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花生 一更
“贝勒爷, 不好了!贝勒爷!”暖阁连着孩子们玩耍的厢房,奶嬷嬷恐惧地跪在外头。
胤禔紧皱眉心,掀帘看向她, 奶嬷嬷语无伦次地讲述方才的发现, “不过一日时间。格格被人算计,枕头底下塞了痘痂,奴婢不敢挪动, 黄纸放在摇床里边……”
不仅是大贝勒,伺候的人面色全变了。胤禔看向与弘昱玩耍的四格格, 抖着声音道:“你,拿爷的牌子进宫请太医。”思虑太医难等,他又急急吩咐,“你去请大夫。烧热水,把窗打开,收拾四格格昨儿用过的东西, 还有弘昱, 等大夫诊过再说!”.
以贝勒府的名义请来的大夫, 一共三人, 医术精湛,在民间颇有名声。
先给阿哥格格诊脉, 他们对视一眼, 面色开始凝重。继而检查摇床里的黄纸, 翻开一看, 心里咯噔一下,观这模样,说不准是水疙瘩,还是人人闻之色变的天花。
大夫低声问:“痘痂放了几时了?”
奶嬷嬷颤声道:“少则半日, 多则一日!小主子待在一块,玩了也有两个时辰。”
半日,幼儿染上的可能性极大。痘痂放在枕头之下,如今四格格的脉象,却比大阿哥稍稍平稳一些。
这倒是奇了,许是四格格自打娘胎出生,被养得很好。
忐忑至极地同大贝勒禀报,胤禔双拳紧握,哑声道:“你的意思是,大阿哥发作的时日,会比四格格……”
说着停了一停,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阿哥格格年纪小,脉象却极健康,未染上是最好的结果,只是草民也拿不准。”大夫犹豫着道,“为今之计,只能等。”
将两位小主子隔开,等症状发作,除此之外别无它法!
大贝勒没说话,半晌给了银两,让人客气地送走大夫。恰恰此时,太医气喘吁吁地到了,得出与大夫一模一样的结论,只他忌讳更少,翻过黄纸看了又看,透过窗楹、照着日光瞧,最终发现纸上印着几缕金线,还有刻得极细的花纹。
手感柔软,做工精致,绝不是普通的黄纸,竟像、竟像宫廷御用之物。
把蹊跷之处与大贝勒一说,暖阁霎时风雨欲来。
胤禔怒极而笑,“给爷查。近来三日,都有谁进出暖阁,还有进出贝勒府的下人,行踪一并查清!”
裁剪拇指大小的一片黄纸,浸水晾干,在日光底下晒了好些时候,胤禔辨认不出,只剩名贵的印象。
他阴沉着脸,叫人前去内务府比对一二,“还请太子妃通融于我……”话音未落,生生拐了个弯,“回来。等阿哥格格发作再说。”
安排好一切,胤禔死死闭上眼,“去正房,通知福晋。”
说这话的时候,他竟生了怯意,终是放低声音,“去吧,她最是在乎孩子。”.
不到半日,大贝勒府剧变,大福晋昏厥的惊事传入宫中,畅春园也得了信。延禧宫居于封禁状态,若要得知消息,按理应延迟两日;惠嫔按捺住急迫,准备两日之后提出照料的请求。
再等两日,再等两日……
她在大宫女掌心,一笔一划写下“纸”的字样,大宫女会意,轻轻点了点头:黄纸成功交到茴香手上,娘娘不必担忧。
惠嫔松了口气,露出一个笑容,目光跨过虚无,好似望着遥远的毓庆宫。
早年太子妃没有入宫,宫务交由四妃掌管,供给毓庆宫的纸张,她借乌雅氏的手,为自己留了一份。
不为什么,只为未雨绸缪,当下不就派上了用场?
太子势大,他们只能沉寂。若胤禔发现不了,日后寻得时机,自有她揭出太子的把柄;胤禔发现也无妨,小不忍则乱大谋,他知道怎么做。
水疙瘩不是绝症,更扳不倒太子,如今揭露,不是明智之举。皇上渐渐年老,太子正值壮年,那时候的猜疑,才是真正的致命一击。
手段阴险下作,竟寻侄女出气,怎配储君之位?胤礽,弘晏,赫舍里氏害她至此,谁也别想好过!.
全嬷嬷禀报大贝勒府诸事的时候,弘晏恰在毓庆宫中。
太子妃怀有身孕,心肠柔软,最听不得这等事,何况孩子年幼,蓦然遭受大罪,大嫂哪还撑得住。
闻言紧蹙眉心,“水疙瘩还是……出痘?”
全嬷嬷摇摇头,“拿不准。四格格尚且安好,大阿哥发起烧来,太医守着不走了,说是要等红疙瘩冒尖,才能知晓病症。”
弘晏仰起头问:“陷害他们的歹人,还没抓到吗?”
全嬷嬷慈爱地看向弘晏,解释说:“能出入暖阁,全是大福晋的跟前人;排查府中进出,更没有想象中容易。”
大福晋身子不好,贝勒府采买众多,不乏混水摸鱼之辈,若一个个审讯,少说也有三四日,等不得那么久。
最重要的一点,痘痂从何而来?宫中没有异常,贝勒府同样没有,若要全城搜寻,就如大海捞针一样艰难。
“你去库房看看,用得上的药材,都给大嫂送去。”太子妃叹了口气,怅然道,“只盼是水疙瘩,那是不幸中的万幸。”
“是。”全嬷嬷应了下来,跟着叹息一声。
保佑上天眷顾大福晋,眷顾两个小主子,万万不能是天花,万万不能。
全嬷嬷走后,弘晏琢磨片刻,严肃了圆脸:“额娘,庄上有急事,儿子得赶过去。”
太子妃拉着他,“连晚膳都不用了?”
弘晏信誓旦旦:“急事不等人,等办好了,我陪额娘一晚上吃五顿饭!”
太子妃微皱的眉心松开,瞧着被他逗笑了,“好,额娘等着你,一顿都不能少。”.
与此同时,京城某处。
茴香跌坐在地,望向烧得神志不清,大红疙瘩生了满身的幼弟,鼻涕眼泪流了满脸,无助又惊惶。
床边站着一位胡须花白的大夫,她跪在地上哭求:“大夫,大夫,我弟弟不是出痘,是不是?他不是出痘!求您治好他,求您治好他!”
老大夫云游至此,哪想遇见一个诓人的骗子,冒充医术精湛的大夫,骗了百姓诸多银两。送官之后出于不忍,他找上茴香的家,哪想这姑娘的幼弟,竟是得了药石无医的天花之症!
什么水疙瘩?
行骗害人,行骗误人!被耽误太久,床上这孩子,已然到了穷途末路,怕是熬不过去了。
老大夫缓缓摇头,涩声道:“老朽只能尽力,还望姑娘谅解。”说罢端来一碗苦药,“照着喂,也能让他舒服一些。”
见茴香默默流泪,充耳不闻,老大夫把药放在床边,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了。
出痘不是小事,到了这般境地,必要上报官府,以求管束。茴香悚然一惊,狂奔而出,却发现大夫没了人影,霎那间力气尽失,面色青白一片。
要让官府知道,幼弟如何也保不住了。他才四岁啊!
猛然间想起什么,面色由青白变为惨白,她跌入了更深的深渊。
递给贝勒府的黄纸……四格格……
不是水疙瘩,四格格万一熬不过去……
谋害皇嗣,乃是死罪。官府登记出痘名册,只需一对比,迟早要查到她的头上来,何况她是惠嫔娘娘的人,前些日子,刚与贝勒府中的嬷嬷见了一面。
那是大福晋跟前的嬷嬷,分管正院事务,威信极重,可威信再重,哪里重得过官府,重得过贝勒爷?恐惧击溃了茴香的心,她尖叫一声,抱头痛哭起来。
为什么是天花,为什么?!.
两日后。
四格格发起低烧,弘昱脊背冒出极小的红疙瘩,不多,却让大贝勒府一片死寂。
当值太医轮流看诊,对视一眼,艰难道:“大阿哥……出痘了。”
大福晋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她麻木地看向大贝勒,麻木地转过身,眼前一阵阵地发黑,生生咽下一口血。
胤禔死死抱住她,眼睛满是血丝:“福晋,福晋。都是我的错,你看着我,弘昱会好的,四格格也会好的!”
屋内低泣一片,外头忽然传来匆匆的脚步声,“爷,福晋,八贝勒与皇长孙来了,说是有要事,定要见爷一面。”
胤禔双眼通红,正要吩咐下人,拿上黄纸与内务府比对,闻言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道:“你说什么?”
贴身太监又说了一边,胤禔扶着大福晋坐下,重复道:“等我沐浴更衣,等我沐浴更衣。”
……
弘晏三岁那年出痘,与太子一模一样的年纪。却是平稳地度过,没受什么苦,更不似太子三岁之时,闹得宫中人仰马翻;直让太医院众人惊掉了眼珠子,更坐实了皇上心目中的‘天赐之福’。
这个时候,大贝勒再顾不得与八弟的恩怨,与太子的恩怨,只想借一借弘晏的福,让他低声下气也愿意!故而想也不想地沐浴更衣,与八爷弘晏碰了面。
不等他说话,八爷拱了拱手,道:“就在方才,大理寺来人自首,对四格格枕下痘痂供认不讳。刑部派了人,四哥亲自去了一趟,至于更多的,还在审讯当中。”
因为握着庞大的‘间谍关系网’,八爷堪称京城百事通。茴香幼弟上了官府名单,茴香又是延禧宫省亲之人,想到大哥府中的糟心事,八爷心弦一动,不到片刻,消息出现在他的案头。
至于如何逼她自首,此事不好与大哥说道。牵扯到惠嫔,不如摆证据来的充足,单凭他一张嘴,大哥会信?
胤禔愣住了。
没想到是这样的好消息。
他眼神一厉,就要询问其中细节,弘晏微微一笑,说:“大伯,皇庄发明了一个好东西。经过多人试验,太医认证,可以有效预防天花,更能以毒攻毒,治好早期症状,包括弘昱,也包括四格格。大伯信不信我?”
像被排山倒海的浪花淹没,胤禔呼吸一窒,瞪大眼睛,觉得自己在做梦。
弘晏这般那般解释一通,见他蠕动着嘴唇,眼眶湿润却说不出话,不禁好心发问:“大伯,你想对我说些什么?”
“你要大伯做什么?什么都行。”大悲大喜之下,大贝勒喃喃道:“只除一事,我是不会做你知己的。”
八爷手指一动,凤眼微眯。
弘晏:“……敢问您吃了几粒花生米?”
82. 害己 二更
虽不知花生米是什么意思, 被狂喜淹没的大贝勒总算反应过来,恢复些许冷静——
什么知己?
他说了蠢得不能再蠢的胡话。
胤禔深吸一口气,忙道:“是大伯魔怔了, 是大伯魔怔了。”随后闭了闭眼, 露出希冀的神色,甚至带了央求,“侄儿, 你要如何才肯……”
若能时光回溯,胤禔恨不能甩自己百十个巴掌, 不再惹福晋生气,不再去争,也不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守着她好好过日子。
四格格和弘昱的病,几乎去了他半条命;最后一击便是福晋的昏厥,悔恨愧疚冲溃了他的心房。
盼了半辈子的嫡子, 平日疼爱有加的嫡女, 哭闹喊痛, 嘴里不住念着“阿玛额娘”, 当着众人的面,他竟是流了泪, 三天两夜没有阖眼。
等待太医宣判的日子, 和凌迟没有什么两样, 绝望茫然之下, 胤禔彻底想明白了。
他觉得可笑,觉得讽刺,这就是执迷不悟的下场。
福晋说的对,他就是不甘心。不甘心化作孽力, 报应在妻儿身上,是老天爷给他的惩罚!
太医还说,福晋的身体,怕是熬不过明岁了。
若坚持夺嫡的代价,就是丧妻丧子,夺来又有什么用?
……
从恍惚中回过神,胤禔热切地看向弘晏,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
到了这个地步,福晋再也不能承受失望,只要孩子能够恢复健康,要他付出何等代价,他都愿意。
央求的话说到一半,哪知弘晏打断了他,真心实意地道:“大伯的儿女,也是我的弟弟妹妹。他们煎熬受难,帮忙是应有之义,大伯言过了。”
幼儿无辜,即便与大贝勒不对盘,大福晋却是温柔善良的好婶婶,同他额娘一样,这样的好人,不该受苦。
没料到这样的回答,胤禔怔愣在原地,红着眼睛,半晌说不出话。
在八爷复杂的注视下,他弯下腰,长长作了一揖,眼底蕴含由衷的感激,再也看不出半分不忿。
他哽咽地说:“谢侄儿。”.
一双儿女有救了,能否存活不必再靠天意,大福晋终于反应过来,喜极而泣,挣扎着要给弘晏磕头。
婢女们高兴地抹眼泪,好悬拦住她,不住劝说道:“福晋莫急!小爷去请皇庄那头的太医了,这会儿不在府里。您再想想,磕头像什么话?”
“……是,磕头不像话,他还小呢。”大福晋打消了念头,让人拿几颗热鸡蛋敷眼,试图消去眼眶的红肿。
忙乱了好些时候,忽然想起什么,她顿了顿问,“爷在哪?”
“爷同八贝勒往大理寺去,让奴婢好好顾着您。说是真相大白,谋害小主子的贼人自首,回头便与您好好说道!”
大福晋愣了好一会儿,眼神凌厉,“好,好啊。”
她站起来,只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春芽,叫厨房端膳……”
春芽忙不迭应了.
大贝勒与八爷到来的时候,茴香关押进牢,审讯已然告一段落。
堂中无人,唯有四爷起身相迎,以及一位记录诉状的书吏。书吏微微发抖,垂着头,不敢直视胤禔。
牵扯到了什么人,需要屏退朝臣,秘密审问?!
胤禔蓦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四爷同八爷对视一眼,压下心中的荒谬之感,低声开口道:“大哥节哀。”
世上怎有这样的亲额娘、亲祖母,四爷如何也不敢相信,可再不信,它也是真的。
因为茴香持有证物——黄纸,因为她是延禧宫当差之人,贝勒府中惠嫔的眼线,被她一股脑地招供出来。
掌管正院的嬷嬷,他已下令捉拿,大哥大可亲自过问。
胤禔眉心一跳,扯过诉状阅览,不到片刻,像是失了魂一般。
不,不可能。怎么可能?!
额娘为了解除封禁,不惜里应外合,对孙儿孙女下手,无疑又一道晴天霹雳,堪比四格格与弘昱出痘。
原以为是水疙瘩,没有生命危险,哪知摇身一变,变成了天花。 BaN
还有那张黄纸,内务府专供毓庆宫,额娘打的什么心思?
大贝勒双眼发直,连反应都不能了。
“这不是真的……”
四爷张张嘴,就见大哥向后倒去,“砰”地一声摔在地上。
叫人扶好大贝勒,八爷连忙去请大夫,四爷皱起眉心,吩咐苏培盛,“快马加鞭送去畅春园。汗阿玛催人过问,也该有结果了。”.
大贝勒猛地惊醒,发现自己躺在府中。
来不及悲恸,迎面而来的,是一个重重的巴掌。
“胤禔。”大福晋用尽全身力气,通红着眼,冷笑看向他,“真是你的好额娘!”.
半日之后,夕阳渐落,延禧宫蒙上一层血色。
今儿是第四日,皇上仍旧未至,惠嫔在殿中来回走动,眉间浮现一抹焦急。
不应该。
茴香没有按她说的去做?
忐忑间,宫门吱呀一声打开,远远传来几道静鞭,“皇上驾到——”
惠嫔理了理发鬓,焦急化作丝丝欣喜。皇上一袭明黄常服,大步跨入殿中,双目平静得吓人。
“纳喇氏。”皇上道,“朕从畅春园赶来,只为同你说说话。”
敏锐察觉到了什么,惠嫔心神一紧,恭谨地跪在地上,短短几瞬划过诸多念头。
皇上的态度,不对。
思虑间,皇上又道:“弘昱出了痘,你可满意?”
霎那间,惠嫔脸色大变,猛然抬眼,几近失声:“……出痘?”
出事的是四格格,与弘昱有何关联?何况四格格患的是水疙瘩,不是天花啊。
她怎会罔顾孙女的性命?!
“皇上在同臣妾玩笑,对不对。”惠嫔不住摇头,忽然间分寸尽失,弘昱与胤禔一样,都是她的命根。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弘昱虎头虎脑,再健壮不过……”
“惠嫔娘娘,茴香自首了。”皇上摆了摆手,李德全躬身说,“骗子冒充大夫诊治,将天花误认为水疙瘩,可惜她幼弟的一条命,也连累了弘昱阿哥。”
眼神闪了闪,李德全叹息道:“太医说,弘昱阿哥年纪小,怕是熬不过去。大福晋至今未醒,大贝勒三天两夜没有阖眼,方才实在支撑不住,昏迷在榻上。”
李德全一字一句说来,惠嫔也要昏迷了。
弘昱熬不过去……胤禔支撑不住……
怎么会这样?
惠嫔心神俱裂,怔怔倒在地上,眼前略过刺眼白光。泪眼朦胧间,只听皇上笑了一声,转着手中扳指,厌恶道:“毒妇,是你害了弘昱。”
“不!”她忽然崩溃了,“明明放在四格格的枕头底下,明明是水疙瘩!为什么是弘昱,为什么是弘昱?!”
皇上动作一停,李德全暗自摇了摇头,继而缓步后退,侧身看向殿外。
殿门遮挡着的,是面色苍白至极的大贝勒,脸上横着一道红红的巴掌印,整个人风化如雕塑般。
李德全动了动唇,压低声音道:“皇上有令,贝勒爷,走罢。”
朝殿内出神许久,胤禔终是失魂落魄地点点头,背影萧瑟,一脚深一脚浅地离开。
李德全拍了拍掌,慎刑司大太监捧着托盘进来。
托盘上有一壶酒,一酒盏,用途为何,不言而喻。惠嫔瞪大双眼,狰狞的面容布满惊惧,恍然间恢复神志,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她缓缓起身,“皇上,您要赐死臣妾?”
“弘昱遭受折磨,你怎还有脸活?”皇上一脚把她踹到地上,双目放出鹰隼般的锐光,“朕要你时时刻刻活在悔恨之中,到了地府也不得安宁。”
“记住,胤禔落到这个地步,全是你害的。你,还有纳喇氏,把朕英勇率直的长子害成这般模样!”不顾惠嫔心如死灰的眼神,皇上慢慢道,“弘昱落到这个地步,也是你害的。为祸子孙,必受天罚……”
“灌酒!”
83. 神牛 一更
“惠嫔病逝, 不必操办丧仪。”宫门吱呀一声紧闭,皇上缓步而出,“也不必遏制传言, 尽管让他们猜测。”
这几乎明了地告诉世人, 惠嫔以待罪之身病逝,不值得祭奠,也不值得身后哀荣。
预料到即将掀起的风浪, 也预料到大贝勒的彻底沉寂,李德全低声应是, 又听皇上问道:“纳喇氏认罪的话,胤禔可一字不漏听完了?反应如何?”
李德全小心地回:“贝勒爷恍惚失意,神色并无怨愤,瞧着是想通了。”
闻言,皇上面色缓和了许多。
李德全一边说,一边暗自唏嘘, 大福晋也不容易:“奴才见那红红的巴掌印, 不像大福晋的手劲, 横在贝勒爷的脸上, 怕要好些日子才能消。”
皇上呵呵一笑,道:“朕还嫌轻!那是他该受的。”
爷们的脸面, 一向是重中之重, 这回, 皇上却旗帜分明站在大福晋这头。李德全很能理解, 贝勒爷这性子,和棒槌也没什么两样,只盼大福晋能够打醒他。
“老大福晋的身体,太医怎么说?”
“说是不好了。”李德全低声道, “本就内里亏空,如今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刺激,顶多坚持到明岁……”
“作孽。”皇上吐出两个字,沉声道,“让太医院全力医治,不拘什么珍贵药材。”
说起药材,这回弘昱与四格格出痘,不仅太子妃,从三爷到八爷,全让福晋送去好药,作为诚心祝福;就连尚未成亲的九爷十爷,也尽了自己的心意。
李德全想起这事,赶忙回禀,霎时冲淡沉凝的气氛。皇上欣慰颔首,终是露出一抹笑,一行人踏进乾清宫。
将后续事宜安排下去,皇上迫不及待地问:“元宝呢?”
牛痘一事,皇上明白个三四分,至于详细的,只等弘晏从贝勒府出来,进宫给他解释一二。李德全反应过来同样激动,这牛痘,可真是了不得。
“小爷的行踪,奴才这就派人打听打听!”.
大贝勒府,弘昱惊恐地睁大眼,四格格躲在弟弟身后,不敢探头。
太医笑得和蔼,抽出木筒‘注射器’,仔仔细细消过毒,一边给大福晋解释:“这等形状,这等方法,是小爷提的创新。老臣与其余医者一道,越是研究越是着迷,其中蕴含的道理,妙不可言,妙不可言啊!”
大福晋红着眼,感动地点点头,与太医一起按住两个孩子。
不到片刻,此起彼伏的哭嚎声,传入失魂落魄的胤禔的耳朵,他猛然变了脸色,往里狂奔而去,“福晋,福晋!你不要抛下爷,你不要抛下爷!”
大贝勒痛哭流涕,悔恨不迭,“赏的巴掌印还没对称,爷等你再打一回……”
痛哭戛然而止,因为他和太医对上了眼。
太医尴尬又不失礼貌地笑了笑,慢慢低下头去。真是人不可貌相,大福晋瞧着贤淑婉约,大贝勒瞧着勇武刚直,这关上房门,嘶,谁又料想的到呢。
贝勒爷既喜欢巴掌印,还嫌它不对称,做太医的总要满足主子各种要求,他默默收回拿伤药的手。
弘昱与四格格还在哭嚎,大贝勒:“……”
大福晋冷眼看他,温柔地笑了:“好,妾身这就赏爷。”.
乾清宫。
畅春园乃是消暑圣地,忽然回宫一趟,皇上怪不习惯的。
沐浴更衣,洗去一身晦气的同时,洗去些许热意,皇上叫御膳房做了冰碗,准备和乖孙分享凉爽,过后与众臣一起,分享牛痘的喜悦。
千盼万盼等来了弘晏,还有一个震惊的消息:“什么牛痘?明明叫圣痘!”
弘晏一副“汗玛法你落后了”的神色,满足地舀了一勺冰,边吃边含糊地道:“汗玛法心系万民,苦民所苦,一辈子与天花顽强斗争,和孙儿有什么关系?”
皇上:“……”
心系万民、苦民所苦就不说了。
一辈子与天花顽强斗争,皇上觉得脸一疼,摸了摸额角小坑,这是幼时出痘落下的印记。为了儿孙不重蹈覆辙,太子三岁那年,他用绸布绑起太子的小手,轮到元宝也是如此。
这孩子,不会还记着仇吧。
回过神,皇上挑眉望向弘晏,“这么说来,圣痘都是朕的功劳?”
“汗玛法英明。”弘晏搁下小勺,郑重道,“若没有您的倾力支持,要钱出钱,要人给人,圣痘问世,哪会这么顺利?”
不仅如此,《养猪手册》的头功,也该算给汗玛法。
这话说得真诚,绝无半分掺假,皇上一愣,继而失笑,心头涌上难以言喻的动容。
找到对抗天花病症的法子,此等功劳堪称绝世,哪是等闲可以比拟的?元宝这是念着他呢。
李德全都要抹眼泪了。
小爷这份孝心,真是……真是……
“好,好。”皇上把弘晏抱到膝上,朗声大笑,“有孙如此,我复何求?”
继而柔声说:“你是朕的嫡长孙,行走在外,自然代表了朕。”
没料到皇上会拒绝,弘晏想了想,终是羞涩地说了实话:“《养鸡手册》已在刻印,《养鸭手册》也在路上,孙儿的功劳太多了,吃不消了。”
“孙儿吃不消,百姓听得疲劳。站在万民的角度思考,若有汗玛法的名号,他们登时耳目一新,就如清流洗涤心灵,效果才会震撼!”
皇上:“…………”
清流洗涤心灵,你挺体谅百姓的感受啊。
皇上无言以对,又躲不过弘晏的歪理,只好头疼又甜蜜地应了下来,“朕都依你。”
“等弘昱和四格格好转,朕便召集臣工拟订方案,商议流程。”皇上沉吟着说。
弘晏不住点头,重新拿起冰碗,忽而警觉地问:“诸位臣工,可包括王大人?”
沉默片刻,皇上幽幽道:“王士禛从未给朕写过诗。”
李德全憋住笑,弘晏小小吃了一惊,装作若无其事,立马躲开这个危险的话题。
感情王大人的彩虹屁,咳,还分人。
祖孙俩埋头吃冰。
半晌,弘晏擦了擦嘴,瑞凤眼亮晶晶的,“汗玛法,庄子里的两头牛,一头已经痊愈了。”
这倒是个好消息。皇上高兴地叮嘱:“它是大功臣,决不能亏待,朕得空要去看看,以便赐下奖赏。”
还有殚精竭虑的太医,和元宝所称的“兽医”,玉泉山伺候的管事,都该好好赏。
“提到奖赏,”倏然间,弘晏眼睛更亮,“孙儿有一个好主意……”
说着,附到皇上耳边嘀咕起来.
惠嫔病逝,惹得前朝后宫震动,纳喇氏人心惶惶。明珠简直猝不及防,联想到近来大事,唯有贝勒府的阿哥格格出痘,难不成……这如何可能?!
明珠顿觉荒谬,直至大贝勒亲自派人叙说来龙去脉,他踉跄着跌倒在榻,连连摇头,苦笑不已。
时也,命也。
娘娘作没了命,往好处看,却也作没了贝勒爷的不甘,这下,贝勒爷终是清醒了。
只是苦了两个孩子,弘昱阿哥,或许是贝勒爷唯一的嫡子!
撇去臣子的身份,明珠为胤禔操心这么多年,突逢变故,称得上心急如焚。苦等三日,阿哥格格好转的喜讯传来,伴随着的,还有一个震撼世人的大消息——
皇长孙深夜有感,悟得预防天花的法子,皇上高度重视,亲自监督,命人在庄子里边合成圣痘。
听起来很不靠谱,可它就是真的。
研发还在起始阶段,遍及大清还需若干年。或者十年,或者二十年,但有朝一日,人们不必再为天花哭泣烦忧,幼儿出痘的夭折率也将逐年下降。明珠猛然起身,换上衣裳出门,只听大街小巷遍布皇长孙贤明、皇上万岁的声音,听着听着,他长长吸了一口气。
皇上的心意,几乎已经明了。
天意如此,天命如此,贝勒爷拿什么相抗?.
太子最近笑不出来。
朝臣百姓不知内情,他还不知道?元宝闷不吭声弄出圣痘也就罢了,还把首功扣到汗阿玛头上,这比带飞更为离谱。
连大贝勒亲自进宫道谢,低下他那高傲的头颅,也挽不回太子的好心情。
皇上这叫喊贼捉贼。从前整治国库的时候,敲打他混功劳,现如今,汗阿玛又比他好到哪儿去?
太子心里酸酸的,总觉得在儿子心中,阿玛没有玛法重要。
弘晏也笑不出来。什么“深夜有感”,还不如神女入梦,汗玛法独美就好,为何还要捎上他?
说好的君无戏言呢?
思来想去,弘晏奔往畅春园一趟,向皇上要了翰林润色的发言稿,感慨辞藻的同时,在末尾添了两个字。
笔迹有些稚嫩,却因如出一辙的董体,远远看去,改动并不明显,竟还挺和谐。
……
翌日,玉泉山皇庄,正在进行一场别开生面的颁奖仪式。
由皇长孙倾情建议,那头作出杰出贡献的牛,昂首站在高台之上,胸前围了一朵大红花。
皇上亲自挂花,众臣神色肃穆,太子与众阿哥站在最前,一项一项的流程过后,轮到皇上作总结发言。
环视一圈,皇上满意颔首,摊开奏章似的发言稿,沉声念道:“康熙三十七年,岁在戊寅。”
通篇都在描述圣痘,褒扬太医等人的功劳。
最后,皇上望向高台之上的红花牛,瞅了眼奏章,“朕赐‘神圣牛牛’尊号,望卿牢记……”
忽然间,皇上停了下来。
众臣睁大眼,神圣牛牛?
皇上许久没有说话,霎那间,庄子一片寂静。
这时候,需要有人救场。太子忙不迭跪在地上,“汗阿玛别出心裁,儿臣谨记!”
众臣如梦初醒,跟着跪下,排山倒海的赞美响彻云霄,“皇上别出心裁,臣等谨记——”
84. 非礼 二更
都说君无戏言, 众目睽睽之下,皇上开口便不能反悔。何况如此庄重的场合,还有史官在旁奋笔疾书, 想必“神圣牛牛”四个字, 已被记在青史之上了吧。
他沉默看着这一切,终于尝到被赶鸭子上架的滋味。
那稚嫩的笔迹,一看就知道谁写的。也怪他读得太顺, 也怪胤礽接得太顺,什么别出心裁, 那是赞美君父的话吗?
太子是不是故意的,唯有天知道。但显而易见,这是弘晏的幸运,也是太子的不幸,皇上狠狠记下一大笔,把弘晏的锅, 一股脑扣在太子头上。
若无其事地摆摆手, 和声让众爱卿起身, 皇上允许他们自由活动, 在皇庄赏猪赏鸭赏牛。霎时间热闹一片,众臣兴高采烈应了是, 如今谁会看不起畜牧, 谁敢看不起养殖?
皇长孙带头养猪, 并有皇上的大力支持, 就是朝中风向,政治正确。玉泉山皇庄更是农户心目中的“圣地”,瞧见活泼奔跑的鸡崽,聪明的大臣恨不能亲自喂食, 望向它们的目光满是慈爱,惹得负责人五爷警惕起来,这是要和他抢活干?
“贝勒爷。”“五爷。”
五爷如今非同凡响,在皇上心中的地位水涨船高。官员们齐齐拱手,你一句我一句地问好,吹捧得五爷飘飘然起来,还有人旁敲侧击地打听:“皇长孙殿下去了何处?”
五爷睨他一眼,笑而不语。
被屋瓦农田掩映着的,是与皇庄相连的后山,后山地势极高,溪流清澈,某一地段冒出的泉水,居然带着微微的温热。侄儿遛猪之时,偶然撞入这片风水宝地,当即下令施工队动土,凿出一道露天温泉,今儿是他检阅的日子——
这是知己内部福利,不好与外人说道。怀着暗喜的心情,五爷打了个哈哈,脚步生风走向大棚,查看孵蛋情况去了。
堪称劳模中的劳模,看得七爷目瞪口呆。
这还是整顿国库之时,无事同他闲逛,有事一起推诿的五哥吗??.
今儿大贝勒没来,佟国维也没来。
弘昱与四格格逐渐好转,更是不能疏忽,大福晋一个人撑不住,皇上批了大贝勒的告假,准他在府照料几个孩子。
佟国维告假,则是因为夫人与隆科多。
听说佟夫人卧病在床,连行走都成困难;听说佟二爷躺了两个月,昨儿终于转醒,震惊了例行察看的小厮,也震惊了整个佟佳氏。
隆科多已被除族,躺在床上呼吸微弱,说不准就要魂归西天。死后不入宗坟,族里由他自生自灭,出于最后的仁慈,备上一抬简陋的棺木,只等哪时候断气,哪时候抬进去。
随意包扎了一番伤处,他竟是醒了!人们啧啧感叹,这可真是蟑螂也比不过的生命力。
醒归醒,隆科多疯了。成日叫着李四儿的名字,一会儿深情,一会儿咬牙切齿,直让人瘆得慌,即便关在偏僻的柴间,却不知怎的,传进卧床的佟夫人耳中。
许是因为母子连心,佟夫人瞬间恢复了清明。周围静悄悄的,她循着直觉走进后院,发现儿媳走了,孙儿走了,库房空空如也,地契产业不翼而飞,一口血咽在喉咙里,强忍着没有晕过去。
恍惚间摸进柴间,她与疯狂的隆科多对上了眼。
酷暑天热,下半身没有草席遮盖,已然不成样子。被她选择性遗忘的、有关慎刑司的记忆汹涌而来,佟夫人再一次直面冲击,摔倒在地口吐白沫,嘴巴霎时变得歪斜——
这回是真的中风了。
佟国维告假,便是处理妻子事宜,将她挪回祖宅修养。留在京城不是什么好事,就算他不在乎,还有宫中贵妃,还有即将迎娶公主的舜安颜,他得为了儿孙的脸面考虑!
还有隆科多,一并挪到庄子里,让人送水送饭,至于活多久,看命。
公主进门,难不成还要被孽障膈应?.
那厢,安顿完身戴红花的功臣牛,皇上一个转身,发现太子不见了。
他沉着脸吩咐李德全:“给朕把太子叫来。顺便瞧瞧元宝在哪儿?劳什子神牛尊号,朕得好好算算账。”
“是,是,奴才这就派人。”李德全挤出一个笑脸,在心底暗自咋舌,太子爷这是妥妥的迁怒,小爷……小爷怕也逃不掉了。
这‘神牛’和‘神圣牛牛’,虽说意思一样,威势那叫一个天差地别。小爷的脑袋瓜子怎就如此灵光?
他都想好了,晚年写一本回忆录,叫《我在皇上身边伺候的日子》。神圣牛牛这回事,自然也要写进去,当然,写好了带进土里,绝不能给旁人发现的机会!
大总管一边琢磨,一边寻人,找得花儿都谢了,找得皇上不耐烦了,终于逮着伺候四爷的苏培盛。
苏培盛从后山绕出,行色匆匆,李德全上下打量他,狐疑道:“急着往哪去?可有见到太子爷?”
“大总管。”对于皇上身边第一人,苏培盛不敢怠慢,更不敢有所隐瞒,否则被查得底.裤都不剩,有他的好果子吃?
闻言赔笑着说,“急着给我们爷拿换洗衣裳,还有太子爷的。”
意思是太子与四爷待在一处。李德全放下提着的心,又问:“拿换洗衣裳做什么?”
苏培盛恭敬地说:“同小爷泡温泉。”
李德全:“??”
怔愣间,八爷的贴身太监快步而来,步履同样匆匆。不等李德全发话,他极有眼色地打了个千:“大总管安好。小的正为主子拿换洗衣裳……”
原来八爷也在。
李德全觉得情况超出想象,他必须请示皇上。
皇上一听,这还了得,不禁面色更沉,“叫人领路,朕亲自去见!”.
后山温泉,与沐浴的水温差不离,更糅合了甘泉的清冽;山里没有暑热,大夏天也适宜浸泡。
池边摆了伞盖摇椅,几盏冰露,伸手就能拿到,怎一个舒坦可以形容?
弘晏牵着猪,眼睁睁看着阿玛入水,四叔入水,八叔跟着入水,实在没有明白,他们怎就泡起温泉了。
温泉做到一半,他只是前来视察,叫三喜他们端着冰露,以防寻来的知己们口渴。现在倒好,果真派上了用场,瞧那惬意劲儿,还记得他方才说的、池边石块没砌好吗?
温泉里边,四爷八爷相隔不远,难得和谐。
一边和谐相处,一边打量着对方,在心底暗暗对比。
乍一看,身材没得说;细细看去,还是有些差别。八爷从无逸斋毕业没多久,依旧留有骑射记忆,比四爷白了两个度,宽肩窄腰那叫一个明显;四爷日日泡在衙门,身材没有变样,唯独肚子长了些肉。
四爷啧了一声,白斩鸭。
八爷微微一笑,铁公鸡。
两人挪开视线,齐齐望向太子,片刻后吃了一惊,二哥比他们保持得还要好。
羡慕的小眼神儿飞来,太子很是受用。他笑吟吟的,叫儿子一道下水:“磨磨蹭蹭做什么?牵绳放开,让它们散步就是,快下来。”
四爷八爷跟着催促,弘晏犹豫半晌,终究扛不过热情,让四猪自由活动,自个宽衣解带,露出嫩呼呼,白花花的小肚皮。
别说两位叔叔,连亲爹都眼热了。
脚丫子试探着伸到水里,弘晏一屁股坐在池边,准备先行适应温度。哪知一只手戳上肚皮,两只手摸上肚皮,三只手揉上肚皮……
尽管今年五岁,但他已然活过一遭。圆脸漫上红晕,弘晏连忙躲避,这一幕,恰恰被面沉似水的皇上收入眼底。
皇上万万没有想到,李德全也万万没有想到。
震惊之下,皇上大怒:“朕的乖孙,你们胆敢非礼?!”
85. 包治 一更
弘晏肚皮上的手倏尔收了回去。
皇上这一怒, 惊起停在树梢的飞鸟,惊得太子爷往后一仰,四爷八爷齐齐沉入水中, 几秒后冒出头来, 面色一片空白:“……”
摸侄儿(儿子)的肚皮,怎的就算非礼了?
何柱儿、苏培盛几人吓得跪在地上,太子呛了口水, 讪讪唤了一声:“汗阿玛。”
如今的姿势,叫他们行礼很是尴尬。皇上站着, 弘晏坐着,他们泡着温泉,身上还光溜溜的,唯有一条亵裤,很是不雅;连八爷的脸都微微发红,动了动嘴唇, 恨不得往石头缝钻下去。
皇上冷笑一声, 黑沉着面庞, 抑制住手痒, 命他们滚上来。
命令完看向弘晏,哪里还记得“神圣牛牛”的事儿。宽容地对上乖孙心虚的眼神, 皇上怜惜不已, 亲自拎起弘晏的小衣裳, 遮盖住他白嫩嫩的肚皮, 趁势揉了揉,再揉了揉。
朕都没动手,太子岂敢?
弘晏:“…………”
李德全实在是没眼看。
他暗自唏嘘,回忆录又多了一个素材。这样的情境下, 小爷自然而然逃过一劫,太子爷怕是不好了,就不知四爷八爷能否幸运躲过皇上的迁怒,安然无恙下山了!
那厢,三人火急火燎地穿衣,这厢,皇上满眼风雨欲来,在心底酝酿着计划。
弘晏觉得形势不对,汗玛法连惩罚喂猪都干得出来,这回,岂不要罚阿玛做野人了??
绑腰带的手停了一停,弘晏眨眨眼,希冀地道:“汗玛法,您同孙儿一起泡温泉吧。”
说着,不等皇上回应,指了指波光粼粼的水面,“温泉是活水,清澈得很,孙儿亲自检验过的。”又指了指郁郁葱葱的树木,“四处风景妙极,实在是消暑的好地方,比畅春园还要贴近自然!”
弘晏不遗余力的推销,惊呆了李德全,也惊呆了刚刚上岸的太子,四爷与八爷。
这叫什么?这叫趁虚而入,也叫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后人’还是他们的君父,想比比不过。即便知道元宝拯救亲爹的用意,太子依旧酸得要命,八爷暗叹一声,四爷心下一定,汗阿玛绝不可能答应,这不符他老人家一贯的威严。
四爷尚未思虑完毕,皇上欣然应下,“好。”
四爷:??
皇上语罢,终于不再黑着脸,笑呵呵吩咐李德全道:“给朕拿件换洗衣裳,不必快马回畅春园,干净舒适即可。”
随即看向穿戴齐整的太子,瞥了眼四爷八爷,朝他们摆摆手:“赶紧下山,别在跟前碍眼。”
三人:“……”
太子恍惚应了,沉着脸,领着弟弟下山,觉得自己泡了个寂寞。
刚巧从后山绕出,五爷迎了上来,拱手压低声音,问:“二哥,四哥。温泉造得如何了?”
继而看向八爷,叫了声八弟,“侄儿呢?”
因着五爷是皇庄负责人,知道秘密基地也不甚奇怪,故而太子没有多想,他尚未从打击之中挣脱出来。
唯有四爷眼眸微眯,把疑虑藏在心底,淡淡出声道:“没造好。元宝正同汗阿玛享受温泉,你可要去瞧瞧?”
五爷一个趔趄,震惊地瞪大眼,不知怎的,莫名有些悲愤。
“不,不了……”.
温泉池里。
皇上心情舒畅,怒意消散得无影无踪,见乖孙泡在边沿,不肯往中心走,心下有了数,元宝这是怕池水深。
他慈蔼地说:“别怕,往里边游,朕托着你。”随即笑道:“朕亲政之后,从未抛下骑射……”
这话隐射的谁,弘晏装作不知道。
他若无其事,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朝皇上撒娇:“我不游,汗玛法到池边来。”
皇上抵不过弘晏的攻势,心甘情愿顺着他,片刻之后,祖孙一起靠在边沿。
忽然间,此起彼伏的猪叫响起,四只半大不小的黑猪撒欢奔来,尾巴摇啊摇,围着温泉绕圈圈。
弘晏忙不迭给皇上介绍,“这是孙儿养大的猪崽,同我可亲近了!”
皇上欲言又止,不知摆出什么脸色好。
从前驻跸温泉行宫,此情此景,总离不开典雅,离不开华贵。泡着温泉,欣赏来回奔跑的猪,是他人生当中头一回。
李德全气喘吁吁爬了上来,瞧见这幕,包裹都要掉了,就听皇上夸道:“别致。”
大总管:???.
太子幸运逃过一劫,回宫之后,却丝毫没有喜色,对今日之事讳莫如深,四爷八爷亦是如此。
至于“神圣牛牛”,除了史官记载,没有传出去一丁半点。朝臣敏锐察觉到了什么,生怕自己被皇上穿小鞋,一个两个绝口不提,久而久之,风波也就告一段落。
皇庄试验还在继续,《养鸭手册》发行的同时,三爷四爷前后脚地出宫开府。
出宫以后,便离毓庆宫远了,四爷有些不舍。转念一想,府邸离皇庄更近,却是有失必有得,只要元宝惦念自己,距离算不上什么。
这般安慰自己,四爷还是放不下担忧,连夜赶出一封奏折,只等乔迁过后递往畅春园。
上头洋洋洒洒写了大道理,简而言之一句话:汗阿玛,如今八弟参政,也该跟着五弟七弟一道开府,您觉着如何?
……
皇阿哥的住处,相隔不是很远,譬如三贝勒府与大贝勒府挨在一处,四贝勒府对门,同样留作皇子府邸,只等哪位弟弟入驻。
四爷乔迁这日,也是弘昱与四格格彻底痊愈的第二天。
大半个月以来,大贝勒强迫自己忘却惠嫔,不再去想悲痛的事,譬如福晋衰败的身体。巴掌印消了,孩子们好了,他欣喜地出门赴宴,连带满面笑容的大福晋一起,即便大福晋彻底冷淡下来,对他再没好脸色,大贝勒也不在意。
赴宴是大福晋特意要求的,她本不宜走动,可叫胤禔说,只要她开心,什么都好。
那粘糊劲儿,使得众阿哥面面相觑,悄悄瞥向五爷,这副场景,他们见过。
五爷挂不住面子,瞧他做什么?大哥这都夫纲不振了,他塔喇氏可是允他进房了的!
皇子福晋那桌,又是另一番气象。
因为儿女安然无恙,大福晋面色红润,这是自里到外透出的好气色,‘神术’可以修饰容颜,却不可以修饰精气神。
三福晋、七福晋松了一口气,真心实意为她高兴,五福晋八福晋高兴的同时,总觉得哪里不安。
太子妃与四福晋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底看见凝重。
太子妃掌管宫务,知晓皇上对太医院下达的命令。四福晋一个咯噔,如今大嫂这般,太过神采奕奕,竟似回光返照……
不,不会的。四福晋按下不好的念头,低声叫人撤下酒水,做几道清淡的菜肴,专门摆在大福晋面前,“做得隐蔽些。”
婢女连忙应下:“是。”.
赴了两场宴席,大福晋并未疲累,精神头反倒一天比一天好。
太医有些拿不准,大贝勒却是欣喜若狂,上朝步伐虎虎生风,看向太子的目光,再也没了原先的尖锐,虽掺杂少许别扭,却一日比一日柔和。
柔和之中包含感激,好似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看得太子毛骨悚然,饭都吃不下去,老大把孤当成了元宝?
可没过几日,大贝勒再一次告假。
好端端的,在花园散步之时,大福晋忽然咳血昏迷,没有半点征兆。太医们轮流把脉,连药也灌不进去,登时面色微变,摇摇头心道不好。
大福晋重病的消息被封锁,贝勒府彻底乱了。
一边派人暗寻神医,一边守在福晋床前,胤禔眼睛发红,胡须拉渣,仪容看着不像样,却再也无人提醒,无人给他整理衣襟。
太医院院判叹气说:“喂不进药,一切都是徒劳。贝勒爷不若抱来阿哥格格,唤上一唤,喊上一喊……就当一试。”.
今儿是月初,系统能力即将更换。
近来,弘晏成日泡在皇庄里头,在五爷的大力鞭策下,各种手册发行得如火如荼。唯独西洋白猪没个影子,皇上说番邦并未寻到,弘晏对此早有准备。
引入白猪的任务道阻且长。发现之后还需蓄养,蓄养之后还需成群,成群之后引进大清,撇去海上减员,以及水土不服造成的死亡,白猪只得从通商口岸下船,继而运进京城,运进皇庄。
说起通商口岸,就得扯到海禁。如今说这些还早,推广手册是当务之急,做事得脚踏实地,一步一步来。
把白猪的事儿抛之脑后,弘晏再一次变得忧愁。
系统能力的用处,如今半年已过,他总算琢磨出一点意思。没有鸡肋的能力,唯有用错的能力,可回回取的名字,他实在不敢恭维。
给他一次【治河高手】,好吗?
……
皇长孙殿下今儿不在毓庆宫,而在畅春园。
照例沐浴焚香,虔诚地双手合十,如弘晏所料那般,熟悉的电子音带着活泼,从脑海深处响起:
“系统能力【妙手回春,包治不育】,持有者(大清神医)已绑定,使用时长三个月,不可解绑。”
“季抛能力启动中……”
听到“妙手回春”四个字,弘晏简直喜极而泣,这名儿,比“治河高手”还要正经。谁知系统没有停,在后头加了个逗号——
完完整整,一共八个字。
弘晏僵着圆脸,瞅了眼下半身。
包治他……他吗?
86. 讳疾 二更
弘晏在浴桶泡得太久, 三喜临门等得有些煎熬。
算算时日,离上回沐浴焚香,刚好过了三个月。难不成今儿是什么特殊日子?
还在疑惑间, 大总管来了, 李德全传达皇上的话,请小爷前去清溪书屋用膳。
因着太子与太子妃不在,弘晏居于畅春园的时候, 早膳时间常常被皇上占据,偶尔被太后占据, 没有一餐是自己用的。三喜对此习以为常,正要躬身应答,就在此时,弘晏恰恰穿好衣裳,慢吞吞地出来。
弘晏望着大总管,神色有些恍惚。
一个不注意, 落在李德全身上的视线有些久, 久到超过五秒, 后者周身出现一个红箭头。
极为粗壮, 极为醒目,颜色红彤彤, 生怕弘晏看不见似的, 指向大总管的脑袋。
箭头旁边跟着一行注释, 字体同样巨大——【脑补过度】
指明问题的同时, 弘晏脑中浮现一味药方,都是现有的药材,譬如当归三钱,白茅四两……用处不言而喻, 他一眨不眨盯着李德全,神色有些怔愣。
系统能力包治不育的同时,还治脑??
不到片刻,弘晏恍然大悟。
“妙手回春”在前,“包治不育”在后,两者是总分关系。神医的本事多了去了,除了治不育最是拿手,治脑也在行!
一双瑞凤眼渐渐亮了起来。
季抛来得正及时,他刚好有用处,三个月的时间,足够了。
……
弘晏眼神奇异,盯得李德全浑身发毛。
小爷老盯他脑子看,这是为何?
去往清溪书屋的路上,李德全摸了摸后领,又摸了摸前襟,自觉仪容端整,没什么大问题。想了想,他赔笑着道:“敢问小爷,奴才可有哪处不妥当?”
弘晏斟酌着,用了个温和的形容:“大总管每晚入睡,可有觉得脑袋不堪重负,带来些许压力。”
这是脑补了多少,脑补到什么程度,才会造成脑壳疼?
弘晏抑住好奇心,很想问问李德全在脑补些什么。是他汗玛法的后宫情史,还是众位叔伯的后院八卦,能否同他分享分享。
李德全对弘晏的危险想法半点不知。
他吃了一惊,左瞧右瞧见周围无人,有些激动地压低声音:“小爷如何知晓?”
这是刚刚出现的新毛病,偶尔在睡前发作。想去太医院瞧瞧,因为伺候皇上抽不出身;又因虎视眈眈盯着上位的人多了去了,大总管害怕地位不保,拖到现在都没有付诸行动。
哪知小爷一针见血,李德全激动的同时欣喜万分。算算时间,今儿是月初,难不成小爷换了新爱好,同看病有关?
弘晏没有让他失望,缓慢念出一份药方,语罢高深道:“神女入梦有保障,大总管如若信我,不如服用试试。”
李德全大喜过望。
凭借他强大的记忆力,忙不迭记下药方,一边感动地想,信,他怎么不信。莫说神女入梦,单看小爷捣鼓的东西,哪回没有保障?
见他红光满面,都不用接着忽悠,这下,轮到弘晏吃惊了。
敏锐察觉这是一个好时机,想要趁势问问李德全脑补的内容,皇上起居的清溪书屋到了。弘晏遗憾地进门,心道汗玛法作息健康,坚持骑射身体棒棒,不是一个好的观察对象。
面上甜甜一笑,秉持未雨绸缪的念头,悄悄望了皇上五秒。
五秒之后,弘晏:“…………”
红箭头摇摇摆摆地出现,红箭头指向皇上的尊臀,后边跟着的注释,是一行马赛克。
脑中浮现的方子,有内服,有外敷,内服全是清热降火的药材,包括连翘竹叶金银花。
弘晏对马赛克佩服得五体投地,半晌没有回过神。
他呆呆地问:“汗玛法,您前些日子吃了何物?重油重辣要不得。”
皇上靠在御椅之上,朝弘晏笑得慈爱,闻言面色一僵。
南边进贡的鲥鱼鲜美,清淡口味吃多了,便叫御厨换种烧法,多加些辣。谁知吃上了瘾,从昨儿开始,每当半个时辰,皇上便要小幅度地挪上一挪,换个坐姿;因着幅度极小,伺候的人从未发现,就连李德全都被糊弄过去。
万万没想到,他极力隐瞒的事儿,就这么被元宝揭露了!
皇上轻咳一声,并不想深究下去,若无其事地招招手,叫乖孙一道用膳。
见皇上有讳疾忌医的迹象,弘晏瞅他一眼,万分不赞同道:“汗玛法身为一国之君,龙体为重,怎能不叫太医瞧瞧。”继而严肃地问李德全,“每逢三日,可有请平安脉?”
眼见形势不对,联想到小爷的新爱好,李德全忧心忡忡,无有不回:“昨儿太医请见,皇上忙于政事,便让他告退了。”说着低下头,不敢再看皇上的脸色。
弘晏:“……汗玛法。”
原来已经开始讳疾忌医了!
被弘晏谴责的眼神望着,皇上的脸面再也挂不住,狠狠给李德全记了一笔,狗奴才。
他板起脸,准备用威严盖过尴尬,哪知弘晏变脸变得更快,下一秒泫然欲泣,抬手抹起眼泪,哽咽道:“您不听我,孙儿也没办法。孙儿人微言轻,这就告诉阿玛,还有众位叔伯,让他们联手进谏,定要劝得太医过来!”
皇上:“……”
那还了得?
太子面前,朕还有什么威信在??
皇上面容一阵青一阵白,生怕弘晏继续哭下去,在丢脸和丢大脸之间犹豫一瞬,终是沉重地道:“罢,请阮院判过来罢。”.
太医院院判今日在畅春园当值,正伏案研究大福晋醒来的办法。听闻皇上召见,还是大总管亲自来请,大总管的神色忧虑万分,当即心里一凛,拎着药箱狂奔而出。
气喘吁吁来到清溪书屋,眼见气氛凝重,皇上面沉如水,小爷更是食不知味地用膳;院判内心越发忐忑,冷汗渐渐遍布脊背。
脑中转过不好的念头,他颤巍巍行完礼,战战兢兢上前把脉,半晌睁大眼睛:“这——”
皇上猛地闭上眼,弘晏紧张抬头,院判诊治的结果,是否和系统能力有出入?
也当是一个验证。
说了个“这”字,院判拧起眉头,许久没开口。
李德全快要晕厥过去,皇上慢慢铁青了脸,阮老头儿就不能给个痛快?
终于,院判长长呼出一口气,撤下把脉的动作,蹲身去翻药箱。
里头塞了瓶瓶罐罐,让人瞧着眼花缭乱。院判眼疾手快地拎起一罐膏药,起身拱了拱手,冷静道:“皇上,先外敷,后内服。”像是习以为常一般。
见他语气平常,皇上神色缓和许多,颔首表示同意。
“还请皇上屏退小爷,屏退宫人!”下一瞬,院判幽幽道,“脱亵裤吧。”
87. 卖药 一更(捉虫)
热水准备就绪, 门吱呀一声合上,弘晏与李德全站在外头,大眼对小眼。
“皇上……”李德全欲言又止。
“问得少, 错得少。”弘晏深沉地说, “你好好伺候着,我先告退了。”
李德全恍惚地点点头,心下止不住生出敬畏, 牢牢记着缓解脑壳疼的药方,每隔一会便念叨一次。小爷的火眼金睛, 与太医院院判诊治的结果差不离,就连皇上也要遵循!
里间一片静默。不知过了多久,阮院判拎着药箱快步而出,面容淡定长须飘逸,直至走到拐角处,瞧见弘晏在那候着, 不禁露出惊讶的神色, “小爷。”
弘晏悄悄盯了院判五秒, 周身没有红箭头出现。他抿唇笑了笑, 道:“院判大人要去抓药?”
因着皇庄研制的圣痘,是各方通力合作的成果, 离不开太医的辛劳, 也曾给阮院判过目, 故而他对皇长孙的印象极好, 可以说好过了头。
年逾花甲的院判应了是,眼里露出慈爱,就听弘晏继续道:“可是金银花两钱,竹叶三片……”说着掰起手指, 一共六味药。
院判怔了一怔,随后转为深深的惊讶,小爷所说的方子,与他想的大致相同,不过数量分别而已。
思虑片刻,他精神抖擞地说:“是,竹叶不宜多放,纵观皇上情形,还是三片为妙。”越想越是沉迷,他看向弘晏,就如看着一个宝藏,按捺住欣喜道:“近来,小爷的兴趣可在医术?”
弘晏万万没有想到,院判还挺时髦,一看就是被“爱好论”荼毒的人。
他轻轻点头,照搬神女入梦那一套,说罢郑重道:“神女如此用意,许是不让大伯娘受苦。我能否去瞧瞧?还请院判教我!”
院判半晌说不出话。
喜意盎然的同时五味杂陈,受宠若惊的同时感动不已。太医受人尊重,京中贵人如何也离不开,可说一千道一万,医者难为,地位俸禄也就那样。他们最怕诊出绝症,惹来主子迁怒,但生老病死都是世间常事,又有谁躲得过?
见多了阴私,见多了丑态,他们连睡觉都不敢说梦话,常常担忧脑袋不保。
皇子皇孙,那是仅次于皇上的尊贵,谁会想学医术?如弘晏这般,郑重其事用了“教”字,言语处处彰显谦逊,院判从未见过。
大贝勒与太子爷不对盘,是明眼人都知道的事。大贝勒府的阿哥格格出痘,小爷分外惦记;这回大福晋重病,小爷依旧惦记。还有小爷口中的“神女”……
对他来说,是天大的好消息,对大贝勒来说,更是天大的福运。院判深吸一口气,对此深信不疑,长须发颤,躬身激动道:“老臣何德何能?大福晋的病,臣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路上有弘晏吹捧激励,院判如打了鸡血似的,效率蹭蹭蹭上涨,不到片刻,皇上面前摆了一碗苦药。
外敷很是有用,不难想象内服的功效。皇上神色莫测,终是捏着鼻子一饮而尽,与此同时,他也回过味来了,“元宝跟着院判走了?”
李德全小声应是。
“医术,看病。”皇上揉揉眉心,时隔三个月,元宝终于有了新爱好,还是与他无关。
许是为了老大媳妇,这很好。但新爱好的威力太过强劲,让他至今心有余悸,那双清透的眼睛一扫,谁吃得消?
这时候,便要李德全发挥狗头军师的作用。
大总管不惜拿自己举例,揭露脑壳疼被小爷发现的秘密,并同皇上信誓旦旦地道,没有谁能逃过。譬如太子爷,譬如四爷八爷,您等着瞧就是了!
“……”皇上奇异地看他一眼,转而变成赞许。
这个主意,不错。
打消惩罚李德全的念头,皇上沉声吩咐:“元宝每回断言,一字不漏给朕汇报。明白?”.
大贝勒府死寂一片,成日萦绕着浓重的药味。下人们低着头,脚步沉沉,再不敢发出响动,生怕惹怒困兽似的贝勒爷。
大福晋依旧未醒,呼吸渐渐微弱下去,连孩子们的哭泣,也唤不回额娘的睁眼。胤禔坐在榻前,面色一日比一日沉郁,从昨儿起,他再没有发脾气,眼神空洞得惊人。
“福晋,你醒来吧。从前都是我的错,你若醒来,便是给爷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打我骂我,我都受着。”他小声说,“爷同你发誓,再不去争了,好好同你过富贵日子……”
说到最后,胤禔有些哽咽,都说失去才懂得珍惜,他是真的怕了,也是真的悔了。如今他只有她,若能重来一次该多好?
福晋去了,五个孩子怎么办,他怎么办?
独自走完下半辈子,还有什么乐趣。人的一生,就这么看到了头。
嬷嬷婢女守在外头抹眼泪,太医面色凝重,低声在旁商议着什么。
因着事急从权,太医们常进常出,更不必通报;阮院判进来的时候,众太医吃了一惊,皇长孙殿下怎么也在?
弘晏亦步亦趋跟在院判身后,眉心紧锁。
大福晋的情况,比他想象得还要严重。双目紧闭,瘦骨嶙峋,且喂不进饭;为了更好的诊治,须洗去面上妆容,当下,她的脸庞青白交加,唯独显出清秀的轮廓。
如今,大贝勒眼眶通红,没有半分嫌弃,看得弘晏有些唏嘘,想了想不予置评。
都是大伯自个作的,活该受着。
余光瞥见弘晏也在,胤禔以为自己看错了。晃晃悠悠起了身,他胡乱一抹脸,努力挤出一个笑,笑容像哭一样,“侄儿怎么来了?这儿湿气重,怕冲撞了你。”
“大伯。”弘晏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于是开门见山道,“我给院判打下手,为大伯娘瞧病。”
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都惊了!
却是没人在心里斥责“胡闹”与“不自量力”,往日种种事迹,无一不证明小爷的可靠与神奇。除了太医们心有疑虑,其余人望向弘晏,双目炯炯,尤其是仪容堪忧的胤禔,“暴亮”不足以形容他的眼神——
“侄儿。”他咽了咽干涩的喉咙,语无伦次地说,“你尽管瞧,你尽管瞧,大伯绝不会多嘴。”
继而火急火燎退到一旁,给院判他们让位,好似弘晏的一句话,便让他枯木逢春,与起死回生也没什么差别了!
十全大补丸也没见效那么快的。
太医看得目瞪口呆,院判也是震惊不已,不由自主上了前。
他专注地看着弘晏,弘晏专注地看着大福晋。时间超过五秒,红箭头接连出现,指向她的大脑、躯干,光是小腹,便有数个明晃晃的标记。
【忧思过度】【机能衰退】【慢性炎症】……
疾病杂糅在一块,积少成多来势汹汹,丝毫不给人反应的时间,这才导致她的昏迷。
红色箭头触目惊心,弘晏严肃着脸,用通俗易懂的语言,低声和院判道:“少说要有三个方子,修养两个月。大伯娘的身体四处漏风,堵上不行,还需巩固,您觉得如何?”
院判眼中异彩连连,思虑片刻,迫不及待地道,“拿纸笔来。”
寝卧霎时变得忙乱,大贝勒成了局外人。弘晏叙说药方,院判奋笔疾书,太医屏息围观,半晌,有太医不解地问:“这干橘皮,燕子羽,又是什么道理?”
院判越是琢磨越是恍然,犹如醍醐灌顶,原来还有这样的法子,从前是他拘泥了!
闻言沉声道:“万物皆可入药。”
“红豆与甘草呢?”
这个,院判也不知道,纠结的同时,弘晏贴心帮忙解答:“调味。”
“……”
院判恍然大悟,神女的指点,果然非同凡响。
这药方着实巧妙,颠覆了医者一贯的思维,太医们恍惚的同时,慢慢琢磨出了一点味道。
听着有些离谱,细想很是靠谱。
原来还能这样配!
有小爷做担保,风险已然降到最小,但说一千道一万,大福晋情势危急,他们怎敢贸贸然地抓药,须有贝勒爷同意。
眼见讨论声消失不见,胤禔激动地道:“就依侄儿说的来!”
生怕太医否决弘晏的提议,他恨不能抢过纸笔,虎视眈眈盯着院判,眼底有了杀气。
院判一口气噎在喉咙里:“……贝勒爷莫急,小爷的方子可行。”
听到这话,满屋子人喜极而泣,齐齐跪拜下去。
“既如此,还不抓配?”胤禔激动地流下眼泪,露出真切的笑容,吩咐左右太医。紧接着想起什么,犹豫一瞬,提出一个灵魂疑问:“福晋不醒,该如何喂药?”
这是一个好问题。
弘晏盯着【入梦不愿醒】的红箭头,后附几种解决办法,排在最前的,便是“满足患者最强烈的心愿”。
大福晋最强烈的心愿是什么?
弘昱与四格格已然痊愈,孩子们哭诉没用,大伯深情也没用。想到此处,弘晏沉吟一瞬,道:“大伯若信得过我,就让侄儿试试。”
胤禔欣喜若狂,连连说好,候在一旁望眼欲穿。
为了不打搅小爷,众人屏息凝神,霎那间满室寂静。
弘晏趴在大福晋耳边,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呼唤她,“伯娘,我是大侄子元宝,你在听吗?大伯已被汗玛法逐出宫城,流落街头卖壮阳药去了,每天只赚五文钱!”
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大福晋的手指动了动。
弘晏声情并茂:“你若醒来,就是我的知己。汗玛法怜惜伯娘,决定保留您的身份,我们一起围观大伯卖药……呀,他今儿分文未赚,就差上街乞讨了!”
知己。
逐出宫城,卖壮阳药。
大福晋缓缓睁开了眼,嗓音干涩地问:“……真的么?”
88. 预售 二更
早在弘晏耳语的时候, 众人渐渐察觉到了不对。
“大伯被汗玛法逐出京城,流落街头卖壮阳药,每天只赚五文钱”, 听得他们一脸惊恐, 咽着干涩的喉咙,更不敢去看大贝勒的脸色,只觉自己灵魂出了窍。
我是谁?我在哪?
贝贝贝勒爷, 怎能和壮阳药扯在一块?
每天五文钱,这也太惨了, 卖草鞋都不止这个数!!
院判揪断了一根长须,太医面色空白,对于唤醒大福晋一事,他们觉得悬;对于气死大贝勒一事,他们觉得稳。
哪知小爷循序渐进,贴心至极地给伯娘保留了尊贵身份, 还允许她做自个的知己, 一道围观贝勒爷卖药……
故事娓娓道来, 加上弘晏声情并茂的叙述, 在场之人全有画面感了。
除了胤禔,他们发自内心产生一个疑问:这, 就是唤醒大福晋的秘诀?
你贫穷, 我富贵, 你越惨我心越美?
胤禔僵着脸, 欣喜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真真觉得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拉渣短须遮盖着的面容绿了又紫,紫了又绿, 顾及侄儿往日恩情,顾及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强忍阻拦的念头,也罢,死马当活马医,侄儿高兴就好,不过下一回脸面而已。
他在心里悲戚一笑,福晋温柔美丽,善解人意,惦记同他好好过日子;侄儿这般贬损他的手段,没用的。
胤禔这么想着,大福晋醒了。
大福晋嘶哑着声音问:“真的么?”
胤禔:“???!”
.
大福晋的问话一出,所有人失语了。
失语过后,他们面上带了狂喜,寝卧霎时变得热闹万分。搀扶的搀扶,喂水的喂水,把脉的把脉,抓药的抓药,好一阵忙乱过后,情形终于安稳下来。
大福晋斜靠在软枕上,眼睛一眨不眨望着弘晏,许是刚从梦里挣脱,神色有些恍惚:“元宝,伯娘……真成你的知己了?”
此时此刻,哪还顾得上什么修罗场,弘晏肯定地答应下来。
大福晋露出一个心愿得偿的微笑。
大贝勒脚下生根似的,在一旁怔怔盯着她,眼底激动、喜悦、感激等等情绪汹涌蔓延,最后化为一滴热泪。
因为被蜂拥而上的人群挡住,恍惚之下,大福晋并没有看到丈夫。她继续发问:“汗阿玛果真下达命令,胤禔卖药去了?”
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欣喜。
众太医:“……”
大贝勒:“…………”
这下,轮到弘晏忧愁了。
不过试上一试,没想到效果超群,忽然间被赶鸭子上架,要怎么回复好呢。
生怕大伯娘失望过度,导致再次昏厥,弘晏为大伯流下一滴鳄鱼的眼泪,当即顺着她的话,万分笃定道:“是的。”
说罢,弘晏连忙打补丁:“实在对不住,侄儿撒了一个小谎。壮阳药,还在研制当中,因为朝臣联手求情,汗玛法仁慈,撤下逐出宫城的命令,就单单让大伯卖药……”
至于为什么是壮阳药,也唯有此药紧跟时事,能够衬托大伯的惨状,最是符合他的性别。
难不成卖孕子丹?不行,故事也要讲求逻辑。
大福晋没有失望,像是早料到了一般,欣慰地点点头。
她喃喃道:“只要不掺和有的没的,做什么都好。”
胤禔:“……”
胤禔莫名其妙得了个差事,和天降黑锅没有什么差别。他实在不懂,福晋醒来明明是大喜事,怎么就牵扯到卖药了?
扒开人群上前,他眼含热泪,激动地为自己正名:“福晋,侄儿一片胡言——”
弘晏咳嗽一声,给大伯使了个眼色。
院判也咳嗽一声,小幅度地摇了摇头。为今之计,再不能刺激大福晋,孰轻孰重,贝勒爷当有所取舍。
大福晋略微疑惑地看着他。
胤禔生生拐了个弯,挤出真挚的笑容,“侄儿一片胡言,没想到误打误撞,实在是深得我意,深得我意。壮阳……药,爷当仁不让……承包了。”
继而闭了闭眼,颤声问弘晏:“这药,何时才能研制出来?”
弘晏实话实说:“目前没有案例参考。”
这不是普通的壮阳药,怎么着也要根治不育,否则功效何在?
总要与街边小广告有所分别。
胤禔:“……”
弘晏上上下下打量胤禔,发现后者身体健康得很,没看出有这方面烦忧,唯有【睡眠不足】一个问题。想了想,压低声音问新出炉的知己:“您觉得,大伯可需要?”
大福晋温柔一笑,缓缓道:“从前无需,如今不知。”
“不知”的意思,许是有隐患在……
一束束目光如探照灯似的望来,胤禔要晕了。
他嘴唇哆嗦着,好悬没被弘晏的问题气死,什么叫大伯可需要?
他不需要!!
弘晏若有所思,决心把大伯列为重点观察对象,不仅如此,他还是壮阳药的贩卖者,新项目的合伙人。
大致拟订出计划,准备来日同大贝勒好好商量,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养好大福晋的身体。
恰在此时,太医抓好一剂药方,里边都是最易寻得的药材;至于什么燕子羽,还需耗些功夫采购,弘晏连忙抛开杂念,吩咐说:“煮上吧。”
“伯娘莫怕。有太医在,有侄儿在,不出两月,您便能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出门了。”弘晏露出一对小梨涡,“药味不苦,是甜的!”
沉睡之时,对于周边声响,大福晋隐约听得见。闻言眼眶发红,鼻尖酸涩,笑着颔首道:“好。”
光是为了元宝,为了几个孩子,她也要认真休养,等待胤禔卖药的那一天!
.
留了太医院院判总揽事宜,弘晏在众人的热情簇拥下用过午膳,忙不迭钻进马车,催促小灰快快回宫。
小黑的间谍事业步入尾声,据说已经打入敌人内部,就差放火烧总坛,不日就会回到身边。多日不见,弘晏还怪想他,只因小灰一板一眼会坑人,不是优异的聊天对象,哪有小黑表情丰富,还有间谍之王的光环!
对于主子的嫌弃,小灰半点不知,兢兢业业充当马夫职责,护送主子回到毓庆宫。
“额娘,”弘晏甜甜呼唤,“儿子回来啦。”
现如今,太子妃怀孕八月有余,没了精力掌管宫务。皇上太后体恤,把最大一部分宫权,交由宜妃看管,贵妃荣妃分得其余部分,却是无人提出异议,无人敢提异议。
五爷泡在皇庄里边,九爷身负秘密差事,他们向着谁,还用多说?
惩治隆科多之时,宜妃娘娘所作所为,深得皇上心意;加上对太子妃的示好,连带着毓庆宫态度温和,两相加持,宜妃在后宫里的地位水涨船高。
太子妃月份渐渐大了,即便抛开宫务,也避免不了怀孕常有的症状。
嗜睡浮肿,深夜浅眠,时常惊醒一旁的太子,为此,她劝了不知多少遍,胤礽却是充耳不闻,每晚扶她起夜。
全嬷嬷暗地里抹眼泪,觉得太子爷再也不是从前的太子爷;何柱儿感动不已,咱们爷的觉悟,定在皇阿哥里头排第一。
弘晏满意至极,好男人计划的开展,又前进了一大步。有阿玛做榜样,其余叔叔们还会远吗?
满意归满意,父子俩心疼太子妃的辛苦,除了叮嘱太医,轮流守她身边,其余却是有心无力,没有什么好办法。
弘晏遗憾不已,因为【养猪大户】的能力,无法倾听弟弟妹妹的心声…….
听见儿子呼唤,太子妃有些惊奇。
元宝的声音,无端透出些许欢快,难不成在畅春园遇上什么好事,同她报喜来了?
杏眼漾出柔意,太子妃叫人搀扶着起身。弘晏掀开帘子,见此面色一变,赶忙制止:“额娘靠在榻上,起身做什么?我可是长了腿的。”
说罢,小心坐在太子妃身旁,屏退众人,继而悄声道:“额娘,儿子昨晚做了一个梦。”
这个开场白,太子妃总觉得哪里听过。
弘晏这般那般叙说了一遍,郑重其事地道:“神女教我医术,教我看病,儿子这就给您瞧瞧。”
……
太子今儿回宫早,也因‘大福晋苏醒都赖皇长孙’的传闻,想要问问元宝前往大贝勒府,都做了些何事。
踏入正院,发现嬷嬷宫女全候在外头,太子脚步一停,不由想起上回的邀宠乌龙,霎时心下一凛,摆手制止了通报,掀开帘子径直而入。
有了一回,不能再有第二回。
不到片刻,熟悉的嗓音传入耳中,带着些许神秘:“额娘,大伯决心售卖壮阳药,您看阿玛……要不要来上一份?”
89. 对峙 一更
太子妃还没从元宝给她瞧病的讶然与惊喜中回过神, 猝不及防听到这个问题。
弘晏手拿小本本记录给额娘的药方,那副模样专业至极,给人的感觉特别可靠, 好似泡在太医院进修过一般!
大贝勒准备卖壮阳药……
太子妃面色空白一瞬, 即便她眼界宽阔,见多识广,却被弘晏的话震了一震。
大哥是有多想不开, 要去卖药?
卖药也就罢了,为何要卖壮阳药?
莫不是瞧见大嫂清醒, 且有痊愈的可能,他高兴疯了?
太子妃一时间没想明白,故而最后几句听得恍惚,“现如今额娘不知,想来是不需要的……”
弘晏懂了。
额娘与大伯娘的境况,从某种程度来说, 是一模一样的。
想了想, 将阿玛列为普通观察对象, 仅次于合作对象大伯;正欲继续问询, 太子黑沉着一张俊脸,忽然出现在他面前。
“福晋。”太子挤出一个笑, 紧接着望向儿子, 再也保持不了储君风仪, 不可思议地问他, “不过一日未见,出宫学了什么东西?”
弘晏:“……”
弘晏唬了一大跳,不自觉往后缩了一缩,回宫这么早也就罢了, 阿玛怎的没有通报,跟做贼似的。
但目前重要的不是这个,是如何度过壮阳药的危机。
问问题,是为额娘着想。但被他爹听见,性质就变了,男人尊严不能丢,阿玛若恼羞成怒,该怎么好?
嗅到山雨欲来的危险气息,弘晏无比自觉地抓上太子妃的衣摆,露出一个傻白甜的撒娇笑容,心下转过数十个弯,想出几百个开脱的理由。
正欲解释,太子冷冷笑了一声,凤眼喷出火焰,却非朝着弘晏去的。
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怒声道:“爱新觉罗·胤禔!蠢笨如猪也就罢了,竟还误人子弟,好,好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壮阳药,明明是老大需要。自个虚得要命,还想扣锅扣到他身上!
胆敢引诱他的儿子,怕是活得不耐烦了。
原以为老大改邪归正,意图好好做人,谁知没有。教元宝这席话,想着在福晋面前抹黑自己,好生歹毒的心思,好生恶毒的计谋!
若他没有撞见,后果会如何?
被福晋递来壮阳药的情形,太子简直不敢去想。
眼见太子妃尚能保持清醒,没有听信胤禔的“谗言”,太子大松了一口气,继而怜惜望了弘晏一眼,就如望着地主家的傻儿子,准备回头好好教导教导,掰正元宝误入歧途的念头。
当务之急,便是惩戒罪魁祸首。五岁孩子,怎知何为壮阳药?
太子眼神一厉,如风而来,又如风一般地走了,看得弘晏目瞪口呆,觉得事态有些超出预料。
太子妃忍不住问:“爷往哪去?”
太子遥遥的声音传来,语气沉凝至极:“畅春园。”.
皇上大清早没了面子,被李德全一提醒,恍然大悟的同时转变思想,准备看儿子们的热闹。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热闹到来的如此迅速。
这才多久?元宝给老大媳妇看个病的功夫!
太子前来觐见的时候,皇上正在喝茶。
“汗阿玛,儿臣有要事。”
见胤礽怒气冲冲,皇上扬眉,顿觉有些新奇,太子越是长大,越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他不动声色换了个坐姿,“讲。”
太子掀袍跪下,阴沉着面容告状,皇上一口茶喷了出来,呛得他直咳嗽,“……你说什么?”
一国之君少有狼狈的时候,李德全见势不妙,赶忙从呆若木鸡的状态回神,火急火燎递上帕子。
皇上擦了擦衣襟,又擦了擦嘴,好悬平复咳嗽,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实在不敢置信,就听太子重复了一遍:“汗阿玛明鉴,儿臣的声誉不容抹黑。何况元宝尚且年幼,却对壮阳药知之甚深,都赖大哥的别有用心。”
说着怒极而笑:“大哥自己需要,自己售卖即可,扯上儿臣做什么?!”
皇上:“…………”
皇上半晌没有开口。
老大好好的差事不干,准备售卖壮阳药,甚至讽刺太子雄风不振,他是不信的。
何况教坏元宝这事,真实性有待商榷;元宝已然有了看病的新爱好,一看一个准,太子怕还不知晓。
只是无缘无故的,为何要提壮阳?
莫非老大有了那方面隐疾?
心知乖孙不会无的放矢,皇上沉吟片刻,斟酌道:“这其中,是否有误会。”
这话有悖皇上平日的作风,既不霸道也不威风,更是出乎太子预料。太子震惊了,委屈了,到了这个地步,汗阿玛还要护着胤禔?
孤不是汗阿玛最爱的崽,连元宝也不是了么?
太子的眼神,明晃晃显出委屈的意思,瞧着瞧着,皇上心软了,“你待如何。”
闻言,太子心弦一松,缓缓道:“还请汗阿玛宣召大哥入园。”
两相对峙,他定要老大承认自己的罪行,再不能猖狂下去.
大贝勒府。
大福晋喝药之后安稳入睡,胤禔终于有空拾掇自己了。沐浴更衣,剃须净面,拾掇得像样之后,守在福晋床前,一会高兴一会忧愁。
高兴自不用说,忧愁却是汹涌澎湃,既为福晋的冷酷无情,也为侄儿的不讲道理。
但他已然答应卖药,在场众人听得明明白白;大丈夫一言九鼎,若他反悔,惹得福晋病情反复,又该如何是好?
胤禔眉心紧锁,一咬牙,终是下定了决心。
罢,等壮阳药研制出来,他卖就是了。
现下唯有一个问题,汗阿玛明察秋毫,诸事瞒不过他。若汗阿玛问起,该如何解释?
正琢磨着,畅春园来了旨意。皇上突如其来的召见,让胤禔心慌一瞬,以为自己暴露了。
转念一想,不对啊,药还没个影,一切都是构思而已。
他与侄儿的对话没出寝卧,窜上天也没那么快的!
何况弘晏回的是毓庆宫,他叫人打听过。大贝勒心下一定,赶忙叫人牵马,大步而出,快马加鞭奔向畅春园。
……
“儿臣给汗阿玛请安。”
哪想太子也在,望着他面沉似水,霎那间,大贝勒有了不好的预感。
尽管内心波澜起伏,犹带对侄儿的感激,胤禔想向太子露出一个示好的笑,却因与之相斗多年,惯性被养了出来,笑容条件反射般变得狰狞。
太子冷冷一笑,汗阿玛您瞧,这是无辜的表现么?
皇上揉了揉眉心,笃定变得犹疑起来,盯着大贝勒好半天,示意太子出声问询。
时辰渐渐过去,怒意渐渐沉淀。太子转向大贝勒,不咸不淡地开口:“大哥可有卖药的意图?”
胤禔面色一僵,太子是如何知晓的。
难不成是侄儿告的状?也不对,弘晏何须如此。
“非是元宝告诉孤。”太子一笑,面色变得和善,“有,还是没有?”
胤禔:“…………”
胤禔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太子呼吸一紧,压低声音问:“那药的用途,可是壮阳?”
胤禔震惊地看着他,完了,瞒不过汗阿玛了。
大贝勒的反应说明了一切,首轮对峙,太子大获全胜。万万没有想到,老大卖药居然是真的,皇上渐渐沉下了脸,荒唐,荒谬,成何体统?
皇家的体面何在?!
察觉到空气的凝滞,胤禔暗道不好,连忙跪在地上,结结巴巴地解释,“汗阿玛,儿子没有胡闹。儿子不得已为之,正是为了安抚福晋……”
李德全倒吸一口凉气,为了安抚大福晋!后面省略了几个字,贝勒爷这是自爆了?
太子眼睛一闭,黑锅没了,孤终于沉冤得雪。
皇上不可置信,老大媳妇身体不好,都这样了,胤禔还不行??
大贝勒正欲继续解释,皇上摆手制止了他,叹气说:“哄骗侄儿,强加太子等等行事,朕再找你算账。你还年轻,身体要紧,切不可讳疾忌医。”
蠢就蠢些,怎能患了这样的病?眼瞧着老大醒悟过来,不再同明珠掺和有的没的,他还没有欣慰多久,就出了这样的噩耗!
定是元宝说了什么,老大才会想到制药,想到卖药。皇上虽不能感同身受,却也怜悯谅解。
“来人,请当值太医前来把脉,就算不行,也要给贝勒爷治行了。”皇上凝重道,继而迟疑一瞬,望向胤禔,“你既喜欢研制那药,朕便允了你。”
胤禔:???
胤禔觉得有哪里不对。
什么叫不行,什么叫身体要紧,不可讳疾忌医?
面色涨得通红,他急声说:“汗阿玛,儿臣健康得很,用不着请太医!”
“大哥,孤都懂的。”
太子蓦然出声,沉痛地摇摇头,“逃避狡辩,转移视线,乃是人之常情。孤懂你的煎熬怨愤,却万万不能走入歧途,万万不能带坏元宝。你说什么都好,怎能说孤不行?”
胤禔觉得自己活在梦里。
他捂着心口,恨不能喷出一口血。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大贝勒颤颤伸出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太子,神色恍惚,像是自言自语,“你不行?”
这话,他什么时候说过。
太子面色猛然一变,“大哥,汗阿玛都看着。到了这般地步,你依旧想着嘲讽孤,依旧执迷不悟吗?回头是岸,收手吧!”
90. 诈话 二更
六月没有飞雪, 大贝勒觉得自己比窦娥都冤。
被太子指成十恶不赦的‘罪人’,他呆滞着脸,终于回味出了一点意思, 脸唰地一下变绿了。
好啊, 原来是胤礽告的状,是胤礽污蔑他!!
一下子被打成“不行”,胤禔又急又气, 一时间想不出反驳的话,于是失去最佳辩解时期, 愣是没有找着插嘴的机会。
太子长篇大论,劝导他弃恶从善,苦口婆心都不带重复的。好不容易停了一停,紧跟着皇上的叹息,核心论点便是“不要讳疾忌医”,皇家不缺医疗资源, 总有治好的一日。
再不济还有元宝呢, 神女给出的建议, 比太医还要靠谱些。
皇上语气温和, 眼神慈爱,这是胤禔许久没有受过的待遇, 但他实在笑不出来。
谁要在这方面, 得到汗阿玛的怜惜??
大贝勒的脸绿得发紫的时候, 太医拎着药箱到了, 有太子在一旁贴心指点,太医面色微变,拱一拱手,愁苦地替胤禔把脉。
把了不知多久, 久到换了诸多姿势,久到大贝勒想要抬脚踹人,太医终于开了口。
太医的诊断语焉不详,你觉得他说了许多,实则什么也没说。太子已然习惯他们打太极的方式,于是换了种问法:“大哥可要补身体?”
“回太子爷的话,要的。贝勒爷眼下青黑……”想来是睡眠不足……
迎着大贝勒不可置信的神色,太子淡淡一笑,看向皇上。
皇上摆摆手,继而看向胤禔,沉声道:“幸而发现得早,不算晚。”
年纪轻轻,还没过三十,怎就得了这样的病?.
大贝勒黑着脸出园,黑着脸上马,冷冷的风吹在脸上,差点没有黑成面瘫。
一边快马加鞭,一边咬牙切齿地念叨:“太子,胤礽。”
日后病了,不中用了,别想从他那儿买壮阳药!
想买,也行,十万两一颗。
临到府邸实在气不过,胤禔翻身下马,将缰绳甩给贴身太监,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冷笑着道:“福晋已是弘晏的知己。你说,若爷也掺上一脚,太子会如何?”
太子爷气炸是肯定的,只是……
贴身太监犹豫片刻,决定忠言逆耳,“几日前,您明确拒绝过小爷。”
“狗奴才,爷反悔也不成?”胤禔剐他一眼,恶狠狠地开口,“弘晏的知己之位,我要定了。”
贴身太监诺诺应是,不敢再撩虎须,赔笑着吹捧道:“爷必定手到擒来,马到功成!”
……
三贝勒的府邸,与大贝勒府隔了一条街。
胤禔说这话的时候,三爷刚刚下衙,同他离得不远。大福晋好转的消息,三爷也有所耳闻,如今见了大哥,正想上前贺喜,忽然间脚步一停,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吃惊地站在原地,眼睁睁望着大贝勒入府,半晌回过神来,向身边人求证:“大嫂成了弘晏侄儿的知己,大哥这是……也想?”
左右对视一眼,齐齐点头,是这样没错。
三爷轻嘶一声,大新闻啊。
很少有人知道,三爷除了醉心书画,还有一个碎嘴的爱好。这个爱好,荣妃不知晓,三福晋也不知晓,唯一知晓的,唯有从小一起长大、年岁最为相近的四爷——
五爷养在太后跟前,六岁还只会说蒙语,不是一个好的抒发对象。何况四爷嘴严得很,即便不耐烦也默默听着,久而久之,兄弟俩有了些许默契,直到大婚过后上朝参政,这才停了一停。
也是整治国库之后,三爷老后悔了,准备紧跟太子四弟的步伐,不再闹明哲保身的大笑话,也不再隐忍自个的小爱好,开始频繁寻上四爷,试图与他重燃多年前的默契。
说实话,四爷觉得重拾爱好的三爷比乌鸦还吵闹。
可是没法子,一来,三哥是兄长,他不能拒之门外;二来,幼年被荼毒习惯了,如今熬过不适应,倒也还好。
就如当下,三爷兴冲冲地不请自来,压低声音叫了句:“四弟。”
四爷给他倒了一盏茶,示意有话快说。
三爷自得一笑,絮絮叨叨念起近来之事,比如谁家添了美妾,谁家抱了大胖小子,那谁都六十的年纪,也不怕闪了腰。
四爷默默听着,不发一言。说到最后,三爷歇了一口气,终于说起方才的大新闻:“大哥那脸黑的,同泥鳅也差不离,还说要同大嫂一样,做弘晏侄儿的知己。要让二哥知道,那还得了?”
知己。
什么时候的事?
四爷眼神一凝,转杯的动作停了下来,道:“三哥再同我详细说说。”
三爷愣了愣。
片刻恍然大悟,又有些懊悔,老四可在乎知己名号,他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但秃噜出口的话覆水难收,他讪讪一笑:“行,哥哥这就说,哥哥这就说。”.
晚膳时分,结束一天养猪工作的五爷回到院里,正和福晋用膳的时候,收到一张秘密字条。
字条乃是四爷的字迹,上有一句话:【神武门外一见】
四哥想要同他见面?
还是如此郑重的方式,五爷神色渐凛,心下有了诸多猜测,嘴里的饭顿时不香了。
撂下一句“福晋先用,爷去去就来”,他霍然起身,往外狂奔而去,徒留五福晋捧着碗,望着满桌子菜发愣。
投胎呢这是?.
远远望见四爷的背影,五爷止不住胡思乱想,心道四哥是想体验一番孵蛋,还是想要同他一道泡温泉?
四爷负手而立,听到脚步声渐近,缓缓转过身,面色很是沉肃:“五弟。”
五爷咽了咽喉咙,手指紧张地一搓衣袖,下意识以为是什么坏事。
只听四爷叹息一声,开口道:“大嫂成了元宝的知己,大哥怕也不远了。”
大福晋是女子,又是嫂嫂,他无法同她相争,但大贝勒不同。
继而将胤禔在府前的话,细细叙说了一遍,说罢摇了摇头,双目湛然地盯着五爷,“明明是五弟在前。近水楼台先得月,这知己之位,怎能让大哥抢去先机?”
四爷话间的感染力极强,五爷瞬间提起了心,不由自主顺着那副画面想象,慢慢皱起了眉。
大哥性子本直,若他不要脸面,谁争得过?
忽然间又想,不对,自个不必过于忧虑,地下知己,是有保障的。
“四哥莫忧。”五爷长呼一口气,转而笑道,“任凭大哥智计百出,弟弟已然争得知……”
四爷似笑非笑望着他。
诈出话了。
五爷笑容渐渐凝固,逐渐转为惊恐。
他的腿儿在打摆子。醉翁之意不在酒,四哥这是在诈他??!
没等四爷质问,五爷深吸一口气——
他一溜烟逃了!逃进宫中头也不回,活似身后有鬼在追。
四爷:“……”
一旁的苏培盛:“…………”
五爷这行径,咋就那么熟悉呢。
四爷气极而笑,“老五怎的学起老九了?”随即平静下来,淡淡道:“逃便逃吧,明儿还要办差去。皇庄就在玉泉山上,还能躲我一辈子不成?”.
五爷回房之后急得转圈圈,心道大事不好,大事不妙,更没了胃口用膳。
他这么转,转得五福晋头晕,半晌沉下了脸,“这么久了,爷是在想投胎用什么姿势好?”
五爷:“……他塔喇氏,你闭嘴。”
原本想要求助福晋,被她这么一气,更多出于大男人的尊严,五爷终是放弃这个念头,准备另觅它法。
绞尽脑汁没想出个所以然,外头有人传话说,皇长孙殿下来了。传话人的语气暗含激动,五爷与五福晋一听,神情同样变得激动,异口同声地道:“还不快请?”
五福晋叫人撤下膳桌,理了理发鬓,那模样看得五爷牙酸。打扮得再好看,爷才是元宝的地下知己,一时间忘记被四爷抓包的忧愁,笑容满面迎了出去。
……
五爷有个新梦想。
在外帮助知己悉心养猪,在家抱上嫡子嫡女,好好将他们养大,同福晋过上神仙日子,想想就美滋滋。
为此,五爷不懈努力,脸皮一日日地变厚,好不容易留宿正院,对内梦想终于实现了一小半。
但要彻底实现对内梦想,还得靠缘分。弘晏此次前来,便是给五叔五婶看一看身体,解决缘分途中的拦路虎;至于五婶自身的意愿,他绝对支持!
五爷迎了出来,他定睛一看,暗暗点了点头。
除了【忧愁过度】,没什么大毛病,这个等会解决。
五福晋迎了出来,他聚精会神地望去,渐渐严肃了脸。不为孩子,也为自己,五婶需要喝一个月的药才行。
但,女子的脸面最是重要。琢磨了一会儿,他郑重地说:“侄儿最近在学医术。五叔改善肾脏的同时,五婶也得驱驱寒气,双管齐下,方是正道!”
话音落下,院里一片寂静。
五福晋睁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五爷,“……你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