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
有声音。
段寻压低了身体, 和小狗一起趴在叶子里。
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段寻嗅嗅风送过来的气味。杂乱的气息,让他一瞬间思绪错乱。
混乱的思绪重新连接,连同久远的记忆闪回一个个碎片,段寻意识到了——
是人类。
小狗凑过来, 轻轻撞了一下段寻的肩膀, 极低地喊了一声。
要走。
段寻慢慢地后退。
人类的声音大了起来, 小狗加快了速度,段寻也加快速度。
刷刷刷, 哗哗哗。叶子混着雨水打在脸上,段寻全力狂奔。
人类的声音变小了,小狗呼哧呼哧喘气,段寻也在呼呼喘气。
他不安地抱紧了小狗,要和小时候一样钻在它的肚皮下。
但是更小的段寻也只能勉强把自己塞进去,还要露出一双脚。
现在的段寻就更不能了, 狗狗很少让他这样做。
手上轻微的痛, 是被小狗咬了。
身上一凉,是小狗跑了。
段寻不甘心地又钻进去,这次被咬得更疼了, 他还是不撒手。
如果被咬出血了, 他就放手。
手上热热的,在爬。是血。小狗汪汪叫,有点生气了。
段寻轻轻地“汪呜”了一声, 不再执着地贴着肚皮,紧紧抱住了大尾巴。
大尾巴软的、痒的、暖和的。
段寻稍微安心地睡去,张开嘴把尾巴咬住了。
“汪!”
段寻惊醒了, 条件反射地爬起来。
下雨了,潮湿的味道。
滴答滴答。
周围有很多很多的声音和雨声交织在一起, 很乱,他一时间分不清到底从哪边传来的,四面八方向他扑来。
“¥&*#狗……%#%&@!”
“啊!……#%¥#狗……”
段寻听不懂,警觉地竖起耳朵,在一堆不明意义的声音里,听到了一个熟悉的词。
他后退再后退,一手死死拽着狗狗,喊着:“狗狗,狗狗。”
“汪——”
段寻跟着狗狗跑。
黑暗里,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多了。脚步声啪啪啪踩在泥水上,呼吸声急促,还有人类交流的声音。
很多的气味。段寻能感觉到,好多次有东西挥过来,要抓住他。
他灵活地躲闪开了,但是他离狗狗也越来越远了。
“汪汪汪——”狗狗在喊他。
段寻往前撞去,试图撞翻又来拦路的东西,跟上越跑越远的狗狗。
腿被抓住了,他身形一滞,身体凌空了。
飘飘地在半空中,摸不到湿润的泥土,无法奔跑,风凉飕飕地穿过了他。
他大喊一声,踢动双腿,双手乱摸,抓住了什么东西。热的,软的,是活的。
他张开嘴巴,咬死猎物一样,狠命咬下去。
“啊!——”
惨叫声在他耳边爆炸。但是他还是没有被放开。
更多的东西缠上来了。抓住他,抓住他,抓住了他。
他被按在地上,不能奔跑了。
“汪汪汪汪汪!”狗狗还在喊他,但是声音更远了。
周围困住他的,都是那种听不明白的声音,人类的声音。他们在说话,在大喊,把狗狗的声音和气味全部盖下去了。
段寻使出全身的力气,去撕咬,去踢蹬。
他松开了嘴,放声大喊:“狗狗……汪汪汪汪……狗!”
声音更远了。
可是他跑不掉。
没有毛的,不是狗狗。陌生的气味,陌生的声音,冲击他的大脑。
他的感官一片混乱,被搅弄得支离破碎。他发出不明意义的怒吼,身体在泥地上挣扎,摩擦出血腥气。
他在哪里?
段寻声嘶力竭,有所预感似的,放声痛哭。
哭声在嘈杂的雨声里,在混乱的脚步声里,在急迫的说话声里,在小狗微弱的呼喊里,尖锐刺耳。慢慢地,没力气地衰弱下去。
段寻喘不过气,一边咳嗽,一边呼唤着。
“不……狗……狗狗……汪汪汪汪,汪呜!”
他听不见了。
“啊啊啊……狗……小狗,汪呜汪呜……”
听不见了。
他哭得干呕,全身发抖,发恨地咬住了什么东西,血从他的嘴里流出来,他的喉咙里发出哀鸣。
小狗,不要跑。
他在哪里?
小狗在哪里?
滚开,滚开!
挣扎中,他的手臂一痛。他无用地睁开双眼,翻滚撕咬,想让自己清醒过来。
可是他还是无法抵抗、心含怨恨地昏睡过去。
他失去过,接受了,又再一次失去。
为什么他没有力气跑走,为什么他没有力气杀掉这些人,为什么他一直抓不住想要的东西?
为什么它们都消失了。
摸不到,闻不到,听不到了。
*
段寻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久违的黑暗,萧凌风也不知道去哪了。
他摸索着,床下是软的被褥触感,手边有一只玩偶——小时候陪他睡觉的小狗玩偶。
大大的眼睛和鼻子,穿了一件麻布料子的小衣服。衣服破过,牢牢地缝上了线,摸上去很粗糙,像一条虫子。
他有点恍惚。
他并没有完全沉睡,脑子里浮光掠影般,掠过了很多东西,是一些小时候的事情,非常真实。
不过,他已经长大了,不会再为那样的事痛哭了。
现在先确定自己在哪里。
段寻拿起床边的导盲杖,一边沿着墙壁走,一边在心里呼唤:[系统?]
系统回了他一声。
好。那他不是在做梦,应该还是在秘境里。
第三重秘境。
不知道为什么,他和萧凌风分开了,又是完全看不见的,又是回忆起一些往事。
就好像在这里重现了他的人生。
这个屋子很熟悉。四个上下铁架床,窗边有一株不知名的花,在散发花香。外面传来孩子的吵闹声。门关着,门外也有人声,门口有一条弧形的地毯。
段寻摸了摸自己脸,又撸起袖子,摸了摸两只手腕。
左手有伤痕,右手没有。
走路时的步调也不太对,身体像变小了。
如果真是过去重现,那应该在十二岁以后了。
目前处在孤儿院。
这最后一个秘境有点微妙。
到目前为止,它反应的是一个人的记忆,或者说是内心世界。
所以最后一关,要面对的敌人是自己?
但段寻自认为并没有心魔之类的,也没有什么悲惨到无法跨越的心理阴影。
如果是这样,这关得怎么走?
段寻决定走出房间看看。
打开房门,段寻走出去,吵闹的周围安静了一瞬。
段寻疑惑,发生什么了?
很快,他就发现了,是他的问题。
他走到哪里,哪里就安静了,只有哒哒哒导盲杖点地的声音。
身边有脚步声,离他远去的声音。
好吧。他有这么吓人吗?
段寻回忆自己在这段时间干了什么,忽然想起了点什么。
好像是孤儿院新来了几个孩子,惹了他,然后段寻淹了他们。
“段寻……”有声音怯怯的,“李阿姨让你去她的办公室。”
段寻点头,说“好”。
他走远了,背后隐隐有声音。
“……杀人……”
“他好可怕……”
“他在野外捡回来的,和野狗一起生活的……”
“没有!他只是不爱说话……”
段寻把这些声音抛在脑后。
他凭着记忆走到一扇门前,摸了摸门旁凹凸的牌子——李慧。
在段寻的印象里,这所孤儿院收纳了很多残疾的孩子。像段寻这样眼睛不好的也有好多个,所以里面的一些设施被改造过,方便这样的孩子。
但像段寻这样从野外捡回来的孩子,还是比较少见的。
段寻敲开了门。
李阿姨说:“小寻,小玉和小真流了很多血,明天才能出院。他们有错,你也有。知道自己错哪了吗?”
流血?那就不是溺水事件了?
段寻努力回忆,搜刮出了一点记忆。好像是另外的几个人,他拿刀子捅了他们?
段寻说:“李阿姨,对不起,我知道错了。”
李慧的声音缓和下来,又说了点什么。
段寻心不在焉地应付了几句,退了出去。
如果他没记错,明天他们回来了,但是段寻找机会又想杀了他们?
不过,他的印象里,并没有真正死人。
实际上,他对这段时间里所发生的都不太清晰。
不知道那些人怎么招惹他了,他连自己为什么自杀都不记得了。
或许只是觉得活着太无聊了?
或者是太讨厌这些人类,不想待在这里,又不能真正离开,所以干脆杀死自己?
段寻摸来一本书,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他趴在床上,一边摸书打发时间,一边摸着小狗。
他想起了萧凌风。
萧凌风要更大,毛也多,还是热的。
萧凌风。段寻突然坐起来,揉了揉脑袋。萧凌风受伤了,很严重,他一个人过秘境?
随着更多关于现实记忆的涌入,段寻只觉得脑子里像有两股力量在冲撞。
周围完全安静下来。就好像所有东西都不存在。
他一放松,不再思考,冲撞的疼痛就逐渐消失,孩子的吵闹声又响起来。
这个世界又活回来了。
段寻若有所思。
他的情感和记忆好像被局限在这一段场景里。
如果蛮力打破,会怎么样吗?这个秘境碎片就消失了?
等明天。
他能在这段场景里清醒过来,说明接下来会发生一些事情。
他有预感,明天会是一个重要的节点。
如果还是拖拖拉拉过不去,再考虑强行破坏的方法。
可惜小白不在,不然也许还能通过它,前往萧凌风所在的碎片。
第25章 第 25 章
第二天。
段寻碰见那些人了。
而记忆也在一点点苏醒, 他想起来了。
其实是一件说小不小,说大也不算大的事情。
他们嘲笑段寻是胆小鬼,这么大了,还要天天抱着狗娃娃, 是胆小鬼, 不是男人, 是蹲着尿尿的小女孩。
段寻没有情绪反应,眼皮都没掀一下, 径直从他们身边走过去。
两个小孩怒了,就要动手把段寻揍一顿。
但段寻反应灵敏,身手也比他们强出一大截,每人几杖后施施然走了。
他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然而,当天晚上, 他洗漱完, 回到床上后,发现自己的小狗不见了。
他来回把床铺摸了七八遍,又在旁边走了好几圈, 摸了好几圈, 床底下也找过了,就是什么都没有。
段寻想起了白天的那些人。
他问:“小玉和小真住在哪里?”
他平时独来独往,也不说话, 这么一问,房间里安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才有小孩出声:“在210。”
“段寻, 你要干嘛……”
段寻向门外走去,没有去210, 去了后厨。
后厨的大门锁上了,窗户也锁上了。
段寻进不去,干脆走了,握紧手里的小刀。
那是做手工用的,不锋利,杀不了人。
段寻放轻脚步,走向210。
嘻嘻哈哈的声音,很吵。
“什么丑东西。”
“哈哈,小瞎子的狗宝贝。”
“把它的肚子扒开,里面是不是藏钱了。”
又是一阵嘻嘻哈哈。
“没钱,破东西!”
他们把小狗一扔。
小真站起来,嘴角还在笑,脸上却惊恐万分,他抱住了自己的脖子。
“啊啊啊啊啊啊——”
段寻把刀拔出来,说了一句:“破东西。”
他面无表情,在一群尖叫慌张的孩子中,冷静得可怕。
小玉反应过来,向门外跑过去,但段寻已经来到他身后了。
段寻掐住他的脖子,小玉反手去推,段寻顺势放手,一脚踹倒了他。
小玉的头磕在墙上,他大哭,起身要反击。但段寻同样一刀扎在他的脖子上。
他吓傻了,一股尿骚味。
段寻费了点劲才把小刀拔出来——用力太过,它弯了。
段寻转身在地上摸索,捡起了他的小狗。
小刀还在往下滴血,滴答滴答。
段寻站在房间中,周边空荡荡,没人敢过来。
他语气平静地对所有人说:“动我的小狗,他们一样。”
就好像一切都没发生,段寻带着那把滴血的小刀,向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有人向他冲过来,段寻躲了第一下,挨了几下后,拎起那人的头砰砰砰往墙上撞,撞得他说不出话来。
段寻甩甩手腕,又狠狠踹了几脚。
这次离开,没人拦着他了。
吵闹的房间很安静,只有他离去的脚步声。
小刀捅人的当天晚上,几个孩子都送去了医院,段寻没大事,回去关禁闭了,好像还有一点别的惩罚。
而小玉和小真出院回孤儿院之后,段寻找机会拿了厨房的刀,又砍了他们。
第二次捅人后,段寻被送去了少年拘留所。
过了一段时间,才又重新回到孤儿院。
段寻仔细思索一番,自己的转变好像就是在这段时间。他学会适应了人类的社会规则,从当面捅人变成偷偷下手了。
所以,这一次他要怎么做?
段寻从回忆里抽身,听李阿姨说:“好,你们都说对不起,以后要好好相处。”
小玉和小真说了,他们的声线颤抖。
段寻沉默一会儿,脸上扬起一个笑。
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么做,区别是,他会做得更隐秘。
在人类社会,要像个人类一样。
就像在荒野的时候,要像一个动物一样。
动物用爪牙撕咬,用四肢奔跑,人类使用工具,用微笑和谎言来隐藏自己。
段寻笑得灿烂,内心的阴暗止不住地上涌。
不要动他的小狗。
不要动他的东西。
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就是做不到?
他向来如此,占有欲作祟、天生冷血、没有道德之类,或者是真像他们说的那样,是只披着人皮的野狗。
茹毛饮血、啖血吃肉。
向来如此,所以不管再来多少遍都一样。
杀、杀、杀。
段寻微笑着,放下刀子。
刀子上沾满了血,黏黏糊糊,一直流到了他的手肘。随着手臂的下垂,在地上滴答、滴答、滴答。
好像在下雨。
段寻抬脚,踉跄了一下——踩到软乎乎的东西了,还有点黏。
是尸体吧。
他抬起脚,磕磕绊绊地走过了一具又一具的尸体。
他不记得刚才杀了多少人了,只是觉得手臂有点累。
都是一样的那两个人,一样的高度,一样的触感。
尸体好像一条没有尽头的台阶,段寻在空寂的滴答声里向前走。
没有了。一片空旷。
没有尸体,也没有滴答声,手里的刀也没有了。
段寻伸手,能看见了。
他已从过去的孩童,变成了现在的自己。
他抬头,放眼望去,周围一片白茫茫。他站在这里,没有来路,也没有去路。但他生不出类似慌张的情绪,甚至称得上平静,只心中仍残留着浓浓的杀念。
白色的碎片在一点点消失,段寻微弯腰。
他咳出了一口血。
这就是他的选择,接下来呢?
他忍着身体里的痛,随心挑了一个方向走。
既然哪里都看不清,那走向哪里都一样。
秘境从远方向内,一片片碎裂,身体越来越痛,好像随着秘境的碎裂,他也要一同碎裂了。
碎片飘下来,融化了,像雾,轻轻飘荡。
雾越来越多,就成了河。
水有灵,通阴阳。所以,这条河流向死亡吗?
他想起第一个秘境时,萧凌风说河里有鱼。现在,他的身边也游过了几条鱼,它们孩子般咯吱笑,摇头摆尾。
冰凉的水一直往上蔓,段寻漠然想:可能他已经死了,只是自己还没有意识到。
水流越来越高,越来越粘稠。就像血一样。
也许他走在血河里。
杀人者,人恒杀之。
段寻淌着水,拔起腿。
他抬起头,河水望不到头。
水翻涌,淹没了他。
安静的,空荡的,连心也沉静下来。
有一个女人的声音,悠悠地飘荡开。
“这就是你的道吗?”
段寻心想,他有什么道。杀人吗?不是。
他想要力量,想要强大,这样才能做到想做到的事情,守护自己的一切。
守护?
段寻讽刺大笑,咳出鲜血。
这个和善的词不适用于他,换一个。
应该是占有。
杀了所有觊觎的人。杀了所有要扰乱他心中一方世界的人。
最终,段寻回应:“为追寻力量。”从心所欲。
他像只苍白的水鬼,往上游,探出了水面。
水珠顺着他的脸颊和长发滑落,滴答坠入水面。
他举弓瞄准,语气淡然:“我要杀了你,才能出去?”
女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她“哦”了一声,问:“只追求力量么?你的心里,还有其他东西。”
“我刚养了一只小狗。”段寻轻笑,拉开弓,直指水面上方的女人,“他很可爱,很听话。”
段寻思考了一下,说:“也很喜欢我。”
“你见过吗?”
女人说:“刚才见过了。”
“你是秘境的主人。”
“不全是。”
女人叹道:“心狠的孩子。”
段寻说:“多谢关心,但不劳您费心了。怎么出去?”
女声说:“你猜?”
杀人,强行破境。他只有这条路可走。
段寻闭着眼睛,却像能看见。
弦如满月,箭似陨星,飒踏飞驰。火焰腾腾燃烧,与这条沟通生死的河流对抗。
所过之处,河水蒸腾,化为白雾,鱼儿惊叫四窜。雾里劈开一条路,正中女人的身体。
她身形浅淡,但并没有消散。
段寻抹去唇边的血,再拉开一弓。
女人刚想说话,秘境突然加速碎裂,连同段寻所在的地方也碎成了几片。
他身体一空。
然而段寻并没有摔在地上,他掉在热的、软的、毛茸茸的东西上。
是萧凌风。
“段寻!”
他们落在地上。
萧凌风化为人形,段寻反手抱住了他。
很温暖,很干燥。段寻侧头,鼻尖触到了颈部的皮肤,皮肤下是汩汩的血管。
他轻微地动了一下,就像是在确认萧凌风的味道。
萧凌风抱住段寻,满怀冰凉。段寻的身上都是水,很湿很冷,脸上也是。
脸色惨白,唇边有血,脸颊边上也沾着血。
萧凌风用自己的袖子给段寻擦脸,眉头皱起:“段寻,哪里受伤了?”
他始终记得孟秋月说的话——段寻经脉有损。
段寻轻轻地碰了碰他,说:“没事。抱一下。”
真的没事?
他总觉得段寻有点不一样。
真的没事。
段寻静静地抱了一会儿,一边咳嗽,一边放开了。
萧凌风直言:“给你血。”
他还以为段寻会拒绝,在想怎么强行喂下去,没想到段寻说了声好。
段寻闭上眼睛,唇角上扬,咬住了萧凌风的脖子。
牙齿陷进皮肤里,尝到了一点血味。
段寻摸一摸咬出的印记,满意道:“喝完了。”
他问:“萧凌风,你身上的衣服?”
萧凌风穿的衣服都是他给的,他很确定,自己没有这种材质的衣服。
偏厚重,摸上去更糙,样式也不一样。
萧凌风有点兴奋地说:“你看!”
他张开嘴,吐出了一团——火焰?
段寻:“你会喷火?”
萧凌风:“不止这个,也会变衣服,还会变狼爪。”
他抓住段寻的手,段寻摸到了毛茸茸的爪子,还有软的肉垫。
段寻捏了捏。
他的手又被带到萧凌风的脑袋上,摸到了两只抖动的狼耳朵。
再一摸,抓住了大尾巴。
段寻摸摸他的尾巴,夸道:“很厉害。”
他挣脱了萧凌风的手,摸了摸其他的地方:“之前受的伤好了吗?”
“还有点痛。外面好了,里面没好。”
所以萧凌风被那条龙一喷,身体受重创,反而变强了?
段寻还记得当时摸上萧凌风烧焦的背,硬邦邦的,像摸到一把骨头。
这么重的伤,都能好这么快?
段寻再问一遍:“只是有点痛?”
萧凌风肯定回答:“一点痛。”
段寻放心了。他问:“你怎么过来的?”
刚才他没有完全杀死那个女人,是萧凌风冲过来,给了这个秘境最后一击,这里才完全碎开的。
萧凌风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们人不行,魔兽可以。每个碎片都被连在一起,有很多线。我仔细感觉到了,烧掉那根线,跟着过来了。”
“段寻!段凌!”
是小白。
两人循声望过去。
段寻这才仔细打量周围的环境。
地上长满了植物,远处有河有湖。
小白在植物堆里,一蹦一跳。它的身后还站了两个人。
一个小孩子,另一个应该是女人。
女人开口,她很沉着,就像一汪湖水。
她说:“请跟我来。”
第26章 第 26 章
段寻问:“你是谁?秘境的另一个主人?”
女人说:“我名蓝英。秘境只有一个主人——我们的主上, 云日明。”
云日明?是刚才在秘境里说话的女人吗?
他们陷在花海里,清香四溢。段寻向前眺望,有一个小山坡。
山坡上也开满了花,灵力充沛, 更为清晰。
花丛里突出了一点东西。
段寻凝神细看, 一个细长的, 和一个矮胖点的东西。它们散发着一种压迫感。
他问:“那是什么?”
女孩颇为自豪地说:“那是主上的兵器。苍龙爪牙炼成的枪,玄武龟甲炼成的盾。”
段寻想再走近看看, 但蓝英站定,无形之中挡住了他。
蓝英:“你们过了三重秘境的考验,应得到神明的馈赠。”
她伸手,掌心之上,几块碎片悬浮着。
它们在灵力之下,不断地延伸, 从碎片展开成一把弓。
看上去, 这把弓比段寻之前那把更大一些。
弓飘到段寻身前,蓝英说:“一点心意。去吧。”
段寻有不好的预感。
握住弓的下一秒,两人天旋地转, 消失在原地。
小白遗憾道:“这就走了吗?”
蓝英安抚它:“你可以去找他们玩, 那个小世界对你来说很安全。”
小白摆头,它犹豫一会儿,说:“蓝英姐姐, 秘境越来越小了。我们以后该去哪里?”
松萝哈哈笑:“你不是一直都很想出去吗?秘境碎了,你也许能出去了哦?”
小白:“那你们呢?”
蓝英:“我们要留在主上的身边。”
小白望向那个小土坡。
它没有见过云日明,准确来说, 没有见过活着的云日明。
躺在那里的,是一具遗体。
即使这样, 也要留在主上的身边吗?
松萝和蓝英告诉它,它是主上受了朋友的嘱托而收养的。它不必为她们停留。
但是,它舍不得蓝英和松萝。
蓝英严厉又温柔,教它识字读书,松萝是它从小到大的玩伴。从一有意识起,它的身边一直都有她们。
以后要离开吗?
小白惆怅地顺着小坡,一路滚进了水里,砸得鱼儿们吱哇乱叫。
*
段寻躺在草地上,累得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肩臂酸痛无比。
萧凌风也好不到哪里去,趴在地上,摊着四肢,耷拉着舌头。
他们被扔到了一个新世界里。
这里树木丛立,满头顶乱爬的巨型蜘蛛。树里有魔藤,地上有饿狼,天上有怪鸟。
他们一开始手忙脚乱,乱杀中,终于熟练起来。
就像是新手指引,他们一边对抗蜘蛛的时候,一边有蓝英的声音在旁边指导。
“魔兽,静心凝神,吸纳灵气,经脉内游走,兽核内集聚,吐火而出。”
在萧凌风不太熟练地试过几遍后,凭空出现了一本薄薄的书。
蓝英说:“拿去练。”
但是——
萧凌风不识字。
“……”
他翻了翻,郑重地递给了段寻。
段寻接过,还好,能用神识看,灵兽通典。
他说:“出去后,先学认字。”
对于段寻,蓝英教他专攻收放神识,凝练灵力,授予的是人族心法,凝神万化诀。
神识是眼,灵力化箭。
修炼到一定程度,神识不仅是眼,而是五感的集合,再进一步,融合六感,无所不觉,无所不知。
而箭只是灵力的一种外放形式。用刀的,灵力如刀,用剑的,灵力成剑气,用弓的,灵力化箭。
段寻要做的,是怎么看得清楚,怎么以适当的灵力凝实出强大的一箭。
两人在厮杀中进步神速,段寻一路突破金丹,直逼金丹中期。
大约因为在秘境里,段寻也没有遭遇什么雷劫,打着打着就顺其自然地突破了。
周围的猛兽和植物明显减少了,段寻休息一会儿,爬起来,脱掉衣服,一头栽进了河里。
洗去了满身不知名的怪液,段寻舒了一口气,浮在水面上发呆。
萧凌风也一个猛子扎了下来。
他仔细数段寻身上的伤口。
脸上有两条,脖子上一条,胸背有七八条,其他的淤青和伤痕更多了。
严重的不是这些——他知道,段寻经脉作痛的次数变多了。
可是,他也无法说出让段寻不要修炼这种话。
因为他还不够强大。
外面的世界那么大,只凭他,护自己都勉强,自然也护不住段寻。
萧凌风郁闷地甩甩头,什么时候可以让段寻好好养伤啊?
段寻上岸,披上衣袍,喊:“萧凌风。”
不一会儿,萧凌风就走到他身边了,满身湿漉漉的毛。
段寻拿起一块大布。这是他俩晚上轮流守夜时,你一点我一点,用蛛丝编织而成的布巾。
从头撸到尾,解压。
再使个烘干咒,毛发蓬松。
段寻抱住萧凌风,闭着眼睛乱摸,浑身舒爽。
萧凌风点起火,把兽肉烤得喷香四溢,时不时翻个面。
和萧凌风一样红色的火在燃烧,很温暖,静谧的林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还有滋滋的烤火声。
安逸得要睡着了。段寻靠在萧凌风的身边,眯着眼睛。
萧凌风把肉切下一块,用树枝叉着,递给了段寻。他自己不怕烫,抓住了啊呜啊呜几大口。
吃饱喝足,段寻伸了个懒腰,跳上蛛丝做成的吊床,萧凌风也跳了上来,自觉地趴好了。
段寻接着上次结束的地方,继续念通典。
萧凌风竖起耳朵听。
段寻的声音真好听,段寻真好看。
萧凌风抖抖耳朵,离段寻更近了一点,狼头搁在段寻的大腿上。
段寻把手搭上去,摸了摸,继续念。
念完这最后一部分后,他停下来。
“记住了,听懂了吗?”
萧凌风大声回答:“懂了。”
不知道是不是魔兽天赋,他学起来很快,感觉自己的兽核在慢慢变大。
他粗略估计,现在的实力可以独自对战当初的林何。
段寻摸摸他:“一起睡吧。今晚不必守夜,附近没有危险了。”
以他们的修为,都不必睡觉了。但段寻还是保留着这个习惯。
也许是和大狼贴在一起太舒服了。
微风中,月亮下,如过去的夜晚,他们像两只小动物彼此依偎,睡作一团。
还没睡醒,就突然天旋地转,掉进了花海里。
两个人淡定地站起来,段寻拍了拍自己的衣服,把衣领拉上了。
蓝英说:“你们可以走了。”
语气相当之随意。
段寻:“但你似乎还有话想说?”
蓝英:“若方便,烦请你们带走这个孩子。”她指了指小白。
“小白是上古时肥遗的后代。出生后,肥遗或为毒蛇,天下大旱;或为鸟,能治百病灭毒虫。”
她停顿一下,似乎在回忆。
“当时战乱刚刚结束,不知为何,它也进入到这方世外之域。我们本以为它失去生机,无法破壳,未料到依然生了灵智。它是什么,我也不知。或是鸟,或是蛇,或二者皆非,或——一出秘境即死。”
蓝英蹲下来,摸了摸小白的蛋壳:“之前一直不曾告诉你,因为我和松萝都不在意你的身份,也不愿让你徒增烦恼。”
“你走吧。一个人走,也可和他们一起走。”
小白仰起蛋壳,不安问:“那你们呢?”
蓝英没有回答它。
小白又问,这回带了哭腔,它隐隐明白了什么。
“松萝呢?”
松萝笑,胖嘟嘟的小脸,两个小小的酒窝。
“小白,我们早就已经死了呀。你也许还是活着的,活人和死人,不该待在一起。”
稚嫩的脸庞,乌黑的眼眸,透露出超然的平静,平静得近乎冷酷。
蛋壳里响起了啜泣声,很快变成了嚎啕大哭。
“哇……啊……松萝……蓝英……”
松萝只比小白高一点,她张开手臂,像个大人一样安慰它:“小白乖,不哭了哦。”
蓝英继续问:“你们的决定?”
段寻和萧凌风对视一眼。
段寻说:“可以带上它。但你能否把它变小一点,这么大,不好藏。”
蓝英:“这容易。为表感谢,你们可以问我一些事情。”
她话里有话:“我活得久,知晓不少秘密。”
两人几乎同时提问。
段寻:“萧凌风是什么魔兽?”
萧凌风:“入道前经脉有损怎么治?”
蓝英:“不要急。我先回答你的问题。”
她面向段寻。
“祸斗和魔狼的混血种。”她的声音冷淡,但并不冷漠,犹如传道授业般,娓娓道来,“祸斗,浑身黑毛,类犬,食火,吐火,常被认为火灾和不详之兆。当然,它并没有带来灾祸的能力,那只是人们心怀恐惧而散布的谣言。”
“至于经脉有损——”蓝英话音一转,“你们为何不缔结人兽契约呢?而且,人类还可以借用你的视感,重见光明。”
萧凌风猛然望向她。
她随手一挥,空中出现了契约之书。
段寻心神一震,接过了。
他大致翻阅查看,十几秒后,看向了萧凌风。
“这是一个双向契约。我们可以共享感官,共享修为。”
他念出契约里的话:“体弱之人,契之,可及灵兽。”
萧凌风双目灼灼,坚定道:“段寻,我想和你契约。”
段寻:“你想好了。”
萧凌风:“十分。”
段寻摸摸他的脑袋,心中涌动,勾唇微笑起来——萧凌风,完完全全地属于他了。
段寻说:“我也是十分。”
契约的仪式很简单。
两人相视而立,萧凌风喝了段寻手腕上流出来的血。
段寻也抓住他的手,把温热的、熟悉的血味咽下去。
血腥味一直咕噜噜流到他的胃里,很暖和,段寻长舒一口气。
他们闭上眼,在心中默念。
“以血为盟,以心为证。”
“同心同力,永不背弃。”
“共享祸福,同量天地。”*
刹那间,两人心神震荡,恍惚有什么东西在他们的血肉里长出来,生长、缠绕、相依,从此不可分割。
一旦分离,如放血剜心,痛不欲生。
段寻睫羽微颤,睁开了眼睛。
第27章 第 27 章
他不适地眨了眨眼睛, 闭上又睁开。
眼前的一切就像他真用眼睛看到一般。
漫天淡蓝色,在蓝天之下,一望无际的花海,红的、白的花, 比天空更深的湖水。
还有一个人。
段寻动了动手, 才意识到这个人是他自己。
萧凌风在盯着他看。
“段寻?”萧凌风有点紧张。
一个头, 两只眼睛,一张嘴。没什么特别的。
段寻问:“萧凌风, 我长相如何?”
萧凌风即答:“十分好看。”
段寻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像月亮一样皎洁的脸蛋,长发乌黑顺滑,眼睛像被水冲亮的鹅卵石。此时正凝望着他。
其实段寻的眼睛依然是看不见的,被凝望什么的,只是萧凌风的错觉而已。
段寻心里有数了。
嗯, 萧凌风的话要打个折扣。
这类样貌, 算中上吧。
段寻:“我要看你。”
他们走到湖边。
段寻看见了另一个站在自己身前的人,比他矮一点,头发乌黑, 摸上去像狼毛, 刺刺的,韧韧的,和他扎了同款马尾。
眉毛上扬, 右侧的被截断了,那里有一道疤。眼尾上扬,眼珠子也是深色的, 很亮。
段寻仔细望向湖面,少年的倒影闪闪发光。
他伸出手, 一寸寸描摹萧凌风的脸,用真正的眼去看,用心纠正脑海中他以为的、萧凌风的脸。
果然还是能看见比较好。
能看见这样活生生的萧凌风。
而不是一个在脑海中模糊不全的影子。
他站在萧凌风的身后,抚摸脸颊的手下滑,搭在他的肩上,夸他:“很好看。”
萧凌风:“……真的?很多人说我丑。”
他对段寻的审美表示怀疑。
段寻斩钉截铁:“他们没眼光,别理他们。”
他微笑,语气几乎称得上温柔:“给我看看你的狼形。”
“噢。”
圆圆的脑袋,尖尖的两只耳朵,还会抖来抖去,大尾巴又长又大,厚实温暖,垂在身后。
一身皮毛乌黑发亮,狂乱生长。
细看,吻部,眼角,耳朵边上,脊背上,尾巴上,四足上,都有一丝丝的红,像一团燃烧在身上的火焰纹身。
身型流畅有力,即使是这样静静站立着,那起伏的肌肉,修长的四肢,恰到好处的腰身,每一处都由造物者的神妙之手捏造,无不彰显着力量和野性。
让人无法忽视,让人心潮澎拜。
段寻真情实感地又说了一遍:“萧凌风,你十分的好看。”
“好了。”蓝英出声打断了他们。
果然无论过了几千万年,那群人和他们的契约灵兽总是这一副样子。
“小白,和他们一起走吧。”
小白已经止住了哭声,没什么精神地缩在松萝的怀里。
蓝英蹲下来,面对小白,说:“出去后,活下来,要给自己取一个新名字,记住了吗?”
她们一直叫它小白,是觉得贱名好养活。
小白点点头。它又想哭了。
它变小,躺在蓝英的掌心。蓝英把它递给了段寻:“交给你们了,再见。”
没有过多告别的话,蓝英少见地、温柔地对它笑,松萝对它摆手,好像在说下次一起玩。
可是不会有下次了。
段寻的掌心盖在它的身上,小白还是没有忍住,放声大哭。
孩童清脆幼嫩的嗓音撕扯着,在不断消散的秘境里、在蓝英和松萝淡去的身影里回荡。
它像一株嫩芽,好奇地探出头,先感受到的不是外面清冽的水珠、湿润的土壤、鲜活的风,而是钻顶破壳之痛。
又一个秘境碎片坍塌了。
还有更多的碎片在不断消失。
在这里,没有年月的流逝。蓝英用一朵花谢的时间记数。
一朵,两朵,三朵……千万朵谢了。
蓝英灵念归位。
她低头,身体浅淡,时间不多了。
但她不慌不忙,慢慢地向前走去。
在一片黑暗里,走向那唯一的光源。
松萝在那里。
秘境消亡之际,她不再被束缚成孩童的模样,长身而立,眉目凌然如当初,对蓝英一笑。
蓝英感叹,多久没见过她这副样子了。
她们一起坐在仅剩的花丛里,坐在云日明的身边。
云日明的容貌依旧维持在死去那日,唇角微翘,似乎会在下一秒醒过来,教松萝枪法,教蓝英纵横之术。
她的灵念铸造每一片天空、浇灌每一朵花、零落成每一捧泥土。
她无所不在。
松萝说:“为什么要自杀?”
蓝英淡淡的:“没有你们,我活不下去。你明白的。”
随胜利的喜讯传来的,是重伤将亡的主上,是已然身死、仅残留一点神魂的松萝。
松萝是此生知己,主上是明主,亦如母亲。
两人一同离去,她万念俱灰,了无生趣。
待诸事了结,她拔刀自刎于二人的墓前,终以灵念,与松萝再见。
可惜松萝死时神魂不全,在主上残留的灵念下,记忆不全,始终是孩童模样。
松萝笑说:“因为我在主上的眼里,还是她的孩子吧。”
她本是一株不起眼的小草,由云日明亲手照料长大。
从前她一直喊云日明娘亲,待到上阵杀敌时,便和其他人一同呼云日明为主上了。
“你挺喜欢那只狼?”
松萝语气隐有怀念:“只是觉得,他这一点像主上。”
修行得到超凡的力量,不是为战,而是为守护。
破了秘境,还要努力寻找那个想要守护的人。
相反,那个人类坚定地选择走杀道。
“都和我们无关啦。”
“希望小白能好好长大。”
“过了这么多年,秘境里还有不少修鬼道的。”
“还有无情道的。一万个中,一个人能修成正果。”
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一左一右,卧在云日明的身边。
一如往日,战神座下:一骁勇御敌,鏖战八方;一坐镇后方,安定人心。
长枪所指,旗帜所在,希望所向。
没有战乱,只有和平。没有饥饿和寒冷,人们温衣足食。没有散不去的黑暗和阴霾,人们在阳光下自由奔跑。
段寻他们站在谷底。
往上是如蓝色之眼的高空,脚下是深色的荒地。
狂风大作,卷起泛黄枯草。
长枪和盾巍然不动,屹立于此,千万年。
它们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随这片荒原一般沉默。
其旁还静静躺着一把长刀。
风久久低吟,沉浑、壮烈、荡气回肠,吟唱一代传奇的落幕。
两人并肩而立,都没有说话。
不止他们,地上或站或躺很多修仙者,其中还有尸体,染得泥土更深几分。
有人抱住尸体无声痛哭,有人呆呆地盯着神枪。
大家被无名的肃穆笼罩着,无人说话。
狂风止,神兵碎。
神明——陨落。
深灰色的碎末像余烬,随风飞走了。
段寻看了手心里的小白。它没有动静,不知死活。
他把小白放进萧凌风的衣兜里,在心中说:“藏好了。”
萧凌风眨了一下眼,表示知道了。
心念沟通,也是灵兽契约的一部分,很方便。
“段寻!”
段寻回过头,是祝心。
“去兰水城喝酒,万风烟请客!”
她调侃般,望向萧凌风,加重了语气:“还有,段凌。”
段寻笑而应下。
走吧。确实要遮掩一番萧凌风的事情。
兰水城里多了很多年轻人,大多刚从秘境历练回来。
人来人往,神态各异,走在兰水城的大街上。
萧凌风的视线从每一个人,到每一棵树,每一座房子,每一块地砖,转了个遍。
这些东西他当然见过,可是段寻没有。
他想让段寻看看。
段寻把手搭在萧凌风的后颈上,摸了摸:“好了。以后慢慢看。”
比起这些景色,他现在其实更想看萧凌风。
现在的萧凌风,是不是笑得很开心呢?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是不是冒出来了?
段寻他们共十几个人,入了最热闹的酒楼里。
在楼上的雅座坐定,万风烟捏了个诀,免得众人说话时被别人听去了。
祝心笑眯眯地对萧凌风说:“怎么样?这个隐匿兽核的秘方有用吧?”
萧凌风点点头,真诚道:“多谢你。”
祝心:“以后小心点,化神期的大能都发现不了你。”
孟秋月瞧了瞧,感叹道:“真是想不到。”
她又补充一句:“我和哥哥不会说的。”
都说魔兽野性未驯,凶残狡诈。可是萧凌风明显不是那类恶兽,虽然沉默寡言,看着确实挺凶的,但行事良善。
在战斗中多次帮助他们,现在——先给段寻倒好酒,又在他的碗里夹好菜。
萧凌风:“鱼吃吗?”
段寻:“吃。”
“这个,什么石羊肉,吃吗?”
“可以。”
问了几次,萧凌风就不问了,自己先吃一口,觉得好吃,又换干净的筷子,夹给段寻。
段寻施施然吃了下去,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
万风烟端起酒碗,隔空对萧凌风碰了碰,喊的是假名:“段凌。”
随即一饮而尽。
“啊——痛快。”他又给自己满上了。
这是兰水城有名的桃花酿,入口清冽,舌头一沾上,是淡淡的苦涩,在喉咙眼打转一圈,回味甘甜,仿佛饮下春天初绽的桃花。
萧凌风喝了一口,觉得甜甜的,好喝,又喝了一口。
没一会,就晕乎乎地贴在段寻的肩上,向窗外望去。
天黑了,但是有星星,有月亮,是亮的。
街上也是亮的。
这一条街热热闹闹,灯火通明。黄的灯、红的灯,像一条长河,裹挟人群,从街头流到街尾。
祝心他们在说话,萧凌风听不太清。他能清楚感觉到的,只有段寻。
月亮脸蛋,植物清香。
他说:“段寻,好看。”
不知是在说景,还是在说人。
段寻嗯了一声,和萧凌风一起沉醉于这夜与灯。
他伸手,摸摸萧凌风的脑袋,萧凌风蹭了一下,头发搔刮着他的掌心。
手指在眉上轻触,下滑,两人的眼前横跳黑色的指影,再下滑,托住了萧凌风的脸。
脸很烫,熨帖掌心。
段寻捏了捏,说:“萧凌风,你醉了。”
萧凌风嗯唔几声,把脸完全埋在段寻的手心,但埋不进去,漏了一点在外面吹冷风。
段寻垂着眼。
手心碰到了软的,是脸颊肉,也有嘴唇。有点湿,淡淡的桃花香,是刚刚沾上的桃花酿。
硬一点的,是鼻梁,是眉骨。
灼热的,是吐出的一点气息,撩过他的手指。
萧凌风是他不用眼睛看,也可以鲜活感受到的人。
他戳了戳萧凌风的脸,恶作剧般放手了。
萧凌风的脸一下子栽了下去。没半秒,他又迷迷糊糊地起来,伸手扒拉着段寻,靠在他的肩头,呼吸喷洒在颈间。
粘人精。
段寻也喝了一口酒。
好热。
但他不要推开。
他推大了窗户,让夜风灌进来。
夜风吹不去燥热,吹不去满座桃花香。
不知聊到哪了,万风烟脸颊微红,半眯着眼睛,伸长手臂,搭在祝心的肩膀上,拍了拍她的后背。
“几十年前,忘心道宗上一个修无情道的人,是我未曾谋面的师叔。我师父常说,自己不如她,她的无情剑道,至死未破。”
万风烟睁开眼,醉意中一丝清明。
“师叔名讳,春海虹。”
第28章 第 28 章
于乐真仅两个徒弟。大弟子早早云游四方, 小弟子便是万风烟。
大弟子入门下时已有十几岁了,故而于乐真并不懂如何照顾当时只有几岁的万风烟,教予他基本功法后,常闭关, 放他一人在偌大山头游玩、修行。
忘心道宗地处北境, 飞雪皑皑, 人迹罕见。
万风烟常爬上山头,眺望金红朝阳。绵绵雪山金光粼粼, 如海涛翻涌。
他是如此渺小。独身一人,内心涌上的不是孤寂,而是空旷。
为了填补心中的空旷,他在山间游荡,在经楼穿梭。
某日,藏书楼顶层, 他翻到了一本手稿。
字迹清丽端正, 几滴墨水停顿在旁。
上书:
一破世俗,二悟情谷欠,三循因果, 四了尘缘, 五忘物我,六,同于大同。
落笔——春海虹。
“师父说这是他的师妹。”万风烟随意一瞟, “师父不想我走这条路。他的原话,修无情道的,自己看不破, 看破了,别人也不肯放过你。”
不入红尘, 如何破红尘?
不识情思,如何破情思?
在世间打摸爬滚一遭,还能超脱因果,坐忘物我吗?
“你就离开宗门了,也离开师门?”
万风烟摇晃酒碗:“非也非也。”
他理直气壮道:“师父他老人家真性情。过个几年、十几年的,等他消气了,我又回到他的门下。”
绝口不提宗门的事。
是不想提,不屑提,还是不必提?
故事已尽,天边既白。
万风烟起身而去,腰上的龙鸣泛着细碎冷光。
来时突然地来,如今突然地走了。
风中遥遥传来:“有缘再见,后会无期。”
祝心:“段寻,你要去西边的金洲吗?”
段寻:“等他醒来再议。”
祝心不再多问,只笑着说:“有缘再见。”率领一众师弟师妹离去。
孟秋月和孟秋山也起身告别。
孟秋月:“我们要继续向南,听说那边有人生了怪病。”
她掏出空置的玉简:“可否标记你的神识,若有修复经脉或治好眼睛的方子,我可传信于你。”
段寻依言做了,诚恳道:“多谢。”
众人离去,段寻拍拍一旁的萧凌风,说:“还装睡?”
萧凌风睁眼,欲言又止。
段寻:“怎么了?”
萧凌风:“春海虹,这个名字,很熟悉。”
他迟疑道:“好像,小时候听过。”
他闭上眼睛回忆。
他很小,很小,被包裹着,不太会动,不会说话。
有东西流进他的嘴里,是奶。
他听见了几个字音,经常听见,虽然听不懂,但他记住了——春海虹。
是春海虹吗?是这几个字吗?
他实在想不起更多的细节,他太小了,那段记忆太模糊了。哪怕后来反复琢磨记忆,也只有这么点东西。
但不妨碍他刚才骤然听到这几个字时,心中慌乱,只好闭眼装睡,免得泄露了异常。
段寻一惊,冷下脸色。
万风烟必定是有意为之,他在试探什么?他来到虹洲,或许不只为了秘境,还为其他?
跑得倒快。
段寻:“萧凌风,不要怕。”
他的语气,沉静而坚定:“我们启程去中洲。”
*
中洲是要去的,灵石也是要赚的,因为在中洲的青峰城,即将举行五年一次的青峰鉴宝会。
每人入场二十上品灵石,一下去了大半身家。
在大家喝酒聊天的时候,段寻和萧凌风在研究人兽契约的用法,一边敲定了接下来的目的地。
金洲为首,方圆几十万里树木丛生,人烟稀少。多以广袤高原为主,在西北方向,群山起伏。
名为天水的大江从金洲起,形成众多小河小溪,滋养万物。
这一块地方是公认的魔兽地界,整体像一个变形的椭圆,西、北、南三边都有弧度,东边一条僵硬的直线。
东边与最近的人族大洲——中洲,隔了几万里。
这里是过渡地带,名“无定”。临近中洲之处,河水湍急,高山峻岭,是天然险要之地,也是一处天然的屏障。
他们决定去往无定,中洲可作为中转地。而且正好七月时,中洲青峰城举行鉴宝会。
青峰鉴宝会不止是鉴宝,还包括交易宝物、以物换物、转卖消息等,可以看作修仙界大卖场。
段寻想着顺路,干脆去瞧瞧有什么好东西。
而萧凌风,心心念念想着天材地宝,还希望找到让段寻视物的方法。
共用视感消耗精力,他们不能常用。而且借的是萧凌风的眼,与段寻面前的真实景物有出入,在共感下,段寻平时行动不方便。
段寻清点一下:“我们没灵石。”
去掉入场费,还剩五十个上品灵石,几百个中品,对于散修来说,还可以,但是在拍卖会上不够看的。
早知道当初多拿点了。段寻遗憾想到。
萧凌风干劲十足:“我要赚灵石。还有三个多月。”
况且,买不到宝物,还可以买宝物的消息,他们自己去寻。
*
某个小村落的密林间,一只人面蛛身的妖兽正呼呼喘气。
她的脸生得极美,肤若凝脂,眉似远黛,水目含情。脖子以下,却连接着巨大的蛛身,八条腿像锯刀,狰狞撑开。
她娇滴滴地开口:“两位公子何必动粗?”
可惜两人没一个动容。
段寻站在不远处,拉弓,循声,一箭飞射过去。
母蛛狼狈地躲开了。
她恨恨咬牙:不过是吃了几个人,就被两个臭道士给逮住了。
继续下去,她怕是要死在这里。
母蛛吐出蛛网,交织在枝叶间,拦住段寻二人,八条腿一动,扭身一逃。
萧凌风把蛛网斩碎,正欲再追,眼前却突然多了很多女人。
没穿衣服的。
白花花一片,红的红,白的白,手臂柔若无骨,像千万条蛇在游动。
她们笑吟吟地涌上来。
萧凌风下意识后退几步,满脸羞恼和窘迫。
他被林何捉住囚禁前,已经有十三岁了。在街头讨生活,他听过很多粗俗直白之言,虽然听不太懂,但也并非全然不知。
比如,男女有别。
他可以看段寻,可以抱段寻,可以和段寻一起睡觉、一起洗澡,但是,女孩子不可以。
白色光滑的身体围上来。
他气息一乱,连退了好几步,退到段寻身边。
段寻:“?”
段寻:“怎么了?”
他眼前一片白茫茫的人形,有女子的笑声传来。他不明白萧凌风看到了什么,这么大的反应。
他正打算一箭破出一条路,手臂刚刚后推用劲,就突然被萧凌风一拉,两个人撞在一起。
萧凌风支支吾吾:“那个,刚才差点碰到你。”
段寻知道,有一个人形离他很近,但他能在碰上之前射杀它。
“萧凌风,什么东西。”
“……女孩子。很多不穿衣服的女孩子。”
段寻愣住,他反应过来,萧凌风这是不好意思了?
他捂住萧凌风的眼睛:“闭上眼睛,跟我走。她们过来,你就提剑砍了。”
段寻一手拉住萧凌风的手,一手持弓劈砍。
那些个美貌皮囊,他又看不到,看到了也欣赏不来。
心中无色谷欠,耳边无艳语,那些女子伤不到他分毫。
蛛有蛛网,他的神识铺散开,是另一张天罗地网。
找到了。
段寻加快脚步,萧凌风紧跟着。
随着他们离人面蛛越来越近,萧凌风感觉不太对。
他的眼睁开一条缝——女孩子不见了,全部变成了没穿衣服的男人。
萧凌风这下不慌了,也不恼了。
他大步向前,走在段寻身前开路。
呵,蜘蛛精。萧凌风在心中冷笑。
人面蛛元气大伤,眼看逃跑无望,干脆也不跑了,面色可怖。
萧凌风提剑刺去,美人面狞笑一声,赫然化作了段寻的脸。
萧凌风的剑在半空中硬生生停住了,他惊出一身冷汗,旋即大怒,劈刺下去。
可那人面蛛抓住他失神的空档,躲开了。
什么玩意,也敢模仿段寻的脸?!
他抬头,却发现周围都是段寻。
“段寻”围着他,伸出手臂,说什么“你的脸好热”,什么“脱了衣服”……诸如此类的话。
其中,还有真的段寻在说话,像一盆凉水泼到他头上。
“萧凌风,你又看见什么了?”
萧凌风闭紧嘴巴,气到极点,反而冷静下来。
人面蛛跑不远。
确实跑不远,段寻暂时没管神神叨叨的萧凌风,一箭把它钉在了树上。
人面蛛半死不活,满心悲愤,想到之前好话赖话说尽了,全然不管用。
她狠狠咒骂:“呸!假惺惺的臭道士,爱钻后门的兔儿爷!你抱我,我抱你,手牵手,把嘴亲,床|上滚,不知廉耻!”
此举纯属死到临头的嘴硬,人面蛛知道人族看重脸面,男女之事都不肯说,何况男子之间?
女人不行,男人也不行,那她恶心他们一把,总行了吧?
她是魔兽,吃人天经地义,何至于此?
萧凌风被她骂得一懵。
段寻不为所动,干脆利落地掏出了她的兽核。
收好,可以换灵石。
当天晚上,萧凌风破天荒地没和段寻挨着休息。
他在思考狼生。抱一抱,睡一睡,滚一滚,怎么了?那只蛛好色,心术不正。
他要贴回段寻身边。
段寻:“萧凌风。”
他的语气很平静,甚至还带着笑意。
“过来。”
段寻当然清楚,萧凌风确实和他过于亲密了。
但,那又如何?
萧凌风只是一只狼。他的小狼,当然要紧跟在他的身边。
“过来。”段寻又重复了一遍。
几秒后,稀窣声,萧凌风贴着他坐下了。
段寻抚摸他,微笑道:“那只蜘蛛死到临头,胡言乱语,骗你玩呢。”
萧凌风点点头,赞同道:“对。她好色。”
他侧头看段寻。
段寻长得好看,他是知道的。当初在地牢里,见的第一面就知道。
和那些丑陋低级的人不一样,和脏兮兮的地牢也不一样。
长得好,心地善良。
让他眼前一亮,在痛苦黑暗的日子里有了点开心。
萧凌风:“那你喜欢女人,还是男人?”
他没等段寻回答,自言自语道:“应该是女人吧。”
因为段寻是男的,所以应该喜欢女的。但是男人也可以喜欢男人,所以段寻到底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语出惊人,但在意料之中。
段寻头一回被萧凌风噎住了。
他收回抚摸的手,冷漠道:“都不。去睡觉。”
第29章 第 29 章
朝阳初起, 金光蒙蒙。
两旁的树丛金绿,砖石大路泛着象牙般的光泽,直通古朴巍峨的城门。
城门上头有一只猛兽,毛发怒张, 倒地, 抬头怒吼, 却被一支长矛钉穿身体。
城墙连着城门,像两条巨人的手臂, 向外伸展开,意图包绕住整个青峰城。
但手臂残缺,城墙破旧,千年的风吹雨打日晒之下,狰狞的凶兽、反击的人群、爪牙和高举的兵器,都蒙上尘土, 已经看不清。
如同现在人族和兽族的关系——明面上没有爆发大的冲突, 各自划分了势力范围,维持着微妙模糊的平衡,但私下里, 是另一回事了。
这些城墙很老旧, 但依然可以看出技艺的精湛,无论是人还是兽,栩栩如生, 充满了力量感。
岁月无损它们的美感,反而赋予了独特的厚重感,更添几分肃杀之气。
这也算是中洲的特色。它直面魔兽领地, 每次人兽战乱,首当其冲。
越往西边去, 这些刻有人和兽的城墙、雕塑等越多。
青峰城也是,但它更特殊一点。
中洲地处中心,四通八达,气候宜人,地势多平坦,因此人族定居,繁衍兴旺,隶属人族三大王朝之一——天齐。
其余两国,一个靠北,名北辰,一个在东南,名南阳。
虹洲就属于南阳。
三大王朝外,还有诸多小国,如巫蛊部族、游猎人等。
天齐修缮过城墙,特别是靠近天齐都城——天都的城镇,青峰城是其中之一,可依旧保持着古老的模样。
因为青峰城是天齐王朝默许的,唯一一座由修仙者代管了几百年的都城。
因此,城墙是否完好无关紧要,修仙者有仙术嘛。
欣赏完外面的城墙,段寻和萧凌风就进城了。
城门口有两个年轻的弟子,均穿黑红衣袍,衣领处用血红色的线,绣了一个图案。
一个獠牙尖利、毛发蓬松的狰狞兽头。
管理青峰城的修仙者门派,龙虎门,也是此次的青峰鉴宝会的主办方。
弟子随意地看了他们一眼,摆手让他们进去。
萧凌风向前走,不经意地扫过他们,段寻稍稍记下那个图案。
城内不老旧,屋宇气派崭新,统一青黑色的瓦,地面干净整洁。大街上人来人往,不少的凡人、不少的修仙者。
小贩吆喝,游人嬉笑,热热闹闹。
无论男女老少,粗粗望去,面色红润,动作麻利,衣裳得体。
在这里,似乎人人都生活得很好。
段寻眼前的景物突然一变,是一串串插在桩上的糖葫芦,还有糖苹果,糖草莓,种类繁多。
他见怪不怪,萧凌风又想吃这些小玩意了。
仿佛是为了弥补失去的童年,萧凌风一路上不知道喝了多少量、多少种的奶。
而像这些糖画人啊、麦芽糖啊、糖葫芦啊,骗小孩一骗一个准,骗萧凌风也是。
灵石和人族货币都保管在段寻身上,但萧凌风总嘴馋,伸手要钱。
于是段寻干脆给他买了一个荷包,当作了零钱袋。里面的铜钱用完了,又装上新的。
萧凌风站在摊子前,掏出铜钱递给摊主,手上拿了两串,一串草莓,一串苹果——糖葫芦他吃腻了。
他还是保持着原来的习惯,眼前出现了新东西,一定要给段寻说一下。
“这是糖苹果。”
萧凌风递到段寻唇边,段寻张口咬下一块。
“这是糖草莓。”
段寻吃掉一个。
还可以,就是太甜了。萧凌风怎么这么爱吃?
狼不是应该最爱吃肉吗?
段寻:“可以了,你自己吃。”
萧凌风一边吃东西,一边含糊道:“段寻,你最喜欢吃什么?”
他发现段寻就没有特别喜欢吃的东西,给他吃什么,好像都行,但每次只吃一点就不吃了。
好像食欲不好的样子。
人修,都是这样吗?萧凌风观察过别人,觉得段寻和他们还是不一样的。
其他人是不必要。
段寻是不想吃。
段寻不想吃饭,也不喜欢其他东西。平时虽然会玩木雕,但是刻好之后,转手就扔了。
萧凌风默默捡了几个喜欢的藏起来了。
段寻好像什么都不喜欢,什么都不感兴趣。
不,有一件事还是能看出来的,摸他的狼形时是很开心的。
和段寻在一起这么久,萧凌风发觉自己似乎还是不了解他。
段寻被盯了一路,眼前是自己的侧脸。
和萧凌风视感共通的时候,他看的最多的居然是自己各种角度的脸。
被全心全意关注的感觉很不错,但段寻不想再看自己的脸了。
他按住萧凌风的脑袋,转回前方,把剩下几个糖草莓撸进他的嘴里。
“吃你的。看路。”
牙齿咀嚼的声音,没一会,就停了,响起加速的脚步声。
接着,背上一重,一热,段寻被冲得往前走了几步。
萧凌风轻巧跃到他的背上,脸贴住了他的脖颈,又热又软,手臂缠上来,两条腿屈起,夹住了他的腰腿。
没几秒又顺溜地滑下来,若无其事地在一边走着。
幼稚。
每日一问:萧凌风今年几岁?
估计才八岁。
段寻领着只有八岁的幼稚鬼萧凌风,在城内打转,买了些许青峰城特色小吃,进了一座茶馆。
一路行来,街道呈井字形,十分规整。
东边是民宅区,中心是商业区,北边立有官府等建筑。
服从于天齐王朝的官府精美庄严,但占地很小,远比不上西边的龙虎门据点,朴实而大气。
谁是这里的主导者可见一斑。
并且,在街边小摊、商铺区,包括这里的客栈门口,都挂有龙虎门的兽头标志。
甚至在民宅区,也有简化版本。在布巾上、木门上,由主人家仔细画下。
如此看来,龙虎门还挺得人心。
段寻喝了一口凉汤,眉头微皱,慢慢地咽了下去。
这叫做凉汁儿,青峰城特产。
它由本地培植的变种薄荷——碧玉蝴蝶,加上姜、盐,还有一些其他的草药而成,夏季清凉解暑、去热退火。
有点咸、有点苦,在薄荷的透心凉中,又添上一丝丝浅淡的辛辣味。
还有点甜。
总之,是混杂在一起的奇特味道。
还行吧。
比段寻第一次自己做饭时的味道,好上一千倍。
至少没有又苦又焦,又酸又咸,硬的东西像石头,烂的像一滩泥。
段寻面不改色地喝完了,把众人的话收入耳底。
“不知这次鉴宝会的压轴宝贝是什么?”
“不是兵器,上一次刚出了把宝剑。”
有人压低声音:“听说是某样吃了能让金丹升元婴、元婴冲化神的宝贝。”
一片哗然。
有人追问:“当真?”
那人拽道:“爱信不信。那宝贝,未必如龙虎门所说的严加看管,你见不得,旁人未必见不得。”
此人面容普通,衣着也普通,口气不小:“如今的龙虎门,哼,大不如前,沦落到与凡人为伍了。”
众人心想,这人口气倒傲。
“兄弟,说话小心。”
那人把乘了灵酒的碗往桌上重重一贯,不作声,显然是没当回事。
他这态度惹得人心痒痒,又不想因口舌之快出事,又想追问这人什么身份,知道多少内情。
终于有人又低声开口:“这位兄弟,似乎和龙虎门相熟?”
那人起身,向外走去,摆手,含糊道:“算不上。”
就这么把大家的好奇心吊起来,又悠悠然地走了。
像故意为之。
段寻嗒、嗒地敲着桌面,心想:又有乐子可看了。
“段凌,走。”
交了钱,他们上客栈二楼,走入房间。
段寻一手用竹竿哒哒地敲,另一手被萧凌风握住,在房内走了一圈,大致摸清楚了摆设。
他坐在床边,对萧凌风挥挥手:“去吧。”
萧凌风轻快地出去,带上门,去找店家拿个大木桶。
他们是修仙之人,不染纤尘,但泡在水里很舒服,特别是泡在热水里。
他都没有和段寻一起泡过澡。
听说北方的温泉很不错?
下次要找机会和段寻一起去。
段寻打开窗户,让新鲜的空气流进来。
他扯下遮眼的白纱,微睁眼睛,感受夜风拂过脸颊的舒爽感觉。
刹那间,脖颈微凉,血流如注。
生死一刻,段寻反应极快,惊险侧头,往后疾退几步,长弓已然在手。
眼前、身后,未见人影,但必定有人在。
只是段寻看不到。
用了特殊的方法隐蔽气息,还挑了个萧凌风不在的时间。
段寻厉声喝道:“谁?”
没有人答话。
左边猎猎破空声,旋转而来,是类似长鞭甩动的声音,右边沉重短促的一声,是长刀。
至少有两人。
就算不出声,他们的进攻已经暴露了大概的方位。
长鞭先至,与弓身划拉出刺耳的嘎啦、嘎啦。
鞭身上有尖刺,一卷,约莫能扒下一层皮。
段寻手腕一转一抖,长鞭变了方向,带着余劲,甩向长刀。
“啪”地一声,段寻借机从两人的合攻下脱身,对大概方位连射三箭。
有人闷哼一声。
然而,那两人一刚一柔,默契无比。转瞬之间,段寻又被缠上了。
这次,段寻抗住了长刀,没有躲开鞭风。
他的手臂又多了几道伤口,持弓的手微微一顿。
敌人的攻击越发狠辣,招招意取段寻的性命。
又是一刀一鞭。
长弓缠住鞭子,燃起一条火龙,有女人的隐忍低叫。右边的长刀已至身前,段寻没有管。
萧凌风破门而入,剑光凌厉,深红火焰腾空燃起,逼得持刀之人后退惨叫。
他的眼前满是段寻血肉模糊脖颈和手臂,白衣大半染成血红,刺得他胸口发疼。
萧凌风又急又怕,一股邪火烧上来,烧得他理智全无,几乎疯狂。
他就算气死了都不敢这样伤段寻,别人凭什么伤他?
他才离开一会儿,段寻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萧凌风双眼猩红,喉咙里阵阵低吼,脑中只剩一个念头。
——杀光他们!
第30章 第 30 章
火焰直扑敌人门面。
他们掩藏不住身形, 气息混乱,脚步声向外,回头抛出什么东西,屋里一片迷雾。
他们想要逃跑。
二人提气跑出了火焰的范围, 却没有逃过出火焰中飞射出来的箭矢。
裹挟了祸斗气息的火焰, 灵箭深红发黑。
女子被射中, 摔倒在地上。
她喊:“快跑!”
她的同伙,一个高大的男子, 并没有抛下她。
他躲过一箭,弯腰,伸手,想带女子一起走。
然而射过来的不止一箭,只是因为速度太快,才好似只有一箭。
随箭矢从迷雾里破空而出的, 是萧凌风。
他挥剑砍下, 男子不得不放手,提刀抵御。
刀剑相撞,萧凌风另一只手燃起火焰, 一掌击出。
男人躲避不及, 被击飞,撞在了墙上,捂着胸口, 目呲欲裂。
段寻对准女人,放了三箭,两箭断双手, 一箭断左腿——右腿刚刚中箭了。
女人相当能忍,手腕脚腕被刺穿了, 也只是隐忍低哼。
萧凌风沉着脸,把男人的手脚也暂时废了。
不过,比起段寻,他的手段更粗暴,泄愤一样,折磨得男子不断抽气痛呼。
“段凌,把他们扔到一块。”
段寻一边止血敷药,一边吩咐道。
“段寻,我想杀了他们。”
萧凌风的眼睛始终盯着那两人,眨也不眨,像要把他们撕碎殆尽,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把段寻受的伤千倍奉还。
但是段寻不让他杀。
否则他能把这两人活活烧死。
同阶的人修和魔兽,魔兽的修为天然要高出一截,更别提萧凌风的火焰不是凡火,是传说中能带来灾祸的祸斗之火。
“过来。”段寻说。
萧凌风压抑翻滚的怒气,捂着脸,喘着粗气,走向段寻。
段寻摸摸他的脸。
很烫,而且,獠牙出来了。
胸腹也滚烫,起伏得厉害。
气坏了啊。
段寻握住他的手,带到自己的脖子上。
他因为看不见,又急着处理,所以草药也敷得乱七八糟,有些伤口根本没敷上。
快触及伤口时,萧凌风的手不动了,虚虚地浮着。
段寻用力,萧凌风才被带着,终于轻轻地碰了旁边完好的皮肤。
有点痒,有点疼,有点温暖。
段寻说:“受伤了,有点疼。你来帮我包扎。”
他听见萧凌风的呼吸慢慢平静下来,那种暴虐残忍、愤怒凶狠的情绪也慢慢消失了。
好了。应该不会失控了。
作为魔兽,萧凌风有时候确实难以控制自己,直白的、不加掩饰的欲望,是他们强大力量的来源之一,也是弱点。
但段寻认为,这不如说是萧凌风身上,最让他喜欢的地方。
萧凌风的情感非常浓烈,和他的火焰一样。
烤得段寻暖洋洋。
萧凌风很小心。
他托着段寻的脖子,把药膏均匀地抹在上面,然后拿起绷带,屏住呼吸,一圈又一圈妥帖地缠好。
段寻仰头,闭着眼,享受着萧凌风小心翼翼的动作,从中细品出了几分——温柔?
脖颈处包好了,萧凌风的手往下滑,握住了段寻的手臂。
同样的手法,伤处全都包好了。
萧凌风的情绪也稳定下来了,只是呼吸有点急促。
他抱住了段寻,顾及伤口,没有太用力,虚抱着。
段寻任他抱着。
没一会,萧凌风整个人滑下去,坐在地上,把脸枕在段寻的膝盖上,蹭了蹭。
段寻估计,刚才萧凌风想习惯性蹭他的脖颈,但有伤,所以换了个地方。
他捏捏萧凌风的后颈,手指撩过发丝,顺手摸了摸萧凌风的脸。
——摸到了一手微凉的液体。
段寻屈了屈手指,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这应该是眼泪。
眼泪。
萧凌风哭了。
段寻蹙眉,惊讶地收回手指。
他举起手,放在眼前,看不到,但可以闻到,是眼泪的气味。
那滴眼泪从指尖滑落,落在他的脸上。
好遗憾。
看不见萧凌风哭的样子。
他想看。
好想看。
应该和萧凌风笑起来时一样好看。
段寻尽量平静地开口,把语气里的兴奋压下去。
毕竟哭了代表悲伤,一个正常人不应该因为别人的悲伤哭泣时而感到开心。
“萧凌风,给我眼睛。”
萧凌风纠结了一会,还是同意了。
他不想被段寻看见他哭的样子,但是段寻都开口了,他无法拒绝。
镜子前,段寻一手搭在萧凌风的后颈上,带着他凑近了镜面。
眼圈红红的,和生气时的血红不一样,睫毛上挂着泪珠,一眨,就掉下来了,落在脸颊上,留下泪痕。
“怎么哭了?”
段寻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别太高兴。
萧凌风回身,抱住段寻,闷闷道:“你差点死了。”
刚才近距离看,从前到后,伤口几乎贯穿了侧边的脖颈,皮肉外翻,血流不止。
手臂也是。
萧凌风不敢想,如果段寻第一下没躲开。
那他……就再也见不到段寻了。
他根本没有作好准备,也不能接受,段寻会死这样的事情。
他抬起头,语气坚定:“我要修炼,变强。”
他还远远不够强大。
段寻摸摸他的脸,手指缓慢而用力地抹去脸上的眼泪,夸道:“好棒,好厉害。”
哭了。
萧凌风不轻易哭,自认识以来,段寻就没有见他哭过。
哪怕是被囚禁折磨的那段日子,他也没哭过。
为段寻哭,为段寻笑,围着段寻转。
他的愤怒、难过、开心、害怕,都由段寻一手操纵。
现在只不过是摸了摸他,夸他几句,萧凌风就笑了。
段寻也笑起来,真情实感地又夸了一句:“好棒。”
接着问道:“还哭吗?”
段寻推着他的脸,回到镜子前。
萧凌风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又看看段寻,觉得哪里怪怪的。
是段寻有点奇怪。
他仔细看着段寻,段寻正微微笑着。
看了几秒,萧凌风移开视线,迷惑了。
他怎么会觉得,段寻有点瘆人呢?
是错觉吧。
“不。”萧凌风转向那两人,沉沉道,“你们是什么人?”
男人咳嗽几声,低哑道:“我叫苏横。”
他往女人的方向挪动,在地板上拖出血痕:“她是我的妻子,木澄图。”
“我们是游猎人。”
游猎人,与其说他们是一个小国,不如说他们是一个组织。
平日里各自游荡,仅在重大节日时会聚一堂,据点漂泊不定。
游猎,猎魔兽,也猎人。
段寻只了解这些。游猎人行踪隐蔽,对外不露面,有关他们的信息很少。
段寻问:“为什么杀我?”其实他心里大概有了答案。
这两人看他眼盲,又只是金丹修为。萧凌风去取木桶,离开的时间很短,可他们立马强攻,意图一击毙命。
他们必定跟踪了一段时间,知道段寻和萧凌风几乎形影不离,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段寻今天一进城,就遭了毒手,说明这两人在城外就盯上他们了,为何不在城外下手呢?那更方便。
青峰城内有龙虎门在,不允许修仙者明面上斗殴,这也是夫妻俩发现萧凌风回来后,立马逃走的原因。
闹大了,引来龙虎门,游猎人必死。
因为他们吃兽核、也吃人修的金丹、元婴修炼,人兽两界都喊打。
两人不答话。
萧凌风烧了木澄图的手,对苏横说:“你爱你的妻子?你不说,我就活活烧死她。”
他又对怒目而视的木澄图说:“你不说,我就烧死你的丈夫。”
“不。”二人几乎同时开口。
苏横心知,今日在劫难逃。这是他们大多数游猎人的结局。
但,如有一线活下去的希望,他也要努力争取。他温柔地看着木澄图,示意她冷静下来。
苏横说:“抱歉。杀人是我们的修炼功法,你只是我们的目标之一。”
“为什么等到今日才动手?”
苏横没有马上回答,萧凌风的手中燃起火焰,再一次对准了木澄图。
苏横顾不得其他,连忙说:“今日你们用灵石换了鉴宝会的请柬。”
“你们想拿请柬,所以杀我?”
“不,应该是因为我有请柬,又看起来好杀,所以才顺便要杀我。”段寻纠正了自己的说法。
请柬怎么拿?二十上品灵石换一张。
段寻有点匪夷所思:“你们没灵石,所以想夺请柬,入鉴宝会?杀人是顺带的?”
苏横尴尬而难堪地点头。
他的语气听起来很真诚:“准确地说,我们和你们无冤无仇。此次我们先动手,不对在先。技不如人,死于你手下,也是活该。”
“但——”他卑微而恳切,“我们愿为你们做任何事,只要能放我夫妻二人一条生路,只放我的妻子也可。”
木澄图咬牙,咯嗒作响。
萧凌风挂上段寻式冷笑:“无冤无仇?你们杀人在先,哪里没仇?”
段寻却问:“此话当真?”
苏横:“当真。我们可以立下血誓。”
血誓,以心头血立下誓言,感应天地,天道为证,如有违背,如未达成,身死道消。
段寻应了:“好。我要你们立下誓言:你们夫妻二人,从此听命于我,不得违背。”
苏横马上答应了:“好。”
木澄图犹豫一下,但她知道,这是唯一能活命的机会,所以也很快答应了。
只有一个人不同意。
萧凌风:“段寻!”
“他们想杀你!不能留!有今天的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就算立下了血誓,他们可能找办法破解了。到时候,肯定杀你!”
他不明白段寻为何要留下他们,更不理解的是,段寻从来不把自己的命放在心上。
在秘境里是,现在也是。
萧凌风又说了一遍,语气坚决:“杀了他们。”
段寻抬手,萧凌风自觉凑近了。
段寻摸摸他的头发,一边安抚他,一边说:“我有一个仇人,他想杀了我。这两人可以帮我对付他。再不济,还能留着挡刀。”
萧凌风拔高音量:“谁?”
问出口,不等段寻回答,他立刻想到了那个拓宽段寻经脉的人。
“那个伤你经脉的人?”
段寻点点头。
“关于他的事,你一点都想不起来吗?”
“嗯。”
不是想不起来,是根本不知道,也不一定有这个仇人。
他只是骗骗萧凌风,剩下的,还没编好。
留这两人,只是因为他和萧凌风的初遇、桃源仙门的事情,处处透着蹊跷。
他有预感,真正的风波还未到来。
这两人,也算是可用的帮手。
苏横和木澄图,都是金丹中期,再练练,到元婴不成问题。人算识趣,又互为软肋,好拿捏。
反正立下血誓了,如果这两人还有杀心,把他们当一次性用品就行了。
他明白萧凌风为什么杀意坚决——如果有人敢打萧凌风的主意,他一定会杀了他们。
段寻摸上萧凌风的胸膛,里面有一颗强健跳动的心脏,扑通、扑通。
在这类事情上,他们抱有同样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