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心亭
她压抑着愧疚, 细嫩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攥住了宫雪映的衣角,恳求道:
“如果可以,我……想和宫少主单独说说话。”
一炷香后。
澜沧峰, 竹林深处。
八角亭廊下, 一粉一蓝两袭人影相对而坐。
清风拂过, 杨柳依依,清风抚叶的沙沙声中隐约夹杂着少女的软而低的说话声。
“宫少主,上次的事对不起, 月尘卿身体里有炽毒, 只有你体内的冰藤才能救他,其实也是救我。”
“我体内也有那么一丁点冰藤气息,但是浓度比宫少主体内蕴含的少很多很多, 经不起月少主体内炽毒的索取。”
“如果不来求宫少主, 我就会被月少主体内的炽毒吸纳至死,无助之下这才欺骗了宫少主,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游景瑶说话的时候一直垂着脑袋,看着自己的绣鞋尖尖那颗东海鲛珠,一直叠声道歉。
宫雪映这个角度望下去,只能看见她圆鼓乖软的脸蛋,说话时翕动的粉嫩唇瓣, 还有下眼睑愈来愈湿润的水光。
她哭了。
宫雪映秀眉轻蹙,叹了口气, 终是素臂抬起,安抚似的揉了揉她头顶的软发。
姑娘之间摸头的动作多是从头顶顺下去, 这样不会弄乱青丝,当宫雪映微凉的手在自己头顶轻抚而下的时候, 游景瑶呆滞地昂起了头。
“宫……少主?”
宫雪映轻叹了口气,将手收回,然后从游景瑶手中勾走了那一只白蔷薇藤环。
花环上,尖刺被剪去的地方还有一点没来得及擦干净的血痕。
游景瑶见她拿走了自己编织的花环,慌神一瞬。见宫雪映眼神又投向自己的手指,赶忙藏到身后,又心知她已经瞧见了手上的伤痕,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硬是挤出两个僵硬的梨涡:
“没事的,一点都不疼,很快就好了!”她牢牢把手背在后头,笃定道。
“这是忍霜蔷,尖刺含毒,被刺伤的地方会短暂麻痹,怎么就选了这种花编花环?”
宫雪映语调清沉,隐约蕴了几分怜惜。
游景瑶木然地张了张嘴,也是这才意识到自己五指已经麻了。
真的有毒。
唉,怪她没见识,百岁山土地贫瘠,整座山头都没什么叫的出名字的花,多的是小簇小簇带颜色的野草,没见识的她以为这忍霜蔷只不过是一种漂亮的普通蔷薇而已。
没想到一摘就是带毒的。
这下可好,若是宫少主认为她是故意摘了这种带毒的花,又故意将自己的手刺伤博取她的怜惜,宫雪映会不会对她更反感?
游景瑶一下子更想哭了,生怕宫雪映误解,正欲解释,下一刻,宫雪映竟然牵过了她的手。
游景瑶木然地张张嘴,眼底满是错愕。
宫雪腕骨一震,手中随即出现了一只药瓶,瓶身纤细,一条白瓷雕刻的细麟冰蛇盘绕其上,一看便知是蛇玄谷的秘药。
“忍着些。”
她旋开木塞,素指掐住瓶口,将药粉轻轻撒在游景瑶的手指上。
药粉如细雪落下,触及伤口时化为清凉水流,丝丝缕缕润进了皮肤里,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
游景瑶一时间忘记了手上的酥痒,痴痴地近距离地看着宫雪映的脸。
她的肌肤细腻如瓷,羽睫长卷,如垂覆蝶翼,仿佛霜雪落在上面都不舍得融化。
真是天顶天的美人。
半晌,宫雪映开口,将游景瑶的神游天外的思绪拉回:
“游姑娘,其实你敢跳崖下来寻我,我便相信你当时确实十分无助,不然也不会寻这种九死一生的法子,”她浅声道,“只是我们蛇玄谷和青丘素来不交好,你不知道也不怪你。”
游景瑶受宠若惊,十分茫然地点点头,像小鸡啄米。
“我走之后怎么样了?”宫雪映抬眸又问。
游景瑶吸吸鼻子,认真地诉说着这几日发生的一切。
宫雪映走后,是她自己咬牙上前给月尘卿压制,因为炽毒爆发的太过剧烈,使得她重伤昏迷了三日,全身经脉尽断。
好在月尘卿后面给她用了最好的药,经脉已经全都接回来了,目前无碍,只是被月尘卿留在她身边随时防范再一次爆发炽毒。
“因此你现在看似成了座上宾,实则是被月尘卿软囚在宫内,是这样吗?”宫雪映认真询问道。
游景瑶掐住指尖,心想,宫雪映说的都对,除了软囚这个词偏颇了些
她并不是被软囚于紫云榭的,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是自愿被囚,因为剧情就要求自己住在月尘卿身边。
但游景瑶不能告诉宫雪映,于是只得艰难地点了点头,软声说:“算是。”
算是被剧情软囚的。
得到答复,宫雪映望向她的眼神愈发怜惜,像隔着囚笼探望里头的金丝雀。
宫雪映将蔷薇花环在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细腻如玉的手指轻轻揉捻着上头的花瓣,若有所思。
善良的女子对其他姑娘总是有种天生的怜惜,宫雪映这般大道纯善的女子更不例外,事到如今,她已不在意游景瑶当初骗了自己。
既有苦衷,就无需介怀。
游景瑶看着宫雪映手中摩挲的忍霜蔷花环,有些不自然地伸手虚点它,小心翼翼道:
“宫少主,那个有毒,你还是还给我吧,我拿去丢掉,下次给你编一个更漂亮的,没有毒的。”
说着游景瑶就伸出小手去拿。
谁知下一秒,宫雪映身子往后一缩,竟是双手捧起缀满了忍霜蔷的藤环,轻轻佩戴在了头上。
有风掠过。
片片柳叶伴随香风飞来,宫雪映顶着一圈纯洁莹润的蔷薇,浅色琉璃瞳注视着游景瑶。
她抬眸说:
“不必,我很喜欢。”
那一瞬间,万物生色,画面忽如定帧。
游景瑶如同被什么法术定住一般,一时间两瞳涣散,直瞪瞪地望着眼前人。
太美了。
这便是女主角,不需任何脂粉修饰,只需一抬眼,便如春风过境,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
仙姿佚貌,白璧无瑕,盛世容颜当如此。
游景瑶感动得泫然欲泣,又担心自己总是泪眼汪汪地惹人烦,于是生生将泪意强忍回去,双手合十衷心赞道:“太好看了,这些花被宫姐姐戴上,显得更新鲜了!”
宫雪映笑了笑,似乎习惯了夸奖,笑容不见半点忸怩,清冽大方。
游景瑶盯着她头上的花环看了又看,捧着下巴欣赏了好久,无数次感叹自己的手艺,好半晌才肯收回目光。
经此说开,两人之间彻底没了嫌隙,渐渐开始像姐妹一样你来我往地聊起天来。
宫雪映看上去气质疏绝,生人不近,实际上却意外地和善可亲,说话既有分寸又不失亲昵。
像游景瑶这样话痨的小姑娘,嘴里吐出话就像金鱼吐泡泡tຊ那样紧促,一开口就是连绵一串,思维跳跃得又快,经常东说一句西说一句,没想到宫雪映竟然都能句句接上,一字不落。
“对了,宫姐姐,”游景瑶坐在亭廊长椅上,双腿放松,像天真孩童一样摇来摇去,“既然蛇玄谷和青丘之前关系不佳,为什么你还会来到轻罗城收妖,今日还来赴宴呀?”
宫雪映闻言眉心动了动,不知想到什么,唇角鲜见地勾起了一抹堪称温情的弧度,目光却飘到了身旁鲜翠欲滴的竹叶上。
游景瑶也随之看过去。
竹子?
竹子,怎么了呢。
有什么好看的?
她不解回眸,宫雪映的目光却牢牢凝结在那青竹之上。
游景瑶又转头随她一起看。
就是竹子呀,有什么不对吗?
她盯着片片纤细的竹叶,刚想回过头来直接询问,原本天真烂漫的表情无端凝了凝。
不对,怎么有种不祥的预感。
游景瑶对竹叶这个元素深有印象,因为身边就有一位爱竹如痴的人——
长公子殿下,月长风。
月长风喜竹,这点几乎不需要靠猜。
他的常服几乎全部都含有竹的元素,襟口,袖袍,衣摆,不是用金丝滚线绣上竹叶,就是水墨晕染出竹林轮廓,手里经常攥着一柄羽绒洒金竹扇,就连腰间的玉佩都雕刻着叶脉纹路。
想到这一层,刹那便有道天雷劈在了游景瑶天灵盖上。
这一念就像捅破了窗纱纸一般,紧接着更多的信息从中涌出,一点一点浮现脑海——
月长风是管辖轻罗城的侯王,轻罗城是他的封地。
轻罗城水生涧诞生大妖。
宫雪映来到水生涧收妖。
还没完。
这场宴会的东道主是月长风。
宫雪映在宴会上一直只与月长风说话。
最后还在繁多谢礼中,独择了一只独具女子色彩的玉簪……
游景瑶的脑海中无端浮现今日宴会上二人的剪影,月长风一袭天水碧轻衫,如青翠斜松,雨濯春尘,宫雪映今日又着了一身湖水蓝,恍若高山水莲,冰神玉骨。
从性格面相,到衣裳颜色,无不相配。
将一切信息点串联起来,游景瑶心中天雷滚滚。
她欲哭无泪,最终虽然不想承认,也只得基本无奈地确定——
宫雪映。
喜欢月长风。
她真想变回小狗引天长啸,那是男二呀!宫姐姐,你究竟在干什么,你该喜欢月尘卿啊!
她本以为男女主互相都心无所属,没想到女主竟然已经悄悄地对男二月长风动了心!
这不是天大的噩耗是什么?
这下她要做的这可不仅是说媒了,撮合月尘卿和宫雪映,还需要将月长风从宫雪映心中剥离——这是人做的事吗?
这是拆人因缘,是造孽呀!
宫雪映的眼神在竹叶上流连许久才收回目光,然后从腰间抽出了那一支羊脂白玉簪,在手中轻轻抚触,似自言自语般轻声喃道: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两句听不懂的诗,美则美矣,游景瑶这会儿却没心思去对什么诗了,满脑子任务该怎么办。
凭第六感,她认为月长风对宫雪映暂时还看不出什么感情,宫姐姐更像是单相思。
既如此,看来要赶紧行动了,趁两人还没情投意合,赶紧先让月尘卿和宫雪映见面培养一下感情才行。
不然真的就晚了。
……
青丘西北部。
天虞花海。
红蕾碧萼缀于枝头,如云似锦,泉眼如同颗颗宝石嵌在与花团锦簇之间,烟芜蘸碧,灵沼波暖,交相辉映。
一道白玉游廊悬浮于湿地花海之上,素白曲折,远观如同仙子无意遗失的丝绸,恰好落在了花海之中。
雾聚雾散。
露花倒影间,两道修长身影步入视线。
月尘卿背手缓步行走在游廊之上,腰封下坠着松茶色的纤长流苏,随步伐微微摇晃。
他身披绛紫鎏金锦服,一身极致秾丽的颜色,又身处花海之中,竟是半点不压气场,反倒衬得周围万般艳丽都褪了色,不敌他一人妖艳鲜明。
身旁。
月尘卿与他并肩而行,衣摆洁白,身姿顽长,金丝折扇在胸前极缓地摇晃着,带起若有似无的香风。
二人在游廊之中悠悠穿行,半晌,月长风轻轻挑起了话头:
“刚才得了传信,宫少主已应邀在青丘小住一段时间。”
月尘卿闻言,只是散漫应了声,连眼皮都未抬起半分,黑睫半垂的样子像定住了似的颤也不颤。
月长风侧目望了他一眼,看得出,自己这位二弟对宫雪映没有半点兴趣。
这么多年来,他为自己这位尊上弟弟几乎找遍了所有玄界的适龄贵女,能寻的都寻了个遍,除了蛇玄谷这位宫少主。
不是青丘没有抛出过橄榄枝,只是宫雪映行踪难测。
她星奔川骛,夜行万里,如同掠地之风一样在整片九幽大□□处巡游,根本联系不上。
于是当初月长风还抱有那么一丝丝幻想,这么多贵族女眷都入不了月尘卿的眼,或许寻到这位遗世独立的宫少主,就能恰好能填上狐后这个位置的空白呢?
可是却在见着月尘卿脸色的时候,月长风凭借直觉又很快明白——宫雪映也没能入他的眼。
真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如今也过到几乎已经没有花丛再让他过的境地了。
他这位性情漠鹜的弟弟看似不言不语,别人说话的时候常保持沉默,倒显得一副看上去能听进去的模样,实则性子倔得不行。
不爱听的话,统统左耳进右耳出。
半点都不在脑海里留。
“尘卿,”月长风有些难言地翕了翕唇,揣摩两息,最终还是选择开门见山,“虽然阿兄说这些你也厌了,但宫少主她……方方面面,于你都是一位良配。”
关于冰藤的事,月长风已从游景瑶那里听说了。
蛇玄谷坐落北境,因而全族都是冰灵根,宫雪映又是其中万里挑一的变异冰灵根,身上恰好就有这种最稀缺的冰藤之气——
这可是能救月尘卿性命的东西。
光这一点就足够说明宫雪映与月尘卿是如此契合,他迫切渴求的续命元气,宫雪映身上恰巧有。
更何况,自从宫雪映两年前接手蛇玄谷,成了新任少主之后,现在的蛇玄谷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成长着,各大世家无不意欲交好,即使是目前稳坐玄界至尊宝座的青丘狐族也不例外。
“兄长。”
月尘卿浅如玱琅的眸子转向他,颌线明晰,鼻骨轻薄,笔挺如天山冰峭,“我没有娶妻的想法。”
半秒过后,他又补充,“过去,现在,今后,都没有。”
数个有力的短词叠成一句,吐字清沉,言简意赅,像碎珠滚过玉阶,叫人听了心颤。
月长风手中的雪绒羽扇摇晃动作随之停滞,眸中流露诧异。
这是他第一次听月尘卿如此明白直接地说自己不愿娶妻。
之前他耗时费心,布赏春宴,设流觞局,开放北境猎场,好不容易才将性情各异的各族贵女纷纷邀至青丘。
虽然抗拒之意溢于言表,月尘卿却也都顺从地按照安排,与世家贵女们用膳赏花,泛舟夜猎,即使最后全都石沉大海,没了后续,也绝对算得上给他这位长兄面子。
没想到今日态度竟如此坚决,笃定驳回了他所说的“般配”。
张口便是谁也不娶。
“那,紫云榭偏殿那位游姑娘呢?”月长风带着些许难以置信的神情,“你也未曾考虑其中?”
身边人踱步的步子一顿。
月尘卿还真没想到兄长会提起这个名字。
游景瑶么。
似乎是念起了那一对总是圆溜溜骨碌碌转着的鹿眸,泛着些许栗色的长发,还有总是挂在脸上下不来的看上去颇为蠢笨的酒窝。
以及。
那一夜她鞋子都来不及穿,拎在手里落荒而逃,夺门离开的背影。
他抬指,轻蔑地掠了掠眉骨,不知是自嘲还是揶揄,浮花浪蕊般飘出一句:
“于我有恩,此外,别无其他。”
……
游景瑶失魂落魄,深一脚浅一脚走回到紫云榭偏殿,抬眼望去,却忽地睁了睁眼——
偏殿经过了一番崭新布置。
角门影壁,画廊厢房,全都添置了许多精致秀美的挂饰。
佳木葱茏间,金红珠串随风摇曳,橘红色的纱幔横覆浮空,远观红云弥漫,神似枫林,一派华丽暖色。
这是何意?
这时罗烟恰巧经过,一偏头,就瞥见自家娘娘站在门口仰头傻愣愣地看着什么的模样。
“娘娘回来了!”罗烟手中抱着一溜挂饰小跑迎过来,步子停在游景瑶身前,抹了抹额上沁出的细汗,欢喜道。
“这些漂亮装潢,”游景瑶素指tຊ在前方虚点,一脸好奇,“是在做什么?”
罗烟愣了一瞬,随即脸上浮现温暖微笑,她温声提醒道:“娘娘,您是不是赴宴回来太劳累了,怎么连咱们青丘的秋日祭都忘记了?”
秋日祭?
游景瑶登时反应过来。
这是原文中篇幅占比最大的重要情节,青丘一年一度的盛典——狐族秋日祭。
这是男女主感情变换的关键节点,也是墨瑶瑶奋力作妖的舞台,此时的墨瑶瑶已经成了月尘卿的侧妃,她是青丘尊上迎回来的第一位女眷,心中占有欲更盛的同时,不安全感也时时缠绕心头。
墨瑶瑶这样的人,绝不会只满足做一个侧妃。
只要狐后的位置还空着,她就永不会平息滔天的野心。
然而,此时女主宫雪映又出现在了她的视野——
宫雪映受邀参加秋日祭,并在此期间月尘卿相识相知,互生情愫。
可想而知,原文中以为自己独霸月尘卿的墨瑶瑶,见到这般局面将会抓狂成什么样。
许多未知伴随着“秋日祭”一词涌上心头,游景瑶忍不住又摁了摁眉心。
夏末秋初,蕴了些许凉意的风拂过面颊,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干脆就站在原地,等待系统发布任务。
半秒后,脑海中果然如约响起了已经熟悉到麻木的电子音:
【滴!剧情任务(三)正式发布!】
【‘秋日祭’剧情在即,宿主需促成男女主的第一次约会。】
【任务地点:晴方湖,宿主需引导男女主来到位于湖心的空蒙亭,完成该剧情点。任务时限:36小时后截止。】
【请宿主努力完成任务!】
来了,游景瑶深吸一口绵长气息,指尖将颈间被细汗濡湿的发丝勾出,朝罗烟说:
“罗烟,我要沐浴,待会我想去主殿见尊上一面。”
半个时辰后。
铜镜前,游景瑶顺了顺鬓角柔软的发丝,凑近细瞧,又伸手润了润唇边晕开的口脂,然后干脆利落地起身来朝门外奔去。
踏着日落的光晕,一袭轻快灵巧的身影穿过鸳鸯行廊,飘扬的发丝在霞光中勾勒出灿烂剪影。
像只柔晖中自如飞行的小燕子。
行至殿前,门口值守的侍者刚见她便会意进殿禀报,弹指后,主殿朱门为她徐徐展开,游景瑶朝侍者道了声谢,抬脚跨进了门槛。
殿内较外头略微昏暗一些,宝篆香销,金炉烟袅,呼吸间萦绕着轻幽冷香——
与月尘卿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游景瑶嗅到这个味道莫名有些心悸,眼眸打转,小手按在胸前,试探地唤道:
“少主?”
殿内空寂几息,书房方向飘来一道清冽磁性的声线:“进来。”
游景瑶应了声好,缓步往书房方向走去。
紫云榭的书房不大,半圈芙蓉琉璃屏风将室内横作两面,暮光透过榴色篾帘筛进屋内,为冷色的书房增了一丝暖调。
她扶着门框正欲进来的那一刻,月尘卿正低眸浏览着文书。
他坐在屏风外的桌案边,银丝不束,柔柔地搭在肩头,迎着窗的半边容颜染上炽金夕色。
听见脚步声,月尘卿指节抵了抵眉窝,极缓地抬眼,眸光中倦慵之意无遮无掩。
见他在处理公务,游景瑶心头无端浮起一丝愧疚,无措地眨眨眼,说:
“少主,我来找你说说话。”说完她就无声地掐了掐手心。
月尘卿凤眸微眯,一时不答,而是低头继续快速扫视手里的卷轴。
游景瑶的一颗心随着他的沉默不言吊到了高处,她茫然地看着月尘卿似乎无视自己,要继续处理公务的动作,难言地咬了咬唇。
她好像来的不是时候。
“少主,不然你先忙,我等会再……”
他手边登时传来一声不小的卷轴合上的声音。
“说。”月尘卿放下书简道。
游景瑶有些受宠若惊,随之松开了袖袍里握紧五指,碎步走进书房,坐在了离他不远不近的红梨椅上。
月尘卿敛眸活动了一下手腕,又揉了揉额角,随即如冰似玉的眼神终于投在她身上。
他眸色深深,似乎对她今日莫名奇妙登门感到几分狐疑。
“找本尊有什么事。”他无波无澜地问道。
游景瑶双手不安地交叠在膝盖上,犹豫两瞬,抬眸看他:“少主,是这样的……”
月尘卿睨她一眼。
少女的眸子亮晶晶的,像两颗沁水的黑葡萄,还没说话双颊就腾起一片红晕。
停顿两息,她扒着自己的膝盖说:
“我想邀请少主明日与我一起在晴方湖湖心亭一同品尝下午茶。”
下午茶?
月尘卿凤眸轻扬,眼底流露出半点匪夷所思之色。
这不是女儿家最喜欢的无聊活动么?选一处风景尚佳的地方,布设些甜腻吃食,清酒白茶,然后就这么干巴巴地谈天说地。
想想就无趣。
游景瑶心虚抬眸,捕捉到他眼中的若隐若现的讥嘲,担心他不答应,身子整个往前探了探:“少主,到时候在空蒙亭,我有重要的话要跟你说。”
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重要的话可说,只是她太心急了,为了加码,情急之下才想出这番说辞来。
月尘卿闻言,抵着眉骨的长指缓缓下放,又轻飘飘地落在了唇边。
游景瑶期待的目光投注在他脸上。
答应吧,答应吧。
算她求他的。
月尘卿垂眸,含着不情不愿的神色沉思了几轮,这短暂的十几秒之间游景瑶整颗心上上下下的,半晌之后,只见他喉结轻微地滚了滚,最终听不出情绪地淡淡吐出一个字:
“行。”
……
一刻钟后,月尘卿抱臂,看着游景瑶小小一个人在尚衣厅内东游西荡,翻翻找找,嘴里还嘀嘀咕咕地小声念叨着:
“怎么全是颜色这么秾丽的衣裳呀……”游景瑶稚软的音色都要溢出抱怨来,“一件浅色的都没有。”
偌大的尚衣厅,无论是衣橱里笔挺悬挂着的,还是整齐叠好垒起来的——
竟然没有一件颜色素雅的衣服。
他是真的钟意紫色,钟意到满屋子衣裳里,单独紫色衣裳就占去大头。
什么墨紫,绀紫,木槿紫,蝶衣紫,色泽或浓或淡,色调或暖或冷,夸张到几乎凑齐了紫色色卡。
除了一溜紫色之外,就是颜色同样浓郁艳丽的玄色、大红、墨绿等等,总之,没有游景瑶要找的那种浅色衣裳。
“你到底要找什么?”月尘卿不耐地抬眼。
游景瑶委屈巴巴地鼓腮道:“浅色的衣裳。”
“为什么?”他不解蹙眉。
因为——
游景瑶喉头不自然地哽了哽。
因为,她想要让他看上去比较像月长风。
晴方湖虽带着一个“晴”字,却是四季有雾,烟菲露结,位于湖心的空蒙亭更是常年深处雾霭之中,有时风过,将浓雾吹散些许,才能看见原来湖心还有一座雅亭。
月尘卿与月长风的长相身材都差不多,唯一有些区别的是头发颜色。两人虽都是一头银发,月长风的头发稍微偏暖调些,纯粹的银色中带着些黄色,色调犹如铂金。
远远看着基本大差不差。
若是让月尘卿穿上像月长风一样的浅色衣裳,到时雾涌云蒸之间,远远看过去就能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宫雪映自然会降下防备之心,步入湖心亭中,随即完成任务。
“因为明天我想穿一件秋香色的衣服,少主若是穿浅色,和我更配呀。”游景瑶俏皮道。
旁边的侍者闻言心都揪紧了,这娘娘真是好生胆大,干涉尊上的穿衣习惯不说,竟然还让尊上穿浅色衣服,而且还是来配她——她作为侧夫人理应自己穿衣服去配尊上才是呀!
真是倒反天罡了,侍者们不约而同唯唯诺诺地抬眼偷看少主的反应。
月尘卿恹恹地斜了她一眼,似乎提前预料到她又是又是这套无聊的说辞,已经习惯了似的不作声。
一同用个下午茶,连衣着也要搭配。
小题大做。
“叫李尚衣进来。”月尘卿意兴阑珊地偏头道。
侍者低头道了声“是”,随即退下,一弹指后,身着金丝青衣的李尚衣快步走进,恭顺行礼。
“见过少主,娘娘。”
游景瑶双眸闪亮奔到李尚衣面前:“尚衣姐姐,给我,不,给尊上找一套浅色衣服来。”
李尚衣微笑点头,转身进了里屋,约莫三四分钟后就捧着几套衣裳出来了。
这几件衣裳看上去新得不得了,平整匀净,一眼就知道从未穿过。
游景瑶凑上去挑选,最终从她手中拽出一件月白色的长袍,捏着领口唰唰展开——
黼衣方领,蝉衫麟带,布料上流动着月白的莹润光泽。
最重要的是,这条锦袍下摆绣着大片绿色云纹。
哟呵,这衣服神了,简tຊ直就像从月长风身上扒下来似的!
“就这件了!”游景瑶喜笑颜开,举着衣服靠近他,“多好看呀,少主明天就穿这件好不好?”
月尘卿蹙眉上下打量她手中的衣裳,眸中读不出任何一点欣赏之意,轻嗤一声,不作回答。
游景瑶就当他是默认了,笑逐颜开地在他眼前蹦蹦跳跳,还不忘继续表演,扯着自己桃花髻上秋香色的发带,摊到手心给他看。
“你看,秋香色,和月白色是不是绝配?”
……
此时。
醉渺峰。
这是青丘专门划出,供远道而来的贵宾暂住的一座山峰,此处风景绝美,秀水明山,随意望去便是目酣神醉。
峰顶,静芷轩。
宫雪映正端坐于窗前,手持素帕,时不时蘸些玉龙泉水擦拭宝器。
宝坊收妖塔随她征战四方,需要时时养护,宫雪映只要得空,就会取出随身携带的玉龙泉水精心揩拭。
这是她暂住青丘的第一日。
半个时辰前,她跟着月长风身边的大女郎清末在青丘四处随意巡游了一圈,青丘版图宽广,今日所赏玩的不过冰山一角。
清末对她说,长殿下今日有事,与少主一同外出洽谈事宜,因而无暇陪同,过几日他会亲自登门,邀请宫雪映随他一起在青丘走走。
宫雪映心不在焉地磨洗着收妖塔,长睫垂覆,堪堪遮住眼底潋滟的光。
日薄西山。
很快到了用晚膳的时候,宫雪映将宝器收回,正欲起身离开,窗边忽然传来扑棱棱的振翅声。
宫雪映回头。
一只小鸟竟站在窗棂,口中叼着卷红绳作结的纸条,安安静静地等候她取信。
她缓步上前,素指勾出了鸟喙中的纸条,利落展开。
“明日未时,晴方湖空蒙亭,愿与姑娘一聚。”
落款是一个飘逸的“月”字。
宫雪映心头瞬间无端战栗了起来,又不确定地重新逐字逐句读了好几遍,指尖攥着那小小一张萱花信纸,眸中闪过数道波光。
那边,紫云榭偏殿。
游景瑶趴在窗边望呀望的,当看到半空中终于飞来一只雪白的小肥啾,且肥啾嘴里没了纸条,她才拍拍胸口舒了口气。
她捏了点玉米粒摊在掌中,递出去喂小鸟。
肥啾啄得她手心直发痒,游景瑶咯咯地笑,却转念想到了什么事,又笑不出来了——
她又要欺骗宫姐姐了。
宫雪映对自己这么好,自己却一次又一次欺骗她,虽说是为了完成任务,可游景瑶到底也无法彻底舍弃愧疚之心。
宫姐姐,对不起,如果不这么做,我就会被抹杀,一切都是迫不得已,游景瑶低垂着眉眼在心里默默道。
她将头上的秋香色发带取下,对折,叠好,放在了桌角。
翌日。
游景瑶趴在窗缝,盯着主殿的方向,望眼欲穿,终于在蹲守许久之后,她远远地看见月尘卿的身影。
他果然穿上了她昨天挑选的那一套衣衫缓步出门,游景瑶悬着的一颗心才沉了下来。
马上就要到未时了。
游景瑶连忙换上一身齐胸襦裙。
她今日没有穿说好的秋香色衣服,而是选了一条容易融入白雾的素色衣裙,襟口水蓝,袖口缀着茉莉纹样。
将系带胡乱在背后打了个结,游景瑶三五下蹬上绣鞋就迅速追了出去。
月尘卿有属于自己的坐骑,因而前往晴方湖的速度十分快。
游景瑶就不一样了,她法力平平,也还没学会连贯的轻功,好不容易飞起来也只不过能低空掠个十几米,几乎算是徒步走过去。
当她终于来到晴方湖附近之时,一袭月白身影果然已经候在湖心亭之上。
眼前的能见度也随之压到最低。
这里的白雾浓郁到超乎想象,水汽丰厚异常,有的从湖面袅袅升腾,有的沿着山谷卷滚而下,上下水汽交合,让晴方湖周围一片溟蒙,云山雾罩,乃是上好的眼障。
游景瑶赶紧寻了块石头躲在其后,胸口一起一伏,心跳有些乱了节奏。
她顺了顺气,探出一点脑袋,去窥空蒙亭上那一道人影。
一道浮廊自岸边蜿蜒而出,通往湖泊之上的八角亭,如同连接太虚幻境的天桥。
檀色小亭上,月尘卿身形颀长,清隽而立。
他穿素色有种截然不同的风韵。
游景瑶是第二次见他穿素衣服的模样。同榻的那一夜,月尘卿里头的寝衣也是这样柔白的素色,银发搭着白衣,更衬他皎洁无双。
平日里见惯了月尘卿艳紫妖红的装扮,今日忽然换上一身素净衣裳,真是说不出的惊艳,像喝惯了烈酒之后,忽地来上一口清清凉凉的青竹酿,沁人心腑,回味不已。
游景瑶远远望着他的背影,月尘卿虽站的笔挺,脸颊却一直来回微微转动。
一眼便知道是在找她。
游景瑶忽然心底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泛出一阵密密麻麻,隐隐约约的疼。
闷得慌,透不过气来。
怎么会呢?
她竟然感到,酸涩,苦闷。
不。
少女猛然左右甩了甩头,像小狗要将毛发上的水滴甩开似的那样用力,随即定了定心神,继续观察着情况。
东北侧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似乎有什么人来了。
游景瑶的眼睛顿时看过去。
远远地走过来一个人。
浓郁白雾中,一身天水碧颜色由远及近,愈来愈清晰,青芙蓉一样轻薄的裙摆随步伐荡开一片柔软波澜,她步履轻快,姿态优雅,恍若步行在云端。
是宫雪映来了。
游景瑶一时间不知道是该舒口气,还是该捏把汗,两瓣唇抿成了一道短短直线。
远远地,宫雪映眺望过去,果然在白雾聚散中望见了亭中那道身影。
浓雾犹如层层纱帐,将湖心亭与周围环境隔绝开来,有几分隐秘的意味。亭中,如玉公子背着身,姿态修长素雅,如同一柄长箫立于亭中,遗世独立。
宫雪映远远望着,呼吸都更紧促些,掩在袖袍下的五指微微收拢,在掌心留下浅浅红印,踏上通往空蒙亭的游廊。
游景瑶躲在假山后面窥视着,宫雪映每往前多走一步,她的心都随之跳得更重些,更快些。
越来越近了,行走中的宫雪映无意识地摸了摸发髻上那一支素簪,唇边不自觉勾起几分弧度,远观此景的游景瑶握拳的双手都在颤抖,一面暗自祈祷,一面紧张万分。
就在宫雪映即将一脚踏入湖心亭之时,山谷空隙处,忽然没来由地吹来一阵妖风——
白雾被骤然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