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更
袁明在云山县虽然诸多掣肘, 不能放手剿匪,但却一直没有放弃过这个念头。
他来这里两年,早已经将云山县周围的流匪据点跟实力都摸排清楚, 在风珉前去定州的时候, 他跟恩师一起确定了这些寨子里哪个是要点, 制定了三条进攻路线。
桌面上铺开了云山县的地图, 山脉、河流地形都描绘得十分精致。
袁明一指点在三处,眼中燃烧着战意:“从这三处进攻,拿下了这三个要处, 剩下的就不足为惧!”
——这一下,绝对能断掉马元清这根触手!
风珉抱着手臂, 看着这张描绘精细的地图。
云山县的匪窝并不是全都由马元清掌控的, 他暗中蓄养的势力掌控了一个连云寨,再有另外两个强盛的寨子依附于它。
这三个寨子分别散落在各处,又彼此联通。
他们这次要同时进攻, 不让对方有时间反应, 就需要兵分三路, 同时动手。
“不骑马, 晚上进攻。”樊骞很快定下了作战的大致方略,“夜晚是这些山匪最松懈的时候, 找熟悉地形的人带领, 我们先过去, 等时间一到就突击。”
他的人经过一天一夜的赶路,也需要一些时间来恢复精力。
而定州军正好又擅长隐藏, 适合山林, 可以等到了地方再原地修整。
风珉想起那两个守备军的潜伏能力,点了点头:“我跟樊叔各领一路人马, 到时候付大人坐镇后方——”
袁明很快地道:“还有一路就请交给我。”这位年轻的大人神色坚定,“云山县是我所管辖的地方,不能让小侯爷跟樊大人带着定州军在前面冒险,我却躲在后方。”
对他来说,这不仅是他作为县令的职责,也是为了给恩师受袭报仇。
身为恩师的弟子,此事绝不能假手于人。
袁明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他年少时也是个仗剑游侠,在父亲亡故之后才收了心,专心读书考取功名,于是三路进攻就此定下。
东侧厢房里,袁明换了一身布衣打扮。
他外面穿着一件软甲,手边桌子上放着许久未曾出鞘的剑,袁夫人亲自为他整理衣衫,他的长子辉也在激动地看着他。
这几日听过了陈松意所描绘的大漠边关,听她说起兵书上记载的一场场战役,袁辉幼小的心中也扎下了驰骋边疆、列土封侯的种子。
战争离他很远,但父亲出发剿匪却近在眼前。
此刻在他眼中,父亲就像要准备出征的将军。
袁辉知道自己年幼,不能跟去,于是在父亲整理好护腕、低头看向自己时,小小的男孩儿上前一步,说道:“祝父亲此去旗开得胜!”
听见儿子的话,袁明忍不住笑了笑,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沉沉地应道:“好。”
此去成功,云山就此太平,哪怕是为了一方百姓,他也不会允许自己有失。
另一边,老胡等几个护卫也已经做好了准备。
这一次,他们是要跟着公子爷一起去的。
几人一边擦拭兵器,一边心不在焉地让目光往房中溜去——
眼下公子爷在里面,意姑娘也在里面。
老胡正想着,就感到自己的手被撞了撞,差点手一滑,被刀子划出一道口子。
他嘶了一声,恼火地转头瞪去,就见老四在朝自己挤眉弄眼。
看着这张丑脸,老胡没好气地道:“干嘛?!”
老四立刻说道:“你说公子爷这次去剿匪,意姑娘会不会又给公子爷泄露点什么天机?比如那些匪徒抢到的财宝都藏在哪里?”
老胡:“……那又怎么样?找到了能不成还能归你?”
不过话虽如此,他也被引起了好奇,忍不住跟着往屋里看了一眼。
厢房中,换了一身衣服的风珉看到递到自己面前的一只锦囊。
目光停在锦囊素雅的花纹跟少女搭在上面的纤细指尖上,陈松意听他有些迟疑地开口道:“这是什么?”
她收回了手,将这只锦囊留在了桌上:“等攻下连云寨,捉拿了贼首,三少就可以把它打开。”
这一次风珉负责剿灭的据点,正是在路上袭击了付鼎臣的连云寨。
他跟他的六个护卫在众人当中战斗力是最强的,为了万无一失,樊骞把他们放在了这条最重要的中路上。
听见她的话,风珉伸手将这只锦囊拿了起来。
阳光下,他握惯了兵器的修长手指握着这只小小的锦囊,衬得锦囊都像个玩具了。
陈松意看着这个出自小莲之手的成品,小莲还是第一次做,尺寸没有拿捏好。
幸好自己要装进去的信息也不多。
上辈子,马元清的侄子被杀,在京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哪怕彼时陈松意还在程府深居简出,也听到了风声。
这个有着权倾朝野的叔叔、在京中也肆无忌惮、无人敢惹的衙内,居然被人杀了。
杀死他的据说是个江湖卖艺人,刺杀的剑术平常,但却架不住他悍勇不畏死,又用了两年来缜密计划。
马元清的侄子是个恶徒,喜欢淫人.妻女,不知犯下过多少恶事,手上沾过多少鲜血。
当中流传最广的,就是他曾在京中看上过一名禁军教头的妻子。
他当街想要强夺未果,这名禁军教头也干脆借着去探访朋友的机会,带着妻子离开了京城。
只是一去不返,后来便再杳无音讯。
一名禁军教头在京城不算什么,跟妻子一起失踪就如同一颗石子落入大海,激不起半点涟漪。
只有受过他救命之恩、可以跟他性命相托的朋友在家中左等右等,都没有等到他,最终确认了他们夫妇的遇害。
在这之后,他的这个朋友就散尽家财,消失在了人潮之中。
再出现的时候,他已经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卖艺人。
他花了两年时间,制定了一个直接粗暴又缜密的复仇计划,终于等到机会,来到了害死好友夫妻的凶手面前,一剑割了对方的喉。
这个刺杀者当然没有什么好下场,他死在乱刀之下,又被马元清挫骨扬灰。
而他好友夫妇的尸体,最终也不知被弃在了哪里。
但陈松意却很佩服他,也很羡慕他,他到底是为好友报仇了。
而因为上辈子尸骨被程家送给了马元清,跟这个恶徒结了阴亲,所以陈松意对这些记得清楚。
重回到这一世,当在山谷里见到那些马匪劫杀付家车队时,陈松意就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了一起。
她回到的这个时间点,跟带着夫人离开京城,前去拜访好友的教头失踪差不多。
如果说马元清的侄子有什么办法,能够让一个武力出众的禁军教头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世上,事后谁也查不出真相,那就是在群山深处,让他死在马匪的“意外”劫杀下。
他跟马元清这对叔侄,行事风格实在过于一致,她甚至不用过多推算。
这个锦囊里装着的纸条,上面所写的就是她推演出来的那位禁军教头的尸体所在。
风珉没有攻上去之前,打开了也不知其中深意。
不过等他擒住了贼首、掌控了连云寨之后再打开,自然就会去那里挖出这具尸体。
一次袭击朝廷命官可以说是意外,可是两次袭击——甚至还把朝廷命官的尸首埋在寨子里,就不是一句“意外”可以洗脱的了。
通过这一步,就可以抓住马家的把柄。
比起只是将云山县周围的匪患清除,不痛不痒地断掉他一根触手,从他的侄子下手,才能叫他元气大伤-
云山县周边多山地丘陵,良田不多。
连年大旱之后,又值阉党专政、宦官霸权,打着为帝王采买的名义,四处搜刮民脂民膏。
这些天使每到一处,当地要奉承他们的官员跟豪族就会压榨底下的百姓,苛捐杂税,提升佃租,搞得民不聊生。
短短十数年时间里,云山一带就多了很多没有田地的农民。
他们在云山县周边落草为寇,借着地势,这些流民在深山中建立起了很多个寨子,形成了多股匪患,几任云山县令都为此头疼。
这一次,有了两千定州守备军精锐相助,是云山县离解决匪患最近的一次。
这些陆续齐聚在云山县外的精兵被分成了四股,其中八百人跟随风珉,樊骞、袁明各领五百人,剩下两百人依旧留在云山县外,看守他们的战马,并防止山匪反扑。
太阳还未开始西沉的时候,这些精锐的军队就从三个方向散入了群山之中。
他们的动作极快,隐藏得又好,哪怕是在山间砍柴的樵夫,偶尔见到林中有晃动,也只以为是山中的动物。
跟风珉这队一起出行、在山林间给他们带路的是今日当值的那个黑瘦衙役。
他祖辈都生活在云山,以打猎为生,对这一带很是熟悉。
白天的时候,风珉看他还有些木讷。
可一回到山林里,他就变得灵活起来,带着众人走了一条极其安全隐蔽的路线。
到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消失在山林间的时候,他们也抵达了目的地。
八百多人分散开来,藏在茂密的林中,自下而上地望着山间那个灯火通明的寨子。
夜风中传来各种乐曲声、笑声,闹哄哄的。
那个名叫林黑的衙役像只在山间攀援的猿猴,轻盈地攀上去,观察了片刻,复又落回来。
他这一手也叫同行的将士另眼相看。
“公子爷。”
他回到风珉身边,压低了声音跟他说寨子里的情况。
“在这些寨子里,连云寨看起来不起眼,但却是最有钱的一个。他们抢来的女人多,又有钱财供他们挥霍,只要不出去劫掠,日日都在饮酒作乐。”
本来这样的寨子应当是建有哨塔的,每时每刻都有人在上面查看。
可是这些年他们过惯了安稳日子,加上背后又有人支持,寨子里的兵器都是最好的,山下还有人给他们养马,已经忘了自己是阴沟里的老鼠。
因此,就算是负责放哨的山匪,在夜幕降临之后也是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喝酒,眼红嫉妒在大堂里吃喝玩乐、有女人相陪的同伴。
风珉点了点头,抬头看向天空。
月亮还没有升到顶,没到他们约定动手的时间。
其他的寨子反应会如何,他们不管。
这一次他们只直取连云寨跟另外两座寨子,要同时动手,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黑暗中响起了几声虫鸣,所有潜伏在这里的将士都取出了干粮和水,送进嘴里,慢慢地咀嚼。
他们要填饱肚子,恢复精力,然后等待风珉一声令下,就直接杀上去。
连云寨,二层楼,韩当大口地喝着酒。
从把任务失败的消息送出去以后他就变得有些意兴阑珊,毕竟眼下除了等十五马承到来,也做不了什么补救。
所以等黑夜里响起一声尖叫、外面有人大喊“敌袭”的时候,他眼中的醉意一时间还没有散去。
直到声音消失,换成了另一种他熟悉的整齐进攻节奏,他才霍地清醒了!
第二更
“啪”的一声, 酒坛摔碎在地上,将满厅的山匪从纵情声色中惊醒。
他们纷纷高声问道:“外头怎么了?!”
却见大当家从上首冲下来,冲向门外, 他们也连忙跟着把身边的女人推开, 拿起了手边的兵器, 东倒西歪地往外走去。
“怎么会这样?!”
韩当一出门口就看到寨子已经被攻破, 看守放哨的手下全部被杀死,大门口、竹墙上,到处都是不知从哪里来的士兵, 沉默而迅疾地朝着连云寨聚拢过来。
自己设置在上山路上的岗哨形同虚设,没有任何人放出警告的信号。
这数百个军士包围过来, 路上也有刚解完手回来、搞不清楚状况的马匪想要抵抗, 三下两下就被割了喉。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韩当的瞳孔收缩。
这些士兵一看就是精锐,不知是从什么地方过来的,自己从头到尾都没有收到任何风声。
而且经营连云寨他一直很小心谨慎, 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实力, 从头到尾都是躲在另外两个寨子身后, 充做他们的傀儡的。
就算云山县令有通天的手段, 调动了一群精兵过来,也该是去攻打另外两个山寨, 怎么会把目标放在自己这里?
忽然, 黑夜的群山中, 两个方向同时爆开了示警的烟花。
韩当如同铁塔一般的身体微微地晃了晃,意识到这些人骂竟然是同时向着他们三个寨子发起了攻击!
“王八蛋!”
他咬着牙怒骂了一声, 就彻底地醒了——看来这一任云山县令是真的破釜沉舟, 想要跟他们鱼死网破了。
他松开了握在门框上的手,转头对着身后喝得东倒西歪的手下怒吼道:“别人都杀到老窝里来了!还不快都他妈给我拦住他们?!”
“是!”
被他一吼, 这些冲过来的马匪全都心神一震,调转目光看向那些杀上他们连云寨来的人。
他们没有韩当这样的眼力,看不出这群定州军的厉害,但却认出了为首的风珉跟他的护卫。
这群恶徒顿时被激起了凶性,扬刀指向了几人:“是他们!山谷里那天坏了老子们好事的,就是他们!”
“好哇,坏了你爷爷的好事,竟然还敢摸过来!兄弟们冲——跟老子一起杀了他们,一血前耻!”
“二哥看我不剁了这小白脸,给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那日在山谷劫杀车队,并不是所有人都去了,有回来之后听说了他们正要成功的时候,被人杀出来搅了局的,心中早已经憋了一股气。
而且酒壮怂人胆,几碗黄汤下去,那些在山谷里见识过风珉武力的人也都忘了自己姓甚名谁,被这几句话一激,眼睛就红了起来,纷纷握紧了兵器:“大家上!”
——他们就不信了,寨子里这么多人还打不过这些私兵!
然而,在他们头脑一热往前冲的时候,他们的大当家却悄无声息地退到了后方。
韩当后退了几步,一转头跑向了二楼。
这群凶恶惯了的家伙绝对不是这些士兵的对手,他们清醒的时候都不可能打得赢,现在喝醉了,失去了准头,遇上这群精兵,更是如同雪遇上了太阳,瞬间就被杀得片甲不留。
将他们的惨叫抛在身后,韩当踏上楼梯,想要拿了银钱跟武器,再觑缝隙杀出去。
一把银枪却横空飞了过来,穿过栏杆缝隙挡住了他的去路!
被酒精麻痹的韩当一个踉跄,抓住栏杆稳住身形。
追过来的风珉已经抓住枪尾将银枪抽了回去,然后一个翻身落在了楼梯上。
韩当抓着楼梯扶手,再向前冲了两步,在转角处回头看向追上来的人。
见到了风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他又生出了当日在山谷,这个年轻人给自己带来死亡威胁时一样的感觉。
自己不是他的对手,韩当心中一颤,继续马不停蹄地往二楼冲去。
战场厮杀,一旦一方有了怕输的念头,那他就再也赢不了了。
风珉目光一沉,握住银枪向着二楼冲去,跟韩当一前一后,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几个护卫速度不如他快,还被拖在战场中,眼睛只捕捉到风珉的一角衣袍。
“公子爷自己追上去了?!”
“死开!”
他们纷纷加大了力道,把这些莫名其妙全堆在他们身边的山匪横扫出去。
这些软脚蟹在马上都不行,下了马就更加不行了,只有恶心人的本事强。
听到竹楼二层上传来兵器相击的声音,几人仰头,见到上面交战的两个身影。
韩当已经拿到了兵器——两把重锏,战力提升,不再闪躲,而在上面跟风珉打得有来有往。
感受着从银枪声传来的巨力,风珉被震得手臂发麻,这个连云寨大当家果然不简单。
韩当将一双重锏舞得滴水不漏,面前的银枪如龙,却屡屡都刺不中他。
狭窄的走廊限制了风珉,不多时银枪就再一次被架住。
他手上用力,将枪往后一扯,却没有扯动。
韩当见状,赤红着眼睛露出笑容:“看来你也不过如此。”
“公子爷!”冲出重围的老胡几人已经朝着竹楼奔了过来,“公子爷撑住!”
风珉没有分神,他维持着与韩当对峙的姿势,嘲道:“我若是你,就不会负隅顽抗。”
话音落下,那在双锏间静止的枪尖就如同寒星一闪,旋转着向前刺去!
韩当猛地往后一退,面前的枪杆却骤然断成了三段。
韩当:“——!!”
只见断开的枪杆间有扣环连接,那带着枪头的一节先是从双锏间垂落,然后随着风珉手上力劲一催,垂落的那一节枪尖就扬了起来,朝着近在咫尺的胸膛撞去!
“噗——”韩当只感到胸口重重地挨了一记,不由得喷出鲜血,封锁住风珉枪杆的锏也撤开了。
他接连后退了两步,风珉伸手一扯,变成三节的银枪又变回了整体,持在他手中再次朝着韩当攻去!
“上去上去!”
老胡等人才冲过来,就听见上面兵器相击的声音越发的激烈,然后几人心中忽生警惕,猛地向着两边散开。
下一刻,就听见上空传来栏杆断裂的声音。
半空中,风珉的银枪重重地打在他身上,把如同铁塔般的韩当从二楼打了下来!
韩当的其中一把重锏脱手飞了出去。
他自己从二楼摔下来,一声骨头脆响,摔断了一条腿。
剧痛中,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血红着眼睛看向二楼的风珉。
风珉的手臂上挨了一锏,布料破裂,伤口渗出了血。
晚风中夹杂着从另外两个方向传来的战斗声跟惨叫声。
风珉拄着枪站在原地,重新聚过来的护卫们见他受了伤,顿时怒从心头起,就要围过来痛殴韩当。
“住手。”
在他们的刀剑落在这个悍匪头子身上之前,风珉喝止了他们,然后命令他们把人绑起来,“此人还有用,看着他,别让他死了。”
老四不大甘心,仰着头问道:“公子爷,此人狡猾,要是想跑怎么办?”
风珉目光在犹不服输的韩当身上一扫,冷冷地道:“把他另一条腿也打断。”
韩当的脸顿时由红转白。
战斗正在毫无悬念地走向尾声。
这群没有丝毫警觉之心,在劫杀过朝廷命官后还待在寨子里声色犬马的山匪离开了马背,在同样没有骑马作战的定州军面前就如同土鸡瓦狗,没有抵抗几下就崩溃了。
而随着酒醒,他们的脸上也逐渐露出了惊恐之色。
这些被打痛了的山匪不由得放下兵器,向着面前这群精锐的士兵求饶:
“军爷……我投降!我不打了!”
“军、军爷饶命!”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场中很快就接连响起了兵器落地的声音。
但定州将士却没有因为他们投降而停下杀戮。
其他寨子里或许还有无辜的人,可是这个寨子里却全是恶徒,每个人手上都有着人命。
这些守备军里的精锐在出发之前就知道,自己今日是要来杀人,要来让兵器见血的。
因此,场中不断得响起惨叫,不断地有尸体倒下。
而当最后一小撮山匪见到他们没有留活口的意思,想要再次奋起顽抗,却已经没有了人数优势,很快就被彻底镇压下去。
不多时,连云寨里除了被他们抢来受他们奴役的山下良民,跟被囚禁在一处、刚刚由定州军救出来的良家女子,就再没有站着喘气的人了。
风珉看了看另外两边的动静,差不多也是如此,这才收起了枪,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从怀中取出了锦囊,然后打开。
虽然经过一场恶斗,但依然俊朗夺目的年轻公子站在破损的栏杆后,小心地没让手上的血沾到锦囊里的纸张。
他在逐渐安静下来的晚风中展开了纸张,看到了上面所描绘的简图,目光凝在上面用朱笔画了个圈的方位上——那是连云寨后方的荒山。
一开始,他们会把在寨子里死去的人直接往山崖下一扔,不过时间久了滋生了腐气,叫隔两个月就要来一趟的马公子不喜,于是又改为把死尸抛弃在后方的荒山野岭,任由野兽去啃食。
灯火明亮的大厅里,风珉听完了这些瑟瑟发抖的女子的描述,暂时没有管自己手臂上的伤,而是直接往外走去:“走。”
包括他的护卫在内,他带上了十几人,让他们带着挖掘的工具去了后山。
夜晚的荒山弃尸地,哪怕有头顶的月亮跟远处的火光也阴沉得叫人不安。
听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夜枭叫声,老胡只感到背后寒毛直竖,不由得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不知道公子爷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等到了地方,风珉没有看那些露在地上的白骨,而是找到了少女所给的锦囊上标注的位置。
看了一眼已经生出新草的泥土,他眸光微沉:“就是这里,挖。”
第三更
十几人轮替, 铁锹跟锄头一下一下地落在地上,翻起泥土。
群山已经彻底恢复了安静,最后一点零星的声音也停了, 标志这次清剿正式结束, 三个目标寨子都清干净了。
护卫里最心细的贺老三给风珉检查过伤口, 上了药, 为他包扎了手臂。
风珉看着面前越掘越深的土坑,想起袁明说过的话:
“这一带的寨子大大小小有十几个,其实除了这几个穷凶极恶的、受京中的势力所把控的, 剩下大多数都是无奈的百姓。
“他们到山上去,不是为了劫掠, 只是不想卖身为奴, 宁愿在山上开垦耕种贫瘠的土地,也不想下山来。”
“等破了这三个寨子,剩下跟着为非作歹的恶徒大概也吓破了胆, 到时候再过去招安, 很快这一带就能恢复清明。
“我在这里做了两年县令, 还有一年时间, 希望我能做到让百姓安心,让他们愿意从那些贫弱的寨子离开, 回到山下来……”
这是袁明的愿景, 也是这个时代很多逆着阉党大势的好官, 治理一方的心愿。
看着几轮交接过后,一旁挖出来的土堆得越来越高, 坑也挖得越来越深, 风珉大概猜到留在县衙的她给自己这个锦囊,是让自己来这里挖什么。
但他仍旧想不到, 什么人的尸体会是痛击马元清、让更多像袁明这样的人实现愿景的关键。
就在坑中的将士又向下挖了许久之后,其中一人铁锹挖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他连忙在已经快有一人深的坑中抬头,向着上面汇报道:“挖到了!”
风珉精神一振,走到坑边向下看去。
借着月光,他看到了深坑底下露出的衣料一角,而刚刚被铁秋碰到的是一块令牌。
公子爷受了伤不方便,胆子大的姚四就直接跳了下去,把那块死人令牌从土中拿了起来。
他拍干净泥土,在看清上面的字时,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然后,他才从深坑里举起了令牌,递给风珉:“公子爷。”
风珉蹲了下来,伸手接过。
这块黑铁令牌上还沾着湿润的泥土,在月光下,上面禁军的字样如同泛着寒光,让风珉的眼神也跟着冷了下来。
禁军的人。
连云寨的手上,竟然还染着禁军中人的血……
不过转瞬之间,他就想通了关键。
这确实是一个好把柄!
坑里,姚四已经跟将士一起弃掉了工具,开始徒手挖掘。
春季多雨,山中又湿润,尸体埋在土里不到两个月时间就会腐化成白骨,这具被埋在深坑之下的尸体也是一样。
除了刚刚他们挖出来的那块令牌以外,他身上的大多数布料跟血肉都已经腐化干净了,被完全挖出来以后,坦露在月光下的就是一具森森的白骨,没有其他可以证明他身份的东西。
起出白骨以后,将士们开始往上爬。
老胡一开始来到这里觉得毛骨悚然,等现在看到真切的白骨,倒不觉得有多渗人了。
他蹲在这具白骨旁,一面检查一面嘀咕:“全身有不下四十处骨折、骨裂,生前饱受折磨,头骨上是致命伤……这人是谁?”
风珉手中拿着那个锦囊,陈松意所画的那张图已经放回了里面。
他指尖轻轻搓磨着锦囊跟其中的纸张,声音在月光里显得格外清冷:“把他装好带回去,她会告诉我们他是谁。”
……
天边的朝阳驱散了黑暗,又是新的一天到来。
对云山县的百姓来说,今天又是一个寻常的清晨,只不过逐渐苏醒的空气中,仿佛又多了跟往常不一样的气息。
早早起床赶着进城做买卖的烧炭翁在路上见到了往回撤的守备军,见到他们衣甲染血,好些身上都带着伤,顿时吓了一跳。
可是看他们来的方向,又好像是从那些山匪聚集的山中撤回来的,这让退到一旁的老汉不由地想:“难道这些军爷是去山里剿匪了?”
几百人经过之后,路上又恢复了安静。
经过一晚上的激战,剿灭了包括连云寨在内的三个寨子,袁明很是激动。
此刻他留在了山下,带着他的五百人跟樊骞多留给他的三百人,准备处理后续的收尾跟招安。
带着被俘虏的韩当跟从后山挖出的这具白骨下来,风珉遇见了等在这里的袁明。
在短暂的交换信息之后,风珉也从自己带的队伍里留了状态好的两百人给他,还留下了机灵的姚四给他帮忙。
袁明虽然一晚没睡,此刻却精神抖擞,容光焕发。
完成这次清剿对他来说不仅仅是一件政绩,也是对马元清的痛快还击。
他看了一眼被打断了双腿、关在简易的囚车里的韩当,又看了看由风珉的两个护卫亲自抬着的担架。因为上面覆着白布,他不知道底下是什么人,也没多问,只告诉风珉,樊骞已经先行一步,回去了。
如果风珉不想走回去的话,这山下还有连云寨控制的马场,他们的马就在这里。
“不必了。”
风珉摇了摇头,谢绝了他。
他虽然归心似箭想回去见陈松意,但韩当的囚车他要亲自押送,这个禁军的尸骨他也要亲自看着,还是跟剩下的人一起走回去好了。
于是从天刚刚亮下山,到他们回到云山县,正好是清晨时分。
除却几个士兵跟风珉一起入了城,剩下的大多数还是同先前一样,留在云山县外扎营休息。
付鼎臣已经让人为他们准备好了食物跟水,还有简易的床跟营帐,甚至云山县里有名的大夫都被请到了临时的大营中坐镇,给受伤的将士治疗。
风珉回到县衙的时候,早他一步回来的樊骞正在跟付鼎臣一起,在院中树下的石桌上喝茶。
见手臂上扎着绷带、身上沾着泥土跟血,负着他那杆银枪进来的风珉,两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确认了他没有受什么严重的伤,这才露出了笑容。
樊骞指着身旁的石凳道:“我说你这个时候会回来,付公说你会再早一点,看来是我赢了。小侯爷快来坐下吧,早饭还在灶上热着,一叫就能送上来。”
付鼎臣也捋着短须,含笑望着风珉。
风珉虽然过来了,却没有依他们的话坐下,而是肃容道:“我在连云寨发现了一具尸骨,身上有着禁军令牌,我想立刻传仵作验骨,请付大人跟樊叔和我一起过去看一看。”
“禁军的人?”
出身禁军的樊骞目光一下子变得锐利起来。
付鼎臣脸上的笑容也隐去,起身道:“尸骨在哪里?”
云山县的仵作已经老到快要走不动路了,可是一站在验尸台前,拿起那些检验工具,依然是手都不颤一下。
付鼎臣、樊骞跟风珉三人站在云山县衙的验尸房里,看着面前的老仵作一边熟练地检查尸骨,一边记录结果。
整个过程持续了两盏茶时间,详尽的验尸手册就到了他们手里。
风珉只看了一眼,就看出老仵作对死者伤势跟死亡原因的判断和老胡是一样的,只不过更加细节。
比如眼前这具男性尸骨年纪在二十七到二十八,死亡时间不超过三个月,身上这么多骨折伤,有一处肋骨骨折是陈年旧伤。
——而且同风珉一样,这个死去的禁军也是个用枪的高手。
樊骞确认了禁军令牌的真实性,这具尸骨绝对是个禁军在役的武官,此刻摇头道:“可惜我离开禁军已经好几年,不然定能断出此人的身份。”
他说着,合上了传到自己手中的验尸手册,然后又舒展了眉宇。
哪怕现在还不能确认此人的身份,这样一具尸骨出现在连云寨,也足够让马元清喝一壶了。
“禁军啊。”樊骞感慨道,“一个在役的禁军确实普通,但作为守卫皇城、守卫帝王的军队,都能够被马家养的匪寇随意杀死,马元清真是好大的威风,连皇上都不放在眼里了。”
马元清未必是这样想,但这具尸骨呈上,他还有狡辩的余地吗?
风珉点头:“而且有了这具尸骨,连云寨对付大人的袭击就怎么也不能定性成是一场意外了。”
“可是其中也有疑点。”樊骞看向风珉,不解地道,“小侯爷抓回来的那个韩当也是出身军中,能在马元清手下给他干养匪这件事,此人定然心思缜密。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在杀死一个禁军军官之后,只是把他埋在后山,却没有把禁军令牌拿走毁掉呢?”
“因为他有私心。”
回答他的不是风珉,而是付鼎臣。
付大人深邃的眼中有着洞察人心的光芒,“马元清能把他从死囚里捞出来,自然也能够把他送回去,他当然要给自己留下退路。”
樊骞眯起眼睛一捋长须:“哦?那看来审问他定会大有收获,下官要提前恭喜付大人了。”
付鼎臣离开京城前往旧都,是被排挤的结果。
他身为两朝老臣,不管是在朝堂还是在民间都威望极高。
这样一个大臣可以被外放,但是在外放路上遭到阉党谋害,帝王如果不查清真相,不补偿他,不平息文官的不满,是绝对不能的。
抓住这个机会,付鼎臣就可以回到京中,继续坐镇大局。
这位容貌清矍的老人自然也明白这一点。
他接受了樊骞的道贺,脸上露出了笑容。
可是他心中却深深地明白,事情能有这番变化,最关键的因素就是风珉。
一开始是他在山谷如神兵天降,悍然出手,然后又是他前往定州,说动了樊骞出兵。
现在,他又找到了这样的关键性证据,还抓住了可以利用的证人……
付鼎臣跟樊骞都是很敏锐的人,在其中感觉到了一种羚羊挂角的谋略。
在风珉身后有一个高人,他观察着局势,每每出手都能改变关键走向,改变一切。
看着风珉,付鼎臣终究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疑问:“小侯爷可否告知,这一路上究竟是哪位高人在背后指点,才让老夫‘遇难呈祥,逢凶化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