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1 章
陈寄羽也看向自己手上的书。
油灯的光芒照在他的脸上, 他忽地失笑,像是也觉得自己今夜还读书,似乎真的过于紧迫了些。
但妹妹不是别人。
很多话他不会对别人说, 却能告诉她。
“我总有种紧迫感。”陈松意走到桌前, 刚要放下醒酒汤, 就听兄长说, “不敢停下,生怕时不我待。”
陈松意手上的动作一顿,听见桌上油灯“啪”的一声爆了个灯花。
屋里的光芒猛地亮了亮, 又暗下去。
这种紧迫感仿佛与生俱来,并不只因他想要改换门庭、实现抱负而起。
于是哪怕他刚刚考中解元, 这种感觉也没有散去, 在这深夜里,依然在催促着他向前。
不过这种感觉实在来得太无端了,陈寄羽摇了摇头, 将念头驱散, 自嘲道:“大概是我这三年来绷得太紧, 成了习惯吧, 不必理会我的话。”
陈松意却把碗推到他面前,道:“大哥没有因为取得成绩而懈怠, 这很好, 不会奇怪。”
如果说世上有哪个人最能理解陈寄羽的感受, 那就是她了,她当然不会觉得奇怪。
所以说, 在原本的命运轨迹上, 她的哥哥也是因为冥冥中命运的催促,才会自立自省, 走上了一代名臣之路吗?
陈寄羽虽然千杯不醉,但妹妹特意煮了醒酒汤送来,他也喝了,喝完指了指旁边的位置,让她坐下:“原本说等乡试结束,要带你在金陵城里好好游玩,现在怕是要推后一些了。”
乡试榜一出,次日就是鹿鸣宴。
鹿鸣宴之后,还有无数的宴会跟应酬。
樊教习已经提醒了,接下来赵山长会有很多宴会要出席。
作为此次拔得头筹的书院学子,他需要陪伴赵山长一起出行,展示一番书院的实力。
这样的场合,陈寄羽自己是无所谓去或者不去的。
但书院对他有恩,赵山长更是尽心教导,这份恩情一定要报。
这样一来,对妹妹的承诺就只能往后压一压。
灯光下,陈寄羽看陈松意的目光带上了几分歉疚——
“从你回来之后,哥哥并没能为你做什么,反而是你在爹娘膝下尽孝,又陪我来参加乡试,帮了我太多。”
陈松意却不在意。
旧都什么时候都可以逛,书院跟赵山长的恩情必然是要先回报的。
她让陈寄羽放心:“大哥只管跟赵山长一起去,这段时间来登门送礼的人一定不少,我留在这里正好应对。至于明日去参加鹿鸣宴的新衣裳——”
陈寄羽见她说到这里,眼中露出一点狡黠之色,“我躲懒了,没有给哥哥准备,不过几位学兄上心,给你置办了一身,哥哥明日就穿着那身去吧。”
陈寄羽闻言失笑,想起那日几个同窗好友托她置办饮食,她的那番表现:“原来你那样说,不只是想让他们安心,而且还想好怎么躲懒了?”
“不躲白不躲。”陈松意道,“他们也安心,不是两全其美?”
衣服是提前半个月去定做的,早早做好了,还包括了鞋袜,前几日就交到了陈松意手上。
她已经熨烫过收起,就等去鹿鸣宴的时候让兄长穿上了。
说完旁事说正事,她送醒酒汤过来,也是为了问哥哥之后的打算:“宴席再多,也总有要结束的时候,之后的春闱,哥哥怎么想?”
陈寄羽没有回答,而是问她有什么建议。
毕竟两人当中,妹妹才是在京城长大的,她的养父也是文官。
——她既然现在来问自己,应当就是有一些消息跟见地。
陈松意道:“那我便直说了,当今重用内宦,尤以马元清最得圣宠,满朝文武里除却少数几人,无一敢与他们正面相抗衡。
“不说远,就说这次任钦差南下的枢密使付大人,马元清能对股肱之臣如付大人下手都还安然无事,只是被降职禁足几日,便因桓贵妃的几句话官复原职。
“这是为什么?因为他有能力,不可替代吗?并非如此。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出身微末,与士族无关,为官后在朝中也是独立一派,不结党营私,一切都得自君王。”
她这番话,说得与马元清当初在密室里对义子说的如出一辙。
只不过点明了多一点,他的出身与世家大族无关。
“再说回重用宦官这件事本身,当今并不昏庸。
“实际上在登位之初,他也是雄心万丈,励精图治,想要成为千古明君。
“只不过发布下去的政令处处受阻,世家大族为了自身利益,处处作梗。
“帝王被困住了雄心,又不能过于激烈反弹,所以才会选择重用内宦。”
拔高另一股力量,跟朝中的世家大族打擂台,虽然会背负荒唐之名,但起码是有效果的。
现在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景帝,过得比十几年前顺心多了。
百年王朝,千年世家。
在科举制度诞生之前,做官的途径基本都被世家垄断,大族几乎世代公卿,常人难以越过阶级晋升。
世家从诞生开始就垄断了大多数的学识。
这一点,对身为读书人的陈寄羽来说,体会得比妹妹更清楚。
前朝推行科举,不过是在他们的垄断之中打开了一丝缝隙,而就是这一丝缝隙,他们都不见得能容下。否则,前朝末帝在史书上就不会只见骂名,不见功勋。
历朝历代从来绕不开士族与皇权的对抗,就连现在的帝王家也是由世家晋升而来。
景帝太清楚他们对皇权的冲击跟影响,必然不想放任再有下一个“萧家”取代他们。
“眼下朝中官员,出身世家大族的实在太多了,通过科举选拔能臣,当今最想要的就是寒门子弟。恰恰好,哥哥你就是这样寒门中的寒门。
“试想一下,会试之后你中了进士,入了帝王的眼,殿试之时排在你前面的有世家子弟,有名臣之徒,有勋贵之后——你们十个人当中,今上要点一个状元,他会不会就点你?”
说到这里,陈松意忽然顿住了,她想到了谢长卿。
她一直没有想过跟出生农门的兄长相比,谢长卿输在了哪里。
如今她知道了。
原来他就输在这里。
她说得直白浅显,陈寄羽也领悟极快。
甚至此刻再想她先前的行事,都又有了新的意蕴。
他看着自己的妹妹,心中生出了感慨——她真的很强,眼界完全不一样。
事实上,在陈寄羽看来,说出这些分析的陈松意自己就已经是世家教育的优越体现。
“我希望哥哥明白我的用意,不是刻意欺瞒,只是想将优势最大化。”她说,“君子自强,不失本色,正是因为家中贫寒,几乎断绝求学之路,才成就了如今的你。
“继续保持清贫本色,就是将优势最大化,哪怕今日在旧都,或来日去了京中被嘲笑也没事。
“旁人笑得越大声,帝王就会越喜欢你。”
想要登上历史舞台,想要实现抱负,谁的支持最重要?
帝王。
“所以哥哥就这样就好。
“有问题需要求教,赵山长便很合适。”
……
回忆结束,陈寄羽又忍不住笑了笑,不为其他,只因为事事都如妹妹所预料。
她简直都像是有神通了。
花园另外一角,副山长跟园子的主人站在一起,同样听见了这些人在嘲笑陈寄羽家贫如洗,嘲笑他从鹿鸣宴开始就穿这套衣服,是不是没有第二套了。
同时,两人也将陈寄羽停步倾听,然后对这些话一笑置之、全不在意地走开的反应收在眼里。
园子的主人站在副山长身边,眼中光芒闪动,夸赞道:“很好,不卑不亢,不悲不喜。赵兄,你这个弟子很不错。”
听到“弟子”二字,副山长心下一动,脸上则难掩得意。
那是当然,有这一园子浊物衬托,这个孩子不知要高到哪里去。
在鹿鸣宴之后,他带陈寄羽去参加各个宴席,拿他当行走的招牌,这孩子都十分配合。
在高中解元后,他虽然换了一身衣冠,但副山长知道,这是他同院那几个好友送他的礼物。
金举人,银进士,考上乡试第一,多得是人给他送礼。
但他一样都没有收下,唯一收下的就是这份礼物。
他每次都穿,既代表念着同窗情谊,又代表本色不改,更向外传递着他对书院的感恩。
身为农家子弟,他能有今日,全是书院惜才,是收下他的副山长有眼光。
他这样知恩图报,副山长哪能不欢喜?
面对园子主人的夸赞,副山长最终笑着道:“我这弟子是不错,我可是对他寄予厚望啊。”
宴会结束后,赵山长带着陈寄羽同园子主人告辞。
等上了马车,车一走起来,赵山长便问他:“明日有什么安排?”
旁人中举后,都要忙着结交同榜同年,还要往座师跟房师处殷勤走动。
陈寄羽倒好,就去拜会了一次便再没去过。
他是解元,自然是座师、房师的心头肉。
赵山长想了想,要是自己最看好的门生总是不来,他绝对是要怄死的。
左右接下来两日没有什么宴席,他有意提点,想告诉陈寄羽,上门拜会不光可以经营跟座师之间的关系,还可以向他请教来年会试。
——毕竟在朝为官者,消息总比外人灵通。
然而,陈寄羽只说离开前会再去拜访座师一趟,并没有亲近意图,倒是对赵山长说:“学生希望在赴京赶考之前还能回书院,在您身边多读一阵书,还请先生教导。”
赵山长颇感意外,不过想了想,答应了下来,说:“好,那就等你回乡之后再回书院一趟。”
他原本想着带这一趟,带到这里就结束,可陈寄羽的话却让他再次起了另一个念头。
他年纪大了,还没有几个弟子。
如果……赵山长捋起了颌下短须,如果他愿意,那自己会考虑再带他们去一趟京城,带他去拜访几位故友。
京城居,大不易。
他在京中那点俸禄养不活妻女,无奈才选择离开官场,回江南做个书院教习。
但他还是有野望的。
万一真能教出个一鸣惊人的好徒弟,再杀回京城呢?
第 142 章
九月秋高气爽, 正是游湖登高、四处揽胜的好时机。
然而状元巷里由沧麓书院租下的那三间院子,却在这个时节退租了,所有人都跟着副山长准备登船回乡。
院子的主人得到消息匆匆赶来, 免了他们这一个月的租金。
樊教习收下了他送回来的银票, 三间院子一口气出了十一个举人, 身价何止翻倍。
院子的主人看着里面的人进进出出、忙忙碌碌, 不解地问:“现在正是城里城外风光最好的时候,先生们怎么也不多留一阵,这就急着走?”
樊教习呵呵地笑, 说着“差不多了,也该回去了”, 并不多做解释。
年轻人心性不定, 被这里的纸醉金迷迷了眼,哪里会想着回去?
就在昨天之前,他们还想去画舫上坐坐, 见一见秦淮河上的花魁娘子。
可是, 陈寄羽要走了。
打算等他回乡之后, 再带着他在身边教导一阵的赵山长便也决定回去。
而院子里剩下的这些家伙不知从哪里听到风声——
赵山长回去以后还打算开课, 传授会试技巧,甚至有可能亲自去一趟京城。
好家伙, 这不就意味着赵山长又能带他们一回?!
本来从江南千里迢迢进京赶考, 他们也不可能独自出门, 定要邀人同行。
而到了地方,人生地不熟, 要安顿下来肯定又要折腾一番。
可是要是赶上了赵山长的船, 不就能又跟这次一样,路上与同窗结伴而行, 到了地方还有师长安排教导,什么都不用自己操心?
那傻子才会放过这个机会啊!
尝过了甜头,他们怎么可能为了看个花魁错失良机?
于是,除了陈寄羽兄妹,另外考上的十人也行动了起来。
大家都把对花魁的好奇抛在了脑后,赶紧回来打包行李,要跟赵山长一起离开。
考上的都走了,剩下没考上的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
索性就一起走了。
他们一船人来,又一船人走,只让自己的长随“不经意”泄露了风声,不用开口就让他们自己上船来的赵山长坐在船舱里喝了一口茶,面露微笑。
“再会了,金陵……再会了,旧都。”
站在甲板上,依依不舍地看着远去的金陵城,众人心中都无限留恋。
“唉,你们没考上的三年后还能再来一次,我们要是明年再考上进士,或者直接做了官,那想再来就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可能要等到白发苍苍,致仕还乡的那一天吧。
陈松意没有他们这么深的不舍,她只觉得赵山长果然是个妙人。
若是他真的打算带考上了举人的学生去一趟京城,给他们牵桥铺路,那这十来人肯定是天下最幸运的举子。
她拿着水杯,一面揣摩那日在白雾中看到容镜以指为笔在杯面上画符,牵动水潭上空元气的手法,一面心神二用,对身旁在看书的兄长说:“哥哥明年若金榜题名,赵山长功居至伟。”
“嗯,我已想好,回到家中就让娘备好拜师礼。”陈寄羽翻᭙ꪶ 过一页书,道,“等回书院时,请爹娘与我同去,正式拜入先生门下。”
先前他随赵山长去各种宴会,不过是为了扬书院的名。
真正行拜师礼、尊他为师,才是对赵山长倾囊相授、尽心传技的报答。
陈松意抬头,她听母亲说过,兄长求学,一开始是在个老童生家中启蒙,然后去了县学。
他的第一份拜师礼就是送给县学的林夫子,陈母还去镇上裁了布,给夫子做了一身衣裳、一双鞋。
夫子惜才,才在这个弟子与乡试失之交臂后,把他推荐去了沧麓书院,送到了赵山长面前。
兄长的这条青云路,离不开这些师长的引领跟支持,而且也不是规定说他这辈子就只能有一个老师。
就是事情发展到这里,陈松意不免想起当初救下付大人时,自己想为兄长出仕做铺垫,把他的名字塞进了锦囊里,给他定下了又一位“恩师”。
这还是没算上在原本的轨迹上,他那位真正的人生导师兼岳丈——当朝首辅刘相公。
都算上的话,他就有四位老师了,自己却没有,唯一的一个还是向第二世“借”的。
陈寄羽听妹妹似乎低声抱怨了一句“老天爷不公平”。
要是他们两个能匀一匀,互相补一补就好了。
……
船从旧都回来,一路顺风顺水。
而停船放人的第一站,自然还是桥头镇。
尽管上一次来,众人都对这里留下了深重的阴影,只觉得这辈子也不再想踏入登辉楼半步,更不想再在餐桌上见到蛇。
但这一次,看到白日的桥头镇,见到那些挤到码头上来迎接他们的百姓,众人的心理阴影还是稍微褪去了一些的。
桥头镇的百姓很是激动。
他们知道,本县在沧麓书院就读、这次去参加了乡试的几个学子全都考中了!
不仅如此,陈寄羽还夺得了乡试第一,是他们陈桥县开天辟地头一回!
因此,所有人都想过来看看这位陈解元,让自家孩子也沾沾他的文气。
“据说陈解元也是从咱们县学出去的,是林夫子教的!”
“你看,他这不就朝县学去了?”
他们县学今年也有不少人去考,不过只考中一个。
原本以他们县令公子的能力,应该也是能考上的,不过他运气不好,在登辉楼被袭击的时候被那蛊女操控了,从二楼摔下来,眼下还昏迷着。
这场发生在一个月前的动乱,并没有给镇上的居民留下太多的阴影。
甚至到现在都还没人知道太多内情。
只有说起郭衙内,才有人压低声音道:“我家二嫂在县衙后院帮工,她悄悄跟我说镇上的大夫去看过,说郭衙内就算醒了也是个瘫子,脖子以下基本没有感觉,人算是完了。”
因为两个主谋一死一瘫,胡三婆受到反噬,瞎了两只眼睛,还被刺激得半疯,而剩下的刘氏也还在昏迷中,被监视着,所以风珉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这是往深里查,还是容易牵扯到陈松意。
按照元六的说法,她在里面掺和的不止一脚。
反正,他对郭县令的要求就是你儿子不醒我就不追究,毕竟他这样也逼问不出什么。
“可他要是醒了,你就完了。”
于是,哪怕夫人哭得再厉害,郭县令也是狠下心不去请大夫。
他宁愿儿子一辈子不醒,也不想让他醒来,给了风珉牵连到自己的理由。
现在,看到陈寄羽高中解元,平安归来,郭县令就放心了。
这一次,赵山长没有留下来跟他叙旧,放下陈桥县的这几个学生以后,就带着剩下的学生继续启程回书院。
陈寄羽去县学见夫子,陈松意则跟着姚四走。
郭县令见状向师爷一招手,问道:“让你去安排的人,安排好了没有?”
“安排好了。”周师爷立刻道,“等陈解元一动身回村,就让他们吹拉弹唱着跟上,绝对给他做足面子,让小侯爷对您更有好感。”
县学里,林夫子一脸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学生。
得知他回乡之后很快就会再回书院,跟随赵山长继续备考,他的表情更欣慰了。
“好,你没有松懈,老师很是高兴。你是陈桥县第一个考中解元的,没有辜负你父母的期望,老师盼你能够再接再厉。跟着赵先生好好学,老师等你金榜题名的好消息。”
知道陈寄羽在沧麓书院求学,这些年鲜少回家,如今取得佳绩,最想做的就是回家与父母分享。
林夫子也没有留他,勉励了他几句,又送了他一本自己淘来的好书,就让他走了。
这时,风珉跟陈松意也已经碰上了面。
一见她的神色,风珉就知道,在旧都的一切显然都如她所愿。
他说起自己在这里又蹉跎了一个月,没有回京,京中也没有派人来催他回去:“主要付大人那边的进展也不大,同样也没回京,我便落得个自由。”
于是,他租了个院子,把还留在桥尾镇的那十几个孩子都带了过来。
每日除了盯着郭县令,就是盯着程家院子的动静,然后监督这些半大少年锻炼体能,打熬身体。
知道陈松意回来,这些孩子都呼啦一声涌了上来,围着她转。
一个多月不见,他们又长高了,身体也壮实了不少,就像成长中的幼苗,一天一个样。
“可以开始教他们《八门真气》了。”陈松意将他们的筋骨挨个检查过,确定已经可以开始练习,于是对风珉说,“你来教他们,教学相长,相互映照,能参悟得更加透彻。”
聊到这个,风珉来了精神,先提出了一些修习《八门真气》的问题,同她映照交流。
等到陈寄羽来了这里,两人才默契地停下,由风珉来跟他讲正事:“先前秋闱在即,为了不影响你,所以没告诉你登辉楼那案子的结果。
“那晚对你下手的是郭威,他从程明珠手中得到了你的生辰八字,又请来了一个有些道行的神婆来对你用术,想夺了你的运势,取代你做这个解元。
“而程明珠不知同什么人学习了一手恶毒蛊术,在镇上肆意试术。败露之后,她还想将整座楼里的人都杀死,幸得云游至此的游道长出手阻止。
“在缉拿她的过程中,游道长为了救人将她击杀,然后追着剩余的线索去找蛊术的源头,至今未归。为此,我才一直在这里等着,为了不引起恐慌,还压下了事情的真相。
“如今乡试结果已出,我觉得起码应该将程明珠做的这些事情告诉你,免得你哪天从有心人口中听到这个养妹的死讯,心神大乱。”
风珉说完,静静等着陈寄羽消化,心中想道:“也免得哪日你知道是你亲妹妹杀了她,却不知她是为了谁这样做,对她有所误解。”
初闻程明珠的死讯,还有她做的那些事,陈寄羽确实心神震动。
他不光是不解,还有觉得完全不认识自己看着长大的妹妹,不知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蛊术阴毒,容易影响性情,大概是这样她才会走错路。”陈松意的声音响起,“没有造成太大的伤亡,她也付出代价了,或许下辈子还有机会做人吧。”
陈寄羽哪里会听不出这是她的安慰?
他看着自己的妹妹,心中的愤怒跟痛楚开始淡去。
他想,这才是自己的亲妹妹,会无条件为他奔走,为他筹谋。
而在明珠眼中,自己的生死无足轻重,大概也是因为他们到底不是真正的一家人。
第 143 章
消化完这个消息, 陈寄羽对妹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件事先别告诉爹跟娘。”
而注意到救下众人的道长姓游,陈寄羽又问,“会不会是来过陈家村的那位游神医?”
风珉摇了摇头, 表示他没见过那位游神医。
而且这位游道长也一直蒙着脸, 所以他也不能确定二者是不是同一人。
“松意和他倒是见过的。”
陈寄羽不无惋惜, 可惜她是第二日才来, 跟游道长错过了。
闻言,坐在椅子上的风珉朝陈松意看了一眼。
只见她表现得就像跟这件事毫无关联,只配合兄长的话点头, 半点异常都没有。
这样高超的掩饰,大概就是她敢披着各种马甲、顶着不同的身份在不同险境里来去的底气。
“剩下的事, 就要等那位程夫人醒来了。”风珉说, “你高中解元的消息一早已经传回来,县衙还派了人专门去陈家村报喜。现在你跟松意回来,也该回家去了, 我就不留你们了。”
他还要留在镇上看着, 就没打算跟两人一起回去, 只又让陈松意带上了几份礼物。
一份是送给陈父陈母的, 一份是给她的,还有一份是给元六的。
陈松意接过贺老三递过来的盒子, 闻到一股药香。
顺手将后两者打开看看, 发现给自己跟元六的都是药材。
元六那份是治腿伤、养骨的, 而自己这份是修习《八门真气》第三层时药浴要用到的。
风珉亲自送他们出门:“反正都要收,就顺带给你收了一份, 不要推辞。”
陈松意当然不会跟他推辞。
门外, 姚四已经套好了马车,准备充当车夫送他们回陈家村。
在更远处, 周师爷见到他们出来,立刻打起了精神。
他朝身后的喜乐队伍拍了拍手:“来了!”
这支队伍十分敬业,在陈寄羽离开县学的时候就准备好了。
虽然他们平日里都是送亲,给举人老爷做排场还是第一次,但道理都是一样的,把曲子换一换就成。
等陈寄羽他们告别完,周师爷一个眼神,拿着乐器、举着牌子等在外头的队伍就马上演奏了起来,欢快的喜乐瞬间盈满了一条街。
所有人都朝着那个方向望去,还没上马车的陈松意看到了周师爷。
只见他目光跟风珉一对上,就立刻露出讨好笑容,然后带着喜乐队伍朝着这边走来。
那支队伍十分卖力,奏出来的动静比娶亲还热闹。
他们整齐地跟着周师爷往前走,然后在距离马车几步之外停下脚步,奏乐却未停。
周师爷独自上前,陈松意看着他。
虽然他们在蛊虫作乱的那一夜合作过,但同其他人一样,周师爷也不认得那个神通广大的游道长就是眼前的少女。
“小侯爷。”他对风珉行了一礼,又跟陈寄羽打了声招呼,“陈解元。”
风珉站在自己的院子门前,抬手指了指那支卖力的队伍,问道:“这是做什么?”
“这是我家县太爷特意交待的。”周师爷连忙给郭县令表功,对着风珉跟陈寄羽讨好地道,“虽然只是乡试,但陈解元毕竟是咱们陈桥县的第一位解元,应当有这样的面子。”
一般来说,只有考中进士,而且是中了前三甲,才会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仪仗游街,衣锦还乡。
不过郭县令有心给他做脸,安排一支这样的队伍宣扬一下自己治下出来的“政绩”,倒也不算过分。
风珉不是当事人,所以他看向陈寄羽:“你怎么说?”
周师爷在旁等着,有些忐忑。
陈寄羽既然已经回来了,那肯定从小侯爷这里知道了事情真相。
知道那晚在登辉楼,是他们公子对他下的手。
他怕陈寄羽会为了出气,当街下了郭县令的面子,可没想到这位陈解元只是笑了笑,对自己道:“既是老父母的一番好意,那我就笑纳了,不过从镇里回村上路途遥远,不好叫他们过于劳累,就送到镇子外面为止吧。”
“好!”周师爷顿时松了一口气,眉开眼笑道,“就按陈解元说的办!”
于是告别风珉,他们登上马车,姚四也没有驱车狂奔,而是在镇内的大街上慢慢地走。
身后跟着这支吹拉弹唱的队伍,把整个桥头镇都渲染得喜气洋洋。
程家院子隔着不远的距离,里头的人将外面的热闹都听在了耳朵里。
这座院子两道门都有人守着,少了很多人,不似往日热闹。
秋风吹过,地上枯黄的落叶被卷起,仿佛院中人无心打扫,让这里的落叶堆积了一层。
院中清冷跟街上的热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程三元家的坐在窗边听着外面的动静,从墙外飘来的只言片语里,也听出了外面为什么会这样热闹。她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眼中露出不愤来,可是却不敢说什么。
这段时日她犹如惊弓之鸟,短短一个月就憔悴了很多。
她只要一闭眼,就会想起那日那么多官差如狼似虎地涌进来。
他们把院子里的人都拘走了,还抬走了不少东西。
然后,又派人把守住了这里,剩下的人谁也不许出去。
她看着自己当家的被带出去就再也没回来,有心想要去打听却没有机会,而且最重要的是,明珠小姐从那晚出去以后就一直没有回来……
程三元家的不敢去想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敢想官差把人押走是要做什么,只留在一直昏迷不醒的夫人身边,期盼着她能早日醒来。
外面的热闹远去了,她放下手里缝补的活计,准备起身看一看躺在床上的夫人。
这些时日,她已经习惯了见到夫人对外界的动静毫无反应。
所以当她拧了帕子,想给刘氏擦脸擦手的时候,见到她的眼皮颤动了一下,然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她还没反应过来。
直到昏迷已久的人发出了含糊的声音,低哑地问:“发生了什么事……外头为什么这么吵……”
程三元家的这才“啊”了一声,手里的帕子掉在了地上:“夫人你醒了!”
刚说完,她就想起要压低声音,连忙转头去看外面,幸好无人察觉。
于是她又低下了头,握住刘氏的手,几乎要喜极而泣,“夫人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水……”
刘氏刚刚醒过来,觉得喉咙干渴不已,向她要水喝。
“……我这就去倒!”程三元家的这才反应过来,忙去倒了水,虽然已经凉透了,没有热水兑一兑,但刘氏并没有嫌弃。
她一口气喝完了,这才觉得找回了一点活气,躺在枕头上看自己的得力心腹:“我昏了多久?”
“一个多月了。”程三元家的抹着泪,当刘氏再次问起刚刚外头那是什么动静的时候,她才告诉她,“是陈家的儿子高中解元。”
“哪个陈家?”刘氏的脑子仿佛迟钝了,根本想不起是哪个陈家。
“陈家村那个。”程三元家的低声道,“陈松意那丫头的兄长,刚考中了乡试第一。”
刘氏缓缓地“哦”了一声,终于把人对上了号。
昏迷这段时日,她像是精气神流失了不少,虽然脸还是这张脸,但却显老了十几岁。
程卓之看到现在这个她,只怕是不敢认。
她闭上了眼睛,喃喃道:“果然是气运滔天……”
这气运本来应该在他们家的,只是程家人把陈松意赶出去之后,这运就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她是真恨四房的人,也恨那老太婆,不过她始终还活着,活着就还有机会。
现在陈寄羽回来,那跟在他身边的陈松意应该也回来了。
把自己生病的消息放出去,不怕她不来。
歇了许久,刘氏才又再次问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她无法判断时间,精神一差,连脑子转动都变得慢了起来,“明珠呢?”
她不问还好,一问程三元家的就忍不住哭了出来,用手帕掩着自己的嘴,压抑着道:“小姐……明珠小姐不见了!
“您昏迷没多久,官府的人就来把这里查封了,还把院子里的人都抓去问话了。我当家的也被抓走了,只有我一个留在这里照顾夫人……”
刘氏如遭雷击。
她不敢置信地睁开眼睛,嘴唇颤抖:“……什么?”
程三元家的自顾自怜,没察觉到她的不对:“镇上出了事,好像死了人……那晚上之后小姐就不见了,我想出去打听,他们就不让我出去,我——夫人!夫人你怎么了?夫人!”
在刘氏短暂醒来又晕过去,程三元家的惊慌失措地跑出去叫人请大夫的时候,姚四驾着马车平稳地上了乡道,跑了半天回到了陈家村。
郭县令让周师爷安排,周师爷确实周到,不光聘了那支队伍来相送,还提前命人去了陈家村告知——解元郎今天要回来了。
于是,兄妹二人一回到村口就受到了村里的欢迎,见到了出来等他们的父母,然后被一路拱卫着送回了家中。
他们家的院子十分热闹,多亏了扩建过,才能容纳下这么多的人。
就是这样,还有不少人要站在门外,扒着墙头跟陈寄羽说话。
这些热情基本上是冲着兄长来的,陈松意可以不必应酬。
于是,她就被母亲拉回了屋里,问了许多话。
陈母问他们在旧都如何,问她吃苦了没有,又问放榜的时候有多热闹多风光。
小莲则在旁拉着她的手不肯放,紧张得像是一放手她又要走了。
陈松意把她揽过来,同自己坐在一处,依次答了母亲的问题,然后说道:“兄长打算拜书院的赵山长为师,想在家中留几日便回书院。家里要准备拜师礼,您跟爹还要跟他一起去一趟书院。”
第 144 章
“能入赵山长门墙, 这是好事。”
陈母虽然高兴,但还是周密地向女儿确认这件事是不是赵山长也点头了,得到肯定答案之后, 这才在心里盘算起来。
外面的热闹声音经久不息, 客人们还在不停地问陈寄羽高中乡试第一、夺下两省解元的时候有多风光, 是不是像戏文里说的那样骑着高头大马游街了, 有没有参加琼林宴。
见他们又张冠李戴,把状元的待遇往解元头上套,老胡大着嗓门, 再给他们清清楚楚地解释了一遍,引来阵阵恍然大悟的声音。
陈松意侧耳听着, 脸上不由得微微露出笑容来。
这笑意冲淡了她眉宇间时时不散的凝重。
她喜欢这样的热闹, 也喜欢这样的生活。
边关的兵卒没有大人物那样的远大理想跟抱负,在请封跟奖赏都下不来,甚至粮草都不济的时候, 还支撑着他们把命豁出去地战斗的, 就是希望能给亲人保住这样的生活了。
只可惜, 关内那时也已经一片混乱。
他们在边关的拼命, 并没有换来后方的安稳。
察觉到小莲的手紧了紧,反过来握住了自己, 陈松意回神, 就见她在担忧地看着自己。
她于是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又将这些泛起的回忆再沉了下去。
一转头,见母亲还在盘算, 陈松意知道她拿不定主意怎么准备拜师礼, 于是提醒她:“娘不用太纠结礼物的事,赵山长不是在意这些的人, 他看重的是兄长本身。”
陈母:“虽然如此,但……”
陈松意:“要是觉得只备六礼束脩不够郑重,我们就像当初兄长拜在林夫子门下时一样,给赵山长做一身衣服鞋袜吧。”
赵山长回江南以后,虽然在沧麓书院的待遇不错,生活无忧,但妻子几年前已经去世,女儿又出嫁了,跟林夫子一样,眼下是独自一人。
至于衣服尺寸,元六的身形就与赵山长相似,照着他的身材做就行。
陈母听完也露出了笑容,赞同地点头:“这样好。”
说完正事,陈松意原本想问小莲这段时间字学得怎么样了,没想到还有个惊喜在等自己。
“差点忘了。”陈母站起身来,对女儿说道,“你跟寄羽去旧都的时候,家里收到了一封给你的信。”
女儿人不在家,他们也没有去拆信,而是把东西替她收了起来。
陈松意看母亲起身去找,想着那信会是谁寄来的,就听小莲在身边道:“那封信好厚好厚呢,好像一本书。”
“书?”
陈松意一听便想到可能是师兄容镜。
他在水潭边说过,等回到宗门之后就会把有关符术的书寄给她。
可现在他们分别才一个月,他这么快就办完事,回到宗门了吗?
陈松意想着,陈母已经拿了东西回来。
因为怕信被虫子蛀了,所以她特意收在了木匣里,拿出来的时候还有淡淡的樟木味。
“就是这个。”陈母把没有拆的信交给了她。
陈松意接过,入手确实很厚,她摸了摸,感觉跟小师叔的《金针药浴刺激法》差不多。
信封上只写了她的名字,看字迹不熟,陈松意没有联想到是谁。
陈母跟小莲都在看着她,她于是上手把信封拆了,从里面倒出一叠纸来。
只是粗略一看,陈松意就看出了这一叠是什么。
这是改良农具的图纸,上面详细地画出了改良农具的尺寸结构,标注了用途跟优点,零零总总,一共有十来样。
在这些图纸的最底下附了一封信,说明了画图者的身份——
是她那天看到的驾车的黑衣少年。
他名叫相里勤,是天阁弟子,也继承了墨家机关术。
他跟随容镜来陈家村,在这里住了一天。
他看过他们的庄稼,也看过他们的农具,当时就想了不少改良之法,而且还问了陈父一些问题,技痒出手调整了一下他的农具。
本来因为他们还有要紧的事,不能在这里停留,他还很遗憾没有机会一展所长,没想到刚到另一地,容镜就让他画了图纸,对农具进行改造。
相里勤的热情很高,没用多久就把想好的东西全都赶出来了,于是寄给了陈松意,希望她在本地推行之后能够记录数据,结集成册,给他一些反馈。
陈松意看完,立刻就起身出去找老胡。
老胡原本还在人群里吹牛吹得很开心,一见她拿着信纸来找自己,顿时道:“不说了,意姑娘有事找我。”
然后不必陈松意叫,他就跟着她往外走。
等来到外面,远离了里头的人声,陈松意把手里的图纸给了他:“看看这个。”
老胡抹了一把脸,伸手接过:“这是什么?”
陈松意辨别了一下方向,朝着村里最好的木匠家走:“是改良的农具。”
老胡看到上面画的图跟密密麻麻的字,本来还头皮一炸,可等听到这是什么,立刻两眼发亮。
“咦,这是从哪里来的?!”他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追上陈松意,“好东西啊意姑娘!”
如果真照上面说的,按照这样改进农具可以提高效率,那么他们屯田方法就会更省力。
省下功夫,自然可以去再开荒,种植更多的田地,从而提升粮产总量。
他抬头看了看方向,猜到陈松意现在是要去哪里,于是也跟着加快了脚步,还十分珍惜地把这些纸张收进了怀里。
江南秋收以后还能种植小麦、油菜等作物。
这里不像北方,不会那么冷,冬天田地也不必空置,照屯田手册上堆肥的方法,也不用担心地力跟不上。
老胡汇报完收成以后就平淡下来的心情,现在又再一次盈满了激动。
他简直恨不得今天就把新农具打出来,明天就下地实验。
陈松意一边向前走,一边提起了先前来家中借宿过的容镜二人:“还记得他们吗?这就是那个穿黑衣服的少年人给改造的。”
“是他们?”老胡哪里会不记得,虽然那两人第二天就走了,可他还是不放心,特意跑了一趟镇上,向公子爷汇报。
他摸着胸口放着的纸张,再想了想那来历不明的主从二人,还是不明白——
世上真的有人会这么好心,只是在这里住了一夜,就不忘回头给他们改造农具?
陈松意接下来的话解除了他的疑惑:“穿白衣的那个是我师兄容镜,穿黑衣的那个叫相里勤,也是门中弟子,偶然走到了这里,想见见我师父。”
“原来如此!”这下老胡彻底不迷惑了,“我就说那位容公子看起来跟旁人不一样,原来都是神仙中人,啊哈哈哈……”
知道他们是友非敌,老胡就安心了,然后又忍不住开始幻想少女的师父该有多厉害。
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他老人家一面。
村里的老木匠在家,因为手里有活,所以没跟其他人一样去陈家凑热闹。
见陈松意跟老胡一起出现在门外,在院子里敲敲打打的老木匠还有些意外。
陈松意开门见山,从老胡那里抽了一张图纸递给老木匠,告诉他自己想要打造这样的犁。
她问:“不知能不能打出来。”
“我看看。”老木匠没有把话说满,接过之后一看图纸,见上面各个零件什么尺寸、要怎么组装都标注得很清晰,于是点了头,“这图纸画得很精细,随便一个好木匠都能照着打出来。”
“那就好!”老胡兴奋地道,“打——先来他个十个八个。”
陈松意却没他这么急迫,而是先问:“这样一个犁造价要多少?”
老木匠看着这张精细的图纸,越看越从里面看出一些门道来,觉得里头的结构很是不错,能用到好些不同的地方去。
听到陈松意的问题,他想了想,道:“到镇上去打,要九百文左右。不过我这里木头自己山上有,可以八百五十文打一个。要是像他说的这样一口气定十个八个,还可以降一降——八百二十文吧。”
这价格不算便宜,但也不算贵,因为好的农具修修补补,起码可以传两三代。
“那就先打这个,打十个。”陈松意拍了板,把图纸留给他,付了定金,剩下的之后再说。
老木匠听到还有其他农具,忍不住朝老胡的胸口看了一眼。
老胡算是他这里的常客了,常来修补农具,就是不知他从哪里找来这么多不一样的图纸。
他摸着胡子问:“这张图很好,打完之后能留给我吗?”
他也不占便宜,如果这张图陈松意肯留给他,那一个犁的造价他只收八百文。
老胡说:“那不成,这图纸宝贝得很。”一边说着还一边护住了怀里的图纸,然后对着老木匠道,“这图纸在你这里放着,你别躲懒,自己照着画一张不就成了?”
说完,他看向陈松意,见她没有反对,便确定这不是什么不可外传的机密,以后说不定还要传到边关去。
“好,呵呵呵。”老木匠也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虽然图不能直接留下,但让儿子孙子照着画两张还是可以的,于是最后收了他们每个犁八百文,过两天可以来拿第一个成品看看。
出了老木匠家,老胡走路带风,得意得要飞起来。
陈松意叫住他:“你家公子爷很快就要动身回京城,你不跟他回去,还要留在这里吗?”
第 145 章
老胡只纠结了一下, 还是决定今年不回去了。
学无止境,他除了研究新的农具,还想继续找找屯田手册里说的野生稻种呢。
老胡的去留定下, 跟元六一起留在陈家村过新年, 倒也不算寂寞。
伤筋动骨一百天, 陈松意看过元六的腿, 有大夫诊治,又有陈家照顾,他恢复得不错, 以后不会落下残疾。
“可惜游神医去开医馆了。”老胡敲了敲他腿上的夹板,“不然你这腿能好得更快。”
“我现在这样也不错。”元六架着伤腿坐在院子里, 秋日的阳光暖洋洋地照下来, 令他惬意得发出叹息。
陈母准备拜师礼,量了他的尺寸,要比照着给赵山长做一身衣服。
先前家里只有她一个女眷, 又病着, 家里人的衣服都是直接买的。
现在她好了, 又有两个女儿帮忙, 就索性把家里的布拿了出来,准备给所有人都做两身衣裳。
从小就是孤儿, 被义父收养后, 家里也是两个大男人的元六, 已经很多年没人给他做过衣裳了。
本以为自己只是个模板,没想到还能得两身衣服的他很是开心。
此外, 从陈寄羽考中解元的消息传回陈家村, 族老们就谋划去打的解元牌匾终于做好了。
这天秋高气爽,陈家村开了宗祠。
在经历了隆重的仪式后, 这块在村中老少看来金光闪闪的解元牌匾终于被挂到了宗祠里。
村里全族出动,好一番热闹,就连外嫁到其他村上的都回来了。
她们抱着孩子来看解元郎,纷纷感慨道:
“今年乡试,连文气最重的奚家村都只考上一位举人呢,没想到咱们村还能出个解元。”
“三叔家祖坟冒青烟了吧?等他们羽哥儿考中进士做了官,不知道三叔三婶会不会也搬到京城去。”
京城啊……
众人想到这个遥远的、听老胡描画过的地方,想象着那高大巍峨的城墙,里面成群的宫殿跟住在里头的皇帝老爷,心中生起一片向往跟敬畏。
陈寄羽去祖宗牌位前上香,几位族老跟陈父站在一起,仰着头看挂在上面的牌匾。
几人都是笑不见眼,皱纹深刻。
其中资格最老、牙齿都掉光的二叔祖展望道:“在寄羽之前,我们陈家宗祠从来没挂过匾,这一上来就是个解元牌匾,等明年春天,再换个进士匾……”
族长现在心气高了,展望得比他还远:“说不定明年一步到位,直接挂个状元匾!”
他心里盘算着,牌匾还好,宗族里出得起钱,不过要是造牌坊的话,那就要从现在开始准备起来了。
还好今年村里的青壮跟着老胡一起打理,地里收成不错,可以多养些牲口。
据说三郎的女儿回来,又拿出了新的改良农具,去找干木匠的陈大年打去了,用在地里能省力很多。
想到这里,族长问陈父:“你闺女找的农具什么时候打好?我们到时能去看看不?”
“打好了。”陈父回过神,忙道,“刚打好,才拿回来。等结束我们一起回去,下地看看。”
族长顿时坐不住了。
要不是还顾忌着族老们,他现在就想拉着人跑了。
幸好,挂完牌匾以后剩下的仪式不多,等一结束他就顾不上其他,立刻拉着陈父走人。
见状,还想上前跟陈寄羽寒暄,勉励他上京好好考的族老们:“……”
其他人在后面喊道:“族长!你拉着陈三哥干什么去?”
族长一回头,看着这些青壮,喝道:“你们也过来!”
族长一呼,大家就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于是挂匾仪式刚结束,一群人又风风火火从陈氏宗祠离开。
族长还想往家里去,但陈父比他有经验,刚刚女儿他们去拿了新犁,都没来宗祠看挂匾仪式,肯定是下地去了。
“去地里!”
他反过来拉着族长,一起往自家的地跑。
往年秋收之后,田里留下的秸秆都是就地焚烧,烧成灰烬埋在田里来增加肥力。
不过今年用了新的堆肥方法,所以地里很干净。
族长跟着陈父跑到田边的时候,就看到地里老胡在犁地。
他拿着新的木犁,像是得到了新鲜的玩具一样,在田里走来走去。
陈松意也已经一早下地试过了,就连小莲都上手试了试。
小姑娘觉得新犁比旧的省力得多,自己一个都能推得动,而且翻的土也深。
“爹,族长。”见到父亲跟族长跑过来,陈松意问他们,“宗祠那边结束了吗?”
“结束了!”不等陈父开口,族长就中气十足地道,然后眼热地看着老胡手里的木犁,“这就是新打的犁啊?”
族长还矜持着,没直接问自己能不能上手试试,后面那群跟过来的青壮见老胡在田里犁地,手上拿着个没见过的农具,立刻七手八脚地往地里冲。
“胡哥!这是什么好家伙?是给咱们新配的吗?”
“快,你去旁边歇着,快让我们试试!”
“我先!我年纪大我先!”
“去你的!我先拿到的,凭什么要让给你!”
老胡刚拿到手,还没试出几分手感就被他们抢了。
他被拱到一旁,不由地笑骂一声:“这群兔崽子!”
族长虽然没抢到上手试新农具的机会,但是从陈松意这里得到了好消息。
她请朋友改良了农具,除了这犁以外还有好几样,准备在村里推广开,好配合耕种。
现在先是农具,回头看看有没有良种。
在她想来,师兄回了天阁,怎么也该有些良种适合种植。
这犁在村里的木匠陈大年那里打,八百文一个,老胡阔气,第一批先打了十件。
“……村里的各家要是想要,直接拿钱去打就成,要是出不起,胡护卫打了这么多,可以先租,租个几年,分批把钱付上,这犁就归他们了。”
族长忍不住说了声:“这样好。”
这可太好了!
他看出了这新犁的省力,就算家里没有青壮的,有了它也能靠人力犁地。
一个犁就这么好,不知道剩下还没拿出来的那些农具又要怎么好。
想要全村一起一口气把农具全换了,怕是做不到。
老胡愿意先打了租给他们,让他们慢慢攒钱,分几年来买下,负担就没那么重。
——这实在是太好了!
在所有人都过了把瘾,把陈松意家的这两块田都犁了一遍以后,族长总算捞到了机会,下田亲自体验了一把。
还有九个新犁在打造中,老胡很爽快,让族长直接把犁带回家去,让其他没试过的村民都试一试:“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能不每家都有一个?”
老胡不留余力地推广,很快老木匠家能打一种新犁的消息就传遍了陈家村。
那些外嫁回来的女儿也听到了,人人都忍不住试了试,还从娘家了解了一番陈家村今年新换的耕作方式。
听完,她们都很想自家也学一学,同时还觉得羡慕——
怎么自己出嫁后,村里就突然得了这么多灵秀?
又过了几日,老胡把自己这小半年的经验总结成册,添上改良的犁,送到镇上给了风珉。
风珉在接过的书册时,很是意外一下。
他再三确认自己面前这个是最不爱舞文弄墨的老胡,这才把书册翻开。
院子里的小少年们正在练武,老胡津津有味地看。
看完他交上来的屯田经验,风珉忍不住陷入了沉思。
这个自己的护卫里最不爱读书的,现在竟然写书了,而且字还写得也不错。
难怪陈松意说教学相长。
老胡在陈家村不光学屯田,还训练那些青壮,教他们屯田,自然而然水平就上来了。
风珉花了些时间才把这本经验手册看完,然后听老胡说他们搞了改良农具,他还是要留下,先不回京城了,风珉应下了:“想留就留下吧。”说着随手把这册子放在了一旁。
老胡看了一眼自己的心血结晶。
尽管这是站在意姑娘的师父这位巨人的肩膀上搞出来的,但他还是忍不住觉得自己厉害。
他颇有些自得地道:“就这本我写的东西,要是上交给县令,那也是县令的政绩一桩。”
陈松意是完全没想着要藏私的,老胡这些日子看着,她不光是想把这个屯田方法推给边关,也想推给地方上的百姓。
可惜,这个位置上坐的是郭县令。
虽然他本身做得不算差,他们父子在陈桥县的经营也不算太过分,比起其他贪官污吏来好多了。
可谁叫他们沾上了程明珠?
这一沾上之后,小错也变大错,什么光明前途都与他们无缘了。
风珉睨他一眼:“所以不给他,就便宜我了?”
他说着,又随手翻了翻放在桌面上的册子。
这是很不错。
不过他没想回京以后就这样交上去,他还有别的打算。
今日老胡是同陈松意他们一起来的。
只不过他们一家是从镇上经过往书院去,他则来了风珉这里。
除了送这册子,他还送来了一些陈母新做的吃食给公子爷。
小莲没跟来,跟元六一起在村里守着家。
陈家人从水路去书院,一家四口包了一艘小船。
陈父陈母都是第一次去,难免紧张,两人又特意穿了新衣服,更有些束手束脚。
不过有儿女在旁,两人就渐渐放松下来,有余裕欣赏秋景了。
等到了书院,赵山长见果然如自己所料,陈家父母随长子上门,送他来拜师,就忍不住开怀地笑了。
而且,见到在束脩六礼之外,陈家还特意做了一身衣服鞋袜送自己,赵山长就笑得更加开心了。
行过礼,喝过拜师茶,赵山长就与他们分坐在堂中,正式说起了自己的安排:
“从江南去京城路途遥远,便是走水路也要十几天。十月气候正好,我准备再带寄羽他们十几人去一趟京城,同这回一样,带他们提前去备考。”
第 146 章
这让夫妇二人又意外又喜, 意外的是长子才回来没多久,这么快就又要离开。
喜的是有师长带着上京,又有那么多同窗结伴同行, 比一个人去要稳妥。
在爹娘向赵山长道谢的时候, 陈松意在袖子底下算了一卦。
那日确实是吉日, 宜出行, 少波折,于是不动声色。
厅堂里其乐融融,新鲜出炉的师徒很有默契。
赵山长只简单说几句怎么安排, 陈寄羽就能知道大概,给父母解释。
只不过赵山长目光一转, 就落在了陈松意身上。
陈松意见他笑眯眯地问:“这回你要不要跟着一起, 再陪你兄长上京赶考?”
陈松意早有准备。
就算赵山长不问,她也会提。
在家人的目光下,她从善如流:“我在京城生活了十几年, 对京城也还算熟悉。我与兄长同去, 说不定能帮上些忙。”
赵山长捋着胡须笑道:“好, 好。”
虽然小侯爷对外宣称, 他是路过陈家村,偶然结识了寄羽, 同他一见如故。
但赵山长觉得这真相不尽然。
回来之后他查了查, 才知道陈家的这个小姑娘是在京城长大, 身上有段曲折故事。
难怪她待人接物如此有手腕,气度如此不差。
小侯爷名声纨绔, 实则有侠义之心, 应当是先同她有了交集,然后才认识了寄羽的。
陈松意说她能帮上忙, 赵山长毫不怀疑。
于是,十月进京的事就此定下。
除了书院这次中举的十余人,赵山长还捎带上了林夫子那个学生,等人一齐就出发。
陈松意既然要跟着一块儿去,陈寄羽就不必再特意回一趟家了。
这几日就留在书院,要带什么行李家里会给他收拾好,再由陈松意一并带过来。
小船停泊在岸边,一家三口依次登上了船。
跟来时相比,陈父陈母都放松了许多。
不过想到长子这就要上京,女儿也要跟着一起去,行李要带什么,又要准备多少银钱,就让夫妻二人头疼起来。
“早知不该这么早修院子的……”
陈父低声道,钱都花在这上面了,想要再拿出᭙ꪶ 多少来就不能了。
撑船人手中的竹竿撑破水面,溅起一串水花。
陈母轻声安慰:“房子总是该修的,不然怎么好留胡护卫跟元护卫住?等回去以后我寻摸寻摸,再去向邻里借一些。”
就是这风声得守住了,不然寄羽刚考上解元的时候就送钱来的人,现在又得来送了。
他们的人情债,不是那么好欠的。
陈松意静静听着爹娘的轻声合计,等他们说完了才从书院入口调转目光,开口道:“我跟哥哥去京城,不用带这么多银钱,收拾几身衣服,带上哥哥的书就好。”
陈父张了张嘴,低声道:“那在京城里遇上要用钱的地方怎么办?”
陈松意轻声道:“我来解决。”
陈父想反驳,这怎么能由女儿来解决?
可他脑海中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河里的珍珠蚌。
女儿回家这几日,都跟着自己一起去钓鱼。
结果不是捡到在树桩上撞晕的兔子,就是从河蚌里摸出两粒珍珠。
要不是最近家里风头太盛,不好拿珍珠去卖,只能偷偷收起来,陈父是想转身拿了去镇上,给他们换成盘缠带身上的。
他只是口拙,但心慧,一下便想到了女儿说的大概就是要这样“解决”。
陈母也知道丈夫跟女儿偷藏了点东西,见丈夫忽然不说话了,于是忖道:“那便同去旧都时一样,你们兄妹各带二十两,再把娘整理出来的菜谱带上。”
等需要用银子,一时又找不到的时候,就可以将菜谱卖了,拿来应急。
至于要找谁卖,怎么卖,这是完全不用她担心,女儿自己能谋划好。
陈松意飞快地心算了一下家里还有多少银钱,应下了母亲的安排。
回到镇上,陈松意带着父母去风珉租的院子。
跟他们一起来的老胡还在这里,他们租来的马车也还停在风珉院子里。
陈父陈母至今还不知道风珉的真实身份,但不妨碍他们知道这位风公子来历不凡。
他不过是在镇上落脚,租下的院落都数一数二的气派。
夫妇二人进门,当看到在院子里活动的小少年们时,听陈松意说这是风珉收留的孤儿,陈父陈母对他的印象顿时又增添了一个“善良”。
风珉在这里住得还算惬意,闹中取静。
毕竟在陈桥县,连县令都要对他毕恭毕敬,自然也没有不长眼的人来给他添麻烦。
有知道他身份的,怀着攀附的念头登门一两次之后,就知道这位小侯爷对他们没有兴趣,留在这里只为了查清登辉楼的案子,就更不会上门来打扰了。
若是让他们见到今天陈家夫妇来,风珉亲自出来相迎,不知会有多眼红。
知道女儿来这里,肯定有事要跟风公子相商,陈父陈母于是在打过招呼之后,就自觉避开了。
老胡带着他们去逛院子,并不打扰自家公子爷跟意姑娘说话。
他对陈松意的卦是真的服气,她说公子爷要走,公子爷果然就要走了。
厅中剩下陈松意跟风珉,要说事就方便了。
姚四退出去一阵,很快取了陈松意要的东西来,放在桌上向她打开。
“你要的东西。”风珉示意她清点一下,“有什么缺的,我再让他们添上。”
她上回一来就给了他一张单子,托他去隔壁镇给她收购一些朱砂,还要搜寻一个小玉匣。
陈松意看盒子里装着一排的瓶子,里面装的都是上等朱砂。
而那个玉匣不到半个巴掌大,玉质算不上好,但合起来严丝合缝,正是她想要的。
朱砂不必说,自然是用来画符的。
这段时间她把身上的朱砂都用完了,画了不少符,打算再补充一些。
玉匣则是她准备装那卷诡异羊皮用的。
玉可以封锁气息,再在外面上两道符,这样就不容易被同样会术法的人察觉。
“齐了,是这些东西没错。”
陈松意翻了翻,还在里面看到了一套金针,于是抬头看向姚四。
姚四朝她一乐,说道:“完璧归赵。”
那时她把他们支开,一人去探刘氏母女的虚实,就做好了一死的准备,所以把这套金针给了姚四。
现在既然没事了,姚四就把东西还给了她。
要不是怕东西太多,引来不必要的注意,姚四还想给她整几瓶药,再做两张易.容.面具。
把盒子重新合上,陈松意便提及了今天去书院赵山长的打算:“等过几天人齐了,我们就从沧麓书院出发,还是走水路。”
想一想,从暮春时节离开,再到现在回京城,不过才过去了半年。
但因为中间发生了很多事,所以让半年时间都漫长得像是过去了好几年。
刘氏现在还在那院子里躺着,几日前他们回来的时候醒了一下,又急怒攻心晕了过去。
她几乎不能再对陈松意造成威胁,就算真正醒来,衙门里还有一场硬仗要她应对,足以把她拖在这里。
风珉道:“那到时我就不去送你了。”
他的资质不错,修习《八门真气》进展已经到了第二层,力量大幅度增加。
全力出手之下,原本的那杆银枪对他来说就已经太轻了。
给他打造这杆银枪的工匠原本在京城,不过去岁已经告老还乡。
他要离开桥头镇,去这工匠的家乡一趟,重铸武器。
厉王带着百骑突入荒原,擒杀了右贤王,把人家的头颅斩下来,装在匣子里送去了龙城的事,已经从边关传回了朝中,引起了一番波澜。
明明已经停战,人家王庭派来议和的使团都已经到了大齐境内,他还要在这时候节外生枝。
朝中多有不满,景帝也下令召他立刻回朝,年前就要进京。
风珉既铁了心要去边关,那他就要快点磨好自己的枪,到时候才能直接跟他走。
这里的事,他会留下更加稳重老成的贺老三在这里盯着。
还有在养伤的元六,则跟老胡一起留在陈家村,替她看顾着家里。
一旦有什么事,也能同他联络。
姚四则会带这些孩子们回京城,让他们先入护卫营。
风珉自己没了护卫在身边,还是打算跟之前一样,雇宏威镖局的镖师来陪他走一趟。
陈松意听完他的安排,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便点了点头:“就这样吧。”
刘氏自己已经不成气候,放她在这里当饵,也不影响大局。
正如容镜师兄所说,不到时间,水潭的缺口就不会再决堤。
在这之前,她只管照心中所想去行事。
陈松意拿出锦囊,一见到这熟悉的锦囊,风珉就想起上次分别。
那次她也给了自己一个,里面还装着个嘲风把件。
“这次里面装的又是什么?”风珉一边伸手去接,一边忍不住道,“我什么时候才能打开?”
“你想开就开。”陈松意示意他现在想开就可以开,“里面装的三张护身符,跟那晚的一样,可以挡下等闲的术,也能挡下一击。”
区别在于,那晚她给他发出去的那些是用朱砂画的,而给风珉的这三张是用她的血画的。
她比较过了,后者的效力会更强一些,“你留着自己用也好,看谁顺眼送人也好。不过符起效后就会化成灰烬,不能再用。”
姚四很羡慕,自登辉楼那一晚之后,“游道长”的护身符就在镇上出了名,千金难求。
不过很快都起效化成了灰烬,没人手上能剩有。
……
十月初二,宜开市,宜出行。
沧麓书院的大船再次在欢送中出发,载着比上次少了一半的人,前往京城。
第 147 章
自前朝穷尽民力, 修成南北贯通的大运河后,就缩短了南北通行的时间。
从江南去京城走水路,大齐水师的战船全速前进, 一路畅通无阻, 只需十来天。
换了客船, 这个时间就翻了一倍不止。
即便这样, 也大大节省了南方举子前往京师赶考的时间跟精力。
沧麓书院的大船行在水上,似慢则快。
在将江南官场肃清后,江上的风波也少了许多。
停在岸边接受检查时, 需要用银子来疏通的次数也少了。
往来的客船跟渔船上,陈松意见到百姓无论贫富, 脸上都多了很多笑容。
这时候, 赵山长往往会跟身后这些已经半只脚踏进官场的学生们说上二三言。
或是考校,或是拿往年会试题目出题,让他们破题作文。
大概是离开了书院, 赵山长更展现了他令人惊异的能力。
从前朝到本朝, 历次科举出题他都烂熟于心, 历次科举好卷他都如数家珍。
他人虽离开了京城, 但在国子监到底还有香火情。
京城的国子监不管出了什么考题,他远在江南也能通晓。
赵山长一显山露水, 别说是寻常学生, 就是陈寄羽这个入室弟子也被老师折服。
尽管此时他们离京城还有颇远的距离, 赵山长对他们的教导就已经提前开始。
由于他考校的角度太过刁钻,又常在游览时出题, 导致学生们一下船都下意识绕着他走。
唯有陈松意不在他的考校范围内, 往往下船游览,赵山长一转头就看到身边只剩她一个。
等回过味来, 他便同樊教习相视大笑。
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下了船逮不到人,回了船上难道还抓不到他们吗?
该作的题还是要作,批改完发回去,该改还是要改。
大齐的会试与乡试相同,依旧是三日考试,以第一日的四书五经为重,但今上也重策论。
尤其是殿试这一关,要定下最终名次,策论十分重要。
赵山长对他们怀有不小的期待。
因此,他的题海攻势也比他们参加乡试的时候更加猛烈。
没想到在路上就要开始头悬梁锥刺股,所有人的面有菜色,就算是陈寄羽脸上也少了镇定自若。
那个从县学考上了举人,沾夫子的光登上了书院大船的年轻人更是一边跟着做题,一边颤抖——
难怪沧麓书院是沧麓书院,别地是别地。
这样高强度的训练,睁眼做题,闭眼做题,还要模拟考试,就算是朽木也开窍了。
不过,他们在船上活动范围就这么大,不读书做题其实也没什么可做的。
一开始众人还能看看江景,吹吹风什么的,可越到后面,他们就越待在船舱里不想出来了。
因为船越往北去,给人的感觉就越接近深秋。
两岸的山渐渐少了,秋意渐浓,江上的风吹在人脸上有了刀割的感觉。
哪怕穿上了厚秋装,往外头一站,也感觉风在往脖子里钻。
可以想象,如果等到十二月再动身,江上的风能有多割人。
这时候就显出赵山长的经验丰富,选择十月初就动身。
如果十二月才动身,他们前面的那一段轻松都不得。
走到第二十日上,船抵达了济州,一行人停下行程,住进了客栈。
不为旁的,只因下了两场秋雨,气温骤降,加之水土不服,许多人都病倒了。
客栈的院子里,咳嗽声、喷嚏声此起彼伏。
一位大夫挎着药箱带着童子从里面出来,来到门边,他停住脚步,对身后相送的樊教习跟陈松意道:
“无碍,就是风邪入侵,加上水土不服。我给他们各开了一副药,都是年轻人,本源强健,药熬了喝几日就好了。”
他的诊断跟陈松意粗略地望气看运的结果一样。
这场风寒只是耽搁他们一阵,并不会伤及本源,也不会影响上京赶考。
“不过先生这一行人当中,病倒的都是年轻公子,倒是两位先生跟这位小姑娘身体健康,很有意思。”大夫笑着道,感到有些稀奇。
樊教习也笑了起来,捋着胡子道:“我们年纪大了,比不得他们身强力壮的,更注重养生,每日起来还打一套五禽戏,又不像他们一样跑到甲板上去吹风,当然不会感染风寒。”
至于陈松意,她修习《八门真气》。
虽然身形看着依然纤弱,但却比其他人不知道强健多少倍,自然风邪不侵。
水土不服这一桩,他们娘亲也早有预料,在收拾行李的时候就给他们装上了一包盐跟一包土。
水不好保存,但这二者容易。
陈寄羽刚离开江南地界没多久,有水土不服征兆的时候,陈松意就按照母亲的叮嘱,用带来的盐跟土给他泡水喝,所以他水土不服的问题并不算严重。
而这偏方,同船上有人喝了,有人不喝,症状便轻重不一。
至于樊教习所说的去甲板上吹风,其实他们也没去。
只不过是那日有人从码头上买来了几尾好鱼,打算烹调了做鱼羹。
然后又沽了两壶酒回来,作为难得从题海中解脱,浮生偷得半日闲的庆祝。
结果喝得多了些,酒力一散发出来,有人觉得热就开了门窗。
引了江上的风进来,听着外面的雨声,还击箸放歌,颇有些江南狂生的做派。
赵山长不知是想给他们放假,还是想让他们吃些苦头,虽然听到了动静,却没有阻拦。
而陈寄羽虽然沉稳,却不能不合群,同窗好友们既然相邀,他便去了。
作为船上厨艺最好的人,陈松意还肩负起了给他们烹调鱼羹的任务。
结果就是这一作,这群年轻举子就在抵达济州的前一天倒下了。
温暖的屋子里,赵山长看过了这些穿着厚衣服、喝着药,神情蔫蔫的、还在流鼻涕的学生,没有半分同情,还沉着脸道:“看,叫你们放纵,叫你们吹风喝酒,现在知错了吧?”
“学生知错……”
众人蔫蔫应是,便是症状轻微不少的陈寄羽也没有反驳,认下了老师的训示。
去送大夫离开的陈松意跟樊教习回来,正好听赵山长的声音在道:“……年年上京赶考,年年在路上都有人生病,运气好一些的去到京城再发出来,就这样错过科举的数不胜数。
“错过了科举,又没有盘缠回来,就只能留在京城,想方设法地谋生。便是拖到三年后再考,省去了入京的波折,心气也已经淡了,灵气也蹉跎光了。
“在旁人看来,这是运道不佳,可在老夫看来,就是心里没数!天气变化,环境变化,都是变数,唯有周密计划,谨慎行事,再配上强健体魄,才是成事的关键。
“眼下只是上京赶考,有师长带队,有同窗结伴,便是被这样的小石头绊一下,也不用怕掉队。可等你们中了进士,外放去做官,如果连外放之地都支撑不到,你们又怎么去做好这个官呢?
“罢了,都好好想想,时间还充裕,我们就在这济州城盘桓几日,等你们好齐了再走。吃一堑长一智,以后万望记得不要放纵,要爱惜身体,强健体魄,这才是成事的本钱。”
里面又响起一声“是”,然后,等在外面的陈松意就看到赵山长沉着脸出来了。
借这次路途上的耽搁严肃地教育了学生,又敲打了他们,赵山长一转头就又露出了笑容,半点没先前那副严肃的样子。
尤其听了樊教习转述大夫的诊断结果,他脸上的笑容更大了。
陈松意从其中看出了些像军师裴植一样狡猾的气息,只听他道:“就让他们在这里喝几天苦药,我们自己出去逛逛。”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半点也不在意外面还下着秋雨,从长随手中接过伞就准备出门,“船上的鱼做出再多花样来,不也还是鱼?哪里比得上济州城里的羊肉汤。”
原来,就算里头那十几个不生病,赵山长也是打算在济州城停留几日,带他们访友的。
他有一位同年好友正好在济州为官,从船上一下来,他就让人持了自己的拜帖去了。
樊教习笑呵呵地跟上,不忘招呼陈松意:“现在好了,就只有我跟小姑娘沾光。”
赵山长撑着伞,踏入雨中,笑声传来:“他们每回下船,不也绕着我们两个老头子走?走,不带他们,就带你们两个吃好吃的去。”
陈松意撑了把大伞,跟樊教习走在一块儿,心道:“学兄们前面下船绕着赵山长走,赵山长当时没说什么,结果都记着呢。”
看来回去以后,他少不得还会让长随露口风,让这些病员知道都错过了什么。
听见声音远去,坐在靠窗位置的陈寄羽放下喝干的药碗,对屋里被药苦得愁眉苦脸的同窗们道:“老师出去了。”
众人这才放下药碗,要唤自己的书童出去买些蜜饯来。
不然要喝几天苦药,就这么干喝,怎么熬得下去?
陈寄羽没他们病得重,但在温暖的屋里坐着也难免有些昏沉,便起了身,打算去外面转转。
不料才刚撑了伞才走出院门,就见到在地上趴了个人。
这人穿着澜衫,身材高大却虚弱得撑不起身来,手里原本撑着的伞滚到了远处。
陈寄羽连忙向院中叫人,自己则过来扶他,入手都察觉到高热。
院中很快跑来了两个书童,等把人一扶起来,果然都看到此人肤色黝黑都挡不住的高热发红。
陈寄羽撑着他,沉声确认他是否神志清醒:“兄台在发热,可要在下替你找大夫?”
“多谢兄台了……”这人抬头看他,眼神光都烧得有些涣散了,苦笑道,“我住隔壁院子,本来要上京赶考,不料生病又丢了盘缠……老仆回家去取钱,留我在这里……不知兄台怎么称呼?”
“在下陈寄羽。”
“陈兄好……在下纪东流。”
第 148 章
济州城回春堂的温大夫刚给客栈里那行感染风寒的江南举子看完诊, 带着童子,顶着连绵秋雨步行往回春堂走,还没走出太远, 一个书童就追了上来, 又把他请了回去。
温大夫回来, 见这一屋病人当中又新添了一个高热重症, 险些乐出了声。
不过医者父母心,他到底还是让童子放下药箱,稳重地坐上凳子, 开始给纪东流把脉。
知他烧了几天,老仆离去之前也给他请过大夫, 也有按时服药却没好转后, 温大夫捻着胡子,问道:“先前那位大夫开的方子,可否让我看看?”
等索来方子看过之后, 温大夫神情微妙, 最终却没说什么, 只道, “我再给公子重新开一张方子,喝上两剂应当就无碍了, 现在先给你针灸退烧。”
温大夫最拿手的就是针灸, 果然几针扎下去, 纪东流的高热就慢慢退了下去。
见他无碍,陈寄羽又谢过了温大夫, 垫付了诊金, 还让好友的书童送他回去,顺带抓药。
书童手里拿着陈公子给的银子, 听他温和的声音道:“方才我问过温大夫的学徒,他们回春堂对面的铺子蜜饯很出名,再劳你买几斤蜜饯回来。你家公子爱吃杏脯,可别忘了。”
“听到没有,别忘了。”书童的主人正是那考了二百三十八名的临县李姓举子,笑着挥手让自己的书童走,“快去快去。”
因陈寄羽为他垫付诊金药费,纪东流少不得又是一番道谢,诚恳地道:“今天真的是多谢陈兄了,等我家老仆取了钱回来,我就把钱还你。”
陈寄羽摆手,叫他不要放在心上。
毕竟人是他救回来的,当然要安排妥当。
因隔壁院子只得纪东流一人,清清冷冷,陈寄羽便没让他回去,而让他暂时同他们待在一起。
纪东流退了烧,身上换了干爽衣服,总算又活过来了,只是还有些昏沉、精神不济。
他这个样子,跟这一屋病蔫蔫的书院学子倒是很一致,比症状轻微的陈寄羽还像他们中的一员。
李举子忘了自己碗里的是药,习惯性地端起来当茶喝了一口,苦得皱起了脸,连忙放下,问纪东流:“我观纪兄气度不凡,家境也应当不错,怎么会倒在雨中,这么狼狈?”
没想到同窗出趟院子,都能救回来一个人,屋里众人都捧着药碗,坐在椅子上稀奇地看他。
纪东流为人爽朗,也没有瞒着,很快双方就交换了信息。
纪东流得知他们一行来自江南,全是一个书院出来的举子,由师长带队上京赶考,顿生羡慕。
而书院众人也知道了,他也是上京赶考的举子,家离济州城不远,可以说是刚出来就倒在了家门口。
“……我那老仆用最后一点贴身放置的银钱请了大夫,然后回家去取盘缠,留我在客栈抵押房费。不想等了几日他还没回来,我却是烧得不行了,只好出来求助。”
他们住的院子位置还算偏僻,要不是书院一行赶巧今天住进来了,陈寄羽又正好出门透气,这样下雨的天气,人在雨里趴上半天,等他那忠心的老仆回来,怎么都要见到自家公子烧成肺炎。
原本书院这一行人当中还有几个对副山长所说不以为意,眼下见了纪东流这个活生生的倒霉例子,心中都警醒起来——
不周密谋划,不保重身体,是真的有可能在路上折戟沉沙,错失机会的!
人倒霉起来可不讲道理,一旦失误,后面跟来的就是一连串意外打击,叫人措手不及。
……
当书院一行因纪东流的遭遇,而对师长的话有了更深刻的认知跟认同之时,温大夫终于踩着雨水打湿的街道回到了回春堂。
天气骤然变化,城中感染风寒的人变多了,尤其是老人跟幼童体质差,更容易生病。
这段时日,这条街上开着的几家医馆、药堂来看病的人都比往常多。
回到店里,虽然只是出诊了一趟,却看了十几个病人的温大夫这才松了一口气,要去换掉沾湿的鞋子跟外袍。
跟来的书童去柜台上抓药了,温大夫带着自己的徒弟前往后院。
在侍奉师父更衣换鞋的时候,他的童子才蹲在地上问:“师父,刚刚那药方有什么问题吗?”
他师父那微妙的沉默旁人未必能注意到,但身为弟子,以他对师父的了解,自然就不会错过那一顿了。
换上干爽的鞋袜,温大夫笑了笑,将方才没对那些人说的事说了出来:“也没什么,就是先前那位大夫误诊了,开错了药,害那位病人白白遭罪,烧了几天。”
他不说,是因为济州城里的大夫就那么些,不管是谁误诊了,特意说穿都没意思。
而且那姓纪的公子丢了盘缠,老仆用最后的钱去给他请大夫,请来的多半不是什么医术高明之辈,会误诊也不出奇。
既然没出大事,自己现在又已经纠正过来,那就索性不提了吧。
童子恍然大悟。
温大夫换好了鞋袜起身,穿上干净外袍,让他赶紧也换好出来,便先出了后院,打算回自己坐诊的隔间,等待上门的病人。
结果才刚一出来,就见到少掌柜朝后院走来,一见自己立刻眼睛一亮,捉住自己的手臂道:“温大夫回来了?快快,随我上楼。”
少掌柜虽说顶着个“少”字,但向来沉稳,少有这样显露焦急的时候。
温大夫跟着他往二楼走,上面是回春堂接待贵客的地方,寻常的病人不会上到二楼去。
他背着自己的药箱,低声问:“是什么病人?”
一边问,心里一边先转过了好几个答案。
少掌柜伸手接过了他的药箱替他提着,借着这个动作低声答道:“我也不知道,为首那个是济州城里没见过的富贵人物。现在我爹在上面作陪,着我下来等你,等你去给躺在榻上那个扎针退烧,总之看着很是要紧。”
“明白了。”
温大夫心里大概有了底,跟他一起上去。
走到门口,少掌柜才把药箱还给了他,敲了敲门。
来开门的是回春堂的掌柜,他也是出身杏林世家罗家的大夫,只不过专精不在针灸上。
一见温大夫,罗掌柜也是眼睛亮了亮,二话不说把他拉了进来,然后把门一关,把儿子关在了外面,对着里面等待的人道:“温大夫来了。”
温大夫一进来,抬眼见到屋里站着的几个护卫,只觉得一股杀伐之气迎面扑来。
他们一看就是上过战场的,而且身经百战,最近才见过血。
用这样的人来当护卫,里面的会是……
温大夫想着,跟着罗掌柜绕过屏风,看到了里面的景象。
只见榻上躺着一个人,状况很不好,他脱发,消瘦,佝偻,皮肤还带着溃烂。
而榻边站着的那个人一转过来,温大夫只觉得在一瞬间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同外面那些护卫一样,他身上同样有着极重的杀伐之气。
但再重,也压不住那出众的贵气跟凌厉的俊美。
哪怕现在是雨天,屋里的光线并不好,他一转身都让人感到这间屋子变得明亮了起来。
真正是玉质金相,贵不可言。
温大夫懂了,为什么少掌柜会说济州城里的富贵人物加在一起也不及这一个。
罗掌柜将温大夫推了出来,对这位年轻却不可小觑的贵人说道:“这是温大夫,是我们回春堂最好的大夫,一手针灸术精妙无比,还请让他一试。”
厉王的目光落到温大夫身上,开口说话时,他的声音却出乎后者意料的平和,不见倨傲:“还请温大夫放手医治。”
“是。”
温大夫没有余裕去想这位天潢贵胄究竟是谁,立刻上前看人去了。
榻上的人发着高烧,却跟他刚刚医治的那位纪公子不一样,也跟其他人不一样。
这仿佛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病症。
温大夫打开药箱,取出金针,深吸一口气。
这是他第一次给人退烧的时候这么没有把握,只能勉力一试了。
……
雨声连绵,顺着屋檐滴落成线。
陈松意看着窗外雨景,此刻他们正置身于济州城最好的酒楼之一,这里也有整座城里最好的羊肉汤。
赵山长跟他那位同年好友果然相交莫逆,彼此对对方的喜好都相当了解,也不在乎那么多虚礼。
他的拜帖递上去,一告知对方他来了,那位在济州城当通判的大人就马上在这里定好了席位,让他们先来,自己等一下了衙就立刻过来。
任通判大概以为他们来的人多——毕竟赵山长辞官后是回了江南教书育人,这次又是带着学生上京赶考——所以定的房间大,桌子也大。
没想到来的却只有他们三人,往桌上一坐,还占不满一角。
客人还没来齐,所以酒楼先上了几碟时鲜果子跟开胃小菜,赵山长跟樊教习有一搭没一搭地尝着,一边说话,自得其乐,唯有陈松意对着雨景陷入了沉思。
不管是去书院拜师那日,还是正式启程离开的时候,她都起了一卦,算出在这时候启程、走这条路会遇到一些十分关键的转折跟人事。
可是从离开江南到现在,已经走了二十日,路上却什么也没有见到。
她卦中的灵机究竟应该应在哪里?
就在她想着是否要再起一卦的时候,外面传来了人声——
任通判来了。
第 149 章
济州通判任青山, 这是个跟沧麓书院副山长赵延年年纪相仿、兴趣相投的老人。
他的胡子已经花白,一下衙换了衣服赶到这里,进门一见面, 与赵山长两人就哈哈大笑。
只是看着对方老去的脸, 这笑中又渐渐带上了一点泪光。
“二十年了, 延年兄。”任通判唏嘘道, “自京城一别,你我都有二十年不见了。”
从故友辞官离京到今日再见,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虽然中间时常通信, 但却一直没有见面的机会。
好友去了沧麓书院任教,逐渐做到了副山长之位, 而他从外放下县开始, 一路曲折上来,辗转成了济州通判,其中还仰仗了不少妻族之力。
看着好友现在一副顺心的样子, 任通判很羡慕:“所以有时我也想, 做这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跟你一样挂印归去, 也开个学庐教人读书。”
“那你还是做官的好, 不然要教人读书,我怕你被那些愚笨的学生给气死。”
“哈哈哈哈哈哈——”
两位知交故友亲切地交谈过, 这才携手重新回到了桌前。
赵山长给他介绍了同来的樊教习, 又让陈松意和他见礼。
在任通判进来之前, 陈松意原本还想着,会不会这位任大人就是转折的关键。
然而等一见面, 她便发现并不是。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大齐官员, 在济州城里排得上名号,但在王朝大势之中就只是一个普通人, 没有牵系到什么重要的人和事。
不过当陈松意目光与他相触,命运隐隐交织的时候,她倒是有点意外的发现:“这位通判大人今日竟然有血光之灾?”——而且就在此楼中,伤害不小。
于是,在任通判问赵山长怎么就他们几人,不是说带了一帮学生来的时候,陈松意借着桌子的掩映,更精准地算了算。
得出的结果令她再感到意外:“照卦来看,尽管任通判不是关键,但我今日却是最好帮他化去这一灾劫。”
没有犹豫多久,陈松意就将手放回了桌上。
有气运在身,要主动帮人化去一灾,并不算什么。
何况任通判不仅是赵山长的朋友,从刚才的隐隐一观,陈松意也看到了他的为人。
他是个好官,值得一帮。
就在她做好决定的时候,赵山长也把学生们在船上放纵了一回,结果通通病倒的事说了。
任通判与他不愧是老友,一听就明白,他这是要借故教训他们一回。
厢房中顿时又响起他的笑声,笑完之后,他才点着陈松意道:“我以为你转性了,就带个小姑娘来,是要告诉我你新收的那个得意弟子是她。”
赵山长摇头:“非也非也,我那得意弟子却是她的兄长,是个沉稳孩子。不过要合群嘛,所以那时他酒也喝了,现下就跟他那群同窗一起喝药去了。”
任通判与他对视一眼,两人异口同声道:“所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哈哈哈哈……”
他们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
同窗同乡同年的情谊最是诚挚,为官之后,彼此之间还会有联系的就是这么些人了。
赵山长指了指陈松意,向任通判夸耀道:“你不要觉得没见到我那个两省解元弟子就遗憾,这小姑娘也不错的。来,松意,代你兄长受一下任大人的考校。”
“哦?”
任通判有些意外地看向她,见少女沉稳,便道,“好,那我就考你一考。”
陈松意这段日子在船上也跟着旁听,而且赵山长跟樊教习到岸上四处逛的时候,跟在他们身边的又是她,自然受了不少教导。
任通判兴致起来,又出了两道题。
见她都答得不错,便从妹妹身上就看出她兄长的成色了。
“不错!”他笑了起来,对这个小姑娘很是喜欢,又看向赵山长,“知你得了佳徒,特意这样来我面前显摆。行了,让他们赶紧上菜,尝尝我每日在济州城喝的羊肉汤。”
来的人少,任通判跟赵山长便让他们减了些菜肴。
最终,桌上只保留了最出名的羊肉汤跟另外几道招牌菜。
虽然今日席间只得四人,但任通判跟赵山长多年未见,有许多话要说。
樊教习的见识也不俗,因此席间三人相谈很是热闹,高兴起来还喝了一壶酒。
酒过三巡,喝了酒的三人脸上都浮现出了红光。
任通判起了身,对三人道:“你们吃着,我离席一下,去更衣。”
因为急着来见好友,他下了衙都没回家,直接就来了。
赵山长挥了挥手,示意他自去。
而陈松意心中模糊的灵机触动,知晓任通判的血光之灾就是在他出去之后遇上的了。
于是在他离开之后,她也起了身:“我也出去一下。”
“去吧。”
赵山长同样挥了挥手,倒是樊教习叮嘱了一句:“雨天路滑,慢慢走,不要摔跤。”像是把她当成书院里那些更年幼的孩子了。
陈松意确定了,这里的酒真的醉人。
她出去之后,先找了个侍者询问更衣处的位置,然后照着他指点的方向走。
楼里的更衣处设在后院,男宾跟女宾分开,不过都在同一个方向。
她入了后院,却没往深处去,而是在秋雨弥漫的廊下找了个地方站着,看起了院中雨景。
不拘任通判要遇的是什么血光之灾,由她挡过一回,也就结束了。
远处传来脚步声。
她的耳朵灵敏地动了动,从这脚步声中听出了异样。
这脚步声轻且疾,只有常年接受训练,将杀人的要义都刻在了本能中的人,才会在日常的行走中都像猫一样迅疾无声。
她转过身,朝来人的方向看去,见到来的是两个人。
他们虽穿着中原的衣饰,相貌也像中原人,但陈松意却在他们身上感觉到了草原人的气息。
他们的身形高大得跟脚步声不符。
明明是两个人,却走出了一个人的脚步声。
哪怕她没有闻到他们身上有血腥气,这二人明显不是任通判的血光之灾的源头,她也没有因此而安定,心反而更沉了几分。
对方朝着她走来,其中一人的目光落在这少女身上。
见她似是有些害怕地低头避让,身上的衣饰也属于中原平民,卑贱而无害,才收回目光。
雨声中,他们继续朝着前方走去,直到消失不见。
这时,被忽略的人才抬起头。
只要是曾经跟他们作战的人,都能闻出这些豺狼的气息。
只要是曾经戍守边关的将士,都本能地想要将他们驱逐。
陈松意压下了杀机,站在原地,不由得想道:“眼下大齐跟草原王庭停战,草原人会出现在边境正常,但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济州?”
——而且还是像这样一看就是特意培养的精锐。
就在她想要再算一算之前,背后再次传来了脚步声。
这一次来的是任通判了。
他从左边的走廊上过来,看到站在前方的少女,认出了她有些眼熟的衣饰:“松意?”
任通判的声音令她的最后一点杀机也敛去了,陈松意在原地转过了身:“任大人。”
任通判不疑有他,以为她也是去了后面,比自己先出来。
于是招呼她:“走,一起回去吧。”
两人一起回去的路上,就比陈松意刚才自己出来的时候热闹多了。
任通判显然是这里的常客,路上无论侍者还是客人都认识他,或是跟他行礼,或是打招呼。
喝了小半壶酒的任通判酒意有些上头,陈松意见他上楼的步履有些不稳,于是稍稍落后了两步,准备一旦他倒下就接住他,然而无事发生。
等回到二楼,她依旧落后两步。
因为现在正是酒楼热闹的时候,任通判走没两步又停下来,见到了熟人。
同样来这里吃饭的富态员外邀他过几日来自己府上吃酒。
“好,过几日我一定去。”任通判笑呵呵地答应了,同他分别,这才继续往前。
他们定的厢房在最后面,就在他们走到倒数第三间厢房门口的时候,那扇门突然打开,同时里面响起一声暴喝:“姓许的,我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任通判下意识一转头,就看着里面一物飞出来,重重地砸在门框上。
伴随一声破裂声响,碎片弹射!
老人瞳孔猛地收缩,眼睁睁地看着一块碎片朝自己的眼睛激射而来。
然而人却被这番变故惊得反应不过来,不知躲闪。
说时迟那时快,走廊上起了一阵风。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任通判的视野中只有属于少女的白皙手背。
樊教习正站在厢房门口,看到这一幕不由地“哎呀”了一声。
听见他的声音,赵山长立刻丢掉了筷子过来:“怎么?”
走到樊教习身边,他朝着外面看去,就见到老友像是被吓住了一样,呆立在过道当中。
而松意挡在他面前,在一片针落可闻的安静中缓缓地放下了手。
外面的雨声传进来,仿佛在这一刻变得响亮了。
任通判眼前所看到的从少女的手背,变回了厢房门口许老爷那张愤怒又苍白的脸。
滴答,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陈松意低头看向自己接住的碎瓷片,锋利的边缘扎破了她的掌心。
第 150 章
“嚯——伤到人了!”
“伤到谁了……啊!通判大人!”
一静之后, 因为见到受波及的是任通判,所以过道上一下又炸开了锅。
原本砸完杯子还稳坐在桌后的人听到这动静,微微变脸, 起身朝外面看来。
见任通判完好无损, 只是挡在他身前的那个平民受了伤, 手掌中正在滴下血来, 这出身济州王家的青年神色才缓和了下来。
随后,他想了想,像只笑面虎一样迎了出来, 看也不看站在门边的许老爷,只越过他的肩膀朝任通判道:“通判大人, 没事吧?”
在里面离得远, 看不清这个被自己掷出的杯子所伤的女子,等走到门边以后,他看了眼陈松意。
漂亮是漂亮, 眉眼间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柔婉, 又兼有另一种英气。
不过一看她的衣饰就知道, 这不是世家女。
既然不是, 别说是伤了手,就是毁了脸也不用他王腾负责。
“青山兄!”
赵山长跟樊教习都过来了, 前者看着受了惊吓还未完全定神的好友, 扶了他一把, 后者则看见了少女流血的掌心,“嘶”的吸了一口气——
不好, 伤得这样深, 怕是要留疤。
“不打紧,先生不用担心。”
陈松意反而低声安慰他。
方才变故一生, 她就知道这是任通判今日之劫了,想也不想便抢身上来抵挡。
对她来说,想要完好无伤地接下这碎片并不是难事,可在掌心碰到碎片的前一刻,陈松意心中再生触动,才撤去了手上的真气。
此刻见血,意味着任通判的血光之灾已经由她应了,他之后会安然无恙。
这发展跟她所希望的一致,这点小伤便值了。
不过这个掷了杯子的人既出来了,她便打算看一看对方究竟是何方神圣。
陈松意抬起眼睛,看向了厢房门口站着的人。
离他们最近的是许老爷,他做着富家翁的打扮,身上被泼了茶水,显然是这个杯子原本的目标。
而他身后站着的那个青年身材高大,有着称得上不错的皮相,但笑起来眼神中却藏着狠劲,目空一切,仿佛别人的生死都不在他眼里。
嚣张,倨傲,一副标准的世家子弟做派。
只一眼,陈松意便能断定他出身济州世家大族,行事霸道、欺压旁人已经成了习惯。
果然,这些念头刚刚闪过,重新定下神来的任通判就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目光扫过许老爷跟此人,问道:“王三公子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大动干戈?”
任通判找回了自己的官威跟气势,王腾却全不在意,只在里头吊儿郎当地笑了一声:“我约许老爷来,原是要同他谈桩生意,条件开得优渥,不想我好说歹说,他竟不肯。”
“生意?!”许老爷霍地转头,肩上还沾着两片湿茶叶,脸色铁青,“你是想强买我家祖坟!王家小儿我告诉你,你做梦!”
听得许老爷的话,在场人人都瞬间哗然。
济州王氏是沂州王氏的分支,底蕴不及本家深厚,养出的子弟却是比沂州城的本家还要嚣张。
尤其是这个王三,在济州城里向来横行霸道。
抢夺商铺,纵仆行凶,为了歌妓同人大打出手、争风吃醋已经是小事,几次打死了人,他们王家也掩盖了过去——只是这一回,他竟抢起了许家的祖坟!
周围响起一阵低语:“这许家也在济州城扎根了三代,虽然比不得王家千年世家,根基深厚,可怎么也不该被欺压至此啊……”
“唉,这你就不懂了,寻常富豪之家,在世家大族眼里不过也就是朝菌蟪蛄之流,相较露水存在得长久些,哪里能跟他们相比。”
原本许老爷跟王家也没有什么过节,甚至还有生意上的往来,坏就坏在他最近得人指点,买下了一块风水宝地,修缮了阴宅,打算将祖父母跟父母迁过去。
可没想到这王腾听到消息,也看中了这块地。
于是把许老爷叫来了这里,想从他手中把地买走。
许老爷不想对方是想谋夺自家祖坟,一时气得脸色铁青。
他不答应,这姓王的还做出了威胁强逼的姿态,令他愤然离席,起身就走。
王腾横行霸道惯了,哪能愿意让人拂了自己的脸?
因此才有了刚才掷杯的那一幕。
如果不是路过的任通判被卷进来,看这王腾的气焰,今日许老爷怕是不能这么轻易从这里离开。
就是现在,王家的两个恶仆听了他的话也是眉毛一竖,撸起袖子就要上前:“老东西,你说什么?”
“算了。”王腾抬起右手,虽然恼怒,不过碍于任通判在,而且自己刚刚砸出去的杯子还差点伤了他,就阻止了他们。
众人见他面上仍旧挂着笑容,眼神却极为阴毒,“我给你三天时间,许老爷,回去慢慢想。”
“哼!”许老爷怒视他一眼,挥袖离去。
见状,王腾身后的两个恶仆走了出来,朝着过道上的客人道:“没什么好看的,都散了散了。”
知晓王家人的厉害,这些客人也没有硬碰硬,很快纷纷退去。
王腾垂目,看了看那丫头的手。
在济州城里,他还是要给任通判三分面子,于是向着随从伸手取来了一个钱袋。
“伤了大人的丫头,我有些过意不去,这些就当做医药费吧。”
他这丝毫不把旁人生死放在心上、漫不经心的语气激怒了任通判。
老人的脸放了下来,忍气道:“这是我故友的学生,不是我家丫鬟。王三公子的钱还是拿回去吧,行事不要太过,别让我去找府尊。”
世家大族彼此通婚,济州知府也出身名门,是王腾的姑父。
王腾的父兄都在外做官,家里的长辈全惯着这个孙儿,唯有他的姑父还能管一管。
果然,王腾的脸色变得不好看了。
他将钱袋收起:“既然如此,那通判大人慢走不送了。”
任通判没有多说什么,看了眼少女的手,又看了神色忧虑的好友一眼,然后说道:“走吧,去回春堂。”
突发意外,变成这样,他们在这里饭也吃不下去了。
赵山长也点了点头,道:“走吧。”
离开酒楼的时候,掌柜还跟上来道歉。
可王家这个儿子要发难,又哪里是他们能控制的?
任通判挥了挥手,让他回去,然后让老友三人一起上了自己的马车,命自己的随从立刻去回春堂。
马车里,四人分成两边相对而坐。
陈松意已经将那块碎瓷拔了,用手帕缠住了受伤的左手。
樊教习同她坐在一侧,酒也醒了。
回想着方才的危急关头,看她那样快的冲到任通判面前,挡下刺向他眼睛的碎瓷片,只忍不住道:“你这小姑娘,怎么能冲得这么快……”
——而且那么无畏,竟然直接伸手去挡!
雨点打在马车上,陈松意听着这声音,答道:“没有多想,所以跑得快。”
见对面赵山长跟任通判都在看自己,她顿了顿,又道,“还有可能我没喝酒,任大人要是没喝醉的话,应该也能躲开。”
她一说,任通判就想起自己方才反应迟钝,差点没了一只眼睛,心有余悸,也忙道:“不喝了,以后都不喝酒了。”
说完之后又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愧疚地看着少女掌心被染红的手帕,又再看向故友,“你我二十年不见,本想好好相聚一场,没想到会这样……”
摇晃前行的马车中,赵山长摇了摇头:“此非你之过,只是世家势大,不受约束。”
不管是前朝也好,现在也好,这样的事情难道还少吗?
世家大族存在的时间比一个王朝更加久远,他们靠着掌握资源,靠着内部联姻,形成了盘根错节的关系,在朝中的力量也很大。
陈松意不由得想起任通判刚才进来时说的那句“为官没意思”,此刻看着他神情,这未尝不是他发自内心的话。
雨声萧索,任通判的神情也有些萧索。
他想起了年轻时,他们想要为官,其实也是想要施展抱负,想要改变世道,为民请命。
可入了官场才知道,改变不了。
雨还在下,马车到了回春堂。
这个时间正是城中各家吃午饭的时候,回春堂里的病人也少了。
迎客的伙计见到熟悉的马车,还以为是通判夫人不舒服,不想等迎上前,见到的却是一个年轻姑娘。
任通判一见他便催促道:“快去请钱大夫来,给我这小姑娘处理伤口。”
回春堂的钱大夫在这方面最有一手。
伙计连忙迎了他们进去,又去叫了在后院吃午饭的钱大夫出来。
钱大夫吃饭吃到一半被叫来,看过了陈松意的手:“没事,没伤到要害。”
他给她清理了一下,然后上药包扎,“等结痂以后,用我们回春堂的祛疤膏,不会留下疤痕。”
任通判这才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等包扎完手,陈松意适时地开口:“请大夫也给任大人跟我家两位先生看一看。”
钱大夫闻言抬头看过去。
确实,相比起伤势不严重、上药的时候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的她,任通判看起来比较严重。
他便又伸手给任通判把了脉,给他开了副安神汤,当场便让伙计去后院熬了,再给另外两位老先生端了杯草药茶来,给他们解酒。
到这时,三位老先生才放松下来。
就着雨声,赵山长跟樊教习一边喝着热腾腾的草药茶,一边陪任通判等他的安神汤。
陈松意抬头,目光扫过回春堂。
因为下雨,尽管现在是正午,回春堂里的光线也很昏暗,让弥漫着草药香的空气流动都慢了几分。
她想起今日来给客栈里一行伤寒病员看诊的温大夫,他好像就是在回春堂坐诊。
正想着,楼梯上传来了说话声跟脚步声。
尽管这些都被雨声稀释了,但她还是才从其中捕捉到了温大夫的声音,便朝那个方向看去。
温大夫正走在一人身边,低声同他说话。
陈松意坐在这里,先看到的是那人的靴子,然后是衣袍下摆,再是腰间玉带,然后是他的袖子、衣襟……她心中一悸,仿佛受到了命运的召唤,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方向,直到那个走在温大夫身边的人彻底出现在她眼前,骤然点亮了昏暗的大堂。
对方若有所感,眼睛朝着这个方向看了过来。
两人目光在半空中相触的瞬间,那白色的云雾再次轰然一声笼罩过来,将她眼前的一切掩盖。
她的耳边响起了马蹄声。
那是无边的战场,刀剑厮杀,万马奔腾。
云雾散去,她见到了一人一骑。
骑在马背上的战神穿着连面孔都笼罩住的战甲,手握青龙戟,划破血色残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