妃英理最初拿到这个案件的卷宗时颇为意外。
毕竟公安也有他们自己的熟人。这种性质特殊的案件,被他们推过来的总有特定的目标,找外界的知名律师可不太合适。
但出乎意料的,上门的公安警察表现得相当诚恳,只说希望她先看一部分基础的资料再作出决定。
而在看完那部分文件之后,她拨通了联系人的电话:“先说好,如果要我接受这个案件,那我也只会依照自己的本心来做选择,不会因为你们的需要而做什么更过分的事情。”
“那就够了。”联系人轻松地回答,“被告本身也只是想要一场公正公平的审理。”
妃英理:“……”
——有些出乎意料,但看了文件里的一部分信息,她又觉得理所当然。
会背负着那么多东西在黑暗中前行的人,从最一开始就很清楚善与恶的界限、正义的裁决的人……
“那么,我接下这份工作。方便的话,请尽快安排我和这位……上辻君见一面吧。”
*
约定的地点是警察厅内的会客室。
在这之前,非常有事业心的律政界女王熬夜了两天看她接下工作之后收到的详细资料……然后发现自己辛辛苦苦看了半天,竟然也才看了一半不到的资料。
——实在是上辻整理出来的证据和资料太齐全了。如果说情报库里关于组织其他人的部分还只是二手的信息,那么关于他自己的内容就完全是第一手的材料。只要条件允许,他会在每次任务之后做彻底地复盘总结,并把内容整理成文字报告上传至数据库。
这是他亲手整理出来的罪证。
而要妃英理说,这大概是她曾经接手过的最复杂、也最简单的案子。
——读完所有的证据,那么法庭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能作出决定。
“非常感谢您愿意成为我的辩护律师。”上辻说,“我没有别的要求——我只希望这场审理足够公平和公正。”
“哪怕最后的判决结果并不如意?”妃英理注视着自己面前的被告人。
上辻微笑起来。
“这场公诉中,我是确凿无疑的罪犯。”他平静地回答,“无论法律判决我应当接受什么样的惩罚……我都会接受。”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明净的玻璃窗外是非常不错的绿化,看起来颜色深浓而富有生机。
“妃律师。”他说,“这听起来可能有些奇怪,但我从很早之前就开始等待这一天的到来。我曾经一度决定放弃、觉得这对我来说太难了。但我还是走到了今天。”
“我很幸运。”
妃英理张了张嘴,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说不出话来。
她原本想说“你并不是罪犯,而是受害者”,但在听到上辻的最后一句话时,她觉得自己的冷静都遭受到了剧烈的冲击。
——怎么会有人在经历这样的一切之后,依旧觉得自己很幸运的?
他本可以出生在更和平的家庭中、本可以不用被迫遭遇这一切、本可以拥有更明亮和美好的未来……他怎么会觉得自己依旧是幸运的那个人?
而她面前的年轻人侧过神,目光一转,像是察觉到她的困惑一样,温和地出言解释:“我出生在这样的环境中,但我没有成为彻头彻尾的恶人。我仍然知道什么是正确、什么是错误。”
他轻轻地笑起来:“——这难道不幸运吗?”
——明明能分清善恶这件事本身对他来说应该是痛苦的源泉之一。
妃英理想。
——但他在这么说的时候这样真诚。
她站起身来,对上辻祐希做了个深深的鞠躬。
“放心吧。”她郑重地说,“既然我同意接下这份工作,我就会做好一切。我会确保——你获得足够公正的裁决的。”
她是拥有100%胜率的律政界神话。
只要她想去做,就没有什么不能成功。
*
考虑到证据基本都已经由被告本人收集完毕,前期的起诉流程走得飞快。
公安起诉的案件原本属于相当难以取得胜利的类型,但这回的检方显然很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甚至这次审判的起诉也是被告本人最开始就提出的需求,公安部在这个过程中甚至搜查出来的是能帮助对方减刑的各类证据——
最后开庭日被定在八月中旬。
因为不是公开审理,所以仅有一部分涉案人员被允许旁听。
毕竟是跨越了十多年的大案子,而上辻第一次动手杀人甚至还是在七岁那一年——所以检察官对于案件的简单陈述加上念起诉书就花费了一整天的时间,被公安请出来负责这起案件审理的法官一边听一边阅读材料,脸上的眼镜数度滑落,看向站在被告席上的上辻祐希的表情也越来越微妙。
毕竟这次案件——说是一起案件,其实也算是数案并立。这些年来,单从曾经参与的犯罪行为来看,这是当代法务大臣要签署死刑执行令时都不会犹豫的情况。
——毕竟内阁刚刚重组完毕,新上任的法务大臣应普通民众的需求,也是个认为暴力犯罪应该被严惩的人选。
但同时,他也知道这次的案件中——那名被告人的更多的情况。
……是个了不起的人啊。
——不管是出于法官的职责、还是个人的私心,他都有这样共同的感受。
——所以,哪怕没有公安那边的郑重拜托,我也会……按照你需要的那样,给予你最公平、公证的结果。
*
起诉书念完之后已经是傍晚。
法官做了总结后,这次的审理就进入休庭。被告席两边的警员是检察厅公安部按照警察厅公安部要求配备的人员,两个人看着上辻祐希站起来、戴上手铐的时候也忍不住松了口气。
作为旁听人员前来的降谷零把这一幕看在眼里,他侧过头,表情有些微妙:“……虽然但是,那个手铐,对上辻君而言也没什么用处吧。”
“毕竟他表示配合,对我们的人而言也算是好事。”回答他的是坐在附近的、检察厅公安部的人员,“要拘留这样的……被告,我们这边压力也很大啊。”
降谷:“尽快完成这次审理,对双方来说都轻松吧?”
检察厅的公安:“……考虑到被告的要求,我们这边才会要求检察官把起诉书写得尽可能详实——不过,这还真是个有趣的案子。”
“——哦?”
“公安起诉的案件,一直以来我们可都是扮恶人的那一方。像这样——被告本人提交了所有自己的犯罪证据,而警察厅和警视厅公安部联合提交了对他有利的证词的时候……这可还真是我见过的头一次、甚至在过去的记录中也从没有过。”
降谷零耸耸肩。
“按照约定,我们不能影响这次案件的审理结果。”他说,“但——上辻君……”
他不再使用“马尔贝克”这个称呼。
“……似乎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以前所做的一切,也有那么多人记在心里。”
*
先是满满一本的、由工藤优作提供的——可以被当成口供的记录。
——然后突然被发送到妃英理邮箱中的、由匿名网友(“abc123这种id,完全就是随便取出来的名字吧?”)整理的连续几年的聊天记录。
——主动自报身份找到公安的仓野和树和灰原荣子。
——一直以为自己在给“五反田谅”打工,被公安找上门时还从茫然到震惊的理财顾问。
——还有来自外部情报机构的那些文件。mi6、fbi、cia、fsb……csis和和bnd把他们那边的证词提交过来的时候,日本公安简直哭笑不得,因为这两份证词居然是通过大使馆递到检察厅的。
检方举证直到第三天下午才结束。上辻本以为妃英理会正常地表示接受检察官提供的一切证据——那些也确实属于没有争议的信息——但在第四天,辩方出具了妃律师在这半个月不到的时间内准备完毕的各项证据。
站在法院中央侃侃而谈的女律师侧过脸,发现被告人还是一副非常平静的表情——这让非常有成就感的妃英理难免有些受打击。她还以为上辻君会对这些瞒着他搜集到的证据信息而吃一惊呢。
“唔,不过小祐希就是这样吧。”萩原笑眯眯地对坐在自己身侧的诸伏景光说,“但从背影看,他稍微有点僵硬……这其实已经是没控制好吃惊的样子了。”
诸伏:“没看出来。不过,如果能真的让他露出那样吃惊的表情就好了。我们这边可是提前了几年就开始为这件事做准备了。”
萩原安静了片刻。
“他最开始一定是大吃一惊。”他轻声说,“然后先会觉得抗拒、觉得很多事情并不能全算他的功劳,也不能用来和犯罪行为相抵;在之后会慢慢接受,因为既然检方没有反对、而法官也没有阻止辩方继续,那就证明这是现行法律内的条文。”
“小祐希的性格,在这方面是很受他所身处的环境的影响的。以暴制暴的选择被排除之后,他只能相信法律——有一点极端,但在这个时候,无论法院作出什么样的判决,他都会认下来的。”
*
——这是这位法官所经手的最没有争议的一次法庭。
虽然开庭、休庭……检方和辩方提供的证据数量太过繁杂,以至于这一次审理花费了太多的时间,但检察官和辩方律师气氛友好和谐到连裁判员都感到惊讶的程度。
而之后的合议庭裁判也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
“咚。”
当那枚象征公平正义的法槌敲击下来的时候,上辻祐希略略抬起头。
*
一切都有种奇怪的、恍惚的不真实感,就仿佛他在做梦,而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荧幕上的电影。
光影的渲染恰到好处,而法官站起身宣判结果的声音听起来那样遥远、仿佛带着回响。
他听到背后的旁听者的掌声,看到露出笑容的妃英理。这让他情不自禁地转过头去,然后——他对上微笑着注视他的萩原研二的眼睛。
然后,那种轻飘飘的、虚假的感觉倏然就沉静下来。
——什么啊。
这样详实的资料、这样准确的细节……妃律师的努力固然值得称道,但他能一眼看出来这是更早就认识他的人在这些证据之中的手笔。
——诸伏景光、降谷零、松田阵平、伊达航,伊森·本堂和本堂瑛海,赤井秀一、宫野明美和宫野志保,工藤新一和工藤优作,仓野和树,abc123……甚至,他在其中追寻到了某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那种描述的习惯和方式,排除一下公安所能接触到的人选——那是现在已经姓坂口的阿图莱斯。
——原来我也可以得到宽恕。
——原来我也值得他们的伸手相助。
陌生的感觉袭来的时候他甚至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但透明的水珠滴落在搭在膝盖上攥紧成拳的手背上——上辻祐希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哭泣是什么时候,可能是十年前、又可能是更久之前。他很早就学会了眼泪的无用,他也没有资格在伪装之外表露出半点软弱的心情——
*
——啊……我现在,拥有这样的资格了。
他抬起手,把脸埋在手掌心,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