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窥
那一袭月白衣衫极缓地转过身来。
并不是她期待的那面端方如砚, 如同梅梢新雪的笑颜,目光触及的,却是一对陌生的、冰寒雪冷的漠然双眸——
宫雪映瞬间收住了瞳孔。
……月尘卿?
怎么会?!
月尘卿清而浅地瞥了身后人一眼, 在看清楚来人是宫雪映的时候, 黝黑长睫几不可查地动了动, 紧接着浮上了疑惑之色。
湖心亭上的二人皆愣在原地,都没想到来者竟是对方,画面如同定帧。
这一幕实在太过冲击, 躲在大石头后面偷看的游景瑶呼吸几停, 心悸不已,浑身战栗起来。
虽然早已做好了预料,但是真正亲眼看到这一幕的时候还是整颗心都不会跳了似的。
两只雪白耳朵心虚蜷起, 游景瑶一面傻乎乎地看着远方湖心亭中的场景, 一面无意识地皱弄着自己的衣衫,心想,这就是做坏事的感觉吗?
她这个始作俑者竟然比面对面站着男女主还要紧张一万倍。
月尘卿兀自蹙眉, 眸光穿过宫雪映射向她身后的岸边,似在寻找游景瑶的踪迹。
游景瑶立即触了电似的迅速将身子往回一撤,整个人蜷缩在假山后面,将散落的衣摆都往里拢了拢,一片衣角也不敢露出来。
月尘卿的目光远远地来回掠动。
一片灰白的岸边, 并没有那袭秋香色身影。
她,根本没有来。
月尘卿眸中转而覆上一层前所未有的浓厚寒霜。他活了三百七十岁, 这是第一次,有人敢欺骗他。
与此同时, 宫雪映震惊地看着面前的月尘卿,在心中诧异了一万遍。
怎么会是他?
她紧接着回想起那一卷纸条。
落款是“月”。
于是宫雪映一下子就明白了, “月”,不是月长风,而是月尘卿,今天要见她的人是月尘卿。宫雪映眸中原本的震惊被冲淡些许,沉思几息,终是没有掉头就走——
反而朝前迈出了那一步,“嗒”地一声,踏入了湖心亭中。
遇此同时,系统的机械播报声在游景瑶脑海中响起:
【滴!恭喜宿主完成剧情任务(三),获得奖励‘回溯碎片’,tຊ已放入背包,可随时查看。请宿主再接再厉!】
游景瑶松了一大口气,捂着砰砰乱跳的心口伏在石头上,冷汗都沁出来几滴。
完成了,终于完成了,这次竟然还有奖励,不过她现在无心查看,自顾自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息来,吐气的同时鼻尖不知为何涌起星星点点的微酸。
怪了。
明明这不是第一次做任务,耗时也不长,可是为什么莫名感觉这一次完成任务的过程中格外难受呢?
她也不知道自个儿在难受些什么,细想又没什么好委屈的。
于是小狗按着心口,在自己心里说了一番理,一黑一白两只小人对打过后,感性的小黑人落败,属于理智的小白人胜出,鼻尖酸涩很快褪下,游景瑶又偷偷地将一对鹿眸从石头之后探出去偷偷瞧。
湖心亭中,宫雪映微微压下脊骨,又直起身来,仪态优雅如常,不卑不亢:“见过月少主。”
“宫少主。”月尘卿虽然面无波澜,淡淡应道。
斯抬斯敬,相敬如宾。
隔得很远,游景瑶根本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只模模糊糊地看到两人并肩步入亭中,在圆案前坐了下来,似乎是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起来。
果然,到底是男女主,既是天定良缘,只要见上面还是能够好好坐下来说话的。
她稍稍安下心来。说上话就好,比第一次好多了,第一次宫姐姐可是差点出手就放杀招呢。
雾气愈来愈浓,游景瑶的视线逐渐被遮蔽,岸边离得又远,即使她已经很努力地穿过雾霭去捕捉,还已经不能再看到些什么。
既然任务顺利完成,游景瑶垂首安静乖巧地理了理袖子,这就打算离开。
只是她扶着石头站起身,一转回头,竟是兀自对上了远处一道锐利的目光——
远处云雾聚散间,一袭宝蓝锦衣赫然立于其中,栗色长发,腰间别着一只流光溢彩的玉箫,远远地就见到那玉箫反射的清辉流光。
月停萧?
她瞬间愣在了原地。
月停萧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原著有这个情节吗?
靛蓝锦靴朝这里步步逼近,白雾迷蒙中,月停萧的身形也愈来愈清晰,马上就要来到她面前。
游景瑶本能地脑海中闪出一个念头:
他这身衣服太显眼了,绝对不能让他过来!月尘卿和宫雪映若是看到,事情不知道会怎么发展!
游景瑶咬牙,竟是猛地站起身来,一个滚身,拔腿就朝月停萧冲了过去。
看着原本躲在假山后的游景瑶不仅没跑,反而出人意料像头不要命的小牛犊似的奔了过来,月停萧身姿明显地顿了一下,随即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
少女很快碎步奔到了自己面前,正对着他停下来,她喘着气,微红的小手叉在腰间,缓了有一会儿才抬起头喊了一声:
“三殿下!”
月停萧诧异不答,而是眯着眼睛上下打量。
今日她穿了一身与往常都不同的裙子,平日里不是最喜欢穿什么明艳的桃粉色、明黄色么,今日竟着了一身这么素的衣裳。
看上去简直像是特地为了隐入白雾而穿的。
真是小偷小摸。
月停萧右手松松伏在腰上,狭长眼尾微扬,眼底浮上深深的鄙夷厌恶之意。
游景瑶昂首露出一个灿烂笑容,将满腔心虚藏起,先发制人问道:““三殿下,你怎么也在这里呀?”
月停萧不答,而是讥诮地凑近了两步,反问她:
“方才,本王好像见到游姑娘趴在假山后面,这是在做什么呢?”
他语毕,眼神又瞥了瞥远处湖心亭上的二人。
虽离得远,月停萧也能轻易看出那正是二哥和宫雪映——
到底是兄弟,即使穿上神似月长风的衣服,月停萧也能一眼看出那人并不是大哥,而是二哥月尘卿。
游景瑶刚想说什么,又听得月停萧不留空隙地说下去:
“游姑娘,你刚才该不会是在偷窥我二哥和宫少主私会吧?”
游景瑶鹿眸睁大了一轮。
偷窥?
是,她是偷窥没错,但是月尘卿之所以能和宫雪映见面,还不是拜她所赐?
游景瑶一下都快气笑了,前所未有地涌上来一股气,竟然在月停萧讥诮嘲弄的目光中伸出白嫩指尖,随即在他胸膛上狠狠点了两下:
“三殿下,你瞧你那不分青红皂白的模样!”
她声音不小,音色虽甜胧,喊起来竟也有几分架势,“你知不知道今天你二哥和宫少主能见面,还是我牵的头?”
游景瑶昂起胸膛,颇有几分居功自傲的模样,像只邀功的小狗。
月停萧那对松石绿颜色的眸子极短暂地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刚才自己胸膛的刚才被她戳点那个位置,即使少女的指尖已经收回,那一处还又酸又疼。
一股说不清的恼火涌上心头。
这是第二次了。
游景瑶一见面就对他如此僭越。
上一次用“可爱”这个低俗的词语形容他,这一次竟然直接上手戳他的身子。
他是什么随意可以触碰的人吗?
月停萧回过神来,眼中的迷惘一瞬凝成眼刀,愤怒道:
“分明就是觊觎我二哥和未来二嫂的爱情,说得却像盼着他们好似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何用心!”
游景瑶闻言脸上笑意凝住,随即无语。
滴水不进,还分分钟炸毛。
这三弟还真是将偏执阴暗的黑莲花这一人设贯彻到极致。
不过她本来就没打算扭转月停萧对她的满腔恶意,月停萧再难缠,说到底也只是个配角,自己只需要顾好主角就行了。
他嘛,随便。
“那三殿下就当我是装的吧,就当看个乐子好了,三殿下若没什么事,我先回去午休了。”
游景瑶哈欠连天,径直从月停萧身边掠过,打算就这么离开。
他却忽然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在本王面前来去自如?”
月停萧声线如淬寒冰,一股无名之火在心头燃烧,“你真当自己是二哥的座上宾,我就不敢动你?”
他抓住她手腕的力度极大,几乎将游景瑶掐的一哆嗦,她侧过身,当真是哭笑不得。
既然无论怎么说他都能炸毛,那么就只有一个办法——
顺毛。
面对乖戾的角色,顺顺毛就好了。
于是游景瑶顺势转过身来,眼神清清亮亮地盯着月停萧握住自己手腕的地方,伸出手在他手背上拍了拍,月停萧原本死死攥着她腕骨的手竟然无端一松。
游景瑶抓住机会,随即将他的五指一根一根地掰开,掰开的时候明显能感觉到月停萧的指节已经完全僵住了。
他不适应别人碰他。
每次一碰他,月停萧就像被施法定住了一样动弹不得,不知是忌讳,还是敏感,她猜应该是后者。
游景瑶已经发现了这个弱点,于是转而反抓住了月停萧的手,二话不说就将他的手掌摊开,随即找到一个穴位轻轻揉按了起来。
“三殿下,你最近老是生气,是不是最近暑气犯心上火了?”她自顾自地揉按着月停萧掌心,低头时鬓发垂落,“我阿娘教我,上火的时候就揉这个穴位,可有用了。”
月停萧彻彻底底地定住了。
这是第一次有外人碰他的手。
还是女人。
她指尖嫩得惊人,指腹没有半点茧,在他掌心摁压打圈,像猫儿的爪子踩上去似的那般酥痒。
“嗯?说话呀?要不跟我回偏殿,我给你煮一壶下火茶?”
游景瑶抬眸望他,圆溜溜的葡萄眼中满是关心,她的眸子杏核一样黑黝黝,水汪汪,得益于这稚气单纯的眉眼,有时只是简单地朝人一瞥,就能无端给人一种很真诚的错觉。
月停萧脸上已看不出神情,像空白的纸页。
“走吧走吧,我多放几块冰糖,保证不苦,走嘛。”
她半拉半拽,将石化的月停萧终于拉动了步子,痴滞地随着她一并行走起来。
正当此时,湖心亭那边骤然射来一道凉淡如剑的目光。
月尘卿望着远处雾色中,娇小素白的熟悉身影随一袭宝蓝锦袍离开,瞳仁中逐渐酝酿起暴风雪一般肆虐的戾气。
逆鳞
“宫少主, 那今日便先聊到这里,本座还有公务在身,先行告辞。”月尘卿撂下一句话, 拂袖便走。
宫雪映原本还捏着一只青瓷小茶杯在啜饮, 闻言怔怔抬眸, 手中茶杯都没放下来,月尘卿竟然已经先行告辞。
聊到这里?
他们……刚才有聊什么吗?
不就是互相极为客套地寒暄了几句,问了声近日在青丘过得舒不舒服, 侍女有没有什么怠慢的地方, 吃食可还入得了口么。
这也能叫聊?
倒像是把她叫过来审问了一通。
宫雪映tຊ简直摸不着头脑,望着月尘卿转瞬就消失在雾色之中的背影,心中无端浮现了一道想法:
难道是长公子殿下今日不得闲, 又不好怠慢了她, 所以才把月尘卿拉来垫背?
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想没错,定是如此。
……
紫云榭偏殿。
午后, 暮夏骄阳将满园花草炙出了一种特别的香味。
屋内窗子都四散开着,上头挂着镂空的浅蓝色纱帘,日光漫进来,无端添了一丝冷调,竟显得满堂暑气都被驱走不少。
黄梨木的圆桌锦杌旁, 少女挽起半边袖子,露出半截雪白透粉的藕臂, 两根手指夹起不知是什么药草,一根又一根往桌心的小炉子里丢。
游景瑶像个熬制毒药的小巫女, 看看还不满意,又往里丢了几块冰糖, 扑通几声落下去,随即合上了盖子。
“三殿下,我喜欢喝甜的,就多放几块冰糖了,你不介意吧?”
分明是问句,游景瑶却头也不抬,眸子一刻不离地盯着炉子下方跃动的火苗说道。
月停萧根本没放心上,放多少冰糖这点绿豆小事也要拿出来说,原本想讥她几句,忽然又想到,不是说煮给他喝的么?
又按照自己的喜好放糖。
他瞪了游景瑶一眼。
算了,倒弄得他多想喝那玩意一样,谁知道有没有毒,待会他绝对不会碰一口。
月停萧无声无息翻了个浅浅白眼,抱臂道:
“游景瑶,你不要以为今日给我煮这一壶什么下火茶,我就会当你今天偷窥我二哥二嫂的事情没发生过。”
游景瑶心想,这人中毒不浅,竟然现在就叫上二嫂了。
她点点头:“好。”然后依旧无所谓地盯着那黄铜小炉下的火苗,拿着把小蒲扇在旁边轻晃。
那专注认真的神情,好像月停萧刚才那番话不过是耳旁风。
“你……”
月停萧又想发火,却又怕她待会说自己上火,于是收住了怒意,转而轻蔑地嘲讽道:
“哼,你也只能在角落里悄悄窥视了。”
游景瑶思索了半秒,又点了点头:“是的。”竟然看上去很赞同他所说的话似的。
月停萧嗤之以鼻,见她这副强装轻松的模样,心想,明明就非常在意二哥,看她还能装到什么时候,于是接着煽风点火:
“你长成这副不入眼的模样,又喜欢做些偷偷摸摸的事,各方面都比不得宫少主半点,根本上不得台面。”
游景瑶见火候好像到了,掀起小盖子,手指并拢将炉中香气送到鼻尖,嗅了一下,随即仰起头来笑眯眯地说:“对对对,是是是!”
她答得更加敷衍,脸上溢满开心完全是因为火候把握得正好,她是为这一炉成功的下火茶而欣喜万分。
“是什么?”
一道不属于殿内任何人的冷肃声音无端响起。
紧接着,门边倚立已久的玄红身影飒飒走进,宽袍下腿部线条修长笔直,带着一阵冷风刮进了殿内。
额前两绺飘逸银发在眼前荡开,月尘卿冷眸直射,聚焦在游景瑶脸上。
游景瑶手中的小蒲扇一下掉在了桌面上。
月尘卿?!
他怎么回来了?
他不是应该还在晴方湖上的空蒙亭和宫姐姐对酌吗?
来人不知何时换上了一身火红的锦袍,红得烧眼,迎面走来像冥火扑面而来似的,周身气质却冷得刺骨,形成了极强的割裂之感。
游景瑶六神无主,战栗着往后缩了缩,弯下腰将地上掉落的小蒲扇勾到手心,心虚地握着。
火红衣影踱进来,径直走到游景瑶面前,一对寒彻的眸子盯在她的衣着上。
雪白的衣身,水蓝的褥子,全身上下,没有一点秋香色。
她真的骗了他。
小茶案上药香袅袅,混着一丝甜腻的气味,现场却寂若死灰,鸦鹊无声,静到可怕,只有窗外时而传来风划过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愈发令人毛骨俱耸。
游景瑶六神无主,含胸低头,像个做错事的孩童一般盯着面前人蔽膝上殷红烫金的那一朵蜀葵,浑身发虚。
他现在穿的是红衣裳,这说明,月尘卿一回寝宫就换下了她叫他穿上的月白衣服。
可想而知他现在一定无比愤怒,愤怒到一刻也不想再穿着自己亲手挑选的衣裳。
月停萧见月尘卿走来,朝他露出了明媚微笑:“二哥!”
月尘卿一直锁在游景瑶身上的寒峭视线终于偏了偏,像是才注意到月停萧一样,目光这才匀了些在三弟身上。
“三弟怎么今日有空,来我府上和游姑娘对酌?”
他问得轻淡,似乎真的在好奇弟弟为何会突然登门找他府上的恩客对饮。
月停萧看不出兄长话中另有别意,而是得意地瞥了旁边的游景瑶一眼,话中带着几分邀功的意味。
他道:“二哥,你是不知道,今日我在哪里遇见了游姑娘。”
月尘卿眼底含着一抹皮笑肉不笑的神色,望向游景瑶,双唇微启:“在哪里?”
“就在半个时辰前,我恰巧经过晴方湖,见游姑娘竟然躲在假山后面,偷偷窥伺着二哥和宫少主在湖心交谈。”月尘卿语调略显浮夸,尾音拉的变形,添油加醋地说。
游景瑶脖子缩得更厉害了。
“是吗?”
“是啊!我就见游姑娘一副没安好心的模样,就将她带回来了。”月停萧眉眼弯弯,双眸清亮地望向兄长,神似一只等待主人摸摸脑袋的小狗。
游景瑶都看呆了,这黑莲花到兄长面前就完全换了个人似的,刚才还满脸阴沉乖戾,现在竟笑得这么灿烂。
兄控真可怕。
月尘卿斜眼,视线重新落在游景瑶身上。
游景瑶百口莫辩,几乎要把脑袋都埋进襟口里,她下巴尖尖,平日粉嫩的桃腮今日看上去格外苍白。
她又不想当着月停萧的面和月尘卿对质,一时间竟是连句解释的话都没有,就这么静静地坐在那里。
她默然不语的模样,和第一次月元霜辱骂她的时候别无二致。
就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一切都没必要解释。
月尘卿看着她抿成直线的唇,连半句道歉都无,眸中暗涌的阴云愈来愈浓郁。
一旁的月停萧一直察言观色,见兄长似乎生气了,以为是游景瑶偷窥一事让兄长好感跌落,心底更为得意,继续气得志满地补充道:
“这游姑娘也真是搞不清自己的地位,连偷窥这种小偷小摸之事都做得出来,想来应当是知道自己各方面都配不上宫少主,只敢偷偷躲在暗处窥伺,兄长,你说是不是?”
月停萧说完话,恶劣地睨了游景瑶一眼,点墨似的双眸转而锁在兄长身上,期待得到兄长的认可。
他早就知道这个游景瑶不过是救了二哥的恩人,二哥对她没有半分情意,如今以养伤为借口赖在紫云榭不走,还敢以侧妃名分作要挟,二哥肯定烦透了她。
阿兄平日虽然冷漠,却是黑白分明,对待恩人定是十分好,这个游景瑶一定是利用二哥的善心才敢如此嚣张。
他今天就要替二哥出了这口恶气!
谁知两息后,月尘卿忽然冷冷地吐出一句话来:
“停萧,你未免也太僭越了。”
游景瑶倏然抬起头。
月停萧如遭雷劈,惊愕万分,眼中惊喜刹那凝住,随即像碎镜一样寸寸崩裂开来。
“……二哥?”他诧异之至地张了张嘴,满眼写着不可置信。
阿兄,说他,僭越?
月尘卿水一样淡的琉璃瞳看着他,“这是我殿内的人。”
一句不轻不重的话,却如同一道锋利剑光刺破天幕。
话外之意甚至不需细品,都已经足够明显,月尘卿这是说游景瑶是紫云榭殿内的人,还轮不到他置喙。
这是第一次,二哥这样明晃晃地驳回了他的话。
二哥竟然在护短,护着这个讨厌至极的游景瑶?!
平日里,阿兄虽然并不多言,但月停萧说话的时候,月尘卿也会点点头,就算有些不认同的地方也多半不会开口,静静等他说完。
可是今日,不一样。
他第一次从兄长脸上,望见了触碰逆鳞的凛意。
“阿兄,我……”月停萧手足无措,“停萧不是故意的……”
月尘卿往门外看了眼,那是明显到不能再明显的送客之意。
月停萧呼吸起伏,宝蓝袖袍下手指掐得青白,尽力掩住了面上的尴尬,僵硬挤出一丝微笑:“阿兄tຊ,既然天色也不早了,那停萧就先告辞了。”
随即他微微战栗地站起身,深一脚浅一脚迈步而出,转瞬消失在门外。
游景瑶还惝恍迷离地仰着头。
刚才月尘卿竟然护着她。
这也太出乎意料了。
想来如此情况竟然已经是第二次了,月尘卿在月元霜和月停萧面前,都这样袒护着她。
还是在他得知自己受骗了的情况下。
原本以为月尘卿要狠狠惩罚她,要打要骂也做好准备了,如今他竟这么护着自己,游景瑶心底忍不住升起愧意来,像木偶人一样定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只见那袭夺目到刺眼的火红锦袍却几步就迈到了她面前,俯身掐住了她软嫩的下巴,毫不温柔地勾抬而起:
“游景瑶。”
他眯眼盯住她,几乎将她的唇送到面前。
“耍本尊,好玩么?”
劝说
他长指上那一枚紫玉扳指咯得游景瑶生疼。
月尘卿眼底晦暗交杂, 幽远阴翳,如同午夜静海之下涌动的暗涛,带着风雨欲来的威势。
她昂起的脸是那样惊悸惶遽, 两片唇瓣饱满水润, 软嫩到似乎能掐出水一般, 他盯着她微启的唇缝,眼底无端烧起一股邪火。
半息之后,他唇畔勾起一抹危险的弧度。
“本尊问你呢, ”月尘卿带着薄茧的拇指在她唇上轻轻摩挲, 第二次重复,“蒙骗本尊好玩么?”
游景瑶方才吓得失语,回过神来像只小鸡崽子似的一抖:“不!不好玩!”
月尘卿忽然俯身, 昳丽面庞距离游景瑶仅剩半尺。
他徐徐歪头, 鸦羽半垂,就像情人临近接吻之时错开鼻尖那样的姿势,仿佛下一秒就要在她的唇瓣上烙下, 然后将她优雅地拆吞入腹。
“那你说,”说话之际,一阵若有似无的幽兰体香从月尘卿耳后绕出,与冷魅狐息一同萦绕在游景瑶鼻尖,“为什么要谎骗我。”
“我没有骗你!”游景瑶不知哪来的底气立即直起身子, 就这么一挺,差点反而将自己的嘴唇盖在月尘卿唇上。
她立即触电似的向后猛退, 谁知过犹不及,脑壳又差点砸在后墙上, 游景瑶赶紧手足无措地护住后脑勺,电光石火间想好了说辞:“我今天去了的!”
月尘卿看着她几乎缩到墙角去, 原本俯下的背脊缓缓挺直,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
“那为何来的是宫雪映?”他似乎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问道。
“我……”游景瑶不知哪来一股底气,叉腰扬眉反将一军,“我还想问你呢!”
月尘卿:“?”
游景瑶飞快道:“少主你踩着坐骑飞得那么快,我没有坐骑,只能徒步走过去,等我终于赶到晴方湖的时候,你和宫少主就已经在亭中对酌了,我看你和宫少主聊的正开心,就成人之美没有打扰嘛。”
她说得理直气壮,眸光潋滟,竟真的能从其中看出点委屈来。
先不说“成人之美”这个词是否恰当,月尘卿一瞬竟然差点以为是自己骗了游景瑶。
他垂眸想想,仍觉得不对劲,视线迟疑地落在游景瑶一身柔白的衣裙上。
“可你今日并未穿着那天说的秋香色衣服。”
游景瑶咽了口唾沫。
她不穿,是因为秋香色太过显眼,不好偷偷躲起来做任务。
“我没有穿,是因为昨日试穿的时候不小心弄脏了,今日就换了这一件,”她扯着水蓝的襟口给他看,“你看,这里有茉莉花,这件不是更好看吗?”
月尘卿的视线极其轻慢地在她襟口上扫了一眼。
少女肤色白皙,水蓝襟口下隐约可见若有若无的曲线,玲珑小巧,透着气色满满的微粉。
他瞬间又将目光移开。
“宫雪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月尘卿又问。
“我怎么知道,许是恰好经过吧。”游景瑶平稳答道,仿佛原本就不知情一般。
他侧首盯住她的双眸,想要在里面找出一丝心虚来。游景瑶不敢回避,生怕露馅,竟是硬生生顶回去。
游景瑶的瞳仁剔透得像琥珀,这般睁得大大的望着他,月尘卿注视数秒,看不出什么波澜,心中狐疑散去几分。
“你之前说有重要的话要与本尊在湖心亭上说,既然未去成,那便现在说。”
游景瑶惊惶地眨了眨眼睛。
……忘了这一茬!
她之前还挖过这个坑等着自己跳啊!
游景瑶思索顷刻,小手并拢靠在嘴边凑近月尘卿耳朵,呼吸间,温润的气息打在他耳畔:“那我要说咯?”
月尘卿侧眸注视她,只见少女脸上没来由地窜上一片羞红,听得她用细细软软的气音在他耳边说:
“其实……也没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就是为了让少主答应陪我喝下午茶,随便说的。少主才不会怪我的,对吧?”
他猛地直视她的眼睛。很好,又骗他。
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从游景瑶口中听到“随便”这个词了,青丘众多王公贵族,上上下下,从没有人敢对他吐出这个词汇。
游景瑶说完就笑眯眯地晃晃脑袋,小手麻利挽袖,并将茶案中间的茶壶提起:“少主先别生气了,我煮了好喝的下火茶,放了好几块冰糖,可甜了,很好喝的,你尝尝!”
游景瑶斟了一小杯,像只猫儿探爪似的小心翼翼推到他面前,手指很快就收回去,乖巧交叠在胸前。
月尘卿低眸,面前瓷杯中盛着菜色的不明液体,氤氲升起一股茶味,苦涩中交杂着若有似无的甜腻。
下火茶?
刚才他刚进殿,这茶炉就烧着了。
想来本来是煮给月停萧喝的,现在人走了,转脸就给自己喝。
真是好一出借花献佛。
想到半个时辰前,她兴致勃勃地拽着月停萧离开晴方湖的背影,月尘卿眸子顿时一暗,绷紧了唇角,没有半点要去动那杯茶的意思。
游景瑶见他不动有点急了:“怎么啦?喝嘛!”
他更是直接移开了目光,连看都不看那杯茶一眼。
“你体内不是有炽毒嘛,容易火气过剩,多喝点这个有助于压制呀,不然下次又要把我经脉全吸断了,”游景瑶苦口婆心劝道,“喝一口,我就跟你说好多话,好不好?”
月尘卿极其诡异地瞟她一眼。
见他动了动神色,游景瑶又赶紧趁热加码道:“你喝了,我们下次再补上这一次下午茶,好不好?”
月尘卿难以置信地扬了扬眉,竟是溢出一声低而轻蔑的轻笑,随即荡了下袖袍,飞快地捻起茶杯一饮而尽。
他喝得痛快,喉头只滚了两下,一杯茶水就入了腹。
游景瑶眼睛亮起了星星。
他喝了。
这就代表月尘卿消气了。
游景瑶十分舒畅地绽出了一个露出虎牙的笑容,笑盈盈地也给自己斟了一杯。
还是那个双手捧茶的姿势,刚要学着月尘卿也痛痛快快地灌下一杯,却在刚喝一口的时候差点喷出来——
娘的。
怎么这么苦?!
刚刚那几块冰糖人间蒸发了吗?!
游景瑶呛咳了好几声,脸都咳红了,十分狼狈地放下杯子,满含复杂地看了看刚刚喝下一整杯的月尘卿。
他面色无虞,好像没有味觉一样。
游景瑶尴尬到双颊羞红,赶紧找了几口水漱漱口,然后又甩甩袖子做到案边,两只小手托住下巴,一副女孩子要聊天的架势:
“欸少主,今天你和宫少主都聊了些什么呀?”
月尘卿十分闲散地将指节在桌上轻叩着:“没什么。”
“啊?”游景瑶十分不解,“那……那今天的感觉怎么样?”
他说:“不怎么样。”
不怎么样?
怎么会不怎么样呢?
游景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们可是男女主诶,这么面对面近距离地聊天,怎么可能没有波澜呢?
她心中疑惑滔天而起,竟是直接开口问:“宫少主长得那么好看,我光看一眼都要爱上了,你跟她聊了这么久还没喜欢上她?”她脸上升起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恼火,好像怪他是个木头蛋子似的,小脸都皱起来。
月尘卿闻言长眉一蹙,极缓地将眸子转向她。
游景瑶见他神色不对,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问得太露骨了,刚想说些什么挽救一下,却听得他一字一顿、语调不明地说:
“你就这么想要我喜欢别人?”
就在这一刻,游景瑶脑海中响起前所未有的激烈的提示声:
【滴滴!!系统提示,原书角色“墨瑶瑶”恋念男主,宿主若回答不慎,将面临ooc被抹杀的风险!!tຊ】
游景瑶触电似的汗毛都竖起来:“没有!我喜欢你!可喜欢了!”
这几句喜欢说的又快又急,那语气简直不像是在表白,倒像是在说“我恨你”一样飞剑似的射出去,要将月尘卿扎出几个血洞一样力道极狠。
月尘卿半信半疑地睐了她一眼。
人家女孩子家说喜欢,向来都是羞涩忸怩,最起码也婉转些。
从没见过游景瑶这样的,每次说爱慕他,都像被刀架在脖子上逼着说出来的,飞梭一样嗖嗖地就往外吐字。
奇奇怪怪。
游景瑶抿了抿嘴,解释道:
“我……我肯定喜欢你呀,不然怎么会冒着生命危险给您疗伤呢?但是你喜欢我没用的呀,你是青丘狐尊,我只是一只小狗,没什么灵力的,你爆发了我也管不住你,只有宫少主能管你呀,你要多喜欢宫少主,知道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前所未有的真诚,语速放得很慢很慢,就像临别时忧心忡忡的嘱咐一样。
这段话说完的那一刻,空气突然陷入前所未有的寂静。
月尘卿罕见地愣了愣,目光将她身形轮廓,每一根发丝的弧度,全部收进眼底。
这是何意。
口口声声爱他,又劝他和别人修得正果?
忽冷忽热,时而热情到几乎溢出来,时而抗拒到恨不得离他越远越好。
她可以没皮没脸地黏在他身后做小尾巴,闹着要待在他身边,也可以半个月窝在偏殿每日荡秋千,也不来找他一次。
月尘卿第一次意识到游景瑶此人竟然这么复杂,生了张青春稚嫩的脸,笑靥上总嵌着对浅浅梨涡,玻璃珠似的纯粹,让人觉得似乎不用多么上心就能轻易将她看穿。
可这便是最有欺骗性的地方。
只要仔细去探,就能发现之前那层像是伪装得极好的表壳,如同管中窥豹,内里层层叠叠,不知哪一页是真正的想法。
她,从来就不像他以为的那么简单。
游景瑶见月尘卿不说话,反而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以为月尘卿是听进去了,赶紧趁热打铁道:
“少主,你听,我给你好好分析为什么宫少主才是你的良配。”
她掰着手指头开始念叨起来,先是将他和宫雪映的地位和容貌对比了一番,又说到了冰藤一事,越扯越离谱,竟然还搬出了一套疑似自创的理论:
“少主,你知道有句老话叫什么吗?”
月尘卿沉默半息:“什么。”
“自古红蓝出爱侣呀!”游景瑶激动地说,“你和宫少主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看啊,你是火灵根,宫少主是冰灵根,诶!火是红的,冰是蓝的,一红一蓝,配得很呀!”
小狗双手合十,做出一个圆满的动作,一副华枝春满天心月圆的样子。
月尘卿没有听说过这句话,只是目光却瞥了瞥她胸口的水蓝色上襦,又无声看了看自己的红色锦袍,眸中更显疑惑讥嘲之色。
叽叽喳喳胡扯。
月尘卿瞥了眼窗外逐渐西沉的落日,不耐道:“本尊去用膳了。”
游景瑶愕然地眨眨眼:“好。”
殷红身形起身,踱到门槛边上的时候,回过头来冷冷地嘱咐了一句:
“下次煮这什么茶,别放乌舌草了,有微毒的。”随即扬长而去。
游景瑶:“啊?”
敢情刚才……
她煮了壶毒水给月尘卿喝?!
为什么每次都能让她找到有毒的东西呀?游景瑶难堪地锤了锤自己的大腿,捂住发烫的脸“呜呜”起来。
回溯
……
夏末秋初。
暑气渐渐褪去, 空气中多了几分微凉,入目一片橙黄橘绿。
一片落叶在树梢打着卷滚下,乘风飘舞, 以一道优雅灵俏的弧度滑进了偏殿半开的朱红檀窗。
窗棂前, 身着杏色对襟小袄的少女正襟端坐, 一头深栗的长发用两道奶黄发带在耳边挽成垂髻,她低着眉,抿着唇, 认认真真地趴在紫檀圆桌上撰写着家书。
“阿爹, 阿娘,女儿在青丘过得很好,这里吃食都很合胃口, 每日吃得饱饱的, 绝对没有饿瘦。”
她握着笔,唰唰地写了好多好多话,事无巨细, 只要是看上去能让爹娘高兴的漂亮话都不厌其烦地写个遍。
游景瑶虽然是穿书而来,和这个世界的爹娘不过才相处一年,但早已真的把他们当成了真正的父母。
她原本的家庭并不幸福,几乎未曾感受到什么父爱母爱,这里的阿爹阿娘待她极好, 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游景瑶十分感恩, 所以来到青丘这两月余,不忘每隔七日给父母写家书报个平安。
“女儿在这里交到了许多好朋友, 这里的侍女姐姐都很可亲,长公子殿下也十分照顾我, 还结识了蛇玄谷的宫少主,还有……”
游景瑶笔尖一顿,恍惚间脑海中浮现谁的剪影。
静海似的眸子,高挺白皙的鼻骨,还有招魂幡一样,鲜少束起的满头银发。
他看人的时候总是淡淡的,鸦色长睫微微压下小半,只留眼底余光,偏偏眼睛生得那般勾魂,总给人一种无端含情的错觉。
“还有月少主,他也待我极好。”她笔速极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写道。
也是真正写下这短短一行字,她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直都在回避这句话。
之前写家书,游景瑶从来没提到过月尘卿对她好不好,因而父母一直来信询问,他们十分关心这位高贵的青丘尊上对自己女儿如何,就好像关心送进紫禁城的小女儿有没有得到圣上宠爱。
可她却一直不提。
游景瑶觉得,月尘卿对自己好不好根本不重要,但经不住父母一直询问,想到这次若不回复,二老之后还要不厌其烦地一直写同一句话来询问,这才落笔回答。
他待她好吗?
说好,却不算可圈可点,实在挑不出具体的例子说出到底哪里好;
说不好又非也,自己大大咧咧地住在人家偏殿,每日闹出不少动静,也没见月尘卿一句责怪。
什么好不好的,他本身就不是自己的,是宫雪映的。对女主好是本分,对她一个配角好是情分。
就算不好,也是应该的,原书里本来就是这么写的,月尘卿最后可是要把墨瑶瑶剥皮抽筋呢。
游景瑶发觉自己出了神,赶紧像小狗甩水似的猛地摇了摇头,攥紧手中的白竹紫毫毛笔,继续一笔一划写道:
“阿爹,阿娘,立秋将近,狐族秋日祭也愈发提上了日程,这是青丘十分重要的节日,所以少主留我在青丘再多游玩一阵,还请阿爹阿娘,还有百岁山的大家不要担心。”
写好之后,游景瑶小心地将墨渍吹干,卷成长条,又系上红绳,最后塞进了窗台上已经立在那里等候许久的小信鸽嘴里。
信鸽叼着家书扑棱棱地飞走。
游景瑶略微惆怅地撑着下巴,望着小肥啾愈来愈越淡,逐渐变得灰白迷蒙的背影,刚要发呆,脑海中忽然响起了系统的提示音:
【滴滴!剧情任务(四)正式发布!】
【男主将在几日后再次经历炽毒爆发,宿主必须找到女主宫雪映进行压制,否则男主将会面临生命危险。】
【本次任务为关键剧情点,请宿主务必将女主带到男主面前,并由女主亲自为男主疗伤。温馨提示:任何关键剧情点,都不能由宿主代替完成。】
【请宿主努力完成任务!】
游景瑶一惊,手里的紫毫笔瞬间就放下了。
这次是一定要让宫姐姐为月尘卿疗伤的意思?
光想想就觉得难如登天呀!她的腮帮子又困扰地鼓了起来,烦躁地揪着自己圆润的发髻,忽然猛地想起——
剧情任务(三)完成的时候,系统好像奖励了个什么“回溯碎片”。这玩意是做什么的?
她找到救命稻草一般,赶紧从随身腰囊里翻出来。
这是一块形状四四方方的普通碎片,泛着点玻璃质感,乍一看以为是从紫云榭屋顶上随便摘下来的一片瓦。
游景瑶试探地伸手点了点,回溯碎片上随之荡开一片涟漪——
——
“退后!”
不知谁的一声闷吼传来。
战云弥漫,巢焚原燎。
游景瑶魂惊胆颤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身处一片战场,黑云压顶,飞箭如蝗,刀枪金鸣声几乎将耳腔震聋。
这是何处?
是回溯碎片制造出的幻境?
她小小一只立在那里,身边士兵旁若无人地砍杀,一道利箭竟是越过烽烟破空而来,直往她的胸膛插去!
游景瑶瞳孔猛然缩成一点——
嗖!tຊ
这柄箭穿过她的身体而毫发无伤,游景瑶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呈游魂般半透明的状态,于是稍稍安下心来,开始观察幻境中的一切。
烽火硝烟中,一袭身着银制轻甲的身影正拼杀在阵中,铂金颜色长发被烽火燎去些许,发尾焦黑。
她瞬间便认出那是谁,竟然是月长风!
月长风手中并无武器,纯靠双手凝出的翠色狐火伤人,在对面骤风急雨的攻势中显得格外渺弱。
这般手无寸铁,一眼便能看出他并不是主力,至少不是那种负责冲杀在前的将领。
可是现在却是他陷在敌军包围之中,一人硬抗数十人,时不时被抓住防守漏洞,若不是护体玄气足够坚硬,月长风早已陨落!
此刻,月长风手上用于结阵的神叶镯已经隐隐出现龟裂,唇角更是溢出一道凄美的血线。
大前方,一道道海啸般汹涌的银月波刃伏地而来,横扫千军,一道绛紫身影浴血而出,他手持一杆双刃长枪,周身笼罩着惊人的煞气。
是月尘卿!
游景瑶惊惶地踮脚去看,只见月尘卿半悬于空中,手中的银枪挥舞到看不清残影,他的尾巴竟是露在外面,八条被斩成断肢,汩汩地留着鲜血,只剩最后一条还坚强地挺立着。
狐族最珍惜的就是尾巴。
他竟然只剩一条了。
那可是她曾经趴伏在上面香甜睡去的狐尾,那么漂亮,那么迷人,如今在战火中变成这副不堪入目的模样,游景瑶骤然间心都抽起来,双目涣散地站在原地远远望着,就好像那一道道刀锋是划在自己身上,断的是自己的尾巴那样疼。
月尘卿正在与玄鸟族尊上激烈交手,每一招都撼天动地,神魂俱焚的力度。
玄鸟族尊上赫连彧是个佝偻老者,他身后一对炫目光翼,拂袖便唤出一片骇人的凤凰神火,与月尘卿所划出的冷色枪意激烈对抗,发出金石对冲的爆鸣之声,很是刺耳。
月尘卿仅剩一条狐尾,细看小指骨也断了一根,几乎是咬着牙一面吐血一面硬抗,唇边溢出的黑红污血一路滑到脚踝,滴滴答答往下渗。
游景瑶看得想哭。
不是说当年月尘卿轻轻松松就带领狐族大获全胜吗?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么惨烈的模样?
世人将他的不败战绩传得神乎其神,就恍若他天生就是刀枪不入、凌驾战场的神祗,却从不知道月尘卿也会伤痕累累,也会这样狼狈地拼杀在刀光剑影之中,鲜血斑斑。
两军之首对峙,玄鸟族尊上也并未好到哪里去,身上多出几个深可见骨的血洞。
战局一时僵着,难分胜负。
月尘卿似乎找到了赫连彧防御的薄弱之处,长枪燃起精粹白刃,枪尖破风,激射而去,赫连彧防御不及,被枪尖贯穿肩胛骨,险些扎穿护心镜,连吐三口鲜血。
“不能再与此子正面对抗了,再这样下去就要败了!”赫连彧后槽牙几乎都要咬碎,目光忽然穿过月尘卿,望向他身后陷入鏖战的月长风,随即一对鹰眼中射出锐戾之光。
他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位被逼下战场作战的灵阵师,并不擅长战斗。
既然如此,那就先取此将,好歹也能折青丘大翼!
赫连彧暗自狞笑两声,右手在身后凝聚炽毒,积蓄掌劲。
下一刻,一道火红掌印拖着漆黑炽煞,朝身后的月长风扑去!
月尘卿看着那狰狞掌印在即将击中自己的时候调转了方向,直直朝他身侧激射过去,一个激灵,霎时回头——
“阿兄!!!”
那一刻,緅紫轻甲化作流光,月尘卿几乎如同一柄离弦之箭往身后冲去——
扑哧!
包裹玄黑炽毒的一掌,重重地砸在月尘卿胸膛上。
月尘卿瞳孔收缩一秒。
转瞬,殷红血雾在他口中喷出,妖艳诡异,如同定格在半空的鲜血之花。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月长风亲眼看着自己的弟弟挡在身前为他受了这致命一掌,双眼霎灰,一恸几绝,紧接着眸中涌起前所未有的杀意。
前方青丘八将眼见这一幕,浑身沸血逆流,野兽般嘶吼了一声,使出全身力气奋力拼杀。
月长风涕泪横流,拿出身上所有的灵药灌进月尘卿的伤口,随即开启了一个瞬移阵法将他送到大军腹地,自己却调转方向,飞身向前,加入战局援助己军。
游景瑶吓得眼泪一颗颗滚落,本能地挪动灌了铅似的双腿,要奔向腹地深处卧在地上吐血不止的月尘卿。
他就那么安静地躺在焦土之上,漂亮的五官染着不知谁的鲜血,八条断尾奄奄一息地压在身侧。
看上去真的快要死了。
她透明的身子跌跌撞撞奔向月尘卿,涕泗交颐,蹲下来要摸他的脸,指尖却穿透了月尘卿的脸颊,如同触摸空气。
“月尘卿,你不能睡,不能闭眼,一睡就再也醒不过来了知道吗!”游景瑶泣不成声,已经完全忘记了这只是幻境,哭成了泪人,“你醒醒!”
月尘卿脸色已经完全苍白,没了半点血色,胸膛也毫无起伏。
可是就在游景瑶抽噎着声声呼唤他名字之时,月尘卿似乎能够听到似的,竟是微微地,微微地睁开了眼睛。
他染血的长睫颤抖开合,双眸轻飘飘地望向她。
那样熟悉的眼神,戏谑的,凉薄的,晦暗不明的,恍若真的能看到游景瑶透明的身子。
对视的那一刻,万籁俱寂,恍若万千战火熄了光芒,刀枪金鸣之声逐渐远去。
月尘卿已经处于失血过多的半混沌状态,濒死之际,天边乌云聚散处落下一束光,他恍然间朝虚空中抬起手,鬼使神差地要去摸那一缕光线。
游景瑶木偶人一样望着他朝自己伸出五指,本能地要去握住,只是光幕渐白,所有场景在眼前淡出。
——
再一睁眼,游景瑶回过神来,泪水已经打湿衣襟。
【系统提示,道具“回溯碎片”已使用,提示完毕。】
系统送来的信息接连涌入脑海,她也终于想起这是什么剧情。
这是青丘打得最惨的一场战役,史称“百莽山之战”。
青丘在玄界大战之中确实从无败绩,但是这场百莽山之战,却是实打实的险胜——
当年玄界大战之时,青丘一路过关斩将,乘胜追击至百莽山地带,谁知一时忘形,不慎陷入了玄鸟族的包围圈,被打得节节败退。
月长风是灵阵师,本就不是领兵之将,自身并不擅长战斗,他的职责是为己方贡献增益灵阵。可是玄鸟族的突袭队伍竟然生生将青丘大军撕开一道裂口,直捣将心,竟是把灵阵师月长风都给逼了下来,亲身对敌。
他向来不修武道,一介灵阵师怎么可能在真刀真枪的战场上打过敌军,真正陷入鏖战中只能硬拼。
于是玄鸟族尊上赫连彧在与月尘卿对峙之中,看见了陷落包围之中的月长风,欲先行偷袭,这一掌轰出,却阴差阳错地受在了月尘卿身上。
月尘卿替兄长挡下了这一击,虽侥幸留得一条命,却也因此生生忍受了一百多年的炽毒灼烧。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月尘卿一直瞒着自己身怀炽毒之事了。月尘卿这样隐忍不发的性格,怎么可能让兄长知道这一切,宁愿自己咬着牙生生忍下百年之痛,也舍不得让兄长因此感到愧疚。
游景瑶呆滞地抹去脸上泪花,吸了吸鼻子,想要平静下来。
她打算先去找些甜食吃。
哭泣是损耗心神的,需要吃点蜜饯糕点补一补。
小狗打定主意,从高椅上跳下,只是一回头,却见门帘处倚着一袭紫竹似的修长人影。
月尘卿抱臂立在那里,神情疏淡,不知看了她多久。
压制
月尘卿看她一转脸过来, 包子脸上竟挂着两道水亮亮的泪痕,一时愕然。
……哭了?
这么久以来游景瑶还从未在他面前哭过,甚至连伤心难过都鲜见, 平日里一点小事就笑得没心没肺, 两颗虎牙明晃晃地晒太阳。
今日一登门竟见到她是这副泪水涟涟的模样, 眼睛周围哭得红扑扑的,像两瓣桃子屁股。
真不明白什么事才能叫她哭成这样。
几分钟前,游景瑶刚看着月尘卿差点死在自己面前, 短短不过一弹指, 那个满身血污、奄奄一息的月尘卿又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小狗一时间大脑短路,胸腔颤抖,竟是“哇”地一声大哭了出来。
这一声大哭瞬间充盈了整座宫殿, 余音绕梁, 月尘卿还未反应过tຊ来,只见少女雏鸟投林般不管不顾往他怀里就是一扑——
就在游景瑶即将扑进月尘卿胸膛之时,少女忽然触电似的一僵, 随即意识到什么似的,飞快后退了几步。
她退得又猛又快,脚腕差点扭着,一个趔趄过后才站稳。游景瑶木偶人一样僵硬地放下了张开的双臂,脑袋嗡嗡响。
她在干嘛?
刚刚肯定是太激动了, 竟然差点要去抱男主!
僭越,太僭越了, 一定是见到“死而复生”的月尘卿太激动了才会这样,下次一定要注意!
游景瑶在心里用小鞭子狠狠抽了一下自己脑袋, 站在离他半米远的位置,眼含泪花地悄悄打量月尘卿。
眼下这个节骨眼有些敏感, 她用白嫩手背蹭去眼角泪花,低头糯糯叫了声:“少主。”
月尘卿眼皮微微颤动,不解地低眸看她。
“你哭什么?”
他问得没波没澜的,好像没有半点关心,只是纯粹好奇而已。
游景瑶无端晃了晃神,莫名有一丝惊疑,平常她也不是没耍过嘴皮子,只要不想回答的事情都靠撒娇蒙混过关,月尘卿本就懒得掰扯,基本都是点破不说破,今日竟然顺着往下问。
游景瑶吸吸鼻子,佯装无事地挤出两个梨涡,嘟嘟囔囔地说:“没什么,就是打哈欠流的,昨夜没睡好眼睛干干的,哭一下舒服多啦……”
月尘卿望她衣领都湿了一小块,被泪水沁润的地方晕开一片,像猫爪蘸水印过似的,这么多眼泪要打多少个哈欠才能攒起这么一大滩水渍。
“打个哈欠能哭成这样?”他鄙夷道。
游景瑶难堪地挠挠脑袋,念起幻境中的片段,忍不住看看月尘卿当时被那一掌击中的位置。
那是靠近心脏的位置,左胸的衣料熨得平平整整,看上去好好的,不像留下什么坑洼的样子。
她脑海中不禁忧心,幻想那衣服下面也许有个大洞。
于是游景瑶鬼使神差地缓缓伸出手指,粉嫩指尖如同小鸡啄米一样,在上头轻轻戳了一下。
他的胸膛随之陷下一个浅浅的涡。
月尘卿愕然低头,见她像个小孩一样好奇地在自己左胸上戳点,浅粉的指甲盖儿透着贝壳似的微光。
虽然满腹狐疑,他却没有将她的小手打开,就这么诡谲地定在原地任她触摸。
游景瑶戳戳又摸摸,直到确定没有留下特别严重的伤痕,终于仰首,露出一个阳光明媚万物安好的笑容来。
她微笑的那一刻,窗外阳光斜射进来,映着脸上细细密密的绒毛,让人无端联想到雪媚娘上那一层细腻的椰蓉。
“你又笑什么?”
月尘卿此刻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刚才被她戳点的地方漾起一圈酥麻,那酥麻之感好像透过皮肉渗入骨髓似的,他心底无端燎起丝丝躁意。
“你还未回答本尊刚才为何落泪。”他艴然不悦。
游景瑶现在心情舒畅,不想纠结这个问题,和稀泥一样摆摆手:“现在没事了嘛,你就别问啦。”
她生得矮些,月尘卿每次这么低头望下去,显得少女脸颊更圆润,黑白分明的杏眼圆溜溜的,带着天生的娇态。
今日穿着这么件暖色袄子,活像个小南瓜似的。
月尘卿连问两次也得不到答复耐心耗尽,厌倦斜眼,将目光投向一边。
“绫香说宫雪映在醉渺峰做了些吃食,叫你去品。”他甩下一句话掉头就走,半点不流连。
游景瑶欢欢喜喜地应了声“好”,刚想拔腿奔出去,脑袋一转。
不对啊,她上赶着吃人家女主做的小点心干啥?
应该让月尘卿去吃呀!
她抬头望望他,却见那道身影都快看不见了,叹了口气,心想待会用油纸包几块带回来给月尘卿就是。
游景瑶转身去拿油纸,又在心里低低怨了几声。
就顾着当传话筒,自己也不多争气些,真叫人操心。
……
“瑶瑶,你尝尝,我亲手做的冬瓜酥。”宫雪映将一只汝窑天青圆盘推到游景瑶面前。
里头是一颗翠绿的裹着白糖霜的点心,形状像收拢的青莲骨朵,卖相不凡,光看着已足够垂涎欲滴。
“哇,宫姐姐手真巧呀!”游景瑶眼睛都亮了,摩拳擦掌地用指尖去掐它,十分珍惜地捧在手心咬了一口。
甜而不腻,酥皮轻薄,雪白内馅带着冬瓜的淡淡清香。
好吃极了。
游景瑶一时间眼睛都幸福地眯成两道弯弧,含含糊糊夸着“好吃”,一边又化身馋猫往嘴里送了好几口。
她吃东西习惯用双手——犬族一般也都是这么进食的,无论是一颗小甜点,还是饮水喝茶,都要安安好好地双手捧着送进嘴里。
宫雪映看得唇角弯弯,伸出葱白指尖抹了抹她嘴边散落的糖霜,嘱咐道:“吃慢些,还有许多。”
游景瑶点点头,嚼得腮帮子鼓起一小块,让人想戳戳那一团凸起的软肉。
见她表情如此餍足,宫雪映也忽觉食欲大作,捻起一块轻咬了一口,感叹道,“每次见瑶瑶进食,我也连带着十分有胃口。”
“是吗?”游景瑶往宫雪映肩上蹭了蹭,“宫姐姐是在赞我秀色可餐嘛?”
宫雪映又被她逗笑,屈指轻弹了下她白皙光洁的额头。
几块冬瓜酥落肚,游景瑶满足地眯眯眼,仰瘫在雪绒椅上,像只填饱肚皮晒太阳的小猫。
看似很放松,实则心中紧绷无比——因为游景瑶正在琢磨着怎么跟宫雪映说起任务之事。
看着宫雪映岁月静好的侧颜,游景瑶低头绕着自己腰间的流苏坠子,默然半晌,鼓起勇气试探地开口:“宫姐姐。”
宫雪映正在收拾点心盘,闻言偏了偏头。
游景瑶思忖许久,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不管不顾地泻出一段话来——
“宫姐姐,瑶瑶还是想好好与姐姐谈谈关于月尘卿体内炽毒的事。”
宫雪映脸色微变。
“瑶瑶,我和你说过了,月尘卿身怀炽毒,那是他自己的事。”
她低下头来将盘子摞起,“我来青丘,也只是做客。”
这话太过直白,直白到游景瑶这只脸皮极薄的小狗听了都心颤。宫姐姐说得半分不错,她原本就是有恩于青丘被邀请来的做客,结果现在还变本加厉要人家继续帮忙,这哪是对待客人的态度。
简直蹬鼻子上脸。
游景瑶看了看宫雪映发髻上那一支包含特殊蕴意的羊脂素簪,终于决定搬出那座大山。她脸颊通红地问道:
“宫姐姐,你是为长公子殿下才答应留在青丘暂住一阵的对吗?”
宫雪映不知她为何提起月长风,闻言微微滞了半息,随即干脆地点了点头,“是。”
这便是有江湖心性的女子,即便是问到心上人也不会过分忸怩,她方才点头之时甚至能窥见眼底粼粼波光——承认月长风这样优秀的男子是她的意中人,的确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游景瑶得了肯定,极快接道:
“如果我说,月尘卿体内的炽毒,是为长公子殿下代受的呢?”
宫雪映一时不解,略微僵直,缓缓扭头。
“你说什么?”
“当年玄界大战,长殿下遭遇玄鸟族尊上偷袭,月尘卿为了救长殿下,在只剩一条狐尾、身受重伤的情况下,生生为兄长受了那一记纯明掌。”
游景瑶记起月尘卿喷出的那口血雾,双手无意识紧了紧,继续说:
“炽毒就暗含在那一掌中,月少主不想让兄长愧疚,硬是将中毒一事瞒着,一瞒就是上百年,直到最近炽毒爆发得越来越猛烈,瞒不住了才让长殿下知道的。”
宫雪映听着,一轮冰眸颤了又颤,眼底的抗拒逐渐凝成霜。
她沉吟半晌,芙蓉面浮上不可置信之色:“你怎么会知道?”
“姐姐若不信,可亲口问问长殿下,当年是不是月少主替他受了这一掌。”游景瑶眼中是前所未有的笃定之色。
也真是奇怪,刚才说出那番话来,她竟然觉得有种替人申冤的感觉。游景瑶知道月尘卿隐忍,却不知他这么能忍,一忍就是一百多年,谁也不打算告诉。
若不是她得了那一块回溯碎片,这个世界上除了月尘卿之外,不知还有谁能知晓当年是何情况。
听了瑶瑶一席话,宫雪映羽睫沉沉。
原来月尘卿原来竟是这样一个人。
九尾狐族,折寿即断尾,月尘卿在只剩一条尾巴的情况下,竟然依旧会义无反顾地替月长风挡下致命一掌。
宫雪映一瞬不知该说些什么,难言地揉了揉眉心。
若问恨不恨月尘卿,实则还是有几分过不去的,毕竟这是导致蛇玄谷衰落的间接元凶,轻易原谅是对先祖和族人的不负责任。
但那日月尘卿tຊ主动将自己约到湖心亭,问她在青丘吃食合不合心意,虽然语气并无亲昵笼络之意,但是起码也能看出待客心意。
何况人家替月长风挡下了那致命一掌,当时若不是月尘卿舍身相救,月长风恐怕早已陨落,也要承受百年的炽毒灼烧。
长风如今也知道了炽毒一事,留自己在青丘暂住,不止为了谢恩,一定也有这方面的用意。
宫雪映无端抚触了一下自己的丹田。冰藤对她来说不过是生来附带的无用之物,使用也不会损耗自身,若能救救长风的弟弟……
似乎也无不可。
见宫雪映面上神色变幻数次,游景瑶的一颗心也跟着上上下下。
她体内那点冰藤元气已经经不起月尘卿的消耗了,如果今日宫姐姐拒绝,月尘卿将会面临死亡——
完不成任务的自己也一样。
游景瑶不安地揉捏自己掌心,心中已经默默做好了任务无法完成被系统抹杀的打算,越想越难过,眼泪一点一点积蓄起来,却听得耳边忽地吐出一句:
“我答应救他。”
游景瑶瞬间坐直身体,两只钝钝的小狗耳朵都立了起来:“真、真的?”
宫雪映神色沉静地点点头。
游景瑶如临大赦地扑进了宫雪映怀里,肆意嗅闻着她身上的白梅香,在她颈间来回磨蹭,喜悦同时,鼻尖莫名针扎似的泛起微酸。
……
按照系统提示,今日便是月尘卿炽毒爆发的日子。
游景瑶回到紫云榭的时候,殿内已经没有人迹。
她猜想月尘卿估计是感觉到炽毒将要爆发的先兆,这会儿已经提前来到霰雪峰把自己囚禁起来了。
游景瑶在正殿急匆匆地逛了一圈,确定月尘卿已经不在这里之后,提着裙摆小跑出门。
宫雪映踩着碧色云卷已经提前在紫云榭外面候着,瑶瑶一出来,两人便急遽地踏上行翠往霰雪峰方向行进。
游景瑶有些恐高,且由于灵力过低的缘故在高空呼吸不畅,只得紧紧圈住宫雪映的腰肢,将头埋在姐姐的腰窝里艰难呼吸着。
这是她第二次登上宫雪映的坐骑,这次的心境却浑然不同。
一帧帧图像在脑海中飞速切换,一息千念,杂乱无章。
游景瑶眼眸垂低,莫名念起从前,那时深山冰晶宫内,她与月尘卿额头相贴,以一种格外亲密的姿势为他疗伤。
若抛开炽毒爆发的背景,这样的举止实在亲昵,堪比恋人的耳鬓厮磨。
待会儿宫姐姐就要为月尘卿压制了。
他们……也会这般额头相贴吧?
半空中一粒飞沙射入眼中,游景瑶本能地松开一只手要去揉,却被宫雪映瞬间揪住了她的手腕:
“别松手!会掉下去!”宫雪映在前方严厉警告道。
游景瑶赶紧又环抱了回去,只是那一粒飞沙在眼里骨碌碌地转,咯得她生疼,泪水不受控地随之涌出。
明明只是沙子进了眼睛,眼底却溢出一颗颗断线斛珠,游景瑶紧闭双眼,无端出神,脑海中无端闪过数条银白带紫的狐尾,那柔软细腻的触感犹在心头。
奇怪,分明是很顺利地在做任务,为什么总感觉胸口闷闷的呢。
游景瑶闭上眼睛顺了顺气,小大人一样安抚自己,定是身在高空呼吸不上来,不必萦怀,不许多想。
视野中出现了连绵冰脉,行翠很快落在雪峰之下。
刚落地,熟悉的寒气便扑面而来,冷得游景瑶一个哆嗦,连忙揪紧了南瓜色的袄子,脑袋都要缩进襟口里去。
宫雪映一袭轻薄白裘,姿态端雅,偏头问道:“月尘卿就在里面?”
游景瑶迎着冷风艰难地点点头:“应该就在里头。”
宫雪映沉吟几瞬,搂了搂她的肩膀:“瑶瑶也随我一同进去吧。”
“啊?”游景瑶惊愕,“我……也要一同进去吗?”
也不是不可以,她忽然忆起原著也有这段情节,墨瑶瑶确实旁观了女主第一次给男主疗伤,只不过当时的情境根本不是现在这样——
墨瑶瑶是偷窥,并不是光明正大站在一旁围观,可如今是宫姐姐主动要请她一起进去。
只听宫雪映继续说:“我是第一次用冰藤为人疗伤,没有经验,若有什么变故,瑶瑶可在旁边指点一二。”
有道理。游景忖想两息,最终顺从应下:“好,那我和姐姐一起进去。”这是墨瑶瑶本该出现的场景,她还是需要在场的,以免又被系统判成不作为。
游景瑶跟在宫雪映后面,于是二人来到之前进入地宫的洞口滑行而入,她一只手扯着姐姐的衣裳,另一只手撑着冰壁,随着身躯不断下落,心跳愈来愈快。
很快又见那一米光亮,宫雪映这次飒爽地滑行而出,一个翻身便好好地立在了地面。
游景瑶则在即将抵达洞口的时候将双手完全展开撑在了冰壁上,这才让自己不至于滑出洞口——她并不想被月尘卿知道自己也在这里。
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半点脑袋去看,却在看到眼前一幕时,顿住了神志。
依旧是那硕大狰狞的冰晶锁链从四面八方汇聚在地宫中心,紧紧地捆绑着月尘卿,他这次竟是穿着整齐的,只是身上伤痕汩汩流血,浸透了整件衣裳,如今竟是看不出衣裳原本是什么颜色。
他低着头,阖着眼,看上去似乎昏迷了。
昏迷!游景瑶倒吸一口凉气,她为月尘卿疗伤这么多次,就算炽毒爆发得再猛烈也未曾见过月尘卿陷入昏迷,她还记得那时,即便万般痛苦,月尘卿也还能佯装从容地露出微笑。
这次炽毒一定来势猛烈,以至于游景瑶的第六感告诉自己,若解救不及时,月尘卿可能会死。
宫雪映见此一幕也是愣住了,回头看了看游景瑶,眼神似乎在犹疑,游景瑶赶紧比了个手势,示意宫姐姐快去救救他,月尘卿已经快要顶不住了。
宫雪映会意,迈着皜色长靴缓步上前,朝月尘卿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每走一步,宫雪映的鞋底都要沾染上一分殷红,那是从月尘卿伤口处蔓延而下的鲜血。
游景瑶的视线紧紧牵连着宫雪映,不知不觉手心都攥出了汗。
她刚才并没有告诉宫雪映疗伤是需要额头相贴的,因为担心宫雪映觉得这样的动作太亲密而拒绝为月尘卿疗伤,所以没有明说。
游景瑶担心得千回百转,见宫雪映行走的步伐从未停滞,心头大石缓缓落下几分。
宫雪映来到了月尘卿面前。
下一刻应该就是宫姐姐与月少主两额相贴了。
游景瑶没来由的心悸,忽然想移开目光,又怎么也挪不开眼神,一时间矛盾至极,像被摄魂了似的趴在洞口处呆滞张望。
这种旁窥他人感情的样子真狼狈,她心想,就像是地底阴暗的苔藓窥伺着阳光下的金枝玉叶,一面羡慕人家柳媚花明,一面痛恨自己低劣黯然。
这是他们两人的主场,她在这里又是做什么呢?
游景瑶羞愧得想要逃走。
时下也已经把宫姐姐带来了,估计不会再生变故,她垂着眼睛稍稍往后退了退,想要悄悄离开。
可就在她刚刚挪动了一下,地宫内忽然掀起一轮寒冷气浪。
那是如何浓厚粘稠的冰藤元气,动地惊天,比她体内那可怜的一点点多了无数倍,她丹田内的那一丁点冰藤元气瞬间与之起了共鸣——
是宫雪映召唤出了冰藤,游景瑶惊愕望去。
只见宫雪映竟然没有走上前与月尘卿两额相触,只见而是站在距离月尘卿面前半米处,手中结阵,飞快掐出几个诀来,冰藤元气如同滔天海潮一般笼罩了整座深山冰晶宫。
游景瑶这才意识到,宫姐姐根本不用触碰月尘卿,更不需要额头相贴,因为那样浓厚的冰藤元气完全可以实现无接触传输。
游景瑶一瞬间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觉,好像松了松,又好像紧了紧,古怪万分,心脏像被人握在手中揉圆又捏扁似的不舒服。
宫雪映立于冰面,眉目冷凝,间不容息地念诀。
冰藤如同游龙包围着月尘卿,他身上燃烧的日冕也逐渐被冰蓝气机侵蚀。
昏迷中的月尘卿眉睫轻颤,感受到那焚心燎骨的炽毒逐渐褪去,混沌中,他极其缓慢地睁开眼。
月尘卿混乱地皱眉,已提前在脑海中预判出来者应该是游景瑶,只是凝神一看,映入眼帘的却不是那张包子脸,而是是一袭冰蓝锦衣,柔婉有仪,仙姿玉貌。
“……宫少主?”他极其虚浮地疑惑出声,怎么也想不到出现在这里的竟是宫雪映。
宫雪映见月尘卿在虚弱中醒tຊ来,礼貌点头,手中掐诀一刻不停:“月少主,可好些了?”
月尘卿紧紧蹙眉,胸膛大起大落地顺气,喉间生涩问道:“好些了,宫少主今日怎会出现在此地?”
宫雪映诚实答道:“是游姑娘唤我来的。”
游景瑶?
果然是她。
月尘卿本能地往入口那边瞧去,游景瑶吓了一大跳,缩头乌龟般往后猛地一退,吓得心脏怦怦跳。
有必要一醒来就找她吗?
但为时已晚,月尘卿还是看到了冰洞外那一点栗色,游景瑶藏得属实不小心,半个圆圆的垂髻还落在外边,堪称无效的躲藏。
“游景瑶是不是在那里?”他视线点在那个入口。
宫雪映有些愣神哑然:“是,我担心为少主疗伤之时出现什么变故,便把瑶瑶叫来以防万一。”
月尘卿了然点点头。
“感谢宫少主今日为我疗伤,之后本座必重礼相谢,烦请宫少主将游景瑶唤过来,”他一字一顿道,声线中明显还带着病弱嘶哑之气,“麻烦了。”
他前所未有的礼貌,面上虽能看出几分不耐烦躁,对宫雪映却是斯抬斯敬,等礼无虞,就是两族首领正常对话的语气。
“月少主可是认真的?”宫雪映打量了一下月尘卿唇角血线,念及这是长风的弟弟,她还是善意提醒,“你身上的炽毒还未完全压制。”
月尘卿无声点点头,示意并不收回刚才说的那句话,只劳烦她去请。
于是宫雪映颦眉,几分犹疑地受了手。
“那我去唤瑶瑶来,稍等。”
她飞身来到洞口,看着趴在冰洞内瑟瑟缩缩的游景瑶,宫雪映为难道:“瑶瑶,月少主让我离开,然后……唤你过去。”
“啊?!”游景瑶惊诧到两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为什么呀?!”
这又是什么剧情?!
宫姐姐不是都给他疗上伤了吗?
还叫她过去干嘛!!
游景瑶浑身触电一样酥麻不已,像只蜷缩在壳里的小海螺,畏畏缩缩,半晌都不敢爬出去。
宫雪映回头看了一眼月尘卿,他面色不虞,似乎在质疑游景瑶为何还不过去,眉目间戾气有愈来愈浓郁的趋势。
游景瑶知道拖延无用,“呜呜”了两声,不情不愿地挪动身子从冰洞里爬出来,却无力迈动脚步,因为她还是想逃。
只不过下一秒,一条硕大的狐尾忽然激射而来,将游景瑶的小身子整个包裹在内,一下将她就扯到了四方锁链最中央——
旋踵电光之间,脖颈忽然传来刺破皮肉的质感,游景瑶惊呼出声,月尘卿竟是俯首埋入她的脖颈,毫无怜惜地咬破了她细嫩的肌肤,疯狂吸吮起来。
“唔,呜呜……”她不受控地呜咽着,发出小兽濒死之声。
月尘卿鸦羽半垂,近乎忘神地辗转吮吸着,这般直接地汲取冰藤元气,使他前所未有地骀荡恣畅。
游景瑶只觉灵魂都要抽离,冰藤元气在她体内倒逆上涌,从他唇齿刺破那一处汩汩涌出,不受控制地向外倾泻。
她两眸灰白,空洞无物,气闷心揪,似乎被什么重物死死压着喘不上气,罪恶感随之席卷心头。
月尘卿真是疯了。
事情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这一幕肯定被宫姐姐看到了。人家看到月尘卿这么抱她啃她的,之后还怎么爱他呀?
唉。
真是天要亡她,拦也拦不住。
男女主竟然在她的努力下渐行渐远了,她这么卖力走剧情,还是抵不过造化弄人。
游景瑶绝望地闭上眼睛,落水小狗一般任由颈边人肆意汲取,泪水无声滴落。她想,自己的小命或许很快就能瞧见尽头了。
对弈
某人餍足地松开她的脖颈之后, 游景瑶已经魂不附体,强撑着几分神志与月尘卿拉开了距离。
游景瑶虚弱地将脑袋往后仰,硬是将自己与月尘卿拉开一臂之遥, 眸中鲜见地含着几分怒意。
竟然是愤怒。
这还是月尘卿第一次在游景瑶脸上见到堪称愤怒的神情, 他微微一愣。
“伤好了吧?”游景瑶没好气地吐出一句, 没等月尘卿回答,她竟是拼尽吃奶的力气推开了揽住自己的银白狐尾,然后从半空中落在了地上。
她“扑通”一声摔在他脚边, 身子扑进他的狐尾, 却连呜咽都没有一声,而是立即摇摇晃晃站起身,抹了一把眼角, 满腔委屈地朝宫雪映奔去。
宫雪映见她泫然欲泣、踉踉跄跄地朝自己奔来, 本能张开双手要接住——
于是游景瑶就这么当着月尘卿的面“扑通”一声扎进了宫雪映怀里,呜呜哭起来,活像只在外被人抢了鱼干的小猫。
其实月尘卿并没有吸走游景瑶多少冰藤元气, 多亏宫雪映在前面已经完成了九成,她垫去了最后一层,并未伤及根本。
可现在,少女扶在宫雪映怀中哭得那么大声,整座冰宫都是她的欷歔抽噎声, 显得像月尘卿怎么欺负了她似的。
月尘卿凉凉横她一眼,无声看着, 缄默不语。
宫雪映手足无措地抱着怀中梨花带雨的少女,叠声安抚道:“瑶瑶?你现在可好?难受吗?”
游景瑶泪眼朦胧地抬起头。
本以为她要诉说满腔委屈, 谁想,她竟不由分说地开始自说自话起来:
“宫姐姐, 你听我说,月少主叫我过去没有别的意思,他就是不愿耗费姐姐太多灵力,所以才换我去的。月少主它待我不好,不把我放在眼里,所以剩下的才让我来,你千万不要多想呀!”
她软弱无力,气若游丝,说得声声泣血,语气中满是真诚与祈求。
不要多想?宫雪映闻言愣怔不已,完全不理解这番话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瑶瑶所说的“多想”是为何意。
游景瑶看宫雪映目怔口呆的模样,急得眼泪一颗颗落下来,再想开口解释,四肢末梢忽地涌上一股姗姗来迟的疲软,她眼前一黑,就这么晕倒在了宫雪映怀中。
……
再醒来。
她感到自己正躺在一方柔榻上,似乎有谁在身旁,擎着扇子微微摇晃,偶尔还握着冰凉手帕为她拭去额上汗珠。
那轻柔的触感,温和的力度,很明显是宫姐姐。
游景瑶将眼睛微不可见地睁开一条缝,眼前似乎是一方床榻的顶部,青色纱幔纵横连绵,恍若浮岚暖翠。
床榻旁隐约可见两个人影,一立一坐,一男一女。
耳畔萦绕着低低的交谈声,游景瑶立即把眼睛紧紧闭起来,想要先按兵不动,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半梦半醒之间她偷听了几句话,大致知晓,自己现在正在宫雪映的寝殿内,长殿下登门询问发生了什么事,现在两人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入耳是月长风的声音。
“宫少主,多谢你今天出手相救,否则尘卿或有性命之危,长风替尘卿衷心感谢宫少主。”
宫雪映声音浅淡:“举手之劳,只是……”她叹了口气,摸摸游景瑶圆润的脸颊,心疼难掩,“不知月少主为何最后让瑶瑶上去顶替,瑶瑶为月少主疗伤之后又昏过去了。”
月长风闻言神色几经变换,不知在思索什么,脸上表情堪称精彩。
以宫少主体内那浓郁精粹的冰藤元气,完全可以为月尘卿完全压制。
但尘卿还是把瑶瑶叫过去……
月长风摇着扇子默然笑笑,之前信誓旦旦绝不愿娶妻,还说游姑娘只是有恩于他,并无别意,如今看来倒像是嘴硬。
“宫少主,说来长风也有愧于你,明明是邀你来青丘做客暂住,却还是麻烦了这么多……”月长风满含歉意,一对清淡棕眸温柔注视宫雪映。
“无妨,只是雪映有个问题想问问殿下,冰藤元气始终治标不治本,无法根除炽毒,月少主难道要一直如此忍受下去?”
宫雪映这话说得有两层意思,表层意思的确是询问,这治标不治本的冰藤用不了一辈子,实际上却也是暗指——她并不可能永远为月尘卿疗伤。
蛇族与狐族两大世家不偢不倸一百多年,本就算不上盟友,不帮是本分,帮了是情分,她没有义务为月尘卿做这么多。
月长风神色凝重。
这百年来,他一直被尘卿瞒着,自从最近知道了炽毒一事,何尝不是一刻未停地在思考究竟什么东西才能真正治好尘卿。
尘卿为他生生忍受了百年折磨,若不是炽毒近来愈发肆虐,他恐怕要被尘卿瞒一辈子,他这个做大哥的如何能够好受?
月长风简直恨不得将炽毒转移到自己tຊ身上,急切渴求询问道:
“宫少主,长风一直听闻蛇玄谷精通药理,宫少主对尘卿体内的炽毒有何见解?”
宫雪映蹙眉,素指轻轻勾了下耳畔青丝,沉吟几息。
“蛇玄谷秘书扉页有句先祖所留的箴言,叫做‘万毒皆有解’,”她沉声静气,“在这世上只要是毒,便有解药,何况在九幽玄界,连死者都可催魂归,肉白骨,雪映倒是不信一个炽毒会没有解药。”
“当真?”月长风眸中骤然荡起希望,“如此说来尘卿有救?”
宫雪映不置可否,揉了揉眉尾,在脑海中思索着什么。
“凡先天之毒,如药草之毒、水源之毒等等,要找到解药都很容易,基本也来源于自然。”
“但这炽毒乃人为炼制而成,毒性复杂,何况是玄鸟族尊上赫连彧以凤凰神火炼制,愈发难解。”
“凤凰是上古神兽,雌雄同体,其神火也同时具备阴阳二气。雪映多年前曾在蛇玄谷秘典阁阅及一篇药理残卷,其中似乎有记载,远古神话中北海峭崖有一种仙草,名唤‘混沌魂胎草’,取‘灵胎混沌,雌雄不辨’之意,同样阴阳双生,其中既有和冰藤相似的元气,又能化解一切以火为基的火毒。”
宫雪映诉说历史的时候微微叹气,那是一族领袖谈及本族先史的时候才会出现的厚重神色,月长风鲜少在女子面上望见这般神态,不由微微出神。
“但毕竟是神话中事,从来没人找到过,我蛇玄谷先人也曾前去找寻,奈何不仅未见此草,还陨落了一批弟子,因此只得作罢。”她喟然叹息。
月长风闻言却罕见地激动起来:“只要有一丝希望,长风都愿去寻!”
宫雪映猛地望向他:“长殿下,不可!北海地处极境,靠近归墟,那里浪急风高,极易被卷入海中,不可轻举妄动!”
月长风微微一愣,宫雪映反应如此强烈,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宫雪映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一时间哑口无言,揪着袖袍缄默不语。
两人相对无言,气氛一时陷入僵着。
倒是一直在假寐的游景瑶脑袋里咕噜噜地盘算了起来:
她倒是隐隐约约记得,在原著结尾,月尘卿体内的炽毒最后是真能被治好的,只是究竟如何霍然而愈的,她却想不起来了。
难道这株什么“混沌魂胎草”真的就是解药?
游景瑶忽然身子没来由地一阵阵潮热,无意识地在被褥下掐着自己的掌心,心想,如果能找到这株灵草,月尘卿的炽毒估计就能根除。
但……
她本身并不是来救月尘卿的,游景瑶的任务并不是将男主角拉出苦海,而是修正剧情。
想到这里游景瑶几乎要苦笑了,又想要自嘲,自己一介配角,哪有为月尘卿采救命仙草的资格,想来这株仙草一定是是留给宫姐姐采的。
命运是多么可笑,一株仙草就长在北海峭壁上,看似谁都能将其采撷而下,实则,究竟是谁才能拥有采到它的资格,命里早已注定了。
游景瑶想要当做没听见,一阵空虚却忽然如潮水般裹住心神,心像悬在云海中,沉沉浮浮,连小腹也微微绞痛起来。
为什么近来只要知道了涉及月尘卿的事,身子总会有这样或那样的不适呢?
她抿着唇,一边艰难地假装还在昏迷,一边却鼻尖微微泛起酸涩。
——
月长风走后。
游景瑶听着脚步声完全消失,这才伪装成一副刚刚睡醒的模样,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宫雪映见榻上少女终于苏醒,连忙凑身过去,握住游景瑶瘫在身侧的小手。
“瑶瑶醒了?方才我已将长殿下送来的丹药拍进了你的肺腑,现在可觉身子还有哪里不适?”宫雪映关切道。
游景瑶望着姐姐关切的神情,没来由地一阵委屈,嗫嚅着反握住她修长白皙的柔荑:“姐姐,瑶瑶没事了。”
宫雪映点点头,怜惜地摸摸她的脸,见手感弹润,又没忍住捏了捏她圆润的脸颊。
宫姐姐有个奇怪的癖好,总喜欢逮着自己的脸揉捏,这会儿游景瑶才刚醒来脸蛋就被宫姐姐蹂.躏,莫名乐得咯咯直笑。
“方才瑶瑶睡梦中好像听到男子声音,是谁来过了嘛?”游景瑶假装不经意,明知故问道。
“是长殿下。他听说你为了救月少主晕倒了,特意登门来看呢,”宫雪映如实回答,莞尔盈盈,“长殿下是当真挂念瑶瑶。”
游景瑶现在已经知道宫姐姐对长殿下有意思了,怕她觉得不适,连忙摆手解释道:
“没有没有,长殿下可能是看我年纪小,当小孩子、小妹妹照顾似的。而且今日登门,说不定还是来看宫姐姐的。”她说话声音甜如蜜,把宫雪映的心都说得酥酥的。
只是她心如素水,未曾想到这些,倒是清浅笑笑。
“说着我倒觉得你与长风颇有些相似之处呢,你们都不怎么像狐妖,倒像犬族,总有些稚气心性。”她说话时眸底溢出点点宠溺光芒,不知道是对瑶瑶,还是对月长风。
游景瑶已经许久没有从别人嘴里听到“犬族”一词了,一时间应激起来,差点汗毛倒竖,险些以为宫姐姐发现了她隐藏的身份。
“是……是吗?”她心虚答道,默不作声地转移话题,“我看长殿下那么稳重,哪里不像狐狸啦?”
宫雪映手肘撑在一旁案上,指节抵着耳骨那一枚水滴萤石耳坠,几分神游地说:“长风平日的确敦默矜重,但提到他的弟弟就总是容易冲动,方才还说什么要去采神话中飘渺无形的仙草,真是耍笑。不过他原本就是犬族混血,自然有些像犬族。”
游景瑶闻言杏眼瞪大:“什么?”
“长风的生母莞贵妃是犬族贵女,瑶瑶竟不知道吗?”宫雪映几分好奇地说。
“如此?!”游景瑶一下愣住了,忽然回想起来,阿娘曾经说犬族出过一位贵女,莞贵妃的名字在族谱上顶在阿娘前面,是同脉亲戚。
这么说月长风……还算是她的表兄?
游景瑶惊讶咂嘴,心想,怪不得第一次见她就觉得长殿下与她颇为亲切投缘,原来算得上是远房亲戚呀。
她心底的小算盘忽然又开始盘算起来。
如今听宫姐姐的语气,她似乎对月尘卿已经没有那么抗拒了,方才还在谈论着什么东西能救月尘卿,想来男女主关系算是缓和了不少。
但是宫雪映与月尘卿之间,还横亘着月长风这么一座大山。
如今得知长殿下与自己是远房亲戚,游景瑶就可以借此机会与月长风拉近关系,然后将月长风频繁缠住,如此便可以给宫姐姐和月尘卿更多相处的机会。
没错,就这么干!
……
“你们让我进去,让我进去!”
一袭明黄锦裙正在紫云榭门口推搡着,几个侍女都拉不住她,月元霜像头失控发狂的小狮子一般拱来拱去,想要冲破侍女围起来的防线闯进紫云榭。
“公主,尊上刚刚伤愈,吩咐过要清静些的。”大女郎十分为难。
“我听说哥哥又进了霰雪峰,他刚回来,为什么不让本宫进去看看他?”月元霜眼底急红了,“这段时间你们都拦着本宫,本宫都多久没见到哥哥了!”
大女郎闻言也感到棘手犯难。
尊上之前是吩咐了,半月之内不让月元霜再进入紫云榭,可是今天已经过了半月之期了。
“那……奴婢替公主进去禀报一声,殿下稍等。”大女郎为难道。
大女郎转身进去禀报,月元霜见状喜笑盈腮,得意洋洋地叉起了腰。
弹指后大女郎前来作揖,说尊上默许了,于是月元霜便扬扬得意地睨了一圈方才拦着她的那群侍女,然后昂首阔步地提着裙摆走了进去。
来到书房前,月元霜在屏风之后俏皮地弹出半个头来:“哥哥,你瞧是谁来啦?”
月尘卿原本撑着颌骨在阅公文,闻言淡淡抬眼,眸中不见丝毫欣喜。
见哥哥看自己的眼神如此凉淡,月元霜脸上一袭笑意僵了僵,却还是佯装无事地撑着笑颜小跑进去,依偎在兄长身边。
“哥哥怎么连一声元霜都不叫呀?”她明知故问地撒娇。
月尘卿摁了摁眉心:“元霜,本尊在阅公文。”
话里话外都听得出,这是责怪她来的不是时候。
月元霜委屈地嘟起樱唇来,小声支吾道:“元霜知tຊ道哥哥在忙,只是听说哥哥几日前又进了霰雪峰压制炽毒,元霜担心才来看看嘛。”
月尘卿不作声。
月元霜揽着他手臂来回蹭:“哥哥难道嫌元霜烦?”
说着说着她忽然想到谁似的,故意挑刺,“也就元霜天天将哥哥挂记在心上,你看侧殿那位,哥哥都给她侧夫人的位号了,她竟是根本都不来瞧一眼哥哥。”
月尘卿眸子沉黯无比。
不提她还好。
提起便一股无名火,细细密密,烧得他胸闷心烦。
月元霜越说越来劲,“哥哥可知道她现在在何处吗?她竟是在大哥的玉濯宫玩得不亦乐乎呢!哪像元霜,就算侍女拦着也要进来关怀哥哥!”
游景瑶在大哥那里?
自从那日,他强横地要游景瑶为他压制炽毒一事过后,她竟是已经几日没有回紫云榭了,据说是直接住在了外头。
原以为她是去了醉渺峰,与宫雪映待在一起,谁知道竟然是在大哥的澜沧峰。
她好端端跑去那里做什么。
月尘卿忽地按了按指骨关节,发出“咔”地一声脆响,吓了月元霜一跳:“哥哥?”
月尘卿稍显烦躁地放下了手中书简,挪挪锦靴,本想站起来,又忽然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去哪里,于是又交叠双腿坐好在椅子上,又拿起笔开始批阅公文。
只是那紧蹙成川字的眉眼能够说明他此时静不下心,写字时稍显用力,笔锋都洇开星点墨水。
旁边的月元霜还在叽叽喳喳说着些有的没的,他的神思漫出书房,不知飘向何处。
……
澜沧峰,玉濯宫。
“输啦!长殿下又输啦!”游景瑶开心得拍桌道。
月长风一看棋盘上的五子连心,果然落败,忍俊不禁地点点头:“长风又败了,瑶瑶当真厉害。”
游景瑶像得志小儿一样笑得摇头晃脑,两边垂髻上的发带都晃出了波浪。
月长风笑盈盈道:
“这种名唤‘五子棋’的玩法真是叫长风意想不到,新奇异常,瑶瑶竟将这种弈术练就得如此炉火纯青,真叫长风折服。看来在棋艺上,我还得多向瑶瑶请教。”
“哪里哪里,”游景瑶被夸得都不好意思了,“这种玩法并不正统,就是小打小闹下着玩的,要是与长殿下对拼围棋,我肯定输的一塌糊涂,长殿下才是真正出色的弈者。”
她夸得真诚真切,声音又清又脆,让月长风展开洒金羽扇掩面而笑。
这几天来,游景瑶就是拿类似五子棋这样的玩意缠住月长风,不让他和宫雪映接触。
月长风其实是个木头脑袋,对男女情爱之事感觉颇为迟钝,这点作者甚至在原著中给他起了个颇为形象的绰号——“青丘名贵木材”。
但是,宫姐姐表达爱意实在算得上直接,月长风就算是木头脑袋也未必抵得住,说不定什么时候还真就开窍了,所以游景瑶一定要尽量避免两人接触。
这个做法虽然卑劣,但是确实颇有成效,月长风今日原本要陪宫雪映在青丘巡游赏景,如今却没有空闲了,在她的苦口婆心劝说下,月长风将这个任务派给了月尘卿。
没错,他写了一纸讯,传信叫月尘卿找机会带宫少主四处逛逛。就刚才两人下棋那会儿,就听说月尘卿已经和宫少主在天虞花海散步了。
转眼又是一轮新的棋局。
月长风对这种五子棋的下法颇为感兴趣,一局末了还觉得不够,下了又下,游景瑶却不知道思忖着什么,指尖捏着瓷润白子,许久才落下一颗。
月尘卿和宫姐姐此时正在漫步花海。
她甚至都能想象出,这一对璧人并肩漫步于花团锦簇之间是个什么场景,那一定是唯美至极,月老看了都要拊掌感叹自己牵线绝妙。
只是……
游景瑶神志涣散地落下一子,月长风忽然抬头看她。
下这里?
她若是下这里,他可要轻易五子连心了。
月长风和游景瑶下了一下午五子棋都没有赢过,忽然这么简单就胜了她,有几分犹疑,不过还是在自己应该下的地方落下了一颗黑子。
“瑶瑶,我赢了。”他开口提醒。
游景瑶猛然回神,看着棋盘上密密麻麻、黑白相间的落子之间,属于月长风的五颗黑子连成了线。
她呆滞地抬抬头:“长殿下赢了。”
转瞬,又低下头来,似乎话中有话地喃喃自语道:
“我……输了。”
相认
月长风见瑶瑶第一次输棋竟然如此沮丧, 少女垂着脑袋,几乎整张脸都要埋到地里去。
他以为瑶瑶不过是少女心性,好胜心太重, 赢了一下午忽然输了才这么难过, 一瞬间愧意涌起:“……不如我们再下一局?”
他语气稍软, 长辈哄小孩子似的和蔼,很显然是要下一局让回去的意思。他平日里便习惯让棋的,只是今日接触了这种新鲜下法, 一时入迷, 胜负欲才忘记照顾瑶瑶。
游景瑶神志涣散地摆摆手:“不下了。”
月长风见她一脸疲色,想来对弈几个时辰也属实累了,便顺着她:“好, 那便不下了。”
游景瑶抿唇点点头, 心不在焉地把棋盘上的白子挑出来一颗一颗丢进棋皿里,发出叮当脆响。
她将白子全部整理好,捧着滚圆的棋皿逐渐回过神来, 忽然抬头。
“长殿下,不如我们来聊聊天吧。”
“好。”月长风好整以暇端坐于蒲团上,手掌覆于膝骨,两人隔着一方棋盘对望。
这些时日来,游景瑶像个贪玩的孩子一样拉着自己东玩玩西闹闹, 大部分时间不是做手工就是下棋,有时还缠着他要学画符咒, 愣是没有好好坐下来聊过天。
他也早就想与瑶瑶好好说说话。
不知为何,自从第一眼见到游景瑶, 月长风就总觉得颇为亲切投缘,像见到许久未见的妹妹似的。
她看似天真烂漫, 可若是认真观察,偶尔却能在她脸上看见几分复杂与忧心忡忡,这时候,浑身的天真气儿就褪了个干净,不像个豆蔻少女。
这不免让月长风想要去深究一下游景瑶的小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作为唯一能让二弟尘卿动心的女子,他自然十分好奇游景瑶的内在究竟如何。
游景瑶双手捧着脸蛋,午后暖阳洒在栗色发顶,她晃晃雪白耳朵,说道:“长殿下,我记得我们开始下五子棋的时候好像有个约定。”
月长风这才恍然想起:“是。”
游景瑶对五子棋颇有信心,还未开始下棋的时候便夸下海口,说若让月长风在她手里赢一局,她就将一个秘密告诉他。月长风原本当她是小儿说笑,谁想游景瑶这个输了的人反倒记忆凿凿。
“那瑶瑶要告诉长风什么秘密?”月长风儒雅微笑。
游景瑶其实早就为这一刻铺垫了许久。
从下五子棋开始,她就在准备这一刻的说辞。
“我可以告诉长殿下,但是长殿下要答应瑶瑶,只此事你知我知便可,不可告诉其他人。”她不苟言笑道。
这毕竟不是小事,虽然知道月长风并不是什么多嘴的人,却还是想要他一句承诺。
月长风微微诧异,忍俊不禁地应下:“好,既然瑶瑶开口,长风一定守口如瓶。”
游景瑶闻言舒颜展眉。长殿下向来一言九鼎,只要亲口承诺就绝对不会反悔,她正是要这一道保障,担心月长风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无意透露出去会破坏剧情。
“之前瑶瑶听说殿下的母亲莞贵妃娘娘是犬族,”游景瑶试探着抛砖引玉,“所以长殿下是犬族混血,对吗?”
月长风没想到她突然提这么一茬,仍旧诚实点头:“瑶瑶说的不错,长风的确有一半犬族血脉。这与瑶瑶的秘密相关吗?”
游景瑶原本天真无邪的眸子凝了凝,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缓缓抬起了袖子,手心凝出樱色光华,在自己头顶的两只耳朵上轻轻一拂——
流光拂过。
只见她原本纤薄灵巧的雪色狐耳竟然在粉色微茫之中逐渐变得圆钝,慢慢幻化成一对三角形状的憨厚犬耳。
月长风双目圆睁,不可置信地看着游景瑶头顶那一对纯粹无比的犬耳,错愕失色:“瑶瑶,你……竟是犬族?”
游景瑶顶着自己原来的耳朵,十分郑重地点头:“是的长殿下,瑶瑶并非狐族,而是是犬族。”
月长风沉浸在惊诧之中,半晌才回过神来,眼底情绪交错流动,既不乏遇见同族的欣喜,更多的是对她身份展露的惊讶。
“尘卿可知道此事?”他果然率先问出这个问题。
“知道,之前我头上的那一对狐耳就是他变tຊ的,少主还渡了一身狐息给我,遮住了我一身犬族气息,瑶瑶这才得以安安稳稳在青丘待了这么久。”
月长风惊叹不止:“原来竟是如此……”
尘卿之前需要瑶瑶身上的冰藤元气疗伤,要把她带回紫云榭放在身边,所以给瑶瑶装扮成狐族模样也实属正常,不然瑶瑶或许连青丘王宫都踏不进去。
月长风目光定在游景瑶头上那对犬耳上,绒毛雪白,耳尖微垂,耳朵芯芯里还有一团熟悉的嫩黄。
他福至心灵,忽然又问:“长风可否冒昧询问瑶瑶是哪一支系?”
这样带着些许嫩黄色的犬耳,月长风在母亲身上也见到过,他自己也继承了些许特征,他的狐耳内里也有几簇这样的软毛。
游景瑶早埋伏在这等着回答:“不冒昧,只是不知长殿下可曾听说过‘百岁山’呀?”
月长风眼神瞬间明亮:“知道。”
犬族虽然现在裘敝金尽,星落云散,在玄界失光落彩,百年前却是举足轻重的妖界大族。
百年前,犬族在玄界大战中死伤惨重,根骨优越的犬族几乎全部战死,留下来的是些根基薄弱的后代。月长风曾了解过,这些落魄犬族们在一座名为“百岁山”的山头画地自居,领头者正是自己母亲莞贵妃的那一支系。
没想到竟然游景瑶与自己竟是一脉。
“如此说来,瑶瑶可算是我的表妹?”
“如此说来,殿下该是我的表兄!”
两人竟然同时出声,一时间齐齐发愣,半秒后游景瑶捧腹笑了出来。
她为这句话铺垫了太多太多,前面这般巧言令色,全部都为了点明这一切。
既是表兄,有血缘关系,那便是天然的幌子——关系挑明之后,游景瑶便可以以表妹的身份理所应当地缠着月长风,两人也不会生出什么男女之情来,也不怕宫姐姐因此感到酸涩难受。
游景瑶将犬耳重新幻化成狐耳,然后换上一副小大人面孔,一本正经地介绍起来:“长殿下,你别看我年纪小,我可是百岁山的新任寨主哟。”
“当真?”月长风面上的笑意忽然绽开,“没想到我们瑶瑶竟是一寨之主。”那便也说得上是位小少主了,和他二弟尘卿更相配了,他怎能不高兴。
两人相谈甚欢,其乐融融,不知疲倦,一直聊到日沉西山。
以至于月长风都忘记了今日傍晚还约了月停萧一同品茶,于是当月停萧登门来看的时候,竟见到那一袭熟悉的粉衣正与大哥相对而坐,笑得眉眼挤在一起,像团揉乱了的麻糍。
他只看了一眼就没来由地心烦。
笑那么灿烂做什么?
青丘从来没有女子会这样笑。
月停萧抬步走进去,游景瑶和月长风的视线便齐齐射过来。
月停萧一进来就侧目便丢了一个恶狠狠的余光给游景瑶。
游景瑶:“……”这只豹子,见她就露出獠牙。
月停萧这样变态的兄控,前段时日因为她被月尘卿那样斥责,想必现在还深深记着仇呢。
“停萧来了?”月长风刚看见他便一拍脑袋,这才倏然记起,“……抱歉,阿兄竟把与你相约品茶的事情忘了。”
月停萧利剑一般的目光剜了眼旁边的粉衣少女,转而神色骤软,语气似有些委屈地说:“大哥原来是与游姑娘相谈甚欢,都把三弟忘了,看来停萧来的不是时候,那便先告辞了?”
“别!”月长风立即挽留,“停萧不如留下与我们一起用膳吧。”
游景瑶诧异望向月长风,又望了一眼月停萧,他那张楚楚可怜的玉容之下,两丸漆黑瞳仁中却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洋洋自得之色。
她心想,不愧是黑莲花,连大哥都很吃这一套!
月停萧一副不好拒绝的模样,便顺着大哥的邀请,三人一同来到饭厅坐了下来。
他今日来,其实早有目的。
冲的就是游景瑶。
这几日,他听闻游景瑶竟然破天荒地总是闹大哥,连紫云榭都不回去了,月停萧心觉诡异,于是今天特地约了大哥品茶,就是要登门来看看游景瑶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鬼。
难道是勾引二哥不成,又要去撩拨大哥?
月停萧眸色一狠。
无论是二哥还是大哥,他都决不允许自己的兄长被这只包子勾去心神!
香囊
月停萧就这么横剌剌地插了进来。
原本用膳的一方小圆桌, 月停萧十分霸道地挤在游景瑶和大哥中间,背脊挺得笔直,余光刀锋一样瞥在游景瑶身上, 就像无声的示威。
游景瑶:“……”神经。
她把月停萧当成空气, 自顾自地用饭, 像兔子一样动着三瓣嘴只顾吃吃吃,一筷子一筷子往嘴里送。
月停萧见她竟然完全无视他依旧胃口大开地吃饭,心头无端生出阴险来——
就在游景瑶准备要伸手去夹炸虾时, 某人猛地探筷, 有意无意地虚架住她的筷子尖,随即在她手底下光明正大地撩走了那一枚最硕大的炸虾。
月停萧掐住那黄灿灿的炸虾,却并不送入口中, 而是转而放到自己的米饭上, 随即得意颔首瞥了瞥她。
橘黄炸虾安静地躺在白米饭上头,油光水滑,像是在炫耀些什么。
游景瑶颇为震惊地看他一眼。
三百多岁的狐狸了, 竟然还玩这种小把戏?
月长风更是目瞪口噤。
“停萧,你这是作甚,和小姑娘夺食?”耳畔传来只有月停萧能听见的属于月长风的真气传音,语气隐含嗔怒,“你平日里不是最不钟意吃虾子吗?”
月停萧昂首睨了一眼大哥, 无声无息地传音回去:“停萧今日就想吃虾,大哥难道连一枚炸虾也要停萧让出去?”
他说得倒像月长风胳膊肘向外人拐似的, 月长风蹙眉望他,微微叹了口气。
三弟和瑶瑶不知为何从初见伊始就互相不对付, 两人都是一副孩子心性,经常暗暗过招, 用瑶瑶的话来说就是“三殿下总跟我摽劲儿”。
好在瑶瑶并不是什么任人揉捏的软柿子,不会真受停萧欺负,平日里不起冲突,是她心宽、不计较,真计较起来自己这个乖戾的三弟恐怕也要脱层皮。
月长风揉揉眉尾,那便任由他们玩闹吧。玉濯宫寂冷,近来多了瑶瑶和停萧,也多了不少鲜活气。
他还挺喜欢。
……
随后几日。
不知为何,自从那一晚三人一同用膳过后,月停萧就经常来访玉濯宫,游景瑶拉着月长风玩些什么他都要加入。
游景瑶嫌他烦,故意和月长风玩一些比如翻花绳这样只有两人才能玩的游戏,月停萧也真不嫌尴尬,自己参与不了,就直挺挺地抱臂站在一边看。
没人理他,他还是天天上门。
游景瑶真不知道这三殿下到底想干什么,是不是闲出花儿来了,看他在旁边无所事事,那没人搭理的模样还真有几分可怜。
这朵雀翠花黏在玉濯宫这么久,游景瑶明里暗里排斥他,今日见他竟然倚着墙壁睡着了,忽然心软,便拉他进来一起游戏。
大家虽然各怀鬼胎,但是玩的时候还挺高兴,游景瑶从现代带来的小游戏经过一番重新设计,月长风和月停萧从未见识过,竟是都玩得入了迷。
这日。
月长风一日被王臣拉出去商议事务,月停萧并未跟着一同前去,整个玉濯宫忽然只剩下游景瑶一个人。
两人对着一方黄花梨圆桌,面面相觑。
月停萧看游景瑶的眼神向来都分外直勾勾,点漆似的瞳仁只要盯住她的身形就不会轻易松开,像利爪勾住猎物皮肉一样紧。
游景瑶还是懒得搭理他,兀自趴在小桌上,一副要小憩一会儿等月长风回来的样子。
“大哥在你就玩得这么兴奋,大哥一走,你就这副泄气萎蔫模样,要不要表现得这么明显?”月停萧没好气地睨她,目光中满是阴狠嘲弄。
这几日他守在游景瑶和大哥月长风身边,就是想看看游景瑶究竟要搞什么鬼把戏。
他虽然唯一心心念念的是二哥,但不代表对大哥就可以无所谓。
见之前缠着自己二哥的游景瑶忽然转变攻势,天天黏在大哥身边,月停萧万般狐疑,当然要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游景瑶最不爱听他那咬牙切齿的说话声,闻言从交叠的藕臂里探出脸来,翻眼抛出一句:“我就爱和长殿下游戏,就不喜欢和你玩,不行吗?”
“你!”月停萧火冒三丈,本想说“你竟敢顶撞本王”,话到嘴边不tຊ知为何变了说辞:
“你凭什么不愿意和本王游戏?”
这句话问出来游景瑶差点听笑了,怕他火气遏制不住,炸毛之后又要自己花时间去哄,于是摆摆手示意休战,随身带的小荷包里摸出针线来,开始自顾自地绣东西。
月停萧眼见她在一个圆滚滚的布艺制品上穿针引线,眼神汇聚其上。
“你在绣什么?”他虽然一副高傲模样,却还是没忍住开口。
“香囊。”游景瑶头也不抬。
月停萧看见她用绿色丝线在上面一针一线绣出竹叶纹样:“绣给谁?大哥?”
她点点头。
月停萧一滞,随即从丹田处竟然升腾起一股没由来的火气,让他莫名其妙有些想要抓狂。
“为什么?”他隐忍地问。
游景瑶抬睫看了他一眼:“因为我前段时日要了长殿下一个漂亮香囊,现在绣一个还他。”她要来月长风的香囊,打算过段时日偷偷送给宫雪映,让宫姐姐开心开心。
月停萧震惊无比,眼神立即在游景瑶身上搜索,果然在她腰间发现了一只碧绿的小香囊。
原本心里那股潜滋暗长的火气一下子烧旺起来。
游景瑶还在低头认真织绣,根本没注意到对面的月停萧竟是神差鬼使地从腰间拽下了自己湖蓝色的香囊,随即丢到她面前。
“你要了大哥的,”他目光诡异,“也要我的。”
游景瑶:“?”
干什么?
哪根筋搭错了?
游景瑶抬头呆滞地看看他,又看看他甩在面前的湖蓝香囊,一字一句道:“我不要。”
她要他的香囊干嘛,有病。
“你为何不要?”月停萧眼底荡起戾气,竟是将摆在她面前的香囊又扯回来抓在手里,随即几步走过去,强横地塞在了游景瑶手里,还蛮横地补充道,“你拿了我的,也给我绣一个。”
游景瑶没想到他会这么强买强卖,一时间呆若木鸡,差点被气笑。
她要长殿下的香囊纯粹是为了讨宫姐姐开心。
这几日游景瑶黏在月长风身边,担心宫姐姐认为自己要和她抢心上人,于是经常从月长风身上搜刮下来一些小物件,偷偷转移给宫姐姐。宫姐姐也乐得开心,从不怪她粘着月长风,反倒把她当成潜伏在心上人身边的小卧底。
不过游景瑶很有分寸,拿的都是些不轻不重的小玩意,害怕宫雪映对月长风执念愈来愈深,这些搜刮下来的小物件也不过是偶尔才送几个给宫姐姐。
月停萧就不同了,他可是导致原主墨瑶瑶身死的罪魁祸首之一,说来也算是她的仇人,要他的香囊,跟拿定时炸弹有什么区别?
游景瑶松松握着那一只湖蓝香囊,没说要,也没说不要。
月停萧有几分焦躁,又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他黑眸深深,定定看着游景瑶,仿佛她只要表现出半分不想要他就要立刻用秘术将这香囊系在她身上一样。
时间过去一秒,两秒,三秒。
他看着游景瑶若无其事地将自己的香囊收了起来,然后淡淡吐出一句:“那好吧。你的香囊要什么纹样?我女工不精,绣不出什么好花色的。”
月停萧心头一松,一瞬间眸中漾起些许不明的光芒,他张了张口,又闭嘴沉思了两息,最后不明所以地吐出一句:
“绣几朵桂花。”
……
之后的两天月停萧都没来。
青丘似乎今日政务繁忙,月长风作为御前亲王上朝去了,月停萧也是朝前重臣,转眼间玉濯宫只剩下孤零零的游景瑶一个人。
玉濯宫到处是雅致的松风水榭,没有秋千,没有鱼塘,而且月长风的宫里没什么侍女,大部分都是男侍者,游景瑶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女眷。
她早就憋坏了。
游景瑶忽然有些想念紫云榭,想绫香、罗烟和酒寻,想和她们谈天说地捕小虫,还有……
想……月尘卿?
这个念头一冒出芽,游景瑶立马伸手揪自己大腿,谁知用力过猛,小狗疼得龇牙咧嘴直抽气。
开玩笑,死也不会想他。
不过说起来,她得有快十日未回紫云榭了,这段时日系统未曾提示过ooc,只因游景瑶离开紫云榭也是为了顺利走剧情。只是系统不强迫她待在紫云榭,游景瑶心中的逆反心理竟然反而冒出芽来——
反正今日无事,不如回紫云榭休息一晚吧?
这么多天来,为了粘着月长风,口袋里那点现代带来的小玩意和小游戏也快要用尽,明日她真的拿不出新东西勾住月长风了。
说走就走,游景瑶麻利地将随身行李用奶黄方巾包起来,扎成一只包裹,随后欢欢喜喜挎在身上朝紫云榭进发。
住进紫云榭这么久,月尘卿不曾主动找过她,唯一有过的几次会面,也是她上赶着去见他。
她离开这么久,也不知道月尘卿有没有来偏殿看过一眼,或者知不知道自己离开?
还是不知道的好。若是知道了,回去以后说不定要被罚。
她越想越心乱,拽着背上的小包裹从侧门溜回了紫云榭偏殿。
偏殿有门可供进出,游景瑶回来并不需要经过正殿,所以完全不会惊动在正殿的月尘卿。
进门之时还在担心月尘卿在偏殿侯着她,幸亏没有,游景瑶就这么顺顺利利地回到了偏殿,毫无阻碍。绫香等人一见娘娘回来,纷纷欣喜地围上前来,给游景瑶卸下背上的包裹。
回到紫云榭竟像回到家一样有种熟悉感,游景瑶开开心心地洗了个花瓣浴,换上一身轻薄蚕丝睡裙,准备就寝。
今日她睡得格外早。
……
“尊上,侧夫人回来了。”侍者在月尘卿耳边小声道。
已是子时一刻,月尘卿还在书房批阅着今日王臣们上奏的文书,原本有些扛不住睡意,已然昏昏欲睡,侍者这么小声一句报备,竟是让他满心睡意消散无踪。
月尘卿澹然抬眉,声线寡淡:“何时回来的?”
“半个时辰前,娘娘一回来便洗漱休息了。”侍者答。
他忽地合上了文书,剑眉蹙起。
一回来就睡下。
她到底还当不当自己是紫云榭的人。
这里分明是他青丘尊上的寝宫,游景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一去便是十日不归,一句话不留。
就像她平日作风一样,看上去叽叽喳喳,说起话来没有要停的意思,实则貌是情非,遇到关键话头只会抿唇不发,不做解释,时刻卷袂要逃。
就像只卧于云端的蝴蝶,每日张牙舞爪地扑棱着翅膀,貌似鲜活永驻,实则随时都预备着要飞走。
月尘卿拂袖站起,绕开侍者,直径往偏殿方向去,衣袍翻飞处卷起一阵冷风。
游景瑶近日在澜沧峰缠着大哥的事情他早已知道了,只是近几日,连三弟都加入了进去。
她就这么跟大哥还有三弟没日没夜地待在一起,完完全全忘了他。
夜深露重,如霜月色倾泻而下,在偏殿的琉璃瓦上映出一格一格亮色。
月尘卿屏退了守夜的酒寻,推门而入。
游景瑶似乎对桂花的香味十分偏爱,睡梦里也要叫侍女在周围点上桂花气味的安神助眠香,月尘卿踏步进去,鼻腔就全是那股甜腻的味道,像是步入开到烂漫的桂花林,馥郁到醉人。
他染了一身桂花味道,在晦暗中步步纵深走去。
来到她床榻边,少女正安好地覆着冰丝锦被,一头柔软长发散落枕褥,两只手臂不安分地全部露在外头,睡梦中是依然那样嘀嘀咕咕,糯糯地说着什么梦话,又是惦念着要吃什么小烤乳猪小炸馒头。
月尘卿就这么缄默地站在她床边望着,一时半晌,只剩窗外风吹叶片的轻微沙沙声。
她凭什么睡得如此香甜。
回来了不给他报备一个字,就可以这么理所应当地徜徉梦乡。
月尘卿唇畔勾起一抹堪称愠怒又似乎自嘲的弧度,见她安枕而卧的酣畅模样,心中不忿,正欲将她叫醒,游景瑶忽然呢喃着翻了个身。
就这么一翻身,她身上盖的被子全都滑落到另一侧。
月尘卿第一眼望见的是少女裸.露的梅子色肚兜,眼皮猛跳一下,瞬时移开目光。
他百爪挠心,忽然感觉襟口没来由地窜出热气,缄默了许久才敢再转回头来。只是这回头的第二眼,却看见被子滑脱之际床边倏然掉出两只香囊,骨碌碌滚落在地,一直停在自己脚边。
一只湖蓝,一只翠绿,下方都tຊ垂着青丘王族子嗣的坠苏。
这两只东西就这么明剌剌地卧在那里,月光下反射出刺眼的丝绸明辉。
他眼中所有情绪在那一瞬凝成寒霜。
归还
月尘卿面上不受控制地抽了又抽, 无声冷笑,锦袍下五指无声紧握,小臂青筋浮起。
这几日一切的空虚、烦躁, 在这一刻凝成实质。
自从那日他强迫游景瑶为自己疗伤, 她就一声报备都无, 直接跑到澜沧峰住下,不知是不是赌气。
她走后的这十天,月尘卿几乎未曾睡过一夜好觉, 只要念起偏殿已经人去楼空, 就莫名其妙清醒得可以。近来青丘本就事务繁忙,兄长还火上浇油,让自己得空陪宫雪映去赏青丘风景, 他日无暇晷, 不遑宁处,怎能不心烦意闷?
游景瑶倒是可以,口口声声说爱慕他, 入紫云榭后却对他不理不睬,提出成亲也百般推辞。
他也是足够容忍了,谁想如今竟是直接不把他放在眼里,开始花枝招展地招惹自己的两个兄弟。
她的真心到底为谁?到底冲谁去?
青丘王嗣的香囊她随便拿,还一拿就拿两只, 暗戳戳地收在枕头下面不欲人知。
偏殿侍女都是她的人,她这么做, 防着谁?
不就是防着他月尘卿!
他眼底阴翳浓得惊人,面色阴沉地将地上那两只香囊吸到手心, 无声无息地收紧,五指都泛出用力过度的青白, 不知在想些什么。
想将她拽起来对质,又顾忌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肚兜,拽起来这小犬妖定要大喊大叫。
真是有气也无处泻。
半晌,他忽然鬼使神差的将腰间佩戴的那一只紫色鸢尾香囊拔下。
原本打算粗鲁地塞进游景瑶枕底,原本安睡的少女迷蒙地嘀咕了一声,月尘卿动作骤然放轻,最后用长指推着那香囊进了她的锦枕之下,睫毛颤如蝶翼。
圆滚滚的鸢尾香囊挤在长枕与褥垫之间,露出一点点金色流苏,像猎物逃窜不及时落下的尾巴。
朱门开合,修长身姿夺门而出,卷走满室冷气。
寝屋重新回归寂静,榻上少女睡得香甜,完全未曾察觉方才发生了什么。
……
翌日。
游景瑶再醒来,已是太阳晒屁股。
许久没有这么大大咧咧地睡到正午,在玉濯宫的日子,她都要早早就起床缠住月长风,以防月长风得空联系宫姐姐,夺走男女主相处的时间。
月长风也真的顺了游景瑶的意,将原本答应要陪宫雪映去赏景的任务全都推给了月尘卿,听说这几日月尘卿已经带宫姐姐去游过了多处景点,想必感情一定进展十分快。
若真是如此,她这一番忙活也不算白干。
游景瑶正欲伸个大大的懒腰,却忽然感觉后脑勺好像有什么玩意咯了她一下。
她这才想起自己昨晚把长殿下和月停萧的两只香囊收进了枕头底下,游景瑶本能地将手探进枕头底下去取,五指在枕头底下来回横扫,她忽地顿住。
咦。
怎么只有一个?
游景瑶迷惑地将那一只香囊拿出来,一见香囊本尊,原本还有些没睡醒的惺忪之意瞬间散去——
紫、紫色的?!
她两只眼睛瞪圆了一轮。
长殿下的香囊是绿色的,那个傻叉的是蓝色的。
这个紫色的又是怎么回事?!
游景瑶一下子鲤鱼打挺坐起身来,傻愣愣地捧着那一个紫色香囊,这一端详,就发现上面缀着几朵开到恣意的鸢尾。
鸢尾。
她猛然想起来了,之前在冰晶宫,她拿月尘卿当乐子胡说八道的时候曾经问过他喜欢什么花,他就回答了鸢尾。
这香囊……是月尘卿的。
瑶瑶背脊窜上刺骨凉意,昨夜月尘卿来过?
那两只香囊定是被他掳走了!
游景瑶欲哭无泪,一阵焦急,他拿走月停萧的没事,可就是不能拿走月长风的呀!
她答应了要把那个香囊转手送给宫姐姐的,宫雪映可早就想要月长风的香囊了,自己费尽心思,说尽好话,用尽了坑蒙拐骗的伎俩才从月长风身上把这只香囊扒下来,可不能给月尘卿就这么随便拿走!
小狗急匆匆地蹬上藕粉绣鞋,连束发也顾不得了,直往正殿奔去。
推开门。
只见月尘卿好整以暇,正在书房批阅奏折。一头银发用玉冠束起,只额前飘落两缕,清绝出尘。听到游景瑶毛手毛脚跑进来的声音,竟是连眼皮也不掀一下,恍若未闻地提笔朱批。
游景瑶跑进书房,绕过屏风,直接来到了月尘卿面前。
“少主,”她眼睛圆溜溜地锁在月尘卿身上,低头在腰间摸出什么东西,递到他面前,“还给你。”
月尘卿长睫一颤,轻佻地抬了抬。
自己的鸢尾香囊正躺在她两只粉嫩掌心里,她竟然将他的香囊这么直挺挺地送到他面前。
像是一种无声的羞辱。
月尘卿徐徐扬眸,眼神前所未有的凉薄,面色实在算得上不好看。
面前少女今日衣着分外潦草,外头裙衫的一排绳扣系错两颗,连头发也没有束,就松松散在肩头,发尾还打着卷,看上去着急得不行。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去接。
游景瑶见他毫无反应,有些急眼了,这次直接开门见山:“少主,我想要回我的东西。”
“你的东西?”月尘卿像听见了什么笑话似的,终于舍得动动唇,“那是我大哥和三弟的东西。”
“他们已经给我了!”她急得跳脚。
这么一句出来,书房陷入短暂缄默,月尘卿直勾勾地望她,鬼使神差道出一句:“本尊拿自己的跟你换。”
“不要!”游景瑶又将那紫色香囊送到月尘卿面前,几乎要怼到他脸上,“你还给我,我也还给你。”
她说得笃定,给的坚决,就好像他的香囊是块烫手山芋,忙不迭要甩掉一样。
月尘卿忽然心里一阵奇异的针刺之感,他从未感受过这是种什么感觉。
这是拒绝?
青丘上下,乃至玄界众生,还从没有人拒绝过他。
“为何不要。”他眼神微微失焦地看着游景瑶,目光却凉如锋刃,像没有目的的飞刀,不知要射往何处。
游景瑶看着月尘卿第一次露出这种堪称迷惘的表情,也是微微愣了愣,却依旧没有削减她的架势和焰气:“因为这是人家送我的,你就是不能轻易拿走。”
“若本尊就拿了呢。”他盯她。
“你……”
游景瑶这一刻当真惊讶,这句话竟然是从月尘卿嘴里说出来的,这话这么小孩子脾性,像孩童争抢玩物时斗狠似的。
怎么听怎么诡异,反正绝不是冷艳高贵的青丘狐尊该有的台词。
她眼神忽地扫到月尘卿眼下没来由的一团青黑,这一片深色在他素来白皙的脸上显得颇为突兀。
这么浓郁的疲态,月尘卿这几日都没睡好?
游景瑶没来由地忽然心软了软,原本有些咄咄逼人的神色也收敛了些,许久过后,叹了口气:“那你说怎么样才肯还我?”
月尘卿低着琉璃眸暗暗咀嚼着她对他的称呼。
“你”。就这么刚才几句话,她就开头叫了一声少主,其余全都唤作“你”,毫无尊卑。
从前她可是毕恭毕敬,语气甜稚地一口一个“少主”“尊上”,恨不得换着花样喊他开心。
她在生自己的气。她怪他把宫雪映屏走,叫她去疗伤,他还咬她。
“下午茶。”月尘卿忽然没来由地吐出三个字。
“?”说什么呢?
游景瑶迷瞪瞪的:“……什么下午茶?”
“你说之前那一次不算,要补上下午茶。”月尘卿毫无波澜地念出这一句。
游景瑶完完全全呆住了,他是在说之前晴方湖一事,她没有赴约,而是把宫姐姐骗去了,不过游景瑶是真没想到月尘卿竟然记得这件事,还要她补。
“意思是补上下午茶,你就把香囊还我?”游景瑶疑惑地歪歪脑袋,试探问道。
他点点头,看上去魂不守舍,好像没有在思考。
游景瑶了然:“那好,那就明日下午补上,少主也要记得把香囊带来还给我。”
说完她不再强硬,而是将月尘卿的香囊抓在手里转身离开,垂在腰间的栗色发卷随步伐轻轻摇晃,松鼠尾巴似的一弹一跳。
月尘卿望着她离开的背影,指节一下一下地扣着酸枝木桌案,过了许久,才重新拿起狼毫笔批阅奏折,动作缓慢又机械。
谁知后续半个时辰,他就看进去一本公文,连砚台里的墨干涸了也浑然不觉。
……
“你说少主喜欢吃冰的甜tຊ点?”
绫香点点头:“是的,从前我们服侍尊上的时候,尊上最爱用的一道甜点叫‘瑞雪裹’,外头是一层韧糖皮,里头的馅料是将天青花蜜打碎了揉在冰碴子里,尊上可爱吃了,夏日有时一天能用上一盘。”
游景瑶挠挠脑袋,一对雪白耳朵被她抓挠得来回摆,看上去颇为弹嫩。
她这次是真心想要回月长风的香囊,以月尘卿那个诡谲性格,若是不高兴是绝不会还她的,那就只能做这道甜品哄一哄他了。到时带着亲手做的小甜点给月尘卿补上下午茶,她再撒撒娇、说些好话,不愁月尘卿不把香囊还给她。
游景瑶笃定捏拳,此计可行!
这道“瑞雪裹”听起来就叫人馋涎欲滴,她在现代就爱好烘焙,来到玄界许久,还未得机会做过什么甜点,这次刚好过过手瘾。
“做‘瑞雪裹’的原料在哪里?”
“在储冰室,奴婢带娘娘去。”
半炷香后,游景瑶跟着绫香来到了储冰室。
绫香她们每日都有大女郎分配的任务,游景瑶不好意思让侍女们陪着自己瞎闹,于是将她们全都屏了回去,独自一人走进储冰室寻找。
这种天青花是青丘特产,耐冻喜寒,产量极少且只在严冬开放,绽放三天之内必然凋谢。极短的花期使得天青花蜜成了稀缺品,于是王宫侍者便将天青花蜜提前储存在储冰室内,以供不时使用。
这储冰室通体用高山冰矿打造,墙体极厚,且不透光,为了不影响冰室温度,里头连盏烛灯都没有。
游景瑶刚踏进来就感觉有些胸闷,这毕竟是间黑乎乎的小屋,她本身恐惧幽闭,进来的时候难免有些许不适,好在她自己就提了一盏亮闪闪的八角宫灯进去,将整间冰室照得通亮,并不会感到十分难受,只是呼吸的幅度略微大了些。
她提着宫灯翻翻找找,在冰皿中提了一壶天青花蜜出来,又捣了些冰碴,装在瓷碗里备用。
小狗晃晃耳朵,挎着小藤篮,正准备美滋滋离开。
只是就在转身的刹那,储冰室大门忽然无端“砰”地一声重重合上,带起一股冷锐穿堂风,直将游景瑶手中的八角宫灯火焰吹熄——
怀抱
月元霜站在远处, 眼神诡谲地望着那一道紧闭的门。
让你不仅缠着二哥,还去撩拨大哥和三哥!她就仅有这么三个哥哥,如今全都围着她一个人转, 月元霜早就想收拾收拾游景瑶, 今天正好抓到了机会。
谁叫游景瑶自己进了储冰室?她只不过, 只不过是顺手带起一阵风把门吹关了而已!
月元霜为自己的行径找到了满意的借口,甩手就要走,真要离开时脚步还是滞了滞。
把人关在里头, 会不会太狠了?
如今正是九月伊始, 储冰室内并不会太冷,顶多零度上下。
月元霜又狠心地捏捏拳,心想, 反正也冻不死人, 就把游景瑶关在里面冻一冻,也好长长记性,看她以后还敢不敢这么张扬。
大不了过两个时辰她再偷偷回来开门好了。
月元霜撅起红润的嘴唇, 最后看了那厚重的储冰室玄门一眼,随即傲慢甩袖,飞身离开。
储冰室内。
游景瑶惊恐地握着手中已经完全熄灭了的提灯,几乎在一刹那间涕泪横流。
浓郁的黑暗如同厉鬼撕咬着她的全部心神,耳边无端响起尖锐嗡鸣之声, 震耳欲聋。
四周空气一瞬间变得无比稀薄,任她如何大口大口呼吸也填不满胸腔, 喉咙像被上了把生锈的铁锁,她只能像哑巴一样张着嘴发出发出一些嘶哑的低声, 像沉溺在永夜深海的一尾死鱼,连摆尾挣扎的力气都彻底没有了。
储冰室的四方墙面以冰川晶石铸就, 墙体极厚,一阵阵磅礴寒气就从这墙体漫延而出,四面八方涌入她的襟口,窜进四肢百骸。
虽进来的时候裹着毛袄子,却还是抵不住这汹涌寒气。
失重、寒冷与缺氧交错之下,恶鬼挥镰,勾动记忆深处的梦魇,一帧帧回忆在眼前闪现——
那是一年深冬。
四岁的游景瑶蜷缩在朽烂的木质衣柜中,眼泪糊了满面。她捂着耳朵,耳畔充盈着衣架子扎入皮肉的声音,母亲扯着嘶哑的嗓子凄惨哭吼着,啤酒玻璃瓶在地上爆裂,一声一声直击心底。
“你打我,打死我也可以,莫碰瑶瑶!”
母亲被抽打得干呕连连,喉咙像被什么黏黏糊糊的浆液堵住一样吐字不清。
“我打死你,再杀了那个孽种。”
那道阴狠的男声桀桀狞笑,就在他话音刚落,遽然传来女子的一声尖锐嘶吼,随即单方面的殴打变成扭打撕扯,尖叫不断,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终于在一声尖锐之物刺入血肉的闷响之后消弭殆尽。
警笛轰鸣,挛缩在衣柜的游景瑶却惘然无闻,灵魂像脱离躯壳悬浮在半空中,嘲笑着她的弱小。
那个小小充满潮湿霉气的衣柜,至此成为了游景瑶终生的牢笼。
极度的惊恐与迷惘间,她在浮沉死水中忽然梦见谁的剪影,银发流泻肩头,胸膛冷硬却宽阔,就像溺水的孩子摸到了一根浮木。
那时在霰雪峰冰晶宫内,她憷惕惊恐,一伸手就捉住了月尘卿,不管不顾地扑进他怀里,直到平静下来才堪堪松手。
那时月尘卿没有骂她,也没有惩罚她,反倒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问她是不是怕黑。
可是这一次没有了。
这里谁也没有,只有她一个人。
就像当时那狭窄的衣柜里,也只有她一个小孩,整个世界幻化成死寂地狱,只留下她独自面对一切痛苦。
脸上挂着咸咸的粘液,不知是泪还是涕,栗烈觱发中,游景瑶陷入晕眩,身形逐渐模糊,轮廓在一团柔软微光中变得愈来愈小,逐渐缩减成一只白犬。
彻底脱力的那一刻,她手中的小藤篮蓦然坠地,住满天青花蜜的长颈瓷瓶在地上清脆碎开,晕开一圈湿黏。
……
夜色漫入书房。
月尘卿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两只香囊,长指轻易地将其当成核桃一样来回翻弄,神色晦暗不明,时而蹙眉,时而放晴。
门外忽然传来谁咚咚咚的脚步声,又急又快,不用猜就知道是谁来了。
月尘卿心头无端拂过一缕烦闷,无声无息地将两只香囊收进了袖中,抬眸一看,果然是月元霜。
身着鸢色百褶石榴裙的明媚少女手捧一碟漂亮的小酥进来,粉面含春,笑意盈盈地呈到他跟前:“哥哥,元霜亲手做了些粉蒸鹅黄酥,哥哥批阅公文也累了,用些夜宵嘛。”
她说话的声音又细又软,独独在月尘卿面前才如此,似乎想要把本人也营造得像手中这盘蒸酥一般甜。
月尘卿目光触及她手中端着的那一盘点心。
溘然想起,今天大女郎和他报备说,游景瑶似乎打算亲手为他做一碟点心,还要做他平日里最钟爱的那一道瑞雪裹,估计是为了明日下午茶而准备的。
他喉头微微一滚。
月元霜手中那碟点心卖相精致,一眼便知道是后厨现成做的,并非出自她本人之手。
月元霜期待地望着兄长,眼神炙热,只盼下一刻他会给面用上一枚,不,一小口就好。
谁知过了几息,月尘卿薄唇微启,竟是凉凉一句:“我无暇进食,端下去吧。”随即又垂眼浏览奏折,眉眼冷肃。
月元霜卒然喉头一哽,脸上那精致无暇的微笑几乎要碎裂开来。
她好心准备夜宵,哥哥竟是连余光并不匀给她,心头一阵羞愤恼怒,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依旧千娇百媚地依偎过去:“那元霜喂哥哥好不好?”
不等回答,月元霜眼疾手快地提来一张小椅子在旁坐下,掐起一枚小酥用手心在下面护着,就要送去月尘卿嘴边。
只是就在小酥要触碰到他唇畔之时,月尘卿竟是直接抬手一格,月元霜惊诧不及,手中小酥滚落在地,酥皮碎裂。
月元霜双眸一滞:“……哥哥?”她声线破碎,难以置信地望着月尘卿,在兄长眼底触及前所未有的厌烦之色,一时间心颤神骇,手指微微战栗起来。
月尘卿缓缓看了一眼地上四分五裂的粉蒸鹅黄酥,神色复杂。
刚才之举未过心神,只是看着月元霜掐起甜食强硬地要往自己唇边送,没来由地一阵心烦意冗,本能地想推开,没想到会打翻她手中的甜点。
他向来不喜欢任何人将事务强加在他身上,青丘尊主之位如此,一枚甜点也一样。
月元霜看着那方锦tຊ毯,眼底逐渐蓄起泪光,揪着裙摆哽咽了一阵,终是识趣起身。
“既然哥哥今夜心情不佳,元霜就先告辞了。”她抽噎着留下楚楚可怜的一句,随即捧着那碟点心离开,抹泪时袖袍飞舞,像风中颤抖的石榴花。
月尘卿闭了闭眼。
侍者眼疾手快地进来收拾,又迅速退下。
窗外月色倾落,他在原地静默半炷香,拂袖起身,鬼使神差往偏殿方向走去。
——
“娘娘?”罗烟惊诧,“娘娘说要给尊上您做甜点,把我们都屏退了,现在大约在后厨忙活着呢。”
绫香和酒寻在一旁面面相觑,尊上很少如此直接登门来询问娘娘在哪里,眉间皆有些疑惑之色,心头无端浮现一丝不安。
月尘卿淡淡道:“我已去后厨看过,游景瑶不在那里。”
他找游景瑶向来不会惊动侍者,月尘卿刚刚已经将偏殿唯有的那几个建筑都走了一遍,都未见游景瑶的身影。
“怎么会呢?”
三位侍女齐齐慌了,却没有人想要逃避,是绫香最先开口:“禀尊上,奴婢一个时辰前带娘娘去储冰室取天青花蜜,娘娘让奴婢不用跟着,奴婢就回来了。”
储冰室?
月尘卿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瞬间死寂一片,刹那间化作一缕流光飞射而去。
——
“砰!”
他挥手斩断门锁,一阵滔天寒气顿时从门内涌出,绫香等人在身后瞬间打了个寒战。
月尘卿毫不停滞,径直推门进去。
储冰室内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月尘卿快步奔入室内。
当他看清眼前是何场景时,难以置信地一顿,浑身血液结成了冰——
浓郁黑暗中,那一只小到可怜的白犬蜷缩在角落,小藤篮翻倒在侧,已然不省人事,手心却还松松握着一只紫色香囊,那只香囊反射的绸光生生刺进他的眼睛。
心头一瞬涌起万般诡异的痛觉,如同一柄匕首刺入心中,用力划下,一路鲜血淋漓。
她怕黑,他记得的。
那时在冰晶宫内,游景瑶抱着他剧烈战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得大口大口地喘气,过了好久才缓过来。
可这一个时辰,她就这么被关在这黑魆魆的储冰室里,他几乎无法想象游景瑶是如何在惊厥中万分绝望地昏迷过去,无依无靠。
这是第二次见到游景瑶的原形,上一次是为了压制他爆发的炽毒,游景瑶耗尽气力,全身经脉都被震断才显出完整原形来。
可如今一推门,就见她复原成那么一点点大的小犬瘫倒在那里,这说明黑暗对她来说和全身经脉尽断一样痛。
外头泄进一缕光,游景瑶苏醒又昏迷,如同被丢进冰冷溺海中沉沉浮浮,在濒死的幻觉中挣扎。
好黑。
好冷。
她是不是马上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任务若是失败,会回到现实生活中吧。
绝望席卷心神,往日梦魇重复浮现,磨蚀求生的欲望,仿佛死亡变成了最安宁的归宿,诱惑游景瑶的神志朝着鬼门关一点点靠近。
周围愈来愈冷,骨髓几乎被冻至碎裂,苟留残喘的求生意志正在一点一滴消亡,就仿佛孟婆汤都送到了嘴边,她马上就要登上阴雨连绵的奈何桥,渡过忘川,不再回头。
就在即将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
一缕温热忽然穿破万千寒霜,如同烽火中披荆斩棘而来的救世主,所向披靡而来!
浑身的冰壳被火舌舔舐,周身寒意飞快融化,似乎是谁紧紧抓住她即将离开的脚步,将即将踏入鬼门关的她硬生生扯回,那般强横,那般用力,令人熟悉的不容违逆的架势。
是谁?
她隐隐感觉到自己被揽起身。
有人抱住了她,搂在怀里,紧紧的,要把她的身子嵌进去一样。
滔天炽热像床刚晒过的厚被子紧紧裹住了自己,热意在四肢百骸间流窜,就像一具空荡荡的躯壳被重新注入血肉,唤醒一切感知,丢失的力量重新涌入经脉,游景瑶终于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五感归心,小犬抖成了筛糠,喉咙像被锁住一般发出嘶哑不明的呻.吟,眼泪生理性地大颗大颗滚落。
她哭都已经哭不出声来了。
月尘卿僵硬地将她环抱在怀中,那只毛茸茸的小犬整只缩在他怀里,身子冷得刺手,他不知该怎么做,一只手学着她从前拍自己那样,轻拍她的背,另一只手细细地为她摘去毛发上的凝霜。
那一下下颇显生疏的安抚轻拍,让小狗渐渐收住了眼泪,从嚎啕抽噎,再到静默流泪,不知过去多久,那股颤意终于被止住。
泪眼朦胧中,她嗅到一股熟悉的冷香,愣愣抬眸,却率先被谁的手背蹭去了眼角泪光。
“别哭。”
长指温柔为她抹去泪痕,黑暗中,月尘卿垂首抵了抵她的额头。
他也在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