些冷。”柏若风听他这么一说,才觉出面上的冰冷之意。他把窗户拉上,低头捏了捏自己冰冷的指腹,“那你起来给自己加被子了吗?”
“加了,还是冷。看来得重新适应适应。”阿元把热水放到桌上,挠头,左右看了看,问:“少爷早饭在哪用?”
“去厅里。”柏若风茶褐色眸间起了暖意,“去见见爹和大哥。”
柏若风想起昨夜他披星戴月赶到时,柏云起竟孤身在门口等着。
当时雪才停,柏云起披着深黑大氅,挑着一盏灯笼站在门口,堆雪埋到他靴面上,显然等了有一会儿。
灯笼的光很微弱,烛火在昏暗的街道安静亮着。
柏若风骑着马进城,一路直奔侯府,夜色朦胧,他没发现门口立着个人,还纳闷怎么家里不关门。
直到发现屋门边上的漆黑‘雕像’动了,脚步匆匆朝他走来,从阴影里抬起的俊脸带着喜意,发上掺了雪粒,黑白相间。他仰头看着马背上风尘仆仆的人,喊道:“二弟!”
柏若风一惊,勒住马绳,马儿嘶鸣,在原地烦躁踏步。“大哥?天这么冷,你怎么在这?”
柏云起风淡云轻道:“给你留门。”
须臾,他想到什么,笑了笑,冲柏若风道,“欢迎回家。”
天色将亮未亮,阿元揣着手取暖,“那不巧,侯爷现在还在军中没回。我来时,见世子出门去了,似是军中有要事。”
“那我去给娘请个安。”柏若风思索着。
他朝门口走去,阿元连忙打开门,寒风趁机呼啸冲进来,阿元连忙从衣架上拿下件大氅给少爷披上。
柏若风自北疆长大,原先肤色并不白,叫人一眼看去,是带着些野性的俊朗。就像柏云起般,谁见了都觉得是亲兄弟。
如今去京城呆了七年,皮肤养的白皙光滑,和京城的世家公子无甚两样。大氅黑灰的毛领衬得他脸好像在发光,如月般笼着一层光。
间隔了一年,庭院景色有些许变化。柏若风左右看了看,才认出路来。
他带着阿元进了被炭火烤得暖烘烘的房间,就走这一小段,便迫不及待把身上厚重的外套除下,跺脚抖掉雪粒,喊道:“娘,你用早饭了吗?爹他们去营里了,我陪您吃点?”
室内传来应声,还有阵阵压抑不住溢出的咳嗽声,显出屋主人身体多么虚弱。柏若风皱眉,脚步急了些,绕过屏风走过去。
昏暗的榻上半躺着一个妇人,哪怕在屋内也穿着厚厚的衣物。一头乌发掺了银丝,她唇色苍白,然而精神极好,见到今年才弱冠的柏若风时,眼里更是发着亮,比外边的太阳还要耀眼几分。
“若风,你回来了。”她眉眼弯弯,仿佛柏若风只是出去了几日,而不是一年。
“好像又长高了些,过来给娘看看。”陈芸朝他伸出手,摊开的右手掌心,并不如柏若风在京城见到的深闺贵妇那样是柔嫩白皙的,相反,上面遍布茧子和伤痕。
侯夫人到底是战场磨砺出来的巾帼英雄,其名并不输于其夫。
柏若风在原地顿了顿,没有伸手回应,而是往前走近几步,自然而然把陈芸伸出的手臂按下。他坐在榻边凳上,示意家仆们把桌子搬过来,把早饭铺好。
他们家并没有食不言的规矩。
等屏退了人,一直暗中打量着陈芸的柏若风开口担忧道:“信里说您前几月中了一箭,伤及要害,身体现在如何?有好些了吗?这次我从京城带了不少陛下和殿下赏赐的补品,都存在仓库里,等大夫看过后,再想想怎么给您补身子。”
陈芸扯着唇笑了笑,“还能如何?总归死不掉,就是折磨人。”说罢用帕子掩唇咳了几声,咳嗽声深深浅浅,喉间溢出无法自控的粗喘。
“莫要这般说,爹听到了会生气。”柏若风给她拍着背缓解,不赞同看着她。
“他啊,他什么时候不生气?像头凶巴巴的大黑熊一样,往那一站,再淘气的小孩都不敢放声哭了。”陈芸看似抱怨,然而面上神情显然放松了不少。
柏若风把勺子筷子分好,示意她动筷。
陈芸缓过劲来,却无视面前的碗筷,只亲昵地拉过柏若风的手,视线没有错过对方僵住的身躯,“倒是你,从小就不和我们亲近,如今去了京城,心更是野了。给你去了那么多封信,只回了寥寥几封,年节好不容易回来,还非要踩着除夕夜到。你啊!在家待久些会吃了你还是怎样?”
她抬起食指点了点柏若风额头,把柏若风戳的直往后倒。
将近二十的青年身量修长,气宇轩昂,一双潋滟桃花眼熠熠生辉,流光溢彩。哪怕在京中各世家公子中,也是叫不少贵女倾心的存在。
然而在陈芸眼里,柏若风显然只是当年襁褓里的柔软婴孩罢了。
倒也不是会怎样,就是怕呆久了舍不得离开。柏若风放下公筷,揉了揉自己微红的额间,有些无奈地笑着,嘴上为自己开脱道:“今年路上大雪,延误了些许时间。”
陈芸看向窗外,沉默半晌,忽然提议:“北疆离长安城终归太远了,这次回来,干脆就别走了。七年了,再怎么呆也够了吧,回头我让老柏上书求求陛下,这太子侍读没有做一辈子的道理。做了这么些年,不见给你封个什么官。”
“娘——”柏若风拉起她手腕,轻轻晃了晃。他眉目低垂,颇有些委屈道:“孩儿喜欢长安。”
陈芸沉默半晌,见柏若风满眼乞求地看着他,终归忍不住软下心肠。
这是柏若风唯一求过他们的事情,她岂会不允,生怕二儿子生起气来,真与自己疏离了。陈芸叹了口气,把小菜往他那推了推,换了个轻松些的话题,“罢了罢了,你和我说说,平日里你在京城都做些什么吧。”
“那可多了去了。”柏若风喜笑颜开,他笑容里洋溢着纯粹的开心,喋喋不休起来。边说着琐事边给陈芸舀粥夹菜,希望她能多吃些。
陈芸听了会儿,眉头越锁越紧,她犹犹豫豫,“你平日里和太子玩得最好?”
“是啊。”柏若风漫不经心应了。
陈芸欲言又止,柏若风眼睁睁看着她满面愁云,故作不知,笑得单纯。那笑容仿若能驱散阴霾的暖阳,“娘,怎么了?”
陈芸努力从脑海里搜刮着为数不多的关于皇室的信息,忧心忡忡问:“太子年岁好像和你差不多……不对,好像比你大一些,那应该已经弱冠,可有妻妾?”
“目前没有,不过应该快了吧。”柏若风坦然道,“我离开京城时,听说陛下有意给太子赐婚。”
柏若风话音刚落,就见陈芸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他知道对方担心什么,正因知道,因此一直只把预言当谬论的柏若风没忍住笑出来。
在柏若风眼里,明空大师为人神神叨叨,解释个事情云里雾里说不明白,实在不可信。镇北候夫妇之所以信,无非是因为护国寺的虚名。
再且,有些预言若能轻而易举说出来,还真的能发生成为现实吗?
他现在和方宥丞不就是兄弟一样处得挺好的吗?可见不能尽信。
笑容没能持续多久,因为陈芸目标转向了他,“若风这几年在京城可有心仪之人?若是有了喜欢的人,尽管和爹娘说,我和你爹会准备聘礼,好早日上门提亲。”
头回被催婚的柏若风还没反应过来,他慢吞吞眨了下眼,似在思索。长睫一颤,抬起眼皮时,浅眸笑意犹存,“娘太心急了,大哥的婚事还没定,哪能先定我的?”
陈芸说起这事,放下筷子,愁得吃不下饭了。见吃得差不多了,柏若风叫人来把桌子撤下去,换了热水,把暖手的小炉塞到陈芸手中。
陈芸视线落在半空,缓缓道:“去年,我给你哥定了门亲事,是月城一户商家的女儿,心悦云起,知书识礼,很是不错。”
天元关乃是南曜最外的一层关隘,关城内驻扎着柏家军,没有百姓。
往内是镇北关,镇北关内是北疆三城,风城,雪城,月城,都住满了百姓,也是天元关的补给之地。
风花雪月,北疆唯独没有花,只有连绵的半沙漠化的荒地,充斥着呼啸的风,以及如今窗外的大雪,还有夜半时分高挂的寒月。
城池名字虽简单,倒是与地方贴的很。
镇北侯府就位于风城。
柏若风并不曾听家人在信里提过这回事。乍然间知道自己有个闻所未闻的嫂子,他微微惊讶,还没来得及问细节。
便见陈芸转头,与他对视,语调沉沉,“可惜那女孩命不好。”
“此话从何谈起?”柏若风连忙追问。
陈芸叹了口气,“他们还没来得及见面。定亲后没几天,那女孩携伴出游,被毒蛇咬了,没救回来。因为这事,云起克妻的名声传开来,现在北疆有适龄女子的人家基本都躲着我们走。”
她顿了顿,带着些微期许问柏若风,“云起七年前曾入京参加武科举,不知当时是否有女子属意他?”
这话听起来,怎的像来者不拒了般,莫不是天底下的父母都这样急着给子女定好下辈子的事?
况且,还不知道柏云起心里怎么想。柏若风脑中闪过杂乱思绪,面上浅浅一笑,“说起这个,大哥当时在京中可受欢迎了。”
“真的?”陈芸直起身,十分激动,她揪着被面,喃喃道:“我这身子日渐衰弱,若是能来得及亲眼见到你们成家生子,往后有了着落,那就真是死而无憾了。”
柏若风心下一跳,等他意识到自己这份慌张从何而来时,不由有些自嘲。
本以为离得够远就能疏离,没发现自己现在还是听不得这些话了。他眸色微动,“娘莫要这么说,日子还长。”
从陈芸那出来,柏若风敛眉,沉沉思索着什么。
家仆们基本都被喊去厨房准备年夜饭了,因此院里人少得很。倒是给了柏若风休息的空间。在庭院小径中,他忽然站住脚,问阿元:“你知道大哥定亲那回事吗?”
阿元惊讶,旋即摇头,“少爷,我这整天跟着你,你不知道的我哪知晓哦?”
“也对。”柏若风有一下没一下拔着院中枯枝。他侧了侧脸,看向阿元:“娘去年给大哥定了门亲事,但他俩还没见面,那女子不幸离世了。”
阿元是个很好的听众,他听完唏嘘一阵,大大咧咧道:“那还挺可惜。不过世子不是有意中人了吗?”
“嘘!”柏若风连忙打断他的话,左右看了看,还好周围没人。
他朝阿元比划,“小声点,那是我瞎猜的。现在看来未必,你也知道大哥那性子,若真喜欢,哪会七年了都没和爹娘提一个字,估计就是有些好感而已。”
阿元满脸茫然,还没来得及说话。
边上的草丛里忽然冒出个人,大惊道:“什么!大哥他有意中人?!”
主仆俩都被这忽然冒出来的人吓了一跳。
只见来人一身粗糙老旧的暗红军服,厚重的帽子盖在头上,把头发藏的一点没漏。青涩秀气的面上还擦着两抹灰,不知才从哪里打滚回来,脏兮兮的。
这人竟躲在这里偷听,不知是何居心!阿元被吓得魂不附体,正打算斥责一顿,不料身侧柏若风竟喊了小姐的名字。
“柏月盈!”柏若风看着她,头疼不已。太阳穴青筋一跳,大掌伸出去,压在小兵脑门毛茸茸的帽子上,稳稳把人按住了,“你穿的这身什么?”
“嘿嘿!”柏月盈歪了下头,从柏若风的掌下躲开。
她眼睛笑成两道弯月,抬起手里那只咕咕咕直扑腾的肥鸡,“二哥你这么凶干嘛!我刚从早市回来,见这鸡肥美得很,特意买来给娘炖了补补身子,没想到它半路挣开躲起来了。我好不容易才抓到它,你俩就站我边上说事。”
她背着手,连带着把那只鸡也藏在了身后,黑白分明的眼睛咕噜噜转着四周看,面上摆着理直气壮,“我这可是光明正大地听!你不能凶我。”
鬼灵精怪的模样叫柏若风头疼,又好笑,“难怪爹娘天天说你,瞧瞧你这身什么打扮,连阿元都没能认出来。”
“哼!”柏月盈委屈地冲他哼哼,“我不是你亲妹吗?他不认得我就算了,你不认得我,我就不跟你玩了!”
说完跳出去草丛,带着咕咕直叫的肥鸡跑了,身影快得柏若风都来不及喊她。
虽然年方十三,柏月盈身高却长得很快,面容清秀,肤色健康。远远看去,几乎要误认为是个雌雄莫辩的矮个子将士。
阿元看着她跑掉的身影,抱臂而立,摇了摇头,说出了柏若风心声,“世子和少爷都不算什么。小姐才是最让夫人头疼的吧。”
柏若风正琢磨着柏月盈会不会把刚刚的话传出去,到时候他就成了以讹传讹的源头,那可真是罪过。闻言挑眉,“你又知道了?”
阿元直言不讳,“小姐不是天天嚷嚷着以后要嫁大将军大侠士吗?不过现在天下间哪有家世相当、智勇双全的年轻郎君?”
就算是老百姓都知道,曜国重文轻武最严重的地方是朝堂。
朝中文官人数几乎是武官的数倍,高阶武官里除了年迈的大将军,以及一直以来驻守四方的四镇将军外,基本无人可用。
历年的武状元选出来,若没有家世支撑,最后大多数沦为护城营或者京师三大营中的守城小将,不受重视。
各边远驻城的将士一守就是多年,从年纪轻轻到满面风霜,没有新鲜血液输入,也几乎没有提拔的可能。
东西南北方,除了北方,三面临海,训练的多是海军。
唯独北疆,因为面临着北越国的威胁,反而是曜国除了京城外陆军兵力最强盛的地方。
不过,如今太子监国。柏若风伴在身侧,见他夙兴夜寐,常为此头疼,未来情况或许有所改变。
“你想得还挺多啊。”柏若风抬手,敲了阿元脑门一下,笑了笑,“不过镇北候府辛辛苦苦养出来的大小姐,哪是为了便宜他人的?就算以后宁可不嫁,也不会委屈了她。”
“哎哟!”阿元抱头,眼睛转了转,嘀咕道,“那是,说不准就出了个女将军呢?”
柏若风又敲了他脑门一下,这下子力道更重了。
柏若风担忧地看向柏月盈离开的方向,对阿元警告道:“这话别给小妹听到。她这人固执得很,若叫她认定了这个方向,还指不准怎么折腾。”
顿了顿,他低声道,“这条路太辛苦了,情愿她普通些。”
然而晚上这顿年夜饭是吃不成了。
第35章 兄妹
傍晚时军中来了消息, 正是年节,北越突袭。好在侯爷和世子都在,没有出大问题。天元关如今严阵以待, 二人今晚不回了。
晚饭是母子三人齐聚,柏若风和柏月盈使出浑身本事岔开话题,才叫养病的陈芸吃得下饭。
只是哪怕故意不提,乌云仍然笼罩在三人身上。
晚间, 柏若风把二人送回房——尤其是柏月盈, 他看着有些小叛逆的妹妹躺下了,才安心抬脚离开。
柏云起提到过的小妹‘恶迹斑斑’事例在前, 他不敢疏忽。
只是翻来覆去,始终无法睡着。
柏若风把手臂从暖被里抽出来枕在脑下,盯着窗外的圆月, 百无聊赖地想:方宥丞这会儿在做什么呢?他们会看着同一轮月亮吗?
指尖点了点被面,柏若风侧身,对着床外,闭着双眼, 试图睡着。
然而轻抖的眼睫暴露了他心中并不平静。脑海里闪过二十年间发生过的桩桩件件, 想到陈芸的话,心里就像落了块沉甸甸的重石, 怎么都下不去。
二十年了,他在这里的二十年, 快赶上他的上辈子那般长久了,还一直心存侥幸地抱着一个令人绝望的执念。
若抛开执念, 柏若风不知道自己还剩什么, 一副躯壳吗?还是要如陈芸所说,成亲生子。就这样在这个时代过完一辈子?
可如果要继续追逐, 他在方宥丞身边呆了七年,并没有见到什么奇迹。
所谓的‘曜国大难’就像一场镜花水月,只闻其名不见其影。除了方宥丞这个人形线索,他看不到任何实质的东西。
难道明空是骗他的?柏若风又翻了个身,睁开眼,清透的眸间犹如淬了寒冰。不对,明空没理由、也没必要骗他。
实在睡不着,柏若风干脆起身,穿好衣物,披上大氅,打算出去走走。
绕过屏风,他看到隔间里睡得很熟的阿元,整个人缩在了被子里,一眼过去只能看见个隆起的大包。
柏若风只犹豫了下,就放轻脚步走出门去,并不打算喊醒阿元。
寒夜里寂静一片,唯有走廊两侧的灯笼里燃着朦胧的烛火。他披着大氅走过,寻了个安静的地方坐下。
坐下没多久,就听到了马叫声。
马棚离柏若风的位置有一段距离,然而因为夜里太过安静,一点声音都能传开来,何况是马叫声。
谁在马棚?柏若风警觉地起身,他摸到了腰间的匕首,悄无声息寻过去。
黑暗里,那道约莫只到他肩膀的身影利索解开捆住的马绳,把马匹从马棚牵出来,往马背上娴熟一跳,轻轻松松骑了上去。
这时,一只白皙有力的手从黑暗里探出,猛地拽住了马绳,把马绳从那人手中夺了过来。
黑影吓了一大跳,因为没有防备,手中立刻空了。她身子侧歪,尖叫着从马背上整个摔了下去。
柏若风迅速松开拽住马绳的手,转身接住坠下的人,正好接了个满怀。他低头斥道:“大半夜的,你不睡觉在这里做什么?”
被打横抱在怀里的柏月盈瞪圆了眼,“二哥,这大半夜的,你不睡觉来吓我作甚?报我白天吓你的仇吗?”
她从柏若风怀里跳下来,又蹦上马去。
好在柏若风早有防备,死死拽着马绳不松手,才没让柏月盈跑没影。
哪怕心里早有了答案,柏若风还是问:“你要去哪?”
他明明看着小妹洗漱更衣后躺上去乖乖躺好的,怎么一会儿功夫人又穿成这样跑出来了。柏若风看着柏月盈那身小兵打扮,太阳穴就开始胀痛。
若是个弟弟,这就是欠揍,他非得好好教训一顿不可。
柏月盈嘴巴撅的老高,“去天元关,去看看大哥他们怎么了。二哥,难道你不担心吗?我们可以一起去看呀。”
她不光自己要跑过去,还试图怂恿柏若风,她弯腰拉住柏若风的手道:“走嘛走嘛,咱们骑马跑快点,明天午饭前能赶回来的。”
这副模样,不禁让柏若风怀疑她到底跑过去多少遍了。
——二弟,你千万把月盈看住了,这家伙胆大包天,还泥鳅一样滑不溜秋。上回如果不是我恰好去营里巡查,都没发现她装成士兵混进去参加训练,还和其他人勾肩搭背喝上酒了。
回想起柏云起千叮万嘱的话,柏若风试图劝道:“小妹,战场太危险了。”
“可我不去战场,我只是去关城而已。如果父兄他们没事,那我在城内肯定也没事啊。如果父兄出了事,人多力量大嘛。我可是从小苦练,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二哥你在京城那么久,养得皮光肉嫩的,现在未必能赢我。”柏月盈自信地抬了抬自己的细胳膊,对自己能帮上忙很有信心。
“天元关离这里远,况且夜里太危险。”柏若风只觉得她在说大话。
“不危险不危险。”柏月盈笑嘻嘻道,“我跑过好几回了,闭着眼都能走对。”
柏若风盯着她笑得明媚的脸庞,终于意识到和她说道理没用。他圈着柏月盈的手一把把人拽下马,决定扛也要把人扛回去。
柏月盈敛了笑,被拽下马匹的那一刻,右掌化刀,直冲柏若风侧颈。
没想到柏月盈竟要和他动手,柏若风面色一冷,后仰避开柏月盈的手腕,转而向前一步,五指成爪朝她肩膀而去。
借着身高优势,柏月盈飞快矮身避开,灵活地从他胳膊下过去就想往后门跑,却被柏若风拽住后衣领。
二哥怎么这样!柏月盈磨了磨后齿,抬臂挡住柏若风意图擒住她的另一只手,拳脚相对,肉身之间发出最纯粹的碰撞声。
她借力回身一扫,长腿带着疾风而来。却被柏若风抓住小腿桎梏住。
“嗷!”柏月盈单脚蹦了两下,屈膝想蹬他。全被柏若风避开了。力量悬殊之下,再好的招式都发挥不出来。
柏月盈皱起脸,“二哥!”
打不过就开始撒娇闹腾。柏若风挑眉笑了,明晃晃的嘲笑,还专往她心口插刀:“怎么?刚刚还说能打得赢我呢。”
柏月盈瘪了瘪嘴,“你都不让让我。”
“不让你是为你好。”柏若风松开手,拎起她后衣领就像拎着只猫崽,“你现在的功夫就只能自保,上阵杀敌还是太勉强了。哪日你能打得过我再说。”
“呜。”柏月盈耷拉着眉眼。
柏若风直接把她拎回院子里,把侍女喊醒,勒令看住小姐。
柏月盈抓着他袖角摇了摇,“二哥,好二哥,我们一起去看看嘛,你都不担心的吗?”
柏若风弯下腰,捏了捏她鼻子,“你把娘一个人留在侯府,你不担心的吗?”
四目相对,柏月盈为他话惊着,刹时一愣,像是没想到这个问题。
柏若风见有效,直起腰身,拍拍她脑袋,继续道:“爹和大哥在前线作战,你在府内保护好娘,看好补给,一样有很大的作用。”
柏月盈哼哼唧唧一会儿,拽着柏若风袖子不让他离开。
待把侍女们都遣出去,柏月盈才和柏若风嘀嘀咕咕道:“那不一样,侯府内我敢保证都是我们自己的人。可自从几年前监军来了后,天元关就开始事事不顺了。”
“我总觉得那监军不是好人。今早我见他们一行人连夜赶回风城,竟说是为了采买。就觉得不对,连忙去晃醒了大哥,大哥带人赶去了天元关。”柏月盈蹙眉,“下午就传消息说天元关遇袭了,哪有那么巧的事情,回回遇袭他都不在关城内。我担心天元关有变故,所以想去看看,二哥你竟拦着我!”
明明年纪这么小,说的头头是道,宛如老兵。柏若风着实被柏月盈吓了一跳,抬手摸摸她脑袋,把她脑门上的帽子拿下来,就见她里边是个潦草的男式发髻,“你早上不是买鸡去了吗?”
柏月盈瞪他,“大哥离开后,我去蹲了下监军,看他动静,顺便买了只鸡。”
柏若风:“……原来如此。”
他想,我果然好久没回来了,都不知道柏月盈竟然这么对政事这般敏感,聪颖得有些出乎他意料。
“小妹长大了,会为父兄考虑了,有这份心就足矣。”柏若风半蹲在她面前,见柏月盈要反驳,抬手轻轻按了按她肩膀,示意她稍安勿躁,“但战场不是单打独斗,哪怕你武功再厉害,真有什么事,能一人敌万军吗?你甚至没带护卫,倘若路上出了什么事,只会叫家里人担心,让守在前边的父亲大哥心神不宁。”
“天元关里的将士千锤百炼,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但侯府需要你。”柏若风静静看着她,茶褐色的眸子温暖若冬阳,“你还小,还能慢慢长大,以后能做更多的事。爹在天元关守了一辈子,你不该怀疑他的能力。今夜你就在家好好休息,答应二哥,能做到吗?”
柏月盈怔怔然,嗫嚅着低下头,搅动着手指。“二哥,”她声音低低,“我给你们添麻烦了吗?”
“没有。”柏若风按着她手掌,对她笑了笑,“我妹妹可聪明了。”
得到肯定的柏月盈眨了眨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往前扑去,抱住柏若风脖颈,“二哥!”
“在。”
“二哥!”
“在啊。”
柏月盈心满意足了,她直起身,觉得与眼前这个常年不在家的二哥关系亲近了不少。
柏若风见她终于答应不跑出门去,起身拍了拍衣裳。
“二哥,听说你和太子关系很好。”柏月盈忽然有了主意。只见她仰着头,眼巴巴看着柏若风,“那能不能想办法让他把监军换了?监军直属皇帝,他好歹是以后的皇帝啊。”
小小年纪,说得还挺有道理。但监军哪有说换就换的。柏若风哑然失笑,好整以暇地反问,“你觉得我有这么大能耐?”
“七年可不是白混的。”柏月盈站起身,好哥俩似的拍拍他肩膀,“妹妹相信你!加油!”
柏若风赏了她脑门一拍,宠溺道:“小屁孩,睡觉去!再不睡觉要长不高了。”
面上虽不显,到底把柏月盈说的话放在了心上。
这次北越突袭范围并不大,天元关带来的都是好消息。
作为边疆三城百姓心目中的战神,柏望山的威名就是定海神针。三城百姓生活日复一日的寻常,并没有乱起来。
柏若风留心观察了一下柏月盈口中的监军,那是个约莫三四十岁的男子,大肚便便,一直在风城里晃荡,吃茶喝酒品美食抱美人,优哉游哉得不像话。
柏若风站在对面酒楼上,他已经跟了两天那个监军,并没发现有什么异样。正准备打道回府,没想到本来喝着酒听着小曲的监军面色痛苦,捂着肚子匆匆去了趟茅房。
他立在原地本不欲动。但仔细想了想,以防万一还是跟了过去。
监军在茅坑蹲了会,忽然开始哀哀大叫,锤着木门,喊路过的好心人送纸。
不一会儿,酒楼里的一个粗使下人闻声走了过来。他低着头,身着打着补丁的衣服,似乎是听见了喊声,好心的他从衣服里掏了几张厕纸,从茅坑底下递进去。
一切发生的太过自然。柏若风面无表情目睹着一切发生。
忽然,柏若风目光凛然,他从衣服里掏出个黑布,蒙在面上,自树上跳下去。
蹲在茅厕门边的下人听到声音,狐疑转身,还没看清楚来人,衣领就被一只好看的手拽起来,狠狠按在门板上。
“东西拿出来。”面前的黑衣人冷声道。
“你在说什么?”下人装傻,一副被吓着的模样。
柏若风不与他废话,单手直接把下人牢牢抓紧的拳头掰开,里面空空如也。他目光森然,扔开下人,一脚踹开茅厕门。
监军蹲在那,裤子还落在膝头,试图凶起来骂他,然而哆哆嗦嗦的语气已经出卖了他的害怕,“你谁啊!急着用茅厕也不能这么没礼貌。”
柏若风屏住呼吸把他拽出来,上下搜了一圈他身上,没见着刚刚下人掏出来的那张纸。
他忍着嫌恶,丢开肥胖的监军,往茅厕坑里一看,一堆发酵的污秽里看不出东西。
在这里,纸张作为文房四宝,寻常人家用不起,更别说用来如厕。
就算有钱点的人家,用的也是加工过的草纸、废纸。但方才柏若风看见下人从怀里掏出来的纸张分明类似信纸。
他怀疑监军秘密和什么人通信,且用这种隐秘方式,对方肯定不是明面上能来往的人。
北疆是镇北侯府的大本营,他不允许有任何可能伤害他家人的不稳定因素潜藏。
心虚的下人见势不好,拔腿就跑。柏若风回头,监军朝他扑过来。柏若风闪身避开,刚要去追,监军死死抱住他小腿,大叫有人行刺。
行刺朝廷官员可是大罪。
柏若风眼看着那下人往人多的地方跑了,狠狠踹了监军一脚,目光落在监军嘴上,想到一种可能性:莫不是吞了下去?
但是现在护卫们赶了过来,就算怀疑也无法证实。柏若风抬手捂着脸上的黑巾,确认自己没有露脸,飞身而去。
没几日,北越撤退的消息便传来,监军领着一群护卫回天元关了。
柏家三兄妹都跟过父母呆过天元关,自然知道一个监军在军里的重要性。原本的老监军还抱过小时候的他们,人和和气气的,有什么都好商量。
可惜已经告老还乡。
柏云起提前托了人送信说会回来。柏若风不见外,直接去他院子里等他,绕了一圈,干脆进了书房。
书桌上摆着看了一半的兵书。柏若风拿起来翻了几页,发现这本兵书还是少时父亲给的,封皮已经翻烂了,上头还有笔记,新的笔迹和旧的笔迹交杂在一起。
这本书他看过。柏若风露出怀念神色,指尖抚过纸上的痕迹。
门外进来一道暗红军服身影,挺拔高大,手中拿着了盘糕点。赫然是刚从天元关回来,换了一身便衣的柏云起。
他面色还残留着疲惫,目光从柏若风手中兵书滑过,落到柏若风面上,“熟悉吧?这本兵法你也学过。我学得不如你好,爹常说你自幼聪慧,就是不爱与人来往。若不是你没那意思,这世子之位给谁还不一定呢。”
他语气轻松,闲话家常般随意,仿佛世子之位是什么瓜子花生之类的说给就给、说让就让的东西。不待柏若风反应,便兀自寻了个椅子坐下,翘着腿来给自己倒了盏茶水。
“大哥何必妄自菲薄?”柏若风把兵书放回原位,从桌后走出来,茶褐色的眼眸看向面前人,纯银铸就般清亮的声音微微上扬,“长幼有序,大哥原就比我长三岁,世子之位当之无愧。”
“哎哟,这是哪本古书里的榆木脑袋成精跑出来了?”柏云起把瓷白茶壶放好,撑着下巴取笑他的迂腐,“咱们柏家可不兴长幼的规矩,谁能谁上。小妹若是远在你我之上,唔……做世子是有些困难,但学着母亲那样,以后掌管柏家军也不是不可以的。有时候,军权可比爵位管用多了。”
“再说了,妄自菲薄那四字有一个能和我沾上边吗?”柏云起捏起一块糕点,丢入喉中,笑吟吟看着站着的柏若风,“我知你清狂,打小就不爱搭理人,也不爱说话。但有时候聪慧就是藏不住的。”
他单手支着下巴回忆了一下,“就说你十一岁那年吧,我记得最清楚。”
“十一岁?”柏若风抱臂而立,挨在书桌边,对柏云起的说法有了几分兴趣。他抬头看着三角形的屋顶梁柱认真想了想,“我好像没做什么吧?”
小时候,他怕表现出来与普通孩童不同,向来都低调示人。
虽然想这么做,奈何现实还是太难了。拥有羞耻心的他和孩童很难做到一样,尤其有柏云起作对比。柏若风表现出来的就是异常的乖,甚至被发现能听懂大人说话,因此被视为天赋过人。
比如有一回,六岁的柏云起滚了一身脏乎乎的泥巴,还捉了只漆黑的甲虫过来,神神秘秘告诉弟弟:这是他好不容易抓来的宝贝,要分享给弟弟吃。
看着那只逐渐靠近的屎壳郎,三岁的柏若风神色逐渐变得凝重。他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拍开了柏云起的手,“你从哪捉的虫子?”
被拒绝了的柏云起两只葡萄眼委屈巴巴看着他,似乎不懂弟弟为什么要拍开自己,他稚声稚气说:“马便便那挖的呀。”
那不就是马粪里掏出来的吗?柏若风面色顿时变了,他迅速后退,惊恐道:“你为什么不自己吃!”
柏云起理直气壮道:“娘说,好哥哥要把好东西要给弟弟。弟弟快吃啊!”说完两只小短腿屁颠屁颠跑了过来,手伸得长长的,“弟弟!吃!”
柏若风在前边跑得飞快,他就在后边一路追。柏若风不如他大,腿脚体力有限,最后没跑过,反手就把他手里的屎壳郎拍飞。
屎壳郎在半空滑过一套弧线,落到草丛里,不见了。柏云起愣愣看着一切发生,后知后觉自己辛苦掏出来的屎壳郎不见了,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声若雷霆,一嗓子把屋里的人都喊了出来。
小孩仿佛把哭当做解决一切事情的办法,偏偏还管用的很。柏若风也想学他哭,奈何试了几回,实在哭不出来。最后只能默默站在边上。
柏望山看了看脏兮兮嚎啕大哭的柏云起,又看看干干净净安安静静的柏若风,被这两小子弄得脑壳疼。他用那副粗嗓,凶巴巴问柏若风,“你哥哭什么?啊?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可哭的?”
柏若风用童声大声且响亮回答:“他想吃屎!”
“想什么呢?想起来了吗?”柏云起的声音传入耳朵,打断了柏若风对不堪回首的童年的回忆。
不,准确来说,不堪回首的是柏云起才对,如果他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的话。柏若风回过神,视线从屋梁转移,落到眼前一表人才的世子身上,莫名就想起对方光屁股的样子。
一口一个吃着糕点的柏云起后背发凉,抬起头就看见柏若风意味深长的眼神,心生不好预感。“你想什么呢?”
柏若风问了句,“好吃吗?”
“好吃啊。”一无所知的柏云起回道,“新鲜出炉的糕点,我回来的时候老多人在排队了,我排了很久才买到的。”
柏若风抱臂而立,低着头浑身颤抖。
柏云起莫名看着他:“你怎么了?”
柏若风侧了下头,没能压下唇角,唇角止不住上扬,哈哈笑出声来。
徒留柏云起满脑袋疑惑。
第36章 捉贼
“咳!没事, 我刚想到一件好笑的事情。你刚说我十一岁的时候?”柏若风清了清嗓子,努力转移注意力。
十一岁的时候,柏望山说要带他们学学排兵布阵, 柏若风虽然对武艺感兴趣,却没有做大将军的心,所以去了天元关那没多久,就用犯困的理由, 去了主帐里躲着。
“就因为你没做什么。”柏云起侧头睨着他笑, “还记得那年开春,爹把我们一同捎去了天元关。你小子躲懒, 开头就跑帐篷里躲着了。我在外边被爹捏着耳朵训了一下午,你知道他训我什么吗?他给我看阵型演练。”
柏云起懒懒趴在桌上,撑着下巴, 把青瓷盘中糕点推成整齐的样式,“方阵圆阵是基础,再往下的鸳鸯阵、锋矢阵那些我一个都弄不明白,光记就用了半天, 他还要考察我。”
“等我们回帐时, 你已经出去跑马玩了。”他捏起一块糕点丢入口,含含糊糊哼道, “你把爹的兵书落地上了,爹给捡起来, 发现了里边夹着的草稿。”
“……我画了什么吗?”柏若风有些心虚地问,连带着把自己可能会画什么都给回想了一遍。
光看神色, 柏云起就知道这人忘得一干二净, 他挑起一侧唇角,欠欠地问:“你觉得会是什么?”
应该没画什么, 他对此印象并不深刻。亦极少挨罚,反而是柏云起和柏月盈这俩被父母教训居多。柏若风想了想,挑眉道:“难道是我描摹书上用的草纸?”
不过就临摹这事,犯不着柏云起记到现在。
说起这个,柏云起气得坐直了身体,锤了桌面两下,“可恶!你画的是自创阵法图。我当时看了两眼,上面密密麻麻都给我看晕了!最可恶的是,爹还说你不是乱涂乱画的,上边的阵型组合可用性很高。”
“柏若风!你个小兔崽子,我辛辛苦苦在外面背书跑腿,你在帐篷里吃香的喝辣的轻轻松松学完阵法图,还能自创。”柏云起捏起拳头朝他挥了挥,显然看他很不爽。
记得这么清楚,看来怨气不少。柏若风愣了下,忍了忍,喉间到底溢出一声笑来。
再看柏云起那忿忿不平的幽怨模样,一下子破了功,笑声越发肆意,到了最后变为捧腹大笑。
但他还顾着点微薄的兄弟情,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泪,宽慰道:“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我只会纸上谈兵,大哥如今实操可比我厉害多了。”
柏若风走近两步,拖出柏云起边上的椅子坐下。
柏云起道:“你若肯多去营里走走,造诣远在我上。”
“大哥诶,这些以后再说。”柏若风摆摆手,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停留,“我今日找你是有正事。”
“什么事?”
想来他们在军中经常接触,柏云起对此了解更深。柏若风思考了下,把有关监军的事说了,并且询问他对监军的印象如何。
“你说新来的监军啊?”柏云起听完,懒懒抱着那盘快吃完的糕点往后一躺,瘫坐在椅子上。
柏若风眼看着他叼着糕点边吃边说话,糕点屑落了满桌,眉毛越来越皱。心里疑惑:真有这么好吃吗?
柏云起慢吞吞吃完两块糕点,舔了舔指上残屑,这才道:“是有一些奇怪吧。这只是小妹的怀疑,虽然她的怀疑的确有些道理。不过事实上,在监军来之前,北越小动作就已经不断了。只是那监军来了之后,北越每次突袭都让我们有些头疼,目前还不算什么事。”
“那你觉得这个监军,他如何?”柏若风直言问。
“有时候,我真想一箭灭了他,你懂吧?”柏云起给了柏若风一个眼神,“他初来乍到,就爱瞎指挥,可是爹又不能不听他的一些意见,毕竟人家有皇命在身,害得我们白白损了些将士……喂!”柏云起拍开柏若风偷偷伸来的手。
然而晚了,手疾眼快的柏若风已经吃上一口他盘子里的奶酥。柏若风尝了尝,发现味道着实不错,顿时眼睛一亮,视线缓缓转向盘子。
柏云起防狼似的抱紧了,俊美锋锐的面容孩子气地皱起,不满地重申道:“这可是我大早上排队买的,不许抢!”
柏若风反手指了指自己,惊诧道:“大哥觉得我像是会抢你一口吃的人吗?”
可能是以往表现良好,柏云起正觉得有些道理,才微微直起身。柏若风迅速从他身体空隙中又偷拿了一块丢进嘴里,笑眯了眼,含含糊糊道:“我明明是光明正大在拿。”
大意的柏云起气得想把他丢出侯府。
这时,柏若风忽然端正面容,说起正事,“自监军来后,京城送来的粮饷可有记录?”
“有记录。”
“我怀疑他与朝中某人有所联系,当然更坏的可能是与北越有联系。前者贪墨,后者悖逆,最有可能出现问题的就是粮饷。大哥可否给我誊抄一份?待我回京核实。若监军没问题就罢了,若是他真的有异心,可做呈堂证供。”柏若风正襟危坐道。
“那可太好了。”柏云起惊叹道,乐得锤了他肩膀一下,“我现在就去拿给你。”
没想到他们现在也算朝中有人了。
说着,柏云起刚起身,就见柏若风迅速又偷拿了盘子里唯二的两块奶酥,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活像只仓鼠。
柏云起:……
糟心的弟弟被丢出了院外,柏云起恼道:“哪来的回哪去,我找到本子再拿去给你。”
一口水都没喝着,柏若风差点被糕点噎死,他捂着脖子哑声道:“不就吃几块糕点吗?殿下全都是给我的。”
柏云起从门口探出个头,精准地往他怀里丢了个葫芦,随口胡言:“那你喊他哥去。”
葫芦砸在身上。柏若风差点被那贪吃的几口噎死,接过葫芦拔开盖子咕噜噜喝了几大口,才缓过劲来。他故意气柏云起道:“已经喊了。”
臭小子!柏云起睁大眼睛,猛地朝他伸手,恶声恶气,“葫芦还我。”
“不就个葫芦嘛,”柏若风把葫芦藏起来,好整以暇问:“咱俩谁跟谁,大哥的不就是我的吗?”
“谁是你哥,你喊谁要去。”柏云起冷笑一声,把门关了,啪的一声贼大声。柏若风吃了个闭门羹,摸摸鼻尖,后知后觉好像把人捉弄过头了。
柏若风走了两步,有些过意不去,转身回去拍门,“柏云起你开开门,我和你说件事。”
门开了条缝,柏云起探出个脑袋,斜眼看他。
柏若风踌躇着说出自己想法,握拳抵着唇轻咳一声,“娘说去年给你订的亲事没成,索性你的婚事已经成了她心结,没了这桩还有下一桩。”
柏云起不说话,就冷着脸看他。面上线条利落,五官锋锐,哪怕柏若风知道柏云起面冷心热,但乍一眼过去很是唬人,尤其是不开口时候的样子,隐隐有几分柏望山不怒自威的模样了。
男子抱臂而立,挨着门框看着柏若风,无声地问着:然后呢?
“所以,我想说的是,反正都是要成亲。”柏若风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口,“段家那位小姐还未婚配,如果你有意思,我可以替你去提亲,或者给你求道圣旨。”
当然,成不成那是另一回事了。
柏云起顿了顿,着实没想到柏若风会这么说,他没说同不同意,只问:“你当圣旨大白菜?”
除了皇室子弟外,只有少数宠臣才有可能求得圣旨。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柏若风认认真真道,“爹当年求娶娘,也是求圣上下的赐婚圣旨。”
柏云起和他对视了一番,撇开眼,“葫芦送你了。”
这算是消气了?柏若风笑了,盛若骄阳。他打定主意回京就去试探一下段家的意思。只要段家点头同意,后面的长辈上门正式提亲才好进行。
“娘她有心结,着急给我定亲。可我不在意这些,不成业又怎成家?你有这份心我已经很开心,足够了。”柏云起面色渐缓,站直了,眸间难得温和,“你们安好,就是我最大的满足。”
柏若风刹那心软得不像话,他低低喊了声,“哥。”
柏云起却斜了他一眼,开始翻账,“这声哥是我独有的,还是那姓方的也有?”
柏若风:……
见面前的柏若风不说话,面色隐约有些尴尬。
柏云起悟了:这小子在外面到处认哥呢!
他冷哼一声,啪的一下毫不留情甩上了门。
然而这回,柏若风半点不慌。他拍了门几下,喊道:“大哥,我先回去了,你记得把本子拿过来啊。”
门里响起一声回应,“知道了!”
柏若风笑了两声,揣着葫芦转身厉害,还没五十米,就听有人叫道:“二哥!”
转身就见到了柏月盈,柏若风有些惊诧地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肯换回女儿装了?”
只见柏月盈一身红衣裙,青丝在头顶一左一右分梳做两个辫子,圈做环状,扎了红丝带装饰。后脑勺弧度饱满,两侧颈边留了些许长发,是个活泼的双平髻。
走路时两边小辫子圈圈一抖一抖的。
“好看吗?”柏月盈毫不羞涩,提着裙摆在他面前转了圈,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嘿嘿,我刚见你被大哥赶出来了。没想到二哥也有今日。”
柏若风倒吸口冷气,迅疾出手,拍了她脑门一下,“好好说话!”
柏月盈没能躲过去,抱着自己脑袋委委屈屈,“你欺负人!亏我还想着你过几日就回京了,特地打扮着来找你去逛街。”
“哦?”柏若风单手抛着葫芦玩,闻言抬了抬下巴,“你怎么知道我打算出去逛逛?”
“我怎么不知道了?”柏月盈观察得很仔细,“年年你都要去固定的店里买坛酒带回去的,你都不爱喝酒,是带回去送谁的?”
没想到自己的动作会被柏月盈留意到,柏若风接住落下的葫芦,摸摸鼻子。
说起来,这还是他之前大言不惭惹的祸。七年前他给方宥丞许诺,从家里过完年回京时,给人捎上一坛柏望山自己酿的酒。
此后年年如此,带的唯一手信就是柏望山的酒,非常省时省事。
才过了三四年,柏望山床底就被他掏空了。忍无可忍的柏望山脱了鞋追着他打,骂他拿老子的酒去送男人。
话糙理不糙,但酒又不能不送。毕竟方宥丞一副很期待的样子。
于是柏若风计上心头,寻了个风城内还不错的酒铺子,年年去那买一坛。
好在方宥丞似乎没发现。
不过想来,堂堂一个太子,没事不会跑那么远的地方,应当没可能发现。柏若风眼神飘了一阵,想起这事就有些心虚,“唔,那我们现在就去吧。”
新春刚至,街上两边都摆满了小摊,挂着喜气洋洋的红灯笼。摊主人说着吉利话,热情比平日高涨了几个度,笑容满面招呼着人们都来看看他们的东西。
柏若风捏起一枚镂空金海棠珠花步摇,在柏月盈脑袋上比了比。金色的环状花形发簪垂下流苏,最底端的红珠子随着寒风微微晃着,煞是好看。
“二哥,这不适合我,我还没到那个年纪!”柏月盈推开他的手。
“多好看。”柏若风忽而一笑,拿出银子掂了掂,“老板,簪子我买了。”
老板笑得脸上褶子都起来了,双手迫不及待接过银子,“哎哟!谢谢您嘞!祝两位新春吉祥,新的一年大展宏图!”
“二哥!”柏月盈小跑几步追上他,拉着他手臂,“我还没及笄呢。而且、而且我平时用不着。”
“买了就会用得着。”柏若风说话时,十分自然地抬手给她耳后戴上,“你呀多戴戴,说不定桃花运就来了呢?”
“让开!”只见一个矮小人影猛地冲了过来,撞开路中间的二人,硬生生从两人中间冲了出去。
因为力道太大,以至于差点把柏月盈撞飞出去。
“你这人怎么横冲直撞的!”柏月盈冲那身影怒气冲冲大喊。
后边有人叫道:“拦住那个贼!”
贼?兄妹二人俱是一愣,柏若风飞快向自己腰间荷包摸去,他的钱包还在。
当他抬眼想要询问柏月盈时,只见柏月盈若燕子般飞了出去。
几乎同时,头顶擦过一抹黑影。
月盈荷包被偷了?柏若风连忙追上去,他动作只是慢了几个呼吸而已,追过去时见到一黑一红两道身影仿若恶人,把贼人打得鼻青脸肿。贼人对他们构不成威胁。不需要他再出手。
“敢偷本小姐荷包,你活不耐烦了是不是?!”柏月盈毫不避讳什么男女之别,伸手就从他衣服里翻出两个荷包:一个朴朴素素的月牙袋子,是陈芸给她绣的。另外一个打满了布丁,看着很是老旧。
柏月盈犹豫了下,起身,把另一个荷包递给眼前几乎和柏若风差不多身高的年轻人,“这是你的?”
柏若风着急地上下打量了柏月盈一番:“小妹,你没事吧?”
柏月盈朝他摇摇头,与此同时,手上的荷包往前递了递。
个子瘦高的年轻人把身上薄薄的黑披风解下来,当做绳子捆住了贼人手脚。那贼人哀哀直叫,草帽下的脸色冷漠,没有一丝犹豫。
他抵着草帽抬起脸,看着面前两位衣着不凡的兄妹。
明明面色冷漠到拒人千里之外,说出的话却意外满含正义感。
他道:“荷包是一位坡脚老妇人的,她被冲倒在地,摔在街角,我把她扶起的时候贼人已经跑出老远,多亏小姐路见不平。麻烦两位把荷包送去给街角那老妇,我得把这明抢的贼人送衙门去!”
“啊?啊。”柏月盈愣愣点头,看着他压着贼人走远。
柏若风喊了她几遍,她才回神。柏若风看看那年轻人的背影,又看看柏月盈,歪头,“这是,桃花运来了?”
“想什么呢二哥。”柏月盈手里还拿着荷包,闻言锤了他肩膀一下,“我是觉得,他太帅了!你看到他那身装扮没?腰间还配着长剑!这就是话本里浪迹江湖的侠客吧!”
她眼睛发亮,满怀憧憬,由衷发出赞叹,“我也好想成为路见不平一声吼,拔剑相助的女侠啊!那样太帅气了吧?!”
柏月盈的想法太跳脱,以至于听得柏若风着实一惊,他笑了笑,捏起她脸上未消的婴儿肥,“话本看多了吧?想浪迹江湖?那是没家的人才会做的,你啊,今晚早点睡吧。”
说罢摇摇头,背着手走远。
谁规定没家的人才能混迹江湖?二哥肯定在糊弄我!柏月盈越想越不服气,她追上去,倒退着走,面向柏若风委屈道:“为什么要早点睡?”
“因为,梦里什么都有啊。”
柏若风哈哈大笑着,拍拍她脑门,大步向前走去。
“二哥!”柏月盈追着他跑,执拗道,“你别瞧不起我,我决定了!以后,我要当个大侠!”
“那二哥我就拭目以待了。”柏若风真心道,“不过现在我们得先去还了荷包,再去酒肆了。那老妇长什么样来着?”
柏月盈记性很好,连忙道:“街角坡脚那个!”
“好!”
第37章 别离
新年刚至, 酒肆里热闹非凡,尤其是值守轮班回来的将士们,凑了几桌, 围成一圈坐着,占了酒肆里一块不小的地方,勾肩搭背,大声炫耀自己的战绩。
酒至酣处, 丢了酒杯, 拎起酒坛起身,单脚跨立在长板凳上, 拍着胸脯放豪言。
今日放晴,天气甚好,路上积了层薄雪, 黑靴踩在雪面上嘎吱嘎吱作响。
一只白皙有力的手撩开厚重的门帘,露出张难掩贵气风流的面容。男子踏进门来,身着锦衣,滚边的毛绒显出非富即贵的身份, 正目不斜视向柜台走去。身后跟着满眼好奇, 到处看来看去的红衣少女。
兄妹二人恰如冬日一团烈火,醒目得叫坐在将士中间的两位武官不由看去, 这一看就移不开眼了。
其中一位上下打量了会柏若风,虽不认得此人, 却从他身上看到镇北候世子的影子,当即眉毛倒竖, 重重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不屑。
另一位则是满眼惊艳, 小声道:“这便是二少爷和小姐了吧?”
他声音太小,除了那黑脸将士, 没有别人听见。
按惯例,柏若风找前台要了三坛北疆才有的烈酒,一坛回京送人,剩下的带回家里。
北疆的水土是会养人的,前台的小二从当初的少年郎长成如今人高马大的壮汉,现在见到柏若风竟还认得这位一年只来一次的客人,他高兴道:“二少爷,您今年又来了!”
柏若风应了声,正因为觉得这小二态度热情服务很好,才每年都来关照生意,“要三坛你们这里最好的酒。”
“好嘞!您稍等!”
明明货架上就摆着酒,小二却去找出六坛年份更久的烈酒摆上桌来,分量也更大,一壶能抵两三个小壶。
四处张望的柏月盈见到六坛烈酒,眼睛一下子定住了。
误以为店大欺客,柏若风还没说话,她把柏若风挤到边上,重重拍了下桌面,“小二!我二哥只要三坛酒,你怎么搬了这么多?多了我们也不要的。”
见柏月盈把自己想说的说出来了,话到舌尖,柏若风重申道:“我们只要三坛。”
小二穿得不厚,但店里暖和,他干得又是力气活,此刻用肩上汗巾擦了擦微湿的额头,黑黝黝的脸上露出笑来,“是三坛。您买三坛,剩下的是小店送的。”
送?为什么要送?小二能代表店家送酒吗?柏若风刚想问他,小二却自己解释了缘故。
“二少爷收下吧,权当小人一番心意。”小二摆了摆手,面上仍旧洋溢着喜气,“二少爷许久不回北疆,许是不知道去年我盘下了这家店,现在已经是酒肆主人了,这酒绝对没问题。”他拍着壮实的胸脯得意洋洋地保证。
“这酒啊,是我想送侯爷的。”
小二,不,现在应该说是店家了,他感叹道:“想当年侯爷没来的时候,北疆啊,乱的很。长安离得远,那里的人哪管我们死活,一直打一直败,就一直退,尤其是北越那叫马森的龟孙,最喜屠城,多少户人家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我爹娘就是被北越蛮子杀死的,当日马贼那孙子把人赶到一块儿,举起火把,扬言要火烧城池。您是不知道那时候多令人绝望。当时真觉得要被活活烧死,和这座城死一块了。”
小二说起往事,一阵唏嘘,柏若风兄妹二人沉默听着,没有留意到酒肆内的其他军爷也停下了吹嘘,看了过来。
中间那两位武官,一个沉默不严,一杯接着一杯喝着烈酒,一个认认真真听着。
见两人听他叨叨这些陈年往事,小二一个壮汉亦不免赧然。
他不好意思搓了搓手,感激道:“是侯爷带着柏家军到来,重整旗鼓,救了我们,北疆三城才有今日。以前我想给侯爷送点心意,奈何自己都吃不饱穿不暖的,现在有了点身家。和一条命比起来,送几坛酒实在算不得什么,便算作小小心意,二少爷替我收了吧。侯爷保卫北疆多年,大过年的还在打仗,都不容易啊。”
虽见过百姓夹道欢迎军队回城,这还是柏若风头回以亲属身份感觉到城里百姓对柏望山的爱戴。
“原是如此。”是他们误会了店家的好心。他眉眼放松,笑着把银子按在柜台上,手臂一伸就落到酒坛中间,往自己这边一揽,便把三坛烈酒带了过来。
“谢过店家好意了。不过国有国法,军有军纪,家有家规,无论出于哪种原因,我要是敢收下,回去我爹得军棍伺候。”柏若风左右手各一坛,至于另外一坛,他看向柏月盈,眼神示意了下。
柏月盈当即会意,笑嘻嘻地双手抱起第三坛酒跟在他边上。
“店家要是真想做点什么,那就多酿几坛好酒放着。毕竟这里的酒是真不错,将士都爱来喝,小妹,你说是不是?”柏若风含笑看她。
“对!”柏月盈肯定地重重点头,再抬头时,见柏若风已经抱着两坛好酒,长腿一跨就要出门去。她连忙追上去。
眨眼两人就快到了门口。
没想到柏若风跑那么快。店家一愣,连忙从柜台后开小门出来,试图挽留,喊道:“二少爷!您的酒!”
酒肆挡风的厚重帘子一扬,两抹鲜活的人影已经消失在雪地上,只听闻门外轻扬的嗓音,干干净净,不容置疑,“存着,明年再来。”
店家追出门去,门外已经没了人。
寒风刮过,他打了个喷嚏,不得不放下帘子,回身朝柜台走去,喟叹道:“侯爷家风甚严。”
府上管家不收,这想通过少爷小姐们送礼的路也行不通啊。
错肩而过时,店家分明听到那群士兵中人有人发出冷哼,他疑惑看去,正见到里头一个常年跟在柏望山身边的副将,名为刘宏,留着两撇八字胡,很是好认。另一个,便是柏望山麾下六名大将之一。
都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眸光森森淬了血般,凶狠至极。
店家被副将瞪了一眼,吓得迅速转头,回了柜台,不敢多说什么,更不敢闲话了。只是心里不由纳闷:在这里喝酒的多半是镇北军,怎么看起来竟是很不爽侯府的少爷小姐们。
刘宏抬起酒杯,抵在唇间,散漫问身边的大将:“那就是将军家中的二小子?”
比起他随意的态度,大将显然是重视多了。大将叹道:“是啊,那是二少爷,和世子像极了,两兄弟仿若一个模板刻出来的。还有小姐,颇有侯夫人当年飒爽风姿。”
“你懂什么?”刘宏不屑一顾,“一个没上过战场乳臭未干的小子,只会舞文弄墨,怪不得被送去京城做质子。至于另一个,女流之辈,无须在意。”
大将心里不悦,与之争论道:“这话就说的不对了。所谓龙生龙,凤生凤,二少爷那是文武双全,哪日说不定取了功名,回来就是一员猛将。”
他还拿出例子,“你瞧,世子不就是先去京城夺了状元吗?况且我听军中传言,这二少爷自幼聪慧,武学上更是天赋卓绝,因为不想兄弟阋墙才主动去的京城。柏家一门将才,有他们镇守北疆,柏家军无所畏惧!”
粗糙的酒杯被捏碎,酒液迸溅,撒到周围人身上,把高谈阔论的将士们、还有一直在夸柏家人的大将都给吓了一跳。
但是因为副将身份仅在柏望山下,众人敢怒不敢言。
刘宏拍桌而起,怒气冲冲吼道:“镇北军什么时候叫柏家军,什么时候成他们家的了?!”说罢气势汹汹提起一坛烈酒大步离开,把地板踩得震天响,掀起帘子的力道之大,险些把帘子拽下来。
人离开了,帘子还在晃荡着,光影被帘子剪成几块洒进屋内,将士们愣了愣,旋即低声叽叽喳喳起来,偶有几句取笑声流露出来。
“他算哪根葱,镇北军不姓柏难道还姓刘吗?”
“诶,你们年轻不知道吧,镇北军以前还真姓刘。就是可惜这位带军不行,节节败退,死了多少兄弟?要不是后来侯爷给他求情,他连副将都做不得。”
“切,他打媳妇,媳妇跟人跑了,现在无妻无子的,肯定是嫉妒人家儿女双全。哥几个别管他,继续喝!”
“喝!不醉不归!”
刘宏提着酒坛,踉踉跄跄走着,边走边往嘴里倒酒,酒液哗啦啦顺着前襟落下。路过的行人嫌他酒气满身,头发凌乱,胡子拉碴,纷纷避让。
这等仿若嫌恶的待遇,与柏望山回城时的欢呼相比,越发令他难以忍受。
刘宏站定在街中间,眼球布满红丝。他在所有人异样的眼光里,恶狠狠把酒坛砸在路上,指着路人环视一圈,怒骂道:“看什么看?再看把你们全杀了!”
他头晕眼花,漫无目的走着,走到哪便算哪。
大抵是醉了,走到最后,他撑着一面废墙,仰着头看墙头破败的模样,忽然想起二十年前柏望山带着一千骁勇善战的柏家军领命前来的时候。
他当时镇守天元关,一腔抱负被北越将军马森打得渣都不剩,下场无非就是战死,或者回京领罪被赐死。
柏望山的到来就是给了他将功赎罪的机会,他迫不及待把军权像烫手山芋丢了出去,协助柏望山整顿北疆三城。
因为交接军务时表现良好,柏望山十分信任他,为他求情,提他做副将,把他当兄弟。
柏望山的确厉害,成了北疆屹立不倒的、人们心目中的战神。可他恨啊,柏望山越厉害,越是信任他作为副手的能力,他越恨。
现在的北疆哪还记得刘宏,百姓不记得,士兵也不记得。
柏家军不过一千人,只是柏望山的私兵。然约莫两万人的镇北军,个个都以‘柏家军’的名号为荣。
——柏家乃开国将军后裔,将军世家,能养一千私兵是皇帝对柏家莫大的宠爱和信任。
天潢贵胄也就罢了,可他柏望山的子女凭什么也要被传得那么厉害。
再厉害,有他能辅助主将打理镇北军厉害吗?!刘宏越想越气,扶手在墙角吐了一顿。
想他现在,职位被柏望山死死压着,因为犯过大错再难升迁。家里无妻无子,下来的粮饷他不过摸点利息,就被柏望山在众人面前军棍伺候。
面子没了,银子也攒不下来。
刘宏眼球发红,咬紧牙根,哆嗦着摸了摸胸前口袋,从里面找出一张暗通款曲的小字条。
“是你逼我的,老匹夫。我倒要看看,”刘宏面色醉得像番茄,咧出个狰狞的笑来,“没了你们这些碍眼的,一个小子,一个女流,如何撑得起北疆。”
他一拳锤在土墙上,鲜血和着黄泥从半弧形的坑里滑下。
崇德二十年的春节刚过,地上积雪未消,柏若风已经准备回程。
“若风,在京城看看有没有适合的姑娘,给你哥相看相看……”陈芸拉着柏若风的手念叨着,“还有,我给你准备了些吃食,都在阿元那。你累了饿了渴了别勉强自己,找个地方歇歇脚。你这孩子从小就省心,但是要记得……”
面对母亲仿佛无穷无尽的关心话语。柏若风心软得要化了,一律笑笑,温声说好。
他身上披着厚厚的半臂大氅,领部、手肘处的毛领显得他年龄比实际上的要小很多。更令陈芸不忍放他独自去京。
天边晨曦乍现,柏云起牵着一匹汗血宝马背光而来,他身后是整齐收拾好的护卫马队,打头的就是阿元。一张圆脸满是喜气,在等待主子期间和其他护卫勾肩搭背说着年节趣事。
柏云起把马绳递给柏若风,问:“你们在说什么呢?这么久还没说完。”
柏若风摸了摸骏马脑袋,没有说话。
“说你这不省心的。”陈芸佯怒道,伸手点了他额间一下,柏云起被戳的脑袋一路后仰,哀哀叫着。
明知他是装的,陈芸仍不舍得多戳几下,笑骂道:“就你金贵。”
“我的娘诶!”柏云起摸了摸额间,取笑道:“这又不是一去就不回来了,想家了随时回都行。娘何必这么难过,再说了,这不还有我吗?”
他眨了眨眼,反手指了指自己,“我陪着娘啊!”
“你?你不把我气死就好了。”陈芸面上沉郁渐消,乐得抬手捂着唇直笑,扯到了伤口,咳嗽不止。两兄弟一惊,连忙给她拍背顺气。
“没事没事,笑岔气了。”陈芸扯了个借口。
一只粗糙大手忽然搭在了肩上,柏若风回头看,只见面色沧桑的柏望山俯视着他,眸色深深。
柏望山向来话少,站在柏若风边上像座小山。他唇瓣蠕动几下,最后只憋出一句话来:“你想留下吗?”
柏若风摇摇头。
柏望山有些失望,他抬眼定定注视着远方。看着那初升的太阳慢慢离开地平线,向着广袤的天空而去,金光灿灿,非池中物。
就像他这两个儿子,长大了,翅膀硬了,早晚要飞出去的。
柏望山拍拍小儿子肩膀,嘱咐道:“照顾好自己,受委屈了就回来。如果京中有解决不了的急事,去找大将军,报我名字,他是我老师。”
大将军是曜国最高阶的武官,现在已经在京颐养天年,德隆望尊,不见外人。柏若风着实没想到还有这层关系,他点点头,眉眼弯弯,“爹,我记下了。”
见他听话,柏望山紧皱的眉头才松开。
这时,起晚了的柏月盈披着外套匆匆忙忙跑出门,身后追着一群拿着大氅的丫鬟。
她见着柏若风,飞扑过来,大叫道:“啊啊啊你们怎么都不喊醒我!我差点就要错过了!”
三人一见她,面上都挂起了笑。
柏云起抱臂而立,毫不客气嘲笑道:“谁让你起晚的?我倒想看看你能晚到什么时候。”
“哼!”柏月盈冲柏云起比了个鬼脸,转身张开手臂给了柏若风一个大大的拥抱,抬起脸来,眼睛熠熠生光,“二哥,记得多给家里寄信啊。我会想你的!”
“小丫头。”柏若风捏捏她鼻子,在柏月盈的哼哼声里敲了她脑袋一下。他从丫鬟手里接过大氅,展开一扬,披在柏月盈肩上,“快回去穿好衣服,别回头冷着了。”
冬日天色早黑。不过说了一会儿话,时间就过得飞快,太阳已经露出全面,再聊下去恐怕就要误了赶路的时候。
柏若风翻身上马,回头和家里人扬手告别。
他视线一一扫过府门屋檐下的父母兄妹,迎着阳光,温暖的色泽洒在面上,也落在了心底。
柏若风倏然一笑,朝他们道:“我走了!”
“去吧。”陈芸温柔道。她挽着柏望山的手臂,挨着没有说话的柏望山。
鞭子高扬,马蹄踏雪,一声接一声的“驾”是启程的信号。
柏若风和柏月盈追了几步,站在阳光下,目送着马队向远处而去。
下一次见面可能是一年后了。不舍的柏月盈用手掌圈着嘴巴,大喊道:“二哥!过年记得回来呀!”
回应她的是举着马鞭挥手的背影,那一袭红衣潇潇洒洒,独身迎着初阳而去,没有回头。
在他们身后,陈芸紧了紧抓着柏望山的手。
虽然为人活得比较粗糙,但在对待妻子的时候,柏望山语气难得温柔:“怎么了?”
陈芸有些低落道:“你还记得他刚出生的时候吗?这孩子,兴许本来就是留不住的。”
怀着柏若风时,他们刚来北疆不久,局势并不安定。
战场上,她不幸坠马,却死死护住肚子。前前后后大夫来了多少个,用了多少药,受了多少苦,本来都以为这胎留不住了,没想到最后保了下来。
柏若风出生没多久,见婴儿身体健康四肢健全,夫妻俩没来得及高兴多久,明空大师就来敲门,给了批语。
他们夫妻二人半信半疑,把小孩如珠似宝地养着。然而这孩子与他们并不亲近,甚至身体力行地在抗拒和他们亲近。
不如柏云起那般淘气任性到需要家里处理麻烦,也不如柏月盈那样想一出做一出地令人担忧。
柏若风这孩子太静了,对他们几乎无所求,而无所求往往意味着一种疏离。
经验丰富的奶妈说:“兴许是这娃天性凉薄。”
唯一一次所求,就是他想去京城,哪怕一年只回一次,他们都允了。
但那又怎么样呢?为人父母,所求不多。
陈芸目光柔柔看向远方,感觉到冥冥中,他们与柏若风的缘分一点一点变淡,她道:“不管若风在哪,希望他以后一直这样无忧无虑、平平安安。”
“你啊,别一天到晚操心这操心那的。大夫就是说你心思太重,才静不下来养身体。”柏望山道。他抬了抬下巴,示意陈芸看看前边。
正巧柏云起哥俩好地勾着柏月盈的肩,两个人叽里咕噜地说着悄悄话,柏云起勾着唇笑得坏坏的,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多半又是在怂恿小妹去做点什么。
而心思纯白的柏月盈觉不出大哥白切黑的本质,一脸慎重地点点头,觉得大哥说得很对,两人还勾了勾小指头。
“儿孙自有儿孙福,”柏望山粗犷的眉眼绽开,露出大大咧咧的笑来,“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他们自己活出来!”
第38章 回京
从曜国北部前往京城, 一路上温度升高,恍若从冬季穿越到万物复苏的春季,衣衫渐薄, 草长莺飞。
及到城外,护城河岸边,枯瘦的枝丫上花苞随着料峭春风粒粒冒出,羞涩地等待绽放的时刻。
赶路多日的队伍回府整顿。柏若风本打算次日才入宫, 可等洗漱完毕, 推开窗户,见远处硕大的夕阳, 紫色红色橙色黄色蓝色连成一副画,美得叫人移不开眼。
他趴在窗边,看着荒芜的院子发呆, 实在静不下心。干脆临时改了主意,拎了坛酒,牵了匹好马,利落地进宫觐见。
宫里还是那副旧模样, 气派豪华的亭台楼阁内住着全曜国身份最尊贵的人。朱红墙, 琉璃瓦,披了层朦胧的霞光, 多了几分暖意。美则美矣,却少了人间烟火味。
入了东宫, 守门的太监见了他,忙前去禀告。
不一会儿, 春福领着前去禀告的太监走了出来, 待到近前,才道:“殿下在书房内议事。柏公子舟车劳顿辛苦了, 不若去偏殿内休息会?”
意思就是主子在忙,让他先等等。
近几年皇帝身体每况愈下,朝政交由太子处理,事务繁忙,柏若风也知道。他看了眼红霞漫天,便道:“偏殿就不了。我去院子里坐会儿吧。”
春福犹豫着,试图劝阻:“外边风大……”
“我等习武之人,这点风怕什么。”柏若风打断他的话,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拒绝了他试图接过自己手上东西的动作,单手抱着怀里的酒熟门熟路往院子走去。
春福忙叫小太监们利索点跟上去伺候,想来想去不放心,自己跟过去把人安排妥当了才回书房门口守着。
春福早已认清了谁是皇宫未来的主子,为了保命,频频向方宥丞示忠心,就怕方宥丞因为他曾为陛下效忠的缘由要他小命。或许是有点从小到大的情分在,春福才能安安稳稳到今日,其中自然也有他自己的本事,知道何人何物对太子而言是重要的。
东宫的院子在殿后方,不大的一个小院,铸了假山引了活水,可惜天气还没暖和,植物都半死不活的模样,没什么生机,就连池塘都静得起不来一点涟漪。
柏若风不喜宫人在身边伺候,打发了他们去外边守着。
热水从壶嘴落入杯中,冲起茶香袅袅。白雾氤氲中,柏若风眸色渐暗,思索着什么。
六年足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段皇后离世后几年,陛下立了宁妃为后,醉心书画,不喜政事。一次风寒后身体变差,便愈发不喜上朝,唤了太子来打理朝政。
但凡皇权交替,总是人心浮动,朝堂如今并不安稳。
遥想陛下刚登基时,励精图治,政治清明。后期却秉持无为而治,没有过多干预,沉溺在自己的喜好里。本义是以法治国、知人善用。
但无为而治之道,帝皇若把握不好尺度,就容易养出心思多野心大的官虎吏狼。
这么些年有意无意的放纵,看似清明的朝堂上藏了不少污垢,其中又以段丞相最是难缠,既是两朝元老,又是皇帝国舅,主持科举数年,门下学生无数。
比起陛下,太子的做法就简单粗暴多了:上来先收军权,提拔武官,重视武举。奖善罚恶,问责追责,抄家问斩。
待朝中人反应过来他与陛下截然不同的两种作风时,凌霄殿里已经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顿时人心惶惶,一个两个缩紧了脑袋。
若不是捉不到段丞相的尾巴,柏若风估计方宥丞能直接把自己九族里的一族给洗了。
近半年来朝臣频频上奏,陛下开始对方宥丞作风感到不满,把人喊去养心殿中,当着几位重臣的面,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但皇帝也没办法了,除了禁军和护城营,京师三大营都在方宥丞手里。皇帝不敢再随意杖责,只能用言语泄愤。
当看到方宥丞油盐不进的态度时,他开始意识到面前太子给他带来的巨大威胁,眼神变得危险起来。
柏若风劝谏过方宥丞,然而方宥丞无动于衷。
柏若风颇有些头疼,他能明显感觉到方宥丞还带着少年时的影子,只是直白变作独断,阴郁成了阴翳,喜怒无常化作诡谲冷酷。
唯独‘一力降十会’的理念一直没变,只是从追求自身武艺变作控制军权。当然还有那份不耐烦——劝谏他的人不少,唯独柏若风没被丢出宫去。
腿边被热腾腾的活物拱了两下,打断了柏若风的思绪。
那活物体积不小,热量传到柏若风小腿上,惊得他放下茶壶,往石桌下一看,一头白虎仰着圆脸,湛蓝的眼睛像两颗小珠子闪着光。
烦恼瞬消,柏若风一下子笑开来,兴奋地抬手捧起它的脸揉了两下,“哎呀小花?几月不见,你怎么长膘了!”
从小家养的白虎比不得野生的,攻击性弱了许多。加上把方宥丞和柏若风当做了主子,连叫声都软了不是一点半点,说是大猫都不为过。
它在男子身侧蹲坐下来,长尾巴圈地盘一样在地上绕着柏若风形成半圆,眯着眼享受许久不见的柏若风熟练的撸毛,鼻子里喷着热气,喉间发出呼噜呼噜的粗声。
偶尔不耐烦了,还会用收了指甲的毛掌拍他腿,力道不小,再重一点柏若风都得怀疑自己腿是不是青了紫了。
大毛团贴着腿,热量隔着厚衣服源源不断传来,这一点冷风倒不算什么了。
柏若风弯下腰抱住它毛茸茸的脑袋揉了两下。颈间大氅滚边的毛毛随着他俯身轻飘飘落到大猫鼻子上,大猫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惹得柏若风直笑,揉它脑袋:“你毛这么厚还会着凉吗?”
大猫不会说话,它喉间发出低沉的声音,似是不满。
“好好好,我不笑了。瞧瞧这是吃了几斤肉养出来的?”明知大猫会生气,柏若风忍不住逗孩子似的搓它毛茸茸的脸。
大猫鼻孔里喷出两股热气,喉间发出短促刺耳的声音,类似咳嗽声般。它有些不耐烦地皱起脸,脖子往后缩,抬起毛爪拍开他的手。
它立起四肢,优雅地绕到桌边,蓝珠子似的眼睛好奇地往桌上看。
柏若风见它微微俯身,作势要跳,瞳孔骤缩,迅速把桌上的酒坛拎下来。
果不其然,只见下一瞬,大猫跳上了石桌,把桌上的茶壶茶杯糕点全踩翻了,汁水飞溅,场面变得很是糟糕。柏若风飞快起身后退,险而又险避开。
一看这脏兮兮的石桌和大猫,柏若风就感到头疼。
“小花,下来!”柏若风冷下脸斥道。
大猫压低前肢,喉咙里发出长声,不同于方才的撒娇,这声音闷沉且悠远,带着震慑。
白虎盯准某个瞬间,飞扑而来。柏若风清浅如蜜的眸色微动,拎着酒,脚尖轻点,转身往后跃去。大猫擦着他衣角扑到地面,扑了个空。
接连的‘捕猎’失败叫大猫开始生气,它的吼叫声盘旋在院子上方。
柏若风晃了晃手上的酒坛,见大猫对它很是感兴趣,视线跟着他手的动作晃来晃去,不由爽朗一笑,“你是老虎,又不是人,怎么对酒感兴趣了?”
大猫听不懂,摇着尾巴压低身子,恍若静止在原地。这不过是麻痹猎物的手段,柏若风看清了它的动作,回回都在它扑来前躲开。
长尾气呼呼地拍打着地面,大猫低吼的声音传出院子。
守在门口的太监进来查看,见到偌大的白虎敏捷地追着柏若风跑。凶狠的虎脸好像要吃人一般,这场景吓得太监腿脚发软,连忙去叫人来。
可在柏若风眼里,不过是陪宠物玩而已。
院子里有棵大树,应当有些年份了,树根粗壮有力,因为季节缘故叶子稀疏。
柏若风引着大猫在院子里撒欢跑了几圈,自己也跟着热了身,兴致上来,蹬着树身三两下翻上树枝坐着,红袍轻扬,飘落在坐着的人膝上。
柏若风看着树下转来转去的大猫直笑,朝它招手,“听说老虎不会爬树,你倒是上来啊。”
大猫龇牙咧嘴,往前一扑,以极强的跳跃力飞起两米多,强而有力的四肢牢牢抓在树干上,冲树上的柏若风哈气。
“哟,你还真会爬树?”柏若风有些惊诧,笑道,“你倒是上来,我看看你能爬多高。”说着起身,直接往上一钻,人就消失在树丛间。
然而大猫并没有跟上来,柏若风跑得太快,只能隐约听见下方传来有些熟悉的训斥声。
不一会儿,大猫的声音远了,有人喊柏若风的名字。
谁来了?柏若风小腿勾住树枝,倒吊在树上,好奇地露出半身一看:树底下背手而立的人不是方宥丞还是谁?
明明身着一袭明黄,本该温暖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却叫人感觉不到一丝和煦,反倒觉得此人锋芒毕露,立在那冷厉有如直指苍穹的寒剑。
他在看方宥丞,方宥丞也在看他。
方宥丞见他发梢上衣服上都沾了枯叶,颇有几分狼狈。不由黑着脸道:“怎么一回来就被它追到树上?不会喊人来救?”
“救?”柏若风奇了,“我和小花只是闹着玩而已。”
方宥丞紧皱双眉。小花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当年猫一样大的小宠,无论是它的爪子还是牙口,都具有能把人撕碎的攻击力,叫喂养的宫人都如履薄冰。
“玩能被追到树上?”方宥丞催道:“快下来,莫摔了。”
虽然这担心是真的,然而不信他的能力也是真的。柏若风有些不爽对方的语气,“下来就下来。”
他眸色微动,忽然起了幼稚的恶劣心思,看准目标,松开小腿,人就像断翼的鸟儿从树上直直坠下来。
那一刻,方宥丞吓得面色发白,心脏急得要跳出嗓子眼,想都没想就冲上前,伸出双手要去接。
落叶飘飘,他只接到一怀空荡,刹那连心脏都停止跳动。
柏若风单手挂在离地面最近的枝丫上,轻轻松松荡着身子旋了一圈,倒吊在树上,把完好无损的酒坛子往方宥丞伸出的手上一放,笑嘻嘻道:“你不是最爱酒吗?我特地从家里给你带回来的。”
直到酒坛落入掌中,方宥丞表情都是一片空白。
待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是柏若风在开玩笑后,气得左手提酒,右手扣住柏若风手腕把人拽下树来。
离地最近的树枝不过两米左右,柏若风落地,踩在粗壮的树根上,踉跄两步才站稳,与方宥丞的距离不经意间拉到最近。
抬起头时,方才觉出近得几乎贴面而立。茶褐色的眸中倒映着方宥丞深邃的面容,柏若风觉出些许太过亲近的怪异来,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又被腕上铁钳往前拽去半步,不得不直视眼前的怒容。方宥丞长得本就浓眉大眼,眉目粗犷又深邃,带着野性,平时就算是笑也笼了层阴云,发起怒来更似雷霆。
“胡闹!”方宥丞颇有几分咬牙切齿,“什么不玩拿命来玩?你不知道别人会担心的吗?”
柏若风歪了下头,似乎无法理解话里的意思。他带着置身事外的冷静,颇为惊异地看着发怒的方宥丞,打量着对方面上的神情,“担心什么,我又不是小孩。”
“再说了,”柏若风回头看了看那树枝,漫不经心笑道,“你瞧,这才两米,我小时候从屋顶跳下来也没事……”
“柏若风!”方宥丞急了,这人竟还从屋顶跳下来过?
低沉的警告声震得柏若风浑身一僵。他拧眉,迅速挣开方宥丞的桎梏,不悦道:“我有分寸。别跟个老婆子一样,方宥丞,你不过比我大一岁。”
他后退一步拉开距离,拍拍衣袍上沾上的灰尘,睫毛微颤,话里听不出情绪,“我一回京就入宫见你,你倒好,见我第一面就是发脾气。我回去了。”说罢转身要走。
没走几步,身后传来叫声,还有急促的脚步声。柏若风猜都能猜出来是为了什么:无非是这家伙急了。
他低头浅浅一笑,后边追上来的人放下酒坛,抓着他肩膀把人往后带。
柏若风顺势转身,抱臂而立,用懒洋洋的语调欠欠道:“又怎么了?殿下。”
不料,带着热意的躯体在寒风里贴到身上。
直到下巴抵着方宥丞肩膀,后背被滚烫的掌心紧紧按住,柏若风都没反应过来对方为什么要抱自己。
但这份怪异没来得及思索出缘由。因为方宥丞笨拙地拍了拍他后背,就松开了手。把这拥抱以好朋友、好兄弟的形式潦草地结束了。
柏若风只见着方宥丞面上那对剑眉仍然蹙着,仿佛有什么天大的难事站在面前。
深黑的眼眸沉沉若深渊,带着致命的引力,叫人如站崖边,头晕目眩地俯视浮云悠悠的黑洞,只觉后背一冷。
柏若风知道有些人会怵这双不怒自威的凤眼,然而他并不会,甚至还能肆无忌惮地带着几分打量去直视眼前一同长大之人的眉目。就像一阵风,或者一朵云,在他人尖叫、害怕、逃窜崖边时,悠然自得地在沉渊深处游荡。
那双好奇的眼睛太过纯粹,以至于叫方宥丞有些方寸大乱,他甚至没能在柏若风视线下坚持多几秒,就败下阵来。
“对不起,你别生气,你知道我什么性格。”方宥丞低声道:“不是在对你发脾气,只是太担心你,不想看你身处险境,一点都不想。你下次别吓我了。”
柏若风仍然注视着面前的人,舌尖轻轻一点上颚,发出若有所思的啧音,却没说话。
不对劲,他想,太不对劲了。他不记得方宥丞是这种温情陌陌的性子。
“怎么不说话,真生气了?”方宥丞从柏若风发上捏下一片小叶子,握紧了掌中叶子,“今年比去年晚了两天回京,害我总担心你路上是不是出了事。刚才,我真不是故意的,若风,其实我很高兴你回来,也很高兴你回京先来找我。你不在,这京城实在没意思。”
他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恍然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一双眼热切地盯着柏若风,怀着不安在无声询问。
这几句话听得柏若风浑身不舒服。
事出反常必有妖!柏若风挠了挠侧脸,想不明白,索性直言问:“方宥丞,你在拿我练手?”
方宥丞一怔,没有说话,诡异地静默着。只是一双眼睛洋溢着浓烈的、热情过头的情绪,“练什么手?”
柏若风把可能的事情在脑子里转了一圈,抱臂而立,换了个轻松的站姿。他抬了抬下巴,好笑道:“我瞧见你偷偷藏桌下的话本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有什么可害羞的?只是你这是把我当姑娘家哄了?还是你偷偷喜欢上哪家姑娘了?这伏低做小的模样可真稀奇。”
他啧啧称奇,“要是有了心上人不知怎么办,告诉兄弟,铁定不会笑你。”
这回轮到方宥丞愣住了,他脑子后知后觉绕过弯,脸色顿时黑下来,“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好了,不说就不说吧。”这倒让柏若风想起另一件事来。柏若风抬手轻佻地拍拍他侧脸,触感像拍在薄冰上,寒冷干燥,“我不在京没人陪你溜出去玩了吧?这不是回来了吗?今晚带你去个好地方。”
每次柏若风这样说,遭殃的准是他。方宥丞不是很信,迟疑地问:“什么好地方?”
柏若风抬臂一勾对方脖颈,把人拉过来,挑眉揶揄看着他,“你会喜欢的。”
那眼神无端叫方宥丞心下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
本来老皇帝年前就和柏若风提过这事了。柏若风不打算听从皇帝的指令做事。但现在想想,出于对好友身体健康的担忧,是该试探试探了。
曜国男子二十弱冠,但早在弱冠前几年,家里有点钱的都会给安排通房、妾侍,定下正式婚约,待弱冠后再商议结秦晋之好。
太子妃是没那么快定下,只是侧室一类的,方宥丞全拒绝了。柏若风常出入东宫,还知道他私底下连通房都不要。
到底是容易躁动的时期,又不是他这样灵魂年龄已然成年的异类,怎么可能不愿意接触异性。
除非……是在讳忌就医。
第39章 试探
“你今天还有别的事吗?”柏若风走在前边, 熟门熟路入了暖和的殿内。
“没有。”身后的人回道。
柏若风转过身,见方宥丞把酒坛珍而重之交给春福放好,不由好笑。
其实这酒倒没那么珍贵, 论味道,它可能比不得太子私库里的其他好酒,但若论烈,应当算得上数一数二。话在舌尖徘徊, 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随他去吧。
柏若风没有去书桌前, 转而坐在窗下矮榻左侧。
榻上支了个矮桌,放了热茶。两边放着坐垫, 看起来平平无奇,却是他们平素手谈的地方,也是平日里说事的地方。
方宥丞入座, 见他不语,心里似乎藏了事。了然道:“你有话与我说?”虽是问句,语气却是笃定的。
柏若风笑了,他喜欢这份与方宥丞的默契。只见他低头摸了摸腰间, 抽出一个折子, 放置在桌上,缓缓往前推去, 示意他看。
“看来你回家一趟,遇上了点难解决的事。”方宥丞随口道, 他拿起折子,翻了几页, 眉眼间的轻松渐渐隐去。
他沉默半晌, 须臾,合上了折子, “我大概知道你要问什么了。镇北军的新监军,是段公良的学生。”
柏若风颇为讶异道:“丞相?”
镇北军与段公良八竿子打不着,没想到还能被段公良找上门来。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花这么大力气,在远离京城的地方安插人手。
方宥丞揉了揉鼻根,口吻冰冷霸道,带着不把人放眼里的漠然,“不光镇北军,四军基本都被安插了人。很正常,一群废物被我吓着了,迫不及待想做点什么。不用理会,我寻个由头解决了他。”
柏若风盘腿坐着,已经自顾自觅了块糕点来吃,“若只是丞相的人,我反而不觉得是什么事了。当日我见监军鬼鬼祟祟和什么人通信,还怕是越国的奸细。”
“越国?”方宥丞轻蔑一笑,把折子拍到桌上,“要真是奸细,斩立决就是,有什么我替你兜着。但你别放心得太早,人心莫测,要真有奸细,藏得往往是想不到的地方。”
听这话,像是方宥丞已经知道了什么似的。柏若风咀嚼的动作顿住,吃不下去了,“还真有奸细?”
“有奸细不是很正常的吗?”方宥丞理了理衣襟,坦言,“就连我,都忍不住派人过去探听消息。只是能得到多少消息,全凭能耐罢了。”
“那有什么办法分辨出他们吗?”柏若风追问。
方宥丞见他感兴趣,便多说了些,“能有什么办法,都是人,一双眼睛一对耳朵一个鼻子一张嘴。你曾跟镇北军驻守过北疆,就应该知道越国人和我们外貌上没什么明显差异。除非……”
“除非什么?”柏若风前倾身子细听。
方宥丞眼皮上收,神情淡漠,“除非你遇到了北越皇室,那你可以把他们扒光看看。据说他们祖上是北边蛮族首领一支,部族图腾是雪狼王。为了保证皇室的血统,他们会在皇室新生儿身上留下一枚狼王印。”
方宥丞说着,起身离开,“你等等,我拿给你看。”
不多时,他拿着一张薄纸回来了,纸上的图案像是刺青的样式:一只对着圆月嚎叫的雪狼。
柏若风细细打量着这图案,肯定自己不曾见过类似式样,“我没遇到过,他们都把刺青刺在何处?”
“没有规定的部位。”方宥丞吹了吹水面的茶叶,饮了口热茶,“所以我才说,要是遇上了,直接扒光看看。但是你想活捉一个北越皇室可不容易。”
他放下茶杯,摇头嗤笑道:“北越皇室现在实在不怎样,六子夺嫡,弄得民不聊生,可依我来看,最后无论谁上去了,都不足为惧。兼之他们畏惧曜国铁骑,武艺又不如何,所以都缩在后方。你想见,怕是不容易。”
方宥丞目光一顿,落在柏若风唇边,那视线小火苗一般,熊熊烧了起来,却始终没越雷池半步,只在自己的领域内撒着欢。放置身侧的拇指食指搓了搓,在压抑着什么。
柏若风还在低头拄着下巴寻思,“如果你在京城内捉住一个奸细,也是斩立决?”
方宥丞答:“当然不会。”
此话一出,柏若风顿时抬眼看他,似乎在等他说话。
可方宥丞的心已经从正在谈论的话题上飘走了,全然落在那抹软红上。
他喉结微动,艰难撇开眼,去看柏若风身前茶盏,“我……”他刚开口一个字,声音沙哑,立时清了清喉咙,“是我的话,就不会打草惊蛇,先留下来养一段日子,待摸清他的联络人时,再一窝端。”
柏若风点了点头,“此话有理。”说罢又陷入思考。
方宥丞忍了又忍,没忍住,喊了他几声。
听见有人喊自己,柏若风回过神,“怎么了?”
方宥丞伸出右手,隔空点了点他唇边。
柏若风立时意识到什么,抬起小臂囫囵一抹,什么糕点屑都抹了一干二净,抹完还冲方宥丞笑,笑得灿烂,笑到方宥丞心都软了。
“吃那么多糕点,是饿了吧?”方宥丞跳过方才的话题,转而问道,“我们晚上在宫里吃还是出去?”
他还记得柏若风说带自己去个好地方。
柏若风撑着脸,摸摸自己瘪下去的肚子,有些惦记宫里御厨的手艺了,“宫里,吃完再出门。”
“好。”方宥丞直接喊春福去准备。
很快,方宥丞就开始后悔自己多嘴提醒柏若风出门去的事情。
长安城四季如春,就算是在冬末,来往的人身上的衣裳也不过三四件,比不得北疆臃肿。这里极少下雪,晚上寒风阵阵,夜色清冷,更衬得街上灯火繁华。
尤其是在繁花里——曜国长安城中一条著名的花街柳巷。
来往的成人嬉笑打闹,追逐着从身边跑过。柏若风一抬头,能看见相对的楼与楼之间挂着一列列灯笼,照得街边的花树暧昧不明。
柏若风初来此处,眼睛好奇地四处看着。
“伤风败俗。”身后有人骂道。
柏若风听声音就知道是谁,他笑着回身,拉过身后的方宥丞手臂,“来都来了,干嘛还黑着脸。这里的街景多好看啊。”
“好看吗?”方宥丞冷声道。
柏若风顺着他视线看去,便看到没被灯笼照着的昏暗巷子里,两个衣衫半解的人影毫不顾忌地在激烈运动,身处下方的人发出尖叫声。
一只温热宽大的手掌严严实实捂住他眼睛,因为常年习武,掌间并不柔软,然而动作很轻。
眼前被黑暗笼着,身后贴着若有若无的热意。柏若风愣了下,低低笑出声来。他推开那只手掌,本就多情的桃花眼伶俐有神,仿佛会说话。
他没再看那巷子,转而好整以暇看着方宥丞,似乎在问,又似乎在喃喃自语,“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不待方宥丞回答,柏若风已经移开了视线,看向街边急急忙忙走来走去的人,“我在想,是在人来人往的街边巷子做那档子事的人不要脸一些,还是看他们表演的人更不要脸一些。”
方宥丞漆黑的眸子沉沉,他甚至想这时候掉头回去,派人来荡清了这条合法存在的花街。
“不过嘛,其实都差不多。来了繁花里,脱的不是脸面就是衣服。”柏若风翘着唇,为防他半途跑掉,干脆拉着人往前走去。
放任着对方拉着自己小臂牵着走,方宥丞盯着柏若风的背影,颇不情愿地再次询问:“你说的‘好地方’,就是这里?”
柏若风坦言点头,“带你来长长见识。”
方宥丞脑袋不开窍,迟迟不肯定亲,肯定是因为还没懂姑娘家的好,正经人家少见主动的女子,但这里就不一样了。来这里多见识见识多样的男女关系,说不定能叫方宥丞改改态度。
“长见识?”方宥丞倏然反手紧紧抓着他手臂,“你带我来这种地方长见识?”
柏若风回头,哼出个疑惑的音来。俊朗的面容在暧昧的灯光下只能看到明晰轮廓,带着稚子般的无辜,仿佛在问:有问题吗?
他真的要被柏若风弄疯了。方宥丞咬紧后牙,感觉自己的理智在崩裂边缘,他问:“你对这里这么熟,是不是来过很多回了?”
“那倒没有。”柏若风一句随口的话,无意间暂时安抚住方宥丞沸腾的情绪。
柏若风仔细回想了下,发现自己之前错过几次来的机会。不知是谁和他说过,这里的姑娘家不仅有做皮肉生意,也有一身才艺沦落此处卖艺的。
柏若风坦诚道:“不过确实好奇很久了。之前不是为了陪你嘛,他们邀我来我都没空。这回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看。”
说罢抓着方宥丞,往繁花里最大最醒目的花楼而去。
方宥丞不死心念念叨叨:“找你来这玩的狐朋狗友定不是什么正经人,以后不来往也罢!”
“哈哈,你这般较真作甚?我都没说什么。”柏若风的不以为意,让方宥丞恨得直磨牙,打定主意回去查查谁在柏若风身边乱嚼舌根。
如今,虽然柏若风无官无职无爵,然而在太子身边露脸的机会多了,便是贵人跟前的红人,不管他本人如何想,在别人眼里已然成了条‘捷径’。
人们或为了巴结太子,或为了达成某件事情目的,或为了各式各样的私欲,有意无意地去靠近这年轻的公子。
方宥丞到底只是人不是神,不能全方位时时刻刻盯着柏若风,总有他顾不及的地方。
外边冷风簌簌,一踏进楼内,暖风带着香粉扑面而来,脚下铺着暖色地毯,来往的男人身边几乎都有人相伴。
一群形形色色的客人里,眼尖的迎宾女子看到正打量着四周的两人,连忙巧笑着迎上来伺候,“这两位公子好面生,是头回来吧?喜欢听曲子还是看表演?我们这都有哦~”
方宥丞避开她们的手,冷着一张阎罗面,谁碰杀谁的戾气丛生。
二人不敢靠近,见他身边的红衣公子笑意吟吟,似乎比较好说话,便一边一个挽着柏若风手臂仔细介绍。
柏若风没做准备,有人给他介绍,正是瞌睡了送枕头,便翘着唇和她们搭话。
殊不知这样,叫身后跟着的人脸色更黑。方宥丞拦不住柏若风,却又介意柏若风被他人触碰,只能自己兀自挣扎,用了大力气才没把腰间剑抽出来,削了这楼。
只见大堂中央布置了舞台,舞女在上边身着不多的衣料翩翩起舞,纱幔后看不清面容的乐师配合着弹奏音乐。舞台周围环绕着圆桌,笑闹声不断。
挽着柏若风左手的女子热情介绍道:“公子若是喜欢看表演,大厅就有位置,我们家啊,还供应酒水水果小菜,公子钱包若是管够,想吃什么都有。”
“对对对!”右边的女子忙不迭道,“若公子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我们上边还有包厢,您看您喜欢些什么,琴棋书画诗酒花,我们这的姑娘什么样的都有。”
柏若风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觉得和他想象里好像不大一样。他好奇地问:“你们这都只卖艺不卖身吗?”
两女一愣,都有些纳罕自己看错人:看着像是个附庸风雅的,没想到这么直接啊,上来就直奔主题。毕竟他们这可是整个繁花里最贵最大的花楼了,来这里的达官贵人居多,一心只有下边那二两肉的小民,只会去外面那些小院里,断不会走入高楼。
但是迎宾女很快了然,抛了个媚眼暗示,“我们这什么都卖,就看公子有没有银子了。”
“钱嘛,那当然是有的。”柏若风还不知道两人误会他急色,他从腰间摸了个鼓鼓囊囊的荷包——他不爱带外物在身。只是这回为了带方宥丞来,可是特意中途绕去钱庄取了些银两。
虽是两人同伴前来,可说话的怎的就只有他了?柏若风眼角轻飘飘瞥了眼沉着脸不语的方宥丞,揣度着太子的喜好,道:“要一间没人打扰的包厢,再叫两个姑娘来聊聊天,最好是大家闺秀那种,会剑舞的更好。”
左边的女子伶俐,眼睛放光,“爷,那您想要几个时辰,还是要包夜?可要乐师助兴?”
竟还是按时辰收费,柏若风顿了顿,回头问方宥丞,“你觉得呢?要在这过夜吗?”
方宥丞抱臂而立,视线从柏若风被挽着的手臂挪到他脸上,直言不讳:“过什么夜,这里的床你不嫌我还嫌。”
吃鞭炮了吗?火药味竟这么冲,柏若风扬眉,一时对方宥丞哑然无语。他扭头定下,“那就在这呆两个时辰吧,要乐师。”
包厢打扫得还算干净,没有奇怪的味道,点了沉香,柏若风嗅了嗅,鼻子就皱起来了,觉得屋子里味道太过沉闷,忙叫人开了窗口通风。
他们在屋子里坐了会,先是有人端了茶点上来,关了门。
柏若风好奇,刚要去拿一块尝尝味,伸出去的手被方宥丞啪的一下按在桌上。方宥丞皱眉,不赞同看着他,道:“馋嘴猫,这里的东西不能随便碰。”
柏若风把手从对方五指山下撤回来,“只听说茶和酒会下点助兴的药,糕点应该不会吧。”
方宥丞面无表情道:“不行。”
柏若风很是心动,眼睛亮亮地看着方宥丞,一副高兴模样,“可是它们看起来好好吃诶。”
方宥丞太阳穴青筋蹦了蹦,“不行。”
柏若风试图说服对方也说服自己,他伸出一根食指,“药也讲究剂量,我就吃一口。”
方宥丞直接把那碟糕点端起,放得远远的,“哪天你被人用一口吃的拐跑了,我一点都不意外。”
见他这紧张态势,柏若风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正要反驳他。
此时门再一次被推开,貌美姑娘款款走进来,一人手中倒提着把没开刃的剑,一人怀里抱琴面上带纱。另外两人手中空空如也,可面上笑意吟吟,分坐二人身边伴着。
来了。柏若风眸子一亮,“姑娘可会剑舞?”
提剑的姑娘含蓄道:“会一点。”
柏若风抚掌道:“那就烦请姑娘为我兄弟二人表演一下。”
包厢门关上了,柏若风撑着下颌若有所思。剔透的琥珀眸子扫过桌上的杯盏,抬眼便能看见几步之遥外,一人翩翩起舞,曼妙身姿若极有韧性的藤蔓摇动,边上坐着抚琴的乐师。
两人一心沉浸在表演中,舞蹈配合着音乐或上举,或回刺,或转动,十分灵动。
柏若风想,不愧是加了钱的节目,也怪不得世人说此是销金窟。
陪侍身旁的两位姑娘十分主动地报上名字,花前月下。
花前坐在柏若风边上,绘声绘色说着最近坊间趣事,时不时剥两颗葡萄,喂一杯酒。
柏若风觉得她说话有点意思,避开酒,就着送到嘴边的水果吃了口,问道:“你名字里的‘前’,不会是银子那个‘钱’吧?”
惹得花前恼羞成怒,玩笑似的锤他。
比较安静害羞的月下在方宥丞边上坐立不安,她的待遇显然就没那么好了。说什么话方宥丞不爱搭理,碰一下就送个眼刀,递的酒水吃食全部被拒。只能用委委屈屈、欲言又止的湿漉漉眼神看着柏若风,一副也想凑过去和那俊朗公子聊天的模样。
柏若风看得直乐,撑着下巴观察了一番,见月下拿方宥丞完全没办法的模样,转了转掌中杯,侧着脑袋对花前道:“你看我那朋友,都不会怜香惜玉,来了这里还给姑娘甩眼刀。”
花前接话道:“公子家教极好,许是不喜旁人近身。”
“亏你夸得出来,不如直说是根木头,他家里可都快急死了。”柏若风扶额,语气夸张道,“像尊石头似的,总不开窍。”
花前用帕子掩唇,笑眯眯道:“以前也有些公子生性腼腆,不敢和女子聊天的,在这留一晚就好了。”
“哦?”柏若风看出了花前引诱他们花钱的心思,却佯装纯良问,“真有这般神奇?”
花前神神秘秘道:“公子一试便知。”
酒杯被重重放到桌面上,在场的人都被吓得一愣,连琴声都停滞了几秒方才续上。
柏若风看过去,正与一双情绪复杂的凤眼对上了视线。
听了柏若风和花前的话,才知道柏若风带他来这的心思。方宥丞哪能猜不到是有人嚼了舌根,他沉声问:“不是你要来长见识么?原是为了我的事来的?你听了谁的话?”
“你年岁不小了,”柏若风决定直说,他顿了顿,委婉劝道,“若是身体不适,治疗宜早不宜迟。我听闻有位神医最近来了京城……”
方宥丞打断他的话,直截了当问,“你怀疑我不行?”
柏若风反问:“不是吗?”
他思绪飘忽,没来由地有了个大胆推测:所谓的曜国有难,莫不是说皇室血脉凋零?毕竟上一辈的王爷公主都被陛下折腾的没剩几个了,现在太子又是独子,别说有娃,东宫里连个侧妃都没定。
真要是这样,若这方氏父子有个不测,皇室铁定没救了啊。他又能改变什么?
想到这里,柏若风倒吸一口冷气,捏紧了杯子。
方宥丞忍无可忍,刷的站起身来,“柏若风!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显而易见的怒容叫边上的花前与月下不敢说话,安安静静坐在边上,等客人们‘商讨’事情。
柏若风被这声低吼喊回了神,他的思绪还停留在太子婚配的问题上,就像当年劝阻年少冲动暴戾的太子杀人般,而今他的想法依然单纯,单纯到有些冷酷与自私。
只因他从来把自己当作一个旁观者,一个忍不住插手‘掰正’太子命运某些节点的旁观者,耐心地、静静地等着他想要的线索。
柏若风指尖点了点桌面,不仅没有丝毫惧怕,还敢迎面而上,清浅双眸询问地看着站着的人,试图促成某件让太子今夜成人的事,“那要不,我们今晚在这留一宿?”
只是他不知道,当旁观者试图插手,就已然成为局中人。
琴声与剑舞化作了背景,出乎意料的静默在这房间流转,叫人本能地屏息,不敢大口呼吸。
方宥丞捏紧了拳。风平浪静的海面下藏着即将喷涌而出的熔浆,海底山头的颤动是未知的讯息。
方宥丞目光灼灼,看着柏若风,问的却是花前与月下,“你们这里有钱,什么都能买到是吧?”
虽问的是他人,可方宥丞何曾在意过旁人,他在意的分明只有一个。
他不等人回答,视线牢牢锁定柏若风的面容,紧盯着对方,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神态变化,唇边嘲意浓重,“那给我寻个男的,洗干净了,送过来。”
他终于看清了柏若风面上的神色,那是一种糅杂了震惊、疑惑和不解的情绪,或许还有那么些好奇与探究。
独独寻不到他想看到的。
一丝也没有。
第40章 心迹
柏若风着实被这忽然一句弄得忘了言语。
可是更叫柏若风疑惑的, 是方宥丞自始至终过于高涨的情绪,是那双热切看着他的眸子。
方宥丞在等他开口。
可他应该说点什么吗?他应该有什么表示?柏若风犹豫着,张了张口, 迟钝地问出一句话,“你是断袖?”
他微微睁大了眼,似乎很震惊,却也并没有那么震惊。
——如果他只是镇北侯府的小公子, 事情对他而言, 的确过于惊世骇俗甚至可能无法接受,该是立刻离眼前人十万八千里的。
在这片大陆, 男女相合是阴阳调和,是日月交错,是为正道。
而他者, 不上台面,有悖人伦,是为异类,是为妖魔。
纵然前朝有过男后, 帝后同治天下, 有过一段佳话。
但故事最后,男后下场凄惨至极, 被继位者活活焚烧至死。
纵然不知道衣着华贵的两位公子的身份,乍然间听到这么一件大事, 在场的人纷纷低下头,心脏跳得几乎跃出喉咙, 唯恐被牵扯进去。
方宥丞终于正视边上的两人, 转头对身旁愣住的花前不耐烦道:“还不快去!”
他笃定的赶人语气直接跳过了询问,月下壮起胆子想要更仔细询问要求, 还没开口,已经被花前捂住了嘴。
繁花里是有小倌的,但他们藏匿在阴影里,鲜少露面于台前。
这声势浩大的发言岂是真为了寻人伺候?见惯了人心的花前忙道:“两位公子稍等,我们这就去寻人。”
说罢极有眼色地拉着月下出门,出了门见舞姬和琴师还傻傻愣在那,又匆匆忙忙踏进房来把两根木头拉走。
门吱歪一声合上,房内只剩两人。
独自面对着方宥丞柏若风后知后觉不对劲,他站起身就想跟出去,“诶!怎么都走了?起码留一个陪我啊。”
手臂被人从后方拽住,柏若风站住了脚,再没法脱身。
身后的方宥丞冷怒问:“留一个陪你?”
“是啊。”柏若风顿了顿,笑着回头,漫不经心道,“毕竟我又不喜欢男的。”他说话的语气,大概就和说‘毕竟我又不喜欢吃咸豆腐花’一样随意自然。
他试图推掉手臂上的手,可越推,那铁爪收的越紧。
明明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空间该是显得很宽阔才对。可柏若风莫名觉得比方才的空气还要令人窒息些,他放弃了和手臂上的手较劲。
方宥丞看着他的眼神太过热切,像匹盯着根肉骨头的狼。
明明对猎物馋得不行,但是没有主人的允许,迟迟不敢不敢伸爪子,也不敢露出利齿,只敢睁着眼在那没威胁地、温顺地、哀哀地叫着,甚至没敢妄动。
那眼神带着渗透空气的热度扫来,柏若风心脏刹那间漏了一拍,滚烫的热度从被抓住的小臂开始散开来,缠绵地烧到身上,要密不透风地裹住他整个人。
直到这时,柏若风才知道,眼前的狼对他有所求。本以为只是不慎一脚踩进危险的范围边缘,不料他才是漩涡中心。
方宥丞凑得近了些,“若风,我……”他喉头动了动,沉默了。
“你什么?”柏若风眼皮一跳,抬了抬下巴,示意方宥丞说下去。
他问得很直接,做事向来这样速战速决。这种作风平日里叫方宥丞很是欢喜,现在却如此痛恨,毕竟有的话还没说出口,却已经能从柏若风的态度里窥见结局。
柏若风平日里很爱笑,唇角的弧度刻上去般下不来,而今平了唇线。丰神俊朗若白瓷雕刻,清浅眸子玉石般冷冷注视着他,不含感情。
就像九重天上腾云驾雾的神祗,高高在上地俯视人间。只是这般看着,却不会融入。
毕竟他们间横亘着无法消弭的天堑。
但他不死心。
方宥丞闭了闭眼,下了决心要撞一撞这南墙,赌一赌是他脑门硬,还是这墙愿意为他敞开。他道:“若风,我并非断袖,我只是心悦一人。”
手臂上的力道很紧,像是生怕他跑掉。
柏若风眸色微凛,移开视线,看着几米外的窗栏,看上边雕刻的纹样。心中如何杂乱无序暂且不提,面上沉静如死水,只淡淡回了一个字,“嗯。”
他冰冷无情的态度叫方宥丞一时半会僵持在那。
他们离得很近,只差了一掌距离,让方宥丞产生了只要伸手就能捉住月亮的幻觉。方宥丞抬起手试图触碰。
但是柏若风的反应很快。
他立刻抬手挡住了方宥丞,转过头看着他,不含感情地劝道:“陛下所说有理,太子妃之位事关重大,殿下思量多些无可厚非。但是侧妃之位,可以先行定下。”
已经说得这么直白了,他不信柏若风没听懂。
可听懂了为什么还要这般劝他。方宥丞恼了,他重重喊了一声柏若风的名字,是警告,也是哀求。
柏若风没事人般笑着,按下他试图触碰的手,“殿下,我在。”
方宥丞转而牢牢抓住面前人的手腕,质问道:“难道我们数年的情谊是假的吗?”
“当然不会。”柏若风安慰他的方法却是往他心上狠狠扎了一刀,“我可是太子近臣,往后还要继续侍奉皇太孙。”
皇太孙、皇太孙!我去你的皇太孙!方宥丞被油盐不进的柏若风气得火冒三丈,理智全无,他倏然松开抓着柏若风的手。
在柏若风以为他放弃而松懈下来,转身要离开时,方宥丞把桌面上的杯盏一扫而空,猝不及防抓住人肩膀,力气极大,背对着他的柏若风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仰面按倒在圆桌上。
受制于人的柏若风瞳孔骤缩,没料到方宥丞忽然发疯。若他是只猫,怕是被按在桌上那刻,全身毛发都要肉眼可见地炸起来。
方宥丞右手强硬地控住他两手手腕,左手摸索着试图拽开他的腰带,带着无望的念想,疯了般对准那抹肖想已久的软红亲下去。
可柏若风从不是能任人宰割的鱼肉,习武多年的身体十分灵敏。他侧头躲开,于是那吻就在两人意料之外擦过颌边。柏若风迅速提膝,照着方宥丞的腹部就是狠狠一招。
方宥丞吃痛,松了些力气。柏若风便趁势转动手肘,以巧劲挣开桎梏,一脚踹开了方宥丞。
两人瞬间拉开了距离。
那一脚可没收着力,方宥丞后背撞在红柱上,吃痛地闷哼一声。他睁开凤眼,呼吸急促,又委屈又生气地看着柏若风。
柏若风也气,他就没被人这般冒犯过,抬袖狠狠擦了两下被碰触的位置,厉声斥道:“方宥丞!你对我发什么疯!”
隔着一段距离,两人各自平复着激荡的情绪,然而面朝着对方,都有各自的不服。
求而不得的心思叫方宥丞暴戾横生,他退后一步稳住身体,满腔怨怒,却无端颤着身躯笑出声来,狠狠盯着眼前人,又爱又恨,“我是疯了又如何。柏若风,你就没把我当人看。”
“我不拿你当人?”柏若风简直要被他这句话气笑了,“那你倒说说,我拿你当什么?”
“工具,有时候你看我的眼神有时候就像看一件工具。”方宥丞一拳狠狠落到柱子上,鲜血从他破损的拳头落下,洒在地面。
万没有想到方宥丞会这般想。柏若风眼睫一颤,声音冷下来,语气危险,“你再说一遍。”
“你就是拿我当工具!”方宥丞干脆把话摊开来,尽情宣泄,“以前你话里话外提点要我做个明君,现在除了朝政,你还想拿我配/种,你的眼里就没有我!无官无职无爵,不亲家人不近友人,总是一副随时要离开的模样,我不知道你到底要做什么,要去哪里。但是柏若风,你别拿别人当傻子!我身边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刹那间,被戳中心思的柏若风心脏猛地一跳。
但怒气远胜过理智,他避开方宥丞前边的话语,只抓住一点不放,声声质疑:“我不拿你当傻子,你是不是要拿我做傻子?曜国上下数万佳丽不够你选的吗?至于把主意打到兄弟头上?怎么,软的不行还想来硬的?”
方宥丞低低笑了,眉眼间笼上一层阴翳。他抵着柱子站直,抬起眼直直看过来,眼球泛着红丝,嗓音微哑,“那便试试。”
柏若风绷紧身躯,想,看来是要动真格了。动手了也好,索性痛痛快快打一场。满腔怒意正无处发泄,柏若风松了松五指骨头,捏紧拳。
他才站稳,迎面冲来的便是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柏若风绷紧下颌,神情冰冷,侧身接住那一拳,回身便不留余力冲着对方弱点送上一击。
两道身影撞在一起,势同水火。
他们年少到成人,对练过多少回,却从没有过这一次这般浓烈的情绪,裹在拳头上成为利刃,伤了自己,也试图去伤对面的人。
花楼靠内的包厢响起拳拳到肉的声音,桌椅翻倒一地,杯盏全碎成片,所过之处全遭了殃。
最后不欢而散。
柏若风不再进宫。方宥丞派人来喊他,他都不去,方宥丞便没再迫他。
那天两人身上都挂了彩,只动了拳脚,没动武器,因此都是些皮外伤。方宥丞让春福把御医和补品都送来,让他好好养伤,其他的什么都没说了。
外人见了侯府外一马车的补品,不知道的还以为侯府小公子是得了什么绝症。
在侯府内罚自己面壁思过的柏若风越想越是火上心头,觉得好心全喂了狗。
他就算有目的,可做的事情难道不都是为了方宥丞好吗?反倒是他自己,什么都没捞着,还惹了火。
他思来想去,都弄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心有千千结不得疏,还气出了火,身上的外伤没好全,就肝火旺盛夜不能寐。
想到事情源头还是那老秃驴惹的祸,满心怒火无处宣泄的柏若风气势汹汹寻去了护国寺。
还是那个小房间。
明空大师盘腿端坐,瘦弱的身躯披着一席袈裟,他捏着旧佛珠,静静听着柏若风述说。修行越久,本就温和的眉目现出仁善,与他早已逝去的师傅观真越发相像。
明空听完他的烦忧,对着乱了心绪的柏若风叹了口气,“多年前,贫僧便说过,施主乃天生凤命,与龙子互相吸引,是命中注定。”
这预言可谓狠狠扇了他一巴掌,柏若风怎会忘记。
他倏地站起身来,“你说的天生凤命,就一定是指代后位的意思吗?”
明空缓缓点了点头,他的言行轻缓,可见内心平静。
而心不静之人,已然离了蒲团,在不大的小房间内徘徊,急上心头。
“不对,不对!”柏若风抓了抓自己头发。他从没把这当一回事,他有自己的理解。
此刻,他在桌前转来转去,站定在明空面前,试图理论并且纠正,“不是,你们都不讲科学的吗?凤凰凤凰,凤是公的!公的!”
柏若风急道:“谁说龙凤一定呈祥?不同物种还同性那不是在打架吗?就算不是打架也可能是合作关系,谁说凤命之人一定就是皇后的?”
眼看柏若风找不到解决办法,已经开始自欺欺人。明空大师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柏若风一锤掌心,自己说服了自己:“就算是真的,他还小,还能纠正回来。”
他的时间自始至终停滞在他穿越那年,可其他人不是,他们的生命在缓慢向前走着,一步又一步。
柏若风后知后觉想起来方宥丞今年不小了,不再是当年那小少年。
当柏若风意识到这一点时,便立刻跳出了尝试去解释凤命的思维圈子,转而质疑起明空的说法来,“不对,一个人什么命是他自己走出来的,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算出来了?至于你说的什么流星,还不如让我相信是虫洞掉下来了。”
他喋喋不休,甚至有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什么。
只知道很乱,心里被方宥丞那番话刺激到乱成一团,又心虚又难过又失望又生气,一时半会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
明空大师捻着佛珠,放弃和失了理智的人交流,闭目不语。
任由柏若风像只无助的流浪小狗一样团团转着,蹲在房间角落呜呜咽咽:“我好像搞砸了。难道什么大难果然是指皇室无后吗?”
柏若风抱着脑袋在佛香中仔细想了想,忽然抬起头,灵机一动:陛下老当益壮,才封了新皇后。
他心里有了个主意,猛地站起身,这一下起的太猛,柏若风扶着墙壁缓了下晕眩,就忍不住入宫实行自己的计划。
不料他才抬脚走了两步,方才一直入定的明空大师睁开了眼,向柏若风看去,“施主且慢。”
柏若风后脚跟一转,半转过头看向方才没能给出什么建议的明空,问:“大师有何指教?”
明空平静道:“施主,时机已到,贫僧今日赠你一份护身符。”说罢,他把佛珠串戴到手上,缓缓起身,示意柏若风跟他走。
柏若风顿时一改方才的迷茫,无助的神情说收就收,眯起眼慎而重之地端详着前边带路的明空,方才小跑着跟上去,跟到旁侧的小佛堂中。
这佛堂无甚特别,线香袅袅,金佛身前摆着供奉台,再往前是两个老旧蒲团。
明空示意柏若风坐下,“施主,请背朝贫僧坐在蒲团上。你命中有一大劫,贫僧今日便给你护持心脉。”
“和尚,你竟还会这个?”柏若风将信将疑坐下,没看到明空拿出经书或者什么别的特殊的东西。
明空在他背后盘腿坐下,嘱咐道:“过程可能有些难熬,请施主稍作忍耐。”
柏若风心下犹疑,他对明空仍然有着警惕,但又因为明空是世上唯一知晓他来历的人,而不得不交付一定的信任。
就在他忖度间,一双宽厚的手掌贴上他后心,浑厚的内力从掌心间涌现。
最初那一下太过突然,柏若风瞳孔骤缩,心率加快,四肢发颤,咬着牙才没痛呼出来。
这股力量贴着他身体表层,缓慢渗进四肢百骸,化作一道柔软的屏障,游移着贴在他心脉上。柏若风反应过来,迅速调整姿势,闭目,五心朝天,用自己的内力去引导外来的力量。
外人看来,两人只是坐着。可随着时间变化,两人额间俱渗出冷汗。
从佛堂外照射进来的阳光逐渐西移,再缓慢退下。
佛堂内甚是昏暗。佛堂外边,一路点着灯笼过来的小沙弥正犹豫着要不要踏入佛堂点灯。
犹豫之际,一道修长身影于黑暗中踏出,那身红衣翩然,若生生不息的焰火,自黑夜里悄然出现,蕴含着生机的颜色显得如此灼眼。
小沙弥睁大了眼睛努力辨认,才看清原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公子从小佛堂里迈出。公子身量高挑,一身圆领红袍衬得他皮肤白润生光,冠起的长发如流水倾泻在肩头,五官耀若朝阳。
这位像画里走出来的郎君,小沙弥自然过目难忘,认得是常来寻方丈的镇远侯府小公子。
方丈呢?小沙弥张嘴欲问。
柏若风看了他一眼,似乎知道他要问什么,先行开口道:“明空大师在里边静修,不便打扰,你晚些再进去。”
小沙弥顿了顿,行了个礼,“施主慢走。”
柏若风提着小沙弥送他的灯笼下山。
庙内亮着影影绰绰的火,看着很温暖。可一出后门,光就只剩下他手里那点,寒风一过,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柏若风来的时候天色尚早,他穿了几件薄衣就匆匆骑马而来。方才明空给他传内力,他也需要配合,不得不耗费大量体力精力。
身上薄衣难以抵御夜里的寒气,柏若风搓了搓冷冰冰的鼻尖,顺着后山的路快速下行,入了林间,温度更低,便有些撑不住了。
柏若风抱臂搓了搓胳膊,满心满眼只想赶回府中洗个热水澡。
才从护国寺后门走出没多远,柏若风便驻足在林间小道上。
昏暗的天色下,他看到前方一道熟悉的人影无声立在路上,身上披着斗篷,左肘还挂着件斗篷,右手和他一样挑了个灯笼。
纵使猜到这身影是谁,柏若风仍是把灯笼往上提了提,照出那张锋锐深邃的脸来。天生带着阴郁的凤眼静静看着他,神情威严又兼具凛冽,显得不近人情。
只是脸上还没完全消下去的青紫显得有几分好笑。
他实在没想到方宥丞会出宫,还会来护国寺。瞧这模样,看着还像是专门来蹲他的。
隔着几米距离,柏若风心头杂乱,不知道该拿什么态度对待自己曾经无话不说的好友,他神情平静,先行开口问:“你来做什么?”
方宥丞视线从他靴子移至他带伤的面上,逡黑的瞳色沉沉敛着光。
这样看着不善的人,此时却平波无澜抬了抬手上的斗篷,嗓音低沉,回道:“来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