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1 章
这座边陲大镇由张家几代经营下来, 繁华不输关内。
因此,这里也是从前草原人叩边劫掠的时候,最喜欢冲击的地方。
依靠军阵跟悍勇不畏死的将士, 张家历代掌权者过渡时, 都轻而易举就积累了足够的军功, 得到了朝廷的看重, 实现了地位的提升。
张世龙是这样从他父亲手里接过军队的。
原本他跟他儿子也应该是这样完成交接,可是现在似乎机会并不大了。
边关男子高大,百姓悍勇, 哪怕高壮如张世龙,在换上一身低调的布衣微服出行的时候, 走在人群当中也不是明显。
他的军师跟他一样, 换了身不起眼的衣服,带着他去了城中的一座酒楼。
酒楼里很是热闹。
自从打赢了草原人,安稳地过了一个新年之后, 城中的气氛就松弛下来, 欢乐占了上风。
张世龙并不喜欢这样的氛围, 这跟肃杀的边关是完全不搭的。
草原的狼被斩断了爪牙, 边关的守卫沉湎于欢乐之中,久而久之就会不复从前的锐气, 失去立足的根本。
“老爷, 这边。”
军师走在前面给他带路。
一登上二楼, 张世龙便看到了一张张没有隔挡的桌子,还有坐在桌前痛快喝酒吃肉的边关汉子。
这里没有雅间, 也没有屏风隔开, 草原王庭派来的人竟然敢在这个地方现身,也不怕被发现?
要知道, 就算是跟中原人长相差别不大的草原人,身上也始终有着异族的气质。
只要是在边关久了的人,轻易就能认出来。
可是他的军师领着他往靠窗的一个位置走,目标明确。
仿佛那里坐着的就是他们今天要见的人。
在那里只坐着一个穿着文士袍的青年人。
他虽然只是安静地喝茶,什么也没做,但却明显跟周遭的一切区别开来。
张世龙眼角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在这人身上,他察觉到了一些跟裴植很像的特质,叫他本能的不喜、忌惮。
仿佛察觉到他的视线,那个垂着眼睛、正在温文尔雅地喝茶的青年也抬起了头,看向了他。
草原王庭派来见他的使者竟然是个中原人,张世龙目光中带着几分冷然地确认了,难怪敢混进边陲大镇中,丝毫不担心被发现。
……
云雾缭绕,山巅见雪。
哪怕已经入春,溪水解冻,阳光一天比一天炽热,山巅的雪依旧不化。
山下的小镇从前跟外界只有一条小路联通,后来官府发起徭役,修了一条能供两辆马车并排行驶的路,把小镇跟前后百里贯穿打通了,镇上的人烟才多了起来。
正是清晨,草叶上的晨露还没有被蒸发的时候,一辆牛车从林子外经过。
坐在车上摆着的箩筐里、跟着爷爷一起去镇上卖柴的小女娃看着林子的方向。
从小到大,长辈们都告诉她不能往这个林子去。
那是山上的仙人的地方,凡人是不能进去的。
别说是像只有那么一丁点高的她,就算是成年人进去了,也要迷失在里面。
找不到路出来,最后活活饿死。
这让小姑娘每次路过这个林子的时候,都会忍不住盯着里面看。
然后,她就见到空气中仿佛生出了波纹,接着眼前就凭空出现了几个人影。
“爷爷……”小女娃连忙从箩筐里伸手去抓爷爷的手臂,要让他去看从林子里出来的那几个人,“快看……”
里面既有吴带当风的坤道,又有比她年纪大一些的童子。
所有人看上去都是如此的仙气出尘。
——她是不是见到了山上的神仙?
赶着牛车的老人顺着小孙女的力道转头看去,正好见到这一行从山上下来的人。
他连忙停住了牛车,按着自己的孙女,恭敬地向他们行礼。
几个天阁弟子带着随身的童子向他还了一礼,然后以似慢则快的速度从林子的入口离开,走向了镇上,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赶牛车的老者这才放下了手,被他按着一起行礼的小女娃也总算抬起了头。
牛车又再次向前行驶起来。
“爷爷!”小女娃两手扒在箩筐上,两眼亮晶晶地向着自己的爷爷问道,“刚刚那些是不是住在山上的神仙?”
“神仙?”老者笑了起来,说道,“差不多吧。”
一开始,他们见到这些从山上下来的仙人的时候,都以为他们是传说中的神仙。
但是这些仙人表示,他们只是修道者,并没有超凡脱俗。
就像刚刚那一行,老者知道这是每隔一段时间都会下山来的修道之人。
他们要去镇上采购食物,也采购一些生活必需品。
山上太冷了,能种粮食的地方很少。
他们还没有到像神仙一样餐风饮露,靠吸收日月精华就能够生存的程度,于是会到山下来补充食物。
除此之外,他们平时就不出来了。
不过一旦山下有什么天灾人祸的时候,他们一定会下山帮忙。
在老者印象当中有过好几次,像是两次瘟疫、一次蝗灾。
再是一次修路,徭役过重,百姓不堪重负,都是他们出手帮忙。
而且,他们还会带回一些在灾难中失去亲人的孤儿回山上。
或是收入门墙,或是抚养长大,在山上做一做杂事。
刚才那些跟着离开的童子里面,说不定就有哪个是从周边的村镇收养回去的孤儿。
有了这些烟火气,他们也就不再是高高在上、毫无温度的仙人了,但却叫百姓更发自内心地尊崇。
再说了,就算不是神仙,这样的身姿,这样的手段,这样守护他们、帮助他们,跟真正的神仙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些小孙女还不懂,老者就没有和她说,只是再次告诫她不要往林子去。
刚才她也看到了,“神仙”一个月才下来一次,她失落在里头可就出不来了。
牛车慢悠悠地走了一路,等去到镇上的时候,早集已经开始了。
已经过了新年,镇上的年味也渐渐褪去了,只剩下红色的春联窗花还贴在门墙上。
负责采买的天阁弟子已经买好了粮食,买好了炭,还买了些布料。
几个童子在早集上看到这时候有果子,也买了。
他们每次一来采购,买的东西就能装上好几车。
跟他们交易的商家只需要把东西送到那片林子外,然后就可以离开。
其中几人已经随着装好车的东西先回去。
唯有一个坤道来到了镇上的客栈。
天阁在外的弟子跟故人往天阁寄信的时候都会寄到这里来。
他们隔一个月下山一次,就会来这里收一次信。
客栈也算是天阁的产业,客栈掌柜见她到来,立刻把这个月堆积的信取了出来。
其中最大的一件就是一个木匣。
“这是从京城寄来的。”掌柜道,“刚到不久,检查过了,没什么问题。”
说完,他又把这些信件都打包到了一个包袱里,交给了眼前的坤道。
取了信的她对掌柜点头行礼,随后转身离开。
对山上下来的这些行走能不说话则不说话的性格,掌柜的早就习惯了,看着她身形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于是又低头拨起了算盘。
等拿着一包信件的坤道身影再出现的时候,负责采办其他的弟子也回到了林子外。
天上的太阳已经变得有些炽热。
他们给了辛苦跟来、又要推车回去的百姓报酬,便带着那些随便一车都要两人合力才能推得动的东西回归了山林。
帮忙送货的百姓喘息着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只觉得他们每次走都是一下就不见了,看几次都还是觉得震撼。
“那么多东西呢……他们一手就提动了,这应该是练了什么神仙功法才能做到的吧?”
“要是我也能练就好了。”
“你练?练了做什么,练了更有力气扛包吗?哈哈哈哈!”
几人取笑着说出这话的年轻人,然后重新推起空荡荡的板车往镇上走。
等到林子外的人全都离去之后,一个道人的身影才缓缓现了出来。
他先前竟然不知站在何处,用了什么障眼法,不光这些普通人没有发现他,那些下山来采买的天阁弟子也没有发现他。
他臂间搭着拂尘,站在入口前,缓缓地抬起了头,看着山巅萦绕不散的云雾。
“天阁……”他看着这个自己已经不知多久没有回来的地方,感慨了一声,“实在是久违了。”
他叛出天阁、追寻道术的极致,也曾经受到阻拦。
然后,他便让对方付出了代价,并且在天阁面前划下了一道准线——
天阁不入世,他可以不找他们麻烦。
毕竟天阁的许多东西都可以让一个王朝兴盛,留着这个地方对他来说很有用。
但这任天阁行走手伸得太过界了,他应该回来给他们一些警训。
下一刻,一阵风吹过,道人向前踏了一步,不见了踪影。
……
京城。
三月初一的殿试,全城瞩目。
天刚蒙蒙亮,今科通过会试被取中的四百八十一名准进士就等在了皇城外。
他们当中既有像樊教习这样年长的,也有像林詹这样还是个半大少年的。
殿试将会在奉天殿举行,只考一日。
应试的准进士做完题交卷之后,会糊名送入东阁,由十几名读卷官进行评审。
殿试的考题由天子钦定,读卷官则由三名宰辅、六部尚书等大员组成。
四百八十一份卷子被评出来之后,最优秀的十份就会被呈到景帝面前去。
一般来说,今科的前三名也会从这十份卷子里决出。
但殿试是为天子取士,读卷官只有评分、推荐的权力,却没有替天子决定的权力。
尤其当今还是一位有主见、有雄心,更经过朝堂掣肘的帝王。
他要选择谁来做这前三甲,释放怎样的信号,这次全都要由他的心意来定。
第 242 章
四百八十一名准进士, 按照名次列队而行,由礼部官员引着走御街、入皇城,又过端门、午门, 进入大内。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 春日的朝阳跟其他季节相比, 就是有一种不一样的蓬勃感。
光芒照在这些准进士的身上, 像是令他们自己内在生出了耀眼光辉。
按照会试的名次排,走在第一的是谢长卿。
明明四百多人在这里排队等候进宫的时辰很早,却还是有许多马车前来远远围观, 主要看的就是谢长卿了。
“谢郎风姿,果真是天下第一。”
“嗯!我看今科状元非他莫属。”
马车帘子后, 脱去了厚重冬衣、换上明艳一些的春裳的京中闺秀望着这个方向, 大多数人的目光集中在谢长卿的身上。
有他在的地方,其他人从来都容易沦为陪衬。
不过也有人注意到了排在第二的陈寄羽,其中几辆马车上的人就问道:“那是谁, 排第二那个?”
虽然看起来衣着很普通, 但是气质很好, 长得也好, 哪怕站在谢长卿身后也不能叫人忽略。
在她们的印象当中,可没有几个人能做到这一点, 而且排在第二的这个又这么面生, 没见过啊。
主子问起, 她们的下人自然很快就去打听消息。
很快打听回来,他们便告知自家小姐:“那是永安侯的亲生兄长。”
“永安侯的哥哥?他也是这一科的考生?”
“对, 据说在乡试的时候在江南贡院拔得头筹, 这一次会试又得了第二。”
那很不错啊……问话的人便想起陈松意长什么样,再想到方才远远的惊鸿一瞥, 见到陈寄羽英俊的侧脸,觉得很合理。
而当看过了他们两个,把目光往他们身后移去的时候,众人就发现直接出了一个身高断崖。
走在第三位的是个半大少年,年纪比起林詹来还要小一点,正是从边关赶来赴考的神童元吉。
他跟林詹本来是这两届科举里最耀眼的少年天才,一个是今科榜眼,一个是下科状元。
他一横空出世,直接夺走了林詹的注意力,本来想着跟陈寄羽再定胜负的林詹,现在心中更在意的对手成了他。
元吉从边关过来,是差不多踩着春闱的时间抵达的。
一来没休息两天,就直接进了考场。
之所以会拖延了这么久,是因为他爹在帮厉王殿下修建那座大城的时候,同样染上了怪疾。
他担心父亲,于是留在父亲身边侍疾。
幸运的是,元大人因为在建城的地方停留的时间不长,所以症状不算特别严重。
在大夫全力整治以后,他有所好转,便让本来已经打算不来的儿子安心上京赶考。
元吉虽然来得匆忙,而且在最后的时间没有怎么准备,但他终究是有着神童之名的天才少年。
在边关那样的地方,他的名声都可以传到京城来,他这一次会试的名次排在了第三,可以说是非常不俗。
而因为他赶上了,所以付大人这一次也得以见齐自己命定的学生。
拜会座师的时候,陈寄羽跟纪东流是结伴同来的,元吉则是一个人。
付鼎臣自己是庶吉士出身,对于弟子能在春闱里考取多好的名次并没有什么要求。
只要是有用之材,跟自己前面收下的两个弟子一样值得,他就愿意为他们遮风挡雨,让他们能得以成长。
不过他们三个一个是会试第二,一个第三,就是纪东流也在前一百名之内,要进入二甲绝对没有问题。反过来是自己想要把他们都收入门下,似乎还有点不大容易。
在今日入宫参加殿试的四百多名准进士进来之前,帝王已经上座,文武百官也已经朝拜过。
等到他们来到奉天殿,便是在丹墀东西两侧,再向帝王跪拜行礼。
付鼎臣回想着,除了他们三人之外,还见到师弟的学生也来了。
杨佐也很不错,排在九十八位,性情倒是不像他的老师。
还有他那一个二个知己故交的学生,他都见了。
虽然是自己写信让他们的老师回来,而他的那些老友却一个个没有动弹,只是派了自己的学生先来,付鼎臣也没有格外优待。
大家都是凭真本事,再说了,他们教出来的学生哪会有不行的?
等殿试结束,赐了进士、同进士出身,在京城留不下来,要去往别处历练或是如何再说。
当四百八十一名考生抵达,向着帝王跪拜行礼的时候,阳光已经十分明亮了。
行礼之后,景帝便立刻颁赐策题,然后由礼部官员发放考卷,考生入座,准备答他们这次科举的最后一题。
四百八十一人今日全都到齐,这场考试景帝格外体恤,无需他们准备任何东西,就连中午的午餐都由光禄寺准备,为两个馒头、一碗汤。
殿考将持续到下午,会试名次只是殿试的入场资格,不能决定最终的名次,就是因为这最后一道题综合看实力,也看运气,毕竟考一整天几篇八股文难做,但用同等的时间来做一篇就容易多了,也更易出精品。
陈寄羽会试考取了第二,考试的座位自然坐在前排。
原本今日殿试在开考之前,陈松意也是能够进宫来,跟考场官员以外的文武百官一样,先看他们一眼的。
不过她很是潇洒,完全不在意,只检查过了陈寄羽今日进宫要穿的衣饰,阻止了想要拿料子更好、更华贵的衣服给他换上的母亲,让他用平常心考试。
“就算是陛下走到面前看你们答题,也不用过于紧张。”
留下这句话,她就出门去修补剩下的最后那部分阵法。
陛下亲至,应当不大可能。
天子所在离考试的地方这么远,怎么会——
就在陈寄羽一边起草,一边想起这事的时候,右侧的光芒被挡住了。
他在纸上草拟文章的笔顿时一顿,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角明黄色的龙袍。
陈寄羽:“……”
他的听觉灵敏,听得到身后有人碰到了笔洗,差点打翻砚台,还有嘶嘶地倒吸凉气的声音。
显然,不是所有人都有心理准备会在这个时候见到天子圣颜。
他们想不到陛下会亲自下考场来看他们答题,顿时压力增大。
压力一大,自然思路也跟着混乱了,前一刻还在想着该怎么破题、怎么作答,现在都化成云雾消散。
早早期盼着这一日,所以等他们一开始作答就从殿中出来、来看他们作答的景帝转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见到有不少人在望着自己,神情惊慌。
等自己的目光一投过去,他们就又都慌忙地低下头。
可却像是完全忘了要干什么。
景帝从陈寄羽身边离开,在考场中慢慢地绕了一圈,看到不少人察觉自己到来都是脸色发白、额头渗汗,要么写字的手颤抖,要么什么也写不出来。
也有完全心神沉静在题目中,根本不知道身旁多了个皇帝的,比如这个——纪东流。
景帝的目光在他的名字上停留了一刻,就看了看他所写的策论,暗暗地点了点头。
这里面很多人还是没有达到他的预期,自己不过站过来看一看,他们就承受不住压力了。
那来日怎么能够站在他的朝堂上,承受比这更重的压力?
像纪东流这样完全察觉不到他到来的,或者是在发现他之后还能够迅速定下心神、继续完成文章的,景帝都在心中记下了名字。
等到那股充满压迫力的威势从这一片离去,许多人才松了一口气,感到空白一片的脑子渐渐恢复过来,再想起自己刚才的表现,落入帝王的眼中岂不是先失了印象分?
还好,景帝巡视了一圈,心中大致有数之后,就从考场上离开了。
众人恢复了考试状态,决心要从卷面上拿回分数。
他们上午写完,下午誊抄,然后陆续交卷,被糊上名字送往了东阁。
已经在这里等着的读卷官立刻开始评审,将卷子分为一二三等,并将最后评选出来的十份一等卷明日呈给帝王。
这一次参加殿试的人数之多、阅卷的工作量之大,让东阁从下午有人交卷就开始忙起来,一直批到凌晨。最后那十份一等卷是有一番争论的,这一次取的人多,里面惊才绝艳之辈也多。
这十四名读卷官中,除了少数几个担当了会试考官,见过了各房、各省的一些优秀举子的,其他的都没有对这一次取的四百八十一人一窥全貌。
现在他们的卷子一并放上来,才真正是难以取舍。
天色已暗,东阁里却依旧灯火明亮,一群执政大臣在这里吵得不可开交,面红脖子粗,谁也不服谁。
“你说,你手里那份卷子能进一等,为什么我手里这份就不能?论评分,我这一份比你那一份还多了个圈!”
“那你怎么不说你那份比我这份还多了个叉呢!”
两边彼此都说服不了对方,眼看着要上演全武行。
作为首辅,刘清源本来应该要去劝的,可是作为他们手上拿着的其中一份卷子主人的准泰山,他这个时候却是最好不说话。
就在这时,景帝负着手从外面走了进来,开口道:“吵什么?这一届准进士的文章那么精彩,让你们为了定前十份一等卷吵得这么厉害,都要打起来了?”
“参见陛下!”
一般这个时候帝王是不会出现在东阁,来跟他们争抢定卷子等级的权利的。
但是景帝要来,他们也不能让他出去。
景帝让他们平身,然后问道:“像这种精彩的、让你们难以取舍的,有几个?”
得到了答案之后,景帝扬了扬眉,笑道,“这好办,那就选十五份,让朕来为难。”
第 243 章
帝王定下解决方案, 省去了他们的为难,谁听了要不说一句“感谢陛下体恤”?
虽然这跟原本的规则不一样,但这一次取士的人数多也是事实。
而且为天子取士, 当然是天子说了算。
于是刘相第一个领旨:“谨遵陛下旨意。”
见问题解决, 自己的执政大臣不用再吵了, 景帝便示意他们继续。
尽早选完这十五份一等卷, 尽早回去休息,明天还要去文华殿读卷。
嘱咐完之后,他便又施施然地走了, 仿佛来这一趟只是为了这一件事。
“皇上起驾——”
听见外面宫人尖而细的嗓音响起,代表着帝王远去, 东阁中又再次恢复了先前的气氛, 只是没有再那么剑拔弩张。
先前那两个要掐起来的大员也不用争了,十五份卷,多了五份余地, 他们手里拿着的都能放进去了, 甚至还能在剩下的部分里再挑一挑。
“陛下这一趟来得好啊。”刘相两手插着袖子, 默默地站到了付大人身旁。
这一次审卷不光谢谦要避嫌——礼部来的是右侍郎, 而不是他这位新任尚书,就连三位宰辅里也就只有刘相一个人来了。
王相跟林相因为他们的子侄这一回都考上了, 所以读卷官当中也没有他们的位置。
在一众执政大臣中, 跟刘相比较能对等交流的, 就只剩下了枢密使付鼎臣。
付大人点了点头,赞同了他。
十五份一等卷选出来, 接下来就是要再酝酿一下, 把这十五份卷子的名次排出来。
今科的前三甲就要从这十五份里出了。
尽管最终决定权是握在陛下的手上,可是十五人名次要怎么排, 也是要他们先进行权衡的。
剩下十几人在为名次斟酌,两位地位超然的大佬却是站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并没有在这个时候伸手的意思。
从十五名往上排,前头倒是没有什么,就是到了前三的时候,众人又产生了分歧。
前三名的卷子跟会试的时候一样,第一名依旧是谢长卿。
但来到第二跟第三的时候,他们却犹豫了。
剩下第二、第三两个空缺,等着被填上去的两份卷子,一份属于陈寄羽,一份属于元吉。
“陈寄羽固然是好,但是元吉也很强啊,而且年纪还这么小,不愧是少年神童。”
要不是他这一次来了,在会试中大放异彩,他们都要考虑把在十名左右的林詹往上提一些了。
少年神童,是非常特殊的一种存在,既可以视为吉兆,又可以视为政绩。
如果在地方官的管辖下出了一个这样的少年神童,就足以让他的政绩多上一笔了。
有人低声道:“再者他又是来自边关,那是厉王殿下的地盘……”
不管怎么样,都应该把他排在前面。
可是也有人反对:“如果就因为这些,要把陈寄羽放到第三去,我是不认同的。元吉出身大家,能成少年神童不奇怪,像陈寄羽这样的农门之子可以走到这一步,才是真的能够激励天下读书人。”
“不错,陛下现在想做的不就是揽尽天下之士,消除世家的垄断影响,鼓励百姓读书开智吗?陈寄羽的文章比起第一的谢长卿也不差了,把他排在第二我都尚觉得勉强接受,怎么还能退让到第三去?”
眼看着又要为怎么排第二名跟第三名而吵起来,持不同意见的双方忽然想起这东阁里还有两位大佬没有开口,于是动作整齐地朝着刘相看去。
论起对帝王心思的了解,揣摩陛下的喜好,整个东阁里没有人比刘相更擅长的。
那么陛下是会更倾向于取一个少年神童榜眼,还是一个农门贵子榜眼?
正在跟付大人说话的刘相:“……”
看他干嘛?
——要是让他来,他更喜欢状元郎女婿,肯定会把自己女婿放在第一的!
可惜不行,他不能在事情就差最后一步的时候搞砸了。
于是他伸出一只手摆了摆,表示自己拒绝,不想参与这个名次定夺。
“老夫的准女婿还在这里头呢,虽说没有正式成亲,但总要避嫌。”
如果不是三名宰辅总得出一个来东阁,他都要避而不来了。
于是,众人又看向了这一次春闱的主考官,看向了这位相外之相:“付大人?”
——这二三名怎么放?
在他们殷切的目光下,付鼎臣走上前来。
他没有像刘相一样拒绝,而是伸手来接那两份卷子。
拿着那两份卷子的两位大人心中一喜,把卷子交给了他。
接着,付鼎臣就来到排放好的十五份一等卷前,把陈寄羽放在了第一。
然后,又把原本第一的谢长卿转到了第三。
最后将元吉放在了第二。
“……”
东阁里一片鸦雀无声。
不光是其他读卷官,就连当朝首辅看到他的举动都以为自己看错了,随即一阵狂喜——
好哇!不用老夫自己动手,准女婿的卷子都排在第一了!
看着付大人转过身,东阁中的一众执政大臣心中都冒出了同一个念头——
付公!您是不是跟刘相互换了身体?
为什么这种投陛下所好的事,你能做得这么熟练?
像这样又释放革新信息,打破垄断,不再取横渠书院为第一,又给许多连寒门都算不上的读书人以激励的排名方式,分明只有“一切以陛下的喜好为准”的刘相才做得出来,怎么偏偏是你做了!
迎上他们的目光,付鼎臣眼中并无波澜,只道:“不是问我该怎么排吗?”
在他身后,陈寄羽、元吉、谢长卿三人的卷子一字排开。
“他们三个的策论我都看过,都很好,虽然优点各不相同,论文采,谢长卿更胜一筹。
“但考虑到朝堂要做什么,陛下要做什么,换陈寄羽来当这个第一比谢长卿更合适。而且他的卷子是你们打的评分,跟谢长卿分数一样,没什么可说的,就这样定了吧。”
众人听到这里,觉得也是,分是他们一起打出来的,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于是点了点头:“把谢长卿放在第三,若是陛下点了探花,那就是父子双探花,以后一门二学士……”
再加上一个农门贵子状元,一个少年神童榜眼,这一届春闱就能同时出三个佳话,比一开始的排位效益大多了。
只是好是好,效益最大化是最大化,但还是忍不住觉得谢家太不容易了。
谢学士就是因为长得好,所以哪怕有着不输状元的才学,还是被点为了探花,就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弥补自己的遗憾。
可是没想到,这一次倒是不会因为长得太好看就跟状元失之交臂了,却输在了别的考量。
临离开东阁时,便有大臣忍不住道:“若是这前三甲的排名陛下分毫未改,那改日我们就去请谢尚书喝酒吧。”——也算是赔罪了。
第二日上朝结束,景帝端坐文华殿,开始听读卷官读一甲候选卷。
听到第一的时候,帝王脑海中便立刻浮现出了那日陈寄羽写在纸面上的文字,眉角不由得扬了扬。
将他排在了第一?这是谁排的?
是在揣摩朕的心思,还是凭他们的喜好?
看刘相那样,会试开始之前就先提前来宫中向自己坦白,会试跟殿试的时候都恨不得避嫌不去,应当不是他。
听完前三,景帝又往后听了两卷,最后等那十五份一等卷都乘上来,御笔亲批,重点看过了前三份的名字,只觉得这一次东阁呈上来的名次跟自己心中前三甲一模一样。
他的大臣们如此投他所好,或者说跟他如此心有灵犀,景帝都有些不习惯了。
他本来打算等他们把卷子呈上来之后,自己来亲自更换一下名次的。
原本他还觉得自己这次一意孤行,要把谢长卿从第一移下去,对他们父子来说都有些不厚道。
可现在竟然都不用他来动这个手,他们给的结果就跟他想的一样了。
景帝于是照着他们呈上来的卷子名次定下了状元、榜眼、探花,然后又顺手调换了一下后面的两个名次,就让他们拿下去填榜。
尽管明日传胪大典之后才是真正揭晓金榜,但今日考生就已经早早等在长安门外。
毕竟明日传胪大典上,状元要代表众人上书谢恩,总要今日先提前得知结果,有所准备。
陈寄羽跟谢长卿二人仍旧是一众考生中最显眼的存在。
今日他们在这里等结果,远处一样有不少马车远远围观。
两人虽然被视为劲敌,但彼此之间的气氛却不算剑拔弩张,等待放榜的时候还能够不时地交流几句,然后才被各自相熟的好友隔开。
远远地看到宫中宣榜的人出来了,长安门外顿时起了一阵骚动。
“金榜出来了!”
这时,跟各自好友交谈的谢长卿跟陈寄羽也都停下了,齐齐朝着那个方向望去。
负责宣榜的官员来到他们面前,没有等待太久就开始宣榜:“一甲第一名,陈寄羽!”
“一甲第二名,元吉!”
“一甲第三名,谢长卿!”
第 244 章
一甲第一竟然不是谢长卿!
众人哗然, 甚至宣榜的官员后面报起二甲的名单来,都没有多少人在听了。
会试第二跟第三的陈寄羽和元吉各进了一位,成为了今科状元跟榜眼。
会试第一的谢长卿则得了第三, 被点了探花。
不止是谢长卿本人怔忪, 就是陈寄羽也不由得看向了他。
但很快, 他投向谢长卿的目光就被周围涌上来道贺的众人阻挡了。
“恭喜寄羽兄!”
“哈哈哈哈, 好小子!你老师知道了要高兴坏了!”
曾经在横渠书院交手辩论、不分胜负的两人,在会试中分出了高下,然后在今日又再次胜负逆转。
而这一次, 就是真正定下了。
……
长安门外一片热闹,离得远的人尚不知道谢长卿已经跟状元失之交臂。
身在大阵中的陈松意却是第一个知道了。
就在金榜名次出来的瞬间, 整个王朝的气运猛地暴涨了一截。
这一下不光补回了先前在地动中消耗的部分, 而且不知从哪里又倒吸了一波。
在她的视野中,今日刚刚补全的大阵光芒大盛。
甚至胜过了春日的太阳。
作为身在这座大阵中、跟阵势联系最紧密的人,陈松意非常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布置回去的符文、阵法里自己增加完善的那一部分, 在这一刻都变得更加牢固、同整体更加融洽起来。
她在阵法方面的造诣算不上厉害, 只能做到勉强修复, 却做不到增强。
现在王朝气运暴涨, 反哺阵势,不管是护国神木还是书院石碑, 都得到了滋养。
在随她一起来修补京城建筑的官员惊呼声中, 少女一个飞身上了高处。
站在他们今日修补的这座高塔上, 陈松意居高临下地看着恢复光芒的阵法。
大阵光芒伸缩,犹如呼吸, 覆盖了整个京师, 朝着城外延伸。
陈松意穿着青色官袍站在风中,手握栏杆支撑着自己, 目光随着光芒伸缩看向远处。
她之前原本在想着一件事,就是等离开京城前往边关,自己要跟大阵断开连接。
无法把从王瑜公身上转移来的气运彻底切割的话,那她离开就会把散入阵中的气运抽回。
那样的话,刚刚修复好的阵势又会猛地回落一段,会对整个王朝都会有所影响。
可是现在,陈松意站在高塔上,望着长安门方向那股冲霄的、凝成麒麟瑞兽的清气,露出了一个笑容。
——现在没问题了。
……
蜀中,风雷寨。
蜀地春光已盛,百姓也已经开始下地耕作。
由于自己要收的徒弟眼下还是个小婴儿,甚至还没学会说话,所以林玄的日常并不是教徒弟。
他平日里也就是跟潘逊在一起四处走走,在树下喝喝茶,吃吃东西,下下棋。
现在春耕开始了,他就开始教授寨子里的农户种田,甚至自己也要了块田来耕种。
今日他原本在地里,背上背着草帽,忽然直起了身。
在树荫下抱着外孙逗弄的高大老人见他动作,扬声问道:“怎么了,老哥?”
矮小的老人没说话,他转头朝着京师的方向望去,凝神于目,感受着中原的气运变化。
原本大齐的气运一直在减弱,这他是知道的。
所以此刻王朝气运暴涨恢复,甚至倒吸了一部分回去,这就十分惊动了。
田地里,这个相貌普通、身形矮小的老者抬起了沾着泥土的手,掐算了一番。
可是却什么也没有算出来。
“奇怪……”
林玄放下了手,自己算不出来的人可不多。
今日是三月初二,往前一点是春闱。
林玄拄着锄头,转头朝着树荫下站着的壮汉问道:“京师最近有什么新闻吗?”
“有。”跟着潘逊出门的壮汉粗中有细,从怀中取出了一份邸报,“有不少,我念给先生听?”
林玄点头:“念来。”
……
司农寺,陈父在实验新种的田地里背脊朝天地劳作。
这段时间,作为老胡的顾问,他几乎每日都跟着老胡往司农寺跑。
大家都跟他熟悉了,知道这是永安侯的爹,是种地的一把好手。
他来司农寺是为了帮胡大人推行新的屯田法,在这方面很有经验。
这样的日子跟在陈家村差不多,陈父过得很有劲。
本来他今天照常跟老胡一起正在地里忙碌,正忙着司农寺里的人就跑来把他团团围住,跟他道喜:“恭喜啊陈老哥!”
陈父直起身,正想问他们这是在恭喜什么,就听他们说道,“令郎刚刚被钦点为今科状元!回头我们可要讨杯喜酒喝喝,沾沾文气!”
“哐当”一声,陈父手里的锄头没拿住,掉在了地上。
老胡在对面猛地“啊”了一声。
众人还以为他是被砸到了,看过去,却发现他离锄头还远着。
老胡连忙摆手:“没事,我没有被砸到!”——他是没有想到!
老胡脸上的神色惊喜,忍不住抬手捏了自己一把。
痛!真的痛,不是在做梦!
大侄子真的考中了状元,他赢了谢公子,他得了状元!
老胡大大地“哈”了一声,紧接着一蹦三尺高。
他半点不掩饰自己的惊喜,来到陈父面前,握住了他的手,“状元!状元啊老哥!”
陈父被他带着,总算也从那种做梦一般的状态中回过神来,脸上跟着露出了笑容:“状元……是状元,啊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快回家,回家!”
老胡连忙拦住他,消息都传到地里来了,侯府怎么可能没人去报喜?
还是要先忙完手上的事,忙完了回去,大侄子他们也正好回到家了。
司农寺里的其他人被这里的笑声所吸引了。
当得知陈父跟老胡为什么这么开心的时候,也纷纷跟着露出了艳羡的目光。
三年一次的科举,天下那么多读书人来应考,最终就取中这一个状元。
换作是他们儿子有这样的出息,只会笑得比他还大声。
周围来道贺的人越来越多,老胡已经开始熟练地帮着陈父应酬了。
不过欢喜过后他才想起来——站在陈家的立场上,自己是很高兴的,可是公子爷呢?
作为京城第一谢长卿吹,谢公子没有夺得状元,公子爷会很失落吧?
“探花?”
得到谢长卿跟状元失之交臂的消息,不只是风珉,就连忠勇侯夫人也很是意外。
毕竟这是儿子的挚友,也是他的一群朋友里最好的一个孩子。
跟所有人一样,忠勇侯夫人是期盼着他能够在今年春闱一偿夙愿,真正蟾宫折桂,夺个天下第一的。
“谢公子没有得状元,那是谁得了?”忠勇侯夫人忙问道。
前来汇报消息的下人道:“是寄羽公子,永安侯的兄长。”
“寄羽?”得到这个结果,风珉倒是不太意外了。
从江南回来的时候他就说过,若是他来京城参加春闱,长卿大概会遇到他最强力的对手,眼下一看果然如此。
“退下吧。”风珉抬起手,略挥了挥。
忠勇侯夫人看向他:“你要去永安侯府道贺?”
风珉点了点头。
道贺肯定是要去的,不说他跟陈寄羽之间就是书信往来的好友,就说他跟陈松意之间的过命交情,哪怕不认识陈寄羽,他也要去道贺。
“娘替我准备礼物吧。”风珉道,“两份,长卿那里也要。”
虽然没有夺得状元,但是父子双探花也是一桩佳话了。
既然结束了,那就要往前看。
科举入场只是开始,他们要做的可不是就这么简单。
永安侯府。
横渠书院的第一神话被打破,让普通学子心中既有意外,又十分的振奋。
在金榜名次出来以后,赵山长一下子接到了很多的拜帖,其中有很多京城各个书院的,还有他在国子监的诸多故交。
他们都很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他是如何在横渠书院有个谢长卿的情况下,还把自己的弟子教成了状元。
“哈哈哈哈……”赵山长脸上笑就没有停下过。
要论如何教的,他也不知道啊。
他的那些技巧只能把人教成举子,教成进士,但要教出一个状元,他想都没有想过。
只能说是寄羽自己的气运造化了。
相比起喜气洋洋的永安侯府,谢府就要低落很多了,谢夫人更是如此。
跟笑呵呵的大赏下人的谢老夫人比起来,听到儿子这次被点中了探花,谢夫人捂着心口,觉得周围的道贺听着都无法入耳。
探花好是好,但总有遗憾,为什么陛下就不肯给个连中三元?
那这样的话,老爷还去不去请求赐婚?
宫中,文华殿的读卷散去,景帝回了御书房。
其他人像王次辅,他的儿子跟侄子考中的不过是二甲末位,成绩平平,而首辅刘相却是走得很快,大家都还没来得及问他那神秘的准女婿究竟是谁。
满朝文武当中,儿子考得最好,最受瞩目的还是谢谦。
大家都恭喜他:“父子双探花,以后就是一门二学士,恭喜恭喜啊。”
“是啊,这次春闱如此精彩,不光有你家长卿被点探花,还有少年榜眼,农门状元,看陛下的样子是十分满意,十分高兴了。”
也有跟谢谦关系更亲近的,此刻压低了声音安慰道:“贤侄他应该不是输在了才学上,而是要为其他让步,谦之你不要太过放在心上。”
“我明白。”
谢谦如何不懂,自己的儿子从来都不会是输在实力上,而是输在了时运上。
他说着就要朝殿外去,好友见他不像是要回去,连忙拉住他问道:“你要去哪儿?”
谢谦正了正衣冠,说道:“我要去御书房求见陛下。”
第 245 章
“……沂州王氏及其党羽谋逆, 意图毁坏皇陵,篡改国运。”
漕帮汉子的声音在田边响起,林玄一边听着, 一边抬手把挂在背后的草帽戴上了, 遮住了头顶的阳光。
自古以来蜀道难行, 在前朝以前, 想要入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风雷寨的地形特殊,三面环山一面水,整个寨子是九宫八卦的布局, 外人进来就会迷失。
而寨子跟外界的连通就只有那一道架在水上的铁索桥。
寨子基本上自给自足,不必出去, 因此信息跟外界更加隔绝。
在这里过了一个年, 教寨子里的年轻人习习武、种种地,林玄对外界信息的掌控确实变弱了。
幸好还有邸报。
如今有了通达的水道,有了沿途的驿站, 来自京城的邸报终于能够传到寨子里来。
听着邸报上所写的从新年前到新年后, 京城发生的这么多事, 帝王新封的永安亭侯名声此刻也终于传到了他耳朵里。
相比起早在漕帮就见过陈松意跟游天, 得过他们的帮助,眼下再次读起他们在京城掀起的波澜, 满脸与有荣焉的壮汉, 这个矮小老人的表情就要古怪多了。
这位永安亭侯所为, 确实可以改变局势。
她从去年春天就开始奔忙,几乎是一种非人的方式, 补齐了被扎得如同筛子的大齐。
基本上大齐哪个方向出问题, 她就能立刻补上。
可是,她的那位在背后主导了一切的师父, 那位被帝王以国师之位虚席以待的麒麟先生,怎么怎么听怎么像自己?
老人一开始还觉得这会不会是自己想多了,可后面却发现这其中还有小师弟游天的掺和。
——那个神医游天,绝对是他认识的游天!
难道这是师弟借自己之名去做的?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林玄自己就先推翻了。
不,不可能。
以小师弟的性情跟谋略,就算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不可能做出这样的谋划跟布局。
他最有可能做的就是到处去找抛弃他的人,然后跟对方同归于尽。
可我什么时候收过这样一个徒弟?
林玄听到最后,自己都茫然了。
他应不应该先放下这里,立刻去京城一趟?
树荫下,抱着外孙的潘逊看着自己的随从站在田边给田里的人读邸报。
这时,女婿扶着女儿,带着拎了点心盒子的侍女来到树下。
已经入春,女儿身体不算好,还没有脱下薄袄。
原本在他怀里待得好好的外孙一见到他娘亲就立刻发出了“咿咿呀呀”的声音,伸长了胳膊要娘亲抱。
可惜没有如愿,一双大手伸了过来,抱起了他。
一道粗犷的笑声响起:“哈哈柏儿,想爹了吧?爹爹抱!”
潘逊看着中途劫道的女婿。
身为一寨之主,他还不算年长,却很有威严,腰间挎着一把金刀,身上的衣饰充满了蜀地特色。
还不会说话的小婴儿被父亲抱起,虽然没有如愿到母亲那里去,但闻到了父亲身上熟悉的气息,也安静下来了,乖乖地窝在父亲的怀里。
陈铎成亲晚,三十了才得了长子,对儿子非常喜欢,恨不得天天抱手上。
也就是老丈人来了,他才肯松手。
“爹。”在夫君抱着儿子又是亲又是蹭的时候,陈夫人看着跟往日截然不同地站在地里,仿佛陷入了沉思的林老先生,向父亲问道,“先生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潘逊摇头,然后指了指天空,“方才还好好的,突然看了一眼天就变成这样了。”
闻言,陈夫人也看了一眼天空,难道是要下雨了?
田间,动了离去念头的林玄又掐算了一番。
这一回他转变了思路,算京城的人不行,但算自己可以。
“嗯?”
他看着自己算出的结果,他应该留下?
留在这里,对方就会主动朝他来。
在夏至之前,他就能见着人。
夏至啊……林玄放下了手,现在离夏至也不是很远了,便是他现在出发前往京城,也要差不多夏至才能抵达,那还是留下等好了。
……
天阁,天之极。
虽然京城的邸报不会送来这里,但永安侯亲自写的信昨天就已经被取了上来,放在了阁主的起居处。
昨日容镜没有回来,而是在山中观测星象。
今日他才打开了从京城寄来的木匣,看了陈松意写来的信。
信里,她汇报了她的战绩。
她去了京城,照足了他的话做,行事只讲机缘,做任何事都是随心所欲,没有规律。
“……小师叔的到来也帮上了很大的忙,多谢师兄让小师叔下山。”
容镜看着手中的信上属于少女的清丽字迹。
仿佛怕小师叔送了书下来却不回去会被责骂,她对着他特意解释了一番。
容镜莞尔,几乎可以想象得出在斟酌着写下这句话的时候,少女脸上是怎样的神情。
从新年以来,他每次夜观星象,都能够见到中原王朝的气运变化。
再结合她在信里写的这些,便对应上了每一次观测到的变化节点。
师伯的这一步安排没有走错。
中原王朝的气运越强盛,他们的对手就越虚弱。
他认真地将她写的信看了一遍。
陈松意写的内容虽然多,但是言简意赅,几张信纸就写完了。
而除了这几张信以外,匣子里还有一叠纸,上面有着密密麻麻的字。
容镜朝着匣中看了一眼,才往后看去,知道匣中放着的是一份书单。
她这是在替横渠书院向天阁讨要藏书。
不仅如此,她还问他要更加高效的印刷术。
“……我知道本门藏书、改进各种‘技’是为等待合适时机,还于天下,如今盛世将启,正是时候了。故厚颜请求师门赠书授技,还望师兄答应。松意字。”
平定大齐内部的诸多纷争,提升王朝气运的下一步就是打破知识垄断了,这个请求合情合理。
何况当初分别的时候容镜就说过,她要什么书只管说,而她现在要的也不是其他,正是书籍。
容镜不知该说她是会钻空子,还是对本门了解得如此透彻。
他放下她寄来的信,正要去看匣中的书单时,左边墙壁上挂着的山河图忽然生出了变化。
坐在桌后的人抬手一挥,山河社稷图上的水墨便变化做了缭绕雾色。
容镜站起了身,望着墙上的云雾缭绕组成山河气运。
眼下还是白日,天空中没有星辰可以观测国运。
但同远在蜀中的师伯林玄一样,容镜也在这幅山河社稷图上,看到了大齐的气运增强。
这增长跟过去这些时日他夜观星象见到的逐渐变化不一样,而是猛然暴涨。
此消彼长,大齐骤然强盛,就意味着……
殿外忽然响起一声惊雷。
狂风骤起,原本应该和煦的春日天空此刻骤然聚集了大片的雨云。
积云密布,瞬间笼罩在了雪山上空。
云中电闪雷鸣,一点也不像是春日。
山巅的雪被狂风卷起,朝着殿内吹来。
撕裂天空的电光中,一个身穿道袍的身影出现在了殿门外。
来人须发乌黑,面如冠玉。
他站在风中,没有看殿中的人,而是先朝墙上不断有瑞兽生、苍龙起的山河图投去一瞥。
冥冥中一声碎裂的轻响,在中原江山气运暴涨、原本已经缩短的王朝气数再续的同时,他光洁如玉的手掌上再一次生出了一道裂纹。
中原气运暴涨,他便虚弱。
但道人眼中只是掠过一丝浮光,对身上被倒吸走的气运仿佛毫不在意。
看了片刻,他才收回目光,朝着容镜看去,然后对他微微一笑。
随后,他仍旧保持着那份道骨仙风的飘逸,完全不似一个不速之客的携着风雪跟雷声,从门外踏了进来。
“这么多年过去,天阁还是老样子,我上山一日有余,很是有些失望。”
他身上的道袍跟臂间的拂尘都被风吹动,却毫不凌乱。
他如闲庭信步,身后的风雪与惊雷仿佛只是他脚步声的陪衬。
他的眼睛明亮,似是看破了万载光阴,承载了无数变化的符文与术。
虽然没有真正见过这张脸,但容镜还是一眼认出了他的身份。
他低声叫出了那个名字:“刘洵……”
——天阁不世出的天才,也是最大的叛徒。
他本来生于江南富户,因为天资聪颖,所以被二代祖师收为了弟子。
上山之后,他表现出了极高的资质,天阁的每一门学他都能学到极致,尤其是“术”之一道上,更是天赋惊人。
二代祖师对他寄予厚望,差一点就让他成为了天阁第三代阁主。
可惜,他却因为沉溺于道术,走错了道路,最终叛出天阁。
此后,每一任天阁阁主继任时,他的名字跟他所做的一切都会被传述下来。
而每一任天阁行走都有同样的秘密任务,就是破坏他的术,把他抓回天之极。
在那之后,天阁已经又再历经了三代。
与他同时代的人都已经化作尘土,可是却始终没有人能找到他,更别说是把人抓回来。
松意还在京城,师伯还在不知何处,他人却出现在了天之极。
闯过了无数机关阵法,却没有惊动任何人。
容镜看着这个活了上百年,容貌看起来却不过三十的存在,表面上神色未变,实际上却已经准备全力出手:“身为叛徒,却登上天之极,阁下是打算回来领罚吗?”
道人却对他笑了笑:“不必紧张,我不是冲你来的。”
他毫不掩饰没有把容镜放在眼里的事实,甚至整个天阁的弟子加在一起,也不会叫他有所忌惮。
“这一代的天阁行走实在是很有能耐,居然能够找到我的阵眼,还能用她来反制我。”
“天阁总算给我制造了一个有趣的对手。”
第 246 章
他一走进来, 外面的风雷就仿佛化作了恶龙,咆哮着卷进整个天之极。
容镜抬起了手,无形的气流化成防护罩, 挡在了他身前。
四面的门窗都在狂风的冲击下敞开, 道人双目明亮地看着用术的容镜, 声音里带着一丝愉悦:
“当初我叛出天阁, 是因为天阁不认同我的道,可如今你们安排来对付我的人,不也走上了跟我一样的道吗?”
他很确定林玄已经看过了自己留下的那卷羊皮。
那是他在踏入另一个境界之后所凝聚出来的东西, 是他的道术合集。
其中的道术变化无常,威力强大, 神妙万分。
更重要的是, 所有看过那卷羊皮的人都能接触到他踏出那一步时,所见到的世界一角。
只要见过那个世界,就不会再甘于这样庸庸碌碌地过一生。
这是他留给庸碌者的种子, 留给世人接触大道的路。
他轻吁了一口气, “下棋的只有我一个, 久了也是会闷的, 多一个在棋盘上追逐的对手是件好事。”
他的话音才刚落下,准备动手, 便听这个年纪还不到他零头的年轻人说道:“你错了, 错误的道, 永远也不会变成正确的。”
容镜说着,目光恍若无意地落在了他的眼角上。
跳出命运可以让他永远保持年轻, 可是历经两次破局之后, 这年轻的容貌也出现了裂痕。
注意到他的目光落处,道人脸上的笑淡去了几分。
下一瞬, 他眼角生出的那点细纹也随之恢复了平整。
他再开口时,声音里已经没有了先前的笑意:“我从来不需要证明自己的正确,时间会证明一切。你且等着,当他发现追不上我的时候,他也会走上同样的化神之路。”
想要击败他,就只有学会更精湛的道术。
而林玄已经一大把年纪,等到他发现追不上自己的时候,也就只有一条夺运化寿之路可走。
像如今这样借用他的“阵眼”,干涉朝堂之势,布局反击,就已经很有自己行事的影子了。
“尽管如此,还是太慢了些。”道人感慨道,“他虽不在天阁,但知道这里出事,总会赶回来——就让我来给他的疯狂添一把火。”
话音落下,天之极里传出了轰然一声巨响。
宫殿顶部的积雪被震散,却是容镜先出了手!
他指尖元气凝出符文,墙上的山河图瞬间化作满殿水雾,将他的身形隐没其中。
数声猛兽咆哮,代表中原气运的数头瑞兽脱画而出,朝着殿中站着的道人冲去。
道人身形原地消散,身后风雪化龙。
风龙雪龙与山河气运化作的瑞兽对撞,咆哮声响彻天际!
山下小镇的平民被山巅传来的声音惊动,纷纷跑了出来。
他们朝着那个方向望去,就见到山巅云雾散去,那隐没在云雾中的宫殿展现在了他们面前。
然而下一刻,那座宫殿就坍塌了半边。
刀枪斧戟的金光从其中射出,将山巅云雾搅碎!
风雪盈殿,彻底迷了容镜的双眼。
陈松意寄来的书信也化作了碎片,夹在其中飞扬起来。
天之极坍塌的瞬间,门中的弟子也纷纷被惊动。
然而,就在他们想要登上天之极,去跟阁主共同御敌的时候,山阶上却出现了一个个拦路者。
这一张张面孔并不陌生,全都是与他们朝夕相处的同门。
可是此刻他们却像变了一个人,脸上神色疯狂,眼里仿佛有着红光。
“小心,他们被污染了!”
虽然没有见过这样的情况,但天阁弟子却并不是完全不知。
不管这些同门是怎么在他们眼皮底下被污染的,他们的危险程度都比原来要翻了好几倍。
有人道:“打晕他们,不要怕打伤!”
打伤了还能治,可如果因为不希望伤了他们而被束缚了手脚,死的就是他们自己了。
天之极传来的轰鸣还在继续,整座山仿佛都在震颤。
“上!”领头的天阁弟子喊了一句,穿着同样服饰的双方顿时在狭窄的山阶上混战做了一团。
……
京城。
陈松意完成了最后的修补,回到了家中。
侯府里很热闹,除了去接受明日的谢恩指导的陈寄羽,其他听完名次的人都回来了。
陈父跟老胡也早早从司农寺回来,前者在回来的路上接受了来自四面八方的道贺,眼下还在跟众人一起讨论要怎么给村里捎信。
“大侄子得了状元,要授翰林院修撰,以后就要留在京城了。而且跟刘相的千金成了亲,老哥你们怎么也该给他们小两口照顾着,先不能回陈家村。”
老胡眉飞色舞地说着,同时很惋惜地表示要不是自己身上有了官职,他都想替他们走一趟,回到熟悉的陈家村,亲自跟熟悉的大家伙儿吹牛。
“要是让我回去,我就说他们当初说得不准——连中三元,大侄子还是差了一点的,会元没拿到哈哈哈。”可是解元跟状元他都拿到了,这才是最隐形的炫耀。
他这一说,其他人也都琢磨了起来。
自己派人回去要怎么说,才能把这喜讯放大,又不显得张扬呢?
赵山长道:“行了行了,老夫会回去替你们报喜的。”
春闱结束,他不会在京城久留,而樊教习也打定了主意不授官,这次来满足了愿望,就回去继续做他的书院教习。
这天下还有谁比他更懂扬名?一人考中看着不震撼,可全都捆绑在一起,还不震撼吗?
而且还是新科状元的同窗好友,听着更风光了。
他一说,众人就纷纷谢道:“多谢山长!”
唯有不在沧麓书院读书,又不是出身江南的纪东流羡慕地看。
“考中进士,朝廷是会给你们一个长假,让你们衣锦还乡的。”樊教习摸着胡子补充道,“长则一年,短则半年,有得是时间让你们回去亲自报喜,不急这一时半刻。”
就算如今朝廷等着用人,那也起码有三两个月。
他们当中会直接授官的也就只有陈寄羽一个。
被这样一提醒,众人顿时更不急了——书院回去宣扬一次,自己回去还能风光一次,岂不美哉?
不再讨论怎么报喜之后,话题转为了明日传胪大典之后的状元游街。
“也就是刘相慧眼识珠,早早定下了寄羽,不然明日前三甲一游街,榜眼年纪尚小,他跟谢长卿站在一块儿,不知要引来多少争抢。”
陈松意正好在他们谈论的热烈的时候进门。
见她回来,厅中立刻便有人朝着她问道:“松意回来了,猜猜你哥考了第几?我们又考了第几?”
陈松意一笑,没有说话。
问话的人立刻便知道自己这一问很是多余。
“喝茶吧你。”旁边的人把杯子塞给了他,“学妹怎么可能不知道我们考了第几?”
她要是想,今天他们出门的时候,她就能先提前告诉他们结果了。
陈松意走了过来,先叫了自己的爹一声,然后又见过了两位先生,这才道:“我今天在城中修补大阵,听说了。恭喜樊先生,也恭喜诸位学兄。”
说着,她看向众人当中落榜的那两人,看了他们片刻才道,“两位学兄跟先生们多做两年学问,等下回就能取中了。”
这两年景帝中兴,多得是机会,不止两年后太子出生景帝会开恩科,还有取吏改革。
只要有一颗为国为民的心,都有机会施展才华跟抱负。
“真的?”那两个这回落了榜的举子听了她的话,高兴地道,“那我们下回再来!”
唯有赵山长跟樊教习注意到了“两年”这个时间,科举三年一次,这离下一届科举还有一年,朝廷是要开恩科了?
两人对视一眼,那也是好机会啊。
就不论这是松意算出来的,还是她从哪里听到的内幕了。
眼下还是下午,离晚膳还有一段时间。
陈母从有人来报喜说长子考中状元,嘴角就一直没有放下。
她去了厨房,烤了这段时间琢磨的状元饼,一好就热气腾腾地端了出来。
“饼来了!”
陈松意听到熟悉的声音,转头看去,就见到嘴角还沾着饼屑的小师叔端着一大盘还热腾腾的饼从门外进来,她立刻起了身:“小师叔?”
他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既然他回来了,那厉王殿下肯定也回来了,那他是在厉王府,还是在宫中?
游天看她起身,还以为她是要过来接,一个闪身到了桌旁,稳稳放下了盘子。
等招呼完所有人来拿,游天这才道:“回来得比你早些。”
他们是差不多午时会到京城的,厉王带着捉回来的两只白鹿先去了一趟上林苑。
他出门这么久,回来就是母后的寿辰,并没有准备其他的礼物。
还好在山中捉到了这两只遍体通白的鹿,便让上林苑的人将这两只鹿好好养着。
等到太后寿辰,他就用这对在大齐可以被视作祥瑞的鹿作为寿礼了。
“这叫什么饼?”众人问道。
“状元饼。”游天随口道,“吃了考状元。”
陈松意也拿了一块,吃起来不像京城卖的状元饼。
不过既然是出自他们家,那就是最正宗的状元饼了。
在他身后,陈母跟小莲也提着几个食盒走了进来,里面装的显然是刚做好的饼。
见陈松意回来了,陈母便对着她招手,然后把食盒塞进了她手里:“厉王殿下回来了,把这个给他送去吧。”
长子高中状元,受到了左邻右舍的道贺,无论如何都应该回礼。
哪怕住在他们隔壁的是厉王殿下,陈娘子也备了他那一份。
陈松意提着食盒,想道,送状元饼给其他公府、侯府,还可以是取个好意头。
祝他们的子孙以后也考状元。
可送给厉王殿下,他难道还能去考个状元吗?
不过她本来就是要过去一趟的,现在正好不用空着手上门了。
见她应下要走,游天又叫住她:“不用绕路,侯府的后院跟厉王府的花园有扇门是连着的,从那里过去就好。”
第 247 章
侯府后院跟厉王府竟然有一扇门相连。
陈松意提着食盒, 照小师叔所说的方向过去,发现是真的。
门并不新,显然早就存在于这里。
她在这扇自己一直没发现的门前站了片刻, 想到原本要在这里跟厉王府分享同一扇门、同一群下人的是景帝, 顿时便觉得一切合理起来。
门没锁, 在这边伸手一推就开了。
厉王府的春光透过这扇门, 从墙的另一边照了进来。
这扇门开的位置正对着厉王府的后花园,春日一至,园中的花草就欣欣向荣地生长起来。
罩着阳光的花草在她的眼底留下暖融的色彩, 陈松意沉浸了片刻,才提着食盒走了过去。
她本来以为门后应该有人守着, 结果却没有。
她踏入另一座府邸, 只有一根斜生的梅枝挡住她的去路。
仍旧穿着青色官袍的人微微抬头,发现两座府邸内连种的梅花都是一样的。
她伸手拨开了挡在面前的花枝,四周依然没有人上前。
门开在这里, 厉王甚至没有留一个人守着。
这是景帝给予厉王的方便, 现在成了厉王给她的信任。
拨开花枝后, 陈松意往前走去, 边走边想:“照小师叔所说,他们回来之后, 厉王殿下先去了一趟上林苑, 然后两个人又一起进了一趟宫。”
今天正是殿试读卷、公布排名的日子, 景帝有不少事要忙。
所以在见过他们,听厉王简要汇报了一番开矿冶炼的进展之后, 他就让他们先回来休息了。
游天就是这样知道了王府后花园这扇门的存在。
他刚刚就是走这扇门从厉王府回来的, 出来的时候还把侯府这边的人吓了一跳。
蔓延的青草覆盖了石板,踩上去的脚感很好。
陈松意想着待会儿见到萧应离之后要先说哪一件事, 可转了一圈却没有见到一个人。
她不得不停下脚步,习惯性地抬手掐算了一番。
然后就像在新年宫宴上一样,她用卦锁定了他所在的位置,这才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萧应离人在马厩。
春日的下午,他刚从外面回来,入了一趟宫之后却没有去休息,而是洗刷起了自己的马。
对武将来说,战马是他们非常重要的伙伴。
在边关,只要是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他们都会带自己的马到水源边去好好洗刷一番。
陈松意自己也有马,名叫盗骊。
这个名字出自穆王八骏,因它的体格健壮,性格暴烈,颜色又是很漂亮的浅黑色而得名。
它是曾属于厉王的名马“绝地”之后。
在厉王英年早逝以后,绝地也不知所踪,只留下后代在军中,其中一匹就来到了陈松意手上。
她在重生回来以后,想念的除了自己的武功,就是自己的马。
盗骊能够日行千里,跑起来像一阵黑色的旋风,什么马也及不上。
在军中的时候,陈松意也经常见别的战士与马相处。
她见过军中的小兵珍之又珍地梳理老马的鬃毛,也见过自己的父兄站在及腰的河水里给他们的战马洗刷。
但她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见到厉王也这样做。
春日回暖,他站在马厩前,身上只穿着单衣。
他卷起了袖子,露出小半片胸膛跟手臂,线条有种属于武将的、千锤百炼的英气。
在他的右手上还有一道伤,却不狰狞,在阳光下沾了水珠,就像盘踞在他手臂上的一条龙。
这里只有他一个人,马厩前也只有那一匹马。
仿佛厉王府的宽敞马厩,就是为它一个而建的,其他马匹都不配跟它站在同一个地方。
陈松意顺着声音过来,目光一开始被刷马的人所吸引的。
可等看清那匹马的时候,她的眼睛就彻底粘在马身上了。
绝地,这是绝地。
是传闻中厉王的战马,也是“盗骊”的父亲。
它比寻常的马都要高大,身体油光发亮,肌肉起伏,犹如被黑色的绸缎所包裹的山峦。
它的鬃毛很长,因为被水打湿,茂密而柔顺地垂下,带着属于草原的潇洒与不羁。
风珉的“踏雪”已经是顶尖的好马了,可是跟“绝地”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就算是身为“绝地”最优秀的后代的“盗骊”,在它父亲面前也黯然失色。
这时的“绝地”还很年轻,用人的年纪类比,它还是个小年轻,就跟她的“盗骊”来到她身边时差不多大,陈松意在它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战马的影子。
原本把马养在上林苑,这次去放鹿的时候想起了它,于是把它带回厉王府的萧应离拍了拍绝地湿漉漉的脖子,说了声“好了”。
忽然察觉到左前方有目光投来,他于是抬头,朝着那道目光存在的方向望去。
只见春日下午的阳光中,月余时间未见的人就站在不远处,身上还穿着青色的官袍。
这一次,她打扮得不及宫宴那日正式。
因为是从家里过来的,所以没戴官帽,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
陈松意见站在马厩前的人一发现自己,就露出了她所熟悉的笑容。
叫他这一身不修边幅、还被水打湿的装扮一衬,比平时少了几分贵气,多了几分随性跟不羁。
阳光下,萧应离朝她招手,手中还握着那把在滴水的刷子:“来。”
离开京城,他与她许久未见,两人之间却仿佛不存在半点生疏。
就是先前那徘徊在厉王殿下的脑海中,要如何与喜欢的姑娘相处、如何向她表露自己好感的问题,在见到她的那一刻,也被他直接抛在了脑后。
他一唤她,她就条件反射的朝着他走过去了。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来到了马厩前的一人一马面前。
一人一马,两双眼睛都在看着她。
绝地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长,目光有着跟它高大的身躯和如同山峦起伏的漂亮肌肉不相符的温柔。
它给陈松意的感觉跟脾气暴躁、难以驯服的盗骊完全不一样,令她很想上手去抚摸它湿漉漉的脸。
不过她克制住了,每个人的战马都是他们的伙伴,尤其是像绝地这样的名驹,照顾都有专人来,不会随意让人触碰。
从刚才发现她开始,萧应离就见到她的眼睛一直粘在自己的马上,自己一点关注都没有分到。
直到现在,她调转目光看自己,也还是在征询能不能摸一摸绝地。
萧应离拍了拍绝地的脖颈,很大方的对陈松意说:“摸吧。”
陈松意这才伸出手,向着绝地的鼻子探去。
仿佛察觉到了这是驯服自己的人所认可的人,绝地没有闪躲。
陈松意成功地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掌下摸到了绝地湿润的皮肤。
在它的鼻子上摸了两下,她又克制不住地将手往旁边移去。
她正在触摸传说中的黑色飓风,正在摸跟大齐的战神一起征战冲锋、打赢了许多战役的神驹。
这个认知简直让她目眩神迷。
掌下触碰到的蓬勃生命力更是在证明她不是在在做梦。
很艰难的,陈松意才把手从绝地的身上移开。
萧应离这才向她介绍起了自己的战马:“它叫绝地,是我在关外收服的。上回突袭草原王庭的右贤王,它立了很大的功劳。”
陈松意不由得点头:“我知道。”
如果说,世间还有谁比他这个主人更清楚绝地的战绩,那就是她了。
她对绝地的战绩简直倒背如流。
在驻守边关的时候,她还几次想过要去看它是不是回到了野外,想重新驯服它。
梦中情驹在前,叫人实在很难矜持,她又忍不住把手放了上去。
看到她的表现,萧应离便意识到,自己先前想的那个问题有答案了。
该送她什么礼物才会叫她高兴?自然是名驹了。
只是不能把绝地送她。
他想着,掌下又拍了拍绝地的脖颈,然后开口道:“冀州的矿已经全都开出来了,正在打造铁具,今年春耕会有足够的新农具可以分发,边军也会配置一批新的武器。”
后者是他的封地中一直在生产,一直都没有停。
“要派往草原王庭的使臣也有人选了,等母后的寿辰一过,我们就可以立刻动身去边关。”
等萧应离说完,陈松意才意识到自己还什么都没问,他就都先答了。
而答完之后,他才问陈松意手上提着的是什么:“是送我的吗?”
“是状元饼。”
陈松意收回手,想起了自己过来的目的,“我娘做的。”
食盒的盖子一揭开,里面的香气就立刻弥漫开来。
状元饼?萧应离这才想起了这桩事,新科状元的头衔落在了她的兄长头上。
陈母做饼的时候,大概倾注了很多欢喜。
她将这饼做得又香又酥,光是看着都叫人很有食欲。
不光是萧应离看了,生出了想尝一尝的念头,就连站在旁边的绝地都忍不住用头去拱了拱陈松意,然后将嘴伸向了食盒。
它的动作令两人都愣了一下。
难得见到它对高级的草料之外的东西生出兴趣,萧应离用刚刚擦干的手拿起一块饼,在它面前晃了晃:“想吃?”
绝地轻轻地“咴”了一声。
它的主人便笑了起来,然后把手里的饼送到了自己嘴里,接着示意陈松意来喂它。
她提着食盒,又那么喜欢绝地。
喂它吃东西,正好增进一下感情。
陈松意想了想,从食盒里拿出一块饼放在掌心,送到了绝地面前。
黑色的骏马低下了头,温热的鼻息扑洒在她的掌心上。
它从她掌心里衔走了那块饼,很快地吃干净了。
等它吃完,陈松意忍不住又喂了它两块,这才收手。
它跟盗骊不愧是两父子。
盗骊喜欢甜的东西,它也喜欢。
她想着,又看了萧应离一眼。
见他摆手表示不吃了,于是重新把食盒盖上。
厉王殿下不喜欢甜口。
她将这个自己从来没有了解过的偏好默默地记在了心里。
把食盒放在了一旁,陈松意这才提起他不在边关的时候,自己找到了师父的下落。
这个消息果然让萧应离很振奋:“他人在哪里?”
“他在蜀中。”陈松意将自己得到消息的来龙去脉同他说了一遍,又提及了风雷寨,“蜀中一带还有非常擅长阵法的兵家后人,等太后寿辰之后,我与殿下借道蜀中回边关,正好可以前去招揽。”
她是记得的,为什么第二世的时候,厉王会去风雷寨招揽她爹。
因为张家在边关拥兵自重,又自恃阵法能够克制草原人,觉得自己无可替代,所以非常的自傲。
骄兵必败,他们就是草原人在边关打开的第一条缝隙。
前世就是这样,这一世也不会改变。
她不着急,是因为这一次裴植活了下来。
有他在,在他们回去之前,边关的局势应该不会有太大变化。
前往蜀中,占据主动,先去风雷寨把她第二世的爹招揽到麾下,就可以随时替代张世龙。
她眼底浮现出笃定的光芒来:“把此人招揽到手,殿下必将如虎添翼。”
第 248 章
从认识她那天起, 萧应离就时常在她眼中看到这样的光芒。
每一次,她都不会叫人失望。
皇兄嫉妒他能得到她跟裴植这样的军师,他又何尝不羡慕皇兄有麒麟先生在背后运筹帷幄, 又有她前后奔走, 给朝堂筛选出了无数俊才?
而这一次, 她甚至还没去边关, 就看出了张家坐大的隐患。
麒麟先生,兵家后人……朝堂群星璀璨,他的边关武将队伍也应该充实才对!
于是, 陈松意的话音刚落下,厉王便笑了笑, 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好, 我们就走蜀中线。”
见他应得如此爽快,陈松意想起了另一件事。
她问道:“我让殿下去找风珉,殿下去找了没有?”
比起远在蜀中的陈铎, 风珉近在眼前。
这个未来的帅才, 她早就给他准备好了, 而且还给了风珉《八门真气》跟金针药浴刺激法。
只要他去了, 见到这两样东西,就会明白它们的作用。
而风珉早就一心等着投身他的麾下, 萧应离到他面前, 只消一个眼神, 他便来了。
原本还在为即将收获一员大将而高兴的厉王:“……事情太多,我给忘了。”
经她提醒, 萧应离这才想起还有这件事, 要是先前就记着,那他就不会在这里刷马了。
“我去换衣服。”不等陈松意再催, 他就立刻保证道,“我今日就去。”
陈松意拦住了他,说道:“殿下晚些再去。”
她都不用起卦,只是稍稍集中注意力,就看得到他现在去要扑个空。
风珉现在人不在忠勇侯府。
她又盯着他看了片刻,才道,“等戌时再去。”
那时他就回来了。
萧应离也没问为什么,便直接答应了下来,然后抬手一个唿哨,招来了人照看绝地。
“等它晒干身上的水再进马厩。”
“是。”
被召唤过来看马的不是旁人,正是许昭。
陈松意见了许昭,一眼认出他来。
他看上去已经完全好了,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
因为在济州救他的是前去许家避雨的老妇人,跟她没关系,所以她并没有打招呼。
叮嘱完许昭什么时候该给绝地喂草料,萧应离便先回去换衣服,陈松意重新提起食盒跟上了他。
许昭站在马厩旁,看着永安侯走在自家殿下身边,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同行。
在边关,他们时常可以见到殿下跟裴军师同行,没想到在京城,也可以见到相似的一幕。
看着两人并行的背影,许昭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明悟。
意识到殿下在沂州所选的另一件礼物是送给了谁。
而至于殿下最近的反常……
看他跟永安侯走在一起,身体不自觉向她倾斜,许昭就觉得自己又知道答案了。
陈松意跟着萧应离,为的是同他提起他不在京城时,自己的娘亲做的另一种食物。
“……行军的时候军粮单一,而这种粉末易储存,只要有热水就能冲泡成汤。除此之外,我还在想办法,怎么继续改善军粮。”
后者不防她跟上来,不过一听她提到的内容便立刻沉浸了心神,与她探讨。
两人商讨了一路,直到回到他住的院子,进门之前,萧应离拧了一把湿透的下摆,才道:“你先坐,我去换身衣服。”
陈松意应下了,将食盒放在了桌上,自己也在桌旁坐下。
很快有人进来奉茶,是个天罡卫,见她坐在这里还愣了一下,才唤了一声“陈军师”。
见到他这般反应,陈松意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进了厉王殿下的私人领域。
男女有别,他又在里面更衣,她直接坐在这里等,似乎是太不在意这等大防了。
不过,这个天罡卫似乎联系到了厉王跟裴军师的相处,将陈军师的到来合理化了。
于是很快又恢复了自然,奉上茶之后就退了出去。
在里面更衣的厉王还不知道,有那么一瞬间,外面的人思考了一下,是不是该注意男女之别。
他只是想着两人方才谈论的内容,觉得提到边关跟打仗,她好像比自己还要迫不及待。
就连自己不在京城的这段时间,她除了修补大阵,关注的也是军粮这样的事。
像是恨不得明日就出发,年尾就将草原人的龙城踩在脚下。
“殿下。”他穿衣的动作一顿,听她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这样你听得清吗?我继续说。”
陈松意坐着也是坐着,等听到里面传来的“你说”两个字以后,就提起了跟西域通商的计划。
“……我们自己培养战马还是太慢,草原人不会给我们太多的时间,跟西域购买是最好的选择。”
“这一点我也想过。”他换好衣服出来,又是平时那个玉质金相、贵不可言的厉王。
陈松意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下,看他的眼神却跟先前没有什么区别。
就仿佛他穿回了锦衣华服,跟先前穿着单衣刷马没什么不同。
这令厉王殿下心中生出了一点微妙的挫败感。
他走到桌前坐下,道:“从前国库空虚,如今不一样了,冀州又开采出了金矿,有充足的黄金去跟西域购买。”
见陈松意点头,他又道,“这次你跟我一起回边关,一走就不知要多久,要先同家中告别。”
陈松意也应下了:“我会的。”
……
谢府。
等到日渐西斜,谢谦才回了府。
而一听到夫君回来,谢夫人便就等在了院子门口。
长卿被点中探花,虽然等明日放榜照样是名动天下,能够簪花游街,但是没得到状元之名,终究还是一个很大的遗憾。
她现在最在意的就是,自己的夫君去向皇上请求了指婚没有。
要是能指婚,那也好了。
“老爷,如何了?”
谢谦一回到院中,迎上夫人满含期待的神色,只摇了摇头,道:“进去说。”
一见他这个反应,谢夫人心里便咯噔一声——难道状元不成,指婚也不成?
她迫不及待想要听细节,立刻跟着夫君进去。
就听夫君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向着自己问道:“长卿呢?”
“风珉知他点中探花,邀他出去庆贺。”谢夫人跟着跨过门槛,“我便让他去了。”
未能拔得头筹,对儿子来说相信也是一个很大的打击。
虽然他脸上不显,但谢夫人能感觉到,这时候有好友陪伴,当然比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的长辈好。
等进了屋内,没了其他人,谢夫人这才问道:“老爷去求皇上指婚了吗?”
“去了。”谢谦叹了一口气,“但皇上没答应。”
事实上,当时他去御书房,景帝的反应是这样的:
他在御书房一听到谢谦求见,便直接让刚刚回京的厉王回去休息,准备接见自己的礼部尚书。
原本这一次殿试他没有点谢长卿为状元,是觉得有些亏欠的。
毕竟谢长卿不是输在实力。
景帝都想好了,以后再找个机会来补偿一番。
春闱只是踏入朝堂的第一步,往后的日子还长着……
等听到谢谦的来意是想来请他指婚,景帝的第一反应就是——
机会这么快就来了?
人生四大喜事之二,便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金榜题名有所欠缺,那就由洞房花烛来补。
于是,听完谢谦的来意,景帝便和颜悦色地问道:“谢卿是想让朕给探花郎和哪家闺秀指婚?”
他可是知道京中有无数适龄闺秀想要成为谢家妇,就连自己的两个公主也不能免俗。
帝王已经打定了主意,这回就看谢谦的意思。
不管是要把谁指给谢长卿,拼着被自己的女儿记上一笔,他都担下了。
结果没想到,谢谦所提却是陈松意:“回陛下,昔年家母曾为永安侯与犬子定下婚约,只是后来造化弄人,她离开了京城,我们也与程家退了婚。
“谢家从来意属的都不是永安侯的家世,而是她这个人。如今事过境迁,永安侯云英未嫁,家母仍旧非常喜爱这个孙媳的人选,只望犬子取得功名,两家能够再续前缘。
“如今犬子点中探花,臣也终于能够厚着脸皮来请求陛下。”谢谦说着,一揖到底,“还请陛下为犬子跟永安侯指婚。”
谢家的态度很好,谢谦的请求也很端正。
任谁听了都会觉得他孝顺母亲,对永安侯也十分尊重。
如果没有厉王,景帝觉得指这个婚也无妨。
毕竟整个京城翻遍,最配得起永安侯的就是谢长卿。
可现在,厉王回来了。
他刚刚才见过自己的弟弟,此刻就再度想起了除夕夜自己答应过他的事跟他说的那番话。
景帝内心挣扎了一下,最终深吸一口气,向着谢谦道:“如果你来请指婚的是别人也就罢了。”——就算是要尚朕的公主都可以,“但永安侯的婚事朕做不了主,不能答应你,谢卿回去吧。”
“陛下就这样拒绝你,甚至没有多给一个理由?”
谢夫人听完只觉得失望透顶。
为什么永安侯的婚事,陛下就不能做主?
她难道不是陛下的臣子吗?
然而谢谦却有自己的考量。
他脱了外袍,说道:“陛下既然这样说了,那就算了吧。”
第 249 章
本身从上走, 请陛下来做这个媒,是为了越过前一次定亲。
同时也表示自家对聘永安侯为媳这件事的看重。
不过永安侯毕竟特殊,她是有实权在身的亭候, 而且之后大齐与草原开战, 当中还有许多地方要倚仗她跟她师门的力量。
陛下既然不愿冒这个险开这个口, 那就由两家先接触, 让长卿自己去争取好了。
“这毕竟是他的婚事。”谢谦道,“如果是我们两家谈妥,永安侯自己答应, 就没问题了。”
到时候,陛下也肯定会顺势指婚, 给这桩亲事锦上添花的。
谢谦说着, 问道,“夫人不会对我们的儿子这么没信心吧?”
那自然是不会的。
谢夫人感到眼前豁然开朗,心里也有了成算。
她点了点头:“那我就先去探一探那位陈夫人的行程, 先同她接触看看。”
见妻子明白了这件事该怎么做, 谢谦站在原地张开了双臂。
见她不动, 谢谦无奈地道:“那还不快过来先帮我宽衣?”
把屋里的人都遣出去了的谢夫人欣然答应。
东市, 胡商酒楼。
从上一次来了这里以后,风珉就对这里的酒念念不忘。
正好今日把谢长卿叫出来, 时间又是下午, 过了午食, 又远未到晚食。
索性,他就把人邀到了这里来。
风珉在二楼订了座、叫了酒, 还请了胡姬奏乐。
算是恭贺好友得了探花, 为他庆祝。
胡姬奏完一曲,为两人斟了酒, 然后退下。
风珉也知道这一次好友没能拔得头筹是一大遗憾,于是道:“虽然你这回夺的是探花,但明日一过,这就是过去了。”
他说着,朝谢长卿举起了酒杯,“这杯敬你,望你以后仕途通畅,一展抱负。”
旁人看不清楚,可他们两个在京中长大,都十分了解春闱不过是仕途的开始。
大齐举办过多少届科举,京城就出过多少状元榜眼探花。
在入翰林院以后,随便踢出个石头,都能砸中几个往届的前三甲。
前三甲的名次只不过是起跑线的差距,三者之间甚至相差不远。
往后能走多远,是登阁拜相还是籍籍无名,都要看造化。
谢长卿自然也听懂了风珉的意思。
这一次诚然是个遗憾,但他并没有不服,他只说道:“陈寄羽是个好对手。”
人生路上有一个好对手,往往比其他事情都更重要。
因此他只是在放榜的时候遗憾了片刻,然后很快就释然了。
他端起了酒杯,品尝起了让风珉念念不忘的西域美酒。
见他是真的没有执念于此,风珉也松了一口气,道:“看来是我白担心了。”
他喝完了自己的那杯酒,又伸手拿起酒壶再倒了一杯,随口道,“我是真怕你会囿于书院的荣光,打算拒敕,三年后再考一回。”
这种事,从前也不是没有人干过。
比如裴云升,他就是不满意自己的名次,在京城留了三年,打算再考一回。
谢长卿摇了摇头:“书院的荣光从不系于我一人,也不是以一两次春闱的结果来评判。”
风珉没说什么,只是在心中嘲道:奈何这道理旁人不懂。
他在来的时候,就听到了城中的流言四起。
明日才是真正放榜,今天却已经有人大肆宣扬横渠书院在春闱里折戟,第一不再是第一。
眼下见谢长卿本人不在意这种事,也不在意惜败于陈寄羽,他就能提起另一件事了。
风珉猿臂轻舒,探身给谢长卿倒酒,然后说道:“其实当初松意离开京城,是我送她回去的。”
这是风珉第一次说起他跟陈松意相熟的过程。
谢长卿等他斟满自己的酒杯,却没有再喝,而是听起了他的话。
“我一开始答应帮她这个忙,一是觉得待在京城无聊,二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风珉说着,见好友似是有些疑惑,于是解释道,“毕竟那时她还是你的未婚妻。”
只是没想到,走到半路陈松意就给他写了退婚的信,还托自己帮她送回了京城。
可以说,是他亲手促成了他们婚约的解除,风珉至今引以为憾。
他放下了酒壶,单刀直入:“我还是觉得你们很合适。现在你也考取功名了,有没有可能,你们俩能缘分再续?”
“原来前面说这么多,只是为了铺垫这一句。”谢长卿道,他说完微微地笑了一笑,这点浅笑令他这张冠绝京城的面孔更加俊美。
可惜,他说出的话却不像他的脸那样叫人舒心。
风珉听他说道,“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为什么?”
风珉果然很失望。
谢长卿沉吟了片刻,认真地思考着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隔了许久,他才道:“当初祖母为我和她定下婚约的时候,我对她没什么特别的感觉,直到这次她回京城以后,我才感到真正看清了她。”
尤其是在西郊道观她出手救人,还有知道她在江南案中所起到的关键性作用,都令谢长卿夜里挑灯看书的时候难得走神,思索着曾经跟自己有婚约的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存在。
他最终得出了自己的看法,“她确实是我见过最特别、最好的女子,心怀山河,胆识过人。而也正因为如此,她不可能为了某一个人停下脚步。”
她心里没有多少位置留给儿女情长。
这一点跟谢长卿很相似。
“我身上或许有让她欣赏的特质,但她对我没有男女之情。”
风珉听他如此笃定,本想说“你怎么这么清楚她就没有”。
可是一想到面前的人从小到大就跟自己相反,他最熟悉的就是旁人的爱慕。
身处在这样的目光包围中,对谁喜欢他、谁不喜欢他,谢长卿只消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既然都这样说了,那就一定是真的。
风珉大失所望,不由得喝了一杯酒。
谢长卿见他这般,反过来安慰道:“如果婚事会成为枷锁,那不去提才是对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酒壶,给好友斟酒,“何况你说得对,这一阶段结束,我也该进入下一个阶段了,我也暂时不打算考虑婚事。”
如果他真的要和什么人定亲,那打算相争的人肯定会迟迟分不出高下。
他在京城已经留得够久了,他不希望再被这件事给绊住。
“我不打算留在翰林院。”谢长卿道,“等授官的时候,我会请求外放。”
“外放?”风珉的注意力马上被他转移了,“你想好了?打算去哪里?”
“城外那么多流民,不是刚被迁回原籍吗?我打算去他们回迁的地方。”谢长卿把酒壶放回桌上,“眼下有好几个选择,哪里有空缺,我就去哪里。”
“不是约定好了?你攘外,我安内。”他说,“这些流民当中有很大一部分是你救下来的,如今能够活着迁回原籍,后面要做的就是让他们更好地活下去。”
“这件事你做了前半截,我会替你去完成后半截。”
二人的约定就从这里开始,他会践行自己所学,好好安顿他们,好好治理一方。
风珉振奋了起来,他当然没有忘记这件事,更没有想到长卿这就已经开始践行约定。
他果然是自己认识的谢长卿!
“好!你在关中,我去关外!以后我打下哪里,你就治理到哪里!”
他说着,向谢长卿伸出了手,后者也伸手,与他在矮桌之上有力地相握。
这一刻,风珉彻底将什么成不成亲抛在了脑后。
儿女情长在实现抱负面前算什么?谈起婚事反而是累赘。
“等我回去,我也让我娘把她那些相看都停了,乌烟瘴气。”
厉王殿下今日回了京城,他无论如何也要去一趟厉王府,表明自己追随他的志向。
于是,原本是要把好友喊出来宽慰他一番的风珉,自己反而受到了振奋。
在胡商的酒楼跟好友分别以后,风珉就回了家,打算洗漱一番,然后去厉王府登门拜访。
踏雪在京城的巷子里飞驰而过。
刚刚喝下去的西域美酒化作酒意蒸腾上来,让风珉忍不住扯开了领口好散热。
他又想起方才长卿的话,松意对他根本没有男女之情。
那她是完全将她自己许给了整个中原,整个大齐吗?
正想着,忠勇侯府的大门就到了。
“吁——”风珉停下了马,从马背上下来,摸了摸踏雪的脖子,就把马交给了下人。
他刚走上台阶,就见到管家迎上前来,说府中有贵客登门,前来找他。
“贵客?”风珉挑眉,“是徐二还是谁?”
会来找他的拢共也就是那几个,风珉想着,表示自己知道了。
然后,他就穿着沾有孜然香味跟淡淡酒气的衣服走了进去,打算见完人再去更衣。
正厅。
主动登门找人的萧应离正在跟忠勇侯交谈。
他早了一点到,不到戌时,风珉果然还没有回来。
下值回来的忠勇侯于是亲自相陪。
在听到外面的通报声,知道风珉回来以后,萧应离就放下了茶杯,看向了门的方向。
“是谁——”刚要进门就见到父亲在亲自陪客的风珉声音一顿,等看到厅中来找自己的人是谁时,更是整个顿住了。
“还不快过来见过厉王殿下?”忠勇侯起了身,对呆立在门口的儿子说道,然后转向厉王,道,“殿下有什么要和犬子谈的,请随意。”
第 250 章
让回来的儿子单独和厉王殿下会面, 忠勇侯离开正厅,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忠勇侯夫人是同他一起接待的厉王,在夫君跟厉王殿下谈起边关局势的时候, 她便避开了。
此刻见到夫君归来, 她放下了手里的账本, 问道:“风珉回来了?”
“嗯。”忠勇侯应了一声, 忠勇侯夫人便示意身边的侍女下去,然后亲自提起了小炉上煮着的水,给忠勇侯点了一杯茶。
她出身大家, 斟茶的功夫精湛,姿态优雅, 在灯下看起来就犹如一幅画。
忠勇侯看着这一幕, 没有打扰她。
等她把茶碗递到面前,他才说道:“厉王殿下来找风珉,你就不想问问他为什么要找你儿子?”
忠勇侯夫人嗔怪地看他一眼, 道:“我猜不出殿下来的目的, 但我猜我儿子见了他, 一定高兴得要命。”
尽管两人是大齐最尊贵的夫妻之一, 可拌起嘴来也跟寻常的夫妻一样。
儿子身上的优点像自己,缺点就是遗传了对方。
这些年因为风珉的叛逆, 忠勇侯夫人没少从丈夫口中听到“你儿子怎样、你儿子如何”的说辞。
她夹在这对父子之间已经很累了, 因此在对着丈夫的时候也懒得去争。
——她儿子就她儿子吧, 说得就好像她一个人能生出来一样。
忠勇侯不说话了,反而忠勇侯夫人像往日他们父子又吵架之后, 在他生闷气时闲谈起过去一般地说道, “我们的儿子是什么样的性格,你是最清楚的。他一直想去边关, 谁也留不住他。”
风珉属于一个过分有追求的勋贵子弟,这一点从他小时候就看得出来。
他连抓周的时候,抓的都是枪。
忠勇侯夫人一直觉得无奈,尤其是在风珉拒绝按照父亲为他安排的路走,父子二人的关系日益僵化以后,她就觉得自己的儿子要是能像徐二那有多好。
不过现在她想开了。
子肖其父,她的良人就是这样的性情,不会因为祖宗荫庇而耽于安稳。
忠勇侯终于闷声道:“这一次确实没人能拦住他去边关了。”
“你答应了?”本来低下头去,打算给自己点一杯茶的忠勇侯夫人抬头看他,“你不再拦着了?”
忠勇侯想说“我拦着有什么用,厉王殿下都已经来了,你儿子只会越发的有恃无恐”。
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
忠勇侯夫人便笑了起来:“认了吧,你是犟不过他的,因为他就是像你。”她说着,伸手覆上了丈夫的手背,道,“比起把他关在京城,让他当个不快乐的纨绔,不如让他去西北,做一只出闸的猛虎。大齐会赢的,他在那片战场上会建功立业,会让你也因为他而荣耀的。”
忠勇侯神色松动,“嗯”了一声。
忠勇侯夫人则在心里想着,自己这段时间努力给他相看,却没有什么成效。
要是儿子能在去边关之前老实成亲,留个孙子给她就好了。
谢府。
谢长卿踩着暮色归来,洗漱之后才去了祖母的院子。
明日放金榜,阖府上下都已经知道了少爷的名次。
一门双探花,以后就是父子二学士,这是很大的荣耀。
因此,每一个见到谢长卿的下人都会向少爷道贺。
而越靠近谢老夫人的院子,这种喜庆的氛围就越是浓厚。
自从游天来给谢老夫人看过足疾,陈松意又在她的院中给她布了一个养元阵之后,谢老夫人的身体跟精神都一天比一天好。
她好起来,整个院子乃至整座谢府的气氛也就越发的轻松了。
谢长卿一来,原本在翻着谢老太爷遗下的珍藏,准备从其中挑几件作为孙子高中的礼物的谢老夫人便立刻不挑了,把他招过来:
“来来来,长卿过来,这些都是你祖父留下的。如今你考取了功名,很快就要入朝为官,他要是还在,也一定会给你准备的。祖母眼花,你来挑吧,看中什么就拿去。”
谢长卿依言过来,看了祖母收着的这些珍藏。
他见到里面有许多祖父留下的手稿,父亲一直想要,祖母却一直没给。
她总说这是老头子留下的,总要给她留点念想。
儿子那么想要,就等到什么时候她去见老头子了,再一并拿去。
谢老夫人这样说,谢谦还能说什么?
只能让母亲不要说不吉利的话,愿她再活五六十年,比大齐最长寿的老人还长久,他再也不提要手稿的事了。
对着孙儿,谢老夫人却不见半点对着儿子的吝啬,大方地道:“快选吧。”
“祖母。”谢长卿握住了她的手,没有依言去挑选,而是轻声道,“这些是祖父留下的,你不是说想要留着当念想吗?如果——”
他顿了顿,才说下去:“如果我不留在京城,去外面做官……”
“那就去啊。”谢老夫人拉着孙儿的手,仿佛半点也不感到意外。
她拉着这个孙儿在身边坐下,然后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祖母知道你想去的,你们都想出去的。你是这样,风珉也是这样,连松意那丫头也一样。”
所以她今夜才开了库房,把这些东西找出来。
这是长卿的祖父为官一生留下的东西,里面有很多他没能传给孙辈的思想跟精髓。
儿子想要这些手稿跟孤本,只是想要收藏以研究学术。
可孙儿却不一样,他是会真正去实践他祖父思想的人。
“不用担心,祖母现在的身体很好哦,而且还有你那么多姐姐妹妹陪着。”谢老夫人说着,眼睛里映出温暖的烛光,“你去到那里以后呢,就不用顾念家里,好好做你该做的事。”
见祖母什么都知道,而且早早就准备好了要支持自己,谢长卿的心才真正安稳下来。
“来。”谢老夫人放下了手,两眼泛着光芒,对着孙儿道,“祖母告诉你哪些好,你都带去。”
……
永安侯府。
府里今天就像过年一样热闹。
在这场春闱里大放光彩,等明日放榜就要名动天下的主角终于回来了。
于是,宴席整上,好菜端上,所有人再欢庆一场。
明日放榜,前三甲游街,接着就是选馆授官。
大齐的官职现在有了很多空缺,哪怕是新科进士,应该很快也会被投放出去,能够再聚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而且,陈寄羽跟刘恒乐的婚期也已经定下,就在放榜之后,真正是双喜临门。
因为这样,就连打算以后少喝酒的赵山长都多喝了几杯。
不过明日是大日子,不光是陈寄羽,在场还有许多人要去参加传胪大典,所以不能喝醉了。
于是喝了两杯之后,坐不住的年轻人就去了院子里,放起了上回剩下的烟花。
这一次的烟花规模小,花样多,点燃后不会飞上天空引人注目,却会化作金轮旋转不息。
烟花一放,就在院中引起一片惊叹,火树银花映亮院墙。
有人大声道:“游神医真该去开烟花铺子!我活了这么多年,都没见过这么多好玩的烟花!”别说是小孩子了,就是他这个已经及冠的人见了都把持不住。
只可惜,他不能留在京城。
这样的烟花见过这一回,以后却是不知什么时候能再放了。
游天喝了不少,面孔酡红。
他打了个酒嗝,站在人群中没说话。
在他的房间里,他的包裹根本就没拆开。
他要离开京城的时间,可能就跟他们前后脚而已。
厉王要回边关,他也要去。
奔着那座毒城,还有那个老不死的,就算又要忍受裴植那只狐狸,他也认了。
而整个家里除了要跟他一起走的陈松意,最早知道他要离开的就是小莲。
毕竟游天出门旁的都不重要,最重要的就是路上吃的干粮。
他今天一回来跟小莲说了,希望她给自己做点东西路上吃。
这回就不劳烦陈娘子,反正她也得了她义母的真传。
这样一句话,就令小莲接下来好半天都魂不守舍。
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她知道了,阿姐跟游神医是同门师叔侄,游神医要走,那阿姐多半也是要走的。
可是他们一家人团圆才多久,怎么又要分离?
于是,在这一片热闹欢庆中,小姑娘的忧愁就跟周围格格不入。
尤其陈松意在席中又跟平常一样,提也没提自己要离开的事,小莲就越发怕自己露出了端倪,影响大家的心情,最后只好借口躲去了厨房。
可是,她的异样怎么瞒得过母亲的眼睛?
她才躲到厨房不久,陈母就跟着过来了。
看到义女在灶台前发呆,陈母于是在门口弄出了一些动静。
等小姑娘看过来之后,她才朝着里头走了过来,柔声问她:“外面放烟花这么热闹,怎么不去看?反而跑到这里来。”
正在茫然的小莲看到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把心中在意的事同娘亲说了。
她最后道:“娘,我舍不得阿姐。”
边关苦寒,又那么远,连厉王殿下都是一去十几年。
阿姐去了,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陈母听了她的话,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用这样的动作消弥了她的恐惧:“那我们就一起给他们多做些好吃的,然后好好照顾自己,全家人一起在京城等她回来。”
小姑娘被安抚了,她不由得点头,可是点到一半就意识到一件事——
娘听到这个消息,一点都不意外,她早知道阿姐要走。
尽管阿姐没说,游神医也没提,可她还是早早察觉了。
为什么呢,为什么娘能那么早察觉到?
仿佛看穿了她心中所想,陈母抚摸她头发的动作一顿,才道:“我时常觉得,你阿姐来这世间一趟,就是为了匡扶大齐这一件事。只是因为她是从我的肚子里生出来的,所以才会停下脚步,带着你来江南,和我们一家团聚。”
她让他们收小莲为义女,不光是为了让小莲有个家,也是为了让她替代她。
留在父母身边,代她尽孝,也代她享受这天伦之乐。
“如今,我们一家在京城有了住的地方,各自也有各自专注的事业。
“你大哥也已经考取功名,很快就要成亲,是真正立住了,成为了这个家的顶梁柱。”
“所以,你阿姐才能从顶梁柱的位置抽身,去撑起一个更大的国。
“有国才有家,她要做的是很了不起的事,我们帮不上忙,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好好生活,让她在边关不用担心。”
暮色渐深,京城千家万户,灯火明亮。
只论这份安宁兴盛,已经回到了京师地动前的样子。
忠勇侯府,厉王跟着风珉移步,来到了那些修习《八门真气》的少年们住的院子里。
他要亲眼见证着这份“礼物”的惊喜与威力。
谢府。
谢长卿回到了自己的院子,正坐在书桌后,提前准备请求外放的折子。
皇宫,御书房里,景帝站在灯火之下。
帝王看着墙上刚刚被绘制出来的矿藏、兵力跟边关阵图,心中酝酿着与草原的一战。
太后寝宫中,周太后捻动着手中的佛珠。
她虔诚地祈祷,希望佛祖保佑,大齐安定,自己的两个儿子想要做的事情,都能顺利实现。
天阁。
白天刚刚受过强敌袭击的仙山,如同狂风过境。
山上宫殿坍塌,阵法破坏,山阶染血,地上倒着无数弟子。
原本藏在云雾中的神仙之᭙ꪶ 地,如今在清冷的月色下暴露在世人面前,却不知里面还有多少人存活。
早在山上动静传来的时候,镇上受过天阁庇佑的百姓就报了官。
尽管不知云雾深处发生了什么,他们却成群结队,拿着家里的锄头、镰刀,在电闪雷鸣、地动山摇平息之后,举着火把趁夜聚集了过来。
山脚下火光摇动,众人看着眼前的林子入口跟已经恢复安静的群山,却不敢进去。
而在山的另一面,已经有很多身影从夜色中浮现,犹如鬼魅般离山。
他们每个人的眼睛都如同兽瞳,每个人的手上都沾着血腥。
他们追随着前方的道人,神色狂热,如同游鱼归海,没入了山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