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市气温降得很快,爷爷洛安邦的六十岁寿宴,定在一处山清水秀的山庄里。
据说那儿的雪景很美,皑皑白雪一点山翠,雅致又清静。
既不会太过铺张浪费,又能让爷爷在昔日下属面前显得很有面子和品味。
因此生日这天一大清早,洛迷津就必须早早起床,让造型师过来给她弄发型,选定几套得体的衣服。
寿宴上该说和不该说的话,也提前列出来,爷爷要求她熟练背诵。
管家阿姨再三叮嘱:“小小姐,老爷的寿宴出不得错,就算今天人再多,您也多忍忍。”
“好,我会的。妹妹不回来吗?”洛迷津坐在梳妆台前,任由造型师折腾自己,像一具失去生命的提线木偶。
“知问小姐学习繁忙,老爷不想打扰她。”
为了让洛迷津体面一点,造型师提议给她戴上黑色假发,把这一头过于耀眼的银发遮住。
洛迷津沉默不语,她的头发遗传自混血的妈妈,这也是爷爷会容忍的缘故。
终于,被折腾了两个小时,她看见穿着唐装的爷爷拄着银拐杖回来。
“爷爷,生日快乐。”洛迷津从书包里拿出一叠精心制作的相册,“送给您的。”
“嗯,你最近倒有了点我孙女的样子,”洛安邦面容严肃,斑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你好好地不要东想西想,以后从政或是去央行,都算是没丢了我的脸。”
身边的秘书接过洛迷津递来的礼物,但洛安邦没有半分要看一看的意思。
“爷爷,我不想从政也不想学金融。”
“难道你下棋能下一辈子?还是搞什么乐队,当个不入流的鼓手?”洛安邦摆摆手,“不要再说了,我不会让你丢洛家的脸。”
老爷子冷哼一声,径直走了出去。
洛迷津觉得她的爷爷的确很辛苦也很心酸,老人一生要强,做事极度严谨认真,对子女要求严格,对洛家的脸面也看得极重,视若珍宝。
所以,当年洛家少爷和夫人,在偏僻山区出车祸当场死亡的缘由,媒体报道的是公司项目考察。
而不是夫妇两人将患有自闭症的孩子抛弃在山区后,开车吵架出了意外。
想来抛弃患有自闭症的孩子,是件比养了一个有自闭症的孩子还要更丢脸的事情。
对于父母的记忆不剩下多少,只记得他们激烈吵架时,互相指责“是你把病遗传给迷津的”,“是你的基因有问题”。
然后就是带着一大包彩色的糖,把她带到山区,温柔地说“等你吃完糖,爸爸妈妈就来接你了”。
可她吃完了糖,爸爸妈妈也没回来。
其实她明白那天爸爸妈妈是去丢掉她的,她也不爱吃糖。
可她总想着,万一是真的呢?
吃完糖,爸爸妈妈可能就来接她了。
谁又能想到,是比她小三岁的妹妹洛知问把她接回家的呢。
她的存在的确是一种负累,拖累别人也拖累自己。
其实她看过父母年轻时的照片,那时她还没有出生,年轻漂亮的夫妇脸上是阳光开朗的幸福笑容。
之后的照片上,他们的笑容就消失了,因为他们有了一个自闭症小孩。
年轻的夫妇怎么也想不到两个健康优秀的人,结合起来的基因竟然是劣质的、有缺陷的。
穿衣镜前,洛迷津看着盛装打扮的自己,穿着漂亮昂贵的丝绒礼裙,她学着大人虚伪的笑容,觉得自己真像个假人。
轿车前来接洛迷津去到山庄,整栋山间别墅都被包下来用作宴会厅。
大厅的圆桌上摆放着气势非凡的山水雕塑,已经有几位贵客入座。洛迷津跟在爷爷身后走进去,立马被几位长辈围在中间。
“迷津都长这么大了,出落得真漂亮,亭亭玉立的。”
“迷津已经到七段了吧,小小年纪就这么有名,前途无量啊。”
洛迷津站在原地,腼腆地向长辈们问好,人声的吵闹让她微微头晕想吐。
爷爷摇摇头,笑骂道:“小孩子的游戏,难登大雅之堂。”
“放心吧,洛老,孩子还年轻,人又聪明学习成绩还好,以后前途无量,到时候去省里……”
寒喧暂告段落,所有人终于稳稳坐下。
席面还没开始,爷爷的下属和同僚纷纷聊得起兴,无非是谁谁家的孙女进了四大事务所,谁家孙子又晋了级军衔。
“听说迷津考上了s大,还读的金融系,洛老,你以后可有福享了。”
“她还是个孩子模样,心性又差,哪里比得上你孙子,谦虚上进,”洛安邦笑了笑。
人们好奇的打量、和不经意地价值评估,让洛迷津越来越想吐。
仿佛她变成了某块牛肉,正被厂家展示给买主,他们谈论着牛腱肉或是牛肩肉更嫩,能卖出更好的价钱。
有时候她会想,如果她没有出生在这样显赫的家庭,如果她的爷爷不是洛安邦,又或许洛家一朝败落,这些人是否还会如此假意奉承。
想到在街头流浪肢体被冷冻麻木,她心底会冒出隐秘的快意。
或许爷爷他们说得很多,她就是不正常的。
借口觉得冷,她起身站到无人问津的角落。
虽然还只是深秋,但山间浓雾凄迷,翠绿的松枝上缀着雪,洛迷津穿上能裹住全身皮肤的大衣,稍稍生出几分安全感。
看着山里的雪雾,她想到那个有薄雪气味的人,那个人会让她觉得自己很重要。
一瞬间她的大脑里生出雪色幻觉,觉得自己正站在漫无人迹的雪原上,无法触及的远方传来低低的耳语:
“下次见面,请我喝汽水吧。”
看见洛迷津站在窗前,洛安邦冷声喝道:
“洛迷津,回座位坐好,多大的人了,一点不懂规矩。”
坐在洛安邦身边的老人笑着圆场,“洛老就是太严肃了,年轻人嘛,当然要有个性一点。而且迷津这么漂亮,在学校肯定很多人追吧。”
洛安邦笑笑,“她年纪还小,性格又内向。”
“来来来,这是袁老的孙子,比迷津大几岁,在s大读研,年轻有为。让他们坐一块,年轻人多多了解。”有人推着一个高大俊朗的男生出来。
爷爷洛安邦点点头,朝洛迷津说:“你在学校别乱交朋友,有什么不懂的可以跟这个哥哥学。”
“是啊,现在学校里可乱了,多少穷学生图谋不轨,还有些人为了爱情就要死要活,退学休学的大有人在。”
洛迷津感到生理性的反胃,她走到爷爷身边,说明了自己想提前离开的愿望。
“不成体统,没有规矩,”爷爷洛安邦跺了跺拐杖。
洛迷津猛地抬头,眼中散不去冰冷的窒息感,宴席上怪不得今日让她盛装打扮,原来这是一场相亲宴。
她原本就野性难驯的眉眼,徒染一抹戾气,她不想当一块被切割被定价的小牛肉。
这里吵得让她无法呼吸。
华丽的宴会厅里,长辈们继续你来我往,姓袁的男生也坐到了她身边。
“你们交换一下联系方式,以后在学校还能约着一起学习进步。”
爷爷洛安邦发话了,洛迷津间或抬眸,总觉得能看出爷爷严肃庄重的脸上,闪过一丝满意的微笑。
大人们继续高谈阔论,想要撮合她和这个男生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用去洗手间的借口,洛迷津从二楼的窗户跳到稍矮的平台,再落到地面。
积雪厚实,她崴到了脚,却觉得很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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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大雪中,容清杳在郊区的人行道上艰难地行走,她刚刚做完家教,准备回学校复习。
虽然雪下得有点大,但她一向都不打车,能省则省,何况到时候托福或雅思的考试费又是一大笔钱。
手机振动起来,她看了看来电显示,接起电话。
“还差多少钱,你自己心里有数。”
电话里债主的声音戏谑而冷酷,容清杳走在大雪里以同样淡漠的言语应答。
“我知道。”
“你那个自.杀的老妈给你留下的债务不少啊,我听说你不止我一个债主。”
听到自.杀这两个字,容清杳在雨雪霏霏中停住脚步。
她至今想不出为什么自己的妈妈,会为了爱情抛弃父母抛弃学业,最后落得被所谓的丈夫抛弃的下场。
她也想不通为什么这个女人会狠心抛弃自己的孩子独自解脱。
为什么不愿活着?
容清杳经不起这样冷冷的诘问,于是这个问题就变成了为什么要活着?
山间薄雪零落,云雾将路灯染成幽蓝色光晕,如梦似幻。
容清杳面露迷惘,她找不到答案,不知为什么而死,更不知因谁而活。
她只想去一个温暖的地方。
细雪绵绵,时不时有川流的、转向灯亮起的车流,将世界变成慢快门的影像。
温柔的雪夜里,洛迷津穿着一身华贵繁复的礼服,坐在冰冷的长椅上,野性忧郁的眉眼低垂,旁边放着黑色背包。
一回头,洛迷津看见容清杳也在雪路里浪游,清冷又倔强。
仅有她与雪色平分这世界。
狼狈的两人像在赶赴一场命定的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