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北方还没到吹电风扇的时节, 商店货架上的电风扇大多只是摆个样子,并没接通电源。

    除了功能不同,曙光厂还没发现各家电风扇在质量上有什么差异。

    直到叶满枝和康健来了广交会。

    作为交易员, 他俩要跟大家一起布置和熟悉轻工业品展厅。

    康健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这么多牌子的电风扇,就想趁机研究一下其他厂的产品, 以便改进自家产品的功能。

    上手提起第一台电风扇的时候, 他就“咦”了一声。

    “怎么了?”叶满枝问。

    “同样大小的底座, 这台的重量比咱们那台轻多了。”

    “所以人家的利润更高, 定价也更低呀!”叶满枝理所当然道,“我早就发现了, 没增加地区差价之前, 外地电风扇只比咱们的贵十块钱, 但人家有定时和风速调节功能。咱们要是也开发了这两项功能, 零售价绝对不止230块。”

    康健不太服气地说:“咱曙光牌的用料扎实啊,底座全是铸铁的, 当然要重很多。”

    叶满枝认可他的说法, 但还是要考虑市场的接受能力。

    于是就一边往货架上摆放商品, 一边低声介绍了二战结束后, 工业管理领域出现的一种科学方法——价值工程。

    “那时候某国消防法颁布了一项新规定, 以防涂料溶剂引起火灾, 工人给产品上涂料的时候, 必须在地上铺一层石棉板。”

    康健问:“那石棉板岂不是立马就脱销了?”

    “对啊, 而且价格大涨!”叶满枝继续道,“当时有人认为, 大家购买某个产品,并不是单纯要这个产品,而是需要产品的功能。所以, 就想出了用石棉纸代替石棉板的办法,石棉纸同样能防火,价格也更便宜。”

    叶满枝谨慎地用“某国”代替了“老美”,给人家普及了一番,在保证功能的前提下,降低成本的“价值工程”。

    “消费者买电风扇就是想吹风降温的,咱把底座和叶片做得那么重,成本太高了。”

    康健心里很不是滋味地说:“厂里制定设计方案的时候,要考虑摇头扇的安全性和稳定性,用铸铁底座,不至于让风扇翻倒或抖动。”

    叶满枝心想,反正已经生产出来了,他们还得把这批产品卖出去。

    节约成本的事,等他们回到厂里再说吧。

    她随手为每台电风扇都插上电源,按下开关,然后来回按动不同的按键,确保每个样品都能正常工作。

    “咱们这样挺好的,其他电风扇肯定不如咱们的稳定!”

    本是自我安慰的一句话,可是说完之后,叶满枝和康健却双双愣在了原地。

    康健望着面前这排同时工作的电风扇,语气飘忽地说:“它们好像真的不太稳定啊!”

    他伸手按下几台电风扇的风速按钮。

    用最低档风速的时候,大家表现都不错,除了摇头时有点噪音,并没什么大问题。

    可是随着风速一档档调高,电风扇的大脑袋也逐渐出现了抖动的情况。

    风速越高,抖动越明显。

    而且所有电风扇,无一例外,都有噪音。

    这个意外发现,一下子就让两人兴奋了。

    康健压抑着激动心情说:“你看吧,咱军工产品的质量,就是比普通民用品高出一大截!无论摇头还是直吹,曙光电风扇都没有抖动和噪音!”

    曙光厂军转民还不到半年,但是在转产这条路上遇到的沟沟坎坎一个接一个。

    之前电风扇销售情况不佳,其实让他们这些搞技术的人都挺失落的。

    他们向来自视甚高,以技术和质量为傲,没想到新产品上市以后会被其他牌子压着打。

    望向面前这排轻轻抖动的电风扇,康健心里陡然生出一股扬眉吐气的畅快感!

    若论质量,还得看曙光牌的!

    当天下班后,两人拟定了一个作战计划,准备好好利用一下这个新发现。

    不过,这几天他俩一直按兵不动,一方面是因为广交会前半程的成交率比较低,看的人多买的人少,另一方面,他俩还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

    搞这种小动作,难免要得罪其他厂家。

    一旦被人发现,九成九要被人骂娘。

    今天,眼瞧着其他厂家接连开单,他俩才不得不痛下决心,牺牲小我,迈出了关键的一步!

    将所有台扇都打开以后,叶满枝和康健做贼似的望向四周,确定没人关注他俩,又心虚地收回目光。

    四目相对,康健宽慰她:“咱们这样也是逼不得已嘛。”

    “嗯,这不是没办法嘛。”

    他俩真是没办法才这样做的!

    电器的定价规则与罐头的不太一样。

    以防口岸之间打价格战争抢客户,全国所有同类罐头都是同一个出口价,无论谁签单,大家都有机会拿到任务,吃上大锅饭。

    可是,电风扇是按照功能定价的。

    有摇头功能的是一个价,有定时功能的是一个价,有定时和风速调节的又是一个价。

    客商订购时,如果指定采购有复杂功能的台扇,那曙光牌根本就沾不到光,想体验一把社会主义的优越性根本没机会。

    ……

    就在两人站在货架前给自己做思想工作的时候,有位个子很高的非洲大兄弟溜达了过来。

    叽里咕噜问了一串什么,他俩一句也听不懂。

    展厅里配了能讲各国外语的交易员,平时遇到这种情况,只要喊来相应的交易员即可。

    但他俩刚把电源插上,就来了一个大兄弟,这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嘛。

    康健不会说外语,却有肢体语言。

    他先咔咔咔把所有能调节风速的电风扇,调到最高档。

    等到其他风扇全都抖起来了,他再指指曙光牌摇头扇,握着机身晃了晃,又比了一个大拇指。

    意思是这台电风扇质量最佳。

    大兄弟再次叽里呱啦发问,康健实在听不懂,只好喊来会说英文的交易员帮忙。

    展厅里没几个正经买货的客商,叶满枝和康健就光明正大地站在旁边,听人家谈生意。

    康健太想把货卖出去了,眼见对方指向曙光牌的次数最多,却迟迟不肯下单,他抬起手比了一个开枪的手势,然后“biu~biu~”两声。

    又跟英文交易员说:“罗浩,你告诉他,这台电风扇最便宜,厂家以前是生产步枪的,技术过硬,质量好,一台电风扇保证能用三十年以上!”

    罗浩将内容转述给大兄弟。

    不知是被最便宜的价格,还是能用三十年的保证打动了,这位非洲客商竟然还真的下单采购了150台曙光摇头扇。

    每台单价28英镑,总计4200英镑!

    看到大兄弟点头的时候,叶满枝和康健都激动地暗自握了一下拳。

    可算是开张啦!

    而罗浩请人去小圆桌签字之前,随手将几台风扇的风速调低,还意味深长地看了两人一眼。

    康健被那一眼看得没啥底气,偏头问:“叶厂长,这罗浩是不是发现了?”

    “嗯,谁给客户演示的时候,会将所有电风扇的风速调到最高啊?”

    他俩这行为有点太刻意了。

    不过,大兄弟签单,可以说是因为质量好,也可以说是因为价格便宜。

    管他呢!

    两人吃到了甜头,便下定决心一条道走到黑,依旧照着这个办法卖货。

    之后的几天,他们吸取第一次的经验教训,小心翼翼地鼓捣,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怀疑。

    叶满枝跟组长提了建议,为了让客户了解电风扇的功能,应该将所有电风扇的开关打开。

    四月份的广州,白天的最高气温能达到27-29度,在室内可以吹一吹电风扇。

    组长觉得她的建议有道理,便同意了。

    康健不会说外语,他这个交易员主要起到技术解说的作用,所以空闲的时间比较多。

    电风扇平时就以低速运转,有客户走到电扇展区以后,他就溜达过去,将风速都开到最大,给人家演示。

    演示着演示着,曙光厂就签了一份180台直吹扇,以及一份120台摇头扇的订单。

    三天时间每天一单,而且金额都不超过5000英镑,其实不算特别突出的成绩。

    可是,此时还只是广交会的前半程。

    观望的多,下单的少。

    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每天签一单,每单都是曙光牌,难免引人侧目。

    于是,在第四天还想继续鼓捣的时候,他俩碰上了一个硬茬子。

    给曙光牌当对照组的电风扇中,有一个牌子叫红星牌,由红星机械厂生产。

    红星厂的主营业务是涡轮增压器,他们厂的厂长在机械展厅当交易员,平时很少来轻工业品展厅。

    与自家副厂长聊天时,听说曙光牌签了三个订单,而且人家是军转民的产品,质量确实不错,他便决定过来看看曙光牌有什么与众不同。

    然而,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产品有啥与众不同,他暂时没看出来,但是这个曙光厂的厂长,倒是挺与众不同的!

    上一波客商离开后,陈厂长上前几步,将自家电风扇的风速调低。

    “你这个同志怎么回事?”他皱眉说,“给客商介绍曙光牌,你把其他电风扇都打开干什么?”

    康健签了几笔订单,做了几天的心理建设,已经对事情暴露有了准备。

    他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客商选购商品,不将电风扇都打开,人家怎么选啊?这几天电风扇一直全天开着。”

    陈厂长是个暴脾气,瞪着牛眼问:“你那是正经卖货吗?介绍就好好介绍,开个低档或中档风速就可以了,你把所有电风扇的风速都调那么高有什么用?”

    康健理直气壮地回:“电风扇有高速功能,我当然要给客户演示呀!那高档键又不是摆设!”

    “呵呵,演示完了,其他牌子的电风扇一台也没卖出去,这几天签单的全是曙光牌!”

    “客户要买啥,那是客户的选择,跟我有什么关系!”

    两个厂长在这边争执起来,很快便引来了其他人的关注。

    轻工业品组的许组长听到动静以后,并没上前协调。

    两个厂长吵架不算什么,他还见过两个口岸的厅长和局长吵架呢!

    每届广交会都强调全国一盘棋,但每年都有人为了拉客户吵架,他早就习惯了。

    叶满枝还在给客户介绍万能电动缝纫机,将人送走以后,急忙跑去声援己方队友。

    “这位同志,有话好好说,你喊那么大声,不是让客商看笑话吗?”

    陈厂长讥诮道:“要是不大声一点,我们就要成笑话了!我就说嘛,曙光牌怎么能连着三天签单,原来是用了这种见不得光的损招!”

    叶满枝从来不怕吵架,不客气地回:“我们曙光厂只来了两个人,而且不会说外语,这几天的订单都不是我们负责签的。人家客户选购什么产品,是客户的自由,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你跟大家说说,曙光牌用什么见不得光的损招了?我们不怕人说,你尽管告诉大家!”

    不嫌丢人你就说呗!

    陈厂长确实不好当着大家的面承认,自家生产的电风扇在稳定性上略差一筹,扇叶高速旋转时有抖动现象。

    但他也不是吃素的,他背着手哼道:“我不用跟大家说,说了你们也不会承认。”

    双方不是一个省内的企业,下次打交道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撕破脸就撕破脸。

    他让自家的副厂长在电风扇展区守着。

    如果康健又想故技重施,用其他牌子给曙光牌当陪衬,那副厂长就直接挤进去,将风速调回低档或中档。

    双方的招数都比较直白,相当于赤膊上阵,近身肉搏了。

    要是被兄弟单位知道了,肯定要说他们没水平。

    可是,一份出口订单就是上百台电风扇,换算成人民币将近三万块钱。

    如果只靠内销市场,那得多少天才能卖出去一百台?

    大家都盼着在广交会上清库存呢!

    被人死死盯住以后,康健的确不好施展了。

    接下来的好几天,曙光厂都没能再拿到电风扇的订单。

    “你说红星厂这不是损人不利己吗?”

    吃晚饭的时候,康健跟叶满枝抱怨。

    “被他们那个副厂长搅和了几次,咱们签不成,他们也没订单,反而便宜了别人,真是有毛病!”

    叶满枝坐在板凳上喝海鲜粥,呵道:“人家可不是损人不利己。他们虽然没订单,但是这几天签的两单都是有定时和调速功能的摇头扇。客户没指定厂家,等到总公司分配生产任务的时候,他们也可能分到任务。”

    反观曙光厂,没有这种产品,连一口汤都喝不到。

    从某种角度来讲,曙光厂与其他厂家其实是对立的。

    “那现在怎么办?”康健问。

    “再想想其他办法吧。”叶满枝安慰他,“其实这几天也不算白忙活,咱昨天还签了3000把玩具枪的订单呢。”

    曙光厂的铁质手枪能当国防教育模型,其实仿真度是有点高的。

    外形的细节做得非常好,不是普通玩具厂生产的木枪和铁片枪能比的。

    所以,进出口公司给产品定价的时候,将曙光厂的玩具手枪单独列出了一个价格。

    其他玩具枪的出口价每只不超过30便士,但总公司给曙光厂玩具枪的定价是42便士。

    比内销的零售价高出一倍。

    刚看到这个定价的时候,叶满枝和康健都很吃惊。

    担心定价太高会无人问津。

    但是昨天来了一个法国的玩具包销商,他每年有20万英镑的包销额度,看到今年的新玩具以后,没怎么犹豫就直接下单采购了3000把玩具手枪。

    康健将空碗放到一边,灌了一口汽水说:“3000把玩具枪的订单,跟45台电风扇的总价一样,那还不如生产电风扇呢!”

    “玩具枪的利润高啊!这种时候就别挑了,每分钱咱都得赚,厂里还等着钱组建车队呢。”叶满枝说,“而且电风扇有季节性,压库存,占用资金。咱们赚了钱以后,最好想办法转产其他产品。”

    康健坐在江边算了一笔账。

    “咱们厂电风扇的生产能力是一年一万五千台左右,内销和出口各分一半的话,咱们这次在广交会上至少要卖出去7500台。但之前签的三笔订单总共只有450台。”

    叶满枝纠正道:“一年两次广交会,咱上半年能完成4000台的目标就差不多了。”

    康健嘀咕:“靠同行衬托的办法,八成是行不通了,要不咱想想别的办法?”

    “主要是咱俩不会说英文、法文什么的,”叶满枝遗憾道,“否则咱们能跟客户直接沟通,有啥优点咱就直接说,再配合演示,那可就省事多了。”

    康健提议:“要不我找个人帮忙写篇英文的介绍词,咱俩把介绍词背下来?”

    “哈哈,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多找几个港岛和东南亚客商呢!”

    叶满枝觉得不靠谱,不过,对方的主意也给她打开了新思路。

    次日再去陈列馆的时候,她去办公室找了几张纸卡,然后请英文翻译,将她提前准备的内容写上去。

    和气生财,她给每台电风扇都写了介绍卡片。

    比如,红星牌电风扇,就用英文写了——

    摇头√

    调速√

    定时√

    金属外壳√

    而轮到曙光牌电风扇的时候,她则写了——

    摇头√

    噪音x

    操作简单√

    铸铁底座√

    铝合金叶片√

    每张纸卡都挺大,放在电风扇旁边特别显眼。

    其他产品的介绍卡片上,清一色全是对钩,到了曙光牌电风扇这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红色大叉。

    那好奇的人不得停下瞧瞧是怎么回事嘛。

    仔细一看,哦,原来是没有噪音。

    叶满枝上午将卡片摆好,见到红星厂的那个副厂长时,直言道;“组长同意摆放介绍卡片了,你们要是不满意,可以自己写一个。”

    对方没说什么,点点头便去招待客户了。

    而叶满枝一上午都在留心观察电风扇展区的情况,可惜都是看的,没有买的。

    直到吃过午饭以后,她在展厅里试骑飞鸽牌的女士自行车时,突然听到康健喊了她的名字。

    她将自行车停下,看到康健身边站着一位身穿阿拉伯大袍的中年男人。

    她快步走过去问:“怎么了?”

    康健脸上难掩兴奋,小声说:“这位客商在询问卡片上的内容,他是讲俄文的!”

    叶满枝往那男人脸上瞄了一眼,长相有点像欧洲人,穿着阿拉伯大袍,有可能是在中东做生意的。

    她心里一阵激动。

    她给缝纫机谈下来那么多订单,但自家这边的订单一个都不是她签的!

    等了这么多天,终于等来一个能说俄文的客户了!

    叶满枝先用俄文试探着与对方问好,听到对方回以流利的俄文,她心里便放心了一半。

    在对方的注视下,她将那台曙光牌摇头扇从货架上拿了下来。

    很专业地说:“这台电风扇的底座是铸铁的,所以在形状样式差不多的情况下,重量是其他电风扇的两倍多。叶片是铝合金材质,经过一次性冲压技术切割以后,能保证每个叶片的厚度一致,成分分布均匀。”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明显能感觉到对方似乎不是很懂。

    其实叶满枝也不是很懂,这是她跟康健商量以后,死记硬背下来的介绍词。

    有的名词她不知道,还去找了大会的俄文翻译帮忙。

    她其实不想介绍得这么复杂,但是为了展现专业性,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生产这台电风扇的厂家曾是军工厂,在技术和质量上追求卓越,每个零部件都打磨组装得严丝合缝,零件之间的润滑,使用的也不是普通机油,而是石墨高温润滑脂,耐高温,抗氧化,抗腐蚀,不会到处漏油,这才能保证电风扇没有噪音。”

    阿拉伯大袍里的男人终于给出了反馈,说了一句:“听起来还不错。”

    叶满枝心想,人家可能已经被她说懵了。

    于是转而介绍道:“这款电风扇的最大优点就是操作方便、稳定、安全、没有噪音。特别适合老人和小孩使用。尤其适合有小宝宝的家庭,电风扇不会被孩子轻易推倒,没有噪音也不影响孩子的睡眠。”

    阿拉伯大袍点点头,又问:“你们用的润滑剂叫什么来着?”

    “石墨高温润滑脂。”

    叶满枝不厌其烦地将其特性又背了一遍。

    具体是啥玩意她也没研究,反正听起来就特别上档次。

    她觉得中东客商都不差钱,所以没说这台电风扇的售价很便宜,一直围绕机器的性能优点介绍。

    康健担心客户对稳定性没有概念,便在红星厂副厂长的死亡瞪视下,按下了几台电风扇的高速按钮。

    一排电风扇如愿抖动了起来。

    “哈哈哈。”

    阿拉伯大袍大笑出声,而后又问了一遍那个润滑剂叫什么名字。

    叶满枝知道那个词比较拗口,好脾气地又重复了一遍。

    男人低声念着“石墨高温润滑脂”,与两人点点头便离开了。

    叶满枝望向康健说:“你看吧,咱们介绍的太复杂了,人家都听不懂!”

    康健叹气:“那下次搞简单一点,我以为这样能显得咱更专业,更高级呢!”

    两人离开电风扇展区,遗憾地摇摇头。

    原以为对方一言不发地离开,这单生意肯定没戏了。可是,临近下班的时候,那位阿拉伯大袍又将另一个阿拉伯大袍带了过来。

    这回的大袍是标准的中东长相。

    两人交谈时讲的是阿拉伯语,但叶满枝偶尔能听他用俄文说“石墨高温润滑脂”。

    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两人听得一愣一愣的时候,阿拉伯大袍突然回头,用俄文问她:“佣金是5%吧?”

    叶满枝笑着颔首,心说,那些拗口的介绍词没白背,看来还真有人吃这一套!

    “穆罕默德先生想采购1000台摇头电风扇,你们再帮他详细介绍一下吧!”

    叶满枝找了一个会讲阿拉伯语的交易员接待穆罕默德先生。

    难得能抓到一个有钱的大客户,她不想放过机会,便问一旁的苏联老大哥:“中东那边需要汽枪吗?”

    她想说我们的汽枪打麻雀特别厉害,可是,人家可能不流行打麻雀。

    听说中东有钱人的娱乐活动挺丰富的,她转而说:“我们厂曾经是军工厂,生产的汽枪特别牛,市面上大多数的汽枪都是4.5mm口径的,但我们的是5.5mm口径的,射程在100米以上,打猎用它可厉害了!”

    第202章

    曙光厂的汽枪, 从定型到生产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上马非常仓促。

    产品通过省市联合评审后,他们往市体育用品公司送了20把试销品, 便匆匆赶来了广交会。

    叶满枝这几天一直在找机会给客商推销汽枪,但这种产品的受众比较少, 在体育用品里也算是很小众的, 所以大会进程过半, 所有汽枪厂都还没开张。

    在体育用品展区徘徊了几天后, 康健跟她商量:“要是拿不到出口订单,咱就把汽枪车间改成电风扇车间, 全力生产电风扇吧?”

    叶满枝不太想放弃汽枪的市场, 毕竟这是曙光厂的老本行, 职工连培训都不需要, 接了任务就能开工。

    “我觉得还可以再等等,也许是咱没找对销路。”

    叶满枝瞄一眼两位阿拉伯大袍, 心想, 这销路不就来了嘛!

    “波波夫先生, 您知道的, 广交会给中间商的佣金只有2.5%, 一个地区的包销商才能拿到5%。”叶满枝压低声音, 语速极快地说, “但您刚才询问的时候, 我毫不犹豫就给了您5%的佣金,足可见我的诚意了吧?”

    正常情况下, 如果交易达成,他们要给穆罕默德让利2.5%,但是她承诺5%, 就相当于让波波夫这个牵线搭桥的人,也白拿了2.5%的佣金。

    波波夫往穆罕默德的方向瞟了一眼,见他由阿语交易员招待着,便与叶满枝站到外围低声说:“叶,5%的佣金,不会让你吃亏。穆罕默德先生对你们的高温润滑脂非常感兴趣,也许我能给你带来一笔意想不到的大订单。”

    叶满枝在心里撇撇嘴。

    她主推曙光厂的产品,如果范围再扩大一点,就是轻工业品展厅里的产品。

    石墨高温润滑脂是化工展厅的产品,与她八竿子打不着,算什么大订单啊?

    “波波夫先生,我是电风扇和汽枪厂家的厂长,我只能保证在电风扇和汽枪上给您让利。对于这个展厅以外的产品,我无法保证5%的佣金。”

    要是没有佣金,波波夫就是白忙活。

    闻言,波波夫没再说什么,微微颔首去找穆罕默德了。

    穆罕默德对电风扇的功能和技术特点打听得比较详细,谈了一个多钟头后,签了一份1000台电风扇的采购意向书。

    叶满枝还有其他打算,所以,她继续精神饱满,语气热情地招待两位大客户。

    双方谈判期间,康健跑出陈列馆,买了一些广州当地的点心,为了照顾对方的饮食习惯,他特意避开了带猪油和猪肉的品种。

    叶满枝与客户交谈的时候,小圆桌上便摆好了茶水和点心。

    收到对方的眼神暗示,叶满枝默默感慨,为了把产品卖出去,康厂长也要亲自跑腿了。

    平时在厂里,这些都是办公室和秘书的工作。

    她将客商和阿语交易员,一起请去休息区喝茶吃点心,茶是大会准备的茉莉花茶,但点心,以及正中间的那只烧鸭,都是曙光厂自掏腰包买的。

    叶满枝给客人们斟了茶,指着那只烧鸭,睁眼说瞎话道:“听说这烧鸭是用野鸭烹饪的,波波夫先生和穆罕默德先生可以尝尝味道如何。”

    阿语交易员好悬没被茶水呛到,哪家店的烧鸭会用野鸭啊?

    哪有那么多野鸭给人抓!

    穆罕默德吃了一口烧鸭,说了句“味道不错”就没有然后了。

    叶满枝观察着客商的反应,心里有点拿不准。

    这两位客商与她接触过的外国人不太一样,在她的印象里,外国人都是很外放的性格。

    像伊万诺夫那样,偶尔一惊一乍的,感叹词特别多。

    但面前这两位,一真一假两个中东人,性格似乎都比较内敛,交谈时音量很轻,话也不多。

    好在自家就有个在外从不多话的吴大博士,叶满枝与吴峥嵘相处了十年,已经摸清了这类人的路数。

    反正有啥事就直说,遇到他感兴趣的内容,他自然会给出回应的。

    “我们这边一般是设陷阱抓野鸡野鸭的,偶尔也有人用汽枪打麻雀,”叶满枝笑着问,“穆罕默德先生,你们那边一般用什么设备打猎?”

    听了翻译的话,穆罕默德说:“大多数人会使用猎枪。”

    叶满枝暗道,看来人家还真有狩猎的活动。

    她接过康健递来的曙光牌汽枪,笑着说:“猎枪不错,但是从成本和安全性来说,其实汽枪更适合狩猎。”

    她动作利落地将汽枪折叠又打开,一面演示,一面给两人讲解。

    “我手上这把汽枪是在4.5毫米口径的基础上,改进的5.5毫米气缸往复式新型汽枪,在我国是新品,放在国际上也能达到汽枪的先进水平。”

    为了来广交会上卖货,她专门找了专业人士——吴博士,提前学习了汽枪的使用方法。

    尽管一枪也没打过,但她把大致操作都学会了。

    花架子也能唬唬人。

    果然,瞧见她花里胡哨的一系列动作,穆罕默德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对翻译说了几句。

    阿语交易员转述:“给穆罕穆德一把枪,让他看看。”

    叶满枝将汽枪递过去。

    她感觉这俩中东人似乎挺吃“专业”和“高级”那一套,讲解得越复杂,人家越觉得这玩意有价值。

    于是,她把话头递给康健,让这个专业人士给客商介绍汽枪。

    康健说:“汽缸往复式的气压高,初速大,射程远,最大射程可以达到110米。而且设有五档保险装置,在装弹的时候拉杆可以停歇,适合青壮年,也适合老年人和力气小的人操作……”

    听着翻译的转述,穆罕默德架起那把汽枪,单眼瞄向准星。

    见状,叶满枝趁机说:“我们厂以前是军工厂,这款汽枪的瞄准系统就是步枪型的式样,便于调整,射击的命中率很高。”

    具体有多高,她也不知道。

    反正工程师怎么说,她就怎么介绍给客户。

    两人介绍得挺起劲,他们都能感觉到穆罕默德对汽枪是有些兴趣的。

    可是,此刻的时机并不好,陈列馆再有几分钟就要闭馆了。

    见到附近的工作人员开始收拾东西,穆罕穆德将汽枪递还回来,感谢了叶满枝的茶点便与波波夫一起离开了。

    康健抓了抓头发说:“你看这时间赶得可真不是时候啊!今天这顿点心和烧鸭的钱算是白花了!”

    广交会上的生意就得一鼓作气,趁着人家最有兴趣的时候签单。

    否则等客户深思熟虑、热情减退,那订单八成是签不下来的。

    叶满枝将桌上没怎么动过的点心收起来,挺满足地说:“能签一份将近三万英镑的电风扇订单已经很不错了,这一单的利润最起码能给咱凑出半个车队吧?”

    “哈哈,那倒是,今天这一单,比前面半个月的都高。”

    关键是人家指定了曙光牌的产品,1000台电风扇全由曙光厂生产,其他厂分不走。

    两人神采奕奕地准备下班,喊上省交易团的另两名同事,大家一起凑份子去吃猪肚鸡和煲仔饭。

    团长还在晚上组织了夜游珠江的活动。

    *

    这份1000台电风扇的订单让两人肩上的压力减轻不少,白天也不再死守着轻工业品展厅了。

    时不时能开个小差,去其他展厅逛逛。

    叶满枝比较关心自家果酱的销售情况,吃过午饭就去食品组溜达了一圈。

    王士虎受她委托,一直帮她盯着呢。

    “没有专门订购曙光牌苹果酱的客户,但是今年的苹果酱签了十来单,总公司分配任务的时候,应该能分到曙光厂。”

    “那也不错呀,全国的果酱厂总共也没几家,广交会还有半个月呢,只要能给曙光厂分配三四笔订单,那我就不用愁了。”

    叶满枝对果酱厂的要求其实不高,能收支平衡,养得起职工就行。

    小叶厂长挺满意,与王士虎闲聊了一会儿,又慢慢悠悠返回了轻工业厅。

    见她终于回来了,康健连忙跑过去说:“我中午看到卢启东跟穆罕默德在一起吃饭。”

    “在哪儿啊?”叶满枝警觉地问。

    卢启东是红星机械厂的副厂长,这几天一直防贼似的防着他们调高电风扇的风速。

    康健说:“就在羊城宾馆附近的一家饭店。”

    “他俩怎么凑到一起去了?”叶满枝皱眉,“一个是咱们的客户,一个是红星厂的副厂长……”

    “他不会是想撬咱们的墙角吧?”康健担忧道,“穆罕默德只签了采购意向书,如果他改了主意,随时可以选购其他产品。”

    签意向书时,还要支付一笔定金,所以在大多数情况下,客户不会毁约。

    可是,有两种情况,是有可能毁约的。

    一种情况是,在大会最后几天,某类产品突然降价了,降低的金额可以覆盖定金,有些客户就会选择毁约,重新签合同。

    另一种情况是,如果客户突然改变主意,想采购更贵的同类产品,那么主办方通常会积极帮客户协调换货,定金也不会有损失。

    他们担心的就是第二种情况。

    “红星牌电风扇的功能比咱们的多,售价比咱们的高,”康健不放心道,“万一他们劝动穆罕默德改变主意怎么办?”

    叶满枝踌躇道:“应该不至于吧?人家签单不就是看中咱们的质量吗?”

    “不看曙光牌的话,其它牌子的质量也不算差,否则走不了出口的路子。而且红星厂可以在价格上让利,直接给穆罕穆德5%的佣金。”康健说,“我中午只看到了穆罕穆德,没见到波波夫。”

    曙光厂也给出了5%的佣金,但是其中2.5%是给波波夫的。

    红星厂如果绕过波波夫这个中间商,直接给客商让利5%,生意未必撬不动。

    听了他的推测,叶满枝的小心脏扑通扑通乱跳。

    万一真的被人撬了单,那他们就是白忙一场,半个车队也没了!

    “先别着急,让我想想。”

    她找了把椅子,坐下来缓神,目光在展厅里寻找着卢启东的身影。

    对方正神色如常地接待一个亚裔客户。

    另一个当事人穆罕默德也没来要求换货。

    可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

    距离大会闭幕还有十来天呢,只要穆罕默德不签正式合同,那就随时有被人撬墙角的风险。

    私下争抢客户的事情屡禁不止,连主办方都禁不住,他们就更看不住人了。

    要想把心放进肚子里,最好的办法还是让客户尽快签下正式采购合同。

    康健想出一个主意:“要不咱俩按照他留下的宾馆地址,上门拜访一下?”

    “咱俩不会说阿拉伯语,到时候还得带着翻译,”叶满枝郁闷道,“再说,上门能说什么?催人家赶紧签正式合同吗?”

    康健说:“他不是想买润滑脂么,最近肯定在化工展厅考察呢,要不咱们去那边跟他偶遇一下?”

    叶满枝凝神想了想,半晌后点头说:“也行。”

    化工展厅那么大,他们没时间守株待兔。

    康健请省交易团的熟人帮忙,如果见到了采购润滑脂的中东客户,就给他们来个电话。

    只不过,中东客户都长得差不多,叶满枝白跑了三次以后,终于在第四次见到了穆罕默德和波波夫。

    她平复了呼吸后,上前与两人打招呼寒暄。

    “波波夫先生,我们要在射击俱乐部组织一场汽枪试射活动,到时候可以邀请客户去射击场试用我们的新款汽枪,您跟穆罕默德先生愿意接受我的邀请吗?”

    说着,她还像模像样地送上了一份俄文和一份阿拉伯语邀请函。

    看起来特别正式。

    邀请函上的活动时间是后天晚上。

    外商们在晚上的消遣活动并不多,去俱乐部射击算是一项正经的娱乐活动,国际友人们应该不会拒绝。

    穆罕默德对射击和枪支其实是有些兴趣的,看过邀请函后,笑着接受道:“叶,谢谢你的邀请,到时候我会准时出席的。”

    “好的,后天晚上六点,有司机在宾馆门口等您。”

    得到肯定的答复以后,叶满枝立即返回展厅,与组长汇报了情况。

    组织外商参加射击活动其实是比较麻烦的,一是要由大会主任点头同意,二是要提升安保级别,以防出现意外事故。

    轻工业品组最初提出活动方案时,上级领导并不想同意。

    但是汽枪的销路问题摆在面前,自行车能试骑,缝纫机能试用,足球可以试踢,那汽枪怎么办?

    不让客户试用的话,谁会冒然下单?

    广交会进程过半,汽枪的订单却一个都没有!

    清库存进度0%,到时候他回总公司要怎么交代?

    许组长与领导谈了一晚上,最终艰难地拿到了五个客商邀请名额。

    活动地点就在本地的射击俱乐部,他们只能邀请最有可能下单的五名客户参加活动。

    叶满枝只提了穆罕默德和波波夫的名字,另外三人都是轻工业品进出口公司从往年的老客户里筛选出来的。

    正式活动当天晚上,五名客商被大会专用车送到射击俱乐部门口。

    为了保证安全,射击场内没准备酒精饮品,只备了茶水和饮料。

    叶满枝热情招呼了自己的两名客户后,将两把4.5毫米口径的汽枪递给了两人。

    波波夫瞄了一眼问:“这不是你那天展示的新产品吧?”

    “对,这是射击俱乐部提供的汽枪。”

    穆罕默德没什么废话,进入场地后,瞄准靶心便啪啪打出两枪。

    远处的工作人员报数:“8环,7环!”

    穆罕默德皱了皱眉,似乎对自己的成绩不太满意,调整了一下站姿,接连又打出几枪。

    靶子上大多是8环和9环。

    任谁都看得出来,这是位射击经验丰富的。

    射击场里满是啪啪的破空声,两轮结束后,五名外商的比分渐渐拉开了差距。

    穆罕默德和一位法国客商遥遥领先,两人的成绩你追我赶,咬得很紧。

    本来只是一场娱乐放松的活动,因着出现了势均力敌的对手,让气氛变得莫名紧张了起来。

    第三轮是移动靶射击。

    穆罕默德和波波夫使用的仍是射击俱乐部准备的汽枪。

    不知是换了移动靶的缘故,还是汽枪不顺手,穆罕默德的第一枪只打了4环,只这一枪就跟法国客商拉开了比分差距。

    阿拉伯大袍气愤又懊恼地低咒了几句。

    叶满枝觉得对方失误,八成还是场地的原因。

    但她是想签单的,就只能按照自己的节奏来。

    在对方打出第二枪之前,她将自家那把5.5毫米口径,最大射程110米的汽枪递了过去。

    “穆罕默德先生,这把的准星比较适合狩猎和移动靶,您换上这把汽枪试一试吧?”叶满枝补充说,“马丁先生用的也是这款枪。”

    马丁是那位法国客商。

    闻言,穆罕默德接过新枪,不满道:“你应该早点把新枪给我的!”

    叶满枝抱歉地笑笑,心说,要是早点给了你,还怎么让你感受到两把汽枪的差距啊?

    射击俱乐部使用的是50米射程的低压汽枪,装弹的过程也比较麻烦。

    所以,穆罕默德换上新枪以后,马上就察觉出了不同。

    初速确实高,而且瞄准系统比之前那把好用太多了!

    穆罕默德用新枪打了两次,第一枪只有5环,找到一点手感以后,第二枪就是7环了。

    之后的几枪也发挥稳定,成绩一点点追上了隔壁的马丁先生。

    叶满枝属于气氛组的,她跟翻译学习了阿拉伯语的“加油”,等到要打最后两枪的时候,就和康健一起高声为穆罕默德鼓掌助威。

    “穆罕默德先生,加油啊!最后一枪了,再来个九环咱们就赢啦!”

    马丁已经打完了最后一枪,此时便站到穆罕默德不远处,关注着他的成绩。

    另外三名试枪的客商也放下装备走了过来。

    气氛渲染到位了,穆罕默德本人也明显有些紧张。

    擦了几次手心,呼出一口气后,他重新举枪瞄向了移动靶心。

    砰的一声,铅弹飞射而出。

    全场寂静中,叶满枝屏息等待几秒,而后便听到工作人员在前方喊道:“三号靶,9.1环!”

    “哇——”

    她的这声“哇”刚感叹出声,便被穆罕默德自己的欢呼声掩盖住了。

    阿拉伯大袍表现得异常兴奋,双手将汽枪高举过头顶挥舞,口中还用母语高声吆喝着什么。

    然后放声大笑着与周围的客商们握手拥抱,欢呼雀跃,哪还有半分之前的内敛样子!

    叶满枝含笑鼓掌,脑子里却淡定地想,她其实可以理解穆罕默德先生。

    在高度紧张的环境中,确实容易产生强烈的情绪刺激,她当年第一次跟吴峥嵘跳交谊舞的时候,脸红心热,还差点当众亲嘴呢!

    小叶厂长分心思念着远在上海的吴峥嵘时,穆罕默德拿着那把枪走到她跟前,语气热切,叽哩哇啦地说了一长串母语。

    叶满枝听不懂,便看向翻译同志。

    翻译激动地脸色胀红,飞快地说:“穆罕默德先生要订购10000支这样的汽枪!”

    “啊?”叶满枝大脑宕机一瞬,不可置信地问,“你是不是听错了?一千支吧?”

    对方能采购一千把汽枪就不错了,咋可能买一万把?

    “没听错,真的是一万!”

    叶满枝抑制着心情,看向波波夫先生。

    波波夫用俄文说:“穆罕默德先生很喜欢你们的新款汽枪,他想订购1万支!”

    “我的天啊!”叶满枝睁大眼睛喃喃。

    她要发财啦?

    不对,曙光厂要发财啦?

    1万支汽枪,售价高达上百万,这一单下来兴许能有对半的利润。

    天啊,天啊,我的天啊!

    叶满枝耳膜鼓噪,心跳加剧,愣怔在原地彻底懵了!

    好在许组长是见过大场面的,立即握住穆罕默德的手,恭喜他在射击比赛中取得佳绩。

    而后趁热打铁,拿出随身携带的合同和印章,跳过意向书,直接签了正式的采购合同!

    看到采购合同的那一刻,叶满枝重新满血复活,走到波波夫身边,低声说:“波波夫先生,前几天有另外一个电风扇厂家的代表,单独联系了穆罕默德先生,承诺给他5%的佣金,让他采购其他牌子的电风扇……”

    红星厂是否给过承诺,叶满枝不得而知,但这并不耽误她胡说八道。

    阿拉伯大袍要是真的改变主意,拿到5%的优惠,那这单电风扇生意就跟波波夫没什么关系了。

    叶满枝本可以单独与穆罕默德交涉,劝他尽快签署正式的采购合同。

    可是波波夫是中间商,如果只是将客户带过来,就能赚到2.5%的佣金,那他这中间商当得也太省心了!

    *

    从射击俱乐部离开时,已经将近晚上十点了。

    中方的组织人员将几位外商送上汽车,也分别返回了各自的住处。

    叶满枝和康健跟着大部队回到招待所,快要走到门口时,两人在马路牙子上坐了下来。

    一晚上拿到了两份正式采购合同,他俩都得缓缓。

    康健用一种如梦似幻的语气说:“感觉今晚跟做梦似的,那中东人怎么突然就下单一万把汽枪呢?”

    “热血上头了呗!”叶满枝笑。

    她上头的时候还差点跟吴峥嵘当众亲嘴呢,人家有钱人一激动就买了一万把汽枪,也是可以理解的!

    嘻嘻!

    康健问:“我看合同上好像只给了2.5%的佣金,波波夫的佣金不用给吗?”

    “不给。”叶满枝斩钉截铁道,“一单是一单,上次他将人介绍了过来,让穆罕默德采购了电风扇,但当天的汽枪并没成交。咱们今天邀请穆罕默德试枪,他又没出力,干嘛要给他佣金?这一单的佣金两万多块呢,咱能买两辆车了!”

    康健也不想给,两人意见一致,他便没在纠结这个问题,坐在马路边兴奋得抖腿。

    “一万把汽枪,交付期限又比较短,咱们厂得尽快增加设备,全力赶工才行。”康健担忧道,“万一咱们的生产能力不足,耽误了产品交付,总公司那边可能会将订单分给上海厂!”

    他们用的设计图纸是上海厂的。

    在此基础上,改变了汽枪口径,又帮助上海厂的汽枪增大了射程。

    双方互惠互利,各取所需。但是曙光厂生产的这种新型汽枪,其实上海厂也能试产。

    叶满枝从地上跳起来,催促道:“走走走,咱们现在给厂里打个电话!”

    “现在打电话?太晚了吧?”

    “不晚,晚上才好呢,长途电话费半价!”叶满枝拍拍屁股上的尘土,语气兴奋道,“就是不知道今天谁值班!”

    两人的亢奋心情难以平复,一时半刻睡不着觉。

    康健索性也跳起来,跟她一起去了最近的邮电所,拨打半价长途。

    晚上的长途似乎比白天好打一些,两人只尝试着拨了三次,便顺利听到了对面的声音。

    今天在厂里值班的是黄河。

    对方好像已经睡了,嗓音含含糊糊的。

    叶满枝抓紧时间说:“黄厂长,向你通报一个好消息!咱们厂今天拿到了一笔10000把汽枪的订单!折合人民币上百万!正式合同已经签了,你赶紧组织人手赶生产吧!”

    “多少多少?”黄河瞬间清醒了。

    “一万把!中东客户下的单!”叶满枝语调激昂,雀跃地笑道,“你先别管其他了,明天赶紧跟雷厂长说,抓紧时间搞设备,别管是买的还是借的,一定要快!”

    “噢噢噢噢,”黄河握着话筒猛点头,对这个大消息还有点手足无措,“娘的,我得赶紧跟老雷说说啊,一万把汽枪的货款得上百万了吧?不但要买设备,原材料也得采购呀!”

    “对对对,没钱就先跟省厅或是外贸局借!咱有订单,半年内就能还钱!明天赶紧跟雷厂长说一声啊!”

    黄河哪还能等到明天!

    家属院距离厂区不远,他跟门卫打声招呼,骑上自行车就呼呼往家属院里赶。

    跑到雷万元家门口哐哐砸门。

    “谁呀,这么晚了!”

    “雷厂长,快起来!”黄河激动地直跺脚,“叶厂长和康健,在广交会上拿到一笔1万把汽枪的订单!催咱们抓紧时间赶工呢!”

    闻言,雷家的大门被猛地拉开,同一时刻,附近很多人家的电灯也都亮了起来。

    *

    从远方传来的消息,搅得滨江这边兵荒马乱。

    而留在广州的叶满枝和康健二人,则体会了一把穷人乍富的心情,彻底抖了起来。

    有了汽枪订单兜底,他俩现在都无心工作,每天在展馆里到处闲逛。

    骑骑自行车啦,踩踩缝纫机啦,听听收音机啦,看看电视机啦。

    反正干啥都行,就是不想卖货工作。

    被许组长不点名批评了一次,两人才有所收敛。

    但是该玩还是要玩的。

    他俩最近比较稀罕展厅里的电视机,每天都守在电视机前面,等着收看节目。

    广州电视台比滨江电视台的节目丰富,播出时间也更长。

    新闻和文艺演出特别多。

    康健第一次看电视,比叶满枝还上瘾,中午吃饭的时候都要捧着饭盒,坐到电视机前面吃。

    “人家712厂的厂长可真是省心啊,”康健羡慕道,“产品生产出来不愁销路,连柜台都没进就被抢购一空了。听说这玩意可贵了,17寸的电视机500多块!”

    轻工业品展厅里,只摆放了三台黑白电视机。

    两台14寸的,一台17寸的。

    分别由天津712厂和上海广播器材厂生产。

    国内的电视机产量不高,供不应求,所以这三台电视机并不出口。

    摆在这里只起到一个展示的作用,向外宾们证明我们也有电视机!

    叶满枝对人家的产品颇为羡慕,不过电视机的技术含量高,生产设备也挺贵的,他们羡慕不来。

    “叶厂长,咱们厂要是资金充足,能转产电视不?”

    到时候他们就等着别人上门求购,一台电视机卖四五百。

    叶满枝笑道:“那得问你们啊,我哪懂技术这一块!”

    康健不吱声了,继续盯着屏幕流口水。

    人家这技术确实比较先进,他们见都没怎么见过,不敢随意上马。

    午饭结束后,叶满枝内心蠢蠢欲动,下午见到712厂的厂长时,便笑着问:“郭厂长,广交会结束以后,你们这两台电视机还得运回天津吗?”

    “那当然呀!”

    “同样的东西,运来运去的多麻烦啊,咱两个厂换换咋样?电风扇和汽枪,你相中哪样都行,随便拿!”

    第203章

    叶满枝对712厂的电视机动了心思, 交谈时就显得特别真诚。

    “郭厂长,我们一台电风扇的零售价是201块,如果按照市场价来算, 电视机的批零率比较低,一台17英寸电视机只能换两台半电风扇。所以, 咱就按照出厂价计算, 我们一台摇头扇的出厂价是145块, 电视机是多少?”

    出厂价不是成本价, 郭厂长不怕告诉她,“14英寸的395元, 17英寸的470元。”

    叶满枝豪气道:“那我们用四台电风扇, 换你一台电视机咋样?”

    四台电风扇的出厂价总计580元, 比电视机高出110元。

    郭厂长面上带出一丝惊讶, 笑着问:“叶厂长,这样换东西, 你不怕吃亏啊?”

    要是去商店采购, 四台电风扇要八百多块了。

    叶满枝真诚道:“亏不了, 咱们两厂直接交换, 省了商业部门赚差价的环节, 双方都划算。”

    其实四台电风扇的成本只有四百来块, 而17英寸电视机的零售价高达528块, 市面上还未必买得到。

    所以, 用四台电风扇跟人家换一台电视机还是划算的。

    叶满枝将人请去电风扇展区,让他看看自家电风扇的质量。

    “郭厂长, 不是我吹牛,我们以前跟712厂一样,也是有代号的。咱们这些有代号的工厂, 技术和质量都没得挑,一台电风扇至少使用三十年!”

    康健顺手将一排电风扇都调成高速,让郭厂长切实感受一下曙光厂的质量。

    郭厂长望着抖起来的电风扇们,心说难怪红星厂的厂长总过来盯梢呢。

    这样搞着实不地道。

    他背着手笑说:“把四台大家伙带回天津,比带一台电视机还麻烦呢。”

    “那有啥,”叶满枝保证道,“你要是嫌麻烦,我们可以从滨江发货到天津,你在厂里收货就行啦!”

    郭厂长瞟她一眼说:“反正要发货,要不你把那台14英寸的也换走吧?”

    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好事,叶满枝连忙说:“行啊,用三台电风扇换一台14寸的怎么样?到时候一起发七台!”

    郭厂长突然转移话题问:“叶厂长,曙光厂以前既然是军工厂,那厂址应该在郊区吧?”

    “对,在县城里。”

    “郊区一般是接收不到电视信号的。”郭厂长说,“你们带这两台电视机回去,在厂里收看不到节目,分配给个人又不合适,你大费周章地搞两台电视机回去有什么用?”

    叶满枝:“……”

    当然有用呀!

    她不是想让工程师拆开来研究研究嘛。

    对上郭厂长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叶满枝坦然道:“电视机属于技术含量比较高的电器,我想拿回厂里学习学习。”

    她与康健对视一眼,心知这次交换可能要没戏了。

    偷师的目的太明显,郭厂长恐怕不会愿意。

    然而,郭厂长却出乎两人意料地点头说:“那就换吧,广交会结束以后,你们把这两台电视机带走,回头让你们厂里往712厂发7台电风扇。”

    康健惊喜地问:“郭厂长,真换啊?”

    “换!”

    去商店采购七台电风扇要1400元,而两台电视机的成本顶多700元。

    马上就要入夏了,正是需要使用电风扇的季节。

    曙光厂的产品质量不错,不换的才是傻子。

    至于偷师的事,他就更无所谓了。

    712厂每年生产几千台电视机,科研单位和工厂采购的不在少数。

    人家要是铁了心想研究,总能找到门路买到电视机。

    ……

    确定以物易物以后,叶满枝和康健去看电视的次数就更多了。

    有时候走着走着便来到了电视机跟前。

    两人觉得这电视机已经是自家的了,所以就格外宝贝。

    展台上一共有三台电视机,原本712厂的“北京牌”摆放在“上海牌”的前面。

    可是,以防屏幕被人不小心磕到,两人偷偷摸摸给三台电视机调换了位置。

    将“上海牌”放在了最前面展示。

    郭厂长发现以后,好笑道:“你们迟早要把电视机拆开,这么小心干什么?”

    “哈哈,好几百块的东西,当然得珍惜呀!”

    叶满枝这几天经常找郭厂长聊天,跟人家套近乎,以期有机会去712厂观摩学习。

    她笑着问:“郭厂长,你们的厂址不是在天津吗?为啥取名叫北京牌?”

    郭厂长骄傲道:“我们厂生产了全国第一台电视机,当年给主席同志和中央献过礼,国家特许我们以北京牌冠名的。”

    叶满枝竖起一个大拇指说:“那你们可太牛了!能搞出第一台电视机,当初没少费工夫吧?”

    “确实挺艰难的,我们组织了试制小组,失败了很多次,反复尝试了一年多才把样机搞出来。不过,成果还是显著的,第一次试用的时候,试验大厅里摆着一台我们的,一台苏联的,接通电源以后,画面效果一样!”

    叶满枝暗自咀嚼着对方话里的信息,第一台电视机兴许就是仿制的苏联电视机。

    尝试了一年才成功,时间着实不短。

    曙光厂如果想转产电视机,也要做好拉长战线的准备。

    “我在厂里是分管经营的,技术什么的完全不懂,”叶满枝不好意思道,“郭厂长,你方不方便跟我透露一下,要是想组建一个电视机生产线,大概需要多少资金?”

    郭厂长竖起三根手指。

    “三十万?”叶满枝问。

    三十万似乎还行,虽然比罐头生产线贵了三倍有余,但人家这个是实打实的高科技产品呀!

    郭厂长说:“三百万!”

    “多少?”叶满枝瞠目结舌道,“居然需要这么多钱啊?”

    “准备两三百万吧。”郭厂长说,“国产电视机问世八年了,但是目前也只有712厂和上广厂投产了电视机,主要就是因为投入太高。我其实是非常乐于见到其他厂也能加入电视机行业的。”

    叶满枝玩笑道:“不怕其他产品跟你们竞争啊?就像收音机似的。”

    “不怕,”郭厂长感叹道,“国内生产的还是电子管黑白电视机,但是国外已经有晶体管彩色电视机了,咱们在这方面是比较落后的。行业的发展不能指望一两家企业,要有更多人加入进来才行。电视器材的相关产业太薄弱,也阻碍了712厂的发展。”

    两三百万的投入,实在让人望而却步。

    叶满枝那颗发热的脑袋,逐渐恢复了理智。

    电视机虽好,投入却太高,不是曙光厂能轻易涉足的。

    康健听了她的转述以后,也有点蔫了。

    “我还想用汽枪那笔上百万的订单转产电视机呢,看样子完全不够啊!”

    叶满枝说:“电视机的一次性投入高,但是回本的速度也挺快的,听郭厂长那个意思,如果年产量能达到一万台以上,那两三年就能把本钱赚回来了。再说,这种行业不能只依靠企业自行筹措资金,省内还没有能生产电视机的企业,如果咱们掌握了这方面的技术,到时候可以跟省里寻求资金支持。”

    本以为销出去1万支汽枪就可以高枕无忧,他俩这几天都没怎么正经卖货。

    可是,电视机生产线需要的资金,莫名给人很强的紧迫感。

    散漫了几天的二人重新打起精神,准备抓住广交会最后的机会,为厂里再拉几笔大订单。

    1万支汽枪已经达到了汽枪的生产极限,叶满枝不准备再接汽枪订单了。

    玩具枪的单价太低,他俩现在有点飘,瞧不上几百上千英镑的订单。

    所以,推销的着眼点,还得放在电风扇上。

    最后的几天,是广交会的成交高峰期。

    康健用他那套专业又高深的产品介绍,忽悠住了不少港岛和东南亚的客户。

    几乎每天都能签下一两单。

    尽管每单只有一两百台电风扇,但是架不住积少成多呀!

    三四天的时间就卖出了九百多台。

    叶满枝觉得把电风扇业务交给康厂长完全没问题,于是就抽空溜达去了食品组,想再看看苹果酱的签单情况。

    这几天食品组的全体交易员都忙成了陀螺,所有谈判圆桌都被占满了。

    叶满枝进入展厅的时候,并没人理会她。

    目光在场内快速睃巡,发现了好几张熟面孔。

    她先去办公室跟人家打听,这几位熟面孔都是采购什么产品的,了解了情况后,又重新返回了大厅。

    伊万诺夫似乎刚签了一笔大订单,正与交易员握手道别。

    “伊万诺夫先生,好久不见了,”叶满枝笑着跟他打招呼,“今年的收获怎么样?需要的产品都买到了吗?”

    “叶,”伊万诺夫热情地与她握手,亮出刚到手的意向书说,“任务已经完成了。”

    “恭喜呀!”叶满枝问,“今年还是采购肉罐头吗?”

    “对,主要还是肉罐头,另外搭配了一点水果罐头和果酱的配额。”

    伊万诺夫感觉叶满枝是来给自己推销产品的。

    但他已经将上半年需要的商品采购齐全了,只能遗憾地冲对方耸耸肩。

    “我今年的工作任务也完成了,”叶满枝一脸兴奋地向他透露,“我前几天签了一笔价值15万英镑的订单,哈哈哈,有这一份订单,我们厂的工作就饱和了,无法再接其他订单。”

    伊万诺夫笑着恭喜她,心里也跟着轻松了一些。

    看来叶满枝来找自己,并不是推销产品的。

    叶满枝看了眼手表说:“现在时间还早呢,伊万诺夫先生,咱们老朋友难得见面,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伊万诺夫欣然接受邀请。

    两人没走远,陈列厅一楼的休息区就有餐饮服务。

    他俩点了两杯啤酒和一盘香肠就聊开了。

    在接触过的所有欧洲客商中,叶满枝最喜欢伊万诺夫。

    主要是双方能用俄文交流,沟通无障碍,而且伊万诺夫是比较健谈的人,叶满枝能从他这里了解到不少欧美国家的消息。

    聊得差不多时,她与对方碰了酒杯,指了指桌上的几份意向书问:“需要我帮你看一看吗?”

    “看什么?”

    叶满枝很不优雅地“啧”道:“当然是看看产品呀!你来了广交会这么多次,应该已经发现了吧?如果不指定厂家,每次发货的产品厂家其实是不同的。”

    “嗯,”伊万诺夫随手将意向书递过去,“我今年采购的肉罐头,还是你们厂的方罐午餐肉,你可以放心。”

    “哈哈,我已经不在那家工厂工作了,不过,滨江牌的产品确实是很好的。”

    叶满枝翻看着他的采购意向书,停到一处说:“其实你这次不该采购苹果酱呀!应该等到秋季广交会的时候再来采购!”

    “为什么?”

    “果酱要按照水果成熟的时间安排生产任务。我国的苹果酱通常在每年11月至次年二月生产,等到开春以后,很多厂家就会转而生产草莓酱和桃子酱。所以,你现在采购的苹果酱,很可能是五六个月之前生产的。等到商品远渡重洋抵达英国,保质期也许只剩四五个月,而等到顾客去商店购买时,果酱可能已经临期了。”

    伊万诺夫说:“我前年采购过一批草莓酱,也遇到过产品临期的问题,但是水果酱的保质期通常只有一年或18个月,这是没办法避免的。”

    “也不是完全没办法避免。”叶满枝给他出主意,“如果你想在春季采购草莓酱,那就尽量选择南方的厂家,而采购苹果酱的话,就跟大会方要求由北方的果酱厂生产。我国北方水果成熟时间比较晚,在四五月份之前生产的几乎都是苹果酱。所以,从北方发来产品的日期,应该是比较新鲜的。”

    伊万诺夫试探道:“叶,你有想推荐的厂家吗?”

    叶满枝摆手说:“厂家我就不推荐了,我国所有出口产品的质量都是非常棒的!无论哪家的产品都不会让你失望,只是果酱的保质期比较短,你应该格外关注一下。”

    闻言,苏联老大哥再次发出感叹:“哦,叶,谢谢你!你真是我见过的最真诚的交易员!”

    “哈哈哈哈,咱们是老朋友嘛,”叶满枝将酒杯里的啤酒喝空,起身说,“伊万诺夫先生,我还得上班,不能离开展厅太久,必须赶紧回去了!”

    伊万诺夫也将啤酒干掉,与她一起离开了休息区。

    两人走上二楼,在楼梯口道别,叶满枝回了轻工业品展厅,而伊万诺夫则拿着那一沓意向书,前往食品展区。

    他找到了之前接待自己的交易员,声称想要指定果酱的生产厂家。

    年轻交易员笑着问:“伊万诺夫先生,您想指定哪个厂家呢?”

    “没有具体的厂家,”伊万诺夫说,“但是草莓酱需要由南方工厂生产,而苹果酱需要由北方工厂生产。”

    交易员一边帮他查阅,一边又忍不住在心里犯嘀咕。

    南方的水果种植面积广,种类多,所以国内的大部分果酱厂都开办在南方,基本能保证全年生产。

    而北方的果酱厂其实是很少的,有果酱设备又有出口资格的厂家,似乎只有一家。

    他翻开名录,从上至下排查了一遍。

    然后在客商的注视下,将备注内容写在了意向书和登记簿上。

    4220英镑的草莓酱后面备注“选择南方工厂”。

    3350英镑的苹果酱后面备注“滨江曙光果酱厂”。

    *

    帮果酱厂拉来一份订单以后,叶满枝没再去食品组转悠。

    果酱厂处于起步阶段,规模不大,有一份三千多英镑的订单,再加上总公司分配过来的其他任务,就足够果酱厂忙活了。

    大会正式闭幕的时候,曙光厂总计拿到了3220台电风扇,4570把玩具枪和10150支汽枪的出口任务。

    电风扇的订单量并没有达到两人的心理预期。

    可是凡事没有十全十美的,有了那1万支汽枪兜底,他俩算是圆满完成了本次的销售任务。

    广交会结束,叶满枝上岛去看过自家公婆后,踏上了回家的旅途。

    因着她跟康健中途转道,去天津参观了712厂的生产线,所以等他们正式返回滨江时,已经是五月末了。

    厂里派了全厂仅有的一辆卡车来车站接人。

    汽车将两人载回曙光厂的时候,留守在家的三位厂长,看热闹的职工,以及工会文艺队的骨干,都等在厂门口。

    汽车刚刚停稳,文艺队就敲锣打鼓地热闹开了。

    雷万元一边鼓掌一边热情笑道:“我们一起来门口迎接两位大功臣,这待遇不错吧?”

    “哈哈哈哈,要是每次出差回来都能得到这样的贵宾待遇,那大家都要抢着去出差了!”

    叶满枝从车上跳下来,与几位厂长握手,还跟工会曲主席和周如意拥抱了一下。

    办公室的小干事拿了两朵大红花,想要给两位副厂长戴上。

    但两人都笑着婉拒了。

    “能签下那么多订单,主要是咱们厂的产品质量好!同类型的产品,人家不选其他牌子,只选咱们曙光牌,全靠咱们的技术过硬!”叶满枝眉飞色舞地给他们描述穆罕默德试射时的场景,“你们是没看到那个中东客户,刚开始是逆风局,换上咱们厂的新型汽枪以后,立马就成顺风局了。人家一激动,当场就下单一万把汽枪!”

    康健跟着应和:“哈哈,国际友人都被咱的产品镇住了!”

    职工们与有荣焉地拍手叫好,有人喊道:“厂长,今天这样的大喜事,食堂是不是得包一顿饺子啊?”

    “你看我像饺子不?”雷万元笑骂道,“都回去上工了!今天中午吃红烧肉!”

    “噢噢噢!中午吃肉!”职工们再次鼓掌,欢呼着解散了。

    最近厂里忙着赶出口任务,几个厂长都挺忙,雷万元没开班子会议,只单独跟叶满枝和康健聊了聊厂里最近的情况。

    “有两件大事,你俩心里要有个数,”雷万元说,“前几天,省工业厅将第二批工业企业下放到滨江市了,咱们曙光厂也在名单上,以后咱们就由滨江市工业局归口管理。”

    两人都了然地点点头。

    这是迟早的事。

    当时曙光厂刚刚军转民,因着要跟军方做交接,才暂时由省工业厅管理。

    如今曙光厂渐渐走上轨道了,那交给滨江市工业局也是情理之中的。

    康健说:“以前咱归省厅管着,但日常工作还得跟滨江各部门打交道。如今下放滨江市,头上少了一重婆婆,未必不是好事。”

    而且人事任免权也是一起下放到地方的。

    干部由滨江市委考察任命,对于几个厂长来说,也增加了去市局机关任职的可能。

    叶满枝接过下放企业的名单,从头到尾翻看了一遍。

    除了曙光厂被下放,名单上还有滨江毛织厂、滨江制革厂、滨江第二工具厂,以及滨江第一食品厂。

    她盯着最后一个名字感叹世事难料。

    幸好当时同意与市工业局合办汽水厂了,否则食品厂被放到人家手下管理,很可能被穿小鞋。

    雷万元说起另一件事。

    “最近的报纸,你们应该也关注了吧?”

    “嗯,我们在路上看了报纸。”

    各市好像要成立什么社会主义革命小组。

    雷万元说:“滨江前几天也成立了。但曙光厂地处郊区,跟咱关系不大。不过,咱们厂刚接了那么多的出口任务,订单是不能耽误的,尤其是汽枪车间,虽说不是热武器,但必须要做到保密和安全。所以,我打算重新启用833厂的保密制度,生产区实行封闭式管理和《出入证》管理制度。”

    叶满枝举双手赞成,“汽枪有一定的潜在危险,在管理上必须要严格和保密,无关人员不得私自进出。”

    “嗯,所以我想把民兵营也操练起来,”雷万元看向叶满枝说,“咱们厂有300多名民兵,每年都要进行15-30天的军事训练。今年厂里一直乱糟糟的,还没有开始训练。从下周开始,实行轮换制度,每个排训练30天,训练项目包括射击、投弹、爆破、单兵战术、队列、刺杀、三防、战地救护。咱俩是民兵营的教导员,到时候最好能参与一下民兵营的训练。”

    叶满枝笑着答应。

    民兵营由厂党委领导,党委书记和副书记分别是民兵营的正副教导员。

    叶满枝是副书记,也就是副教导员。

    如果民兵要开展军事训练,她也要去了解情况的。

    两人刚回来,雷万元没讲太多。

    叶满枝返回办公室熟悉了一下最近的工作,便到了下班时间。

    一个多月没回家,她还挺想男人和孩子的。

    所以,下班的军号刚刚吹响,她就提着行李包出门了。

    家属院里还是老样子,叶满枝推开自家的院门时,家里没什么动静,只有小吴饲养员躺在主卧那张两米的大床上。

    身边还窝着一只专心舔爪的叶梨花。

    听到脚步声,吴玉琢扭头往门口看了一眼,发现来人后,她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惊喜地喊了声“妈妈”!

    叶满枝已经张开双臂,等待闺女的飞扑了。

    然而,小吴饲养员却继续躺在床上,根本没动地方。

    叶满枝觉出不对,担忧地问:“宝宝,你怎么啦?”

    吴玉琢单手撑起上半身,双腿艰难地往床边蹭了几厘米,皱着脸苦巴巴地说:“妈妈,我瘫痪啦,不能动!”

    “啊?”叶满枝被吓了一跳,赶忙跑过去查看她的腿,连珠炮似的问,“怎么回事啊?怎么就不能动了呢?你爸爸呢?”

    “爸爸刚才出去了……啊啊啊,”吴玉琢被妈妈捏得腿疼,叫唤道,“妈妈,我腿疼,不能捏!”

    叶满枝这回真的着急了,想把闺女的裤子脱下来看看情况。

    吴玉琢揪着裤子不让她脱,腿疼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母女俩忙得满头大汗的时候,吴峥嵘推门走了进来。

    见到屋里的情形后,对焦急的小叶厂长说:“你别碰她了,缓两天就能好。”

    “有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吴峥嵘往床上望了一眼,无语道:“我在上海给她买了一辆儿童自行车,她有了新车以后,非要骑去她姥姥家显摆。”

    “她从咱家骑去军工大院啦?”叶满枝睁大眼睛。

    她搭乘公共汽车还得将近一个钟头呢。

    “骑到一半就原路返回了。”

    吴峥嵘出差前,两人的父女关系几近破裂,他原本想买辆儿童自行车哄哄闺女,没想到一辆车居然能把孩子累瘫了……

    第204章

    去上海出差半个月, 吴峥嵘再回滨江时,带了一辆儿童自行车。

    见到自行车的那一瞬间,土包子吴玉琢眼里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惊喜和兴奋。

    围着自行车团团转了几圈后, 小吴同志选择忘却前尘过往,与她爸和好如初了。

    她小时候有一辆很宝贝的小三轮, 只骑了两三年, 那座椅就塞不下她了。前几个月她把小车里里外外擦拭干净, 送给了五舅家的小妹妹。

    没想到旧车刚送出去没多久, 她爸就买了一辆新车给她!

    早知如此,她真该早点送呀!

    新车的车身是绿色的, 有点像部队用车, 骑在大院里相当拉风。

    吴玉琢的身高只有一米一四, 但她感觉自己骑着这辆豪车, 在小朋友眼中的形象特别高大。

    有了自行车,她连电视机都不想看了, 珍惜地将自行车停在自己的房间里, 每晚临睡前都要看上一眼。

    叶满枝去闺女房间参观了那辆新车, 其实在广交会的轻工业品展厅里, 也有这种儿童自行车。

    但儿童车的产量少, 价格极高, 小小一辆车只比二八大杠便宜四十块, 她没舍得花那一百来块钱。

    叶满枝盯着面前的自行车腹诽, 要说败家,还得是吴峥嵘啊。

    吴博士平时没什么开销, 可是他们家的所有大件,都是这个败家爷们花钱买的!

    她在闺女的小脸蛋上摸了摸说:“你想骑车就在大院里骑,干嘛非得去姥姥家显摆啊?”

    家属院里这么多小朋友, 还不够你嘚瑟的!

    吴玉琢瘫在床上告状:“爸爸不让我在大院里骑车!”

    吴峥嵘不背这口锅,“我只是让你收敛一点,别带着猫狗鸡到处显摆!”

    新车买回来的时候没有车铃和车筐,他亲自动手安好了车铃车筐以后,这小屁孩就想把梨花、葵花和大花放在车筐里,轮流带它们出去兜风。

    吴峥嵘洞悉了她的打算,便及时出面干预了。

    在大院里骑车,还可以说是锻炼身体,但是带着猫狗鸡就没什么必要了,而且太扎眼。

    因为他给有言买了这辆自行车,导致隔壁周所家里的父女、父子关系岌岌可危。

    周墨和周伊年纪小,发现小伙伴有了新车以后,也吵着想要自行车。

    这几天在单位,周所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控诉他搅合得无数人家宅不宁。

    “我爸爸不让我带着梨花在大院里兜风,”吴玉琢撸着梨花的毛毛说,“那我就带它去姥姥家,梨花也想姥姥了!哎,可惜姥姥家太远了,我还没骑到姥姥家呢,就被累死啦!”

    闺女瘫在床上的样子委实可怜,叶满枝埋怨地看向吴峥嵘。

    “路程那么远,你怎么不拦着她呀?把孩子累坏了怎么办?”

    吴峥嵘瞟一眼瘫痪儿童,毫不心虚道:“不让她试试,她能一直惦记。”

    他家这孩子,好奇心重,胆子大,记性也不错。

    平时经常往返的几条路线,她都能记住。

    吴峥嵘要是不陪着走一遭,让她吃点苦头,说不准什么时候她就偷偷骑车去姥姥家了。

    小吴饲养员不接她爸的话,摸着梨花日渐发白的毛毛,遗憾说:“可惜没让梨花见到姥姥。”

    夫妻俩交换个眼神,同时在心里说,你可惜的应该是没能去姥姥家显摆成功吧?

    *

    小吴饲养员这次真的累狠了,两条腿跟软面条似的站都站不住。

    在家躺了三天,一直不去幼儿园。

    吴峥嵘看出这是她的逃学新伎俩,但他什么也没说。

    等这孩子在家躺不住了,自己就该吵着去上幼儿园了。

    由于闺女还在装病,叶满枝周末回娘家的时候,便让吴峥嵘陪她继续装,并没带上孩子。

    “刘社长,周末还要做群众工作呀?”

    走进军工大院,叶满枝笑着与刘金宝打招呼。

    “哎,基层工作就这样,”刘金宝打个大哈欠说,“上级给了任务,那甭管是不是周末,都得不折不扣地完成啊!”

    叶满枝打趣道:“金宝儿,你都当上咱光明街公社的社长了,咋还萎靡不振的?”

    年初时,张勤简被调去东阳县当副县长了,刘金宝也终于有了机会,升任公社社长,算是光明街公社的二把手,跟以前的街道副主任差不多。

    “没办法,连着好几天没好好休息了!”刘金宝没精打采道,“市里要动员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任务已经派了下来,那公社肯定要动员啊!这几天跟那些家长吵架、劝架,闹得我脑瓜子嗡嗡的。”

    叶满枝问:“今年有多少名额啊?”

    这几年一直有上山下乡的动员任务,市里每年要动员三四千名知识青年下乡。

    平均分配到基层单位的话,每个公社差不多有一二百个指标。

    刘金宝叹道:“今年要落实一万人,咱们光明街的知识青年比较多,分到了四百个指标,哎,我们提前计算了一下,咱这条街上,只要是没有工作的青年,都得去下乡!这几天净跟家长们斗智斗勇了!”

    叶满枝感叹一番基层工作不容易,便与刘社长道别了。

    她没觉得上山下乡会与自家有什么牵扯。

    家里的几个孩子都不到年纪呢,这种事轮不上他们。

    可是,等她提着给爹妈买的东西进门时,却发现自家屋里坐满了人。

    除了大姐两口子和五哥两口子,还多了两个面生的女同志。

    叶满枝与客人点点头,走到常月娥身边问:“家里怎么这么多人?我二姐没来啊?”

    “她婆家有事没过来。你大姐和五哥是被我喊回来的,不知道你出差啥时候能回来,我就没给你打电话。”常月娥小声道,“那两人是公社的,来过好几次了,动员咱家麦多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麦多还没毕业呢,下什么乡啊!”

    “今年初中毕业。”

    “那还能考高中呢,我四哥四嫂的学历都不高,他们不是一心想让麦多读高中么!”

    常月娥摇头说:“今年教育局没组织初中升高中的考试,想上高中也没办法呀!”

    “怎么搞成这样了!”叶满枝皱眉。

    她这阵子忙着单位的工作,没关注过学校的问题。

    着实没料到,连麦多都要去上山下乡了。

    “不只麦多要去下乡,晓婷也是今年毕业的,你大姐说,他们公社的人也上门动员晓婷去下乡了。”

    叶满枝:“……”

    晓婷是大姐家的老二,学习成绩很好,大姐两口子对这个闺女期望相当高,一直盼着她能考个大学呢!

    这要是中断了学业,那不就把孩子耽误了嘛!

    “俩孩子有什么打算啊?”叶满枝问。

    “晓婷想接着念书,不想插队,”常月娥说,“麦多那个臭小子倒是无所谓,他们班里有好几个同学报名去上山下乡了。如果没办法留城,麦多就想跟同学一起去插队。”

    两人私下交流时,四哥不耐烦道:“李干部,我家就是贫农出身的,我家孩子年年都回老家劳动,干嘛还要去其他地方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啊?我们自己就能教育孩子!”

    “这是规定!”

    “我不管你们有啥规定,”四哥赶苍蝇似的挥手说,“你们先回去吧,在我家坐了一宿加一上午,你们不困,我都困了!”

    说着就要将人撵出去。

    五哥起身跟他一起送客,对两个公社干部说:“我家叶起福才15岁,他这么小的孩子,吃得多干得少,去了生产队也是给社员增添负担。你们要是真心想动员,就去找那些常年在大院里闲逛的无业青年。”

    兄弟俩你推我搡,把两个小干部送出了门。

    哐一声,家门合上了。

    常月娥舒出一口气,对小闺女说:“这俩人可算是走了!他俩昨晚上就来家里动员,絮絮叨叨地不让麦多睡觉。老四把麦多赶回屋去,跟这俩公社干部磨叽了一宿。”

    叶满枝:“……”

    难怪刘金宝哈欠连天的,合着他们还得成宿成宿在居民家里作动员。

    大姐不满道:“你们就多余搭理这俩人,麦多和晓婷都是初中生,正常情况下应该读高中,咱就一口咬定想让孩子上高中,今年考不了还有明年呢,他们能把孩子怎么样!”

    “对,反正还没拿到初中毕业证呢,也不算正经毕业,就让俩孩子在学校待着!”

    听着这些人的打算,黄黎建议:“万一明年也不能上高中怎么办?总不能让孩子一直在学校蹉跎吧?最近学校停课,留校也学不到什么东西,还不如让他们赶紧上班呢!”

    这俩孩子赶得巧,正是传说中的“老三届”。

    再等两年的话,就要等来三年六届的中学生一起毕业了。

    到时候人多职位少,在城里找不到工作,那可就真的要去生产队插队了。

    大姐不舍得让十五岁的闺女上班,而且她还想让孩子考大学。

    对黄黎这番话就不太喜欢。

    但叶满枝对黄大仙的判断还是很信服的,帮着劝道:“要是有合适的工作,还是让孩子早点上班吧,否则公社的人年年上门作动员,你们不嫌烦啊?”

    闻言,大姐警觉地问:“来芽,你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叶满枝啥风声也没听到,却颔首说:“尽量给晓婷和麦多找单位上班吧!”

    “他俩这么小能干什么啊?”大姐嘟哝。

    吴桐月说:“晓婷和麦多的形象都不错,要是愿意去供销社当售货员,我可以帮着安排一下。”

    大姐对弟媳妇点点头,婉拒道:“现在各单位招年轻人,都需要初中学历。晓婷和麦多没拿到毕业证,那就不算正经的初中毕业,很多单位都进不去。”

    售货员在一般人看来是好工作,但在大姐眼里,那就是个站柜台的。

    她一心想让孩子考大学,捧国家的铁饭碗,对售货员的工作其实是瞧不上的。

    与其去供销社站柜台,还不如让胡建南想想办法,把闺女弄进他们玻璃搪瓷公司上班。

    但问题的关键是孩子暂时拿不到毕业证。

    没有毕业证,那就是小学学历,好单位全都进不去。

    常月娥提议:“我们肉制品加工厂没啥学历要求,要不就让晓婷和麦多去我们厂里暂时当临时工。老五去土特产公司上班以后,厂里只有一个会计了,晓婷和麦多要是学得好,以后也能当会计。”

    前两个月老五考进了滨江土特产公司的财务科。

    有更好的去处,常月娥当然不能让儿子在公社的小厂里蹉跎。

    但老五调走以后,她还一直没招会计呢。

    面对自己亲妈,大姐有什么说什么。

    “妈,你们那个厂是公社下属的,现在那么多知识青年因为没工作要去下乡,你要是把自己的孙子孙女全都安排进厂里,那就等着其他家长举报吧。到时候不但他俩无法在厂里工作,连你这个厂长也可能被人撸了!”

    常月娥:“……”

    那还是算了。

    她一把年纪突然走出家门上班,就是想在退休的时候领一份退休金。

    要是工作被人撸了,之前那几年不就白干了嘛!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们说怎么办吧?”

    室内就这样陷入了寂静,谁也说不出什么好办法。

    叶满枝对两个孩子的情况也有点头疼。

    没有初中毕业证是最大的麻烦,两个只有小学学历的15岁青少年,能做什么工作?

    别说曙光厂了,连食品厂都不招初中以下学历的。

    众人愁眉紧锁时,大姐夫胡建南开口说:“我看就让两个孩子接着在学校待着吧,学校没颁发毕业证,那就不算正式毕业,公社只能动员,不能强迫孩子去下乡。等两个孩子有了毕业证,也就好找工作了。到时候如果找不到接收单位,就让晓婷接我的班!”

    “这个办法好!”四哥立马捧场道,“也可以让麦多接我的班,我退休回家!”

    叶守信斥道:“你上班还不到两年,我这把年纪都没说退休,你退什么休?”

    “我能跟你比吗?我又不是劳模和先进,退休也不可惜。”四哥奉承道,“爸,你再加把劲儿,争取当上车间副主任啊!”

    他现在抓住机会便要激励一番老叶。

    三嫂马上就要带着孩子去三线了,而他工龄不满三年,食品厂集资建房的时候没他的份。

    现在就只能指望老叶努力一把,当上车间副主任,保住自家这套房子。

    “反正学校不上课了,麦多在学校待着也没啥用,我明天就把他带到厂里去,让他跟我学习开叉车。等他拿到毕业证以后,就能直接接我的班,去食品厂开叉车!”四哥自顾自地安排道,“能握上方向盘也算是顶顶好的工作了,还有啥不知足的!”

    至于他自己嘛,没工作就没工作呗。

    公社动员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他既没知识,又不是青年。

    即使他没工作,也不用去农村插队!

    *

    原本有些棘手的问题,就被胡建南和四哥一锤定音决定了。

    叶满枝觉得,大姐夫那番话只是借口,供销科长的班不是那么好接的,到时候八成还得给晓婷找其他工作。

    但四哥是真心实意想让麦多接班的。

    到时候他就有光明正大的理由退休回家了。

    动员知识青年下乡,是全市范围的工作。

    上山下乡的风,很快便吹到了安阳县这边。

    833厂的家属们最近非常着急,派了好几个代表来曙光厂询问,什么时候能安排剩下240名家属工的工作。

    厂领导们也知道这是事关孩子一辈子的大事。

    所以,当即就让果酱厂组织人手开始第二轮招工考试。

    康健说:“之前的约定是两年解决300人的工作,随着果酱厂的发展需要,一点点增加人手。但果酱厂现在只有两条生产线,哪能用得了300名职工?我看这事最后还得落到咱们厂里,哪怕只是临时工呢,也得先把这些孩子的工作解决了。”

    田春山叼着烟摇头:“不好办,将人招进来就要发工资。咱厂里现在人员已经饱和了,没有多余的工作给他们做,总不能白养着这么多人吧?”

    “那你说怎么办?家属院里已经有人在传了,如果不能安排家属的工作,人家就要给833厂写信告状!大家别忘了,咱们大部分设备是跟人家借的!按照当初的约定,833厂随时可以将设备拉走!”

    “哎……”

    雷万元站在窗边抽着烟,扭头问:“叶厂长,你有啥想法?”

    “先保住设备吧,否则那些生产任务怎么办?”叶满枝舒展眉头道,“833厂子弟与咱们曙光厂其实是比较契合的,这些孩子一直住在家属院里,算是听着父辈的故事长大的,认同军工厂的纪律和文化。如果招聘职工的话,833厂和曙光厂的子弟是首选。”

    “关键是提供不了那么多工作岗位!”

    “那咱就创造岗位呀!”叶满枝说,“我跟康厂长不是带回来两台电视机嘛,咱好好研究研究,看看能不能转产电视机!”

    雷万元遗憾道:“咱们这些人搞搞枪炮弹药还行,但研究室里那些研究雷达的工程师大部分被833厂调去小三线了。留在滨江的这些人手,短时间内搞不出电视机的成套生产设备。”

    “……”

    当年712厂精锐尽出,仿制苏联的电视机,还用了一年的时间才生产出第一台国产电视机。

    曙光厂如果想转产,最起码要备齐科研攻关人手。

    “当初要是把老胡留在滨江就好了!”黄河感叹,“他肯定乐意搞电视机!”

    叶满枝问:“要不咱从其他单位挖人?或者跟劳动局要几个相关专业的大学毕业生?”

    她最先想到的其实是吴爷爷。

    但老爷子年纪太大了,最近几年只是依照自己的喜好在家鼓捣。

    肯定无法适应工厂的高强度工作。

    要是因为她的工作,把吴爷爷搭了进去,那她无法跟婆家人交代呀!

    最好还是能招几个成绩好的应届毕业生。

    雷万元叹息道:“别提毕业生了,咱们早就跟劳动局申请了大学生分配指标,这都六月了还没动静,听说今年的分配工作要延期了。”

    ……

    想找技术人才,那最好的办法还是从研究所或大学应届毕业生里挖人。

    但研究所的研究员和工程师,恐怕不会轻易来曙光厂工作。

    最靠谱的办法,还是选择相关专业的大学毕业生。

    叶满枝决定回省大问问今年的情况,到底能不能分配了!

    她是带着闺女一起回省大的。

    前几天,小吴饲养员的面条腿恢复如初了,但昨天突然就掉了一颗乳牙。

    说话漏风的小吴饲养员又不想去上幼儿园了。

    叶满枝索性就借了一辆自行车,跟精力旺盛、体力极佳的小豁牙子,一起骑车回了省大。

    豁牙子载着叶梨花去了老宅,她则去工业经济系找欧阳老师。

    听了她的来意,欧阳瑾无奈道:“今年的毕业分配确实要推迟了。”

    叶满枝问:“要推迟到什么时候,有具体的分配时间吗?”

    “说不准!”欧阳瑾低声说,“你们单位要是着急用人,最好能另想别的办法。”

    “老师,毕业生留在校园里主要是等待分配吧?如果分配结果一直没有定论,那我们能不能先邀请几个学生去厂里实习?”

    欧阳瑾拧眉想了想,“未必不行,这事得跟学生本人,以及相关专业的系主任商量。”

    叶满枝之前已经问过吴爷爷了,省大的电讯工程系和无线电系,都比较适合研究电视机。

    所以,从欧阳老师的办公室离开后,她便沿着校园的林荫路,前往电讯工程系和无线电系找领导商量。

    学校的几处布告栏上都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大字报,内容五花八门,说什么的都有。

    叶满枝躲开喧闹的人群,在布告栏前观看了好一阵。

    不少校领导榜上有名。

    她甚至还看到了经济系、机械系和电讯工程系主任的名字。

    在布告栏前面伫立良久,叶满枝重新迈开脚步,走向不远处的办公楼。

    电讯工程系的办公室敞着大门,她在门上轻敲几下,刚问了声好,便有个发型潦草的中年男人应了一声,然后起身问:“叶厂长是吧?”

    叶满枝与他握了手,笑着说:“对,潘主任您好,我是滨江曙光机器厂的叶满枝,也是咱们省大的毕业生。”

    “嗯,进来坐吧,刚才欧阳给我打电话,已经介绍了大概的情况。”潘主任拉了把椅子过来,“你说的事,大致行得通。学校一直倡导师生参加基层劳动,让科研与生产实践相结合。只要学生本人愿意去基层实习,那电讯工程系这边是不会阻拦的。”

    叶满枝的目光飞速掠过他的办公桌,尽管对方早已动作利落地将东西收了起来,但她还是在稿纸的最上方看到了“检讨”二字。

    她在心里快速权衡着,几秒钟的时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迅速有了决断后,她再次面向中年男人,微笑道:“潘主任,我冒昧来拜访您,并不单纯是为了借调实习生。”

    潘主任推了推眼镜,不解道:“那你还有什么事?”

    “滨江曙光机器厂最近正要成立一间电视机设计室,专门负责电视机的试制工作,目前正在寻找一位有能力也有经验的项目负责人。”叶满枝诚挚发出邀请,“潘主任,您愿意来我们曙光厂担任电视机设计室的主任吗?”

    第205章

    潘主任的加入, 给曙光厂打开了一道新世界的大门。

    正常情况下,曙光厂每年只能接收三四名大学生,像省大系主任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 他们从来不敢奢望。

    可是,自打邀请到了潘主任, 叶满枝的眼光越来越高, 接连三年往市教委跑, 要求接收高校毕业生。

    “叶主任, 你怎么又来了?”

    叶满枝掏了一把松子放到她桌上,笑眯眯道:“孙科长, 听说1970届毕业生的分配工作已经启动了, 我过来提交一份用人申请。”

    “你们厂的申请交了也没用。前两年已经往曙光厂分配了二十多名大学生, 今年不可能再给你们分配了!”

    叶满枝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咔咔剥着松子。

    “从66年到69年, 上级总共给我们厂分配了28名大学生,平均每年才七个人, 这就是正常分配的数量呀!”

    孙科长吃了几颗松子仁, 笑睨她一眼说:“正常什么啊!66年和67年所有单位都没分到大学生。你们从68年到69年, 接收了28人, 放在全市都是少见的!”

    66届和67届毕业生的分配工作延迟了两年。

    曙光厂当年就以“抓革命、促生产”, 知识分子要到基层参加劳动为由, 从高校调了22名毕业生去曙光厂一边革命, 一边参加劳动。

    等到68年国家开始统一分配毕业生的时候, 曙光厂向上级打了报告,据说这二十多名毕业生的劳动表现还不错, 希望能将他们继续留在基层单位参加劳动。

    当时中央提出的毕业分配原则就是,让毕业生到农村去、到边疆去,面向工矿和基层, 与工农群众相结合。

    曙光厂是地处郊区的工厂,有繁重的出口任务,又恰逢那一年三届毕业生一起分配,人数众多。

    所以这22人就顺理成章留了下来。

    再加上去年分配的6名大学生,曙光厂两年分到了28人。

    叶满枝商量道:“孙科长,我们厂的出口创汇任务太重了,现在急需人手。你看这样行不?今年再给我们分配7-10人,之后三年我们就不再向上申请用人指标了!”

    “……”孙科长哭笑不得道,“你这算盘打的可真是……”

    70届毕业生是1965年考入高校的五年制大学生,基本上就是最后一批参加高考的大学生了。

    叶满枝将申请表往前推了推,“反正我们把申请交上来了,上级单位也要考虑一下我们的用人需求嘛!”

    “那你先把申请放在这里吧,正式分配的时候,我们会酌情考虑的。”

    叶满枝又与对方说笑了一阵,便告辞离开了办公室。

    走到一楼时,见到等在门口的林青梅,她跑过去问:“你的事情办完了?”

    “嗯,把我们厂的月报交给革委会办公室就行。”林青梅挽着她的手臂说,“走,咱俩吃午饭去!”

    两人在市革委会附近的国营饭店点了两碗大馄饨。

    林青梅将手贴在大海碗上取暖,感叹道:“这一天天没有消停的时候,听说我们厂要被下放到滨江了。”

    “下放滨江也没什么不好,对你又没影响。”

    林青梅是67届的政治系毕业生,毕业那年她打消了留校的念头,一直等到68年才被分配去滨江汽轮机厂的车间办公室工作。

    她是调干生,笔杆子不错,又擅长做宣传工作,加入工宣队搞了几次大型宣传活动以后,在今年初被提拔为宣传科的副科长了。

    林青梅吹着馄饨的热气,不满道:“对我怎么没影响呢?以前我们厂是中央直管单位,说出去多有面子啊,现在下放到滨江市了,那跟普通国营工厂有啥不一样?”

    “曙光厂以前还是军工厂呢,职工们都牛气哄哄的,现在收归地方了,还不是照样过日子!”叶满枝问,“下放工厂都是一批一批的吧?当初曙光厂从省厅下放到滨江市,就是跟八家企业一起下放的,你们这次有多少家?”

    “好像有十四家,滨江锅炉厂、轴承厂、电机厂之类的,全从中央直管变成地方管理了。”

    “那还真不少,”叶满枝劝她,“ 你就放平心态吧,由哪管理都一样,工资和福利待遇都不变。”

    林青梅低声笑说:“我妈总跟亲戚吹嘘我是大学生,在中央直管单位上班,要是知道我们收归地方了,她可能比我还失落呢!”

    “哈哈,那你先别告诉她。”

    下午还得上班,两人吃过午饭便返回了各自单位。

    叶满枝去雷万元的办公室,汇报了这次去教委申请大学生分配的情况。

    雷万元说:“大学生不着急,先把咱们厂子弟的事解决了。今年又开始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了,这几天不少职工都在问,厂里什么时候招工。”

    听到“上山下乡”这四个字,叶满枝就条件反射地头疼。

    厂里这几年几乎每年都要安排厂子弟进厂工作。

    尽管不能让所有子弟都能留在城里,但为了安抚职工,各单位每年都要拿出一定数量的家属工的名额。

    “咱们厂已经有1700人了,不能再往厂里招人,”雷万元说,“你看看果酱厂那边能安排三十人不?”

    叶满枝苦笑道:“戚彩云过年前就跟我说过了,今年决不能再往果酱厂里增添人手。”

    事实上果酱厂已经不是单纯的果酱厂了。

    曙光厂前前后后往果酱厂塞了170名家属工,为了让这些工人都有活干。

    厂长戚彩云又干起了老本行——生产罐头。

    但当时不少工厂停产停工了,采购罐头设备成了问题。

    而曙光厂的原则是,“抓革命的同时,也要促生产,不管社会上怎样变化,咱们要保证生产不停,劲头不松。”

    所以,曙光厂就自己组织设计小组,给果酱厂手搓了两条简易生产线。

    雷万元问:“要不再让车间给果酱厂定制一条生产线?让他们扩大罐头的生产规模?”

    叶满枝不赞成道:“这几年的出口订单减少太多了,果酱厂生产的罐头,有一半都从出口转成了内销。罐头的价格高,再扩大生产的话,有可能会积压库存。”

    “要是能上马电视机生产线就好了,”雷万元遗憾道,“别说三十人,三百人都能招得进来!”

    “谁说不是呢!”

    两人一时拿不出好办法,招家属工的事,也只能再拖一拖。

    *

    叶满枝去车间劳动了一下午,下班时,远远瞧见了潘主任,她特意在厂里多等了五分钟,才赶去车站乘车回家。

    晚上一家三口围在一起吃冰糕的时候,她跟吴峥嵘嘀咕:“我现在见到潘主任都不好意思搭腔。”

    “当初是他自愿去曙光厂工作的,”吴峥嵘挑眉看向她,“你怕他干什么?”

    “哎,不是怕他,就是有点心虚。当时说好了,让他当设计室主任,负责电视机的研制工作,结果人家半年就带着人把一台电视机鼓捣了出来,我们厂里却不肯生产了,这不是出尔反尔嘛。我每次见到潘主任都怕他问我什么时候上马电视机项目!”

    吴玉琢往饼干上放了一勺冰糕,啊呜一大口咬下去,满足地叹息一声后,接茬说:“妈妈,你们别生产电视机了,现在的电视节目一点也不好看。电视节目不好看,谁买电视机呀!”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

    叶满枝和闺女都属于电视节目深度爱好者。

    每次去吴家老宅看电视的时候,都要在老宅留宿。

    但前几年电视台停播了,去年复播以后,节目也不咋好看。

    不是转播八大样板戏,就是播放“老三战”——《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

    反反复复就是那些内容,播出时间也不固定。

    她俩现在都不怎么惦记看电视了。

    这种情况下,哪会有人愿意花几百块买一台电视机呀!

    所以,曙光厂转产电视机的计划一推再推,如果电视台不能恢复正常的话,他们是不敢轻易投入几百万生产电视机的。

    “我就是觉得有点浪费人才,”叶满枝眼疾手快地抢走闺女的半个冰糕球,“潘主任、崔老师、陈老师和郭老师都是很难得的科研人才,放在厂里研制电风扇有点埋没了。”

    以前他们的曙光牌电风扇只有摇头功能,但是自打这几位老师和大学生们来了以后,电风扇不但有了调速、定时功能,还有了遥控功能。

    除了台扇,还增加了落地扇。

    产品规格多达七种。

    稳定、无噪音、功能丰富,放在广交会上,曙光牌电风扇已经是当之无愧的先进产品了。

    虽然定价高,在出口市场上却非常畅销。

    吴峥嵘放下勺子,将没吃的冰糕都推给有言,语调没什么起伏地说:“与姜所相比,潘主任和那几位老师的待遇已经不错了。”

    闻言,叶满枝赶紧问:“你今天去农场看姜所,情况怎么样?”

    “没见到。”

    “他们不让你见啊?”

    吴峥嵘摇摇头,“不是,可能是怕对我有影响,姜所没来见我。我把东西留下就走了。”

    叶满枝沉默片刻说:“明天我让有言去姜所家里看看情况。”

    去年姜所离开以后,吴峥嵘升任了1062所的所长,但他这人心高气傲,不稀罕这样的升职,一直表现得比较冷淡。

    叶满枝作为厂党委副书记、厂革委会副主任、副厂长,拉着吴所长在被窝里恳谈了大半宿,纠正了他的错误思想。

    “有言,明天放学去给你孙阿姨送点东西,听到没有?”

    “嗯嗯,”吴玉琢叼着饼干问,“我明天白天去送行不行?”

    “又不想上学了?”叶满枝反对道,“不行,你孙阿姨白天不在家,你送给谁啊?”

    这孩子一直跟她太爷爷学习,课程进度远超同龄人,去上学的时候,就跟屁股上长了弹簧似的,总是坐不住。

    为了磨一磨她的性子,吴峥嵘坚持让她天天去学校上课。

    好在她跟伊伊是同桌,小姐俩一起上学放学,吴玉琢每天过得还挺快乐的。

    吴峥嵘瞟一眼闺女的动作,嫌弃道:“冰糕都化了,你想吃就赶紧吃,别往那饼干上抹了。”

    “嘿嘿,陈卫星说,上海的小朋友都是这样吃的!”吴玉琢对小时候的事还有记忆,“我记得那次跟妈妈一起去上海,好像也吃过这样的冰糕。”

    叶满枝接过她抹了冰糕的饼干,嗯了一声说:“咱们在上海确实吃过,不过人家那个是用两片饼干夹的。”

    她觉得这种吃法还挺好吃的,又抹了一片饼干,塞进了皱眉嫌弃的吴峥嵘口中。

    *

    次日去单位上班,叶满枝先绕路去了一趟曙光厂下属的冰棍厂。

    见她突然出现在车间门口,赵建民热情地迎上来问:“叶厂长怎么来了?”

    叶满枝开门见山道:“赵厂长,咱冰棍厂今年能不能接收30名家属工?”

    “那可接收不了,”赵建民连连摆手,“冰棍厂总共只有21个职工,那30个家属工,比我们原有的职工还多呢!”

    他们这个冰棍厂就是曙光厂的福利厂。

    日常生产的产品供给本厂职工,要是有多的就卖给附近居民。

    生产能力有限,哪能用的了那么多的职工?

    “咱们厂建厂也有六七年了吧?”叶满枝问。

    “64年建厂的,今年正好第六年了。”

    “已经这么多年了,其实可以考虑一下扩大生产规模。”叶满枝笑道,“咱们厂的冰棍冰糕都很好吃,口味相当不错,否则也不会受到厂里年轻人的欢迎。曙光厂也不是说非得把冰棍厂当成福利厂,你们完全可以像果酱厂一样争取盈利。要是能把冰棍销往市里的冷饮门市部,那冰棍厂完全可以成为单独核算单位。”

    赵建民心里微微一动,揣摩着她的话,没吱声。

    他其实也想把厂子的规模扩大,但冰棍厂虽是厂,性质却跟曙光厂的一个车间差不多,他这个厂长就相当于车间主任。

    无论冰棍厂或赚或赔,都算在曙光厂的账上。

    即使有了盈利,冰棍厂也没有支配权。

    当然,冰糕和冰棍卖给本厂职工的价格都很低,基本没什么盈利。

    要是扩大规模,把产品按照市价销往各大冷饮门市部,那肯定是有得赚的。

    赵建民谨慎道:“即使扩大了规模,冰棍厂也用不了太多人手。尤其现在是冰棍的销售淡季,厂里每天只开工半天,如果扩大了规模,那让工人全天上班就可以了。”

    “没有岗位,咱们就创造岗位嘛,”叶满枝说,“目前厂里的产品比较单一,要是想面向全市销售,还是要增加产品种类的。”

    她给对方介绍了上海的那种三明治冰糕。

    “咱们的冰棍都是没有包装的。但是如果生产上海的那种冰糕,要有人制作饼干,有人负责夹心,有人负责包装,这不就需要更多人手了嘛!甚至还可以安排几个人自己生产包装纸。”

    赵建民错愕道:“叶厂长,搞这种新产品,要投入的资金可不是小数目。”

    叶满枝心说,给这种产品增加设备,顶多投入几千块钱。

    有些设备还可以由曙光厂自行生产。

    这点小钱还是掏得起的。

    她爽快道:“赵厂长,你只管放手去干,厂里肯定全力支持你们扩大规模!不过,你们的速度要快,县里又开始动员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了,不少厂子弟还指望你安排工作呢!”

    赵建民也不知道这事怎么就变成指望他安排工作了。

    但是,如果冰棍厂能在生产和盈亏核算上有相对的独立性,那还是值得干一票的。

    见他拍胸脯保证了,叶满枝心里挺高兴,决定今晚下班后,再打一毛钱的冰糕回家。

    跟她家小学生一起用饼干夹着吃。

    叶满枝风风火火地回了厂里,想跟雷万元讲讲冰棍厂和那三十个家属工的名额。

    但她在车间和办公室都没见到人,“小徐,雷厂长不在厂里吗?”

    雷万元的秘书起身说:“雷厂长上午接了一通电话就出门了,好像去了市革委会。”

    “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没有。”

    叶满枝只好先行离开,回自己办公室等着。

    她这一等就等了一整天,期间田春山和黄河来找老雷签字,也没能见到人。

    直到快要下班时,雷万元才不声不响地回到厂里,让秘书将叶满枝请了过去。

    “厂长,听说你去市里了?没什么事吧?”

    雷万元叹了一口气,摆摆手让她自己找椅子坐。

    “现在还没有定论,但咱们搭班子这么长时间了,我也不瞒你,”雷万元语气轻飘飘地扔出一个重磅炸弹,“市里可能要调整我的工作了。”

    叶满枝惊道:“调去哪里啊?这也太突然了!”

    “可能是去市革委会的生产指挥部。”雷万元说,“最近中央要向滨江下放十四家企业,市里想找个专人去管理这十四家企业。”

    叶满枝恍然记起青梅之前说的,汽轮机厂要下放滨江市了,老雷要去管理的这十四家企业,应该就包括青梅所在的汽轮机厂。

    但她只关心一个问题:“这是升职还是平调啊?”

    老雷这几年对曙光厂贡献颇大,可以说是立下了汗马功劳。

    如果只是平调,那就太不公平了。

    “还不太确定。”

    雷万元自己也说不好。

    市里的格局与前几年完全不同了,以前这些工厂的计划和生产,是由市计委和工业局管理的。

    但是革委会成立以后,计委和工业局被撤销,现在全市的生产工作,由市革委会生产指挥部负责。

    如果是曾经的工业局,他被调过去就是正处级干部,实打实的升职了。

    可是生产指挥部里有各种小组,各小组长的职级也不一样,他还真说不好自己被调去市里以后,是升职还是平调。

    “其他事情倒没什么,就是担心厂里的生产。”雷万元不舍道,“我要是真的调任了,曙光厂这边肯定要来新人的。”

    这几年不管社会上变成什么样,曙光厂一直没停止生产。

    厂里有上千号人,当然不可能做到所有人都齐心。

    最开始的两年,厂里也出现过刺头,让车间停工了一段时间。

    但曙光厂的出口任务比较重,有自己的民兵营,管理又相对封闭,响应刺头的人并不多,渐渐又恢复了生产。

    雷万元和叶满枝想办法把刺头调去了生产任务重的岗位,或是推荐这些积极分子去市里工作。

    正好当时上级提出“抓革命,促生产”,雷万元让宣传科在厂里贴满了革命口号和标语,大字报也没少写。

    口号喊得响,生产却没停。

    再加上叶满枝在报纸上发表了两篇曙光厂响应最高指示的文章,宣扬曙光厂推行《鞍钢宪法》,进行“两参一改三结合”,领导班子全员下车间劳动,与工农结合。

    厂里的生产也就磕磕绊绊进行了下去。

    雷万元不放心道:“这几年往中东出口的汽枪已经有五万多支了,基本让那边的市场达到了饱和。去年的出口数量就变少了,今年估计会更少。如果汽枪出口开始走下坡路,那厂里就真的要想其他路子进行转产了。”

    两人共事四年多,叶满枝被老雷要调走的消息搅得心神不宁。

    根本没心思想什么转产的事情。

    她还不太相信地问:“厂长,你真要调走啊?”

    “八九不离十吧。”雷万元说,“我已经跟市革委会推荐了你,如果将我调离,希望你能接替我的位置,但这种事不到最后一刻,谁也说不好,反正你心里有个准备吧。”

    叶满枝无奈颔首,只能回去等候市里的确切消息了。

    她其实不太希望雷万元被调走,老雷跟牛恩久完全不同。

    雷万元是个很信任战友,也很愿意放权的一把手。

    这几年两人一起共事,叶满枝得到了很大的施展空间,在厂里工作其实是比较顺心的。

    哎。

    叶满枝回家跟吴峥嵘念叨了好几天,希望老雷是高升到市里的。

    如果只是平调,那还不如留在曙光厂当革委会主任呢。

    兴许是她的念力起了作用,反正小叶厂长本人是笃信的,半个月后,市里发了通知。

    市革委会决定,成立市第一工业局,局成立革命领导小组,负责对中央下放的滨江电机厂、滨江锅炉厂、滨江电线厂等十四个企业的领导。

    而雷万元从滨江曙光机器厂调任市第一工业局,担任局长、革命领导小组组长。

    第206章

    市里只调整了雷万元的工作, 却迟迟没有为曙光厂指派新厂长。

    叶满枝隐隐感觉形势不太对头。

    如果上级真的属意她接替雷万元,那在调走雷万元的同时,也应该任命她为新一任厂长才是。

    这有点像当年牛恩久调离食品厂后的情况。

    上级不直接任命, 八成还在考虑其他人选呢。

    雷万元在曙光厂干了十多年,哪怕马上就要去新单位报到了, 仍是不放心曙光厂的发展。

    他特意去市里打听了一下情况, 再回来时, 给叶满枝带回了一个消息。

    “听说市里想把王造福派来咱们厂, 就是还没确定让他当厂长还是副厂长。”

    “王造福是哪个?”叶满枝努力想了半晌,感觉记忆里并没有这号人, “以前好像没听说过。”

    “是生产指挥部宣传组的骨干, ”雷万元摇头说, “我之前也没听说过他, 应该是从基层提拔上来的,听说只有26岁。”

    叶满枝:“……”

    她当年来曙光厂当第一副厂长的时候是27岁, 在很多人看来已经是很年轻的副厂长了。

    当时曙光厂处于转产的当口, 她履历丰富, 临危受命, 也算是合情合理。

    可是, 这个王造福是咋回事?

    像是从石头缝里突然蹦出来的, 之前从来没听说过这号人, 凭啥让他当厂长?

    叶满枝根据不多的信息, 在心里将自己和王造福的条件一一进行了比较。

    结合曙光厂的实际情况,她觉得自己并不是全无优势的。

    所以, 当她接到市里的电话,让她去政治部进行组织谈话的时候,叶满枝没耽搁工夫, 放下电话就跑去了市革委会。

    与她谈话的是人事组的组长范桂芳,见到她的打扮,范组长明显愣了一下。

    “叶主任,你这是从哪过来的?”

    叶满枝拍了拍裤子上的灰,不好意思道:“曙光厂距离革委会太远了,我怕迟到,在车间接到电话就直接跑来了市里。”

    “哦,从车间过来的?”

    “对,我们厂推行了主席同志提出的《鞍钢宪法》,所有干部都要下车间参加劳动,我平时都在车间里干活。”

    范桂芳盯着她的蓝色工作服打量片刻,点点头没说什么。

    这套衣服是旧的,蹭了不少机油和脏污,蓝色套袖上也有明显磨损。

    叶满枝所说应该是真的,即使不是全天在车间劳动,也该是经常下车间的。

    “雷万元同志调走以后,空出了厂革委会主任的位置,你有什么想法吗?”

    叶满枝面容严肃,语调铿锵道:“我服从组织安排。曙光厂的革命工作已经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省报和《滨江日报》都有文章赞扬过我们取得的成绩。如果组织愿意考虑让我接替雷万元同志,那我一定根据市里的要求,抓好曙光厂的革命工作。不选我的话,希望市里能派一位思想政治觉悟高的同志来曙光厂,最好能与我们一样出身工人阶级,保护我们工人阶级的革命成果。”

    范桂芳推了推眼镜问:“还有别的吗?”

    叶满枝继续理直气壮地说:“希望这位同志能够响应最高指示,来了厂里以后坚持‘抓革命,促生产’。曙光机器厂是生产任务非常繁重的工厂,每年都要从中央接到15万英镑以上的出口创汇任务。产品远销中东、欧洲和东南亚,按时保质交付产品,关乎我国的国际形象和国际信誉。我们全厂上下都是主席同志的忠实战士,坚决不允许有人做出有损国家形象的事情……”

    她巴拉巴拉巴拉,一边喊口号,一边说明了曙光厂的特殊情况。

    这两年厂里一直坚持派人参加每年两届的广交会,从会上拉回大量出口订单。

    内销的任务可以停,但出口任务是决不能耽误的。

    如果调来一个啥也不懂的人当厂长,很可能会影响曙光厂完成出口任务。

    她与范组长谈了将近半小时,虽然没明说,但是话里话外都传达了一个意思,厂长必须是既能抓革命,又能促生产的。

    像王造福那样主抓宣传,全无管理经验的人,不适合当厂长。

    叶满枝的这番话并不是无的放矢。

    上个月,滨江发生了一件可大可小的事。

    滨江市革委会接到了一份从北京转来的简报,题为《这样办厂子,没法不赔钱》。

    简报内容主要反映了滨江化工厂的问题。

    国家出资3000万,从1966年投产以来,化工厂年年亏损,四年时间亏损了1300万。

    据说这份简报是中央的同志特意叮嘱转交滨江的,市里必须抓紧时间处理化工厂的问题。

    如今化工厂的麻烦还没解决,如果再把曙光厂也搞亏损了,那不是雪上加霜嘛!

    ……

    也许是这次谈话起了作用,也有可能是26岁又没有管理经验的厂长无法服众。

    在欢送雷万元的第二天,市里下达了新的人事任免通知。

    任命叶满枝同志为滨江曙光机器厂党委书记,厂革委会主任,厂长。

    任命王造福同志为滨江曙光机器厂党委副书记,厂革委会副主任,副厂长。

    尽管没明说是第一副厂长,但是党委副书记在班子里排名第二,仅次于叶满枝,其实就相当于第一副厂长了。

    这个任命,让几家欢喜几家愁。

    康健、黄河、田春山,是搞技术出身的,却没纯粹到只醉心技术、不争取进步。

    老雷走了以后,他们其实都有机会往前挪一挪。

    甭管是谁,总能上去一个兼任副书记。

    可是,空降了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王造福,算是把他们三个的路子彻底堵死了。

    看到任命文件的叶满枝,心里有种尘埃落定的放松,又有点没着没落的紧张。

    当天刚一下班,她就匆匆跑回了家,关上门窗,将吴峥嵘拉进了被窝里。

    “怎么紧张兮兮的?”吴峥嵘脱了外衣,跟她一起缩进被窝开会。

    他家叶来芽就这样,好像只有被窝里是最安全的地方,每次商量要事的时候都要躲进来。

    叶满枝抱着他的手臂,尽量克制着语气,但还是没忍住,有点神气地说:“我今天接到了任命通知,要接老雷的班了!”

    “真的?”吴峥嵘眼里带着怀疑,“不是说要从市革委会空降吗?”

    “真的真的!”叶满枝得意道,“那个王造福才26岁,比我当年当副厂长的时候还年轻呢。估计上面还是不信任他吧,这么大一个厂子,万一被他搞亏损了咋办?反正当副厂长也不耽误他搞宣传。”

    吴峥嵘恭贺了小叶同志的进步,捧场道;“那你以后可就是如假包换的叶主任了。”

    “嘿嘿。”叶满枝将他的手掌抓过来,贴到自己的胸口上,“你摸摸。”

    吴峥嵘听话地揉了一把,又往手腕上瞄一眼说:“有言快放学了,时间太紧张,等晚上再说吧。”

    “……”叶满枝按住他乱揉的手,语竭道,“我是让你感受一下我的心跳!”

    “……”

    “我现在还紧张激动得心脏怦怦乱跳呢!”叶满枝与他十指交握,叹息道,“我以前只当过副职,天塌了还有个高的顶着,现在要转正当一把手了,总感觉跟做梦似的。”

    这个厂长的位置是她自己努力争取的,可是真让她转正当了一把手,她其实心里总是飘飘忽忽地不踏实。

    这年头的厂长就是大家长,厂子的发展,工人的生活,无论公事私事,厂长都要管。

    以前当副厂长的时候,她并没觉得压力有多大,如今要肩负近两千名职工的生计了,她只觉得自己责任重大。

    吴峥嵘将之前叶书记劝他的话如数奉还,“你自己说的,这种时候不进则退,与其让一个不知所谓的人当一把手,影响单位的工作,还不如自己上。”

    “我当然要自己上啦!”叶满枝神采飞扬地说,“让我当厂长,肯定比那个王造福干得好!”

    吴峥嵘与她耳语,“王造福之前籍籍无名,查无此人,年纪轻轻就空降曙光厂,应该是有靠山的,你跟他搭班子得当心。”

    “哎,先不提他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叶满枝掀开被子说,“趁着有言还没回来,咱俩洗个澡吧?”

    “……”吴峥嵘瞟向窗外的天色,与她对视两秒后,毫不迟疑道,“也行。”

    *

    与吴博士交流过以后,叶满枝的心情逐渐恢复了平静。

    再去上班时,她便开始考虑之后的工作要如何开展了。

    首先要面对的,当然是班子的新成员,王造福。

    在王主任上任之前,叶满枝先召集厂革委会的所有成员,开了一个动员会。

    除了五名厂长,厂里还从车间工人中选出两人,兼任革委会副主任。

    所以,曙光厂的革委会班子中,总共有七个人。

    “最近上级对咱们的班子进行了一些调整,雷主任调去其他单位了,很快又有王副主任调来咱们曙光厂。”叶满枝笑着说,“但是,无论如何改变,咱们在座的这些人,都是曙光厂的元老,当初脱离833厂的时候,是咱们相互扶持着一路走过来的。”

    她看向在场唯一的女工,问:“苗主任,我听说833厂那边,这两年发展的不错?”

    苗素芬说:“可不是嘛,人家现在有职工4500多人了,快赶上分家之前了。”

    “那他们的发展确实挺快的,”叶满枝语气振奋道,“我记得我刚来厂里的时候,还跟大家约定过,要在10年或15年之后赶超833厂。如今两厂还有不小的差距,咱们还得继续努力呀!”

    田春山笑道:“咱现在有汽枪和电风扇的出口任务,赚的是外汇。兴许再有两三年就赶上他们了。”

    康健谨慎地说:“那可不一定,汽枪在今年广交会上的成交数量不理想,咱们只分到了3000支汽枪的任务。汽枪的内销市场有限,电风扇又有季节性,咱们可以考虑增加点其他业务了,比如自行车和收音机。三转一响经久不衰啊!”

    几人在车间的小会议室里闲聊了一个钟头。

    叶满枝最后总结说:“咱曙光厂还得拧成一股绳,继续往前跑。上马新项目的事,大家都仔细考虑考虑,等到王副主任到任以后,咱们一起拿个主意。”

    几个副厂长同时在心里撇了撇嘴。

    任命下达以后,他们已经找人打听过王造福的情况了。

    被调去市里之前,王造福就是县日化厂的普通工人。

    这两年主抓宣传工作,曙光厂的业务,他未必看得明白。

    ……

    尽管不喜欢,但王造福还是如期赴任了。

    叶满枝带着革委会的一众成员,在厂门口等候。

    与人事组长范桂芳握手寒暄后,众人将目光放到了王造福身上。

    咋说呢?

    大家都挺惊讶的。

    这个王造福的相貌有点出人意料。

    身高腿长国字脸,是时下标准的帅哥长相。

    一身干部服穿在身上,还真不像是工人阶级出身的。

    比曙光厂这几个穿着车间工作服的厂长,更有厂长派头。

    叶满枝与他短暂地握手后,发现对方的手上并没有长期劳作的茧子,比她的手还干净呢。

    要知道,她天天下车间干活,手上也不可避免地留下了劳动的痕迹,每天回家用“万紫千红”抹手,才没留下老茧。

    这王造福总不至于跟她一样,每天回家抹手吧?

    范桂芳还有其他工作,将王造福送到曙光厂,宣读了对他的任命以后,便要求叶满枝尽快召集全体职工大会。

    叶满枝也想快点把程序走完,但她看了眼手表说:“范组长,还有一刻钟就十一点了,要不咱们吃过午饭再开会吧?”

    每天十一点半是午饭时间,眼瞅着就要吃饭了。

    “不要等了,今天市里有重要会议,我下午还得赶回去。”

    叶满枝做出遗憾的样子,“那就尽快开会吧!”

    她让广播站发了通知,全体职工去大礼堂开会。

    职工们全部到齐后,她先站在主席台上,欢迎市革委会的领导来厂里指导工作,又感谢市里为曙光厂输送人才。

    等她喊完口号,拉拉杂杂讲完一些老生常谈,已经是11点35分了。

    刚好过了午饭时间。

    王造福刚来上任,还没留意到时间的问题,轮到他亮相发言时,他极具煽动力地介绍了近期市里的革命成果,动员大家提高革命热情。

    曙光厂几乎每周都有学习会和思想动员会,这样的发言,雷万元和叶满枝也经常说,但都只是说说,没啥具体的行动。

    两位厂长的讲话,比王造福还有感染力呢。

    因此,尽管王副主任讲得慷慨激昂,台下职工却并不买账。

    有戴了手表的人,一边抖腿,一边频频看表。

    今天早上后勤就通知了,中午吃四喜丸子。

    这个王副主任讲话太啰唆,已经11点45分了,什么时候才能让大家吃饭啊?

    干了一上午的活,大家都饿着肚子呢!

    台下的议论声越来越大,王造福留意着职工的反应,讲话时就卡壳了好几次。

    叶满枝适时站出来喊道:“大家都安静一点,保持会场纪律!王副主任是从市里调来的干部,讲得多好啊,大伙儿都认真听!”

    放下喇叭以后,她小声说:“王主任,对不住,咱平时都是下午开会,今天的会议安排太仓促了,工人们可能是着急吃午饭。没事,你接着讲吧。”

    王造福:“……”

    台下人心都涣散了,他还讲什么啊?

    “呵呵,那我就先讲到这里,来日方长,大家先去吃午饭吧!”

    闻言,工人们抄起饭盒,呼啦啦地往礼堂外面跑。

    *

    叶满枝极力挽留范组长在厂里吃中午的欢迎宴。

    范桂芳没拒绝,但她还得回市里参加会议,简单吃了几口便要起身告辞。

    她是市领导,大家肯定要起身相送呀。

    所以,这顿欢迎宴只能草草收场了。

    叶满枝满脸歉意道:“王主任,没想到范组长这么赶时间,你今天第一天上任,大家都没能跟你好好喝一杯。”

    王造福心里也有点憋闷,这事似乎怨不到叶满枝头上,人家已经建议先吃饭再开会了,是范桂芳不同意的。

    “呵呵,没关系,我来曙光厂上任是抓革命工作的,先干工作吧!”

    “那行,回头咱们再找时间好好喝一杯。”叶满枝像个贴心的老大姐一样,热情地问,“王主任,你现在住在哪里?孩子要不要上学?房子和学校的事,厂里都能帮你安排。”

    “我儿子才一岁,暂时不用上学。”王造福说,“这里离市区有点远,厂里帮我安排一套住房吧。”

    叶满枝点点头,让厂办丁主任帮他安排。

    “王主任,你来了曙光厂,以后就是自己人了。你先安顿好家里,慢慢熟悉一下厂里的工作,有什么问题,就来玩具枪车间找我。”

    王造福不解道:“怎么还得去车间找你?”

    “哈哈,忘了跟你说了,咱们厂推行了主席同志提出的《鞍钢宪法》,所有干部都要下车间劳动。我在玩具枪车间,黄主任和康主任他们也有各自的跟班车间,大家平时都在车间里办公。你是刚来的,还不熟悉情况,我先找人带带你吧。”

    叶满枝扯着嗓子喊了声“苗主任”,将革委会里的另一个女同志苗素芬喊了过来。

    “苗主任,先让王主任去你们电风扇一车间跟班吧,你是车间老人儿了,平时多帮王主任熟悉一下情况。”

    “行,”苗素芬与姓王的握了握手,“王主任,一会儿我带你去车间看看。”

    王造福:“……”

    叶满枝将人交给苗素芬,便笑着与二人道别,去车间干活了。

    她对苗素芬还是很信任的。

    苗大姐是贫农出身,还是烈属,仗着自己出身好,平日在厂里相当硬气。

    当初车间里有人想煽动工人停工停产,苗大姐上去就抽了那人两个大嘴巴,说他破坏工人阶级的革命成果。

    雷万元和叶满枝看到了她身上的闪光点,便让她加入了厂革委会的班子,还让她负责训练厂里的女民兵连。

    王造福并不知道面前这个中年女人的厉害,只跟对方去车间认了位置,便返回厂部,查看自己的新办公室。

    厂办丁主任跟在他身后介绍:“王主任,这间曾是雷万元雷主任的办公室。他调任以后,叶主任说要留给你用,并没搬进来。”

    王造福满意颔首。

    雷万元是高升去市里当正处级局长的,继续使用他的办公室,兆头还不错。

    第一天来厂里上任,除了发言和吃饭的时间太仓促,其他事情还是很顺的。

    “丁主任,我刚来厂里还算是新人,你帮我安排一个熟悉环境的秘书吧。”

    “这个嘛,王主任,咱们厂的领导们都不配秘书。”

    “没有秘书?”

    “对,领导们都要去车间劳动,让秘书在家里干坐着也没什么用,所以大家都没有专职秘书。”丁主任说,“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可以让厂办的几个办事员去跑腿。”

    这两年,几位厂长的秘书已经陆续安排到车间和科室工作了。

    比如叶厂长的秘书周如意,现在是宣传科的副科长。

    雷厂长的秘书,也调去工会了。

    厂办给几位厂长各安排了一个秘书,处理一些日常工作,但并不在秘书室里当专职秘书。

    王造福:“……”

    这个曙光厂是怎么回事?

    厂长下车间劳动,连个秘书都没有。

    他以前在县日化厂工作的时候,科长都有通讯员呢!

    *

    叶满枝无从得知新同事的郁闷,她下午刚进车间,便被康健透露了一个小道消息,省里好像要召开一次电视专业会议,专门研究彩色电视机的发展。

    “我听说好几家无线电厂都接到会议通知了,”康健问,“如果咱们也接到了通知,或者没接到通知,咱们要不要主动去参会?”

    “你不是想搞自行车和收音机么?”叶满枝笑问,“又改主意啦?”

    “不是,那毕竟是电视机嘛,哎,心里总是有点放不下。如果电视节目能恢复正常播放就好了,否则咱不敢往上面砸钱呀!”

    “省里既然主动组织会议,那这个行业就是要有说法的。咱们再等一等,要是真的来了通知,咱就去现场看看情况。”

    叶满枝当然也想搞电视机,那玩意就跟吊在面前的大肥肉似的,让人看着眼馋。

    但是正如712厂的郭厂长所说,彩色电视机不是一两家企业能搞起来的,需要全行业的协作。

    她在心里掂量了一下午,临近下班的时候,厂办的小干事跑来车间通知她,省革委会来了电话,让厂里派人去生产指挥部开会。

    正是康健所说的那个会议。

    叶满枝心里毛毛躁躁的,下班的一路上都在琢磨是否要上马电视机项目。

    如果省里给曙光厂下达了任务要怎么办,如果电视节目无聊,电视机卖不出去又该怎么办。

    她胡思乱想了一路,走到大院门口时,见到了在外面来回溜达的吴峥嵘。

    她小跑过去问:“你在这溜达什么呢?怎么不回家啊?”

    吴峥嵘语出惊人道:“回了,又被你闺女撵了出来。”

    “她敢撵你?为什么啊?”

    “她带了伊伊和一个丑八怪男同学回家,说我在家,那男同学不敢说话,非要赶我去周所家坐坐。”吴峥嵘嫌恶道,“老周那屋里一股汗脚味,我不想去。”

    “哈哈哈哈,你干嘛说人家男同学是丑八怪啊,”叶满枝想挎上他的手臂,又克制住了,扯着他的袖子说,“快走,回去看看有言干啥呢!”

    吴峥嵘面上不情不愿,但还是被她拽动了。

    夫妻俩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入自家小院。

    听到动静的葵花睁开一只圆眼睛瞅了一眼,确认来人后又懒懒合上,趴在垫子上甩尾巴。

    叶满枝望向客厅的方向,透过窗玻璃,可以看到三个小朋友正围坐在饭桌旁边写作业。

    有言清脆的嗓音,从敞开的窗子里传出来,听内容像是在给同学讲数学题。

    “你去看看吧。”

    吴峥嵘没搭理那三个小屁孩,径自进了书房。

    而叶满枝的对外形象一直是“温柔又漂亮的同学妈妈”,自认不会吓到闺女的男同学。

    趁着进屋送汽水的机会,她特意往那男同学的脸上打量几眼。

    看清模样后,她忍不住腹诽,吴峥嵘净胡说,小男生长得精精神神的,哪里是丑八怪啊?

    第207章

    叶满枝轻手轻脚走进书房, 在吴峥嵘的肩膀上轻拍了一下。

    “你这人怎么回事?有言能交到新朋友多好啊,你干嘛说男同学是丑八怪?”

    吴峥嵘将书扔到桌上,问:“你知道那个男同学叫什么吗?”

    “陈卫星啊, ”叶满枝小声笑,“有言在家提过几次上海来的陈卫星, 今天还是第一次见面呢。”

    “哪个家长会轻易给孩子取名叫‘卫星’?”吴峥嵘不咸不淡道, “这个卫星跟建国、解放、国庆、跃进的取名思路差不多。”

    “嗯, 估计他出生的时候, 正好赶上苏联发射第一颗人造卫星了。当年发射卫星,全国都在热烈庆祝呢, 给孩子取名叫‘卫星’还挺有纪念意义的。”

    “苏联的卫星是57年发射的, 说明那孩子是57年出生的, 今年应该上六年级, ”吴峥嵘的鄙夷写在脸上,“他一个六年级的学生, 为什么要跟两个四年级的女同学一起写作业?”

    叶满枝:“……”

    她哪知道啊!

    有言最近提了几次从上海转学过来的陈卫星, 她还以为是有言的同班同学, 没想到是六年级的学生。

    不过, 闺女带了同学回家, 家长好好招待就完了, 干嘛要分析那么多啊!

    叶满枝笑着透露:“有言给陈卫星讲数学题呢!”

    她的本意是想宽宽老父亲的心, 四年级的小学生能给六年级的讲题, 她家有言多厉害啊!

    吴峥嵘听后却扬眉问:“她当着你的面给陈卫星讲题?”

    “嗯。”

    “她自己写作业都是省略步骤的,能有耐心给陈卫星讲什么题?”

    而且吴玉琢与他小时候有点像, 跟笨蛋玩不到一起。

    无论是周伊、周墨,还是她以前在儿童团交的朋友,都是比较机灵的孩子。

    她能有耐心跟一个六年级的笨蛋一起玩?还给他讲题?

    吴峥嵘笃定道:“那是在你面前做样子呢, 大概是在商量什么不想让家长知道的事,再有一两天就该作妖了。”

    “……”叶满枝无语,“要不你别在研究所搞科研了,复员转业以后去公安局吧,公安战线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有言只是带同学回家写个作业而已,居然被他抽丝剥茧分析出这么多东西。

    “那现在怎么办啊?咱们管不管?”她又补充说,“要管你去管,我才不当讨人嫌的家长呢。”

    吴峥嵘也没兴趣管,起身道:“随她去吧,咱们正好出去走走。”

    叶满枝:“……”

    行吧。

    这确实是吴大博士的风格。

    心中有数,但懒得管。

    三个小学生还坐在饭桌边蛐蛐咕咕讨论什么,书房的木门打开后,讨论声骤停。

    夫妻俩只当没发现,跟小学生们打声招呼就出了家门。

    若是以往,他俩可以去看个演出或电影什么的,但前几年话剧院、歌剧院、京剧院、评剧院全都关停了。

    文艺演出和电影院里的内容,大多是八大样板戏。

    他俩实在不想看样板戏,也不想花那份钱。

    所以,他们现在的娱乐活动,既硬核又朴实无华。

    硬核的是射击,朴实的是散步。

    射击俱乐部距离军事学院不远,两人可以一边聊天,一边散步过去。

    叶满枝作为民兵营的教导员,也要掌握初步的军事技能。

    但她与雷万元那个复员军人不同,她以前完全不会射击。不想在民兵面前露怯,她就只能去射击俱乐部报名学习,这两年成了俱乐部的常客。

    吴峥嵘觉得汽枪没什么意思,只偶尔陪她来俱乐部打几枪。

    夫妻俩溜达到俱乐部,拉开架势准备打完一盒铅弹再回去。

    而家属院里的三个小学生,还围在饭桌前面,密谋着明日的出行计划。

    吴玉琢昂首挺胸走进她爸的书房,找出一张滨江地图。

    将地图平铺到饭桌上,便开始对着地图规划路线。

    “军事学院在这里,”她指着一个位置说,“动物园在这里,咱们可以沿着19路公共汽车的路线骑车,到了市中心以后,再按照7路车的路线走,应该很快就能到啦!”

    伊伊捧着下巴问:“一个小时能骑到吗?”

    “不知道呀,”吴玉琢也支肘趴在桌上,“我以前都是坐车去的,还没骑过车呢!”

    陈卫星怀疑地问:“咱们要是一次去十个人,真能不要门票就进去玩?”

    “能啊,咱们就说是职工家属进去找人的,”吴玉琢肯定道,“我四舅在那边上班,报他的名字就行,我跟我球哥经常这么干!”

    麦多哥哥初中毕业以后,接了她四舅的班,去食品厂开叉车了。

    姥爷不想四舅年纪轻轻就退休养老,希望他出去找个活干。

    去年滨江市动物园在招临时工,五舅听到消息以后,鼓励四舅去动物园应聘试试。

    她四舅在伺候花鸟鱼虫这方面可厉害啦,当时动物园急着用人,就把四舅留在水禽馆上班了。

    自打四舅当了动物园的饲养员,家里的孩子们有了职工家属优待,隔三岔五就去动物园参观,从来不用买票。

    “最近动物园里来了两只东北虎,可威风了!”吴玉琢介绍着园里的情况,“还有金丝猴、大象、小鹿……”

    两个小伙伴听得动心,期待着明天去动物园一睹老虎的风采。

    伊伊一面雀跃,一面担忧地说:“万一咱俩的爸爸,不让咱们出门咋办?门口的几个叔叔都被他们打过招呼了。”

    小学实行的是二部制,二、四、六年级的小学生每天只在下午上半天课。

    上午的时间在家里自学。

    所以,全天都有很多小孩子在家属院里到处跑。

    她爸和吴叔叔怕她们跟着红小兵去大院外面乱跑,早就跟执勤的战士说过,不许她们在12点之前走出大院,要等到快上学的时候才能出去。

    想到她俩的禁足令,吴玉琢也有点蔫了。

    “要不让我爸爸跟执勤的叔叔说一声?”

    “不行不行,”伊伊摆手说,“吴叔叔要是告诉了我爸爸,那咱们就别想出去了!”

    她爸跟吴叔叔不太一样,有言偶尔不想上学就不用去上学了。

    但她爸对他们兄妹四人的学业看得很重,逃课是绝不被允许的!

    动物园距离军事学院有点远,骑车往返再加上参观的时间,没准儿要耽误下午上课。

    在她爸那里肯定行不通。

    吴玉琢很自信地说:“这件事交给我办,肯定能成!”

    她爸爸的嘴可严了,能帮她们保守秘密,只要叮嘱他不许告诉周伯伯,他一定不会乱讲。

    所以,等到爸妈回家后,她就没啥防备地将几人的计划和盘托出了。

    “爸爸,你能不能跟执勤的叔叔说一声,让我们明天早上去动物园?”

    “……”

    吴峥嵘不知闺女哪来的自信,觉得他会同意她们独自去动物园玩。

    他与叶来芽对视一眼,眸中明晃晃地写着,“看吧,果然要作妖了。”

    “你们要去多少人?”

    “十个人呀,都是我同学和陈卫星的同学。”

    吴峥嵘问:“他们都有钱买往返的汽车票?”

    去动物园要转车,往返需要三毛多。

    不是吴峥嵘小瞧这些孩子,小学生真的没什么零花钱,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掏得起路费的。

    “我们骑自行车去,不用花钱。”

    吴玉琢现在已经能娴熟地使用自行车了,儿童自行车后面的两个辅助轮早就被她爸拆了下去。

    叶满枝提醒她:“宝宝,去一趟动物园要骑十几里地呢,你们能骑得动吗?万一有人中途掉队了怎么办?有人饿了渴了怎么办?有人意外受伤了又要怎么办?”

    “嗯,妈妈的担心有道理,”吴峥嵘一锤定音道,“去动物园可以,但你们先写个活动规划吧,一次去那么多人,很容易出现意外,先做个预案。”

    吴玉琢:“……”

    他们只是在大院里待得无聊,临时起意想去动物园玩耍一下。

    怎么还得写活动规划啊?

    *

    吴峥嵘已经唱了白脸,那叶满枝当然要唱红脸啦!

    次日早上,在闺女喂鸡的时候,她就大方地说了,如果活动规划写得好,她可以赞助两块钱的活动经费。

    “真能给我两块钱呀?”小吴饲养员惊喜地问。

    “给啊,”叶满枝在她粉扑扑的小脸蛋上摸了摸,“宝宝,你可得好好写啊!”

    “嗯嗯,我一会儿找伊伊一起写!”

    于是,在小吴饲养员一声声“妈妈太好啦”的感叹中,叶满枝心情愉悦地上班去了。

    昨天刚接到省革委会的开会通知,她去单位后,与几个副厂长商量了一下,决定跟康健和设计室的潘主任一起出席。

    至于新来的王造福,被她直接忽略了。

    康健假惺惺地问:“不带王副主任,不太好吧?”

    “我在车间没找到他,估计他还在熟悉环境呢,这次就不带王主任了。”

    康健心说,人家在厂部坐办公室呢,你去车间找人肯定找不到呀!

    他乐得看王造福吃瘪,便没再说什么。

    三人按时来到省革委会的会议室。

    这次来参会的单位都是电讯行业的,曙光厂只有一个电视机设计室,并不算正式涉足这个行业,所以叶满枝和康健对其他参会单位并不熟悉。

    反倒是潘昆仑,作为省大电讯工程系曾经的系主任,他与很多企业和科研单位的领导都是熟识的。

    望着与其他人握手寒暄的潘主任,康健低声嘟囔:“让潘主任屈就在咱们那个设计室,真是屈才了。”

    “现在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叶满枝笑道,“万一咱们哪天真的转产了电视机,潘主任不就能发挥大作用了嘛!”

    全省各市和专区总共来了三家科研单位和十三家企业,除了七家无线电厂,还有广播器材厂、晶体管厂和电视器材厂这样的单位。

    所有单位的代表都到齐以后,省革委会生产指挥部的领导便开始讲话了。

    “省革委会刚刚派人去北京参加了全国电视专业会议,根据这次的会议精神,全国各省市要集中主要力量发展彩色电视机,组织人手在全国范围内开展一次彩色电视技术的攻关大会战……”

    只听了前半段,会议室里便有了嗡嗡议论声。

    电视器材厂的厂长问:“李主任,现在黑白电视都没几台,真的要搞彩色的了?”

    “嗯,在电视这方面,咱们还是要尽量与国际接轨的,国际上已经有了量产的彩色电视机,咱们社会主义国家在这方面不差什么,自然也要迎头赶上!”

    叶满枝比较关心电视台的发展,于是也主动发言提问:“李主任,现在电视台播放的节目还是黑白的,如果电视台的设备不更新换代的话,即使用了彩色电视,接收的节目也是黑白的吧?”

    其他人附和:“对啊,电视台的进度跟不上,其他都白搭。”

    李主任抬手向下压了压,“大家不要吵,一个一个说!既然中央已经推动发展彩色电视机了,那电视台的建设肯定也是要同步进行的。”

    语毕,会议室里又是一阵议论交谈。

    叶满枝、康健和潘昆仑都有点激动,忍不住握了一下拳。

    他们迟迟不敢上马电视机项目,就是因为电视台的建设跟不上,如果电视节目能丰富一点,那他们肯定要想办法转产电视机!

    孙主任接着说:“根据上级要求,马上要在北京、天津、上海、成都四个城市,组织全国性质的彩电攻关大会战!我省是电视技术起步比较晚的省份,而天津早在十二年前就生产出了第一台黑白电视机,今年又开始了彩色电视机的研制。”

    “咱们省里准备组织精兵强将,支援天津战区,参加集体攻关!最近会从各单位抽调人手,希望各单位能顾全大局,全力支持这次攻关大会战……”

    对于这次大会战,三家科研单位肯定是积极响应的。

    叶满枝原以为,各家企业还要犹豫一下,毕竟参加大会战的费用支出是由各单位负责的,省里不会出这笔钱。

    可是,坐在他们附近的几家无线电厂的厂长,居然全都踊跃举手报名了!

    叶满枝:“……”

    大家都这么无私吗?

    还是说各厂都挺有钱的,全都能搞得起彩电生产线?

    企业不是科研单位,如果厂里没有电视机业务,其实没必要参加这次的大会战。

    康健偏头问:“厂长,咱们厂报名吗?”

    叶满枝一时犹豫不决。

    她细数了一下,十三家企业,已经有八家报了名。

    她心里有点犯嘀咕,搞不懂这些企业为什么那么积极。

    难不成都想上马生产电视机?

    她想了想,反正两三人的差旅费也就两三百块钱,要不还是支持一下彩色电视机的发展吧。

    打定了主意,她便也举手报了名。

    会议快要结束时,她对潘昆仑悄声说:“潘主任,你跟其他单位的同志比较熟悉,能不能帮忙打听一下,那几家企业为什么那么积极参加彩电攻关大会战啊?”

    这样的工作,通常是从科研单位,以及有电视机业务的企业中抽调人手的。

    省里还没有能生产电视机的企业,那些工厂跟着瞎掺和什么?

    潘主任没推脱,刚散会就去找滨江无线电一厂的副厂长,旁敲侧击打听情况。

    刚才叶满枝报名参加彩电攻关大会战了,刘副厂长以为曙光厂也是提前得到消息的企业,便没什么顾忌地与潘主任交谈了几句。

    潘主任不动声色地回应对方,再次与叶满枝汇合时,语气略有些惊讶地说:“听无线电厂的意思,四机部好像要在全国投产21条电视机生产线,咱们省里也能争取拿到一条!这次参加彩电攻关大会战的企业,会被省里优先考虑!”

    叶满枝和康健异口同声地问:“生产线是白给的啊?”

    “应该是吧,四机部总不至于向企业收钱。”

    闻言,叶满枝心头小鹿乱撞,比第一次跟吴峥嵘接吻还激动!

    一条黑白电视机的生产线,就需要两三百万了。

    那彩色电视机的生产线,岂不是更贵?

    三五百万有了吧?

    我的天啊!

    白得三五百万呀!

    难怪那几家企业都踊跃报名参加大会战呢,这种时候不积极表现,那以后还怎么有脸跟省里争取这条价值三五百万的生产线啊?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幸好她没心疼那点差旅费,刚才在会上报名了!

    三人都被这个消息闹得精神亢奋,连忙搭车回了厂里。

    叶满枝召集人手讨论一下,如何才能把这条彩电生产线搞到手。

    然而,刚听她介绍了情况,王造福就第一个反对道:“我认为曙光厂不宜生产彩色电视机!”

    所有人:“……”

    谁问你了!

    叶满枝好脾气地说:“嗯,今天就是集思广益,各抒己见,王主任不同意,就说说不同意的理由吧。”

    “电视机售价过高,华而不实,属于为资产阶级服务的,享乐主义的产品,”王造福正气凛然道,“咱们曙光厂坚决不能生产这样的产品!”

    “……”

    大家被他这个理由怼得说不出话来,空气静默得有些尴尬。

    这玩意售价确实高,看电视也确实带点娱乐性质,要是真的被打成了资产阶级享乐主义,那厂里还真不能坚持上马电视机业务。

    会议室里安静的时间有点久了,叶满枝不能允许动摇军心的情况发生,便轻笑着问:“王主任家里有收音机吗?”

    “有一台。”

    “其实电视机跟收音机的功能差不多,电视台与广播电台播放的节目也几乎是一样的,都是听新闻、听音乐、听样板戏。只不过,电视机是带影像的,咱们可以通过屏幕看到节目。这应该不算是享乐主义吧?”

    王造福反对道:“但是一台电视机的价格高达四五百元,能买四五台收音机了,除了资产阶级,谁会用这种东西听新闻?”

    田春山嘟囔:“我确实没见谁家里买了电视机,这种设备一般都是单位采购的。省革委会和市革委会里都有电视机。”

    如果电视机是为资产阶级服务的,那革委会的那些领导也别看了。

    王造福一噎,暂时没找出反驳的话来。

    黄河犹嫌不够似的说:“天津无线电厂生产的第一台电视机就献给了主席同志和中央,北京电视台的电视节目很丰富,主席同志也要看电视节目的。”

    “……”王造福坚持道,“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反正对于增加电视机业务,我保留意见。”

    叶满枝严肃道:“参加彩电攻关大会战,是中央下达的任务,由省革委会负责具体实施,这是政治任务,也是经济任务,并不是哪个单位说不想参加就不参加的。王主任可以保留意见,但是为全国人民生产电视机是一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咱们曙光厂历来响应号召,迎难而上,这次的生产线还是要尽力争取的……”

    她唱了几句高调,便宣布散会了。

    跟王造福这种人商量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与其跟他浪费时间,还不如与相关人员私下开小会交流。

    午饭时间,她和曙光厂的原班人马坐在了一张桌上,分析着拿到那条免费生产线的可能性。

    田春山放下筷子给她算了一笔账。

    “现在彩电的影子还没见到,甚至连彩电制式都没确定下来,一切从零开始。从研发到真正投产,顺利的话起码要两三年的时间。之后还要安装生产设备、调试设备、试生产,一套流程走下来,能在五年后将彩电量产就算快的了。”

    听了他的话,黄河一拍桌子说:“我就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嘛,就是老田说的这样!省里相当于吊了一根胡萝卜在前面,让咱们这些企业去争抢。先出人出力,把彩电研究出来,至于研究出来以后,要把生产线交给哪家企业,那就不一定了!”

    四五年之后的事情,谁能说得准啊!

    即使领导肯给他们保证,他们也不敢信呀!

    “到时候七八家企业竞争这一条生产线,咱们在电讯业务上又与无线电厂有些差距,拿到生产线的概率非常小。”田春山冷静地说,“咱们还是别空等了,如果电视节目真的能恢复正常,就先搞一条黑白电视机的生产线,反正潘主任那边已经有了成果。”

    康健赞同道:“还是搞黑白电视机更快,这几年的出口产品赚了一些钱,不够的再跟其他单位借点,今年上马,兴许明年就能投产。”

    叶满枝食不知味地叹息一声:“就是不甘心啊!”

    放弃一条价值五百万的生产线,再花三百万自己采购另一条生产线。

    在她看来,这相当于里外里赔了八百万!

    曙光厂得卖多少汽枪和电风扇才能赚回这八百万啊!

    “咱们别轻易下决定,再想想!”

    叶厂长被这条免费的彩电生产线,闹得好几天都休息不好。

    如果没有这码事,她能心甘情愿掏出三百万搞设备。

    现在嘛,她就不太想花这份钱了。

    抓心挠肝了一段时间以后,她心里隐隐约约有个想法。

    去找潘主任私下交流了几次,她又独自琢磨了好几天。

    而后,选了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她跑去省革委会生产指挥部,找到了负责这次彩电攻关大会战的孙主任。

    孙主任这几天接待了好几个企业领导,见到叶满枝就猜出了她的来意。

    “叶主任,彩电生产线的事,不要着急,省里会结合实际情况统筹安排的。”

    叶满枝笑问:“主任,最近来您这里跑设备的企业不在少数吧?”

    “嗯,你们消息都挺灵通的,但是现在为时尚早,省里也要向四机部申请,大家都别急,再等等!”

    叶满枝一拍手说:“您看,咱们省里的竞争都如此激烈,四机部那边的竞争肯定更激烈呀!现在有哪个省市不想从21条彩电生产线里分一杯羹啊!”

    孙主任耐着性子劝道:“就是这个理,你们再等等!”

    “主任,我们企业能等,但省里不能等了呀!21条生产线并不是平均分配给各省的,上级没保证每个省都能分到一条,那就还有很大变数。彩电暂时还没研制出来,等到正式投产的时候可能已经是四五年以后了。”

    叶满枝建议道:“主任,您看这样行不行?咱们省内的电视行业起步比较晚,至今连一个能生产黑白电视机的厂家都没有。咱们直接从黑白电视机一步跨到彩色电视机,那跨度是不是太大了点?能不能先跟四机部申请一条黑白电视机生产线?把能争取的先争取到手,落袋为安嘛!”

    第208章

    孙主任知道叶满枝的话有道理, 但是彩电生产线的投资额度,远远超过黑白的。

    四机部划拨给各省的生产线是免费的。

    要是只申请一条黑白电视的生产线,省里能拿到的投资几乎要砍半了。

    叶满枝说:“孙主任, 别的投资我不知道,但是前几年中央投资建设滨江化工厂的时候, 划拨了三千多万, 而这笔投资是分了好几次拨下来的……”

    提起滨江化工厂, 孙主任就不自觉蹙了蹙眉。

    这几个月, 滨江化工厂算是让省里出了大洋相。

    四年亏损一千多万的事,已经在兄弟省市间传开了。

    叶满枝继续拿化工厂举例, “三千万的投资是分期拨付的, 那21条彩电生产线, 总造价高达8000万到1个亿, 四机部不太可能一下子拿出21条生产线吧?应该也是分批建设的吧?”

    孙主任微微颔首,“这次北京、天津、上海、成都四地搞攻关大会战, 如果成功了, 应该会优先在这四地投资建厂, 咱们省即使不在第一梯队, 也会在第二梯队的名单里。”

    “领导, ”叶满枝无奈道, “十年前收音机供不应求, 所以这几年全国各地都跟风建设无线电厂生产收音机。假设京津沪蓉四地是在第一梯队拿到彩电生产线的, 市场上的彩电供不应求,那其他省市会不会跟风建设电视机厂?”

    孙主任:“……”

    这种事还真说不准。

    “如果有个别企业自行筹资生产了电视机, 四机部计划拨付的彩电生产线很可能会延迟拨付,或是索性不拨付了,到时候咱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嘛。”

    “……”

    叶满枝再接再厉道:“我们曙光厂有一个电视机设计室, 早在三年前就仿制出了两台黑白电视机,在黑白电视机的研发上是有一定基础的。”

    “嗯。”

    孙主任早知他们有个电视机设计室,否则省里组织彩电攻关大会战的时候,也不会将曙光厂放进名单里。

    “我们厂的设计室,一直没有停止对电视机的研究,早就有现成的投产电视机的工艺设计方案了。”叶满枝笑道,“只要能将这条生产线交给我们曙光厂,今年上马,我们明年就能让黑白电视机正式投产上市。等到四机部给其他省市拨付彩电生产线的时候,我们曙光厂可以自筹资金,也搞一条彩电生产线,到时候不就什么都有了嘛。”

    叶满枝描绘了一番美好蓝图,毫不心虚地说着大话。

    事实上,即使黑白电视机赚了钱,他们也不可能马上拿出资金转产彩电。

    但是,现在不是为了争取生产线嘛,那就胡吹呗!

    只要能让领导松口,她是什么保证都敢说的。

    反正这几年省里和市里的人事变化很大。

    五六年以后,孙主任未必还能留在这个位置上。

    念及此处,叶满枝沉沉一叹道:“领导,我说句不中听的话,等到四机部将生产线拨付下来的时候,可能已经是七八年之后的事了,到时候我在曙光厂任职就有十几年了,兴许早就被调去了其他单位,未必能看到彩电投产呀!”

    而省领导的情况就更不好说了。

    孙主任投入时间精力忙活那么久,最终却便宜了继任者。

    那完全没必要呀!

    闻言,孙主任眼神微闪。

    对方讲了这么多,最打动他的其实还是最后这个理由。

    沉思一阵后,他对叶满枝说:“叶主任,申请生产线的事比较复杂,省里要开会讨论一下,你先回去等通知吧。”

    *

    叶满枝心知免费的东西不易得,省里肯定还要商量,只能先行告辞离开。

    回到厂里以后,她跟康健等人介绍了去省里的情况。

    临走时,康健低声提醒:“这几天王副主任没什么动静,在车间也没见到他的人影,不知他在干嘛呢……”

    像王造福那种人,突然没了动静,心里肯定没憋好屁!

    叶满枝回了一趟厂部,将厂办的丁主任请了过来。

    “最近王主任好像没去车间劳动吧?”叶满枝问,“他忙什么呢?”

    丁主任压低音量说:“我正想跟你汇报呢!昨天王副主任让我去找人事科,调取职工档案。”

    “你调给他了?”叶满枝皱眉。

    “还没有。”丁主任问,“可以给他看吗?”

    叶满枝说:“他是党委副书记,当然可以看,明后天让人事科给他送去吧。”

    除了设计室的潘昆仑和几位工程师是从省大调来的,身份有点敏感,曙光厂其他人的身家背景都比较清白。

    王造福想看档案,那就让他看呗。

    叶满枝提起另一件事,“省里要从咱们厂抽调人手去天津参加彩电攻关大会战,设计室的潘主任、崔工、陈工和郭工,都要去支援天津战区,估计要支援好几个月,厂办尽快给他们四人买去天津的火车票吧。”

    丁主任秒懂。

    这四人走了,厂职工的档案就可以让王造福随便看了。

    “那我争取买今晚或明天上午的火车票,不能耽误攻关大会战的工作。”

    “哈哈,辛苦丁主任。”

    ……

    当晚送别了潘昆仑四人后,叶满枝找机会跟王造福说,曙光厂的所有干部都要每天下车间劳动,希望王主任能尽快适应厂里的工作节奏。

    而后让同车间的女民兵连长苗素芬盯着他干活,叶满枝便将王造福抛到脑后了。

    她心里一直惦记着那条免费的黑白电视生产线。

    听说省里已经向四机部提交了申请。

    顺利的话,可能再有半个月就会出结果。

    然而,曙光厂一等就等了一个多月,小吴饲养员都开始放暑假了,她这边还没收到省革委会的反馈呢。

    “厂长!”田春山顶着盛夏的大太阳跑进来,气喘吁吁道,“别等了!我听说滨江无线电二厂也在向省里争取生产线!”

    叶满枝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什么时候的事?怎么又突然冒出来一个无线电二厂?”

    “就是最近这两天!”田春山急切道,“我上午去省里开安全生产会议的时候,听人说的,四机部好像已经通过省里的申请了,但是现在滨江无线电二厂和惠城无线电厂都在争取这条生产线!”

    外面明明是个艳阳天,叶满枝心里却骤然阴云密布了。

    她隔三岔五就跑去省里关心进展,申请黑白电视生产线的主意也是她给孙主任出的。

    省领导不会是想卸磨杀驴吧?

    要是真把生产线给了其他厂,那曙光厂不就鸡飞蛋打了吗?

    叶满枝赶紧召集各位副厂长,向各方打听情况。

    当天下班之前,他们便得到了确切消息。

    滨江电讯行业的基础比较扎实,有配套的电子管和晶体管厂,省里打算将电视机生产线留在滨江市。

    而最有可能拿到生产线的企业,就是滨江无线电二厂。

    “咱们曙光厂有现成的厂房和工艺方案,设备到位立马就能生产。”黄河问,“无线电二厂哪有空余的厂房?他们肯定要重新盖房啊!”

    “人家转产电视机以后,要把原先的收音机生产线合并到无线电一厂。所以,现在一厂和二厂正在一起向上申请。两厂拧成一股绳了!”康健泄气地说,“而且无线电二厂在市革委会那边能说得上话,如果市里也倾向于将生产线交给二厂,那咱们就彻底没戏了。”

    田春山呵呵两声,“咱们在市里也能说得上话,要不让王副主任出面争取一下?”

    王造福到任这么久,他们其实早已将对方的底细摸得差不多了。

    这位王副主任挺有来头的,人家的爱人是市革委会赵副主任的二女儿。

    也就是说,王造福是市领导的乘龙快婿。

    康健嗤道:“算了吧,王主任之前就说过,电视机是为资产阶级服务的产品,对生产电视机保留了意见。”

    王造福要是同意给市领导递话,那不是出尔反尔自打嘴巴吗?

    尽管如此,叶满枝还是私下跟王造福交流了一次,询问他是否能帮厂里争取一下电视机生产线。

    但王副主任如众人所料那般拒绝了,又把他那套资产阶级享乐主义的观点讲了一遍。

    叶满枝在他这里惹了一肚子气,翻着白眼走了。

    要不是她在上面实在没什么人,哪还需要请王造福出面?

    如此想着,她回办公室给远在干校的夏竹筠写了封信,主要是问候她的近况。

    等到一封信写完,那股烦躁焦虑的情绪,也消散得差不多了。

    她趴在桌子上,枕着手臂梳理自己的人脉关系。

    夏竹筠和穆兰都去了干校,大学同学陈特冶调去了市革委会的生产指挥部。

    但是有关这条生产线的归属,要由领导决定,陈特冶说不上话。

    至于其他熟人,那就更说不上话了。

    哎——

    叶满枝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生产线要是真的落到其他厂的口袋里,那非得怄死她不可!

    她极其狭隘地想,早知道就不给孙主任出主意了。

    自己想办法讨来的东西,却要被别人截胡。

    真是越想越气,气死她啦!

    ……

    叶厂长生完闷气,又跟几个副厂长分工合作,去省里和市里想办法。

    再一次从省革委会无功而返后,叶满枝跳上汽车,直接回了军工大院。

    常月娥刚下班,在楼道口见到小闺女时,惊喜地问:“今天怎么回来了?”

    “回来找妈妈抚慰一下我受伤的心灵。”叶满枝挎着她的手臂上楼,嘟哝道,“同样是当厂长,咱俩这待遇真是天差地别啊!”

    家里的其他人还没回来,她站在屋里,叉着腰,絮絮叨叨将这段时间的不快全都倾吐了出来。

    “我下巴上起了一个火疖子,还有口腔溃疡,都是被工作愁的!”

    常月娥安慰闺女:“曙光厂将近两千人呢,操心的事情肯定多。我们那个肉制品加工厂总共才不到五十人,没那么多烦心事。咱俩都是厂长,却不是一个层级的,我闺女比我能耐!”

    肉制品加工厂的规模小,职工都是附近的街坊,大家在一起工作了十来年,相处得跟一家人一样。

    所以,市里很多大厂停产停工的时候,她们厂只按照公社要求开过几次大会,其实没受到什么影响。

    当时商店采购不到产品,便将订单下到了她们这间小厂。

    这几年,厂里哐哐搞生产,提高产量的同时,还研究出几种新产品,算是为数不多的扩大了生产规模的工厂。

    常月娥用煤炉子煮了碗绿豆汤给闺女,“喝吧,给你去去火。”

    “我就是有点生气,”叶满枝坐在小板凳上吹碗里的热气,“那个王造福来了厂里以后,没干过什么正经事,如今好不容易能用上他了,他还声称电视机是为资产阶级服务的,一直不肯帮忙,什么东西嘛!”

    “九十九号人,有九十九样心肠,怎么可能所有人都按照你的想法办事?”常月娥捂着嘴小声说,“王造福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他娶了领导的女儿,又高升到你们厂里当副厂长,表面瞧着挺风光的,谁知道他私底下什么样啊?”

    “那倒是,之前我在街道办调解纠纷的时候,还听说过供销社主任的闺女,让她男人给她洗脚呢。被她婆婆发现以后,闹得满城风雨,大家都说高娶和高嫁,日子也未必好过。”

    “所以啊,王造福很可能在他岳父那里说不上什么话,”常月娥讲着自己当厂长的经验,“以和为贵,你当厂长,还是要尽量团结其他同志的,理解一下人家的苦衷。”

    “哈哈,行吧,那我理解他一下。”

    叶满枝想象着又高又帅、派头十足的王主任,回家当受气包、耙耳朵的情景,心里终于释怀了。

    她在娘家连吃带拿,吃完了晚饭,又接过常月娥递来的两个红烧猪蹄。

    在四嫂快要把脖子抻成大鹅的时候,她眼疾手快地扣上饭盒盖子,带回家给吴峥嵘和闺女开小灶去了。

    *

    得到了妈妈的偏爱,又吃了吴峥嵘分给她的半个猪蹄,叶满枝的脑瓜子似乎也变得机灵了一点。

    翌日上班的时候,她让厂办的小干事去县百货商店买了一袋奶粉。

    然后,她就带着这袋奶粉,去了一趟曙光厂的家属院。

    直奔王造福的老巢!

    曙光厂给王造福分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

    除了他们一家三口,王造福的亲妈也跟着住了过来,据说是帮儿媳妇一起看孩子的。

    大门敲响,来开门的是王家大娘。

    她一手把着大门,一手还攥着给孩子喂饭的小勺,很礼貌地问:“同志,你找谁啊?”

    自打搬进曙光厂的家属院以后,左邻右里都是厂领导,她已经在儿媳妇的多次提醒下,学会使用“同志”了。

    “大娘,我找赵卫红同志,”叶满枝和气地笑道,“我是曙光厂的叶满枝。”

    王大娘初时还有些愣神,反应过来以后,一拍大腿说:“哎呀,那你是叶厂长吧?”

    “哈哈,对,我跟王主任是同事,您喊我小叶就行。”

    “那怎么能行呢!叶厂长快请进!”王大娘亲热地将人让进屋,又冲屋里喊道,“卫红,快收拾一下,叶厂长来了!”

    她刚来安阳县没多久,但也听说过叶满枝的大名。

    整个安阳县仅有的两个女厂长之一,管着全县最大的工厂,还是她儿子的上级领导。

    她不懂别的,但是领导上门了,那不得好好招待嘛!

    叶满枝进屋,与赵卫红打了照面。

    对方二十多岁的年纪,个子中等,长相只能算是清秀,与王造福的相貌并不在一个层次上。

    但赵卫红有一双很亮的眼睛,看人的时候,带着不易让人察觉的审视。

    叶满枝客气地笑问:“我冒昧上门,没打扰你们吃饭吧?”

    “没有没有,我们已经吃过早饭了,这是给孩子喂饭呢,他这个月份的孩子不好带,我跟卫红哄了一早上,一碗饭还没吃完呢!”

    赵卫红对这番话不置可否,对婆婆说:“妈,你别追着喂了,让他自己吃吧。”

    而后又看向叶满枝,疑惑地问:“叶厂长是贵客,不过现在是上班时间吧?造福不在家,您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跟小宝宝挥手打了招呼,叶满枝将奶粉放到饭桌上,直奔主题道:“不瞒你说,我其实是为了公事而来的。”

    赵卫红更加迷糊了,她又不在曙光厂工作,找她能有什么公事?

    接下来,叶满枝向她简单介绍了那条黑白电视机生产线的情况,以及王造福对此事的态度。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王主任刚来曙光厂履新,其实正是急需做出成绩的时候。但我私下跟他谈过一次,想请他出面跟市革委会的赵副主任递个话,帮厂里争取到这条生产线,只可惜被他拒绝了。”

    赵卫红:“……”

    王造福回家不怎么提及单位的工作,她还真不太清楚厂里的事。

    不过,听叶主任的意思,厂里已经摸清王造福的背景了。

    “卫红,咱们都是工人阶级出身的,职工最想要什么,咱们最清楚。王主任上任没多久,如果能帮厂里拉来一条电视生产线,那么无论对他个人,还是对曙光厂的发展来说,都是十分有利的。”

    赵卫红下意识点点头。

    王造福年轻,又是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如果能给厂里办一件大事,那基本就能在曙光厂站稳脚跟了。

    叶满枝满脸真诚,语重心长道:“说实话,刚听说市里给厂里派了一个那么年轻的副主任时,我心里是有些打鼓的。不过,了解过王主任的情况以后,我反而觉得这个任命很妙了。曙光厂以前是军工厂,与地方政府打交道的机会不多,前几年从省里下放到地方以后,能说得上话的市领导就更少了。王主任来曙光厂,能增强我们与市领导的交流,对曙光厂来说是件好事,我举双手欢迎王主任……”

    闻言,赵卫红心里那点被人摸清底细的不自在,渐渐散去了一些。

    叶满枝言辞恳切道:“我今天冒昧登门,就是想请你和大娘一起劝劝他。主席同志也要天天看电视节目,省革委会和市革委会里都有供领导观看的电视机,电视机怎么能算是为资产阶级服务的呢?”

    王大娘搓着手,紧张道:“对对,主席同志都要看电视节目,那保管没错的!”

    “其实我能感觉到,王主任内心还是想帮厂里争取生产线的。但他之前在班子会议上说过反对的话,还保留了意见。哈哈,男同志嘛,偶尔会比较要面子,让他突然改弦更张,推翻了自己之前的主张,可能在面子上有些挂不住。”

    “不过,王主任现在是曙光厂的党委副书记、厂革委会副主任,副厂长了,思维应该尽快转变过来。与个人的荣辱得失相比,为广大工人阶级争取利益,保护咱们工人阶级的革命成果,不是更重要嘛!”

    叶满枝再次看向赵卫红,说:“卫红,我跟王主任是同事,也就不跟你虚客套了,说句最实在的话,厂领导若想在厂里站稳脚跟,那就得为大家争取利益,为工人办实事,让大家看到厂领导的能力和努力。以厂为家,把工人们当成自己人,才能得到大家的拥护。王主任刚来厂里没多久,很多工人对他还不甚了解,为厂里争取生产线其实是个很好的突破口。咱们妇女能顶半边天,如果王主任一时半刻转不过弯来,我希望你能劝劝他,甚至在必要的时候,站出来替他做出正确的选择!”

    王大娘也望向儿媳妇。

    她们家没啥背景,帮曙光厂争取生产线这样的事,还得由儿媳妇出面找她亲爸。

    赵卫红内心纠结地坐在椅子上,拧眉想了一会儿,再次望向叶满枝时,干脆道:“叶主任,为厂里争取电视生产线是大事,等造福回来,我会劝劝他的。这两天我也找时间回娘家一趟。”

    这个叶主任说得对,生产线是个不错的突破口。

    要是能将这条生产线弄到曙光厂来,王造福也就能在厂里站稳脚跟了,比他找机会批这个斗那个更管用。

    他是工人阶级出身,又有她爸在上面提拔,前途差不了。

    得了对方的准话,叶满枝笑得轻松了些,与婆媳俩聊了半天的家常和育儿经,才起身告辞离开。

    走出家属院,她不禁在心里感叹,这也算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了。

    绕过王造福这个绊脚石,直接与能拍板的人对话,果然效率更高。

    她感觉赵卫红比王造福有魄力,有眼光。

    那赵副主任真是糊涂,把女婿放到曙光厂来,还不如让亲闺女上位呢!

    *

    叶满枝感慨着,溜溜达达回了厂里。

    结果,她刚走进厂大门,就看到民兵营的一队女民兵,大跨步地往厂区的方向冲。

    她伸手拉住跑在最后的女职工,问道:“这次的军事训练不是脱产训练吗,你们往车间跑什么?”

    女职工焦急道:“是苗连长让我们连队过去支应的!听说王造福王副主任要销毁咱们车间里的洗衣机!”

    “他为什么要销毁洗衣机啊?”

    “哎呀,他非说咱们的洗衣机是为资产阶级服务的东西!”

    叶满枝:“……”

    这个王造福是咋回事?

    不搞点事他难受是不是?

    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她松开对方的手腕,也跟着大家一起跑去电风扇车间。

    厂里新来的几个大学生曾尝试研制过新产品,除了丰富电风扇的功能,单桶洗衣机也是一项。

    不过,试生产了几台以后,社会上有人说洗衣机是为资产阶级服务的,所以这个洗衣机项目也就胎死腹中了。

    试制品都在仓库和车间里堆着。

    不知王造福是怎么发现的,居然把前两年的洗衣机找出来了。

    听着车间方向的喧哗声,她不由心头一紧,脚下立马加快了速度。

    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赶到车间,推开围观的人群挤进去。

    只见王造福被几名女民兵按在地上,民兵连长苗素芬正骑在他身上扇巴掌。

    啪啪的清脆声响,听得人心头一激灵。

    王造福奋力挣扎道:“你们快点放开我!我看谁还敢动手!”

    “洗衣机是国家财产,哪是你说销毁就能销毁的!谁给你的权利破坏国家财产?”苗素芬手上不停,又对压着王造福的一个女民兵说,“你那姿势不对,之前的军事训练都白练啦?再使点劲儿!”

    第209章

    仗着外貌出众, 王造福向来很有异性缘,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在新单位被一群女人围殴。

    “住手!住手!”王造福像个被掀翻的王八, 奋力挥舞着四肢,“苗素芬, 赶紧给我滚开, 殴打革委会副主任, 你是不是不想干了?”

    “革委会副主任有什么了不起的?老娘也是革委会副主任, 别人不敢打你,我敢打!”

    啪啪啪——

    苗素芬又往他脸上扇了两巴掌。

    王造福毕竟是个年轻力壮的男人, 使劲挣脱民兵的钳制后, 一把攥住了苗素芬还要打人的手。

    可惜, 双拳难敌二十几只手。

    刚支棱起来不到三秒, 王造福的手臂又被女民兵抓回去按在了地上。

    苗素芬一边打一边训斥:“我看你就是吃了两天饱饭,撑得找不着北了!一台洗衣机两三百块钱, 你说销毁就销毁, 我们村里一年的结余还没有三百块呢, 你口气咋那么大呢?”

    “洗衣机是为资产阶级服务的产物, 你看哪个无产阶级的家里摆放洗衣机了?唔唔唔……”

    王造福气急败坏地辩驳, 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 不知被哪个二百五女兵捂住了嘴巴。

    只能瞪着眼睛, 发出“唔唔” 的怒吼。

    围观的工人们只听到了苗素芬的斥责, 却迟迟没有听到王主任之后的反驳,不由惊奇地伸长脖子张望。

    奈何在苗素芬的命令下, 十几个女兵将躺在地上的王造福团团围住,遮挡得太过严实,导致外人只能蹲下身子, 才能在腿与腿的缝隙中窥探到里面的战况。

    “里面干啥呢?咋听不到王主任的声音了?”有人心痒难耐地问。

    “不知道啊,估计是被苗大姐骂得哑口无言,想不出反驳的话了。”

    “还是苗主任厉害!女中豪杰!”

    叶满枝听着工人的议论,也很好奇内里的情况。

    她跑来车间以后,只看到苗大姐扇了王造福两巴掌,之后的精彩画面全被女民兵们挡住了。

    唉——

    上次见到这种场面还是在街道办工作的时候,有个孕妇临盆,来不及回家,更来不及去医院,便在马路上生了。

    那会儿也像现在一样,热心女同志们将躺在地上的孕妇团团围住,不给外人窥伺的机会。

    被捂住嘴的王造福怒不可遏,呜呜挣扎了几息后,张嘴咬住面前的手掌。

    女民兵怒喝道:“你咋还耍流氓呢?舔我手干啥?”

    “谁XX舔你手了!”王造福脸红脖子粗地向人群外面喊道:“陈解放、胡德庆,你们都死了?赶紧把这群女人弄走!”

    他是副厂长,销毁洗衣机这种事,当然不可能亲自动手。

    来之前,他在车间里召集了一批年轻人。

    在工友们诡异目光的注视下,被点了名的两人都有点不自在。

    陈解放勉力劝了一句:“苗主任,赶紧把王主任扶起来吧……”

    苗素芬啐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人家让你砸你就砸,回家就让你爹收拾你!”

    “王主任说洗衣机是资产阶级的产物,专给好吃懒做的人设计的,厂里不能有这种东西!”

    “呸,他说什么你就干什么,他让你跳河你跳不跳?”

    叶满枝就站在陈解放身后,大家看向陈解放的时候,自然也发现了一把手叶主任。

    好戏看不成了,叶主任满心遗憾地走出人群,紧锁着眉头高声道:“民兵连的战士们先把王主任放开,大家都是同志,有话好好说!”

    要是真把王造福打出个好歹,那条黑白电视的生产线就有点悬了。

    闻言,苗素芬哼了一声,松开抓着王造福衣领的手,从地上站起来。

    其他女民兵也让开位置,终于露出了鼻子流血的王造福。

    叶满枝让两个男工人将王造福扶起来,见他只是脸蛋子通红,一个鼻孔在流血,并没有其他皮外伤,便转头问:“车间和仓库有什么经济损失?”

    车间主任答:“苗主任来得及时,只有一个单桶洗衣机的机身凹陷了,其他洗衣机还好。”

    “那行,宋主任,你组织人手将这里清理一下,让大家返岗上工吧。”叶满枝指挥道,“再来几个人,把王主任送去厂医院做个检查!王主任,你能走吗?不能走就找个门板把你抬过去!”

    王造福阴沉着脸,今天已经让他在工人之间丢尽脸面,要是再被人抬出厂区,他以后就不用在曙光厂混了。

    他一言不发,迈开腿走出车间大门,临走前,他又回望过去,怨毒的目光一一划过女民兵的面庞,像是要将这些羞辱过他的人全部牢牢记在心里。

    不说话的时候,比他张牙舞爪挣扎时更有威慑力。

    只不过,配上那道从鼻孔划到脸颊的鼻血,让这种威慑大打折扣。

    女民兵们都是经过好几年军事训练的,一个个昂首挺胸,刚对上他的目光,就无所畏惧地瞪了回去。

    怕啥呀,叶主任和苗主任肯定是站在她们这边的!

    车间主任在叶满枝离开前,追上来问:“厂长,其实车间里不少工人对洗衣机都心有疑虑,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听王主任的话,销毁洗衣机了。你看要不要趁热打铁跟职工们解释一下?”

    叶满枝摆摆手说:“解释什么?有些事情说再多都没用,先让大家上工吧。”

    *

    叶满枝和康健一起陪同王造福去了厂医院,当然出手伤人的苗素芬也同行了。

    苗素芬只往脸上打,伤处都露在外面,其实对王造福没造成什么重大伤害,还不如当初朱可海的脚腕骨折严重呢。

    但叶满枝仍然坚持给王造福办了住院手续,让他在医院里好好休养,随时观察伤情变化。

    病房里只剩厂革委会的班子成员,王造福脸上的血迹也清理干净了。

    他黑着脸说:“我要求厂党委严惩罪魁祸首苗素芬!”

    “我呸!”苗素芬啐道,“我还要求严惩你呢!我是民兵连长,你是企图破坏国家财产的破坏分子,我出手制止你有什么错?”

    康健幸灾乐祸地叹气:“王主任,不是我说你,那几台洗衣机是以前的试制品,厂里也没打算正式投产,你没事跑去销毁洗衣机干什么?”

    苗翠芬是民兵连长,对工厂的财产安全有保卫责任。

    挨这一顿揍,王造福纯属活该,打了也是白打。

    王造福振振有辞道:“洗衣机是为资产阶级服务的,为了防止复辟资本主义,我要撕破马列主义红旗下,资产阶级分子的假面具!”

    叶满枝说:“厂里将洗衣机试制出来的本意是解放更多同志的双手,将大家从烦琐的家务中解脱出来,把更多时间、精力放在工作和学习上。王主任回家不用洗衣服做饭吧?”

    “哼,”苗素芬往那双白净的手上瞥了一眼,“一看他就是在家不干活的。”

    叶满枝不悦道:“如今大多数家庭的家务活全都压在女同志身上,有的双职工家庭,也是女同志洗衣做饭的次数更多,工厂的工作服、家里的床单、被面,都是不好涮洗的大件,浸泡、搓洗、换水、晾晒,哪次洗大件不用一两个小时?让大家用这些时间读书看报,提高自己的文化和思想政治水平行不行?”

    王造福嗤笑:“一台洗衣机几百块,哪个无产阶级家庭会舍得购买洗衣机?”

    “一个家庭不舍得买,那让十个或一百个家庭一起用呢?”叶满枝痛心道,“幸好苗主任将那几台洗衣机保护了下来。经过今天这件事,倒是给我提了一个醒,咱们厂可以在家属院里,开办一个‘便民洗衣服务站’。”

    “洗衣机由咱们厂里提供,日常维护交给后勤和居委会。有了服务站以后,能在一定程度上减轻职工们的家务负担,让大家将更多精力放到社会主义建设中来!”

    王造福:“……”

    他错愕地睁大眼睛,看向义正言辞的叶满枝。

    组织了半天语言,却没能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苗素芬激动地鼓掌赞道:“叶主任,这个办法太好了!洗衣机不用销毁,还能为咱们工人阶级服务,让更多同志得到便利,好好好!”

    她斜眼看向王造福,洗衣机为无产阶级服务了,那他之前带人销毁洗衣机的行为就是错的!

    纯属破坏国家财产!

    叶满枝还指望王造福为厂里拉来生产线呢,不能将人真的逼急了。

    她和稀泥道:“王主任这次确实太冲动了一些,险些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但我相信大家的出发点都是好的,这次就算了,以后大家都要控制情绪……”

    她絮絮叨叨在病房里讲了一番大道理,念叨得王造福都有点心烦了,这才让他好好休息,带着一众人离开了病房。

    走出医院以后,叶满枝握上苗素芬的手说:“苗大姐,咱们民兵在关键时刻发挥了巨大作用,幸好有女兵连冲在前面,才让国家财产免于遭受损失。”

    她低声介绍了那条黑白电视生产线的情况,最近还要用王造福,所以暂时无法大张旗鼓地表扬女民兵们。

    “虽然没有精神奖励,但物质奖励肯定要跟上的,”叶满枝握着她的手说,“等咱们的洗衣服务站开张以后,给今天参加战斗的女同志们,每人发十张洗衣票!”

    “哈哈哈,洗衣票比口头表扬还实惠呢!”

    苗素芬神清气爽,她就爱跟这样的领导一起干工作!

    *

    曙光厂后勤科的行动相当迅速,接到任务以后,只筹备了两天时间,在第三天就将“曙光便民洗衣服务站”开办了起来。

    开张这天是周末。

    叶满枝一大早就动员吴峥嵘和闺女,跟她一起去服务站瞧新鲜。

    三人骑着自行车,从军事学院出发,走走停停,一路骑车前往曙光厂。

    叶满枝被后座硌得屁股疼,搂着吴峥嵘的腰抱怨道:“我有汽车月票,为什么要跟你们一起骑车遭罪啊?”

    “问你和有言,这不是你俩商量出的结果吗?”

    吴玉琢精力旺盛,骑车速度飞快,她自己骑着儿童自行车,嗖嗖超出去两百米。

    扭头发现爸妈落在了后面,她又调转车头冲了回来,两条麻花辫被土路颠得一蹦一跳的。

    “爸爸,你快点骑啊!”吴玉琢焦急道,“我还想去看放鞭炮呢!”

    服务站开张,肯定要放鞭炮的!

    吴峥嵘将车停下来,扭头问:“现在已经出城了,路上没什么人,要不你坐到大梁上来?”

    “大梁还不如后座呢!”叶满枝跳下车,揉揉屁股说,“咱俩换换,我骑车,你坐后面!”

    吴峥嵘像是早就料到了她会有此要求,二话不说就让出了驾驶位,将车把的控制权交给她。

    然后跨坐到后座上,双手握住了面前的腰。

    “……”叶满枝回头嗔道,“你手心热烘烘的,就不能换个地方?”

    吴峥嵘用眼神示意她看自己蜷起来的腿,“要不咱俩换回来?”

    叶满枝埋头蹬车,哼道:“明天我就买辆26式的自行车,咱俩一人一辆!”

    “买吧。”

    当初他俩把第一辆自行车以五百多块的高价卖掉以后,一直没再买新车。

    哪怕自行车的价格一落再落,他们也没买。

    吴峥嵘这辆二八大杠是前年买的,主要是用来陪孩子一起出门骑车。

    这几年每次一家三口一起出行的时候,他都建议叶来芽也买一辆自行车。

    但她那股吝啬劲儿一上来,谁也劝不动。

    每周只骑一两次,叶来芽不想花钱。

    两个大人在后面慢腾腾地骑着,吴玉琢早已如离弦的箭一样冲出去很远了。

    她认识去妈妈单位的路,一个人在前面蹬得飞快,时不时还得回头确认一下爹妈跟上来了没有。

    又花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便骑到了曙光厂的家属院。

    服务站开在大院里面,外人进入大院要进行登记。

    吴玉琢不在这边住,但她在厂里有熟人。

    之前陪妈妈来厂里加班的时候,认识了好几个小伙伴呢。

    她昨晚就给康叔叔家的萱萱姐打了电话,两个小姑娘相约一起去看洗衣机。

    她骑到大院门口时,康志萱正等在门卫室旁边,见到她就连忙招手说:“快点快点!马上就要放鞭炮了!”

    吴玉琢将她拉到大梁上坐好,按照她的指示,晃晃悠悠地骑到了今日开业的服务站门口。

    此时,好多听到消息的职工和家属,都端着脏衣服等在服务站门口。

    工作人员放了一挂鞭炮,噼里啪啦地热闹了一阵后,服务站就算正式开张营业了。

    居委会主任举着大喇叭喊道:“居民们,服务细则和收费标准都已经贴在门口了,大家有空就去看一看!我再强调一遍啊,咱们服务站一共有六台洗衣机,三台单缸2.5公斤的洗衣机,每次收费一毛,三台单缸3.5公斤的,能洗的衣服更多一些,每次收费一毛五。大家根据自己要洗衣的数量选择啊!”

    “主任,洗衣机是不是啥都能洗啊?”

    “不是不是啊!”居委会主任连忙解释道,“内衣裤、袜子和鞋子,不许在这里洗!优先洗工作服、床单、被面、窗帘和桌布,咱们的设备每天消毒两次,每周彻底清洗消毒一次……”

    她讲解的时候,已经有人去门口买票,端着脏衣服进去了。

    吴玉琢和康志萱也钻进服务站,围观人家洗衣服。

    现场有工作人员帮忙操作,清点好衣服和床单的数量以后,笑着说:“孙姨,洗一次衣服大概四十分钟,你先回去歇着,一会儿再来取就行。”

    “我还没见过洗衣机呢,我就等在这里,瞧瞧这玩意洗得干净不!”

    洗衣机是个新鲜物件,尤其之前还差点被王造福砸了,更是给这几台洗衣机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因着王副主任的话,有些工人对这洗衣机的性质是保持怀疑的,可是便民洗衣服务站开张以后,再没人说它是为资产阶级服务了!

    家属院里住的都是工人阶级,方便工人阶级的设备,咋能说是为资产阶级服务呢!

    服务站里人头攒动,全是来看稀奇的居民。

    有人觉得花一毛钱洗一次衣服有点贵。

    有这一毛钱,他能去冷饮门市部买五勺冰糕呢!

    “一毛钱还贵啥!一毛钱只是收个水电钱。”收费的大娘劝道,“其他东西可以手洗,但工作服可不能再用手洗了,那布料又厚又硬最难洗,让你媳妇歇一歇吧。夏天容易出汗,衣裳都馊了,你可以找两个工友一起洗工作服,平均每人才花三分钱,多划算啊。”

    听着前方熟悉的嗓音,站在人群外围的王造福不由瞪大了眼睛。

    他受的只是皮外伤,在医院里泡了两天病号就出院了。

    上午刚从厂医院回来,便看到了大院门口贴的告示,便民洗衣服务站开张了。

    他对这个服务站感情复杂,听到鞭炮声便跟着人群走了过来。

    原本他只想站在外面看看情况就走的,没想到却听到了他亲妈的声音!

    他妈正坐在服务站门口卖票呢!!!

    王造福险些被气得咳出一口老血,刚刚消肿的脸颊也跟着隐隐作痛。

    他前两天刚因为这几台洗衣机被一群女人打了,结果他妈居然跑来洗衣服务站卖票了?

    这不是让人看他的笑话吗?

    他深吸一口气,穿过人群走到亲妈身边,压低音量说:“妈,你在这里干嘛呢?赶紧跟我回家去!”

    暂时没人告知王大娘,王造福与这几台洗衣机不得不说的故事,王大娘不了解情况,坚决不肯走。

    “你先回去吧,我已经是服务站的职工了,要在这里上班!”

    前天曙光厂的后勤科长特意去家里找她,让她来服务站工作。

    王大娘不识字,其实不太想来的。

    但科长说,他们就想找不识字的人。

    服务站只有两个职工,一个人负责收钱卖票,另一个人负责记账和维修设备。

    厂里已经从今年的高中毕业生中找了一个会维修机械的小伙子,另外还需要一个认识钱又不识字的出纳负责收费。

    据说许多单位都是这样做的,能有效防止出纳和会计勾结到一起。

    王大娘不懂这些,人家说了她就信了。

    每个月有十块钱的工资,只是坐在门口收收钱,动动嘴皮子,傻子才不干呢!

    王造福苦劝无果,又拉不下面子跟她在工人面前拉扯,只好沉着脸,一个人先行回家了。

    赵卫红独自在家带孩子,见他进门,就关心地问:“你在医院吃早饭了吗?”

    “吃了,”王造福皱眉问,“你怎么让咱妈去服务站上班了?你自己一个人带孩子忙得过来吗?”

    “厂后勤科长亲自上门来请的,工作清闲又有工资拿,为什么不去?服务站离家不远,我有事就去服务站找咱妈。”

    赵卫红觉得这样挺好,婆婆有个正经工作,能赚工资,偶尔也能给她搭把手看孩子。

    而且以后她家洗衣服就可以用免费的洗衣机了。

    瞥见男人脸上的晦暗神色,她顿了顿又劝道:“我找人打听了一下,那个苗素芬是贫农出身的烈属,还是曙光厂唯一的七级女工,在工人间的威望和口碑都很高,前几年受到雷万元倚重,提拔进了革委会。你在她身上吃亏,就当长个教训。现在不是硬碰硬的时候,先在厂里站稳脚跟再说……”

    王造福握着她的手说:“这次有点没面子,我都不想在曙光厂干了。”

    赵卫红让儿子自己玩,拉着他低声道:“我爸最近正给卫东想出路呢,你来曙光厂还不到三个月,不可能调你去其他单位了,而且现在也没合适的岗位给你。既然要在曙光厂扎根,那你就安心工作,先在厂里树立威信。曙光厂的底子好,叶满枝也不像是难相处的人,她已经在曙光厂待了五年了,兴许要不了多久也会被调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先别意气用事……”

    王造福暗道,叶满枝瞧着不难相处,整天笑眯眯的,一副热诚贴心的样子。

    可是这种人比脾气强硬、刚正不阿的人,更难应付。

    只看这次的洗衣服务站,还有给他妈安排的工作,就能看出一二了。

    他还对前几天的围殴心有芥蒂,面无表情地琢磨着厂里的事,没再开口说话。

    *

    便民洗衣服务站的受欢迎程度远超大家的预期。

    开张第一天,卖出去一百多张洗衣票,六台洗衣机一直不停工,持续工作到夜里十点多才终于断了电。

    大院里到处晾着花花绿绿的床单和被面。

    连曙光厂以外的人都听到风声,跑来门口打听,外厂人能否过来洗衣服。

    吴玉琢见过洗衣机以后,提议在自家也安装一台,解放三人的双手。

    她爸妈都忙,她现在已经开始自己洗一些小衣服了。

    家里要是能有一台洗衣机,也能解放她的双手。

    吴峥嵘说:“市面上没有洗衣机售卖,想用洗衣机,你自己想办法吧。”

    “爸爸,咱俩一起设计一个洗衣机咋样?”吴玉琢趴到桌上与他商量。

    “没空。”

    吴玉琢不气馁,拿起电话拨给太爷爷。

    她太爷肯定有空!

    果然,她只在电话里提了提洗衣机,太爷就让她下午过去玩,他们可以一起商量一下。

    吴玉琢放暑假没什么事,放下电话就跑去找太爷爷了。

    曙光厂只有那六台洗衣机,叶满枝在这件事上帮不上什么忙。

    她昨天刚接到赵副主任秘书的电话,让她周五去市革委会一趟。

    针对四机部要拨给滨江的那条黑白电视生产线,市里要开一个商讨会。

    曙光厂和无线电二厂都要派人出席。

    叶满枝猜测,这应该是赵副主任帮曙光厂争取到的机会,所以,这两天她便将班子成员聚到一起,为周五的会议做准备。

    中午去食堂吃饭的时候,叶满枝被周如意喊住了。

    两人找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叶满枝问:“最近怎么样?孩子感冒好了吗?”

    “前几天刚好,哎,没结婚之前,哪能想到养个孩子这么麻烦呀!”周如意简单聊了聊孩子的情况,便言归正传道,“厂长,陆鹏跟我说,王主任往他们招待所塞了一个临时工!”

    陆鹏是周如意的爱人,在滨江钢厂的招待所工作。

    钢厂是曙光厂的关系单位,点对点为曙光厂供应钢材,所以当初组织联谊会的时候,也邀请了钢厂的未婚青年参加。

    周如意和陆鹏就是在联谊会上认识的。

    两人前年结婚,陆鹏今年就升任钢厂招待所的副主任了。

    小夫妻在婚后双双升职,双方家长都说他俩是天作之合,彼此找对了人。

    “王造福往钢厂安排人?”叶满枝疑惑道,“他怎么往那边安排人?什么职位啊?”

    “就是女服务员,”周如意压低音量说,“咱们跟钢厂不是有业务往来嘛,王主任可能是在工作中跟那边搭上话的。我跟陆鹏都觉得有点奇怪,咱们厂也有招待所,他想安排临时工,把人安排在咱们厂不是更方便嘛。”

    “有可能是想避嫌,当副主任了嘛,要注意影响。”

    一番话说完,连叶满枝自己都不太相信,王造福能注意什么影响啊?

    “有可能,他介绍的那位女同志也姓王,也许是他家里的姐妹。”周如意感叹道,“王主任的家人都挺会长的,王主任的模样就已经很周正了,听说他那个姐妹也长得挺漂亮的。”

    “这位同志已经去钢厂招待所上班了吗?”

    “还没呢,只是去钢厂露个脸,算是走个进厂流程。”周如意笑道,“招待所的主任知道王主任是市领导的女婿,亲自帮着督办的这件事。陆鹏说,从没见他们主任办事这么利索过。”

    叶满枝回忆了一下王造福的家庭关系,好像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而且都是有工作的,不至于转去钢厂招待所当临时工吧?

    “王主任介绍过去的那位女同志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了?”

    “二十来岁吧,好像叫王卓娅。”周如意抿嘴乐道,“肯定也是被《卓娅与舒拉》影响的读者,登记户口的时候给自己改名了!”

    叶满枝点点头,继续埋头吃饭,她的心思全在那条电视生产线上,下午还得回去开讨论会呢!

    她速战速决,吃过午饭便独自回了办公室。

    捧着茶缸喝水的时候,她拿起桌上的电话,拨去了大姐的单位。

    “姐,我记得你们话剧团好像有个叫王卓娅的女演员吧?”

    第210章

    下班后, 叶满枝乘车去了话剧团的招待所。

    大姐正等在门口,甫一见面,便挽上她的手说:“你来得正好, 先陪我去剪个头发!”

    “我还没吃晚饭呢,”叶满枝拉着她去国营饭店下馆子, “咱俩先吃饭, 今天我请客!”

    大姐没反对, 进了饭店就不客气地点了三个肉菜, 略有些埋怨地问:“什么事让你吞吞吐吐的?还不能在电话里说?”

    “姐,那事你帮我打听了吗?”

    “打听了, ”叶满金压低音量说, “但你也知道, 我们单位那些人要么下乡, 要么分去了其他单位,我也打听不到太详细的。不过, 听我以前的一个同事说, 王卓娅一直想调动工作。”

    “她现在在哪个单位工作?”

    “在商店站柜台呢, ”大姐摇摇头说, “王卓娅才二十多岁, 跟我们不是一批的演员, 我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 哪有闲心管年轻人!”

    前几年, 市话剧团停止演出,没有了门票收入。

    为了维持生计, 大多数职工都另谋出路了。

    叶满金早在五六年前就从台前转到了幕后,很久都没有演出任务。

    所以,在其他演员还幻想单位重新卖票演出的时候, 她当机立断给自己调了工作,转去话剧团的招待所当了服务员。

    叶满枝向大姐透露了王卓娅即将调去钢厂招待所的消息,迟疑道:“王卓娅如果是售货员,那工作其实还可以,没必要转去招待所当临时工吧?也许是遇上重名的人了,十多年前改名叫卓娅的人还挺多的。”

    那时候苏联小说《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在学生之间非常流行,女生幻想自己是女英雄卓娅,男生代入弟弟舒拉。

    市里普查人口,集中上户口那几年,很多人给自己改名叫X卓娅或X舒拉。

    大姐却说:“那可不一定!我算是话剧团第一批转岗的职工,那会儿去招待所还是正式工。但是年轻演员一直抱着重新登台的希望,等他们另谋出路的时候,各单位已经没有正式编制了。王卓娅现在是商店的临时工。”

    如果上面有人关照,那王卓娅在招待所的日子,肯定比在商店舒服。

    等到钢厂招待所扩编,她还有机会拿到正式工编制呢!

    “王卓娅是从县文工团转来市里的,好像家庭条件挺一般,以前没听说她有这方面的门路啊!她要是真有这门路,早两年干嘛来着?”大姐握着汽水瓶,纳闷地问,“谁帮她调的工作?”

    叶满枝说:“钢厂那个王卓娅的工作,是我们厂的王造福帮着调动的,王造福是市革委会副主任的女婿。”

    闻言,大姐连忙将橘子汽水咽下去,问:“那个王造福多大年纪?长什么样?”

    “26岁,大高个,国字脸,长得挺精神的。”

    “他是不是高河县的人?”

    “嗯,他以前是高河县日化厂的工人。”

    大姐把汽水瓶子往饭桌上一拍,呵道:“破案了!你说的这个王卓娅九成九是我们话剧团的!她就是我们团长从高河县文工团调来的,这姑娘长得漂亮,台词也好,刚红起来那段时间,好多单位邀请她去跳交谊舞,都被她找借口婉拒了……”

    “王卓娅有一阵子是挺红的。”

    叶满枝以前常去话剧团看演出,尤其结婚以后,跟吴峥嵘约会吃饭之后的活动,不是看电影就是看话剧。

    有一段时间接连两三部新剧的女主角都是王卓娅,否则叶满枝也记不住话剧团有这号人。

    大姐嫌弃道:“这姑娘光长了一张漂亮脸蛋,脑袋瓜不太行。她红起来以后,追求她的人挺多的,连我都能找到你姐夫那样的,她比我当时还红呢,找个更好的完全没问题。结果那么多人追求她,她都拒绝了,据说是跟他们县那边的一个工人在谈对象。”

    “我见过她那对象两次,长得比我们团里的男演员还精神,刚开始听说他俩都姓王,我们还以为他俩是一家子兄妹,后来才知道那就是她对象。那男的长得好是好,但是结婚过日子哪能光看脸啊,柴米油盐哪样不要钱?”

    叶满枝:“……”

    她其实还挺能理解王卓娅的。

    找个脸蛋漂亮的,放在家里真的赏心悦目。

    她跟吴峥嵘一桌吃饭,都比她独自一人时吃得香。

    而且生的闺女也好看。

    从遗传学的角度来看,找个好看的男人,还是很有必要的。

    不过,她跟大姐的恋爱观一直有些分歧,她也就没替王卓娅辩驳。

    大姐哐哐输出了一顿,想了想又找补道:“当然了,我不是说找个工人就不行了,有些年轻的五级六级工,工资比我高多了,养家完全没问题。但我瞧着她那个对象,不像是能踏实在车间干活的人,工人的工资评级要看技术,他长得太白净了,哎,我也说不好,就是直觉吧。”

    叶满枝笑道:“姐,你直觉还挺准的,王造福确实没在车间干活,他现在是我们厂的党委副书记了,我要是离开曙光厂,他是最有可能接替我位置的。”

    “呵呵,我就说嘛,小王那个对象靠不住!”大姐立即来了精神,“他俩谈了一两年,一直没请同事吃喜糖。这么长时间不结婚,肯定是有点问题的,原来是人家另攀高枝了!”

    “嗯,攀上了市领导的闺女,连孩子都有了。”

    大姐中肯点评道:“他那张脸蛋还是能哄哄女人的,王造福比小王豁得出去。小王至今未婚,她以前的对象居然连孩子都有了!我就说她脑袋不灵光嘛,跟这种人耗了那么长时间,把自己的姻缘也耽误了!”

    大姐怒其不争,把这一对姓王的都骂了一遍。

    回过神来,又问:“那男的既然已经结婚了,就跟媳妇好好过日子,干嘛又给曾经的对象调动工作?不怕被他媳妇知道啊?”

    叶满枝说:“他办得还算隐蔽,没把人放在我们单位附近,距离家属院也远,一般人应该联系不到他身上。而且他俩都姓王,老家又是一个县里的,外人还以为他俩是本家兄妹呢。”

    大姐呸道:“这男人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要说他没有歪心思谁信啊!王卓娅也是脑筋不灵光,跟个有妇之夫牵扯不清,万一被人抓住了,有她好果子吃!”

    叶满枝又给她开了一瓶汽水,好笑道:“别人家的事情,你跟着生什么气?你最近在单位咋样,啥时候能当个主任?”

    “当什么主任!”大姐说,“之前有一次我们主任想提拔我去管招待所的餐厅,都被我拒绝了,我就踏实当服务员吧,反正晓光和晓婷都上班了,我公婆也退休了,没啥后顾之忧。”

    叶满金以前是很有心气的,连商店的售货员都看不上,更遑论招待所服务员。

    奈何她的出身是短板,亲生父亲曾是开大绸缎庄的。

    常月娥与前夫离婚,算是反抗封建包办婚姻的典型,所以前夫一家对常月娥没什么影响。

    而老五刚出生就差点被亲爹亲爷爷溺死,连面都没跟他们见过,自然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但叶满金在那家吃了几年饭,即使将近三十年没来往过,她仍然不可避免的会受到一些影响。

    叶满枝心知她的担忧,劝道:“你跟五哥都跟他们划清界限了,这么多年连面都没见过,其实没什么……”

    “算了,我还是安安生生当个服务员吧。当小领导以后,工资涨不了多少,还要惹人关注。晓光和晓婷都上班了,我可不想影响孩子。”大姐笑道,“在招待所的日子其实也不错,我在服务员里算是形象最好的,主任把我放在前台负责接待。每天往那一坐,看看证件,收收钱就行,比在话剧团还舒服呢。”

    *

    叶满枝和大姐在国营饭店边吃边聊,聊到饭店打烊,两姐妹才散了场。

    有言还在老宅那边研究洗衣机,叶满枝洗过澡以后,将吴峥嵘从书房拉出来,推到床上。

    夫妻俩蒙着毛巾被聊天。

    吴峥嵘:“有话直说,蒙个被子你不嫌热?”

    “不热。”

    叶满枝憋了一肚子的八卦,想要跟他倾吐呢。

    她细细地将今天的发现讲给吴大博士,而后不太确定地问:“你说我接下来怎么办?”

    “你应该干不了什么吧?”吴峥嵘反问,“王造福只是给以前的对象调动了一个工作,还是临时工,这件事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哪怕将这件事透露给他爱人,也未必会得到你想要的结果。”

    叶满枝不禁微微颔首。

    她在街道办工作的那两年,这样的事见过太多了。

    捉奸捉双,只要不是捉奸在床,男人总有办法得到媳妇的谅解。

    如果她亲自将这件事透露给赵卫红,那赵家父女将王造福踹了还好,万一人家选择了原谅,她就里外不是人了,说不定还要影响后续工作。

    若是让其他人去给赵卫红透口风,其实也有同样的隐患。王造福未必能下台,还可能浪费一个有关他的把柄。

    “我跟赵卫红接触了两次,感觉她算是个有脑子,拎得清的人。”

    吴峥嵘嗤之以鼻:“她要是真的拎得清,会选择嫁给王造福?这个男人不可能是她爸给她牵线的,肯定是她自己找的。王造福的作风问题,没有直接证据,说不定人家床头打架床尾和,你还是别把希望放在色令智昏的人身上了。”

    “哈哈,那我也是色令智昏的人,没比赵卫红好多少。”叶满枝小小地拍了一记马屁。

    吴峥嵘的字典里从没有“自谦”二字,一本正经地赞许道:“但你选择了我,比她拎得清。”

    “哈哈哈哈。”

    叶满枝当即表演一个色令智昏,一头扑进他怀里,捧住他的脸蛋用力啵啵了几口。

    她抱着男人安静了一阵,突然说:“我其实不太希望王造福离开。”

    吴峥嵘“嗯”了一声,等待下文。

    “王造福刚在厂里出了一个大丑,领导威信落到冰点。他搞事情的时候,响应的人也不是太多,何况我现在也算是抓住了他的一个小把柄。”叶满枝叹气说,“王造福离开以后,市里必然又要安排其他人过来,万一来了一个比王造福更难对付的,岂不是更麻烦?那还不如让他在厂里占着这个位置呢!”

    王造福的身份,对曙光厂来说其实是有一定好处的。

    他是赵副主任的女婿,能帮曙光厂争取到一些资源。

    而他又只是赵副主任的女婿,不是儿子或女儿,也能免于让曙光厂受到领导的过多关注。

    ……

    叶满枝跟自家男人夜聊到将近十二点,次日迷迷瞪瞪地洗漱去上班,坐进车间办公室的时候,神情还有些恍惚。

    午饭之前,她接到了大姐的电话。

    大姐托人打听了情况,据说王卓娅在商店的处境不太好,一直想调动工作,最近找到了去处,这两天都没去商店上班。

    而且王卓娅谈了一个新对象,两人快要结婚了。

    放下听筒,叶满枝把这俩人的事情抛到了脑后。

    管他是旧情复燃还是随手帮忙呢,她得先抓主要矛盾,把眼前的电视机生产线争取下来再说。

    市革委会组织的商讨会,时间定在了周五上午。

    叶满枝并不是一个人去的,为了随时能开班子会议,通过一些临时方案,她把厂革委会的另外六个主任全都带去了市里。

    而滨江无线电二厂那边也不遑多让,浩浩荡荡来了九个人。

    再加上市里相关部门的领导,革委会的小会议室内坐满了人。

    苗素芬是车间工人出身,以前从没参加过这种规格的会议,在位置上坐下以后,小声说:“为了争取一条生产线,两边的阵仗都搞得挺大呀!”

    王造福与她之间隔着一个叶满枝,不客气道:“两三百万的生产线,谁不想要?”

    “你一开始不是不想要吗?”不等他反驳,苗素芬又问,“你准备得咋样?一会儿上台可别给曙光厂掉链子,你要是不行,就让叶主任上!叶主任比你有经验!”

    王造福像是没听到一般,不接她的茬,又拿出发言稿看了一遍。

    他心里是不支持搞电视机的,但他岳父已经看在他的面子上给曙光厂帮了忙。

    要是继续死要面子,放弃这次机会,反而要便宜了别人。

    苗素芬瞥他一眼,也不说话了。

    她心里一万个看不上这个王造福,搞不懂叶主任为什么要将这么重要的发言机会交给他。

    王造福对厂里那些生产工作一窍不通,万一把事情搞砸了,损失的还是曙光厂。

    叶满枝之前并没跟大家解释太多。

    她推荐王造福上台发言,其实是因为听说无线电二厂那边负责发言的人,也是在市里有背景的。

    她把这么重要的机会交给王造福,就像是对赵副主任说,“你看,厂里现在重用你女婿了,所以电视生产线的事,你也得帮曙光厂说说话呀!”

    只帮我们组织一个商讨会,那可算不上帮忙。

    另外,王造福的外形条件不错,又是搞过宣传的,口才其实还可以。

    如果能把发言稿好好背一背,他还挺能唬人的。

    会议准时开始,负责主持的是生产指挥部的方主任,简单介绍了组织会议的目的后,便笑着问:“曙光机器厂和无线电二厂的同志都准备好了吧?你们谁先来?”

    王造福担心无线电二厂会参考他的发言,不太想第一个上台。

    但叶满枝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示意他举手。

    “双方条件差不多,在后面发言,难免显得拾人牙慧。”叶满枝小声说,“你先上去讲吧。”

    王造福搞过很多次动员讲话,但正儿八经地介绍业务还是第一次。

    他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就只能听叶满枝的,第一个站了起来。

    会议室最前面摆着两台黑白电视机,叶满枝已经坐正了身体,等着听王主任介绍这两台电视机。

    然而,王造福有他自己的节奏。

    在前面站定以后,人家先面向北京的方向,向主席同志致以崇高敬意,而后又背了几句最高指示。

    叶满枝:“……”

    好像有点丢人。

    毫不夸张地说,她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在心里狠狠告诫自己一番,她才没抬手捂脸。

    搞完了一系列花活,王造福抬头挺胸地站在最前面,介绍起手边的两台电视机。

    “这两台电视机是曙光厂于1967年仿制成功的,这几年不断改进工艺,更新设计方案,正式投产以后,在性能上完全可以达到国内先进水平……”

    他长得精神,搞宣传出身的,讲话还很有鼓动性。

    其实发言效果很不错。

    叶满枝留意着前排几个市领导的反应。

    有人似乎知道王造福与赵副主任的关系,正朝赵副主任笑着点头。

    王造福的发言稿是厂领导班子一起斟酌出来的,主要介绍曙光厂的几项优势。

    一是有现成的设计方案,科研人才的底子很厚,生产线到位就能立即投产。

    其次是曙光厂军转民之前有雷达业务,转产电视机以后,制造雷达的那批工人可以转去生产电视机,算是不需要过多培训的熟练工人。

    这样的话,在技术工人这方面,就能与无线电二厂打个平手了。

    第三是曙光厂有现成的闲置厂房,无需市里另外出资建设。

    对于市革委会来说,只要把这条生产线交给曙光厂,不用额外多出一分钱,就可以坐等税收和上缴的利润。

    再有就是叶满枝曾经跟省领导说过的大话,如果彩色电视机研制成功,曙光厂愿意自行筹措资金,采购一条彩电生产线。

    王造福将发言稿完整地背了下来,自觉发挥不错,鞠躬以后,意气风发地返回了座位。

    叶满枝心里默念着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带头给他鼓了掌,又很快将注意力放到了无线电二厂的发言上。

    总的来说,除了第一点,曙光厂提出的所有条件,无线电二厂都能达到。

    他们虽然还没有试制过黑白电视机,但是已经取得上广厂的许可,届时会使用他们的设计方案。

    仔细对比的话,双方的所有优势都是一样的,而且无线电二厂近些年一直在生产收音机,而曙光厂的雷达已经停产五年了。

    从工人的技术熟练程度来说,无线电二厂还要更有优势一些。

    方主任问:“双方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无线电二厂的几个厂长没说话,回头望了一眼曙光厂的方向。

    叶满枝主动举手问:“方主任,可以给我们五分钟讨论时间吗?”

    “那咱们就休会五分钟,大家都放松放松。”

    叶满枝笑着道了谢,将己方人员都召集到了一起。

    康健感觉情况不太乐观,其实前排那些市领导没几个是懂技术的。

    电视机本来就是个高科技产品,让他们看看电视节目还行,投资建厂的事他们未必懂。

    他蹙眉说:“事情进展到这一步,两厂的条件其实差不多,最终还得看市领导更中意哪家企业了。”

    实力旗鼓相当,拼的就是谁更受领导青睐。

    他瞅瞅王造福。

    这个女婿似乎不是很能拼赢的样子。

    王造福被他瞅得心里发毛,将目光挪开了。

    叶满枝抬手制止道:“时间有限,先不要说丧气话,咱们再想想其他办法!”

    她不可能把希望全都寄托在王造福和赵副主任身上。

    对方毕竟只是副主任,万一事情没办成,对他们翁婿俩其实没什么影响,但曙光厂的损失可就大了!

    她低声介绍了自己临时想到的第二套方案,环视众人说:“时间紧张,咱们班子内部先进行一次临时投票,同意采用这套方案的同志请举手!”

    语毕,她率先举手表态,紧接着田春山、苗素芬等人也纷纷举了手。

    叶满枝看向还在沉思的王造福,目光有些锐利地问:“王主任是什么意见?”

    王造福沉默片刻,也举了手。

    革委会班子里总共有七个人,六人都举手赞成了,他坚持反对也没用。

    再说,这种事没什么反对的必要。

    “好,”叶满枝低声郑重宣布,“厂革委会共七人参与现场临时投票,七票全部通过!咱们马上更换第二套方案!”

    五分钟的休息时间很快就结束了。

    方主任重新组织大家进行讨论,他先望向曙光厂的方向,问:“曙光厂的同志有什么要补充的内容吗?”

    叶满枝主动举手表示有话要说。

    得到许可后,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各位领导、同志们,众所周知,电视行业的发展,除了要依靠企业生产电视机,也要看电视台播放的节目质量,以及电视信号能够覆盖的范围。节目越精彩,电视信号覆盖的范围越大,那愿意购买电视机的单位和个人也就越多。”

    “滨江是全国最早成立电视台的几座城市之一,电视机被搬下生产线以后,能够在滨江就地销售,消化掉很大一部分产品。”

    “但是,咱们滨江电视台也有一个不容忽视的短板,就是电视信号的覆盖范围太小。目前只有市中心的几个主要行政区,能够接收电视信号。市郊的区县暂时还无法收看电视节目。”

    前排的几位市领导都认可地点了头。

    电视台发展太慢,也阻碍了电视制造业的发展。

    但建设电视台不是市里的主要工作,市财政暂时不可能向电视台拨款扩大规模。

    叶满枝遗憾道:“这些地区的单位和个人接收不到电视信号,没有采购电视机的需要,也就无法看到电视台的精彩节目,无法亲眼看到北京领导的讲话画面。”

    一番话说完,她暗暗腹诽,目前的节目不咋精彩,她其实也不想看人家开会讲话。

    但她还是满脸真诚地说:“如果曙光厂有幸得到这条电视机生产线,那么为了让更多地区的同志可以观看到电视节目,也为了促进电视行业的整体发展,我们曙光厂愿意筹措一百万元资金,协助滨江电视台扩大电视信号的覆盖范围!”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曙光厂原本就准备上马黑白电视机业务,如果靠他们自行筹措资金,最起码要准备两三百万。

    如今拿出一百万建设电视台,就相当于用一百万买了一条生产线。

    还能扩大一点市里的信号范围,至少要将曙光厂所在的安阳县覆盖到。

    花小钱办大事,也算是一举两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