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 织机 二更
四爷说罢, 织机的声音骤然停下,绣坊一片诡异的寂静。
见织造大人都要以礼相待,由此略知贵人身份, 从而激动得哆嗦的管事蓦然瞪大眼, 连曹寅李煦都愣了好些时候,怀疑自己听错了。
可再怎么看,四贝勒好端端地站在那儿, 皇长孙殿下也好端端地站在那儿,就着四贝勒的话微微点头, 眼睛布满赞赏,一副很认同的模样。
曹寅:“……”
李煦:“……”
他们只觉呼吸都不顺畅,差一点点就要捂住胸口,跪下劝谏了。小爷前来绣坊还不够,连带着堂堂皇阿哥,堂堂四贝勒, 竟对女儿家才会上手的织布感兴趣, 这、这要传出去让皇上知晓, 他们该如何交代?
这怎么能行?!
曹寅选中这里的缘故, 是因隐约有些印象,这儿的管事倒还机灵。事实证明他的选择不错, 无需他下命令, 管事从呆滞中拔出神, 急急忙忙遣散绣娘, 好似身后有鬼在追。
清场过后,管事气喘吁吁地作揖道:“二位贵人,使不得,使不得!这都是绣娘干的活计, 怎能让您的尊贵之躯——”
四爷一挑眉,浑身威仪压迫式地散发,淡淡打断了他:“不过生了兴趣,想要尝试罢了。汗阿玛准许之事,怎么,你不愿意。”
看似对着面前人,实则对着曹寅李煦,给他们稍稍提个醒。听闻‘汗阿玛’三个字,管事腿一软,面色空白,心脏好似迸出胸腔,他平生何时见过这样的大人物?还有贵人所说的“侄子”……
当即哆哆嗦嗦地道:“有,有的!里头有个隔间,放着一架最好的织机,用了最名贵的木料,等闲不轻易动用,您,您快请。”
曹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和李煦眼睁睁看着叔侄俩手牵着手,兴致勃勃地往里走。只听木门嘎吱一声响起,又嘎吱一声关上,半晌,传来四爷一句悠悠的话:
“方才观摩许久,织的不好,还请见谅。”
曹寅:“……”
李煦:“……”
不知过了多久,也仿佛一瞬间,唧唧声十分有规律地摇动着,一刻不停钻进人的耳膜。于江南叱咤风云的两位织造,慢慢化为两座雕像,等候着皇长孙殿下,还有贝勒爷织完布。
隔间。
弘晏瑞凤眼亮晶晶的。他掏出藏在衣襟的炭笔,还有折叠好的白纸,小小声地说:“四叔,我就知道,你与侄儿的默契最足了。”
现如今一人织布,一人画画,既不耽误功夫,又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隐瞒。要知道在江宁这一块,织机可是曹家的‘垄断财产’,市面上不予流通,便是购买,也得花好大的价钱,如若不是富人,根本买不起织机!
百姓少有织机,习惯在曹家经营的布庄购买布匹成衣;手巧的女子想要赚些钱财,养家糊口,唯有成为绣娘一途,或是织布,或是制衣,还需经过重重筛选,曹家更是她们打破头想去的地儿。
——毕竟天下百工,占据各行各业。都说士农工商,虽农耕为本,百姓的养家手段不止养猪,也不止种植,还有手工一途,《养猪手册》对她们全然无用。
如若没有猜错,方才零星的空位,或是坐着面黄肌瘦,或是刚招进工的绣娘。便是富庶无比,占尽天下税收的江南,哪有人人面色红润的奇迹景象呢。
听闻弘晏的话,四爷面上不显,心中既高兴又舒坦,冷锐的棱角变得柔和,嘴角掀起微微的弧度。
元宝一拿炭笔,他便明白侄儿想做什么,毕竟三爷上位的方式刻骨铭心,他绝不可能忘记。为着更好地配合,织机怎么用,他当真默默观察了许久,沉吟片刻,方像模像样地动起手来。
见弘晏弯着眼睛,一个劲地盯着自己瞧,四爷宠溺地摸摸他的头:“快画。”.
唧唧声响了有一段时间。绣坊里,曹寅李煦脱离双眼发直的雕塑之状,在过道内来回踱步,管事候在一旁,大气不敢喘上一声。
还是那句话,皇命不可违,小爷便是想要上天,他们也得兜着,出了事儿第一个被皇上责罚。
话是这么说,曹寅也渐渐恢复平静。但他如何也想不通,是江宁不好玩,还是风景不够美,叔侄俩怎么就迷上织布了?
缓缓吐出一口气,他沉声叮嘱管事:“约束好那些绣娘,务必做到人人封口。若有泄露,本官绝不饶你。”
李煦摸着短须点点头,子清说的好,封口绝不能忘。
等待的时间变得分外漫长,管事更是在心里数着数,待织机声停,叔侄俩终于现出身影,他几乎要喜极而泣,小心翼翼地道:“贵人出来了,累着您了。可要喝杯茶?”
四爷一手牵着弘晏,一手捏着几片白布,白布七零八落,也没有排列的纹路,看着简直辣眼睛,更称不上能入眼的成品。
曹寅定睛一瞧,李煦也是不由自主地望去:“……”
这又是何必呢。
二人一阵无言,顿了顿,组织着违心的恭维话,正欲说出口,却听四爷淡定道:“不必,试也试过,我们这就回行宫。”
这话如同天降甘霖,李煦大松了一口气,曹寅松口气的同时,稍稍有些遗憾。此番跟随小爷外出,收获极少,唯独知晓一个织布的爱好——这算什么爱好?
罢,时日长着,不若等下回。
……
皇上召见官员的空隙,得知叔侄俩乘坐马车归来,不禁看了看天色,这才多久。
太子立在一旁,神色敛了敛,笑容不是很好看,老四跟着元宝出门,他怕是最后一个知晓的。只是汗阿玛发话,做儿子的只能听从,只能收住酸溜溜的劲儿,凝神听李德全说话。
李德全将曹寅李煦的安排一一叙说,最后提起四爷与弘晏的目的地——绣坊,笑眯眯地添上一句话:“这是体悟民生,体恤百姓呢。”
七爷咋了咋舌,不禁感叹,四哥的知己之位真是稳如泰山。八爷立在太子身侧,唇角的笑容不变,只细心看去,才会发现弧度落了一落。
弘晏用过午膳,便是雷打不动的读书,雷打不动的功课,上完兴冲冲地去寻皇上,说要一个信得过的工匠。
皇上:“……要工匠做什么?”
“您过几日就知晓了。”弘晏神神秘秘地卖关子,紧接着怅然叹气,“可惜戴先生远在京城,为研制战车无法随驾,否则孙儿就不必找别人。”
皇上冷声道:“朕若看到他的脸,饭都少吃一碗,还是别来的好。”说罢摆摆手,说工匠朕来安排,你自去吧。
弘晏:“……”
汗玛法还记着仇呢?
他叹着气告退,一边扬声说:“明儿还要曹大人李大人陪我出府,只耽误一点儿时间,很快回来!”
而后一溜烟地跑了,皇上搁下笔,望着他的背影发愣,半晌阖上双目,细细想着曹寅和李煦。
这小子,何时与他们如此熟稔了?
皇上忽然睁开眼,“你说,曹家李家,莫不是打着元宝的主意。”
片刻缓缓道:“他还小,面前的路,自有朕和太子扫平……”无需臣子奴才替他操心、替他拿主意,唯一的用处,便是效忠。
如戴梓那般尽心尽力,不带利用地效忠。
李德全心下巨震,低垂着头不敢言语。
御书房陷入寂静,唯有一平缓,一急促的呼吸声.
四爷重新加入听政大军,莫名遭受兄弟们有意无意的排挤,却仿佛毫不为意,甘之如饴,那模样看得胤禩很不是滋味。手下一片间谍大军无用武之地,他还能将四哥鲨了不成?
当晚,八爷唤来智囊何焯,正欲问策,却听皇上召见。
来到御书房,未有片刻耽误,迎头便是一句吩咐:“明儿一早,你跟着弘晏出府,看着他些。记下曹寅与李煦的反应,回来说予朕听。”
惊喜来得太快,八爷有些不敢相信,有着瞬间愣神,而后恭谨应下。回房琢磨皇上的后两句话,胤禩松开眉心,问何焯:“你说,我与元宝的默契如何?”
何焯:“……高山流水,无人能及。”
八爷微微一笑,熄灯入睡。
第二天清晨,曹大人李大人候在府前,发现‘保镖’换成了八贝勒。
相比于冷面的四贝勒,八爷这如沐春风的笑,让人见之舒心,一时间忘记他是覆灭天地会总坛的狠角色,也忘记另一个‘狠角色’,正是态度亲切,豆丁脸三头身的皇长孙殿下。
曹寅恭声问去哪儿,弘晏笑眯眯:“换一个绣坊看看。”
李煦:“……”
许是早有准备,今儿清场的效率很高,弘晏牵着八叔的手走进绣坊,目光在空无一人的织机上流连。
弘晏望了许久,片刻挪开目光。
八爷笑意盈然,转头望向二位大人,“我倒想买一架织机回府——织布光试不行,还需天长月久地练习,带着侄儿一道,何其乐哉?”
132. 好处 一更
“……”曹寅李煦愣在原地, 怔愣半晌,面色有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空白。
搬架织机回府,天长日久地练习, 这, 这……
他们如何也没料到,实在是想破头也不明白。小爷好奇织布,四贝勒尝试织布, 八贝勒更要把织机扛到府中去,这天下最为尊贵的叔侄几人, 怎么就同织布扯上关系,结下不解之缘了?
难不成织布有超越骑射,甚至超越政务的魅力在??
他们沦为带路人不说,皇上、皇上竟也任由几位爷胡闹?!
想是这般想,而今没有太多时间留给他们思虑。依照八贝勒的身份,想要一台织机不过随手之举, 也用不着同他们开口‘报备’。那如沐春风的笑言, 风度翩翩的请求, 二人能说一句拒绝么!
就算不用顾及年轻的八贝勒, 皇上的心尖尖——皇长孙殿下还在面前。
那可是未来的“君”。
非但折煞他们,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倒逼, 见弘晏直直盯着他们, 李煦连说不敢, 将震惊与不解咽到嗓子里, 强自镇定地笑道:“……是,是。不过小小的一架织机,哪还用得着您出银子?”
曹寅跟着颔首,沉声召来绣坊管事, 叫人挑了一架最新最精致的,秘密运回织造府中,运往八爷的住处,途中不能有半点磕碰;并将纺线原料也一并打包,若原料不够,使唤他们便是。
安排得很是妥帖,没有半点不周到的地方,弘晏抿出一对梨涡,朝他们笑得灿烂。八爷轻轻颔首,语调温和地道:“为满足胤禩的好奇,谢过曹大人割爱,二位大人辛苦。”
这‘割爱’一词听在耳里,曹寅微微一僵,不知作何反应,只得在心里苦笑,这都是什么事儿。
李煦已经绞尽脑汁开始构思,运送织机的动静该如何隐瞒,是否要上报皇上,弘晏便恍若无意地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开始问起身为织造的起居日常,以及江宁有何如画的好风景……无一不是他们熟悉的领域,霎时间,两人如昨儿那般大松了一口气,颇有些诡异尴尬的气氛一扫而空。
加上弘晏的笑脸分外亲切,时不时应和几句,绝不让话题冷场,堪称独一无二的好上司,曹寅逐渐找回那叱咤江南官场、八面玲珑的待人手段,李煦的心也逐渐活络起来。
搬运织机好似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弘晏牵着八爷的手,提出去繁华的街巷看上一看,逛上一逛,对绣坊再没有半分留恋,也恰恰合了曹大人李大人的想法,心间大石缓缓落了地。
精心挑选的护卫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们别提有多感动,使出浑身解数围在皇长孙与八贝勒身旁,保护得密不透风;至于两位织造大人,像是约好一般,紧靠在弘晏那一侧,八爷余光瞥见,眉梢扬了起来。
李大人的大本营在苏州,论江宁,还是曹大人更为了解。曹寅不疾不徐,娓娓介绍着府城布局、老街历史,以及各处风貌,彰显深厚素养,形容颇有意趣,弘晏听得津津有味,眼底盛着晶晶亮的向往,曹寅见此,恭敬之余,笑容更深了些。
半日游玩算得上宾主尽欢,拉近了皇长孙与两府织造好大一截距离,李煦笑容满面,曹寅心下一定,觉得是时候让芸姐儿显于人前,毕竟凡事讲究近水楼台先得月。小爷对织布的兴致已消,成日与叔叔在一块,都没个同龄人陪伴。
母亲提议的族学还是有些欠妥,不如——
正斟酌此事,回府时候,弘晏笑眯眯地呼出一口热气:“织布试过了,纺纱却是不甚明白,明儿前去瞧瞧纱机,曹大人李大人可要记得换一家。”
曹寅:“……”
李煦:“……”.
曹府。
今儿走的不少,额间发了薄汗,李氏接过丈夫的外袍,转身递给婢女,随即服侍曹寅净面,一边低声问:“老爷同皇长孙殿下相处多日,芸姐儿的事,可有个章程?”
老太君依仗皇上与她的情分,却是空手而归,李氏实在是心下惴惴,忐忑难安。等到曹寅得皇上吩咐,与皇长孙有着半日相处,这才松一口气,有了峰回路转的欢喜。
听出妻子言语中的希冀,曹寅顿了顿,面上显出一抹疲惫,心累至极地道:“怕是没机会了。”
李氏一惊,“怎么会?”
“小爷成日没个空闲,遑论与芸姐儿玩耍,你我筹谋再多也是无用功。”曹寅闭着眼睛长叹一声,深知纺纱这事决不能说与人听。
只是昨儿与四爷试织机,今儿与八爷搬织机,明儿是不是要与太子爷造纱机了?!
李氏急急说道:“不是说半日读书,半日出游么。”随即灵光一闪,“不如捎上芸姐儿一道,也不耽误什么,老爷以为如何?”
“便是半日出游也不得空……”听到后半句话,曹寅沉默一瞬,夫人这个主意,除了心思太过昭然若揭,瞒不过人精以外,其他都好。
他倒是想捎,让芸姐儿做男孩打扮,可如此一来,纺纱织布的秘密岂不是瞒不住了?
自讨苦吃,万万不可!
听着丈夫斩钉截铁的拒绝,并说等会请见老夫人,叫母亲打消这个主意,李氏愕然半晌,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却见曹寅稍显凌厉的目光望来,盛满不容置疑。
她心底一沉,就算再不情愿,也只好忍痛应是。
这到底是为什么?筹划了那么久,期望了那么久,全付之东流了!.
今晨出府的时间比昨天久。趁着午膳时候,八爷发动手下,将织机神不知鬼不觉运往弘晏的住处,交到皇上派来的匠人手中。
匠人姓吕,手艺极其精湛,是领朝廷俸禄,在工部挂名的能工巧匠,更与弘晏有着不解之缘——由四爷牵线搭桥,替他制作牌匾的那一个。
弘晏觉得眼熟,半晌恍然大悟,暗暗叹息,原来他是汗玛法的人。
那厢,吕匠人动作拘谨,不甚明白皇长孙的用意,直至小爷递来一张图纸,上写‘飞梭’两个大字,他仔细看去,越看越是痴迷,半晌睁大了眼,眼底布满激动,“这……”
作为专业精匠,他不是没有造过织布的梭子,但这与往常形式完全不同。更何况图纸旁边标明了飞梭的用处,足够使效率大大增添,还有名叫‘弹簧’的新奇的东西,是他从未涉足过的领域!
吕匠人在制造一行浸淫了大半辈子,养出毒辣的眼光。越是细思,越觉得两端的小槽滚轮蕴含无尽的妙处,不用弘晏吩咐,便拍胸脯保证早早做出,简陋弹簧需要的精炼淬火,更不必想法子,他自个努力解决。
积极踊跃的态度与戴梓不相上下,叫弘晏感动不已,自掏腰包备好奖励金,当晚,吕匠人就在藏有织机的隔壁住下,方便日后打工、不,办差。
而弘晏终于被听政多日,近来熟悉江南官场,好不容易得空的太子逮了个正着。
他这几日清晨出门,午后读书,晚上又睡得早,桩桩件件都与亲爹岔开,等太子回宫的时候,察觉儿子睡得很是香甜。
一想到前日四叔陪,昨日八叔陪,太子心头倒翻一坛酸溜溜的醋,还有织布这回事,元宝从未同他解释过,寻得机会哪能不质问?
倒显的他这个阿玛像外人!
三喜他们都被遣散了。屋内不知不觉形成这般场景:烛火幽幽,太子前进一步,弘晏后退一步,退着退着退到了墙根,眼看着无路可退,即将陷入水深火热的魔爪,忽而天降甘霖,皇上唤太子前去御书房。
弘晏小小松了一口气,发现太子归来得很快,俊朗面庞多云转晴,不由眨了眨眼,问:“明儿换作阿玛当保……陪我?”
太子哼笑一声,没有开口,唯独安歇之前,整合前几日打探的消息,问了何柱儿同样的默契问题。
孤难不成比老四老八差?
何柱儿不假思索,嘴快无比:“父子天性,那还用说!”
如此回答足以打九十九分,太子摆手遣他下去,转而思考起皇上的用意,譬如陪弘晏出府,为何轮流,而不指定专人?.
曹寅不过随口一说,哪知第三日,还真来了太子爷。
两人:“……”
他们何德何能,纺纱这活计何德何能。
有太子在,他们收敛了所有心思,不敢有丝毫表露,距离拿捏得恰到好处。两刻钟后来到纱房,围观训练有素的绣娘纺织,不等太子说话,曹寅恭敬笑道:“里头有专为您与小爷所设的隔间,您尽去,奴才在外候着。”
李煦极有眼色地补充:“最新最精美的纱机已备好,只待运回府中,您看,需不需要奴才寻来工匠,亲手造一架?”
太子:“…………”
弘晏惊奇地望去,这觉悟,这反应,不愧是汗玛法信任的心腹呀。
生生被人掐去与儿子的默契,生生落后于两个知己,太子面上含笑,心里狠狠给曹大人李大人记了一笔,浑身气势有些冷沉。
低头看着纱机,胤礽半晌做好心里建设,堂堂一国储君,开始——纺纱。
一边磕磕绊绊地动手,一边旁观弘晏画画,瞧了半天,终于瞧出图纸与手下纱机的区别。图纸之上,纱锭由平放改为竖立,也就是这小小的改动,弘晏神色肃穆,好似在干什么前所未有的大事业。
不等太子问起,弘晏放下炭笔,小小声地指着它道:“珍妮纺纱机。”
太子眉梢一动,稍显狐疑:“什么纱机?”
怎么是个洋文名儿?
霎那间灵光一闪,弘晏望着放下身段辛勤劳作的阿玛,擦去眼底不存在的泪花,郑重其事地道:“保成纺纱机!”
与此同时,织造府行宫。
皇上搁下朱笔,准备前往河堤视察。更衣的间隙,他问李德全:“你可知朕轮流派人的用意?”
李德全躬身摇头,表示不知。
“帝王之道,便是不能厚此薄彼,雨露均沾才好。”皇上目光悠远,“至于太子,朕看他按捺不住,想了想便让他去罢。”
“急什么?元宝总归是他的儿子,便是知己遍天下,也不会忘记阿玛的好处!”
133. 厚礼 一更
当下的纺车需要手摇, 还没有到取消人力自动化的地步。那“保成纺纱机”的名号一出,太子修长有力、平日握笔批折的手猛地一颤,纺织音嘎吱停了下来。
隔间出现一片突兀的寂静。
他看向郑重其事的弘晏, 俊颜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顾忌曹寅李煦守在门外, 忍了又忍,这才压低声音道:“纺纱机就纺纱机,不必取什么名字。”
还是他的乳名, 传出去像什么话?全天下都知道他来纺纱了!
又睨儿子一眼,指了指图纸说:“都是你的功劳, 孤倒觉得,元宝纺纱机很是合适,朗朗上口,寓意也好。”
“不成。”
弘晏叠好图纸,仔细放进衣襟,圆脸蛋写满不赞同。
他小小声地道:“阿玛为了解纺纱, 不惜亲自动手, 更是儿子得以改进纺机的大功臣, 怎就当不起冠名了?此举堪比圣痘, 要让天下百姓知道,定有数不清的颂扬, 直至千秋万代, 都会记得‘保成纺织机’的名字!”
“儿子的功劳已经足够, 这不为了阿玛考虑, 心系与您么。”
弘晏无辜地瞧着他,说罢眼底浮现丝丝谴责,像是在说,于名声有益的功劳, 阿玛怎的还不要呢。
太子:“……”
被人追着喂声望,甚至殷殷期盼,这样的感受,太子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体悟,是与躺赢完全不同的滋味。
难以形容胤礽此时的复杂心绪,尤其这人还是他的宝贝儿子。难以启齿之余,还有些微微的得意——出门一趟,老四老八什么都没有,元宝到底与他最亲。
几日来的闷气烟消云散,不情愿稍稍消减一些,太子到底不是‘色’令智昏之人,他一针见血,问出最为关键的问题:“此举如何堪比圣痘?”
弘晏觉得时辰差不多了,也不好让曹大人李大人久等,于是悄悄凑过去道:“回程路上,我细细同您说。”
……
李煦偷觑一眼,发现太子爷的模样若有所思,像是没有获得心灵的满足,更不像四爷八爷那般给个准话,对纺纱的兴趣消去没有。
但他不敢提,也不敢问,与曹寅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底发现一抹愁,明明是天家最尊贵的身份,怎的接二连三迷上纺织?皇上他竟、竟还同意……
这和他们谋划的大不一样啊。
今儿连逛街也不去了,别提游玩赏景。回程路上,发现父子俩不乘马车,一路步行说悄悄话,还让他们跟远一些;太子吩咐,曹寅李煦不敢不遵,只好拱手应是。
那厢,弘晏声情并茂,给太子叙说纺车改良的好处:“足足有八倍的效率,您想想,能解放多少人力物力?配上织布的改良梭子,定叫此业焕然一新。更换新式火器非一夕之功,可纺机不一样,它造得容易,很快就能派上用场,更耗不了几个钱。”
继而给他爹勾勒蓝图:“神女入梦的时候同我说,先从江宁推广,普及江南,继而普及大清,让每一个有志此业的家庭买得起,方能福泽天下,福泽万民。”
太子听到神女的时候不是很意外。她从元宝五岁始,总是习惯性地出现,教导元宝不少神通,他听着听着,从敬畏、惊喜听到麻木,相信汗阿玛也是一样的。
唯独前头的八倍效率之言,让太子面色微微一变,彻底凝重了脸,又很快恢复含笑的清贵之态。
握着弘晏的手紧了紧,胤礽止不住心间激荡,普及大清……那该是何等景象?
可推广的第一步,便有一个拦路虎。
那就是盘踞江宁、深得皇上信任的曹家。
对于江宁织造府的藏银、运作,太子不是很了解,可曹李两家连同几姓豪强,掌控着江南约八成的丝织产业,他是大致知晓的。改良梭子纺机,几家必然头一个不愿意,到那时,谁还愿意听他们差遣,哪个绣娘愿去麾下做工、织布纺纱?
老旧织机即将成为废品,聚财来源骤然斩断,支撑整个家族的利益消失无踪,这与要他们的命也没什么两样。
自个做主,换作别人掌控,堪称一个天一个地,这区别大了去了。
都到了这个地步,他若还不明白儿子的意图,他就枉为储君,枉为弘晏的阿玛。
若将此事告知汗阿玛,曹寅不会不知情。他曹寅再有私心,胆敢违抗皇命?若不想自掘坟墓,必将支持朝廷的一切决议,率先做个样子给皇上瞧,曹家半点事都不会有——甚至有机会接过推广新式织机的任务。
换言之,李家以及诸多豪强也是一样的。依旧好好做他们的生意,一时的损失可以赚回;他们的人脉还在,天高皇帝远,再过几年,又是卷土重来,江南富庶尽在手中。
然而,元宝想要他们自取灭亡。
人声鼎沸的街道上,两旁的叫卖声络绎不绝,传来阵阵冰糖葫芦的甜香。太子脚步蓦然放缓,瞥向身后相隔较远的曹寅李煦,又缓缓转过头,扬眉笑道:“你对阿玛有事相求。”
弘晏一呆,他还没图穷匕见呢,他爹全都明白了?
好生聪明的脑袋,好生强大的默契,弘晏震惊之后便是感动,刚要说话,就听太子指代模糊地低声问:“为何要对付那些人?”
弘晏没有说高远的志向,咽下‘整治贪官,人人有责’这句话,板着脸深沉道:“索大人从前告诉我,他们递来二十万两,却是大伯一份,阿玛一份,钱多也就罢了,还想两面逢迎,我看他们不顺眼。”
太子无言片刻,惊讶之余,阵阵欣慰涌上心头,这是他怎么也没料到的。
元宝做这些,都是为了孤!
半晌轻咳一声,抑住嘴边的一抹笑,“说吧,要孤做什么。”
都说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弘晏大义凛然地道:“您要做的,便是答应‘保成纺织机’这个名号!”
太子:“…………”.
护送太子与皇长孙回府之后,出乎曹寅与李煦的意料,第二日,弘晏没有再去织布,也没有再去纺线,回归对江宁的正常游览,让他们彻底松了口气。
此后换为早上读书,午后出府,出府之时身边跟着四爷;翌日身边跟着八爷,而后又是太子。皇上贯彻雨露均沾的方针,甚至叫了七爷跟着,唯独没有十二阿哥与十三阿哥,理由是他们年纪小,自己都照顾不过来,如何照顾年纪更小的侄儿?
多日未见弘晏的胤裪:“……”
无故被牵连的十三:“……”
十三幽幽道:“十二哥,你我一起出府玩吧。”
十二幽幽回答:“也好。”
如此一久,在曹寅‘青梅竹马’的心思再次活络起来的时候,弘晏忽然神神秘秘地叫住他:“曹大人,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适时,李煦也在身边,闻言愣了一愣。这几日相处得越发熟稔,李大人自诩与小爷的关系非同以往,底气也足了起来,就听弘晏笑眯眯地道:“李大人莫急,过上几日,我再同你叙说。”
李煦只得应是,眼睁睁看他们远去,心念急转间,显现丝丝焦急。
另一边,曹寅被弘晏领着来到别院,望着眼前一幕,震惊地说不出话,慢慢的,连手指都颤抖起来,竟不知是喜是忧。
一架织机,一架纺车,模样大致如从前那般,速度却远超以往!
四倍,五倍……不,八倍,足足有八倍功效。
说是神迹也不为过,紧接着弘晏告诉他,这是改良的产物。
“制造者是阿玛从府外寻来的工匠,寻来的时候,特意瞒过了汗玛法。”弘晏叹着气说,“汗玛法允我尝试纺织体悟民生,却不许摆弄机械玩物丧志,阿玛疼我,只好私下里来。”
说罢瑞凤眼亮晶晶地道:“这是我赠予曹大人的礼物,出府的这些天,我自觉与大人最是投缘。”
“听说纺织此业,算是江宁织造府的职责所在,如此一来,改良之法可以给予大人诸多便利。你可喜欢?”
无以言喻的震惊过后,曹寅眼眶湿润了。
实在是皇长孙年纪之幼小,面色之真诚,引不起他的半点怀疑。这么多天的相处下来,曹寅无时无刻不在观察,自觉摸透小爷的脾性与爱好,看向弘晏的目光多了慈爱,多么赤诚,多么纯善,多么聪慧可人疼的男娃娃。
这是皇上指定的、他日后效忠的小主子,皇长孙秉性如此,还愁曹家,还愁芸姐儿的前程不成?!
没想到小爷真真把他放在了心上。这份礼,这份礼……
足够让曹家一骑绝尘,鼎盛万年的礼。
曹寅眼角闪烁着泪花,遮住骤然亮起的精光:“奴才喜欢,谢小爷的厚爱!”
134. 剑指 一更
介绍完这石破天惊的大礼, 弘晏托起曹寅的手,不让他磕头跪拜,亲昵之意尽显言表。接着悄悄同他道:“两个物件的做工, 尚有不足之处, 工匠还需完善一二。这样吧,过上两三日,曹大人派人接手就是。”
过上两三日?
曹寅呼吸微顿, 长长作了一揖,掩住面上动容, 心道改良之物,必得精益求精,便是过上十日也无妨!
只是面前摆的两样东西,堪称神物也不为过,他这宦海沉浮多年的人都觉迫不及待,差点失了分寸, 闹了笑话。天大的蛋糕放在面前, 饥饿的人想要立马吃下肚里, 两三日时间忒的漫长……
曹寅心下一凛, 摇了摇头,暗笑自己如毛头小子似的, 实在不该。
哪知弘晏像是看出他的心思, 想了想, 贴心至极地道:“不如曹大人现下就派心腹守着?礼物已经属于你了。”
“……”
曹寅浑身一震, 无有不应,被弘晏一席话说的,真要热泪盈眶了。
小爷处处为他着想!
对于珍宝,谁也不愿走漏半点风声, 派遣心腹恰恰可以保密,正中他下怀,同样可以监视工匠与别院之人的行踪,避免与外人接触。
此时此刻,他哪还记得什么芸姐儿的事,满腹心思都被飞梭与纺机牵引着,面上的红光半晌才遮掩下去。
拱手道谢之后,曹寅忙不迭吩咐两个心腹,并一列训练有素的家丁守在此处,务必看好小爷的礼物,让别院飞不进一只苍蝇。忽而想起李煦还在外头,他的神色微微一敛,继而恭敬地笑:“这份礼物,小爷同样送与苏州制造?”
“唔,我就送给两位大人,连我阿玛都不知道!”弘晏眨巴着眼,没有否认,“想必李大人也是需要的。”
曹寅再一次道谢,真心实意为大舅哥高兴的模样,轻声提议道:“不若由奴才复造一件,代为相送,也好让太子爷寻来的工匠轻松些。”
曹李两家是姻亲,更是密不可分的伙伴,他的妻兄得此,不仅于李氏,于两家联手更有好处。
还有与他合作的南边豪强……只是稍稍晚上一晚,待他摸透、参透改良之道,让江宁曹家占得先机,也无妨不是?
弘晏高兴点头,明显与曹寅更亲近的模样,“也好,就按你说的办。”.
曹寅收拾好情绪,神色如常地回府,李煦挠心挠肺,旁敲侧击却一无所获。
曹大人低声解释:“小爷不是说了么?再过几日你就明白了。”
他一连两日心情激荡,深知此事事关重大,盯住别院的同时,又惶恐弘晏告诉别人——毕竟皇长孙孝顺之名,天下皆知,若是同样当做礼物赠予太子爷、四爷、八爷,那可怎么好?
还有皇上那儿,待规模已成,他需亲自请见,以神物旺天下,现在还不是时候。
凭借圣驾驻跸的主场优势,曹寅吩咐行宫伺候的婢女小厮,暗暗注意皇长孙身边人的行踪,尤其是贴身太监三喜与临门,发现无一人有动静;弘晏也不出府了,而是专心致志地读书,与太子爷唯有日常交流,从未提过改良二字。
曹寅真正放下心来,捋着短须畅快一笑,从今往后,他必为小爷效犬马之劳!.
夜间,烛火深深。
八爷手执棋子独自对弈,半晌听闻动静,看向鬼魅般出现的小黑,语气温和地问:“都办好了?”
“都办好了。”小黑一拱手,仔细回禀道,“传言已至苏州织造,以及各位豪强的耳朵——‘曹大人将可以提高八倍效率的纺织神物藏匿别院,甚至不愿同亲近的大舅哥分享。’”
说罢补充:“奴才联合间谍小队,将别院地址一一附上,只等他们派人查访,与此同时另开暗门暗道,可以绕过把风之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看到堂屋景象。”
只要心怀疑问,只要上门查探,必将看见警惕把守的曹寅心腹,以及正在运作的织机纺机。
那几名心腹的长相,各家豪强许会陌生,李煦还不熟悉?
李煦作为曹寅的大舅哥,或许顾忌三分,可其余豪强则不然,令人疯狂的利益面前,谈不上情谊。
那不是一般的金银珠宝,而是牟利好几百倍,好几千倍的暴利,是行业的洗牌,也是新垄断、新称霸的好时机!
足以让一个家族飞上云端,或是跌落泥地,足以让他们不顾一切,铤而走险。
他们与曹家合作多年,总有些把柄在吧?
便是李煦通风报信也晚了。
通风报信,也是正中下怀,李大人同样成为与豪强作对的敌人,正好一起收拾,岂不乐哉?
回过神来,八爷的神色越发柔和。
元宝将小黑打包送他使唤,这代表着无上信任,曹家李家不倒,他如何称得上侄儿的知己?
……
另一边,四爷住处。
“回四贝勒,诸事已然安排妥当,”小灰无声无息现出身形,一板一眼地拱手禀报,“奴才已然探明各府藏银之地,保证查抄效率。”
“还备好‘曹寅拥有各家把柄,一一记在账上,只待掌控江南’之言,待豪强对付曹家之时骤然放出,引得他们急切寻查真正账簿。”
“各家齐心协力,不辞手段,账簿的下落定能水落石出……”小灰条理清晰地道,“若苏州织造通风报信,便在谣言里边添上李煦的名字。”
四爷端正而坐,大拇指摩挲茶杯,听罢轻轻颔首:“做得好,辛苦。”
若要整治贪官,肃清江南风气,狗咬狗互相检举远远不够,还需织造府的账簿当做证据。豪强非君子,他们从前依附曹李两家而存,为了利益,诸多骇人听闻的手段,全使得出来!
而他,无需效仿整顿吏治之时,催促京官还银的方式,更不必温水煮青蛙,温和地慢慢来。
豪强言商,无有特赦。有皇令在,谁敢说个不字?
鱼肉百姓之官,扭曲败坏之风,唯有铡刀与鲜血才能洗刷。
想到此处,四爷眼眸一厉,唇角却是掀起一抹笑意。
元宝最是明白他的志向,不惜将小灰交由他指使,若曹李两家依旧屹立,他有何颜面自称知己?.
弘晏幽幽看向太子,太子微笑不语。
“您把小灰小黑分派出去,何必打着儿子的旗号。”
弘晏眼神控诉,他都说了,只需太子答应保成纺纱机的名儿,其余什么也不用干,可他爹偏偏不答应,还包揽了所有事宜,让他无所事事光看热闹。
太子慢条斯理地道:“孤与你想的法子,可有出入?”
弘晏:“……没有。”
甚至更胜一筹,考虑得更加周到,元宝阿哥是绝不承认的!
“你还小,如何能够大包大揽,解决曹李两家。”太子摸摸儿子的圆脸蛋,望了眼窗外夜深,语重心长地说,“阿玛这是教导你储君之道。凡事物尽其用,需思虑周全,必要时候以情分驱使,交付一丁点信任,收回的是完完全全的忠心,你可明白?”
弘晏无言以对。
半晌幽幽道:“知己之间心有灵犀,不需要用情分驱使。还是那个问题,您何必打着儿子的旗号?”
太子听到前半句有些醋,好悬暴露真实面目。
猝不及防听到后半句,见躲避不过,从容道:“孤作为元宝的阿玛,得帮你瞧瞧,两个知己值不值得深交。可今儿这句质问,甚是伤阿玛的心……”
弘晏:“……”
那副慈父面貌看得弘晏鸡皮疙瘩都起了来,飞也似的逃到榻上,盖上被子,规规矩矩闭眼,三秒打起小呼噜。
心里念着保成纺织机,保成纺织机,保成纺织机。
此番事了,他爹的乳名,距离传遍大江南北、众人敬仰的日子,不远了!.
近日来,皇上分出几分注意力在曹寅李煦身上。
八爷每每同弘晏出门,汇报加在一块,足以聚积成一道长奏折。皇上一字不落地听着,自觉听够了,摆摆手让八爷退下,露出一个让李德全胆战心惊的面色——
微微眯起凤眼,不带半点情绪。
“出了江宁,朕该好好敲打。”
李德全不敢问是什么敲打,在旁默默听着,忽闻皇上问他:“你说,太子老四老八这几日,很晚才歇?”
李德全小心一笑,说出猜测:“比平日稍稍晚上一些,想来是忙于思政。”
皇上颔首,又问起弘晏起居,半晌想起借走的工匠,扬眉道:“不知何日才能归还。”
……
皇上虽派给弘晏一个吕姓工匠,但暴露了吕匠人真正的后台,弘晏恍然大悟,为计划着想,没有允许工匠复命,也没有允许他打小报告。
先是挪到别院,而后又有曹寅派人盯着,过程躲躲藏藏神神秘秘,皇上还真不知他捣鼓出了什么东西,在纺织方面有什么创新。
皇上老神在在,稳坐钓鱼台,因着乖孙想要推广,必然寻求他的同意。身为一国之君,白日里政务忙碌,或是抽空微服,暗访临近府县的民生,或是巡视河堤,接见地方官员,诸多因素相加,于是没有吩咐李德全暗查——
查过了,还叫什么惊喜?
万万没想到,惊喜来得那么快,唯独换成衙门外的登闻鼓,还有层层递上来的举报信。
弘晏送礼的第三天清晨,御书房。
刚刚展开盖有血印的信纸,李德全大惊失色的脸凑过来:“皇上,曹家织坊的管事状告曹大人,说,说,曹寅德不配位,上任以来贪污受贿,强买布匹,剥削坊工,除却迎驾以及修建行宫所耗,足有……八百八十八万两之巨!”
皇上手中的信落在了地上。
又有小太监急匆匆赶来,慌里慌张道:“皇上,苏州织造府的小吏千里迢迢状告李大人,说李煦为官不仁,鱼肉百姓,足足贪了六百六十六万两!”
皇上面庞剧烈一抖。
不知过了多久,他悠悠感叹:“这个数字,倒是吉利。”
李德全:“……皇上!保重龙体啊!”
135. 再抄 一更
保重龙体?
一个八百八十八, 一个六百六十六,加在一块堪比江南两年税收,再垮的龙体都能给弄精神, 何况本就没有大碍, 皇上觉得自己康健得很。
他叫曹寅李煦做他的眼,以江南安稳为责,遇上特殊可便宜行事, 多年下来,二人办事兢兢业业, 从没有出过大差错。
除此之外,修建行宫、打探消息处处需要用到银两,单凭俸禄远远不够,用些手段敛财,也是他默许的。
正因如此,整顿吏治之时, 都察院有请求清查的折子, 全被他按了下去。只因曹寅李煦于他有用, 做的一切利于朝廷, 利于帝王,南方安定何等要紧, 又有反贼渗透, 不似天子脚下, 全处在掌控之中, 实在轻忽不得。
他们有用,且有大用。
也是元宝梦见神女以来,江南之况大有好转,南巡纵观两家作为, 他这才带上审视的目光,让老八时不时汇报一次。
刚准备敲打一二,万万没想到能闹出这般丑闻,竟还敲了登闻鼓,将巨贪之名摆在明面上,绝了私下处置的路。
登闻鼓不是那么好敲的,那可真是豁出了命。
如此一来,群情焉不激愤?若有证据轻轻放过,江南焉不生乱?
贪不是大错,贪得多,贪得愚蠢才是!
真是出息了。
皇上瞥他一眼,平静地拾起飘落在地上的血书,一边吩咐李德全,一边唤来灰衣侍从:“去,给朕查明原委。曹家人求见一律挡了,秘密召府衙的官员见朕,还有敲登闻鼓之人。”
李德全心惊胆战地应是,脚步一转,犹豫着低声道:“老太君……”
皇上神色愈发平静:“不见。”
天凉了,该扩充国库了.
短短一个时辰,织造府风云骤变。曹寅李煦先后求见都被拦下,老太君拄着拐杖颤巍巍前来,同样没见到圣颜。
雪上加霜的事一件接着一件。想去府衙了解原委,却怎么也寻不到人,想要走皇长孙的路子,发现弘晏晨起之后,便前往御书房读书;皇阿哥微服寻访巷里人家,一时间争辩无门,连句冤枉也说不出口。
还有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织造府的账簿没了!
李大人作为曹大人的难兄难弟,又是气恼曹寅吃独食,又是怨他牵累自己,通风报信招来无妄之灾,嘴上急的起了燎泡。
什么八百八十八,六百六十六万两?太过荒唐,都是造谣,都是无稽之谈!!
他深吸一口气,阴沉着脸道:“是赵家刘家的人。他们安插的探子,拼尽全力探出别院机密,记恨上了妹夫你,为此不择手段,更不会讲道义,雇佣刺客偷几本账又算什么?”
杀人放火都行,他们有的是财力!
曹寅半闭着眼,听着只觉讽刺,连告知李煦实话的心思都没了。终日打雁,竟被雁啄了眼,千算万算没料到被联手的豪强捅了一刀,记载一切隐秘的账簿不翼而飞,别院那头的心腹,他亦联系不上。
最重要的是皇上不见他。
曹寅的面色是恍惚的,阴霾的,如同做梦一般。
不过短短几天,神物兴旺曹家的日子近在眼前,怎么就成这样了?
如今之况,容不得人不焦心,便是运筹帷幄,素来冷静之人也会失了分寸。曹寅没有回应李煦,缓缓开睁眼,招来最为信任的的大管家,从牙根挤出几个字:“务必寻得账簿,不论用何手段,惩治那些吃里扒外的东西……”
儒雅面容蕴藏的狠意令人心惊,管家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是!”.
登闻鼓引得官场震动,这厢,曹李两家带头,和扎根江南的豪强暗地里掐起来了。
掐得愈演愈烈,手段频出,慢慢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你告我一下,我告你一下,不出几日,几家干的腌臜事全被抖落了出来,剥削百姓,打杀仆从乃是常事,不比贪污的罪名小,堪称骇人听闻,罄竹难书!
至于无人敢提的官商勾结,最后一层遮羞布,由四爷亲手扯下,送至皇上面前。
四爷一掀袍角,跪在御前,双手呈上账簿,“汗阿玛,这便是曹家贪污八百八十八万两,李家贪污六百六十六万两的证据。”
“……”皇上一听这两个吉利数字就头疼。
好悬压下脾气,心平气和地问,“哪来的?”
四爷面不改色:“说来说去,不过狗咬狗罢了。赵氏豪强深恨曹家,自觉难逃一劫,便把东西交给儿子,以求揭发曹氏的真面目。”
皇上接过账簿,也不翻阅,而是搁在一旁。
随即笑了一声,慢悠悠地道:“上交?怕是你谋的吧。”
四爷心下一震,便听皇上问他:“花了大力气,折腾一大圈,就是为了处置曹寅李煦?”
四爷俊脸微变,心下暗叹苦笑,什么都瞒不过汗阿玛。
再怎么说,二人也是朝廷命官,若汗阿玛计较起来,此番算计,他如何也讨不了好。只权衡短短一瞬,胤禛当即准备叩头请罪,头贴地的一瞬间,皇上忽而道:“朕猜的。”
四爷:“……”
门外偷听的弘晏:“……”
“进来,探头探脑也不嫌累。”皇上睨了一眼外边,“怎么,把着时机救你四叔呢?”
弘晏灰溜溜地进来,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怎么会。”
皇上哼笑一声,叫人端来凳子,让弘晏坐在身旁,继而重新翻开账簿,若有所思:“单凭你一人,定是办不成的。朕瞧平日里,老八同你算不上抵足而眠的关系……”
说着,眼神瞟向乖乖巧巧小学生坐姿的弘晏,霎那间全明白了。
深知元宝撒娇甩锅的德行,皇上转回视线,眼神深邃,盯着四爷一人:“胤禛,朕问你,曹家李家为何非处置不可,而不是交还银两,饶他们这一次。”
这是质问,也是考验,话音一出,御书房寂静无声。
四爷脑中闪过肃清天下贪官的大志向,抿紧唇瓣,犹豫着该不该说。思忖间,对上知己水汪汪的眼睛,手指一紧又是一松,低声吐出五个字:“保成纺纱机。”
皇上:“?”
“你说什么。”皇上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纺纱机??
四爷声音稍高,清晰无比,一字一句地道:“保成纺纱机。此机关乎天下百姓,足能提高八倍的纺纱效率!而曹寅竟想独吞,身为千古罪人,如何能不处置。”
皇上略微有些恍惚,李德全也有些恍惚。
弘晏心知时机已至,见缝插针地道:“孙儿已叫吕匠人候在外头,为您介绍此物的神奇之处。至于为何名为保成纺纱机,阿玛陪我织布,陪我纺纱,身为储君以身作则,心心念念为民谋福祉,唯有他实至名归,当之无愧!”
说到此处抽噎一声,眼底闪烁着泪花花,“一个吕匠人尚且不够,还请汗玛法助力孙儿,助力保成纺织机量产。”
皇上:“……”
弘晏见祖父迟迟不开口,半晌恍悟,凑过去说悄悄话:“汗玛法如果心动,取您的名字,也是可以的。只是孙儿从未听过您的乳名,要不现取一个?”
叫玄烨纺织机,总不好吧。
皇上:“……不必了。”
正在吩咐小灰小黑善后,以图万无一失的太子爷打了个寒颤。
如今寒冬已过,天气转暖,仍旧稍显寒意,何柱儿担忧地问:“爷,可是着凉了?”
太子摆摆手,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沉思一瞬没个头绪,便道:“不碍事。”
“胤禩可时刻盯着那边?”
“盯着。”小黑拱手回答。
用通俗些的话来讲,如今乱象都按他们模拟的剧本走,从未偏离路线半分。
太子满意地点点头,原来这就是八弟心甘情愿给自己打工的滋味,“甚好,你们去吧。”.
状告织造府的大案闹得风雨欲来,人心惶惶,衙门却迟迟不加以审理。
豪强你方唱罢我登场,混水摸鱼的不知道有多少,行宫还是没个动静,皇上平静的反应更让人摸不透。直至随行御史的一封弹劾折子,彻底掀起平静表面下的万丈波涛——
奏折细数江宁、苏州织造共同犯下的三大罪。贪污受贿不过其中之一,还附带曹家账簿作为证据,一个个数字触目惊心,皇上勃然大怒,命令衙门重新开审,让曹寅李煦二人脱去官帽,对簿公堂,以伸张百姓之冤,换治下一个清平!
这般雷霆手段,没有半点缓和的余地,老太君闻言,当场昏厥过去,醒来死死抓住李氏的手,双眼涣散地道:“扶我,求……求皇上……”
“母亲,”李氏神色绝望,哭得喘不过气,“院子被、被围了,儿媳出也出不去,如何求见皇上?!”
老太君惊惧地看她,被围?
不——怎会如此,怎就如此?
似权高位重的江宁布政使,以及诸多与曹家往来密切,收受贿赂之小吏,金额之巨难以衡量,皇上一个也没有放过。
新晋钦差八贝勒笑若春风,与七贝勒一道,施施然‘请’贪官前去衙门,至于心怀异心,兴风作浪的作恶豪强,便没了那么好的待遇。
因为他们撞上了另一位钦差四贝勒,一个身份不明,衣着尊贵的小小少年,还有齐齐整整,满脸肃杀之气的江南大营驻兵。
弘晏牵着四爷,心中闪过狗大户三个字。
手遥遥指向朱门,下令道:“抄!”
……
与此同时,御书房。
“保成。”皇上负手而立,“朕另有差事交由你。”
太子心下一动,郑重道:“儿臣遵命。”
审理、抄家还不够,汗阿玛难不成要三管齐下?
皇上背对着他,沉声命令:“保成纺纱机与飞梭,便交由你来负责。不管用什么做法,务必由江南推行天下,朕要让所有人听到它的名号,你可能做到?!”
太子:“……”
一片诡异的寂静中,太子缓缓拱手,慢慢开口:“……儿臣,能。”
136. 工头 一更
京城。
三月中旬, 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毓庆宫的花花草草舒展枝叶,抽出嫩芽, 迎面而来春的气息。元曦一天一个样儿, 半岁的年纪,会翻身,会坐起, 再大一些便会爬,会走, 会说话,抓周仪式恍惚近在眼前了。
太子妃杏眼温柔地抱着闺女,元曦乖乖窝在额娘怀中,不吵不闹,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像是充满好奇的情绪。
全嬷嬷守在一旁, 拆开南边递来的书信, 足有厚厚一摞, 随即把稚嫩笔迹与成熟笔迹分门别类地放好, 笑着递到太子妃手中,“叫老奴说, 爷和小爷可不都是想您了?瞧瞧, 这比以往都厚呢。”
算算南巡的时日, 至今也快有两个月, 不说太子爷,这是弘晏头一回离她这么久。当娘的总抑制不住想念,担心元宝吃的好不好,睡得安不安稳, 也幸而有源源不断的家书,太子妃眉眼含笑地阅看,忽而双目一凝,浮现点点惊异。
惊诧太过明显,引得全嬷嬷低唤一声:“主子?”
太子妃回过神来,又仔细看了一遍。以往的家书,日常起居、关怀问候占去绝大部分篇幅,尤其太子还会说些肉麻话,而今竟是提起曹李两家的惊变,还有皇上的处置结果,似是尘埃落定之后,同她报备一声。
“——江宁织造、苏州织造以及诸多涉嫌贪腐案之官员,革职待办,押解进京,家产一律查封,交由刑部与大理寺审理。”
这事来得太过突然,太子妃如何也没有料到。曹寅李煦不是汗阿玛最为信任的臣子,否则岂会把监视南方的重差交予他们手中?
这才过了多久。
全嬷嬷更是唬了一跳,瞠目结舌,“曹老太君可是皇上的奶嬷嬷……”
“犯下大罪,便是法不容情。”太子妃思忖良久,轻轻摇头,“你瞧这八百八十八万,六百六十六万,哪能轻易饶过?再多的情分也抵不上这般荒唐。”
全嬷嬷暗嘶一声,附和的同时不由自主地想,这数字还怪吉利的。
充盈国库好啊,来年必将风调雨顺,到处都是太平日子!
浅谈几句,主仆俩便收了声。读完父子俩的信,其中一封被元曦牢牢抓在手中,藕节似的白嫩手臂露出一小段,软软‘啊’了一声,无辜地不肯归还。
这神态,和她哥哥还挺像。太子妃失笑,一边任由着她,一边吩咐道:“拿纸笔,本宫这就回信。昨儿个喜事连连,就差一只报喜鸟,也好让出门在外的人乐上一乐!”
说起这个,全嬷嬷笑得脸上起了褶子,感叹道:“您说,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儿。七福晋八福晋一前一后,都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要不是七福晋害喜突兀,请安让太后瞧出不对,怕是还蒙在鼓里。”
她仍旧记得太医诊出喜脉,七福晋那震惊至极的脸色,真真是崩了才女风范,与元曦格格抓周那天,五福晋的反应怪相像的。
“她们都是头胎,且八弟妹新婚不久,自然毫无经验,”太子妃扑哧一笑,“这才凑巧撞到了一块,既是喜事,也是缘分。”
她提笔的动作忽而一顿,笔尖在信上晕开一滴墨。
提起五福晋,便想到大贝勒的壮阳药,再联想七福晋与八福晋……这也太神了些……
它不是药,怕是送子观音吧。
垂眼看了看元曦,又想了想远在江南的弘晏,太子妃缓缓打消订购的念头。
翌日。
“保成纺纱机?”太子妃有些恍惚,朝省亲回宫的小宫女招手,“你仔细同我说说,这是从哪听来的?”
“回太子妃娘娘的话,京城大街小巷都传遍了,说是太子爷体恤百姓,亲自试手的神物,加上什么、什么飞梭,足以让纺织提高八倍效率。”小宫女眼带兴奋,充满对太子的崇敬,“如今江南已有样机,奴婢前去布庄买布,绣娘们更是感恩涕零,只等皇上回宫,喻示天下呢!”
太子妃:“……”
全嬷嬷立马抓住重点,“太子爷亲自试手,这,这……”她好半天才说出话,激动地擦擦眼,提起保成的一瞬间却有些不自在。
太子爷的乳名,除却太后皇上,谁敢唤上一句?
她嗫嚅几声,给自己鼓了鼓劲,心道这是皇上同意,太子爷应得的赞美,京城百姓们都能叫。
便很快自如起来,盘算着储君的威望传遍四海,在心底笑开了花,面上笑呵呵地道:“保成纺纱机,万分体现太子爷的功劳,老奴贺太子妃娘娘喜!”
“奴婢贺太子妃娘娘喜——”.
太子妃的家信快马加鞭传去杭州,圣驾如今驻跸之处。
快刀处置完江宁与苏州诸事,让江南气象为之一新,另有国库大大充盈,皇上没有众人想象中的震怒,很快恢复平静。
这些天来,他有意锻炼太子的处政能力,因着保成纺纱机与飞梭推广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除却量产问题,还需协调官府与民间,让冲击放缓、新旧交替、平稳过渡,皇上下达命令之后暗暗观察,从没有插手,直至如今,十分满意太子推广的速度。
当下欣慰地把家信递交给他,拍拍他的肩,“如此一心为民,才是储君风范。”
人都有个适应过程。保成纺纱机这回事,宣扬得猝不及防,可太子听着听着,也就习惯了,闻言面不改色地接过,气度谦逊,贵气十足,“儿臣不会辜负汗阿玛的期望。”
当你听过大街小巷喊你的乳名,无时无刻余音绕耳,便觉从今往后,再没有什么可以让你变色。
然而回到房里,太子拆开书信一瞧,淡然的神色裂开一条缝。
七弟妹,八弟妹都怀上了?
这可真是……
他与福晋心有灵犀,头一个想到壮阳药的功劳,震惊之后便是沉思,经此一事,加上老五的例子,老大赚得该如何盆满钵满。
等等,老大的乳名为保清,保清壮阳药?
要是取这名儿,他倒有些心动,购药也不是不可以。心动的瞬间浑身一凛,即刻将其否决,扳回脸面倒是其次,他一个元宝都管不过来,要是福晋生个元宝第二,他吃得消吗?
臭小子先斩后奏,这儿却没有鸡毛掸子,想教训都教训不得。
仔细折好信件,胤礽吩咐何柱儿,不再去想壮阳药的事,语调透着浅浅的高兴:“将嫡福晋怀孕的喜事告知你七爷八爷。”
语罢忽而问道:“弘晏最近忙些什么?”
何柱儿迈出的脚步卡壳了。
想来他是知道的,没有禀报而已。太子眼睛浅浅一眯,“他今早没读书?”
何柱儿忙不迭道:“读了,师傅们照例夸赞呢。”
太子用眼神示意他快说,何柱儿为难不已,终是拗不过主子的威势,过了两秒钟屈从。
他吞吞吐吐地说:“小爷前些日子在玩泥巴,不知近来是否……是否……”
太子:“……?”.
如今正是三月中旬,曹李两家事了,弘晏的季抛能力已经更新半个月了。
新能力的实用性不必【下笔如有神】差,它很简单,很明了,偶尔听着也很霸气,念着朗朗上口,不过三个字而已。
但弘晏难以启齿。
因为它叫【包工头】。
作为包工头,对工地有着独特的嗅觉。包工头可以承包修路,只要脚踏实地努力试验,总能试出混合水泥的最佳比例,只一切有个前提——实践。
他有些悔恨,悔恨上一世的专业不对口,还有些无奈,若系统给他【化学大家】的名号,直接告诉他配方该多好?
半分钟后,弘晏想明白了。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成功都要经历艰难困苦。规划修路的官员工匠都在京城,元宝阿哥只好亲自上阵,恢复抖擞精神,叫人运来记忆中的各类原料,在原料未至之前,蹲在院子的花坛里,若有所思捧起土壤,开始勤勤恳恳地玩泥巴。
玩了一会儿,大致对土壤的坚硬程度有了数,不由出神想起了海船。
江浙有几个大港,也就是后世的宁波舟山,他前些日子央求汗玛法带他前去,驾临官兵戒严的造船厂,完完整整观测了大清海船的样貌,随即穷尽毕生之力,咳,【下笔如有神】之力,画下一张改良的海船图纸。
当然,是他自认为的改良,科学性与可行性尚未得到求证。如今也不是上交的好时候,都说攘外必先安内,总要一步一步来。
弘晏深沉地想,便是最快最快的情形,也要等修完路,做一个事业有成的包工头,再考虑这些。
一抬头,就见三喜哭丧着脸,不禁生疑道:“怎么了?”
虽然六岁玩泥巴很是常见,但生在皇家,那能与百姓家一样吗?
三喜眼含泪花地看他,片刻深吸一口气,视死如归地道:“小爷尽管玩儿,奴才为您掩护!”
一晃便是半月过去,圣驾即将返京,为保密着想,弘晏的基地也从花坛挪到三喜后边的破旧厢房,至于三喜本人,忍受不了巨大噪音,和临门挨一块住了。
何柱儿奉主子之命,领着宫人一间一间搜过去;太子放下政务,神色莫测站在一旁,越想越是不对劲儿。
哪有在屋内玩泥巴的?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太子站在了厢房门口。
隐约听见弘晏指挥的声音:“铲——”
“翻——”
太子眉头紧皱,嘎吱一声推门而入,被四面八方飞来的黄泥糊了满身。
小杏人瞬间变成小黄人,何柱儿如同见了鬼一般,大叫一声“太子爷!”,双脚灵活如兔,慌里慌张窜到他身后去。
转眼又是一波黄泥攻击。
太子:“……”
太子面色泛青,从牙根挤出一句话:“你出来。”
137. 打工 一更
何柱儿腿一软, 霎时尝到条件反射的苦,脑中闪过斗大的两个字:坏了!
里间尘土飞扬,外边电闪雷鸣, 太子阴沉着面容, 预备同拿他作挡箭牌的狗奴才好好算算账。正当何柱儿哭丧着脸挪动脚步,就要承受前所未有的储君之怒,一排齐齐整整的小黑帽扭过头来, 停下收工噪音不再,屋内的景象清清楚楚呈现在众人眼前——
他们身穿简陋版雨披, 戴着简陋版口罩,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乍一看像极了刺客。
然而刺客不会手持铁铲,更不会卖力搅拌黄土,那黄土叠得如小山一般厚实,还有一小截成功变灰、变黏实, 粘土飘飘悠悠落在太子的左脸颊, 为小黄人添上一笔灰灰色彩。
垂眼望了望五彩斑斓的外裳, 太子:“……”
太子没空收拾何柱儿了。
他的威仪气度缓缓裂开。
即便众多工头穿着一致, 认不清谁是谁,弘晏也是最显眼的那一个, 因为他人矮。手持铁铲之人, 乃是做苦力的小灰小黑, 丰厚奖金驱使他们出了一身的汗, 被抓包后依旧沉稳自如,摘下口罩拱手道:“奴才给太子爷请安。”
“给太子爷请安!”
飞扬的泥土安分下来,终于不再糊脸,太子缓缓吐出一口气, 相隔几米,同他儿子对上了眼。
弘晏装着警报的雷达乍响,在心底长叹一声,吩咐道:“还不给阿玛递上口罩?”
三喜哆哆嗦嗦地应是,打开一个匣子,里头盛着干干净净的土制版口罩,足足有十几片,随后鼓着好大勇气走到太子面前,抖着腿说:“太子爷、太子爷请用,戴上这个,方不会吸入尘土……”
连嗓音都发起颤来。
太子拎起口罩,瞟了眼三喜,面无表情系到耳旁。
见太子爷没有发作于他,三喜感激得不能自已,忙不迭绕到一边,小心翼翼递给其余宫人。轮到何柱儿的时候,忽而听太子道:“免了。”
何柱儿:“……”
当务之急不是教训胆大包天的狗奴才,而是躲在屋里铲泥巴的宝贝儿子。
太子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意识,自己好像没见过世面。实在抹不消满头问号,他掸了掸五彩斑斓的灰衣裳,告诫自己莫生气,“爱新觉罗元宝,你同孤解释解释。”
爱、爱新觉罗元宝?
声音冷得能掉冰碴子,即便通过口罩有些失真。在场之人全给小爷捏了一把汗,大气不敢喘上一声,不出片刻,弘晏慢吞吞地开口:“儿子叫人铲土,与保成纺纱机的原理很是相像。”
太子:“?”
这个词儿刻骨铭心,触动了他敏感的心弦,太子一副“孤看你编”的表情,冷冷一笑:“如何一样?”
弘晏忽然有些伤春悲秋。
离纺纱机的改良才过去多久,他又开始当包工头,这闻者落泪的高产出,正是一刻不得闲换来的。想做一条咸鱼的梦想渐渐离他远去,怕是再也摸不着……
他幽幽道:“同样是利国利民的好东西,就差一个冠名,可不就是一样么?”
说着,开始同太子叙说水泥的好处,只要回京,有了专业人士的帮助,很快便能研制出来。什么交通是经济往来的第一要素,马车如履平地是基础,一席话讲得口干舌燥,最后来个激昂总结:“您说,它是不是神物?”
接着小小声地说:“至于在厢房试验,实在是事急从权,未免造成误会。灵感来了,儿子也没有办法。”
太子沉默着,许久没有说话。
只那神色的转变,全被弘晏看在眼里,眼瞧着即将逃过惩罚,他一鼓作气、再接再厉,状似无意地道:“阿玛喜不喜欢保成牌水泥?”
太子:“……”
“此处试验不是长久之计,狭小杂乱,还扰人安眠。”半晌,太子正了正口罩,负起手道,“不如回禀你汗玛法,拨个更大,更宽敞的隐秘院子,回京前不能委屈了你。”
弘晏重重点头,眼眸亮闪闪的满是崇拜:“那就劳烦阿玛了!阿玛真是个好人。”他刚刚还愁如何同汗玛法解释呢。
太子:“?”
一边是保成牌水泥,一边是近来对他春风拂面的汗阿玛,太子权衡一瞬,不甘不愿有了决定。
他抬脚就走,实在忍不了这身装扮,想着在此之前换身衣裳冷静冷静。
然而在拐出游廊的一瞬间,恰恰遇上来寻侄儿的八爷,以及强烈要求跟着的七爷。二人霎时顿住身形,视线从太子的脸,慢慢挪到太子的鞋,喜悦犹在的脸庞齐刷刷露出震惊。
二哥一头栽泥里了??
方才宫中来信,与太子妃的家书前后脚递到皇上案前。七爷八爷接到福晋怀孕的喜讯,懵然过后便听皇上召见,按捺住狂喜前去面圣,到了地儿,皇上打量他们一圈,目光满是欣慰,好似在说“朕便也放心了”。
对大贝勒售卖壮阳药的最后一丝别扭烟消云散,皇上随口勉励几句,就让他们退下。
八爷初为人父,神色是罕见的外露,恍惚忆起弘晏开的那些药方,心头既动容又感激,想同知己分享这个喜讯。哪知七爷竟也要凑这个热闹,哥俩联袂而来,便有了眼前一幕。
太子:“……”
七爷八爷:“……”
七爷觉得自己来的不是时候。他讪讪一笑,绞尽脑汁地想理由,“二哥这是下地去了?”
太子沉沉一笑,没有解释,他哪能不知道胤禩是来做什么的。
至于胤祐……
“臣、臣弟告退。”七爷缩了缩脖子,因调理药方好转了许多的足疾好似不复存在,一手拉着八爷就逃,逃得比兔子还快,简直要飞起来!
何柱儿看得目瞪口呆,太子眯着眼,从七爷的动作中瞧出一丝熟悉感。
这矫健的身姿,这迅疾的速度。
他转过头,视线缓缓落在何柱儿身上。
何柱儿扑通一声跪下,撕心裂肺地喊:“爷!更衣吧!”.
太子换了一身衣裳,出现在皇上跟前,只身后没有了何柱儿。
“……”皇上搁下笔,同样为乖孙的高产而震惊,“水泥?”这倒是个新奇东西。
太子镇定应是。
皇上眉心一动,咀嚼着水泥的功用,在桌旁来回踱步,“元宝吩咐人就行,何故亲自上手。”
这哪需要事必躬亲?
太子面色分毫不露,一边在心里想,自然是元宝喜欢。
您是没亲眼见到那番场景,更不知儿臣受到的委屈,为一个水泥的名号,竟连揍也不能揍。更别提早上还得读书,弘晏今年几岁?作为优秀的时间管理大师,太子也是心服。
皇上一锤定音:“放手让他去做,缺什么要什么都和朕说。”顿了顿沉声道,“不日便要回京,让元宝松快点儿,物件多了也难搬迁,朕自命工部商讨拨人。”
也是预料之中的事。听到工部拨人几个字,太子心下微微一动,若能出个戴梓那般的人物,总领差事用不着操心,再也不用见着元宝泥里打滚的场景,甚好。
他能受着,福晋不一定受得住,还有皇玛嬷她老人家,盼了几个月的宝贝曾孙转眼变成泥猴,刺激过头,背锅的又是谁呢.
半日后。
“你说,七婶八婶有孕了?”弘晏摘下口罩,怔愣了好一会儿,甜甜笑了起来,“等我洗漱一番,该给七叔八叔贺喜。”
现实一步步朝着既定的结局偏移,怎能不让人高兴?如今他敢笃定,八叔这个知己,是与历史记载完全不一样的人,嗯,也算是他当不成咸鱼的回报。
随即感叹,大伯的生意又要更上一层楼……不对,是他和大伯的生意更上一层楼!
弘晏前往八叔院里,时隔多天,终于又一次见到了十二叔。叫十二阿哥胤裪看来,实在是恍若隔世,见不到侄儿的这几日,连静心的佛经读着也不香了,如今神色惊喜,举止沉稳,轻声问弘晏:“侄儿近来忙着造泥?”
弘晏笑眯眯地颔首。
连十二叔也知道,想必阿玛已在汗玛法面前报备完毕,这效率,不愧是他明事理,识大体的亲亲阿玛。
胤裪上前一步,压低声音毛遂自荐,“不知我能否帮上一帮?”
弘晏有些吃惊,左右张望一番,睁大眼道:“十二叔,你还得读书。”
十二笑得有些腼腆,“无妨。回京之前,十二叔日日空闲,正愁没地儿去。”他自然知道离启程没有多少日子,但时候不等人,唯有相处才有后续,这是十三弟启发于他的道理。
弘晏沉思一瞬,见十二叔一副期待的模样,实在不好明言,思及铲土缺人,为难地问他愿不愿意。
本就是委婉拒绝,让他知难而退的意思,谁知胤裪没有半分犹豫,干脆利落地应下,“我自小习武,虽比不上十哥,这般活计练练便会熟悉。”
弘晏:“??”
这可是铲土的活计,与你的气质不符啊十二叔。
像是应聘时推销自己,弘晏一阵恍惚。更离谱的事儿来了,十二阿哥得了准信,上岗这日拉来十三阿哥,稳重道:“十三弟臂力比我更胜一筹,定能帮上侄儿的忙。”
就这样,新来的打工人与包工头缓缓对上了眼。
弘晏:“……”
十三:“……”
实话实说,胤祥前来这一趟,一是南巡时候形影不离的胤裪说服了他,二是闲来无事,对铲土很好奇。
与弘晏对视的时候,他有些不好意思,闻言哼哧着点点头,露出爽朗纯挚的笑,“侄儿尽管用我便是!”
138. 土味 一更
转眼又是三日过去, 圣驾启程的前一天晚上。
皇上捎上十二阿哥与十三阿哥南巡,本就是出于宠爱,二人还没有到听政参政的时候, 纯粹让他们自个玩儿。除了让李德全好好盯着, 不许胤裪缠着弘晏念经,其余的由他们去,出门在外, 不比宫里头规矩多。
李德全忠实遵循皇上的命令,派人盯梢十二行踪, 没想到派去的小太监是个……老实人。
十二十三加入铲土大军的时候,他简直瞳孔地震,纠结了一会儿,心说阿哥没缠着小爷念经,与佛学更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处去,应当不用隔离, 于是恍恍惚惚继续盯。
这些日子, 皇上拨给弘晏一个专门铲土的露天小院, 期间视察过一次, 被干净整洁的面子工程糊弄了过去,更没碰见尘土飞扬的场景。还是别院伺候的人察觉到了不对, 两位阿哥怎么日日来?
他还见到胤祥摘下发灰的口罩, 揉揉手腕与胤裪感叹:“十二哥, 搅拌果然是个体力活。”
别院伺候的一听, 火急火燎赶紧上报,李德全:“……”
李德全叫来盯梢的小太监问清楚,继而气笑了,重重一敲他的脑壳, “你个榆木疙瘩!”
李大总管组织一会语言,向皇上提起这事。一阵寂静过后,皇上眉梢缓缓上扬,头也不抬地道:“有这闲心,就让他们铲。”
说着,皇上还觉得挺欣慰。
吃苦锻炼心智,与养猪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胤裪这是终于想明白了,小小年纪参悟什么佛法?
没的感化了元宝,朕找列祖列宗哭去?.
七爷八爷春风得意,四爷一个人便孤单地凸显出来。
他琢磨着回京后,自去大哥府上一趟,走一走捷径,毕竟膝下还是单薄了些。再有个嫡子帮衬弘晖也好,多个人子承父业;再有个嫡女,他定放在心尖里疼,还同二哥家的元曦年纪相仿,自小能玩到一处去。
这一年来风云骤涌,历经的事儿太多太多,四爷不论是心性,还是手腕都不可同日而语。尽管心里想着壮阳药的事儿,面上沉稳有度,半点不显,直至十二十三帮弘晏铲土的大新闻传入耳中,他神色一滞。
这回四爷却没有吃醋,慢慢陷入沉思,是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这些皇阿哥学着养猪,纺织,铲土,而不是聚会,策马,品茶?
八爷也是神色一滞,回过味来,终于明白太子那副模样是为何。
二哥……难不成也亲自动手了?
继保成纺纱机后,又有个新的神物?
针锋相对的知己二人没有察觉十二弟暗搓搓挖墙脚的小心思。他们皆是心念一动,却没时间查探个究竟,因着第二日一早,一应行囊收拾完毕,圣驾自杭州府启程,浩浩荡荡返回京中。
弘晏不忘打包近来铲出的成果,宝贝似的看着他们,还亲自上手,哼哧哼哧搬进堆放杂物的马车里。见再也没有什么遗漏的,弘晏迈着短腿挤上太子行驾,散热似的呼出一口气,转眼就见他爹盘腿而坐,手里捧着一本地方志,语调悠然地问:
“怎的不叫十二叔十三叔帮你搬?”
对于元宝吸引叔伯的能力,太子爷已然见怪不怪。一次性吸来两个还是头一回,还是他亲自向皇上要来的条件,想到此处不由五味杂陈。
胤裪胤祥竟想着积极铲土,孤的儿子真是罪恶深重。
弘晏一听这语气,满含深意,好似暗暗影射着什么,他赶忙正襟危坐,认真回答:“软饭不可取,劳动最光荣。”
太子:“……”
软饭这个词儿搓成细细的一条线,钻入胤礽耳朵里。太子狐疑地望他一眼,没发现什么端倪,半晌翻过一页,含笑道:“晌午还要读书。”
习惯高强度学习生涯的弘晏面不改色:“知道了,阿玛。”.
回程多是陆路,加上春闱陆续而开,皇上为巡查各地,祭拜孔庙,足足花有一个月时间,于四月下旬回驾紫禁城。
皇上指定宗室与皇阿哥出城迎接,各宫娘娘以及皇子福晋候在太后处,翘首以待传话太监的消息。八福晋与良嫔对视一眼,期盼的笑止也止不住,七福晋抚着肚子,压低声音同四福晋道:“我倒觉得,他不回来也是好的。”
“……”四福晋嗔她一眼,“这话只同我说说,都要做额娘的人了。”
七福晋发髻上的步摇一动,惋惜地叹了口气。曾经沧海的誓言算是不作数了,七爷是她孩子的亲阿玛,可正当转变心态之时,爷又要随皇上南巡,这下倒好!
爷不在,府里就是她最大,想吃什么便吃什么,想收拾谁便收拾谁,时候一长,心不就野了么。这骤然回归从前,不适应也是难免。
还有个最大的隐忧——出巡之时正是冬日,胤祐那经历风霜的脸蛋儿还能看?
等候的时间好似变得格外漫长。太后为压下急切,正与太子妃聊着话,话题七拐八拐又回到弘晏身上,猜测元宝长高了多少,有没有长壮?
不一会儿,慈宁宫总管喜笑颜开地进来,“回禀太后,皇上的圣驾进宫了!”
一刻钟之后,又有小太监禀报,“圣驾穿入乾清门……”
太后连说几个‘好’字,太子妃杏眼含了光彩。又是一声通报,说皇上领着诸位阿哥、皇长孙临近慈宁宫,所有人都站起身来,只听静鞭响起,明黄色身影率先踏入正殿,霎那间,众人齐齐跪拜请安。
“免礼。”皇上嘴角带笑,摆手让他们起身,上前几步搀住太后,头一句话便是:“皇额娘身子可好?”
“好,好。”太后面上是显而易见的高兴,笑得合不拢嘴,“你回来了,哀家这心啊,总算有着落了。”
刺杀的事儿没有传入内宫,这也是皇上出于孝顺,严令禁止的事,否则太后哪还睡得着?
皇上心头温软,拍了拍太后的手,又问了些体己话,随即搀着她在上首落座。殿内站着随驾南巡的皇子皇孙,太后一边望去,一边点了太子妃的名儿:“保成媳妇把后宫管得安安稳稳,无一丝错乱,你要好好奖赏她。”
提起保成,殿内气氛慢慢变得有些奇怪。
太子原本牵着弘晏的手,父子俩眼神同步,一错不错望向太子妃,笑容忽而一僵;太子妃略显欣喜,回望父子俩的视线忽而一顿。
太子:……福晋也知道了?
不等他脚趾扣地,皇上朗笑着允诺,叫胤礽出来同太后回话,很快轮到弘晏,还有他的几位叔叔——
弘晏白嫩的脸蛋黑了,却是肉眼瞧不出来,抽条倒是很明显,俊秀的五官更舒展了些。多日不见心肝宝贝,太后招他到身边好一阵搓揉,疼惜地抱在膝上不放,笑呵呵地问起几位皇阿哥。
众人的注意力一下子被转移了。
四贝勒还是老样子,七贝勒八贝勒笑容更盛,毕竟人逢喜事精神爽嘛。除了成嫔良嫔,其余人大致一瞧,目光不约而同落到十二阿哥与十三阿哥身上,无他,实在是太显眼!
他们变化太大了。黑了、健壮了不说,还增添了丝丝说不出来的感觉,这感觉难以形容,像是与紫禁城格格不入……
这题弘晏知道,它叫做土味。
可十二叔不听劝,还拉着十三叔一道,为天潢贵胄的尊严,誓不铲平不罢休!他又有什么办法?
刚打趣七爷八爷,叫他们好好对待福晋的太后惊了一惊。皇上同她书信说过定贵人的事,道“定贵人风寒日重,朕让她在行宫修养”,故而十二担忧额娘,变化也是情有可原,可十三呢?
乍然一看,怎么成这样了?
敏嫔望着儿子不可置信,胤祥笑起来,竟是带了些淳朴,憨实。太后不精汉学,绞尽脑汁也没想到形容词儿,皇上看他们的眼神也有些不对了,不过铲土而已,今日仔仔细细地看,竟像犁了几天几夜的地。
不由沉声问:“几斤?”
这是南巡人才懂的暗号,意思是铲了几斤土。
胤祥询问地看向胤裪,见十二哥鼓励地看着他,拱起双手,老老实实地回:“两屋。”
139. 打探 一更
皇上:“……”
四爷:“……”
一番云里雾里的对话, 在场宫妃全不明白,只当是同十三阿哥打的哑谜,皇上动了动唇, 终是没说什么。
眨眼间, 弘晏发觉几道复杂的目光瞧向自己,其中蕴含的意味不可言说。弘晏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他觉得冤, 他又不是什么黑心包工头,给十多岁的小叔叔安排两屋子混合泥土。
放在现代, 那可是雇佣童工!
元宝阿哥百口莫辩,依偎在太后身旁小小叹了口气,也罢,背黑锅就背黑锅吧。
反正明儿开始,十二叔十三叔就要前去无逸斋读书,就算想帮也有心无力, 他蒙上阴影的名誉很快就能恢复如初, 再也不用遭受良心的谴责……
可是问题来了。
他同样需要读书, 不能时时盯着工程, 眼见进度过半,剩下的该由谁负责?汗玛法承诺工部总揽, 下一步便是基建的起始——修路, 得有个监督的才好.
心知南巡路途疲累, 太后也不多留他们, 粗粗问了些话,便一叠声结束请安,让众人回去歇息。离京那么久,怕是忘了热炕头的滋味, 合该同自家福晋好好相处。
皇上特意批了随行的阿哥半日假期,明儿早朝不必列席,还有贡献巨大、教导弘晏读书的师傅们,从内库里拨下赏赐,让他们好好歇上一歇,再过几日,弘晏的读书地点就要变成畅春园的无逸斋,开始正式的学习生涯。
等同于太子有半日假,弘晏有三日假,太后听着很是满意。眼瞧着众人依次散去,她摸了又摸曾孙的小脸蛋儿,同太子妃怜惜道:“元宝到底年纪小,哀家看他瘦了许多,叫膳房做些好吃的补一补。”
有一种瘦叫长辈觉得你瘦,太后说罢,太子妃万分认同地颔首。她笑着应下,福了福身,牵起儿子久违的小手,母子俩朝外走去。
出门这么久,弘晏仰头看着太子妃,小梨涡笑得很甜,先是一串赞美额娘的话,什么许久不见,额娘还是那么美,什么儿子做梦都在想你,直说得太子妃乐不可支,最后悄悄凑过去问:“妹妹呢?”
“妹妹在暖阁玩儿。”太子妃配合地垂下头,悄悄道,“她如今会坐会爬,一听哥哥回来了,便等不及要见你,元曦看着乖巧,实则鬼精鬼精的。”
弘晏听着心痒痒,忽然明白何为归心似箭。全嬷嬷跟在身后,高兴得合不拢嘴,余光瞥见一抹杏黄色衣角,再往上瞧,那不是跟随皇上离开的太子爷么?
太子立在游廊的拐角处,含笑望来,凤眼温柔。那副许久未见的英俊美色,卓然风姿,看得太子妃神色一怔,一颗心犹如泡在温水里,微微地发着烫。
春风拂过,捎来阵阵暖意,太子低声说:“福晋,孤随你回毓庆宫。”
见太子妃轻轻点头,顺势牵起她的手,交握的姿势掩在袖袍之下,让人瞧不出半点端倪。
刑满释放、直面狗粮的何柱儿:“……”爷这进步够大啊。
被忽视的局外人弘晏:“……”
他明白了。南巡的时间太久,阿玛早已看腻了他这张脸,那么大个人站在这里,他爹却恍若未见。
这塑料般的父子情,终是要走到尽头了!.
启祥宫。
敏嫔忧心忡忡打量着面前的儿子。
胤祥被看得有些茫然。
母子俩太久未见,十三阿哥面上带着挥之不去的笑容,试探叫了一声:“额娘?”
方才沐浴更衣,换上一身浅棕黄的衣裳,十三便迫不及待前来启祥宫请安。敏嫔打量儿子许久,微微挪开眼,这才犹豫着开口:“你这身……”
胤祥接话说:“儿子听额娘的话,好好拾掇一番自己,这身可有不妥?”
敏嫔沉默好半晌,道:“日后不许穿这样的黄。”
身旁的大宫女忍笑着低下头,见胤祥一头雾水,赶忙解释说:“娘娘的意思是,等阿哥养白回来,自然什么也穿得。”
“……”胤祥不由自主摸了摸脸,联想到慈宁宫正殿与汗阿玛的一番对话,哼哧着应了下来。
母子俩和乐融融,不一会儿说起二位公主,十三的亲妹妹,没过多久,有宫女在帘外轻声禀报:“主子,夏太医在外头候着了。”
敏嫔一笑,轻声道:“请太医去梢间等一等。”
鼻尖像是环绕似有若无的药味,胤祥双手一紧,问:“太医前来,是为额娘请平安脉?”
很久之前,他问过十二哥额娘胃口不好该如何,过了几日,从宫外买来几罐蜜饯话梅,叫人捎去启祥宫。又是半个月过去,他心血来潮瞧了瞧,见额娘将蜜饯开了封,却很少用过,许是不甚合心意。
也是南巡前夕,额娘用膳用得多了,不再同从前那般食不下咽,他便把这事抛到了脑后。
敏嫔点头,温和又慈爱地道:“这个时辰,恰是惯常把平安脉的时候。”
胤祥向大宫女望去,见她们低垂着头,看不出半点端倪,心下越发绷紧,面上不动声色地笑笑,趁所有人都不注意的时候,三步并作两步,掀开帘往梢间奔去。
敏嫔一惊,起身唤他:“胤祥!”
十三疾奔而去,与夏太医看了个对眼。后者不是候着请平安脉,而是守在小火炉旁温一碗药,梢间弥漫着浓重的、苦涩的药味儿,直直让他的心往下沉,连眼眶都红了起来。
棕黄色的身影突如其来,吓了太医一大跳,就见十三阿哥默然半晌,哽咽着问他:“我额娘得的什么病?”
夏太医缓过心神,为难地不肯说,十三眼神一厉,正欲逼问,敏嫔在宫人的搀扶下匆匆赶来。
瞧见儿子的红眼眶,敏嫔心下又软又酸,柔声叫住他:“胤祥,不是你想的那样。额娘已经没事了,这是补身子的药……”
心知再也瞒不住,她顿了顿,温和地妥协道:“夏太医,你来说。”
夏太医松了一口气,赶忙应是,转而看向十三阿哥:“娘娘得的是胃里的痼疾。起初蛰伏得深,让人无法察觉,唯有胃口不佳之状,可就在三月前,发作得愈发凶猛,食不下咽且时有绞痛,这才请了老臣过来。按理说,痼疾治愈难,何况生在胃里,再过一段时日,怕是药石无医。”
药石无医……
胤祥听得面色苍白,整个人摇摇欲坠的时候,夏太医来了个大喘气,“娘娘不愿宣扬出去,成日深居简出,老臣才疏学浅,实在想不出治愈的方子,幸有调养手册生了奇效!”
说到这个,眼底有了光彩,“痼疾都有共通之处,有调养手册在,娘娘的病哪里算得上药石无医。如今已然痊愈,再喝几剂补身子的药方,保证初愈的身体康健,才算有始有终。”
胤祥愣住了,通红的眼眶忽而定格,许久没有反应。
额娘,痊愈了?
敏嫔鼻头发酸,上前几步把他拥在怀中,“好孩子,你二嫂掌管后宫,自然知道请太医的事,是额娘央她不要告知你的。你瞧,额娘不是好了么?南巡路上,岂不让你徒增担忧。”
出门在外最忌讳这些,敏嫔一片慈母之心,胤祥如何能不知道。他闭了闭眼,落下一滴泪,心头又哭又笑,还止不住地后怕,差一点点,他就要失去额娘了。
若真有那天,他怎么办,妹妹们怎么办?!
想到这个,十三阿哥的手脚在颤抖,在发软。
大宫女瞧着这幕,悄悄抹了抹泪,与其余宫人对视一眼,露出一个笑容。
话既讲明白,便再也不用隐瞒,太医撤下温炉,在胤祥眼巴巴的注视下,督促着敏嫔喝完药。紧接着宫女奉上蜜饯,十三眼尖,发现正是他带回宫的那些。
胤祥揉了揉眼,看向夏太医,忽而哑声问:“调养手册,是弘晏侄儿,和太医院太医共同研制的么?”
说起这个,夏太医立马来了精神,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捋了捋长须,与有荣焉地道:“正是!”
随即巴拉巴拉一长串,包含参与撰写的心路历程,还有对皇长孙殿下的大夸特夸,说小爷才是智慧无比的主创,他们不过拾人牙慧罢了。
直夸得敏嫔都动容起来,胤祥眼睛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堪与晴朗夜空的繁星相媲美。
他记住了侄儿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何以为报?胤祥暗暗攥起拳头,深吸一口气,他许是懂得十二哥想同侄儿探讨佛学,意图跻身知己的感受了.
毓庆宫。
刚同太子妃撒了一会娇,弘晏便被赶进了暖阁。
说赶或许不甚精准,一来他自个想去瞧瞧妹妹,二来他爹‘好言相劝’,笑吟吟地道:“阿玛同你额娘说一会话。”
于是弘晏暗啧一声,迈着局外人的步伐,前去逗弄许久不见的妹妹。
小元曦穿着粉嫩嫩的衣裳,啊啊地伸出手,不见半点生疏,甜蜜蜜地对他笑。弘晏呼吸一窒,如同吃了蜂糖一般,整个人都飘飘然的,被幸福泡泡包裹,这是他的亲妹妹。
看得周围侍候的宫人惊奇起来,小爷南巡的时日不短,格格居然没有忘记哥哥,她们还是头一回见。
唯有兄妹连心可以解释了!
另一边,夫妻俩喁喁私语。先是太子说起南巡途中见闻,略微提了提曹李两家贪污一事,唯独隐瞒了弘晏‘铲土玩泥’,生怕给福晋太多刺激。
哪知太子妃关心的另有其事:“爷,保成纺纱机……”
太子:“……”
太子脸色一僵,想要蒙混过去,太子妃却不给他这个机会,注视着他的眼睛,轻轻一笑:“难不成是元宝取的名儿?京城都传遍了,说您功在千秋,心怀百姓呢。”
知子莫如母,太子僵硬地点点头。
这小子说是为他好,他看不尽得。皇上还没把差事收回来,回到京城,他依旧有着推广宣传的重任。
在江南的时候,他还可以安慰自己习惯就好,可皇城根下全是认识的人,这名号让福晋念来,他都有些受不住,要是出现在老大口中……
汗阿玛怕是等不到兄友弟恭的那一日了。
望见太子眼底的不自在,太子妃藏好笑意,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秉持绝对不拆元宝台的原则,说起了宫中大小事。
今年是大选年,要在此届秀女之中定下九福晋十福晋的人选。选秀的章程年初呈到皇上案前,交由礼部筛选,如今离初选只有一个月光景,眨眼间就到了。
太子妃正为这事忙碌,宫中主事的妃嫔也不得闲,尤其是宜妃娘娘。十福晋的人选自不消说,由皇上和太后早早定下,乃是蒙古阿巴亥旗的博尔济吉特氏娜林郡主。至于九福晋的人选还没个风声,皇上南巡去了,也没给个参详,宜妃这不就急了?
九阿哥成日惦记他的商业王国,瞧着还没开窍,宜妃问起的时候,只千叮万嘱选个温柔、贤惠、顾家的。宜妃母族郭络罗氏的根基不在京中,对贵女了解颇少,温柔这个词儿真把她愁坏了,想了想,便邀太子妃前去翊坤宫坐。
太子一口茶抿在嘴里,不上不下:“宜妃央你打探孤的口风。”
转念一想,曹寅几个在押送的途中,不日就要到达京城,宜妃想必也是顾虑这个,怕在关头上惹了汗阿玛。可他对秀女又有多少了解?
片刻恍然,京中有索额图在,身为打探消息的一把好手,想必没人比赫舍里氏更清楚。
事关九弟婚事,他关怀也是理所应当,太子应承下来,“明儿我便出宫一趟。许久未见叔祖父,还有伴读一事,善恒也该与元宝见见了。”.
弘晏得了三日假期,皇上却不一样,皇上很忙,六部与都察院也很忙。
一来江宁之乱,拔出萝卜带出泥,一大串摘下帽子的地方官等着议罪,日日有都察院弹劾,大理寺与刑部处理卷宗,忙得脚不沾地。二来纺织机与飞梭的推广,虽在江南轰轰烈烈如火如荼,多数京官却是云里雾里不甚清楚,只等样机上呈,同他们一一吩咐下去。
三来水泥一事,在皇上看来头等重要,若真有弘晏说的那般神奇,研制水泥,甚至在研制火器的前列,什么资源都可以砸进去。工部上下动员起来,研究江南带回来的铲土原料,只这些还不够,还需有元宝给他们细细解释。
儿子多也有好处,议罪一事交由老四老八,推广一事交由太子,至于水泥,修路……皇上沉吟起来。
不急,处理眼前事再说。
积压的奏折如山,皇上埋头批阅,等翻到礼部递来的选秀折子,他提笔的手一愣。“老九老十的福晋……”
李德全接话:“是从这届挑。”接着含蓄提醒了一句,说宜妃娘娘尚且不知道儿媳妇的人选呢。
皇上恍然大悟,忽而有些心虚。
南巡后政事一桩接着一桩,他都忘了这茬了,也没派人去贵女群中调查一二。
思虑片刻,皇上想起消息最为灵通的的索额图,从前和明珠作对的时候,整个京城就没他不知道的事,于是沉声说:“宜妃既然着急,你去查查赫舍里氏打探得如何。”
李德全:“?”
李德全觉得皇上简直是个天才,他艰难地应答下来:“是。”
140. 雄心 一更
索额图不知道自己已然成为全村的希望, 身上承载了皇上厚重的寄托,他正在琢磨选秀的事。
这届选秀与赫舍里氏关系不大,唯有两位旁支姑娘参选。族中出过仁孝皇后和平妃, 她们不可能进宫当贵人, 顶天拴婚宗室或是撂牌子,索额图淡然得很。
但他还是收集各种小道消息,尤其是出身好、父兄得力的高门贵女——性情举止, 样貌如何,家里有没有和太子爷作过对。
此番选秀, 九福晋十福晋是重头戏,还有毓庆宫的侧福晋之位至今空缺,无数人蠢蠢欲动,要是成了,那可真是一步登天。虽说太子爷盖了戳的爱重太子妃,虽说皇长孙是板上钉钉的继承人, 但侧福晋熬一熬就是后宫娘娘, 生下的儿子也有亲王郡王可当!
想了又想, 他们瞄准太子外家, 这几天不乏吹捧试探送好处之人,可把索额图气坏了。
老夫是皇上亲赐‘朕之肱骨’, 誓要守护全天下最好的小爷, 好啊, 你还想弄个庶弟出来?做白日梦也没门!
索大人一扫弘晏回京的高兴, 吃了秤砣似的阴阳怪气,来人只好灰溜溜地走,走时撞上了微服前来的太子爷。霎时间如同惊弓之鸟,问安后逃也似的跑了, 简直不似四品的朝廷官员!
太子一挑眉梢,这是怎的了?
来到书房,索额图先是一喜,念叨着关怀几句,连南巡的惊爆事件也顾不得了,说话前所未有的小心:“爷,您可不能辜负太子妃哪。”
“……”太子:“??”
待索额图委婉说出原因,太子心下一凛,没想到九弟的福晋没问着,孤却有了贞操危机。转念一想,万一汗阿玛存了心思,不是没可能。
老大老三不提,老四老五老八的侧福晋皆为空缺,到时候来个全家桶……
太子面色微僵,转眼变得自若,说完南巡诸事,敲定赫舍里家伴读入宫的日子,闲聊般地问起索额图这届秀女如何。
索额图很是感动,他搜集了这么多年,从没有人可以分享,难得太子爷感兴趣,自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起正白旗都统董鄂七十的闺女“温婉娴静,素有美名,与三福晋沾点儿亲,家世也是拔尖”,太子微微颔首,若有所思,这是太子妃叮嘱他多加注意的人选。
要说身份,此届少有比过董鄂氏的,她的性情又是九弟钟爱的类型,这不是巧了么?
半日后,皇上收到了传讯。
从头听到尾,董鄂七十的闺女评价最高,联想到她的家世,便知这话定然公允。毕竟董鄂氏碍不着他索额图,董鄂七十也和赫舍里氏交际甚少,皇上沉吟半晌,用朱笔圈出董鄂氏的名字。
李德全心中便有了数,感慨的同时陷入新的疑惑。
天爷,这效率高啊。
皇上是疼九阿哥,还是不疼?
……
弘晏不在的日子,九阿哥堪称度日如年。哥哥们走了,弟弟们走了,只留他对着老十那张蠢脸,这么多年早就看腻了!
胤禟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他大侄子盼了回来,就差当场表演泪湿衣襟,生怕元宝听信老四那个妖妃谗言,把他这个勤勤恳恳打理家业的知己遗忘。
弘晏逐渐成长为一个合格的端水大师,如何会让九叔伤心难过,趁着入学前最后的几日假,进行知己慰问大业,不忘捎去精心准备的小礼物。九爷被哄得正高兴,忽然察觉到不对劲儿,转眼一瞧,十二阿哥和十三阿哥杵在门外,眼底闪烁着他分外熟悉的光芒。
和他计划撬老四墙角的时候一模一样。
九爷:“……”
心里头咯噔一声,南巡回来,怎么又多了两个?
黑炭似的!!
电光火石间,胤禟做了个假设。听说胤裪的额娘突发恶疾在行宫修养,心里难受的同时和大侄子朝夕相处,感受到温暖的力量,这还说的通,胤祥呢?莫名其妙,没道理啊。
十三可崇拜他四哥了,他就不怕老四揍他?
九爷强自镇定地问:“来哥哥院里做什么。”
十二眨了眨眼,十三抿嘴一笑:“趁空和侄儿工部铲土去。”
九爷脑袋冒出硕大的问号,就听十三有些羞涩地继续说:“不过是些体力活计,帮帮元宝的忙。”
十二把弘晏和九爷的相处模式看在眼里,闻言点点头,没有过多解释的意思。
九爷哼了一哼,斜眼看向他们:“知道了。铲土归铲土,不急于一时,明儿再去为好。”
实则是变相的赶人,两位阿哥听话地转身,弘晏的心却飞到了水泥上。他掰着手指头想,工部效率高,配料搅拌到了尾声,负责人选还没有找好,除此之外,戴大人的战车也要验收,他得出宫去瞧瞧。
陡然生出一股紧迫感,弘晏笑容灿烂地挥挥手,和九叔道别,等假期结束,他们相处的时间多着呢。
九爷:“…………”
门外。
胤裪望了胤祥一眼,目光深深,“你我联手,才有胜出的机会。”
胤祥伸出拳头同他相碰:“兄弟齐心,其力断金!”.
南巡归来以后,真正得空的成年阿哥极少。保成纺纱机不说,江宁贪污一案,牵扯到的人员太多太广,四爷八爷几个只来得及同福晋温存,就被皇上打包去了刑部,连七爷都被抓了壮丁。
大贝勒卖药卖得风生水起客如云来,还没来得及高兴知己的回京,皇上喻令一下,命他巡查动土的永定河工程,寻诸改进之处上奏御前。
可以说是罕见的委以重任,可胤禔并不觉得欣喜。他还没来得及和元宝见上面,这就擦肩而过了??
大福晋对他哀怨的神色恍若未见,手上整理的动作不停,片刻,招来婢女柔柔地说:“这些耐放的吃食,还有成套的文房四宝,元宝读书用得上,随我一道送去毓庆宫。”
婢女笑着应下,正院伺候的人全动了起来,她们面上洋溢着欢快的笑容,衬得胤禔的脸色慢慢变绿:“……”
侍奉他的周旺咽了咽喉咙,拉来一个丫头悄悄问:“爷出远门的衣裳用物呢?”
丫头指了指角落不起眼的木箱,悄悄回:“都在那儿。”
周旺:“……”
弘晏不知道京城又多了一个失意的知己。他领着十二叔十三叔铲完土,马不停蹄参观新式战车与火器半成品,又开始琢磨包工头的承包对象,毕竟工部承办,总要有个领头的监察。
从前盖了戳的闲人五爷养猪养出了心得,养出了水平,养得黑了好几个度,每天过得万分充实;七爷难得忙碌,被抓壮丁后脚不沾地查阅刑部卷宗,细细算来哪个叔叔都不得闲。大贝勒出远门去了,备用人选又少了一个,弘晏揉了揉腮帮子,严肃着小脸去往乾清宫。
必须统一战线,一致对外,把合作对象变得多多的,敌人变得少少的,共同建设和谐美好的大清——
不知朝堂还有哪些俊才?
弘晏准备咨询他亲爱的汗玛法,皇上埋头案前,闻言挑起眉梢。
南巡堆积的政务繁多,他还没来得及定下人选,心里头这么想,面色丝毫未显,露出一抹慈和的笑:“我们元宝立下如此大功,朕都依你。”
话里头的纵容让人听了牙酸,弘晏收获满腔感动,却仍旧两手空空,踏出门槛时,像是被沉甸甸的重任压垮了肩头。
抬头望望高照的艳阳,照出短短的小身板,弘晏长叹一声,下定决心。
这样吧,谁先出现在他面前,谁就是主持修路的不二人选!.
做出决定没有多久,皇长孙殿下在毓庆宫前和三贝勒相遇了。
面对大侄子诧异、恍然继而转变为惊喜的眼神,手捧画轴的三爷直觉有哪里不对劲。还是许久未见知己的激动占得上风,胤祉递过画轴,嘴上谦虚:“练了个把月素描,三叔实在献丑。元宝不若评判评判?”
弘晏动容地接过,暗道自己不应该。
他怎么就忘了三叔呢?
看这翩翩风度,满身书卷,还有个把月的空余时间练画,正是承包工程的大好人选。选秀的章程告一段落,用不着他操心,这么一想,与其在礼部清闲度日,不如为人民奉献自己。
弘晏抱着画,郑重万分:“三叔,可有为天下百姓做实事的雄心?”
三爷一愣。
话题转得太快,胤祉有着跟不上思路。只这是紫禁城中,毓庆宫前,他身为汗阿玛的儿子……三爷犹豫一瞬,试探着回道:“自然有。”
心霎时落下一半,弘晏凑过去,压低声音说:“是这样的,侄儿要拜托三叔修一本书。”
鉴于从前的《养猪手册》《调养手册》,三爷凤眼唰地亮了,“什么书?”
“强基固本之书,”弘晏深沉道,“它是国家的命脉,是土地的血管,维系千千万万黎明百姓的生存。”
说得三爷热血上涌,逐渐激昂,修书简直精准地戳中他的理想,即便有些听不明白,却也一口答应下来:“好!”
弘晏:“——它就是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