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041
视频电话刚被拨通, 祁为理便直言不讳地提醒视频另一头的人:“周斯复,你迟到了。”
“晚了五分钟。”
关上后座车门,周斯复示意司机老赵升起车厢内的隔断挡板, “等电梯耽误了点时间。”
确认后车厢已经完全封闭, 两人的对话不会被外界听到, 祁为理意味深长地问视频里的周斯复:“春宵苦短, 昨天晚上都没怎么睡吧?黑眼圈都出来了。”
周斯复只是低着头整理袖口:“祁为理,我没你那么饥渴, 能和刚认识的人在拉斯维加斯的赌桌上当众搞起来。”
听周斯复提起了自己年轻不懂事时的荒诞情史,祁为理顿时作痛心疾首状。
虽然很了解周斯复的性格, 但他还是没忍住八卦的天性, 挥手让秘书Dexter把门从外面关上, 刻意压低声音道:“那你俩昨晚都干嘛了?”
周斯复:“什么都没干。”
“我推荐的那款Salon还行吧?度数低、甜味也适中,特别适合情侣约会——”
“嗯,”周斯复微微颔首, “是他很喜欢的甜度, 很快就喝光了一整瓶。就是吐完之后在我家发了一晚上酒疯,睡到现在还没醒。”
祁为理:“……”
他好像又帮倒忙了。
简单和祁为理概述了一下昨晚发生的事情, 周斯复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微敛眉心:“他想让封禹上市。”
听到周斯复这么说,正在喝红酒的祁为理手一抖,差点没把杯中酒液洒在白色的浴袍上。
“他想递表海外?还是通过主板IPO?”放下酒杯, 祁为理匆忙接过Dexter递来的纸巾,擦拭了几下嘴角, “不是我说……就封禹那破公司现在的状况, 怎么上市?”
周斯复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低下头看手机:“短期之内可能性不大。我会找相关机构评估一下可能性, 至于纽交所那边,你帮我问一下华尔街的几家IPO咨询公司,了解下公司重组后需要哪些合规条件。”
“……”
将自己的平板稍稍往前移了移,祁为理动了动喉咙,小心翼翼地试探出声,“斯复,小十天是不是试图利用你,故意在装醉啊?”
虽然说酒后吐真言,但一般人在前男友或者旧爱面前喝醉了酒,不应该都会吐诉一过往的心路历程爱恨情仇么?
他实在是想不通,怎么会有人一直拉着旧爱的领子,哭着闹着想让公司上市的???
屏幕里,周斯复缓缓垂下眼眸,像是也陷入了沉思。
片刻后,他看到周斯复双手交叉放在膝前,不紧不慢地反问道:“他为什么不能利用我?”
祁为理:“……”
他都快要忘了,自己这位幼弟是个看似无欲无求,实则深藏不露的隐性大情种。
祁为理连忙选择转移话题:“对了,祁为琛的私人飞机刚刚抵达纽约。不出意外的话,我俩明早应该会在机场汇合,一起前往布朗克斯。”
现在是美东时间晚上十一点,距离会面还有一段时间。他准备好好睡上一觉,明早再从L.A飞往纽约。
“监狱离Bronx市区有多远?”
周斯复问。
“半小时车程吧。”祁为理抬起手,慢吞吞地打了个哈欠,“因为是例行家属会面,我们这次不会带着律师一起去,你有什么要我转告的吗?”
周斯复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替我向三哥问好。”
“问好?”观察着视频里男人的神情,祁为理勾起唇角,“我以为你巴不得他早点死。”
“纠正一下,”周斯复淡道,“如果不是纽约州这几年暂停执行死|刑,他已经死了。”
听到他的话,祁为理闭上眼睛,靠在椅背前感叹出声:“也是。”
“原本都已经保释出狱了,最后又拍拍屁股回去蹲了牢子,只能说祁为珧活该。”
周斯复迟迟没有应声。
透过屏幕,祁为理发现这人微敛瞳孔,一股难以察觉的沉郁在他的眼中凝聚,瞳孔深处缓缓洇出一丝血色。
他极少看到这样的周斯复。
一旦剥离了往日的优雅表象,蒙在他眼前的淡然便会在顷刻间碎裂坍塌,令他的眼神立时变得寒冰彻骨。如同一只蛰伏已久的毒蛇,褪去了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皮囊,在黑暗中死死盯准猎物的七寸,随时准备一击致命。
“斯复,”从沙发里直起身来,祁为理脸上的神情难得一见地肃然起来,“够了。”
“他四年前已经被判了无期,终身监|禁不得保释。”他说,“斯复,你已经为小十天报仇了。”
“……”
车厢里的气氛顿时变得肃穆凝重,正当祁为理绞尽脑汁,想要找点什么别的话题舒缓一下现在的氛围时,他突然在周斯复身上发现了一个与他本人格格不入的细节。
透过洒进车窗的正午阳光,他看到周斯复搭在膝盖前的左手无名指上,贴着一个小小的创口贴。
创口贴是卡通款式,蓝色和白色交织在一起,看起来有点像是哆啦A梦。在半透明的创口贴下,隐约能够看到一圈淡淡的红色痕迹,像是一块不明显的咬痕。
目光紧紧盯着视频里周斯复的手背,祁为理忍不住开口问:“……你无名指怎么了?”
眉心禁不住地微微一抽,周斯复默不作声地将左手收回了口袋:“笨笨咬的。”
祁为理脸上露出狐疑神色:“你前几天不是已经把猫送去郑姐家寄养了吗?”
当着他的面,周斯复沉默了——
祁为理倒时差的速度非常快。在自己洛杉矶的别墅里呼呼大睡了一晚,第二天出现在纽约机场的时候,整个人已经精神抖擞,又变回了那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祁家二少。
在机场的贵宾室里喝了半小时早茶,他终于等到了姗姗来迟的祁为琛。
身为祁连电子这一辈的继承人,整个祁家唯独只有长子祁为琛可以和父亲一样,搭乘家族的私人飞机随意往返。
今天的祁为琛依旧是往日那副衣冠楚楚的商人打扮,一身西装马甲利落得体,风度翩翩。他是和祁连电子掌门人祁正最相像的儿子,就连外表也长得像是父亲年轻时候的翻版,在外界看来,由他来继承祁家的庞大商业版图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看到休息室里正在翘着二郎腿玩消消乐的祁为理,祁为琛将外套递给身后秘书,缓然出声:“为理,斯复呢?没跟着你一起回来?”
放下手机抬起头,祁为理在祁为琛面前笑得人畜无害:“大哥,四弟他平时和你一样日理万机,哪像我这种闲人,能随叫随到啊。”
听出了祁为理话语中暗藏的机锋,祁为琛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点点头,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那可惜了。”
“为珧下个月就要转移去圣昆廷州立监狱,错过这一次,他俩以后恐怕也没什么机会见面了。”
放下二郎腿,祁为理皮笑肉不笑地淡哼出声:“你不怕他俩见面了,当着狱警的面直接打起来?”
祁为琛笑:“都是一家人,血浓于水,哪有为了个外人打起来的道理。”
看着面前的男人接过侍应生递来的茶水,低头细细啜饮,祁为理冷着脸不吭声了。
家族内部的人都知道他们祁家小一辈的弯弯绕绕。长子祁为琛和长女祁尚惠分别负责祁连电子旗下最大的两个海外子公司,平时算得上是商业上的盟友。而他主要管理家族内部的资产和信托资金,平时和父亲八年前才认领回来的幼子周斯复交往比较密切,和大哥大姐属于两个阵营。
至于三弟祁为珧,几年前因为犯事进了监狱,早就已经远离了家族的权力漩涡。
他和祁为琛本来小时候还算亲近,后来和祁为琛的前妻郑滢关系也不错。但自从祁为琛和郑滢离婚,郑滢带着儿子回国以后,兄弟俩就很少有私底下的往来了。
外界的传闻都在说,祁家大少祁为琛和“哈佛才女”郑滢只能算是利益联姻。除了婚姻关系外,两人的感情算是名存实亡,就连郑滢生出来的儿子也不是祁为琛的种。
但只有他们家族内部的人才知道,所以的一切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早餐时间结束,两人搭乘着私人航班前往Bronx,飞机很快便降落在了Bronx郊区的民用机场。
一同坐上前来接应的林肯加长轿车,祁为琛用手机给下属打了个电话,安排今天上午的工作事宜。
挂断电话后,他随手将手机放在身旁座椅上,双手插兜闭上眼睛,仿佛陷入了小憩。
车辆刚穿过一条长长的隧道,祁为琛的手机突然发出“叮”地一声响,屏幕也紧跟着亮了起来,显示收到了一条新消息。
透过玻璃车窗的反射,祁为理依稀看到了祁为琛手机上的短信内容。
小白:【目标约我晚上吃饭,在Lumières餐厅】
听到提示音响起,祁为琛伸手拿起手机,划开了手机屏幕。
垂眼看了屏幕上的消息片刻,他直接对着手机发送了一条语音:“洗干净了?”
对方默然片刻,很快便发送过来了一张照片。
侧头望着窗外的景色,透过倒影看到祁为琛手机上对方发来的图片,祁为理险些没能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照片里,男孩全身上下一丝|不挂,背靠在椅子前,就这么当着屏幕的面打开双腿,将所有的一切呈现在了祁为琛的面前。
“洗干净了。”语音里,男孩的声音有些淡,在安静的车厢内显得尤为突兀,“里面也是。”
唇边带上了一缕淡漠的弧度,祁为琛在屏幕上慢悠悠地输入了一行字——【Good Boy(乖孩子)】
“咳——”
等祁为琛放下手机,祁为理立刻不自然地清咳了一声,“这种事情,你可以不公放的。”
他并不在乎祁为琛的私人生活,也不在乎祁为琛私下里有什么癖好,但当着他的面明目张胆地这样,实在是有点——
除此之外,他还在两人的对话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点。
对方说的“Lumières”,是一家非常有名的法国米芝莲餐厅,在全球只开了五家分店,其中一家就是在他们所在的城市。
对方说,要和“目标”在餐厅就餐,也不知道这里说的是哪一家。
听到弟弟略显尴尬的语气,祁为琛神情淡定地将手机放回口袋:“不好意思。”
林肯驶入出城的大道,车厢再一次陷入了寂静中。
靠在座椅前沉思了半晌,祁为理突然开口发问:“小白,是白叔收养的那个孩子吗?”
电话里那个男孩的声音令人感到非常熟悉,他在心里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自己是在哪里听过了。
就在六年前,周斯复双腿受伤严重,被关在祁家在洛杉矶开的疗养院的那段时间,祁为琛曾送给他一个刚成年的十八岁男孩,负责照顾他的生活起居。
说好听点是看护,说直白一点,就是送给他用来泄|欲的床伴。
自己当时人在欧洲,从来没有亲眼见过这个男孩,只听家里的佣人说,周斯复对这人的反应特别大,在第一次见到男孩时,就几乎砸碎了房间里所有触手可及的东西,歇斯底里地嘶吼着让人滚出去。
他后来才知道,周斯复之所以会有那么大的反应,是因为男孩的长相。
当然,由于严格遵从祁为琛的命令,那个男孩自然没有就这么离开。
就这样过了两个月,他听留在家里的眼线说,男孩给腿脚不便的周斯复下了药,半夜三更脱去他的衣服,想要直接把生米煮成熟饭,结果被周斯复及时察觉,差点因此丢了小命。
祁为琛当晚闻讯而至,将身上未着寸缕的男孩从周斯复的床上抱了起来。
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祁为琛没有选择给周斯复道歉,也没有直接带着男孩起身离开。
他当着仍坐在轮椅上的周斯复的面,把男孩给强上了。
那天,男孩顶着那张和时添十分相像的脸,泪落满面地对着周斯复抬起头,恳求周斯复救救他。
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在眼前发生,他到现在都不知道,周斯复当时心里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思绪渐渐回笼,这时,他的耳畔响起祁为琛慢条斯理的声音:“没错,但白叔很早就把他送给我了。”
“以后有机会,让他过来和二弟见一面?”
祁为理不动声色地说:“我以为他已经死了。”
他还记得家里的佣人说,这个叫做“小白”的孩子因为那次任务失败,在全身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的情况下,曾服用了一整罐安|眠药试图轻生。
听到他的话,祁为琛但笑不语。
过了很久,他听到祁为琛平静开口:“在亲手杀了我之前,他不会死的。”
第042章 042
时添醒过来的时候, 时间已经临近中午十二点。
他这一觉睡得特别香,完全没有做梦,以至从一张陌生的大床上睁开眼, 盯着挂在天花板上的吊灯发了会呆后, 他还是用指甲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肉, 以为自己现在还身处梦中。
雪白色的柔软大床、散落在地的被褥、室内若有似无的淡淡绿植清香……这里不是酒店, 也不是他所租住的公寓。
——是周斯复的家。
“……”
像是突然间想到什么,时添从床上倏地坐直, 整个人顿时清醒了。
按照以往的经验,他在喝酒断片之后, 通常就会完全忘记醉酒期间发生的一切。哪怕有人拿着当时拍摄下来的照片和视频放在他的面前, 让他看看醉酒后的自己是什么样, 他也完全不记得一点当时的情况。
也正因为如此,过去同学聚会的时候,以蔡天杰为首的那帮人总是以此为乐, 经常趁他醉酒的时候故意逗他, 反正等他清醒后也什么都想不起来。
可这一次却不太一样。
不知为什么,昨晚自己说出口的每一个字, 做出来的每一个动作,对方的每一个神情变化和所给出的反应,都在脑海中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仅仅用了短短数秒, 他便回想起了昨天夜里发生的一切。
他还记得,一开始的时候, 自己拉着周斯复, 在客厅的沙发上絮絮叨叨聊了半个小时天。对方全程坐在自己身旁,耐心地聆听自己说些有的没的, 直到一阵鲜浓的汤味从厨房里飘来,周斯复说他做的醒酒汤煲好了,起身回厨房去给他盛汤。
他中途好像靠在沙发上睡过去了一小会,醒来后,周斯复举着一碗已经吹凉的汤,将勺子递到他的嘴边,让他张嘴喝汤。
因为脑子里迷迷糊糊转不过弯,他也没怎么多想,就这么张开口,你一勺我一嘴,当着周斯复的面乖乖把汤喝完了。
喝完汤后,周斯复又递给了他几粒醒酒药,让他趁水还热的时候吃。将醒酒的药丸一股脑全扔进嘴里,他却一时间忘了喝水,被药丸苦得整张脸都皱到了一起。
周斯复似乎实在是拿他没办法,转身回到餐厅,不知从哪里翻出一盒他以前最爱吃的铁罐水果糖,让他赶紧含在嘴里,用水果糖的甜味压一下药丸的苦味。
就这么在客厅里折腾了好一会,他才终于消停了下来。体内的酒精含量伴随着药物的作用慢慢消退,他头一歪,就这么靠着身旁人的肩,再一次陷入了浅眠。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上的楼,等再次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二楼的客房里了。
走廊尽头的卫生间里传来衣物搅动的声响,他整个人裹在一团被褥里,身上只剩下一件穿在里面的衬衫,包括外套在内的其他衣物好像已经全被扔进了洗衣机。
卧室里除了他以外,还有另外一个人。
周斯复也早已脱下身上西装,换上了一件居家的浅灰色衬衫,正背对着他坐在床前敲打键盘,看起来像是在处理工作上的事情。男人微微低着头,两只袖口卷起至手肘,侧脸在电脑屏幕散发出来的灯光下衬出很俊的轮廓。
眯着眼睛转过头,盯着周斯复的背影发了会呆,他将视线渐渐往下移动,目光落在了周斯复搭在键盘前的修长手指上。
屏幕光线下,他依稀能看到周斯复左手的无名指间,那个字母纹身所留下的浅淡痕迹。英文字母“TenDays”在经历一次又一次清洗后,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本的字样,但他仍然能隐约看到“T”开头的那一横和“D”的半个边。两个字母残存下来的痕迹分别位于无名指的左右两侧,看起来还挺对称的。
TD……
有什么东西在眼前一闪而过,渐渐地,他的脑海里莫名浮现出了一行陌生而又熟悉的文字:
【Donofi NEV-TD (达诺菲-新能源系列-TD)】
“……”
就在某一瞬间,他怔怔地抬起头来,有些迷茫而又难以置信地望向了面前人半明半暗的侧脸。
从床前半直着腰坐起来,他的音调里仍带着几分困意:“周斯复,那个TD……是什么意思?”
“你醒了?”
正在键盘前打字的手稍作一顿,周斯复合上手中电脑,朝他回过头来:“什么TD?”
“你那款新车的名字,”揉了揉昏沉的太阳穴,他略有些含糊不清地说,“我记得车名好像是两个字母……”
听到他的这番话,周斯复脸上神情一僵,挺得笔直的脊背渐渐有些紧绷的迹象。
过了一会,望着落地窗外的浓浓夜色,他听到周斯复在黑暗中缓缓开了口:“TD,TenDays。”
“它是为你而诞生的。”
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周斯复不着痕迹地蜷起五指,挡住了无名指上那道若隐若现的纹身残痕。
半夜从睡眠中醒来,他逐渐又有些陷入了困倦,气息间的鼻音却仍旧未散。
他恍惚着问周斯复:“既然当初那么麻烦,为什么一定要把纹身洗掉?”
这也是他一直没想明白的一点。
纹身上的字母并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名,仅仅是一个独属于他们之间的代称而已,只有很少的人知道其中的含义。
他那时候想,哪怕这人往后有了新欢,或许也能和新欢解释,手指上的纹身只是一个时间名词而已,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但他没有料到,周斯复最后还是去找了给他纹身的师傅,要求他强行替自己清洗干净。
卧室里的空气顷刻间静了下来。过了一会,他发现周斯复转过身来,伸出左手手臂,在他面前缓缓摊开了左手掌心。
“每个人身上的纹身都有着独特的含义,能够看出一个人的过去和他所表达的信仰。”周斯复平静出声,“我曾遇到过一些棘手的人,他们想要逼迫、威胁每一个初来乍到的家伙说出身上纹身的故事,从而以此为荣。”
“这不是荣,”周斯复哑声道,“……十天,这是我的悔。”
话说到这里,周斯复突然顿住话头,当着他的面忽而笑了一声:“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
“睡吧。”
一边这样说着,周斯复一边抬起手,缓缓揉了揉他的头顶,“等睡一觉醒来,你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被面前人宽厚而温暖的掌心轻轻抚过发梢,他迟钝地僵住身形,呆在床前不动了。
看到他懵懵而又发愣的模样,周斯复唇角划出一抹弧度,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也就这时候不吵不闹,那么乖。”
像是笃定他醉酒后不会记得任何此刻发生的事,周斯复把手举在他的头顶悬停了片刻,接着将指尖顺着他额前的发缕划过,最终缓缓往下移,触碰上了他冒出薄汗的鼻梁。
替他轻轻拭去鼻尖浸出的汗水,周斯复的手指继续往下,修长指尖划过脸颊,最终在他的唇边悄无声息地停了下来。
那时的他已经处于刚刚醒酒后最虚弱的阶段,无论周斯复想要做什么,他恐怕都没有任何回击之力。
但面前的男人并没有选择得寸进尺。
周斯复只是放慢速度、一点点、一下下用指尖摩挲他紧抿的唇,从左至右细细勾勒出他单薄的唇型。粗糙指茧贴着唇缝滑过,隐隐夹杂着一丝咸湿的味道,应该是残留在男人指上的,从自己鼻尖拭下的汗水。
仅仅只是须臾功夫,他的呼吸便已经变得有些紊乱。
他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肩膀,微颤着出声:“周斯复,你——”
鼻间喷涌而出的温热气息在狭窄的空间弥漫开来,丝丝缕缕地洒上面前人的掌心。看到他屏住呼吸,微微往后仰起颈,垂下的眼睫由于供氧不足而抖动地厉害,周斯复放在他唇侧的无名指微不可察蜷了一下。
周斯复的嗓音有些沙哑:“……时添,呼吸。”
听到面前人的话,他抬起下颌,微微张开口想要换气,发现抵住他唇角的指节骤然一紧。
修长手指没了阻拦,轻抵着他的牙关,微微向上撬开他的唇齿,就这么闯了进来。
他下意识地闭上嘴巴,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温热又湿漉的口腔包裹着指腹,上颚最柔软的部分被摩擦而过,令他心头颤起一阵酥麻的痒。
他艰难地动了动喉咙,发现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已经完全丧失了吞咽的动作。
事情就是在那一刻失控的。
就在他刚刚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时,被手指撬开的唇齿已经迎难而上,毫不客气地咬了上去。
鲜血的腥味与甘甜的气息交织在一起,瞬间充斥了整个口腔,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轰然炸响,令他立即松开了口。
距离他近在咫尺的地方,面前的男人放下已经隐隐渗出血的手指,在黑暗中目光沉沉地望着他。
“我……”
用力地喘了几口气,他张了张口,想要出声解释,脑海里却依旧混沌一片。
他就这么在周斯复原本纹着“TenDays”的无名指上,留下了一道独属于自己的印记。
从昨晚的回忆中渐渐回过神,时添想要一头撞死在墙上的念头都有了。
他到底是出于怎样的动机,才会在周斯复的手指伸入嘴中的那一刻,下意识地就像狗一样啃上去啊!
捂着依然有些隐隐作痛的额头,时添闭上眼睛,靠在床前缓了一会。再次睁开眼时,盯着镜子里发型凌乱面色苍白的自己,他终于接受了几个目前已经发生且不可避免的事实。
第一,他宿醉后留在前男友家里过夜了。
第二,他在没有自主意识的情况下,在床上含着前男友的手指,对前男友发动了人身攻击。
……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他已经死去多年的前男友,好像还喜欢他。
第043章 043
作为一家高档米芝莲餐厅的负责人, Lumières的经理Rex对来来往往的贵客都已经眼熟了。每个人偏爱什么样的菜式口味、一般在哪个时间段前来就餐、身边带的通常是男伴还是女伴,他都已经算得上了如指掌。
能经常出入餐厅,混迹在这个圈子里的, 都是这座国际大都市有头有脸的人物。而作为采取私人会员预约制的高端场所, 这里也经常发生一些外界所不知道的秘辛。例如, 某某大企的副总带着情妇前来就餐, 被原配在门口逮个正着。再比如,两位身价数亿的投资人, 为了个二线小明星在包厢里将对方用酒瓶砸得头破血流。
正因为如此,他平时也教导员工们非礼勿视, 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禁止在背后擅加议论。
傍晚七点半, 晚上的饭局刚刚开场,一名侍应生来找他汇报:“经理,封禹的季先生预订了八点的露台包厢, 人已经到了。”
季先生以前算是餐厅的常客, 但不知为什么,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前来光顾了。
“先安排季先生落座, 开酒和上餐汤。”Rex问,“还是按原来那份菜单吗?有没有什么特别的需要?”
由于季先生的伴侣时先生非常钟爱他们家的菜品,餐厅曾专门为两人预留了一份定制菜单,全都是时先生钟意的口味。
“季先生说还是按以前的来就好。”
顿了顿话头, 侍应生见身旁没人,压低音调轻声道, “经理, 但今天陪同季先生用餐的,好像不是时先生, 那个人,他——”
他一时半会不知道该用什么措辞和经理形容,整个人变得有些支支吾吾起来。
用余光瞥了一眼走廊尽头,刚刚有两人落座的那间半露天式包厢,Rex一脸淡然:“不要多管客人的事,做好你分内的工作。”——
接过侍应生递上来的红酒,季源霖低头饮了一口,对着坐在对面的人笑道:“这是Lumières的招牌,产自南非的开普山谷,有一种当地独特的泥土甘味,可以尝尝。”
坐在他对面的青年仍有些拘谨和放不开,双手交错搭在铺着白色餐巾的膝前。听到他发了话,这才从桌前缓缓抬起眼帘,有些腼腆地抿了抿唇:“……谢谢前辈,那我就不客气了。”
端起放在桌前的高脚杯,青年小心翼翼地抬起杯底喝了两口,一双浅棕色眼眸倒映在水面上,在灯光的映衬下显得专注而又温柔。
看着青年因为紧张而紧绷的脊背渐渐放松下来,季源霖给他斟满酒,用平日再正常不过的语气开了口:“试用期的第一个月怎么样,还适应吗?”
放下手中酒杯,白然垂下眼,唇角露出一个很浅的梨涡:“第一次做行政秘书的工作,有些地方还不是很熟练。多亏前辈和公司的各位同事对我那么宽容,平时也给我不少提点和帮助,现在已经适应很多了。”
和季源霖在半空中眼神交汇,他连忙收回目光,有些局促地放缓声音:“前辈,不好意思——”
见他匆匆忙忙地避开了自己的视线,季源霖只是靠在椅背前,善解人意地一笑:“没事。”
勾起唇角,他开玩笑般地问道:“我有那么可怕?让你这么紧张。”
“……没有紧张。”
话是这么说,白然的声音却小得跟蚊子似的,“好吧……还是有点紧张。”
“嗯?”
连喝下两杯酒,他的脸颊两侧已经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绯红:“因为前辈是公司的老大啊,任谁和Boss单独出来吃饭,都会不好意思的……”
眼看这小孩就这么直率地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季源霖微微晃动着杯子里的酒液,眸中的情绪令人有些捉摸不透。
等白然将第三杯红酒喝下肚时,季源霖终于再次出了声:“白秘书的酒量应该不是很好?”
“只是工作之余出来吃个饭而已,不是什么正式的场合。”他盯着白然微醺的脸颊,施施然道,“在我面前可以轻松一点,如果不太能喝酒,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听到季源霖关怀的话语,白然脸上微微一怔,下意识地在桌前将腰背坐得笔直。
慢慢放下酒杯,他的神情有些窘迫:“不好意思前辈,我酒量确实不太行。但前辈一直在喝,我也不能——”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意识到,面前的英俊男人正微微眯着一双桃花眼,用一种深沉如水的目光打量着他。
没等他继续往下说,季源霖便淡声开了口:“白然,你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
白然愣了一下:“……像?”
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季源霖垂眼望向空空如也的酒杯,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高中的时候,也有一个比我大一级的前辈。”他说,“他一直对我很好,总是因为我年纪小而处处照顾我。我那时候性格很孤僻,在学校里和其他学生格格不入,也只有他愿意亲近我,帮助我,还让其他学生不要孤立我。”
“他和你一样,酒量不行,喝酒也容易上脸,却在应酬的时候为了给上级和客户面子,不得不喝,每次喝得人事不省,最后都要我背着回家。”
“回家?”白然好奇地问,“前辈以前和他住在一起吗?”
季源霖没有吭声。
他抬起头来,望向白然的目光中骤然浮现出一丝恍惚。
视线停留在白然的脸上,他从上往下细细描摹着面前人的眉眼与五官,眸中的情绪也渐渐从挣扎到迷茫,直至滞然。
“……前辈?”
……不。
不是他。
明明一颦一笑都那么地相似,他试图在面前人身上找到那个人的影子,等下定决心张开口,却喊不出那个人的姓名。
停下脚步回头再看,才发现无从忆起。
八年前,哈尔滨国际机场东航站楼。
时添在雪崩中冻伤的腿刚刚痊愈,虽然已经能够自由走动,但仍需要好好休息。
距离登机还有一个多小时,他给时添弄了个热水袋抱在怀里,在机场租了一辆轮椅,问他想不想四处去逛逛散散心。
闲着也是闲着,时添欣然答应了他的要求。他便推着轮椅,带着时添沿机场的玻璃落地窗慢慢往前走,一边看着窗外的飞机起起落落,一边等候着清晨的日出。
清晨曙光初现,两人在一条空旷无人的走廊停了下来。时添靠在座椅靠背前,盯着窗外的地平线望了很久。
过了一会,他听到时添轻声说:“小季,我昨晚梦到他了。”
似是没有察觉到他微僵的身形,时添闭上眼睛,勾起唇角,整个人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下:“不知道为什么,他在我的梦里一直在跑,好像拼命想要追上我一样。我转过头,和他说,让他跑慢一点,不要摔倒了,他却一直像疯了一样朝我奔来。”
“但那条路好像永远没有尽头,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顿了一下,时添笑了,“小季,你说人的一生是不是就是这样。明明已经近在咫尺,无论怎么努力,到最后总是会走散的。”
冬日暖阳洒满整片雪原,机场的广播也响起了登机的声音:“MU380航班的常客,您所搭乘的航班即将起飞,请尽快办理登机手续——”
“走吧。”
依依不舍地从遥远的地平线上收回视线,时添有些困顿地对他说。
推着轮椅上的时添原路返回,再次路过人潮汹涌的航站楼安检口,他隐约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骚动声。
安检口外,一名工作人员正在对着来人急促解释:“先生,您查询的几个安检口都已经关闭了,请您冷静一下——”
在直觉的驱使下,他停下脚步转过头,看到站满工作人员的安检口外,站着一道他再熟悉不过的人影。
男人手中拿着一份纸质航班表,应该是查到东航站楼也有飞往时添家乡的航班,临时跑了过来。
周斯复身上仍穿着那套他在医院见到他时的破旧外套,整个人蓬头垢面狼狈至极,身形瘦削地宛如脱水一般,活脱脱就是个流浪在外无家可归的乞丐。
他回过头,下意识地想要用身形挡住时添的视线,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时添已经偏着脑袋,枕着他的臂弯,沉沉睡了过去。
伤病初愈后,时添的精神便大不如以前了,经常像这样迷迷糊糊地就会睡过去。
正因为如此,他才二十四小时寸步不离地陪在这人的身边,就担心会出任何差错。
正当周斯复和安检口的工作人员僵持不下之际,安检口外突然冒出了两名彪形大汉,当着一众工作人员的面,捂住周斯复的嘴,抓着他的胳膊粗暴地将他摔在了地上。
隔的距离太远,他听不清声音,只看到其中一人从胸口拿出一张证件,对着安检口的工作人员解释了几句什么。在听到那人的解释后,工作人员们没有再上前制止,而是眼睁睁看着两人就这么将周斯复的手反制到背后,无视他的拼命挣扎,按着他就往回走。
眼眶里爬满血丝,周斯复一步三回头,像是试图在人群中寻找到什么,却最终被几名黑衣人带上了机场的摆渡车。
在他身旁,一对小情侣刚刚从安检口经过,女生小声地问自己男朋友:“……那边什么情况,好恐怖啊。”
男生摇摇头,捂住了女友的眼睛:“估计是从哪里跑出来的疯子神经病吧,别乱看。”
喧闹声越来越远,渐渐归于沉寂。他弯下腰,想要为时添拉上围在肩前的披肩,发现时添紧蹙着眉头,似乎睡得不太踏实。
然而,随着他放慢手中动作,从背后小心翼翼地将人揽入怀中,睡梦中的时添还是放缓呼吸,将头重新靠回了他的手臂上。
他记得住院的那段时间,时添闲暇时总是在反反复复地读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里面有一句话,被时添专门写在了书本的扉页上——【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可这本来就是一个伪命题。
从推着轮椅往前走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再留给时添有回头看的机会。
“……”
从旧日思绪中抽身而出,看到坐在对面的白然正用略带担忧的眼神盯着自己,季源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掌心里沾了一手的湿汗。
他终于知道,那些关于时添八年前的种种过往,他为什么从来没有梦到过了。
因为他就像个小偷一样,偷走了别人的回忆。
—
同样的喧闹声也是在这一时刻从背后响起来的。
没等季源霖回过神,露台包厢的实木大门已经被人从外面“咯吱”一声推了开来。
看到门外来人,白然立刻放下刀叉,从座位前匆匆站起身,眼中浮现出了一抹稍纵即逝的畏惧与慌张。
拉开身前椅子,白然对着来人微微躬身:“小熙先生。”
成熙身后,几名餐厅的侍应生随即也跟着匆匆而至,慌忙和在座的两位客人道歉:“抱歉,季先生,这位先生拿着您的黑卡,我们没有办法阻止他进入餐厅——”
“……阿霖?”
坐在座椅前,他听到背后传来成熙颤抖不止的声音,“……你背着我出来和他幽会?”
第044章 044
听到男孩带着剧烈颤音的质问声, 季源霖身形骤然顿住。
但很快,他脸上的表情便渐渐恢复如常。放下手中刀叉,他回过头, 视线缓缓滑过几位侍应生的脸, 目光最终停留在了为首男孩的身上。
作为一名公众人物, 成熙外出时总是用口罩和鸭舌帽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今天却是个例外。他身上穿着件自己的衬衫,由于尺码偏大, 领口松松垮垮地搭在锁骨两侧,手上的小黄鸭手链还在半空中叮当作响, 一看就是刚从家里跑出来的。
由于路上来得太急, 男孩本就白里透红的脸颊更是染上了一层绯红, 微微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包厢里显得尤为清晰。
站在餐桌对面的白然似乎也意识到了不对劲。在原地犹豫片刻,他绕过露台来到门口,好声好气地对着来人解释出声:“小熙先生, 您误会了, 我和老板今天——”
【啪——】
厉风呼啸着划过空气,还没等白然反应过来, 成熙便已经高举着手,对着白然的侧脸狠狠扇了一耳光!
身子刹那间失去平衡,白然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临时用手撑住餐桌的边沿, 这才没有让后背直接撞上身后的玻璃酒柜。
右侧脸颊一阵火辣辣地疼,他微微张开口, 刚想要说些什么, 耳朵却嗡鸣得厉害,令他只能弯下腰, 抿着唇微微喘起气来。
“……”
捂着半边脸,白然压抑着闷疼低低出声,“……小熙先生,不是您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
成熙白着一张脸,举在半空中的手以极轻微的幅度微微颤抖,“上次在丽顿酒店,就是你主动勾引的他,是不是?”
他清楚地记得,就在上一周,季源霖称自己在邻市有个会,要临时出差三天。他听阿霖的新助理说,阿霖这次什么人都没带,就带了新来的助理秘书一个人去。
他刚好那几天也要在邻市的摄影棚拍一个饮品广告,干脆没有通知任何人,在拍摄完成偷偷摸摸去了季源霖下榻的酒店。
傍晚,刚坐着保姆车到楼下,他就看到季源霖和他的新秘书有说有笑地从大堂内走了出来。
马上就要入秋了,夜晚风有些凉。在众目睽睽之下,季源霖居然脱下他自己的西装外套,披在了年轻的秘书身上。
后来,天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季源霖拎过这人手中的公文包,撑开雨伞,就这么带着他径直朝车位走去。
如果只是普通的同事往来,自己心里并不会想那么多。
但这个姓白的有点特殊,他的那张脸,实在很难不让人联想到——
话音刚落,他便看到季源霖也拉开椅子站了起来。
季源霖脸上神色微沉,开口时语气却仍然保持着往常冷静的克制:“小熙,你这是在干什么?”
“……你问我在干什么?”
僵在原地怔愣片刻,成熙回过神来,用手指着低眉顺眼站在餐桌前的白然,全身都发起了抖,“阿霖,你怎么不问问自己?”
“他才刚来公司没几天,你就让他当你的私人秘书,从早到晚跟着你,你这是打算干嘛?”
季源霖黑着一张脸,声线也紧跟着冷了下来:“这是办公室正常的行政人事调动,公司里的事情,你不需要管太多。”
听到他的话,成熙顿时红了眼睛:“那为什么偏偏是他?”
“他和那个人长的那么像,连笑起来的样子都一模一样。我有时候看到他,几乎已经快要分不清楚,以为是那个人又回来了。”他咬紧牙关,一字一顿地说,“……季源霖,你是不是还惦记着那个人,还在忘不了他?”
站在门外的侍应生见势头不对,早在争执刚开始的时候便退了出去,现在包厢里仅仅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成熙的这番话刚说出口,在场的季源霖和白然便同时愣住了。
捂着红肿的脸颊站在餐桌前,白然眼中划过一缕茫然和无措,也将目光投向了面前的季源霖:“前辈……小熙先生说的是谁?”
“抱歉,白秘书。”
片刻后,季源霖回过头,对着他略带歉意地沉沉开口,“我先回去处理点事,等下让助理来送你回家,如果身体不舒服需要去医院,你随时和助理说,算我的帐上。”
就在下一秒,他眼睁睁看着季源霖一把抓住成熙的手腕,拽着成熙便大步往包厢外走,英俊无比的脸上面色铁青。
成熙似乎也是头一回见到季源霖露出这样的神情,眸中闪过一缕稍纵即逝的畏缩。然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人已经被季源霖急匆匆带出了包厢。
“哐啷”一声,实木大门在他的面前被重重关上了。
听到走廊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不时传来成熙哽咽的抽泣声,白然咽下喉中的一缕腥甜,终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形,靠着背后的围栏缓缓坐在了冰凉的地板上。
用手背碰了碰右边脸颊,白然忍不住轻轻倒嘶了一口气:“妈的……”
成熙刚才的那一巴掌看起来轻巧,实则使了十足十的力道,恐怕就是为了给他下个马威,宣告自己的主权。
要不是季源霖还在场,他早就把这个没脑子的家伙一脚给踹出去了。
从裤兜里掏出一袋乳白色的粉|末,他朝着酒杯倒了约三分之一袋的分量,就着昂贵的红酒仰头服了下去。
这玩意也有镇定止痛的作用,可以暂时缓解一下脸上火辣辣的不适感。
随着强烈的疼痛感慢慢消退,他终于有力气从口袋里拿出手机,随手点开了快捷联络人的电话。
电话铃声在空荡的包厢内响起,很快就被对面的人接通了。
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没等电话那头的人开口,他便淡淡开了口:“成熙那小子临时坏了我的好事,今晚的任务失败了。”
听完他给出的详细解释,对方饶有兴致地出了声:“……哦?”
“既然还有力气给我打电话,不如再去争取一下?”
“争取不了,人已经带着成熙走了。”
从嘴里吐出一口带着血沫的唾液,白然用手背擦干净嘴角的殷红,清秀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既然任务失败,和以前一样,祁为琛,我这次随你处置。”
电话那头的人停顿了片刻,很快,听筒里便传来了祁为琛的盎然笑意:“也好。”
“周五晚我的私人飞机会过来接你。”祁为琛在电话里不紧不慢道,“既然已经扩|张的那么充分,那我便拭目以待了。”
白然冷冷反驳:“我周一上午还要回公司,不能让姓季的发现我不在太久。”
“请一天病假。”祁为琛说,“来我这,周一你还能下的了床?”
“……”
白然当场掐断了通话。
将手机放回裤兜,祁为琛听到坐在副驾驶上的中年人开口问自己:“他失败了?”
祁为琛微微颔首,端起摆放在后座扶手前的红酒杯,举在手中微微一晃:“嗯,季源霖养的那个小婊|子临时上门,哭着闹着把人给哄回家了。”
“不应该啊。”中年人蹙紧眉头,“他怎么会知道今晚的安排,季源霖提前告诉他了?”
祁为琛微抿一口红酒,但笑不语。
过了很久,只听他缓缓开口:“是我的人告诉他的。”
中年人从副驾驶转过头,面上有些难以置信:“大少,你——”
“我看了一下,小东西这次确实洗的很干净。”
将后背靠上汽车座椅,祁为琛阖上眼睛,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这么干净的宝贝让给其他人艹,有点不爽啊。”——
失业长达三个月之久,陈助理终于又迎来了自己事业的第二春。
今天是时总入职柒方资本,担任外聘高级战略顾问的第一天,也是他正式开始担任时总助理主任一职的日子。
他没想到,时总在拿到新offer的时候也没忘了给他申请福利,现在的薪水比起曾经在封禹时只高不低,这家私募机构甚至还给他分配了一间单独的办公室,就在时总办公室旁边,专门用来处理时总工作中的各项事宜。
一大早,跟着时总一同来到位于经开区CBD的国际融创大厦,他们俩便受到了公司同事们的热烈欢迎。
“时添,你还记得我吗?”
一名柒方的高级基金经理绕过前台,朝着时添大步走了过来,“以前在华盈证券的时候,你就在我隔壁组——”
“……宋哥?”伸手握住男人的手,时添脸上的神情有些惊讶,“你也跳槽到私募了?”
“证券太卷了,咱们个个都已经奔三,身体吃不消啊。”宋兆良拍拍他的肩,“走,我带你去到处转转,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
虽然只签了半年的顾问合同,但有老熟人在这里一起工作,时添还是觉得放松不少,也没有那种初来乍到的紧张感了。
他只在刚毕业的那一两年入职过外面的公司,其他时间都是自己创业自己干,这样的工作氛围于他而言已经有些陌生。但跟着宋兆良转了一圈,认识了一遍各个部门的员工,他还是觉得,自己应该不用太长时间就能融入这里。
他不再是老板,这些人也都不再是他的员工,所有人都有可能成为他的朋友。
一切都是新的起点、新的开始。
花一上午时间和公司高层开了介绍会,互相沟通了目前的几个融资项目,时添也给出了不少建设性的建议。几位高层都纷纷对他开玩笑,说把他招进来做顾问,算是解了柒方目前的一大燃眉之急。
临近中午,宋兆良来他的办公室找他,问他要不要出去一起吃个午饭。
时添欣然答应,正准备给陈助理打个电话,让他不要等自己了,前台小姐姐的内线电话就先拨了进来。
“喂,”或许还因为和他不算熟,前台女孩的声音还有些生涩,“请问是时顾问吗?”
“嗯,是我。”和宋兆良微微点头示意,让他稍等自己一下,时添一边夹着听筒,一边整理桌上的资料,“请问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时顾问。”前台女孩斟酌了一会措辞,才慢慢继续道,“前台接到了货拉拉的电话,说有花要送上来给您,请问您有时间出来拿吗?”
“……花?”
时添顿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记得自己并没有在网上订购什么花,也没告诉其他人自己换工作的消息。
“请稍等一下。”
挂断电话,时添和宋兆良说了一声,匆匆离开办公室,一路来到了公司前台。
刚准备找前台问清楚情况,他便听到大门外响起了清脆的门铃声响。
上前推开公司的玻璃门,他看到一个司机模样的男人从门外伸进来一个头:“请问时先生在吗?”
“……我就是,”时添问,“怎么了?”
“太好了。”货拉拉司机松了口气,转头对着身后几人挥挥手,“收货人在,都进来吧!”
众目睽睽之下,几名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依次走出电梯,抬着一排五颜六色的花篮,朝着柒方资本的大门浩浩荡荡地走了过来。
每个花篮前都飘着两束非常喜庆的红色彩带,彩带上印着三行烫金字体:
【祝:时总】
【前程似锦/大展宏图】
【达诺菲汽车工业集团- Milton Zhou/敬赠】
“这里一共有六个花篮,祝福您六六大顺,芝麻开花节节高。”司机麻溜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份签收单,“您如果确认无误的话,请在这里签字就行。”
刚被司机在怀里塞了一张签收单,时添便听到背后传来一阵手机相机的“咔喳”声。公司前台传来的动静惊动了靠近走廊过道的几个部门。员工们纷纷推开办公室门,凑出半个身子,对着摆放在公司大门外的一整排花篮拍起照来。
背后传来前台小姐姐犹豫不决的声音:“……时顾问,这这,这些花是——”
“……”
时添的手指骨节攥得发白。
当着所有新同事的面,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牙切齿道:
“周——斯——复——”
第045章 045
整个下午, 时添除了上洗手间外,剩下的时间都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
别问,问就是社死。
他原本还想找柒方的大老板, 聘请他进来的吴叔好好道个歉, 毕竟因为他的原因影响了公司秩序。没想到吴叔一听是达诺菲老总亲自送来的花篮, 专程来了趟时添的办公室, 问他是怎么和这家跨国车企扯上关系的。
绞尽脑汁在心里想了想,他临时编了个借口, 称自己最近在关注一些新能源领域的融资项目,所以和几家有新能源汽车战略研发规划的企业也有往来。
他没打算和别人过多提及和周斯复的那些旧事, 在这个节骨眼上, 那么多双眼睛都在盯着自己, 外界过多的介入只会给彼此造成不便和麻烦。
“……原来是这样,还以为你和Milton很熟。”吴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却难掩脸上的遗憾, “我们今年年初也尝试过和达诺菲进行接触, 想争取在他们上市之前参与他们的新股配售,但最后还是没竞争过其他几家大的机构。”
“原本以为你俩有私交, 还可以抽空约出来吃顿饭,谈一下明年的期权认购。”说完这番话,吴叔忍不住叹了口气,“他们算是今年IPO项目的一匹黑马, 也完全不缺基石投资者,可惜了。”
时添没想到, 姓周的居然还是个被几公私募机构争相抢夺的香饽饽。但他也不能在明面上多说什么, 只是用手轻轻摸了摸鼻尖,对面带失望的吴叔扬起一抹带着歉意的笑容。
公司本来安排在下午五点半有个会, 会议临时改到了第二天上午。下午六点整,时添便带着陈助理准时下班了。
电梯门刚合上,他便听到陈助理在背后弱弱出声:“时哥,我下班前接到一个电话,是邱姐打来的,问我你今天下班后有没有安排。”
时添按住电梯按键的手微微一顿:“邱姐……你说邱静?”
陈助理蓦然点头。
“她找我干什么?”
“她没在电话里详细说,就问我您今晚有没有时间。”陈助理回道,“但您不是五点半还有个会吗?我转告她您等下还要开会,不知道要到几点才结束,她就说没事先挂了。”
在心里稍作沉思,时添说:“你把她现在的号码发我下。”
邱静原本是封禹的董事会秘书,也是季源霖手下的一名得力干将。但就在上个月刚结束的债务纠纷案庭审中,邱静选择为他这个被告人当证人,为他提供了一项极为有利的佐证,从而使他顺利对季源霖提起了反诉。
也正是因为为出庭作证,邱静也没有继续在季源霖的身边待下去。听说她现在换了一家新的科技公司当董秘,福利和待遇都还不错。
他不知道邱静为什么突然打电话联络自己,但看在两人的关系上,还是得拨回去问个清楚才行。
刚收到陈助理发来的号码,时添听到头顶传来“叮”地一声响,电梯稳稳停在了一楼大堂。
陈助理继续下到负一楼开车,他走出电梯,跟随着下班的人潮一起走出了国际融创大厦。
站在大楼的台阶前,时添正准备拿出手机给邱静打电话,视线突然落在了马路对面绿树成荫的大道前。
路边的停车位上停着辆十分眼熟的黑色Raffaelina商务车。一道西装笔挺的身影倚靠在车门上,一只手正握着手机打电话,另一只手中牵了个小孩。
——等等。
时添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忍不住微微眯起了眼睛。
……小孩??
看到时添的身影出现在大厦门口,羊羊赶紧用小手戳了戳身旁的高大男人:“周师傅,是胖胖爹地唉!”
听到羊羊的声音,周斯复一边打着电话,一边抬起眼帘,朝他所站立的方向遥遥望了过来。
和周斯复迎面对上目光,时添脚下的步伐略顿顿住。
自从从周斯复的家落荒而逃后,他一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人。
首先,他那天在酒后失态的情况下对着周斯复说了很多奇奇怪怪的话,谁知道还有没有他没想起来的。他总觉得,自己一定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才让周斯复用那种眼神看着他。
都已经三十岁的人了,每一眼却都和年少时一样,是藏不住、道不明的,坚韧而柔软的情。
其次,他几乎已经可以99.9%确认,周斯复肯定对他还有点那种意思。至于有多少,他也不太能肯定。
至于自己……
时添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这段时间遭遇的事情太多,一切纷杂的思绪在脑子里混乱纠缠,令他一时半会也理不清楚。
在双方都无法坦然相待的情况下,避而不见是最好的选择。
成年人的想法总是理性居多。周斯复那晚对自己所表露出来的感情,说不定只是种临时的冲动,再给他一段时间仔细想想,或许就能冷静下来了。
自从离开“Vessel Grand”,两个人便再也没有在私底下联系过,原本以为事情就这么告一段落了,可谁知道周斯复今天又会突然来这么一出?
大白天让人送一车花篮上门也就算了,为什么现在会带着他的宝贝小侄子出现在公司门口,全然一副正在等着自己下班的样子?
趁着在原地片刻间犹疑的功夫,时添口袋里的手机开始震动了起来,提醒他收到了新的短信。
拿出手机,他发现发来短信的不是别人,就是那个站在街对面的男人,在他通讯录里独一无二的存在——【不就是有几个臭钱】
不就是有几个臭钱:【还不上车?快迟到了】
时添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抬起头,发现对面那人也同时放下手机,不假思索地望向了自己。
他抿了抿唇,干脆用手指在屏幕上往右一划,拨通了这人的电话。
电话刚被接通,时添便直截了当地开口:“周斯复,你那短信什么意思?”
隔着车水马龙的街道,手机里传出周斯复不疾不徐的声音:“什么我什么意思?”
“为什么要迟到了?”时添狐疑地眯起眼,问,“你要带我去哪?”
街对面,周斯复脸上的神情也有些发愣:“学校啊,邱静没告诉你?”
时添皱眉:“……去学校干什么?”
周斯复:“……”——
坐上周斯复的副驾驶,给邱静回了个电话,时添才总算搞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今晚是邱胖胖他们学校的教师节晚会,每个班的小朋友都准备了节目,准备上台对着老师和家长进行表演。
学校前几天通知家长,每个小朋友要带至少一名家长上台做游戏和合照。结果就在今天下午,邱静的新公司临时要她去参加一个非常重要的招商会,事关今年秋季几千万的巨额订单。邱静一时半会走不开,就想让邱胖胖的姥姥代替自己去学校。
令她没想到的是,邱胖胖一听说妈妈不能来参加学校的活动,让姥姥来,突然就不干了,对着自己的懒羊羊儿童手机就开始放声大哭,怎么劝都劝不住。
他说,晚上的活动要在台上玩各种游戏,姥姥本来就腿脚不方便,到时候会让班里的小朋友看笑话的。
哭着哭着,他就开始对着妈妈闹脾气,说羊羊家长也不能到场,最后还不是让羊羊的舅舅周叔叔来了。他还说,周叔叔答应会给班里每个小朋友带外国的糖果,他也想要开保时捷的爹地来参加,不能只让羊羊在班里出尽风头。
小孩子之间的争风吃醋最为闹心,邱静实在没办法把儿子哄好,只能硬着头皮给陈助理打电话,想问自己晚上有没有空。
本来听陈助理说自己晚上要开会,邱静都已经准备想别的办法了,没想到自己还会回电话过去。
“……实在不好意思,时总。”邱静的语气明显带着一丝愧疚,“我和胖胖说了好多遍,但这孩子就是脾气倔——”
“……”耐心地听完前因后果,时添对着电话里的邱静缓声开口,“没事,邱姐,你去忙你的,今晚胖胖交给我就好。”
挂断邱静的电话,又通知陈助理先开着车回家,不用等自己,时添从后视镜里望向正在开车的男人:“你怎么知道邱静找我去,她先联系你了?”
周斯复摇头:“没有。”
“羊羊和邱胖胖下午打了一架,老师打电话让我提前去了趟学校。”他淡然解释,“他俩打架的原因,是为了争执我和你谁能拿到今晚亲子游戏的第一名,我才听羊羊说你也会去。”
“所以你专程开车过来接我?”
时添问。
周斯复伸手按了一下车喇叭,装作自己听不见。
时添转头问后座上的羊羊:“羊羊,胖胖人呢,还在学校?”
“还在老师办公室哭鼻子呢。”羊羊在后座的儿童椅上皱了皱鼻子,比着他比了个鬼脸,“他就是个鼻涕虫,胆小鬼!”
时添:“……”
他平时本来就对熊孩子这种生物束手无策。要只是陪着小朋友玩玩闹闹,也就算了,这次居然还要和姓周的一起……
用两根手指掐了掐眉心,他只觉得头有点疼。
搭乘着周斯复的Raffaelina一路来到位于科教园的中心小学,时添发现有不少家长都开着豪车排队驶入学校的停车场,应该都是来参加教师节活动的。
停好车辆,从汽车后座把羊羊抱下来,周斯复绕到副驾驶门前,绅士地替他打开了车门。
一前一后往教学楼走,看着周斯复不知从身上哪里变出一颗棒棒糖,熟练地撕开糖纸塞进羊羊嘴里,拉着他的小手放慢步子往前走,时添心里莫名产生了一个异样的想法。
别说……这人平时看起来冷眉冷眼,还挺会带小孩的。
刚到羊羊和邱胖胖的班级门口,他便看到一名像是班主任的女老师正牵着邱胖胖的手站在版门口,像是在等着他们的到来。
听时添说自己是今晚陪邱胖胖参加活动的家长,女老师将男孩胖乎乎的小手递到时添手中,笑道:“既然家长已经到了,那就先进去找位置坐下吧。”
牵着时添的一根指头在半空晃了晃,邱胖胖当即破涕为笑,对着他奶声奶气地喊出声:“Daddy~”
时添一时间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在班主任和身后家长们的注视下,他只能用手薅了一把小孩毛茸茸的头发,硬着头皮回了句:“——哎,我们先进去吧。”
往前走了几步路,邱胖胖突然对着时添招了招手,脸上露出一副讳莫如深的小表情。
等时添弯下腰,他马上踮起脚尖,凑到他的耳侧小声问:“时叔叔,你今天开你的保时捷来了没?我和豆豆还有他爷爷说了,你可以开着保时捷送他们回家。”
时添脸上的笑容在顷刻间凝固。
他总不能就这么直截了当地戳破一个小朋友的梦想,告诉他,叔叔的保时捷已经拿去抵押还债了,没了。
正在这时,他突然察觉到身旁的周斯复垂下眼帘,从胸口荡出一缕低沉而富有磁性的笑音。
……姓周的居然这种时候还在嘲笑他!
时添回过头,对着身旁的男人就剜了一眼。
被他这么狠狠瞪着,周斯复只是淡定地一耸肩,脸上满是无辜——
距离晚会活动开始还有不到十分钟,小朋友们都已经去阶梯教室集合准备节目了,只剩下一堆家长坐在教室里,和周围认识的人互相寒暄交谈,气氛十分融洽。
进入教室后,时添和周斯复不约而同地走到教室的最后一排,一左一右在黑板前唯一的两个空座位前坐了下来。
周围的家长们年纪相仿,聊得话题也都差不多,不是聊孩子的学习成绩和各种兴趣班,就是聊夫妻俩的职业工作和家长里短。唯独只有他们俩,除了各自抱着手一言不发,一身西装也在人群中尤为突兀,显得和班里的所有家长格格不入。
不知过了多久,周斯复终于打破沉默,率先开了口:“我记得,以前上学的时候,我俩也是坐这个位置。”
“……嗯,”时添放下两只手,身体微微往前倾,脸上的神情仍有些不自然,“我坐你前面,你个子最高,所以坐最后一排。”
微勾起唇角,周斯复的视线越过前方一对夫妻的肩,遥遥望向了讲台中央:“谁能想到,十多年以后,我俩又重新坐在这里,等着给两个小朋友开家长会。”
“不好吗?”
时添的语调有些淡,“这种机会也不多,我这辈子估计没什么可能参加家长会了。”
听到他的话,周斯复脸上的笑容出现了一瞬间的僵滞。
缓缓敛去唇角笑意,他的视线往下微垂,停留在了时添交错搭在课桌前的两只手上,似乎隐隐有些出神。
过了一会,时添听到周斯复再次开了口:“你知道吗,羊羊不是郑姐的亲生儿子。”
时添身体一震,偏过头望向他:“……什么意思?”
周斯复脸上没什么别样的情绪,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郑滢没有生育能力,不能怀孕,羊羊是她和我大哥领养的小孩。”
“祁正一直盼着能有个直系孙子辈,将来继承他庞大的家业。”他说,“他们都说,祁正一定是受到了什么诅咒,不仅他的三个儿子全是同样的性取向,外嫁的女儿好不容易生了个女孩,还是先天性唐氏综合症患者。”
“我大哥是这一辈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为了让祁正有充足理由将公司交给他,也为了让老一辈放心,在得知联姻的妻子无法生育后,他立刻劝说郑滢去领养了一个刚出生的婴儿,骗祁正是他的亲生孙子。”
时添略有些被噎住:“……那祁正现在知道了吗?”
“郑滢对祁正说出了真相。”周斯复缓缓靠在了椅背上,“这也是她能够顺利离婚的重要筹码。”
“整个祁家,只有郑滢真心将羊羊当自己亲生儿子,他们根本不在乎羊羊的死活。”
没等时添再次出声,周斯复已经用平静无波的语调接着说了下去:“十天,我当初也是被我爸从孤儿院领养的孩子。”
“……”
时添知道,周斯复口中的“爸”指的并不是祁正,而是将他从小养到大的周律师。
他微微张开口,一时间却有些哑口无言,不知道该对周斯复说点什么合适。
从认识周斯复那一天开始,关于自己的身世,这人就一直当作一种禁忌,闭口不谈。当年在学校里,除了他,任谁拿这件事对周斯复开玩笑,都会被周斯复揍得鼻青脸肿,连妈都不认识。
他不明白周斯复为什么突然将话题从羊羊转到了自己身上,但还是没有选择插嘴,只是坐在一安静地听着。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自己或许不是最了解达诺菲总裁Milton.Zhou的人,却一定是最了解身旁人过去的那个。
——那个肆意、张扬、无忧无虑的少年周斯复。
好像除了自己,没有人会听周斯复说这些了。
“我以前总在想,以后一定要和我爱的人领养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孩。”
“我们会慢慢变老,他会健康平安长大,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宝贝。”
过了一会,他听到周斯复淡淡出声,“不再重蹈我的覆辙。”
第046章 046
羊羊和邱胖胖班级准备的教师节节目是个手语合唱。一群小豆丁身穿背带裤、背上背着白色翅膀, 在老师的引导下排队登台,为家长们献上了一首童声合唱的《感恩的心》。
两个小孩儿白天才刚打了一架,晚上便已经和好如初, 手牵着手站在最后一排, 跟随着音乐的旋律晃动着手中的天使棒。
孩子们在聚光灯下洋溢着可爱的笑脸。时添一直在举着手机录像, 还时不时对准羊羊和邱胖胖拍了好几张特写。
余光打量着时添在光影下忽明忽暗的侧脸, 周斯复双手交叠放在膝前,从容不迫地问:“拍这个干什么?”
“发给邱姐做个纪念啊。”
保存好视频, 时添放下手机,正儿八经地回答:“做父母的, 最不想错过的就是儿女成长的每个瞬间。我家里也存了好几本相册, 全是我小的时候, 老时拿他那台老式卡西欧拍下来的照片。”
话音落下,他像是遽然间想到什么,脸上的神情顿时有些窘然:“我的意思是——”
“没事, ”周斯复倒是很坦然, “没什么好避讳的。”
被周律师领回家的时候,自己早已经过了打酱油的年龄, 幼时的照片一张都没有留下。周律师的工作一直很忙,平时总是早出晚归,别提什么成长的留念了,有时候甚至连学校的家长会都不能按时参加。
时添之所以突然变得那么不自在, 是因为觉得他所说的那些话揭开了自己陈年往事的伤疤,会令自己想起那些并不愉悦的童年回忆来。
这人还是和从前一样。无论在什么情况下, 优先考虑的总是别人的感受。
剩下的时间里, 两个人没有再开口多做交谈。时添似乎有了什么心事,视线一直停留在舞台的中央, 脸上看起来全神贯注,其实大部分时间都在走神。
时添并不知道,心不在焉的不止他一个。
晚会的表演节目很快就结束了,老师们带领各个班的学生家长在体育馆划分好的区域集合,准备开始下半场的亲子游戏环节。
班主任给每位家长都准备了手环,抽中相同颜色手环的两个人分为一组,如果父母都来的家庭,可以自动成为一组。
踮着脚在抽签箱里翻了半天,邱胖胖抽中了一条红色的手环。羊羊则小心翼翼地探出头,从箱子里捡了个蓝色的。
发现自己不能和邱胖胖继续在一个组,羊羊小脸一垮,眼中泪汪汪的,像是马上就要哭了。
正在这时,他听到头顶传来舅舅淡然的声音:“羊羊,手环给我一下。”
把手环递给舅舅,他看到舅舅从衣服内侧的口袋里拿出了一块包着金箔纸的外国巧克力,拦住了一名手上戴着红色手环,刚从眼前笑嘻嘻地跑过的同班同学。
弯下腰,蹲在小男孩的面前,摊开掌心里的巧克力,他听到舅舅用循循善诱的低沉语气开了口:“小朋友,这个送你,你和我交换一下你的手环,好不好?”
盯着男人掌心里金光闪闪的糖纸,小男孩在原地咬着唇犹豫了很久,像是在纠结到底要不要接受陌生人的东西。到最后,他咽了咽口水,还是败下阵来:“……好,好吧。”
注视着小男孩一边吃着巧克力,一边蹦蹦跳跳远去的身影,舅舅不紧不慢地将交换而来的红色手环系上手腕,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走吧,去找胖胖和你时叔叔。”
听到总算能和邱胖胖同一个组了,羊羊激动地原地欢呼了一声,一把拉住舅舅的手,“咯咯”笑着就撒腿朝邱胖胖所在的方向跑。
跑到一半,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转过头望着自家舅舅:“舅舅,你是不是也想和时叔叔一起玩呀?”
舅舅敲了他一记头栗,让他快走。
亲子游戏的比赛项目是“两人三足”。邱胖胖抽完手环后,时添顺道去裁判台领了绑腿用的红色绳子,带着邱胖胖一起来到了热身区,打算先做一下热身运动。
他今天没有特意准备运动鞋,脚上的皮鞋跑起来有些碍事,但暂时也没有别的办法。
活动了一下身体,他单膝跪在地上,正准备将红绳系上脚踝,视野范围内便出现了一双同样锃亮的黑色皮鞋。
往上抬起头,时添看到了刚刚在自己面前停下脚步的周斯复。
抬手晃了晃腕间的红色手环,周斯复面上的讶异不似有假:“时总,好巧。”
时添:“……”
不是……姓周的怎么到哪都阴魂不散啊??
没等他从地上站起来,周斯复已经在他的面前躬下身,拾起了掉落在地的绳子。
绳子被周斯复挽上手腕,利落地拉成一条直线。将绳子攥在手中,周斯复用两根冰凉的指节抵住他的小腿腿腹,将他熨烫平整的西服裤脚往上撩了起来。
粗糙指节贴着他脚踝处的肌肤,轻轻往下按了按,他听到耳侧传来男人平稳的声音:“绑在这里,OK吗?”
没等得到他的默许,周斯复已经缓缓收拢掌心,握住了他裸|露在外的脚踝。
察觉到周斯复突如其来的动作,时添动了动嘴唇,小腿肌肉渐渐绷紧,差一点就抽筋了。
红绳绕着周斯复修长的指节缠绕而至,沿着他的腿腹绕了半圈,又重新回到了周斯复手中。紧接着,身旁的男人往前伸出左腿,用绳子将两人的脚踝紧紧绑在了一起。
在两人脚后跟的中间部位系了个活结,周斯复拍拍手掌,从地上站了起来:“Done(搞定).”
发现他垂眼盯着地面,半天没有给出回应,周斯复略有些疑惑地出声问:“怎么了?”
“绑得太紧,不舒服?”
“……”默不作声地在裤腿两侧擦干手心的汗,时添微微一动喉咙,用和平时一样如常的声音回道,“没事,挺好的。”
跑道上的其他几队都已经各就各位,在邱胖胖和羊羊充满紧张的目光注视下,两人小心谨慎地往前挪动步伐,一前一后地朝着所在的6号跑道走去。
幸亏周斯复一路将脚步放得足够慢,哪怕他心里在想别的事情,也没有因为突如其来的走神而不小心中途摔倒。
就在刚才,周斯复轻轻握住他脚踝的那一瞬间,一种久违的熟悉触感沿着脊椎窜向全身,令他的后背和手心同时沁出一层薄薄的汗来。
四年前,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狂风暴雨夜,也曾有个人像这样握住他的脚踝,用同样的姿势单膝跪在他的面前,粗糙指腹轻轻揉搓着他由于血液不流通而泛着青紫的小腿肌肉。
和今天恰好相反,那个人没有为他系上红绳,而是解开牢牢绑在他脚踝处的绳结,让他走——
随着哨声响起,第一组的八队家长同时听令,朝着位于两百百米外的终点线奔去。
只要获得这次比赛的前三名,就能成为今晚亲子游戏活动的赢家。赢得比赛的队伍,不仅可以拿到班主任奖励的奖状和小红花,还能将孩子的照片刊登在学校的活动栏上。
正是因为这样,邱胖胖和羊羊才爬上高高的看台,使出了浑身解数,站在看台的最前方上大喊着给两位大人加油。
两个小孩互不相让,一个比一个喊得更大声:“Daddy,快点快点!!”
“——周师傅,时叔叔,加油!”
“两人三足”最考验的就是队友之间的默契程度,其他几队大多都是两名家长组成的夫妻档,默契自然不用说。在共同的配合下,很快就有两只队伍遥遥领先,将其他队伍甩在了后面。
“默契”这两个字,放在时添和周斯复身上却完全不适用。
在裁判吹响哨声的那一刹,两人同时往前迈出右腿,刚冲出起点就差点撞在一起,摔了个狗吃屎。
堪堪伸手挡在时添胸前,防止他进一步往前滑倒,周斯复善意地提醒自己队友:“你顺拐了。”
扶着周斯复的胳膊,好不容易在原地稳住身形,时添的额前隐隐冒出青筋:“……明明是你在同手同脚好不好?”
发现两个人就这么僵在原地,一时半会僵持不下,羊羊顿时急了,将手中的小本子卷成喇叭,对着看台下面大喊:“周——师——傅,你在干什么?!”
眼看第一名的队伍已经跑完快一半路程了,时添一咬牙,干脆从半空中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周斯复的手腕:“我数一、二、三,我迈左脚,你迈右脚,我们一起。”
“一,二——”
没等他把“三”说出口,周斯复已经缓缓收拢掌心,将五指扣了上来。
十指交错,紧密地贴合在一起,周斯复牵着他的手,率先迈开脚步,带着他往前冲!
由于惯力使然,几个短暂而又仓促的回合后,两个人的步伐总算渐渐趋于一致。听着看台上两个小孩兴奋的欢呼声,他们手牵着手,在周斯复的引导下不断加快脚步,开始朝着终点的方向小跑。
距离终点还剩下不到二十米,他们已经赶超了四五个小队,成为了暂时的前三名。
这时,时添听到周斯复在耳畔沉沉出声:“快到终点了,一起跑过去?”
胸膛起伏的厉害,从鼻间缓缓吐出一口气,时添闭上眼睛又睁开,算是豁出去了。
“……好。”
往右移动半步,他牢牢抓紧了周斯复的手掌,“你往前,我跟上。”
微微侧眸望着他,周斯复眼中带笑:“遵命。”
高中的时候,周斯复是全校闻名的体育健将,无论是田径跳远还是游泳篮球,他几乎十项全能无所不能。
以前网上流行着一句动漫里的台词——【如果是去见你,我会用跑的】
班里的同学那时总开玩笑,说如果是去见十天的话,周斯复会直接在田径场上飞起来。
正因为如此,每一次校运会总决赛,班里的拉拉队都会在比赛开始前四散开来,独自留他一个人站在终点最醒目的位置。
只要他在终点等着周斯复,周斯复就永远会将所有人远远抛在身后,撒开腿,朝着他直奔而来。
在他的记忆里,这还是第一次,周斯复拉着他一起跑向终点。
或许因为太过紧张,原本排在第一名的队伍在冲线前绊了一跤,放慢了不少速度。随着两人脚底的步伐愈来愈快,场外也渐渐响起了学生和家长们此起彼伏的加油声。所有人都在观望,他们这一对是否能绝地反击,成为从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
耳侧风声呜鸣,系在两人胸前的领带也开始随风飘扬,在半空中交错又分开。在冲出终点线,哨声响起的一刹那,时添望着身旁男人额前扬起的碎发,短暂地失了下神。
大学毕业前,他曾有一次对周斯复倒苦水,说爸妈最近总是在操心他的婚事,想让他毕业之后就去相亲。上次放假回家,老爸还说,厂里有个客户的女儿刚从德国留学回来,让他抽空回去和她见个面。
他坐在老屋的天台上晃荡着双腿,开玩笑般地问身旁的大男孩:“要是我以后和别的人结婚了,怎么办?”
将易拉罐里的啤酒一饮而尽,周斯复用尾指轻轻勾住他的小拇指,眼中染上了微醺酒意:“十天啊,看到那片海了没?”
“要是你爸一定要逼着你去相亲结婚,我一定会大闹你的婚礼,拉着你的手当场带着你私奔,沿着海岸线一直跑,去一个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
“周斯复,你是不是喝多了?”听到爱人的回答,他忍不住失笑,“这里是市区,哪里有海啊。”
仅仅数秒失神的功夫,时添便落后了半步,一脚踩上了周斯复的皮鞋尖。两只绑在一起的腿在终点相撞,时添重心不稳,连带着周斯复也没能稳住身形,脚下同时一滑。
就在往后仰倒的前一秒,面前男人伸出一只手臂,护住他的后脑勺,将他揽入了自己怀中。
【哐啷——】
后背先着地,狠狠撞向了地面。一声闷响过后,周斯复平躺在塑胶跑道上,张开双臂,吃痛地“嘶”了一声。
艹,真他娘的疼。
就在同时往后滑倒的那一瞬间,他便一把拉过时添,将这人牢牢地护在了胸前。原本已经做好充当人体肉垫的准备了,只是没想到怀里这家伙居然那么重。
趴在自己胸前的人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整个身躯僵硬得厉害,半天一动不动。
双方脸庞近在咫尺,就连眼睑处的睫毛也清晰可辨,怀中人胸膛的每一次起伏,都共同牵扯着他们的呼吸。
正当周斯复艰涩地动了动喉咙,准备说点什么时,他忽然听到时添开了口。
“本来就没有那片海,对不对?”
用手肘缓缓支撑起身体,时添盯着他的眼睛,嗓音沙哑:“……周斯复,我结婚的时候,你都没有来。”
第047章 047
虽然在冲出终点线的时候摔了一跤, 时添和周斯复这一队最终还是获得了“两人三足”比赛的第一名。
上台领奖的时候,家长要带着孩子一起。时添和周斯复一手牵着一只小肉团子,在其他家长们的热烈掌声和孩子们的哭嚎声中登上了体育馆临时设置的小小领奖台。
胸前别上了老师发的小红花, 邱胖胖一直紧咬着嘴唇, 将胸膛挺得笔直, 忍住不让自己的泪水掉下来。
邱胖胖整张脸因为得奖而涨得通红, 站在他一旁的羊羊倒是很淡定。无论以前在美国的时候还是现在,他在哪里都是班级里的第一名, 奖状更是从小到大拿到手软。不像身边的小胖子,一朵小红花而已, 都稀罕成什么样了。
看到台上两个大人之间的距离隔得老开, 学校请来的摄影师匆忙在台下挥手:“两位家长, 麻烦站近一点。”
“再靠近一点,对——”
两侧肩膀碰到一起,时添刚在原地站定, 便听到身旁的周斯复说:“十天, 笑一个。”
“……”
时添努力扯了下嘴角,不仅笑不出来, 还打算当场找个地洞钻进去。
刚才不小心摔倒在地,整个人趴在周斯复身上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就冒出了一句无厘头的话。
等他反应过来时,周斯复已经渐渐变了眼神。
冷色调的眸子忽然间有了温度, 周斯复定定回望着他,语调微沉:“……我以为你不希望我来。”
“我……”
他当时微微张开口, 试图出声反驳, 却被周斯复这短短的一句话给堵死了。
直到四周慢慢有老师围聚上来,询问他俩有没有受伤, 他才意识到,自己正在被周斯复虚虚箍在怀里,两个人四目相对,鼻尖相抵,呼吸着彼此的气息。
身体的距离几乎已经趋近于零。那一刻,他们的心脏贴得那样近,即使已经刻意放缓呼吸的节奏,仍然近到能够听到周斯复有序的心跳声。
幸好,在剩下的时间里,他们之间没有人再提起刚才发生的那段小插曲。直到教师节活动全部结束,带着两个小孩一同往学校的停车场走,时添才感觉两人之间的气氛没那么古怪了。
按下裤兜里的车钥匙,周斯复问他:“你现在住哪?我送你回去。”
时添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对着面前人微微摇了摇头:“时间不早了,他俩明早还要上学,你先送羊羊回郑姐家吧,我带胖胖打车回酒店。”
活动结束前,他接到邱静临时打来的电话,说她还在邻市处理公司的合同,估计今天晚上不能赶回来了,问能不能麻烦他帮忙照顾邱胖胖一晚。
既然是邱姐的请求,自然要应下。他打算今天晚上先带邱胖胖回酒店睡一晚,明早去上班的时候再顺路送邱胖胖回学校。
听到他这样说,周斯复搭在车门上的手一顿:“酒店?”
“嗯。”
“祁为理和我说,你早就搬出来了。”
“原本已经搬出来了,”时添说,“但最近一直有来路不明的人在我租的房子外蹲守,我觉得短期内住那里也不太安全,就在公司附近重新找了个酒店公寓。”
“……”
周斯复没再多问什么,只是伸手拉开驾驶座的车门,“上车。”
回酒店的路上,羊羊和邱胖胖在后座的儿童椅里头挨着头靠在一起,全都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启动汽车发动机,点开车载屏幕,周斯复问坐在副驾驶上的人:“想听什么?”
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后座的两个熊孩子,时添忍不住放轻声音:“……《摇篮曲》吧。”
周斯复的开车技术非常好,车辆在行驶过程中完全没有产生任何颠簸。星星在夜空中闪烁,静谧而又悠远,车厢里,两个熊孩子在舒缓的旋律中慢慢睡着了,时添也靠着座椅靠背,缓缓阖上了眼睛。
上一次感受到这样的舒适与宁静,于他而言似乎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汽车驶下高架桥,一路上沉默不语的周斯复突然发了话:“我有一个提议,时总要不要考虑?”
时添没睁眼,语气里带着一丝惺忪睡意:“你说。”
“祁为理那套公寓离融创大厦很近,开车五分钟就到,安保措施也不错。”周斯复盯着方向盘前的油表,脸上神色如常,“要不要搬过来和我一起住?”
话音落下后不久,他又用淡然的语调接着补充:“当然,我平时经常需要往返美国,公寓大半时间都没人在,就当一个人住就行,时总不必顾虑太多。”
听到周斯复的这番话,时添终于缓缓睁开了双眼。
像是在心里认真思索了一会,他偏过头,意味深长地望向身旁男人:“你认真的?”
周斯复搭在方向盘上的手僵了一秒,指节往下轻轻敲了敲:“时总认为我在开玩笑?”
“没有,”时添眨了眨眼睛,回头看向道路的正前方,“我只是恰好想起来,之前我去你公司,求你帮我处理诉后财产的那件事。”
“我记得我当时也提出了一个方案,说要是你工作忙,可以让你的手下替你去做,你说你需要再考虑一下。”
不知道时添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一茬,周斯复微皱了下眉:“你是指——”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时添已经重新靠回椅背,不紧不慢地出声:“嗯,我也已经考虑好了。”
时添笑眯眯地,对着他一字一顿道:“我,拒,绝。”——
第一次完全独自一个人带小孩,时添还是觉得有点手忙脚乱。
刷开酒店房门,将半梦半醒的邱胖胖抱上床,他正准备先去卫生间洗漱一下,换件睡觉的衣服,突然就被邱胖胖从背后抱住了大腿:“Daddy……”
弯下腰,轻轻揉了揉小孩毛茸茸的头发,他压低声音问:“胖胖,怎么了?”
“肚子饿,”用肉嘟嘟的小手拍了拍肚皮,邱胖胖有些意犹未尽地咂巴几下嘴,“想,想吃东西——”
天色已晚,很多外卖都已经关门了,时添在点餐软件上翻了一下,发现酒店背后刚好有一家粥店,晚上会卖一些烧烤和小吃。
给邱胖胖盖上被子,他捏了捏邱胖胖粉嫩的小脸:“先睡吧,叔叔下楼给你买吃的。”
迷迷糊糊地说了句“谢谢”,邱胖胖翻了个身,秒速入睡。
初秋的夜晚有些微凉,时添想了想,干脆从衣柜里翻出一件风衣,披在身上出了门。
电梯很快就抵达了他所在的楼层,电梯门缓缓打开,时添刚打算走入电梯,脚步却遽然间顿在了原地。
电梯内并肩站着两个男人,身上穿着黑色风衣,用围巾裹住大半张脸,正在用一种深邃的眼神直直地盯着他。
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时添刚要转过身,发现左侧的电梯门也在同一时间打开了。又有另外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电梯,无声地来到他的背后,堵死了他的退路。
将一只手放入口袋,紧紧攥住自己的手机,他默不作声地问将自己团团围住的几个人:“你们干什么?”
“时先生,”为首一人客气地开了口,“抱歉那么晚前来叨扰,我们老板有点事想要问您,让我们请时先生移步一叙。”
“你们老板?”时添皱起眉头,“谁?”
“我们是一家美国的上市科技公司,”为首的男人从胸口拿出一张名片,递给了时添,“时先生以前应该没有听说过。”
时添接过名片,看到名片上印着一行黑底白字:【Trace Technology溯源科技- Chairman/CEO主席/执行总裁-Jennifer Qi】
视线在公司CEO的名字上面停留片刻,时添冷冷开口:“我没有见过以这样的方式邀请别人见面的。”
“请转告你们老板,这位Jennifer女士,如果真有重要的事要和我谈,请白天工作时间拨打我的办公室电话,我会根据时间再做安排。”
面前的黑衣人似乎早已料到他的反应,没有再继续解释什么,只是对着身后的下属伸出手。
接过下属递上前来的文件,男人将手中纸张在时添面前展了开来:“时先生,我们老板说,您一定会对这个感兴趣。如果您愿意接受我们的邀请,我们老板的车就停在楼下,随时可以和您见面。”
看清了男人手中文件里的内容,时添的瞳孔猝然针缩了一下。
这是一张由纽约州上诉法院颁发的终身监|禁判决令,判决时间为去年的12月。审理的案件是四年前,在奥尔巴尼郊区发生的绑架杀人案。
判决文件经过陪审团表决,并且印有官方印章,是具备法律效力的审理文件。
“时先生,我想您一定很想知道,最近在您身上发生的所有变故,和当年的那起事件到底有什么关联。”男人用一板一眼的语气说,“老板让我们转告,她会告诉您所有的一切,只要您愿意坐下来和她谈一谈。”
时添缓缓眯起眼睛,目光愈发冷了下来:“那她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对方那么大费周章找上门来,肯定也有想要从他这里得到的东西。
对方了然地摊开手:“很简单,我们想要知道关于您丈夫,也就是季先生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们正在办理离婚手续,我对他的所作所为也并不了解。”时添淡道,“与其找我,你们不如亲自去问他本人。”
“时先生,你所掌握的东西,或许远比你自己所认为的要多得多。”
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时添一直放在风衣口袋里的那只手,男人的神情依旧平静不改:“不过,我们并不打算触犯贵国的法律,当然也不会强迫您。要是您这时候联系警方,我们会感到很困扰的。”
时添盯着面前几人,一字一顿地问:“要是我拒绝呢?”
“小朋友挺可爱的,应该已经睡着了?”
朝时添背后的酒店房门抬起下巴,为首的男人毫不在意地笑了一下,“他的妈妈正在邻市和我们公司签订商业合同。我想,时先生应该不会想让那位女士临时出什么差池吧?”
听到他的话,时添的面上仍旧不动声色,心却蓦地沉了下去。
他已经明白,自己这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敢这么大摇大摆地闯入酒店,在监控下面这么肆无忌惮地拦住自己,这帮人应该早就有所准备。如果他现在不接受他们提出的条件,除了远在邻市的邱静很有可能会遇到危险,就连邱胖胖的安全也不能得到保证。
除此以外,这帮人看起来也不是境内身份,一旦他报警,可能会将整个事件变得更加复杂。
在心中思索半晌,时添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跟你们下楼。”环视了一圈众人,他从裤兜里拿出了自己手机,举在手中示意几个人看,“但半小时以后,如果我没有回拨我助理的电话,他就会立刻报警。”
自从上次被一帮不明来路的人在出租屋外蹲守后,他已经留了个心眼,和陈助理商讨了好几个用于紧急突发事件的暗号。一旦他遇到危险或者来不及使用手机,就会用特殊的方式通知陈助理。
就在几分钟前,刚被这帮人围住的时候,他已经在手机键盘上按下两个数字,以短信形式发送给了陈助理。
这是他遇到危险不能使用手机时所使用的暗号,一旦稍后没有及时给陈助理回电,陈助理就会开始下一步行动。
没想到时添居然还留了后手,在场四人相互对视了一眼,为首的男人给时添让出了一条道:“时先生,请。”
乘着电梯一路下楼,离开酒店后门,时添被几人簇拥着,向停车场角落里一台不起眼的黑色轿车走去。
伸手打开后车门,一名黑衣人微微躬身,对着后车厢里的人恭敬开口:“祁总,人带到了。”
坐上汽车的后车厢,时添发现车里坐着一名年轻而又高挑的女人。女人披着棕色披肩,身穿一袭米白色职业裙装,将长发盘成一个发髻,用发网一丝不苟地罩起来,整个人看起来既优雅又干练。
看到时添上了车,女人放下手中的白色珠光手袋,朝他伸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祁尚惠,溯源科技CEO,叫我Jennifer就好。”
“……”
望着女人妆容精致的脸,时添的眉心不经意地一蹙。
他总觉得这张脸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到过。
“纽约一别,四年没见了。”
轻轻握住他的手,祁尚惠微启红唇,“时先生还在看心理医生吗?”
第048章 048
听到祁尚惠的话, 时添的瞳孔微微缩了一下。
一直以来独属于自己的秘密,就这么被面前的女人开门见山地说了出口,令他感到有些莫名的不适。
盯着祁尚惠打量了片刻, 时添缓缓移动视线, 避开了女人意味深长的目光。
“这是我的私事, 不劳祁博士费心。”
他淡道。
发现时添开始用“博士”称呼自己, 祁尚惠知道,这人应该已经认出自己来了。
“当年没有和你表明身份, 我也有我自己的苦衷。”祁尚惠靠在座椅前,微微叹了口气, “那时候我还年轻, 也只是个受别人摆布的棋子而已, 希望时先生能够理解。”
“但现在,我已经可以对时先生知无不言。”她勾起唇角,“据说有一些人在经历刺激性|事件后, 会刻意回避或者选择性遗忘与创伤有关的细节, 不知时先生对于当年的事情还记得多少?”
时添只是冷冷看着她,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 他终于再次开了口:“我不会忘的。”
四年前的中秋,也是他启程前往纽约,参加一个国际LED灯具厂商展会的日子。
刚刚抵达纽约机场,还没来得及前往下榻的酒店, 他就被一群不明来路的人在机场外从背后击晕,带进了一辆面包车里。
等他醒来的时候, 他发现自己已经被送到了一个像是郊外废弃工厂一样的地方, 正全身被人用五花大绑绑住,躺在一片铺着稻草的谷堆上。几名样貌凶狠的南美人手中拎着枪, 围在他的面前,对他呜里哇啦说着一些听不懂的话。
他尝试着用英语和那帮人沟通,试图弄清楚现在的状况,但绑架他的人似乎不懂英语,时不时就用枪|口抵着他的下颌,恶狠狠地让他闭嘴。
就这样过了大约一周,一群不像警察但全副武装的人员开车冲进仓库,和绑架他的几名亡命之徒产生了正面冲突。最后,当着他的面,几名南美人被来人当众开枪射|杀,血溅满了整个地面。
在新来的人谈话的过程中,他隐约听到了几句关键的对话。
好像原本有人出重金给这帮南美人,让他们将自己绑架到郊外,等着东家上门前来交易。没想到这帮人临时加价,想对出钱的人狮子大开口,结果在最后关头被惨遭灭口。
后来,他被新来的这帮人带到一个私人小岛上关押了起来,而这帮人也终于对他说出了他们的真正意图。
他们的要求很简单,想要把他扣留当作人质,以此要挟季源霖,让季源霖将手中的某项专利带到美国交给他们。
也就是那一天,他见到了跟在人群里,穿着白大褂的祁尚惠。
他那时并不知道祁尚惠的身份,只是听到跟在周围的人都称呼她为“Dr.”,才知道她是一名科研人员。
祁尚惠问了他几个关于封禹LED灯组产品的问题,随后便对着在场众人略有些惋惜地摇摇头,说他并不了解他们所需要的技术,还是得让季源霖亲自来一趟。
临走前,祁尚惠停下脚步,给他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Never trust them. They will kill you.(不要相信他们,他们会杀了你们)】
同一天,他们让他和刚刚抵达美国的季源霖进行了视频连线。视频里的季源霖满面憔悴,眼珠布满血丝。他看得出来,为了寻找到自己的下落,这人恐怕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
那帮人对季源霖提出了他们的条件,并且威胁他不能报警,否则就把自己的舌头割下来。
嘴巴被那帮人用毛巾堵死,他没办法在视频里和季源霖沟通。他想告诉季源霖,这是个陷阱,让他千万不要来,千万不要信他们的话,却发现视频那头的季源霖面色坚定,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
季源霖问:“我把东西交给你们,你们承诺会保证他的安全?”
站在他背后的外国人咧开嘴,露出了满口金牙:“季先生,我只能保证,如果你四十八小时以内还没有出现,你的爱人一定会没命。”
一边说着,外国人一边用枪抵住自己的后脑勺,饶有兴致地比了个口型:“Bang——”
就这样过了一天一夜,季源霖拎着两个铝合金文件箱,登上了关押他的小岛。
季源霖对着这帮人提出了自己的条件。说两个箱子里,只有一个是他们想要的东西。先放自己离开,否则他不会告诉他们,真正的文件放在哪个箱子里。
为首的人假意答应了季源霖的要求,通知手下带着自己登船离开小岛。
不知为什么,在被押着走出仓库的时候,他听到季源霖用一种温柔至极的语气在背后开了口。
季源霖说,添添,你以后要好好的。
就在他被绑着带上码头的那一刻,背后的仓库里传来一声沉闷枪响,惊飞了停在棕榈树上的鸟群。
……
“离开小岛之后,你去了哪里?”
祁尚惠问。
她当时一直留在岛上参与祁为珧那个所谓的计划,并不清楚时添后来的下落。再一次听到“时添”这个名字,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时添不知道眼前人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作不知道,但还是不动声色地回答:“我没有被马上释放,而是被送到纽约的一个公寓软禁了起来,限制了我的人身自由。有专人负责照顾我的起居,但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幕后的那个人。”
祁尚惠眼中浮现出一抹浓浓的意外之色,看起来不似有假:“……软禁?”
“后来的事,你也应该知道了。”时添淡道,“我当时以为季源霖已经被杀害,所以出现了严重的抑郁症状和心理问题。他们请了心理医生,定时上门来对我进行心理介入,却仍然不愿意放我离开。”
“但两个月后,你还是顺利回到了国内。”
祁尚惠反问,“你难道不好奇,他们为什么会突然决定放你走吗?”
时添缓缓抬起眸子:“……为什么?”
这也是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一点。
那是一个黑色暴雨预警的雨夜,窗外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天地间一片混沌昏暗。就是在这样的鬼天气下,每天准时来门外给他送餐和物资,照顾他起居的那个男人推门而入,解开了一直绑在他腿上,限制他自由活动的绳子。
男人走后,他偷偷摸摸跑下楼,发现楼下停着一辆Uber,问他是不是时先生,说接到一个订单,会直接送他前往机场。
刚下飞机不久,他就被前来接应的警方送往了医院。从病床上醒过来之后,他立刻找警方汇报了绑架案的最新情况,但由于案件发生在国外,警方暂时也无法跨国协同破案,整件事只能这么不了了之。
就这样又过了十几天,当他把自己关在家里,一度靠着抗抑郁药物煎熬度日的时候,他等来了一个活生生的季源霖。
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眼窝几乎都已经凹陷了进去。季源霖就这么背着个破破烂烂的挎包,从一辆护送他回家的海关车辆上下来,站在家门口,神色虚弱地对着他笑:“……抱歉,添添,我回来迟了。”
往事历历在目,却由于他刻意的回避而尘封于心底,竖起了一道坚固的围墙。
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可哪怕是这样,他也没办法真的去问一个外人,明明是曾经同患难、共生死的恋人,为什么季源霖可以这么明目张胆、堂而皇之地背叛了他。
听到他的提问,祁尚惠双手交叠握住珠光手袋,若有所思地望向他:“那得问我的宝贝弟弟了。”——
接过祁尚惠递来的资料,时添粗略地翻了一遍里面的内容,心中已然有了一个大致的判断。
和他之前所猜想的一样,当初自己被绑架时,对方试图通过要挟季源霖而拿到手的技术专利,也和GaN氮化镓的一项专利有关。
四年前,GaN技术还远远没有现在那么普及,许多电子企业刚刚开始涉足这一领域,谁能取得先机,就能够在全球快充产业独占鳌头。
当初,季源霖也曾提出要让封禹在一些新的LED产品中使用这一技术,但根据总体战略方针考虑,在短暂的实地实践后,他还是否决了这一计划。
不提大量更换氮化镓产品所需的巨额成本,季源霖所提出的方案对于目前的封禹而言太过于理想化,如果没有长期稳定的资本链支持,对于他们而言只是单纯的砸重金换口碑而已,并不利于封禹的长远发展。
然而,对于规模更大的跨国上市企业而言,这无疑是一个备具吸引力的香饽饽。
看到时添并没有什么意料之外的反应,祁尚惠顿时了然:“看来当初绑架你的原因,时先生已经知道了。”
“嗯。”时添默不作声地将资料递了回去,“这也是你找上我的理由?”
一开始是郑滢和她前夫之间关于专利权的离婚纠纷,后来是白叔和成熙之间的猫腻,现在又是祁尚惠和她背后的科技公司……
他心里突然想起了周斯复的那句话——一切都太巧合了。
所有人的目标,似乎都瞄准了同一个人,那就是马上就要变成他前夫的季源霖。
“不,”祁尚惠缓缓摇了摇头,唇畔擎上了一抹淡笑,“我当然清楚,时先生手中也没有我们需要的这部分数据。我只是打算和时先生开诚布公一些,之后才好谈其他的合作,不是吗?”
她施施然道:“我想,您应该一直都很想知道,您丈夫四年前为什么能够安然无恙地回到家。”
“四年前,绑架案的幕后主使,也就是我的三弟祁为珧,在拿到季源霖提供的专利文件后,原本的计划是立刻将他灭口。”她说,“但在季先生的提议下,他临时改变了主意。”
“季先生当时告诉为珧,如果空有数据资料,没有他所掌握的技术,短期内也完全没有办法在研发产品上有所突破。所以他提议,暂时留他一命,他可以为我三弟的公司效力,替他们研发出具有可商用化潜力和能落地的新型专利产品。”
时添:“……你们答应了?”
“确实,您丈夫是个不可多得的顶尖科研人才。”祁尚惠摊开手,“在他的帮助下,我和为珧联合创办的工业实验室没过多久就有了新一代充电产品的雏形。”
“但两个月后,我们发现产品的研发进度陷入了瓶颈,只凭借一个人的技术,没有团队和硬件支撑,我们并没有办法实现产品的量产化。”
“就在这时候,有人向我们提出了一个新的方案。”她盯着时添的眼睛,目光里饱含深意,“他建议我和为珧,与其在这里陷入僵局,进度久久停滞不前,不如多给季源霖一点时间,让他静下心来率领自己的团队攻克技术难关,等真正能够落地的产品实现量产化,再将专利权转交给我们。”
“经过商议后,我们和季源霖达成了协议条款。我们同意留他一命,给他五年时间完成新技术的改造升级,五年以后我们会验收成果。”祁尚惠说,“同时,为了让我们尽快实施这个计划,那人还同意给季源霖的研发团队出资五亿元,当作新产品的研发资金贷款。”
“等等。”
听到这里,时添打断了祁尚惠的话,“你是说,四年前,季源霖回国的同时,还带回来了一笔供研发开销的巨额贷款?”
祁尚惠微微颔首:“有什么问题吗,时先生?”
时添:“……”
这哪叫有什么问题??
问题大了!
四年前,季源霖的平安归来,可以称得上是封禹企业发展史上的重要转折点。
也就是在那一年,公司决定从传统灯具厂商转型成为高效节能的照明企业。季源霖在征得董事会的同意下,对几条生产线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
那段时间他因为精神问题在家休养,加之季源霖告诉他谈妥了几个新的银行贷款,所以他只是审核了公司的几项重要财务文件,确定资金链没有问题,就让季源霖自行操作去了。
一直以来,他都非常信任季源霖的技术和他所率领的研发团队,完全没有察觉到其中有任何蹊跷。
可是现在回头一想,季源霖当初之所以完全不担心公司的财务状况,敢这么放开了干,恐怕就是因为手中多出来的那一大笔研发资金。
也同样是在那一年,由于转型成功,封禹的利润往上翻了十倍,正式改名为封禹集团,顺利跻身成为了国内照明企业的第二梯队——
想到这里,时添神色骤僵。
缓缓抬起头,他迎上了祁尚惠的视线:“你指的,放季源霖回国,在暗地里给他提供资金的人,是——”
从座椅前直起身,祁尚惠慢悠悠地说:“除了我们家老幺,还能有谁?”
第049章 049
得到了自己预料之中的回答, 时添半天没吭声。
右手垂落在大腿外侧,他垂下眼睫,伸手慢慢拉平风衣袖口的褶皱, 动作看起来有些僵硬。
祁尚惠注意到了他不自然的肢体语言, 目光中自带两分揶揄:“怎么, 时先生对这个答案不满意?”
“……”双手交叉放回膝前, 时添脸上的神情已经恢复如常,“没什么, 只是有些意外而已。”
用敏锐的视线打量了他片刻,祁尚惠继续往下接着道:“距离我们所给出的五年期限, 现在只剩下不到半年时间。但就在几个月前, 我们的人发现, 季先生违反了我们签订的协议。”
“他用光了所有的研发资金,却没有给出一项满意的成果,或者换句话说, 他是在刻意拖延时间, 以便能够找到合适的下家。”她说,“我们调查到, 他和意大利的一家军工设备企业搭上了线,对方开出了一个天价合约,同意一旦产品通过生产线质检,就给他办理入籍绿卡。”
时添倏地抬起眼, 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军工企业,你说军方?”
祁尚惠点点头, 嘲讽一笑:“季先生这次的算盘打的不错。无论是在境内还是美国, 既然和我们签署了合约,他就一定要按照里面的条款履行, 否则就要吃官司。但现在,一旦他拿到绿卡进入意大利境内,我们就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时添顿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如果祁尚惠说的都是真话……那目前的状况,显然比他所以为的要严重许多。
静下心来仔细回想,他心中大概对这几个月来发生的所有事情有了一个基本的脉络。
季源霖突然决定和自己求婚,并且那么快就将结婚计划提上日程,恐怕就是为了之后的财产责任转移做打算。先是和自己成为合法伴侣,又马上分割配偶共同债务,将自己告上法庭开始打官司,其实都是他为后续计划用的障眼法。
他的最终目的,从一开始就不是打赢官司,或者从自己手中夺走封禹。于他而言,自己和公司只是两个完成他计划的重要垫脚石而已。
无论胜诉还是败诉,都不能阻止他将来带着专利出境的计划。一旦公众的视线全部聚焦到自己身上,他就能以公司重组拆分作为借口,带着他的核心技术和研发团队跑路。
也难怪这几个月以来,他经常陪着那个叫做成熙的模特一同飞去国外走秀,顺便幽会。现在看来,恐怕就是为了和新的东家在私下偷偷会面。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一个想法,令时添微微抿了抿唇,一时间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当初两人一无所有的时候,姓季的愿意为了他拿命做交换。现在名利双收,有佳人在侧,突然就怕死了。
——再隽永的爱意,终还是抵不过人性使然。
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时添又恢复了往常冷静的状态。
他问身旁的女人:“那么,祁博士为什么偏偏要找上我?”
见两人的对话终于步入了正题,祁尚惠抚掌轻笑:“那当然是因为,时先生是季先生最重要的人了。”
“我的想法很简单,”娴静优雅地靠上座椅,她从容开口,“在季源霖一切准备就绪,出境之前,我要把他手中的专利和已有的数据拿到手。”
时添淡道:“封禹的内部技术资料都在研发团队那里,作为已卸任公司高管,我没有权限调取。”
祁尚惠勾起唇角:“如果时先生同意和我合作,我能调动我自己和家族的资源人脉,帮助时先生原封不动地夺回封禹。”
时添弯了弯唇角,有些不置可否:“那也并不能阻止季源霖跑路。”
“根据我们所掌握的情况,封禹的研发团队里有三位重量级科学家,这三个人也会跟着季先生一同前往意大利。如果季源霖只有专利,没有和他合作多年的老搭档配合,那他的利用价值也没那么高,但这三位的身份一直高度保密,我的人也没有办法查到。”祁尚惠说,“我只需要时先生拿回研究室权限后,将三位研究人员的个人信息披露给我。我们的合作仅此一次,从今往后,我不会干涉时先生的任何所作所为。”
听完祁尚惠的这番话,时添用余光瞥了她一眼,话语里有种淡淡的讽刺:“祁博士的意思,是要我出卖我内部员工的信息,让你们能够亲自找上门,如果强取豪夺不行,干脆直接杀人灭口?”
祁尚惠缓缓眨了眨眼,脸上笑意未消:“贵国是法治社会,我们当然不会用这么粗暴的手段。”
时添却没接着这个话题继续,而是话锋一转:“可据我所知,除了你以外,你们祁家还有其他人,比如祁为珧和祁为琛,他们也想得到这件专利。我凭什么要选择和你合作?”
“老三因为绑架你和杀了几个帮派成员,已经进监狱了,终身监|禁不得保释,我保镖应该已经给你看了判决文件。”祁尚惠坦然回道,“至于我的大哥祁为琛,虽然不知道时先生是通过什么途径得知的,但他手中有自己的专利获取途径,我们针对的产品赛道方向也不一致,和我的计划并不冲突。”
时添一时半会没有吱声。
提起祁家的大哥祁为琛,他莫名就想到了郑滢。当初祁为琛之所以选择和郑滢结婚,恐怕也是盯准了郑滢手中的GaN专利技术。现在两人已经离婚,郑滢也带着专利回了国,他却总觉得祁为琛并不会就这么善罢干休。
片刻后,他给出了自己的答复:“抱歉,我并不打算趟这潭浑水,你找错人了。”
被时添出言拒绝,祁尚惠也不恼,只是慢条斯理地问:“是因为我那个不省心的四弟吗?”
听到祁尚惠突然提起周斯复来,时添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僵。
“时先生难不成是念在和他的旧情上,才想要和我们祁家划清界限?”祁尚惠用探究的眼神直直刺向他,“当年的决定也是父亲的安排,如果时先生仍然觉得心有芥蒂,我可以先替父亲给你道个歉。”
“……祁正的安排?”
时添微微皱起眉头,有些疑惑,“什么意——”
然而,没等他说完,祁尚惠已经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不过,我可要建议时先生考虑清楚,比起我们,周斯复才是最危险的人物。”
“当初老三以为他是我们的同盟,他却反手就从背后捅了老三一刀。”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冷冷出声,“背信弃义的疯子。”——
四年前发生的事情,她到现在仍然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她和祁为珧是同一个母亲生下的孩子,从小含着金钥匙长大,姐弟俩一直以来都过的顺风顺水,从没有遇到过什么大的挫折。也正因为如此,祁为珧才养成了飞扬跋扈的阴戾性格,平时也经常惹是生非。
但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父亲对于为珧这个家里最小的孩子一直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来不会真的计较他的所作所为。
一切却在父亲把那个流落在外的幼子带回家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果不是因为周斯复,祁为珧也不会一连坐了两次牢。第一次好不容易被保释放出来,第二次直接被判了无期。
当年祁为珧提出和她联手,实施那项夺取GaN专利的绑架计划时,她曾提醒过自己的弟弟,让他小心为上,尤其不要落得他人口实。
他们当时一共有六个人选,全是在GaN领域得过奖的各国知名青年科学家,祁为珧却偏偏挑中了远在国内的季源霖。
直到把季源霖的爱人绑回来,她才终于知道祁为珧这么做的原因。
原来,在经过一番背景调查后,祁为珧得知了一个惊天大秘密——季源霖的爱人,就是周斯复那位一直放不下的心上人。
将人绑回来当人质,不仅可以给周斯复在家族里下个马威,让他意识到自己随随便便就可以动他的东西,也能同时拿到核心的GaN专利,可以称得上是一举两得。
但她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她去找到家里最受宠的大哥祁为琛,想让祁为琛替弟弟瞒下这件事,或者至少不要让周斯复在事情解决前听说这个消息。她却万万没想到,祁为琛恰好利用了这一点,试图以此挑起家族内部的事端,以让自己获利。
祁为珧原本的计划,是在成功交换人质后,就让手下把人质扔到海里喂鱼,结果渔船在半路就被周斯复带着自己的人马拦截了下来。双方一番恶战后,渔船在公海上爆炸,周斯复也带着人质消失了踪迹。
后来整整两个月,他们都没有再听说过周斯复的消息,这个羽翼未丰的祁家幼子,好像确实如祁为琛所愿,成为了家族斗争的牺牲品。
直到一次台风席卷东海岸,周斯复冒着狂风大雨,独自登上了祁为珧安保森严的私人岛屿。
为了展现自己的诚意,他一个人也没带,只是在一众保镖的枪|口下举起双手,说有事要和祁为珧谈。
他对祁为珧说,从海上救下人质后,他这两个月都和自己的这位旧爱待在一起。但可惜的是,旧爱已经有了新欢,他们也并没有旧情复燃。
但与此同时,他也从旧爱的嘴里套出了一些非常有用的信息。
他告诉自己和祁为珧,季源霖所带来的专利还在是个未完成的雏形,并不能支撑公司GaN|产品的量产化。而真正的核心技术,就掌握在两人公司的实验室里。如果只留下季源霖,不让他带领团队进行技术的迭代更新,那就只是单纯的消耗时间而已。
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真话,他拿出了一份本来应该严格保密的,和心理咨询师的会诊记录,以及一张照片。
在记录里,受访的患者和心理医生详细地叙说了一些关于季源霖所掌握的技术机密。而那张照片,是一张时添躺在被褥里,脚踝被用绳子拴在床头,沉沉睡去的照片。照片里的墙壁上还挂着一个时钟,显示时间是美东上周的某一天。
那时候,她才知道,周斯复这个疯子,不仅为了救旧爱炸了两艘渔船,居然还把旧爱囚|禁在了自己身边。
当时有照片当作佐证,他们并没有怀疑那份会诊记录是假的,直到最近,真正接触了时添本人,他们才知道被骗了。
时添根本就对季源霖掌握的核心技术并不了解,周斯复骗取他们的信任,只是为了找个充足的借口把季源霖放回去而已。
如果不是祁为琛的煽动和周斯复的介入,祁为珧也不会沦落到现在的下场。
【咔嚓——】
这时,车厢内响起一声异常的轻响,令祁尚惠从回忆中陡然回过神来。
缓缓转过头,她发现时添已经从座位前坐直,伸手要拉汽车的车门。
车门早就已经被反锁,不可能从里面拉开。察觉到时添突然试图下车,祁尚惠的眼神蓦地冷了下来。
“时先生,”她沉着语气开口,“我今天不是来和你谈条件的。”
“你不是想找你的丈夫报仇吗?”她说,“拿回封禹,还有所有那些属于你的东西,大好机会已经摆在你的面前了。”
话音刚落下,祁尚惠发现时添忽然停下了拉动车门的动作,默默抬眼看向了窗外。
在她只顾着说话没察觉的情况下,车辆前后左右的几个停车区域已经被几辆纯黑色的大奔堵死了道路。
这时,为首的那辆车突然对着她闪了两下车灯,她只能蹙着眉头抬起手,匆忙挡住了刺眼的灯光。
刚从包里拿出手机,试图联络自己的几名保镖,祁尚惠握着手机的那只手就在半空中僵住了。
僵硬地抬起头,她看到坐在自己身旁的时添从裤兜里拿出手机,划开了手机屏幕。
看到屏幕上显示的通话页面,祁尚惠微微张口:“你——”
她终于意识到,为什么在刚才谈话的途中,会觉得时添的肢体动作有些莫名的不自然了。
原来,早在进入车厢前,这人放在裤兜里的手机就一直在保持着静音模式下的通话状态。也就是说,从一开始,电话另一端的那个人,就一直在静静聆听着他们谈话中的每一个字。
可是保镖刚才已经告诉过她,确保这人不会打电话报警才对——
只是顷刻间失神的功夫,距离车辆不到五米远的停车位上,黑色商务车的驾驶座车门已经被人从里面打开。
随手关上车门,周斯复握着手机,视线朝他们所在的位置淡淡扫了过来。
“祁尚惠。”
车厢里,正在通话的手机响起一道低沉男声,“你找死?”
第050章 050
等周斯复的人马全部下了车, 将祁尚惠和她,时添才动手挂断了通话。
只是短短十几分钟的功夫,他便因为精神高度紧绷而攥给周斯复打这通电话, 是他在被那几名保镖带入电梯前, 临时灵机一动, 想到的计划。
这一次找到自己的是祁家大小姐, 而自己和了解的人,莫过于周斯复了。
被堵住的时候, 他机,却已经被保镖们发现了其中蹊跷。在那之前, 他已经默不作声地用短信给陈助理发送了两个暗号, 但还是觉得不够保险。
哪怕联系不上他, 陈助理选择报警,警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恐怕也不会擅自出警。
当时还没有和祁尚惠见到面, 他甚至没有在脑海里细想, 如果姓周的和祁尚惠属于同一阵营,他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
给保镖们看完自己的暗号前, 他已经把手机拿出口袋,拨出了周斯复的手机号码。
这是个非常冒险的计划,一旦发出任何动静,就会被祁尚惠或者周围的保镖们察觉到。
他没想到, 手机在掌心中轻轻一震,电话很快就被姓周的接了起来。
周斯复还来不及开口说话, 就听到他正对着保镖们解释。听到他说半小时后如果不能确保自己的安危, 就会让助理打电话报警,周斯复便彻底保持了沉默。
在跟随保镖们走入车厢前, 他刻意用几句对话暗示了电话里的人,他现在刚从电梯里出来,正要坐上祁尚惠的车。
上车后,他也在祁尚惠面前尽可能地保持着冷静和自然,刻意抛出了一个又一个问题来分散她的注意力。
口袋里的电话有些发热,虽然周斯复仍然在保持沉默,但他感觉得到,这人正在很认真地听着他和祁尚惠所说的每一个字。
在对话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他用余光看到停车场外数辆陌生的车辆正在朝着自己所在的位置缓缓缩小包围圈,心里很快明白,这些人有可能是周斯复派来的人马。
为了稳住祁尚惠,他接着继续抛出一个个话题拖延时间,同时悄悄观察车窗外的情况。
他没想到,周斯复居然会如此大动干戈,带那么多人过来给自己解围。
……
来到车外,周斯复抬起一只手,用指节不紧不慢地轻敲了两下车窗。
“开门。”单手插着兜,他淡淡地扫了一眼车内,“我数三声。”
“一——”
在他身后,还跟着两名彪形大汉,各自举着一把金属撬棍。看起来如果软的不行,他们干脆就来硬的。
“……”
周斯复刚开始数数,祁尚惠已经阴沉着那张精致的脸,按下了解锁键。
以周斯复的性格,要是她在倒计时前还没有开门的意思,不用等身后那两人上前来撬门,他已经一脚踹上来了。
伸手拉开解锁的车门,周斯复一只手搭住车顶,在车门外缓缓弯下了腰。
“姐,你们在聊什么?”
停车场外的路灯暗光静静镀上了他的侧颜。他饶有兴致地开了口,“聊得那么起兴,不如加我一个?”
祁尚惠的脸色很不好看。
周斯复平时从不会喊她“姐”,哪怕在父亲面前,也是直接称呼她的大名。
这样一句“姐”,听起来即熟悉又亲近,却无端地令她的背后隐隐有些发凉。
“你们早就串通好了?” 祁尚惠冷声问,“周斯复,你是在故意给我下套?”
周斯复嘴角轻耸:“听听,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话。”
压低声音,缓缓凑到祁尚惠的耳边,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调低声开口:“嫌祁为珧还死的不够快,嗯?”
“收起你那些小心思,”他的唇角笑意未散,口齿却冰冷至极,“手脚放干净,离他远点。”
话音落下,周斯复整理了一下领口,略微直起身来,朝着坐在汽车另一侧的时添意味深长道:“时总还不打算下车?”
时添本来已经准备先下车了,但看到眼前的这对姐弟一副剑拔弩张,随时都要动起手来的状态,他一时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僵着身形杵在原地。
二十分钟后,Vessel Grand楼下。
从时添怀中接过被毛毯裹得严严实实、睡得正酣的邱胖胖,周斯复脸上的表情止不住僵了一瞬。
这小子看起来只是有点虚胖而已,没想到体重那么敦实。连他一下子抱起来都有些吃力,不知道时添怎么能全程面不改色地稳稳抱着不放的。
眼看周斯复好不容易抱稳了邱胖胖,时添从轿车的后备厢里取出两个行李箱,拉开杆子放在地上:“走吧。”
登上上楼的电梯,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在,时添放轻声音,再次一本正经地开了口:“我重申一遍,我只是暂时来你这——”
“我明白,时总不用再强调了。” 周斯复面色不改,神情如常,“你只是在我这里暂住几天,等找到公司附近合适的房源,确保人身安全能够得到保障,就马上搬出去。”
“嗯。”
听到姓周的把自己的话都说了,时添沉默片刻,又默默补充了一句:“这几天的房租,我会按日交的。”
周斯复眉心微抽:“……知道了。”
得到周斯复肯定的答复,时添总算放下心来。
刚住进市中心的出租屋不久,那栋房子就被一群来路不明的人士光顾。后来搬到新的酒店后不久,住址又被祁尚惠的人查到,并且亲自上门来堵截了自己。
他现在终于意识到,只要自己还在是季源霖配偶的身份,这样的麻烦只会源源不断地找上自己,永无宁日。
和季源霖之间的离婚冷静期还有不到一周就结束了,在这期间,他需要找到一个新的住处,既能确保自己的人身安全,也能静下心来处理刚接手的一系列工作事宜。
除此之外,他现在还带着邱胖胖这个别人家的小屁孩。如果今晚找不到合适的住处,他连邱胖胖的安全都不能完全保证。
在脑海中天人交战了很久,他最后还是带着小屁孩和自己的生活用品,坐上了前男友的车。
两小时才刚严词拒绝了周斯复要自己搬过来住的提议,两小时后就自己打包送上门了。
“……”
看着早就放在玄关门口的两双男士拖鞋,时添想当场找个地洞钻进去。
刚刚换好拖鞋,又把邱胖胖给抱到沙发上,盖好被子。时添正准备问周斯复自己把行李箱放哪,突然听到玄关处传来了一道细微的“喵”声。
时添转过头,发现周斯复家那只黄白交织的小布丁又钻进了自己刚换下来的皮鞋里,正睁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自己。
一个月没见,这只猫好像又长大了一点,胖嘟嘟的小脸蛋都快要从鞋子两侧淤出来了。
时添转头问这个家的主人:“……它为什么那么喜欢蹲我的鞋里?”
半天没听到周斯复的回答,时添转过身,视线在宽敞的大平层游弋了一圈,没找到周斯复的身影。整个客厅里,只有一个人邱胖胖躺在沙发的羊毛毯上,四仰八叉睡得正香。
祁尚惠驱车离开后,他马上和邱静取得了联系,发现只是虚惊一场。邱静已经陪同公司老板签订完协议回到了酒店,准备搭乘明天最早一班航班回来。
提醒邱静千万要注意安全,他心中的那块大石这才落了下来。
发现姓周的突然人间蒸发了,时添刚准备开口喊一声,突然听到走廊尽头的卫生间门传来了一道重物落地的声响。
大步往前走,三两步便来到了卫生间的门外,他抬起手敲了敲门:“周斯复?”
卫生间里没有人吭声,但仅仅过了两三秒,隔着一扇门,他便听到卫生间的水龙头被人扭开,门内响起一阵哗啦啦的流水声。
一直没得到回应,他干脆用手按住门把,想要强行将门打开。结果往下一按,才发现门被从里面反锁了。
时添的眉头缓缓拧起:“周斯复,你在干嘛?
“……”
过了片刻,他终于听到门内传来了人的动静。
沙哑嗓音摩挲着急促的喘|息,男人的声音带着一种失真般的含糊不清:“……十天,我疼。” ——
这句话的出现和消失一样快,没等时添再次张口发问,卫生间内愈来愈大的流水声已经盖过了其他的声音。
仅仅在门外怔了一瞬,时添便迅速掉转回头,匆匆来到客厅里,躬身钻入了楼梯间下方的暗室。
如果没记错的话,他上次进来开保险柜的时候,暗室的角落放着一个五金工具盒。
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在楼梯间里照了一圈,他很快便找到了那个已经布满灰尘的工具盒。打开工具盒,从里面翻出一把衬手的一字螺丝刀,他将螺丝刀揣在裤兜里,转身就大步往卫生间的方向走。
回到卫生间门外时,他看到门外的实木地板上已经汇聚了一滩水,显然是从卫生间里溢出来的。
老时以前交过他开锁的方法……
屏住呼吸,用后脚跟死死抵住卫生间的门缝,时添将螺丝刀插入了钥匙孔的凹槽内,接着往上猛地一用力——
刀尖刺进锁槽的缝隙处,顶住锁轴,他咬紧牙关,使劲往右扳动了五六次,尝试了好几遍以后,终于听到了锁舌脱钩的声音。
缓缓松了一口气,时添刚推门而入,便被满地板的水浸湿了两只裤脚。
“周斯复,你——”
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时添的目光已经牢牢定在了卫生间巨大的圆形黑色浴缸中央。
房间内热气氤氲,犹如隔着一层浅淡的薄雾。周斯复赤|裸着上半身,靠在浴缸前背对着他,头顶的淋蓬头正在源源不断地往下流水,打湿了他全身的肌肤。
浴缸里,周斯复仰着颈靠在浴缸的大理石壁前,一只手抓着浴缸的边缘,另一只手正紧紧握住右腿的脚踝,唇色隐隐有些异样的白。
那只受过伤的脚正在水流中微不可察地轻轻抽搐,在浴室天花射灯的照射下,大腿上那道狰狞的疤痕显得尤为刺目。
淌着水缓缓走到周斯复的身边,时添连忙抬起手,关上了正在源源不断往下淋的热水。
像是全然没有察觉到背后门被人硬生生撬开,周斯复仍旧紧闭着眼靠在浴缸前,任着水珠浸湿额前发丝,沿着脸颊往下淌。
看着这人狼狈不堪、一副落汤鸡般的模样,时添的视线落在他用手握住的脚踝部位,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你的腿还疼?”
他问。
听到背后传来他的声音,周斯复陡然松开了握住脚踝的手。
下颌微微往上扬起,周斯复睁开眼,隔着一层薄雾看他。
他直视着他的眼睛,神情有些恍惚:“你在心疼我?”
时添:“……”
这人怎么又哪壶不开提哪壶?
卫生间没有搭开窗,室内湿气很重。时添缓缓垂下眼,只觉得不仅空气黏腻,眼皮也粘腻,被水雾坠得湿答答地抬不起来。
一股莫名的情感从心底油然而生,令他整个胸口涨得又涩又满。
他逐渐意识到,他的情绪正在被周斯复引导着,逐渐走向不可控的边缘。
还没过脑子,某些话语已经从嘴里脱口而出。
居高临下地望着水池中的男人,他沉沉开口:“周斯复,在纽约,把我关起来的人是你,对吗?”
“那后来呢?”他顿了顿,声音有些轻微的抖,“……你为什么又放我走了?”
听到他的质问,周斯复脸上的情绪没有产生半分波动。
下一秒,一支粘满水珠、肌肉匀称的白皙手臂伸出水面,在半空中蓦地收拢五指,稳稳攥紧了他胸前的深灰色领带。
被浴缸里的男人伸手一把拉住前襟,时添的身体陡然间失了重心。他的脚下一滑,整个身体就这么往前倾了下去。
眼里全是水汽,周斯复仰着头,无声地封住了他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