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1 章
“记得”——这两个字刚来到嘴边, 躺在地上的人就想起她说这句话是特意用的传音入密。
在这样安静的氛围中,用这样的方式来询问,为的就是不让旁人听到。
于是, 萧应离只是重新睁开了眼睛, 然后低低地“嗯”了一声。
两人离得很近, 在这样的距离下, 就算只是这样的音量,她也听得见。
“那个术我学会了。”
陈松意的声音也放轻了很多,落在萧应离的耳中, 却比落雷更响。
她学会了,她去哪里学的?
是在自己离开京城, 而她留下布局, 彻底断绝狐鹿的后路、杀死他的那一次吗?
他坐起了身,转头看向背对着自己、侧躺在地上的少女。
从这个角度,他看不到她的脸, 却能听到她的声音继续传进自己的耳中。
“此去凶险, 就算殿下说了会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我也还是不能完全放心。如果殿下答应, 我可以将这个术用在你身上。”
像狐鹿那样,有多少个替死者就有多少条命。
只要不是像头颅跟身体那样完全断裂的致命伤, 哪怕身在爆炸中, 也能活下来。
厉王看着她的背影, 她一动不动,像周围的其他将士一样, 仿佛已经陷入了安眠。
尽管说完这句话之后, 她的声音就消失了,但他知道她还醒着。
用自己的命给他挡杀劫, 若是将他身份公之于众,这里的六千人,大概每一个都愿意。
将他和其他人相连,连接多少人,就能留下多少次死而复生的机会。
这样做确实能让看重他的性命、想要让他活下来的她安心。
可是,她心中明显不想这么做。
萧应离屈起一腿,将手放在了腿上。
因为他这边的动静,只是闭眼休息没有入睡的常衡睁眼,朝着他看了过来。
接触到亲卫的目光,年轻的王者对他摇了摇头,让他继续休息。
在这之后,萧应离才继续回忆过往的每一次,当她提出某个势在必行的计划时,那总是很坚定地面对自己的面孔和没有半点迟疑的眼神。
沉默笼罩了过来。
此时在火堆旁休憩的士兵大多已经睡着,身上还穿着甲胄,在梦中翻身的时候发出声响。
陈松意背对着火光,听见了自己所等待的人回答道:“此术不正,不该用。”
顿了顿,望着她背影,在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她的右耳的厉王继续道,“若真的凶险至此,用不用它也没有什么差别。”
他相信,只要她活着,不管自己说什么,她都会拼了命地保护他,不让自己死在她之前。
可如果连她都没有把握活下来,那这将近六千人应当也会全军覆没,所以用与不用,真的太大区别。
明白了他的坚决,陈松意于是没有再说话了。
她闭上眼睛,听到身后的人重新躺了下来,于是放松心神,尽快令自己入睡。
……
两个时辰的休息时间转瞬而逝,黎明到来,但天空却没有因此变得明亮。
在空中堆积,酝酿着一场豪雨的云层挡住了光芒,让这个清晨显得比平常更加昏暗。
一个个火堆已经熄灭了,只留下余热。
就着残留的热水吃过了干粮之后,众人立刻整备上马,朝着目的地继续出发。
在再次启程之后,中途他们就没有再停下来休息过,连吃东西都是在马背上进行。
一日时间,他们已经进入了群山深处,跑过了超过一半的路程。
而积蓄了一整日的雨,到了傍晚,果然落了下来。
一开始只是几滴,打在几人的头盔上,但很快就密集起来,打湿衣裳。
“跑!接着跑!”
“前面快,要过桥了——”
马蹄带起了水花。
白线一般的雨倾盆而落,仿佛将整个天地都连在了一起。
江水涨了起来,水流变得更加湍急。
行军的队伍在走桥索过山崖的时候,一低头就看得到底下的深涧。
等到过了桥,大地就彻底陷入了昏暗。
没有了昨夜那样的月光照明,路变得更难走了。
夔州军对这一带算是熟悉,挑的路也是最好走的那一条。
即便如此,走的时候也小心翼翼。
岳指挥使对厉王殿下作出的判断感到叹服,雨势如此之大,果然急行军是正确的。
好歹在下雨之前走过了最难走的路,剩下的就是走得慢一些,也能够按时抵达青龙寨。
伴随着毫不停歇的春雨,征讨无垢教的队伍终于在出发的第三日黄昏,在夜幕降临之前,抵达了青龙寨所在之处。
在离寨子还有数里的地方,众人安营扎寨,休整了一下,恢复体力。
暴雨把每个人都浇透了,不管是穿着布甲的游侠也好,还是穿着铁甲的夔州军,每一个人身上都在滴水。
雨势之大,模糊了山野,再加上夜幕已经降临,在朝着青龙寨的方向眺望的时候,连上面建筑的轮廓都看不清,但同样的好处就是上面的人也看不到讨伐的军队已经兵临城下。
无垢教的审判只在晴朗的日间进行。
聚集在山上的教众不事生产,下雨的时候,所有人都是待在屋子里,发现不了底下的异动。
被大雨冲刷得格外青翠的高大树木上,树枝晃动了一下,然后一个身影从上面落了下来。
她屈膝卸力,稳稳地站在了地上,没有溅起太多的水雾。
从树上下来的陈松意身上外穿了一件皮甲,遮挡了里面湿透的衣服,手里拿着一只黄铜望远镜。
她刚才到树上去,就是为了去高处观察无垢教的活动。
距离这棵树十几步之外扎起了营帐,萧应离跟岳指挥使正在帐中。
在树下等待陈松意的除了常家兄弟,就是薛灵音。
她刚刚送了自己的皮甲来,很快他们就要向无垢教发起进攻,陈松意肯定也要去。
薛灵音于是送上了自己的备用甲,又因为曾经讨伐过青龙寨,对上面的状况有一定的了解,所以她也等在了这里。
等陈松意一落回地上,一身红衣打湿,显得颜色更深的薛灵音便立刻上前问道:“怎么样?”
山上废弃的青龙寨是不是被无垢教当成了老巢,那些人在里面活动?
陈松意将黄铜望远镜还给了常衍,然后对薛灵音点了点头:“山上有灯火,有人活动的痕迹。”
她从那个由江上捞起来的活口那里看到的信息没有错。
这个消息既令薛灵音心中安定,他们没有找错,又令她感到胃部沉重,仿佛吞下了重重的秤砣。
“我们进去吧。”陈松意对薛灵音说道,薛灵音有些沉闷地应了一声,跟她一起从树下走向了营帐。
帐中现在聚集了数十人,岳指挥使坐在正中,没有显露身份的萧应离坐在了他左手的位置。
在陈松意观察青龙寨的动静时,夔州军已经分好了队,定下了各个队伍的队长,被召集进来,分配行动计划。
陈松意他们进来的时候,帐中的众人只是朝他们看了一眼,并没有表现得太过意外。
如果只有陈松意一个人,他们还会觉得她一个姑娘家进到营帐中来参与决策不合适。
可是有薛灵音在,她这一年在巴蜀闯下了偌大名声,已经让这些军中将士都习惯了女子参事的存在,自然不会对陈松意的到来感到不适应了。
等人都到齐之后,岳指挥使看了萧应离一眼,见他微微点头,于是开始了分队跟布置。
他的声音浑厚,带着武将特有的粗粝:“夔州军分成五十人一组——”
他们这么多人,除了五十人一队,各自成队以外,还要分为四个方向,从青龙寨的四面包围攻击上去,不让无垢教有逃脱的可能。
要隐蔽地上山,战马在这个时候就派不上什么用场,会跟一部分人一起留在山下。
岳指挥使重点讲的是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上山,要各自从什么路线上去,上到青龙寨以后,又要怎么对付里面的教徒,重点是要抓谁。
陈松意背着刀,站到了厉王身后。
岳指挥使所说的,都是她先前跟厉王结合了手中的情报,他再跟岳指挥使因地制宜,商榷好的作战计划。
岳指挥使能够跟曹指挥使争抢夔州马步兵都指挥使这个位置,他的能力毋庸置疑,而且在夔州军的威望也很高。
在他说话的时候,帐中一片安静,只听得到外面雨水打在帐篷上的声音。
等他说完之后,这些被额外挑选出来的队长才整齐地应是,无人提出异议。
薛灵音跟她带来的八百人也被分配到了四个方向,要与夔州军合作清剿。
游侠们没有受到轻视和怠慢,这让她跟她的人都感到了满意。
岳指挥使没有遗漏地说完了全部计划,把四个方向的人马都安排齐整之后,又再次看向了坐在左侧的萧应离。
“萧堂主。”尽管殿下说了不希望在这个时候暴露身份,但岳指挥使还是当着众人的面对他再次提起了指挥权的事,“无垢教的教徒疯狂,无垢圣母手段又诡谲,在下希望你再考虑一下,留在山下坐镇。”
作为这些夔州军里唯二知道“萧堂主”的真正身份的岳小将军也不由地点起了头。
他被父亲指派,将跟在厉王殿下身边,同他一起上去,可是比起这个千载难逢的跟着殿下征战的机会,他更希望殿下能够留在这里,换父亲带队杀上去。
他想着,不由地移动目光,看向了站在厉王殿下身后的那个姑娘。
她姓陈,又是跟在厉王殿下身边,对作战的计划有发言权,还掌握了无垢教的大量信息,这样一个年轻又特殊的姑娘,除了陛下亲封的永安侯,不做第二人想。
建功立业,这是每一个男儿的梦想,她身为女儿家,却远远走在了他们前面。
在没有见过她之前,岳小将军知她名,却不知道她对行伍也这么熟悉。
她仿佛是天生的军师,比起在他们巴蜀声名鹊起的“妙音女侠”还要厉害。
他心服口服,为接下来要和她并肩作战而感到无比期待。
第 262 章
可是殿下却没有如他父亲所希望的那样, 放弃亲身涉险。
只见伪装成漕帮中人的殿下自然地摇头,道:“岳指挥使说笑了,在下一介布衣, 不过有些勇武, 何来坐镇后方, 调兵遣将之能?”
厉王殿下说他没有调兵遣将之能……
岳家父子眼角同时抽动了一下, 差点没能绷住表情。
如果身为边军统帅、当世武将第一人的厉王殿下都没有,那世间还有什么人敢称自己有?
不过借这句话,殿下也确实表明清楚了他的态度。
总之无需多言, 照原定计划进行就是。
见状,岳指挥使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只希望自己带出来的兵不要丢了他们夔州军的脸, 能够用他们的勇武一举剿灭无垢教。
同时,他也朝自己的儿子投去深深的一眼。
岳小将军明白,父亲这是要他不惜性命保护好殿下, 就算父亲不提, 他也会这样做。
山中豪雨维持着狂降之势, 将山林中的一切声音都掩盖在了其下。
隐蔽的林间扎起的帐篷就只有岳指挥使坐镇的这一顶, 因为除了少数要留下的夔州将士,其他人都要出动围攻青龙寨。
在帐中议战的众人出来以后, 在林间沉默地席地而坐、恢复体力的夔州军将士很快就起了身, 沉默而迅速地组成了进击的队伍, 开始接受指令。
当全部作战指令都传达完毕,五千夔州军精锐尽数完成集结, 同样从帐中走了出来, 站在雨中的岳指挥使拔出了腰间金刀,刀刃在雨水中猛地一扬, 在这一瞬间斩断了雨丝:“全军——出击!”
林中鸟雀展翅,夔州军化成钢铁洪流,分成四个方向朝着青龙寨所在的山头聚集过去。
陈松意跟萧应离和四名天罡卫身在其中,他们去的是草木最繁盛的南面。
薛灵音跟他们一道。
她手下的得力干将则分散在了另外三个方向,作为熟悉青龙寨地形的先导,准备随时应变。
冲在最前方的除了游侠以外,就是夔州军中的先锋。
陈松意、萧应离跟薛灵音等人则在队伍的中间。
岳小将军跟在他们身后,看到厉王殿下跟永安侯一起,在她身边寸步不离,没有直冲到最前面去,他稍稍地放下了心,调转目光看向前方。
南面草木多,却也是最陡峭最湿滑的,在这一面上去并不容易。
冲在最前方的游侠跟将士在借着冲势爬上了一段之后,就在雨中解下了自己腰间的绳索。
绳索的一端绑着挂钩,他们停下来,用力把挂钩往上一甩。
飞出去的绳索纷纷缠住了一处山石或树木。
以单脚蹬地的方式试过了绳索的结实程度,冲在最前方的这群人就开始抓着绳索向上攀爬。
在他们爬上去之后,后面的人才接着抓住绳索往上爬。
陈松意没有动。
这样的坡度,就算她落在最后一位,不借助工具她也能三两下就带着身边的人飞到最顶上去。
雨水再次打湿了她的脸,一道道水流顺着少女莹白的脸颊滑下来。
她凝神于目,借着另一种视野看天地间的元气流转。
在明处没有敌人,但不代表在他们开始进攻之后,暗处的陷阱不会发动。
北面坡度和缓,无需借助工具就能上山,将士正在攀爬中,很快就来到了半山腰处。
就在他们直起身的一瞬间,忽然感到眼前一片白茫,接着天地间的雨声都褪去,世界寂静无比。
“怎、怎么回事?”
同样走北面的游侠们看着这一幕,他们上一次来的时候没有发生这样的事。
本能地,他们朝着身旁的人看去,见到除了天地白茫茫、雨声消失以外,同伴都还在身边。
跟他们一起来的夔州军身上铠甲沾透了雨水,甚至还在往下流。
“警戒——”
先前入帐的其中一位队长举起了右手,五指紧握成拳,如同鹰隼般的目光警惕地看着四周。
脚下的山石没变,夔州军迅速地组成了队形,拔.出了手中的武器,向着空茫的四周等待随时出现的敌人。
“天!看天上——天在靠近!”
其中一个游侠指着天空喊出的这一声,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他们这才发现,那朝他们包围靠近的是一块遮天蔽日的白布。
因为这块布大得没有边界,将他们都包围了起来,所以天上的雨才停了。
遮天蔽日的白布,纯白无垢的世界。
这样诡异的场景,哪怕是出身夔州军营的精锐也感到背上起了一阵白毛汗。
尽管不知道是只有他们这边遭遇了这样的怪象,还是四面都如此,但陷入这样的困境,就说明山上的敌人已经发现了他们。
负责领队的队长迅速下达了指令,“放信号弹!”
告诉另外三个方向他们遇到了袭击,让他们保持警惕。
他话音落下,负责保管信号弹的士兵就立刻取出了用来传递信号的烟花,猛地拉开。
空气中响起“咻”的一声,烟花发射了出去,可是却一头冲进了铺天盖地的白布中。
没有爆炸,也没有放出警示的信号。
看到这一幕,众人心中更加凛然。
就在这时,安静的空气中响起了梵唱。
空灵飘渺的女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高高低低地重叠在一起,冲刷着他们的心神。
原本握紧了兵器、心中充满警戒的游侠跟将士们在遭到这阵空灵梵唱的洗涤之后,感到心中的杀机消弭了下去,想要战斗的意志也消失了。
白幕朦朦中,他们看到一个女子的身影身姿飘渺地从山上下来。
她一步就能走出数尺,转瞬就降临到了他们面前。
“纯白无垢,复我明真……”
她的声音似远似近地沉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身形也停在了他们面前。
这些游侠跟将士全都神情恍惚地看着她。
这个女子生得并不美丽,但是在她身上却有一种神性。
她站在那里就像一座神像,眼睛里包含了怜悯、慈悲。
像极了凡俗的信徒雕塑描绘的观音像。
“来吧……”无垢圣母朝他们伸出了手,像是要接引这群迷途羔羊步入无上妙境,脱离尘世的杀戮一样,“这里不是你们该待的地方,随我来,一起去无垢天国……”
“哐当”一声,有士兵松开了手里的武器。
他被她催眠了,脱离了队伍朝前走去。
紧接着,又是“哐当哐当”数十声,有了第一个,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
转瞬间就有数十人迈动脚步,不由自主地要归附于她。
而就在这个时候,几个队长怀中避水处放着的一张符纸却发起热来,一瞬间就从毫无存在感变得滚烫,犹如一点火星落在了他们的心口。
这点滚烫的温度立刻让他们从这种被催眠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他们找回了神智,看到那些正在脱离队伍、朝着前方的无垢圣母走去的属下,立刻大喝一声:“夔州军听令!”
几个人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充满了武将的血气,跟怀中符纸燃烧带来的一点真意,落在众人耳中如同惊雷,令他们浑身一震。
那些脱离了队伍朝着前方走去的身影也定住了。
在下一声“归队!”的大喝传来时,眼中的恍惚瞬间散去。
“怎么了……?”
“我……”
他们本能地想要握住自己的兵器,可是却发现手中空空如也。
被他们视如性命的武器已经抛在了身后,而那个蛊惑了他们的无垢圣母虚影还站在前方。
一阵风吹来,她的身影模糊了一下,脚下甚至没有影子。
“还不快回来!”
喝醒了他们的其中一个队长再次喝道,几十人这才慌忙退回。
无垢圣母的影子似乎叹息一声,在原地消散。
空气中的空灵梵唱也随之消失。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结束,反而令众人生出了新的危机感。
退回队伍中的游侠跟士兵们重新捡起了武器,再一次摆好了阵型。
如浪一般抖动的白布朝他们靠近的速度加快了,天地仿佛都被压缩成了一小块。
伴随着这不知会有什么东西杀出来的白布逼近,山坡上的众人阵型也一再地收缩。
终于,在白布缩到离他们只有十几尺的时候,一群身穿白衣白裤,以白布遮脸,全身洁白无垢的白衣兵凭空出现,朝他们杀了过来。
外围的将士立刻大吼一声,迎战上前。
刚才的无垢圣母只是一个幻影,这些白衣人却像是实打实的。
双方碰撞到一起,短兵相接,手中的兵器发出金属摩擦的声响。
白衣人的刀割在夔州将士的手臂上,在盔甲覆盖不到的地方划出了一道伤口。
血液立刻从其中飙了出来,然后才是剧痛。
可是当夔州军的将士手中的刀刺向他们的身体时,这些白衣人却突兀地消失。
他们仿佛重回了铺天盖地的白布中,下一刻又再次出现。
如果不是自己受伤的地方还在作痛,鲜血流到了手背上,将士们几乎要以为这些白衣人也是幻象。
“是真实存在的对手就好。”看着那些数量翻倍、再次朝他们杀来的白衣人,夔州军士跟巴蜀游侠心中都生出了同样的念头。
只要真实存在,就能够被杀死。
他们扬起了手中的武器,毫不畏惧地迎上前去,发出了震天的怒吼:“杀!”
……
雨水还在铺天盖地地浇下来,冲刷着裸露的山石。
在青龙寨四角,用山上的竹子重新修补起来的围栏上,各站着四个身影。
他们身上都穿着宽大的道袍,手中撑着一把伞,在斜吹的风雨中居高临下地看着从山下攻上来的军队。
在他们眼中清楚地映照出山坡上的真实战斗——没有白布,没有神出鬼没的白衣人,在自相残杀的就是通过各种方式攀爬到了半山的游侠跟士兵。
他们在雨中拼尽全力地攻击对方,彼此残杀,手中的刀剑砍在同袍的身上,带出的血液一下子就被暴雨冲刷干净。
四面的战场不断地传出咆哮跟怒吼,不断有士兵滚落下去。
在盯着下方的四个人眼中仿佛都潜伏着红色的光芒,看到幻阵令他们敌友不分,还没有爬上来就开始自相残杀,脸上都露出了残忍的、带着快意的笑容。
这些凡人在他们的术法之下就像蚂蚁一样,不能挣脱。
看他们挣扎,被自己所持有的、更高层级的力量所操控,他们就感到快乐。
来吧,互相厮杀吧。
看这些蚂蚁当中最终能有几个杀出重围,可以来到上方,成为他们的玩物。
虽然只是健壮一些的蚂蚁,但应该也可以承受他们更多的力量,给他们带来更多的乐趣。
然而,就在这时,青龙寨所在的山头,方圆数里笼罩的天地元气流向突然起了变化。
这些站在高处、饶有兴致地观赏着下面混乱的门徒撑着伞,动作一致地抬起了头。
他们看向天空。
只见原本下着雨的天空,雨丝好像静止了一瞬。
被道人的道术浸染、心性彻底被道术所影响,叛出了天阁、跟着他入蜀的四人今日是来负责接走被收集来的四柱纯阴的孩子,山下的幻阵正是他们所布下的。
在他们的推演中,这支来自夔州军的队伍本来陷入阵中就应该没有挣扎的余地,所以他们才会打算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实验一下自己的道术。
可是看着雨点停止在空中、天地元气被操控的这一幕,他们眼中就浮现出了一丝忌惮。
“这是阁主的拿手好戏,他追来了吗?”——他不是应该死在了天之极吗?
这个念头闪过,滞空了一瞬的雨在他们眼中又重新坠落下来,仿佛解除了时空的凝滞,天地间再次被密集的雨声所充斥。
下一刻,积蓄了大量雨水的雨云中就爆发出了紫色的电光。
电光闪烁,携着摧枯拉朽的力量,朝着青龙寨劈了下来!
一道粗壮的雷光精准地劈在了幻阵的阵眼上,引发了剧烈的爆炸。
随即,天上酝酿的紫色雷光又再次分为四道,从天而降,劈中了他们所站的方位!
青龙寨的四角再次传来爆炸的声音。
硝烟四起,沙石飞溅。
站在高处的四人不敢直面其锋,各自翻身跳下。
有人手中的伞甚至被雷光劈碎,令他们身上也沐浴到了雨水。
青龙寨中的无垢教徒纷纷从各自的屋子里跑了出来。
无垢圣母的能力是随着这个幻阵一起发动的,阵法一破,她就睁开了眼睛。
而随着幻阵被破,令夔州军跟游侠队伍陷入混乱、自相残杀的幻象也散去了。
天地重新恢复了原本的样子,他们看着正在跟自己交锋的“敌人”,见到一张张熟悉错愕的面孔。
不等他们错愕太久,天上的雷鸣就召回了他们的神智。
原本漆黑一片的世界被闪烁的电蛇照亮。
撕裂天际的雷光中,他们看到从青龙寨四角翻身而下、朝着他们飞来的飘逸身影。
看着来人身上的道袍,跟不把下面的上千人的队伍放在眼里的狂妄,众人就知道来的就是刚刚操控了幻象、让他们自相残杀的敌人。
看清了敌人,带着刚才被戏弄的怒火和面对强敌要杀死对方的决心,这些停留在半山上的士兵跟游侠再次发出了怒吼,握紧手中兵器,朝着冲向他们的敌人杀去。
趁着豪雨天气,用雨水为媒、调动了天地元气,施展了学自那卷羊皮的“五雷轰顶”,破了幻阵的陈松意放下了手。
雷光映照中,她看清了现身的人——
不是道人。
尽管他们身上穿着跟小师叔一样的道袍,但气质却截然不同。
那种阴寒的、危险的气息让她想到的不是别人,正是学习了蛊术之后的程明珠。
这些人或许也是跟她一样,被道人的术法所污染、迷失了心智的人。
可为什么他们身上穿着天阁的弟子服,陈松意没有来得及多想。
看着从四角奔下的身影像鹰隼一样掠向山坡上的将士,要像刀尖一样狠狠地刺入猎物体内,她再次沟通了天地元气,在堆积着雨水的掌心接连画出了数道符。
幻阵已破,但这几个人布置在青龙寨周围的阵法残留的部分却没有受到损坏。
她借着天地元气,直接补全了残阵,反过来加持在了和他们正面接触的将士跟游侠身上。
雨水在这一刻成为了她操纵的一部分,朝着她落来的时候也近不了她的身。
站在她身边的众人——包括厉王、薛灵音等人在内,全都被这样的力场包围在其中。
朝着他们坠来的雨纷纷被无形的气流弹开。
而在他们眼前,这座被雨所笼罩的山头,草木碎石之间仿佛氤氲起了淡淡的光芒。
随着掌控阵势的陈松意一催动,光芒猛地绽开,在那几个冲下山的门徒与他们短兵相接之前,接连的“护”、“锐”、“疾”等金色符文就凝结成形,加在了全军身上。
下一刻,所有奔跑着向上准备迎战的将士跟游侠就感到周身一轻,疲惫消除,速度变得更快了,手中的兵器甚至也闪过光芒。
不知道这是自己的错觉还是真实,但见到身旁的同伴全都加速冲锋以后,察觉到了这一点的将士也发出了咆哮,冲向敌人。
从刚才的落雷破阵开始,薛灵音就一直处在强烈的震撼中。
现在再见到金光加持后,自己的人跟夔州精锐全都战力提升,她更是感到大脑一片空白。
这是人能够操纵的力量吗?
一个出身漕帮的少女,能够做到这样的事吗?
因为他们站在阵势的范围之外,所以她无从体验那道金光加在自己身上会是什么感觉。
可从萧堂主甚至岳小将军的反应来看,他们似乎都很清楚——后者眼中虽然也有震惊,却不像自己一样因为震撼而茫然。
直到山坡上的两方接触,陈松意这才再次睁开眼睛。
被弹开的雨水又回到了原本的轨道,砸向众人。
在准备动身前来无垢教之前,她就清楚,自己的精力不够画出武装全军的符。
但是如果借用天地之势,比如借用这场雨,只要画一道符就可以加持到所有人身上。
而借用了残余的阵法来放大威力,节省力量,这是意外之喜。
做完这一切,她才再次看向了山顶。
山下闹出的动静这么大,道人如果在的话,就应该知道自己已经来了。
而有了几道符的加持,再加上战阵跟勇武,夔州精锐跟蜀中游侠全都展现出了足够的实力,将那四个门徒困住。
而前方的人挡住了这四人之后,剩下得到加持的众人就绕过了战场,继续朝着上方冲去。
这一次,不用绳索,不受雨天的环境影响,他们在天边闪烁的雷光中一口气冲到了顶峰。
“……”
看着两边如同黑色洪流一样的军队绕过自己朝着上面冲去,这些亲自下来,打算用道术跟这些蝼蚁交手的门徒眼中凶光更盛。
他们各自领悟的术都不一样。
有的可以夺取生机,有的可以在皮肤相触的时候将人瞬间冰封。
还有的同幻境中的白衣人一样诡异,明明身在几个将士的包围中,在他们手中的枪尖交叉着把他当胸穿透的时候,围住他的夔州将士却发现他们穿透的根本不是本人,而是一截木头。
可不管怎么样,他们的术在得到了阵势加护的将士跟游侠面前威力被削弱了,让他们根本不能如想象中那般轻而易举地抹杀这些人。
见他们被牵制住,陈松意也就没有选择先亲自动手杀死他们,而是转向了厉王:“我们上去。”
第 263 章
萧应离:“走。”
下一刻, 站在他们身后的人眼前就不见了两人的踪影。
“快追上!”
许昭等几人是反应最快的,随即是薛灵音跟岳小将军。
两人带着各自的人手,一踏入阵势范围, 就同样感觉到了力量的加持——
身体轻盈, 速度变快。
他们虽然心中震撼, 却没有留下来继续感悟这种神奇的力量。
前面的二人已经转眼登上了最顶峰, 难怪方才停在下方一点也不急。
“杀——!”
山上,青龙寨四面护栏还留着先前被雷劈留的痕迹,过半的夔州军都已经登顶。
他们一上来, 就能听到喊杀声震天。
这里的无垢教徒无论青壮还是老幼,全都举着武器或是残破的农具从寨中杀出来。
在发起进攻以前, 夔州军士就已经被再三耳提面命——无垢教的教众疯狂, 面对他们的时候只要记得一件事,杀。
当看到这些跟普通的老百姓没有什么不同,甚至有着自己的父母亲族影子的无垢教徒时, 他们也贯彻了这一原则——杀, 不管男女老幼, 一律击杀, 就同面对刚才的强敌一样,不能有丝毫的留手。
这些信众虽然疯狂, 但他们的躯体没有被改造过, 依旧还是肉体凡胎。
那些冲在最前面的青壮对上夔州军中的精锐, 或许还有一敌之力,可是后面的老弱妇孺就完全不是对手了。
很快, 青龙寨边缘的战场上就铺满了血。
各种武器, 各种残肢断臂掉落在地。
相比起毫不动摇的夔州军,薛灵音手下的游侠就没有这样坚定的铁则。
在看到这些教徒在他们手下完全没有还击之力的样子时, 有许多人眼中都流露出了不忍之色。
察觉到他们的想法,先前和他们一起被困在阵中,共同迎敌、彼此交付性命的夔州军并没有停下。
相反,他们挡在了最前面,继续朝着前方这些教徒施压,逐步向着青龙寨中间逼近。
他们陆续上来的不过才三千多人,无垢教的教徒却有八千之众。
包围圈收缩得很慢,而且对方不顾死活的攻击,让士兵当中也出现了伤亡。
其中一个士兵的刀捅入了面前一个疯狂的老者腹中,老者却像不知道疼痛一样,状若癫狂地朝着他扑上来,重重地把刀插在了这个年轻士兵的脖子上。
两人双双倒下。
以常人难以企及的速度从山脚上来,越过了大多数士兵抵达山上的陈松意看到胶着的战况,没有松开挽着厉王的手。
雨中,她的目光向着周围一扫,寻到了一个岗哨,带着身旁的人再次跃到了上方。
雨丝横飞,她挽着身旁的人,将真气灌注入了声音里,朝着下方那些不知死活的无垢教徒喝道:“让开!”
说完,被她紧紧挽住、从山下带到了山上的萧应离就看到她掌中现出了熟悉的火药弹。
伴随她的话音落下,那两枚火药弹已经脱手飞出,朝着底下人群不算密集的方向飞去。
剧烈的爆炸在无垢教众当中爆发,同方才的落雷一样引起一阵地动山摇。
猝不及防被掀飞出去的无垢教众发出了惨叫。
爆炸的威力比军队的冲击更猛烈,一瞬间就把场地清空了一片。
陈松意站在木头搭建而成的岗哨,上前一步踩着栏杆,在风中向前倾身,指间再次夹住了两枚火药弹。
下方抵抗的教徒像被驱赶的游鱼一样,气浪一散就再次爬起,又聚集过来。
他们的疯狂不减,先前的爆炸没有带来半点威慑。
陈松意沉着面孔,尽管掷出的火药已经减弱了威力,可即便如此,这样猛烈的爆炸对于正常人来说,应当也能叫他们畏惧了。
然而,这些疯狂的信教者却仿佛完全失去了害怕的本能。
少女低着头,目光在这些人脸上扫视。
天上闪烁的雷光照亮了他们的面孔。
这些人分明还是普通人的模样,力量没有增加,又没有被炼过,为什么会如此疯狂?
就算是无垢教母操控他们的精神,这样猛烈的爆炸也应当唤醒他们的本能,让他们退后才是。
除了催眠操控,无垢圣母还对他们做了什么?
来自高处的那一炸缓解了将士们的压力。
不过等这些教众反应过来,再次疯狂反扑,那种压力就再次回来了。
但是,见过了他们的疯狂,薛灵音手下的游侠也抛弃了先前的心慈手软,加入了清剿的行列中。
夔州军得到了援助,面临的压力再一次减轻,浴血奋战的队长们在杀死前方的敌人时,还在大声呵斥自己的手下:“稳住!”
“刀砍出去要快,拔.出来要爽!不要拖泥带水!”
“这些不是普通百姓,全都是手上沾染了鲜血的邪.教徒,该杀!”
反复这样吼了几次之后,因为杀死了这么多百姓而动作缓慢下来的士兵再次提起了战意。
在晴日里用来审判罪人的祭坛周围,地面都被信徒的血染红了,血流之多,连雨水都来不及冲刷干净。
陈松意指间夹着那两颗弹丸,想要再次投掷出去,却始终没有。
身旁的人伸手过来,压下了她:“不必再扔。”
杀伤力大的火药只有在爆炸之前才是威慑,而她刚刚已经试过了一次,没有动摇这些人的心智,再扔一次也不过是徒增杀伤。
现在两边的人马彻底混战在一起,难解难分。
就算是她也把握不准,怎样能不伤到自己人。
在他的手掌下,陈松意慢慢地放松了力道,屈指将这两枚火药弹收进了掌心。
两人静静站立在高处,底下有一战之力的无垢教信徒越来越少,后面陆续攀登上来的夔州军跟游侠却越来越多。
落在后面的许昭他们几个也上来了。
薛灵音一来就二话不说投入到了战场之中,岳小将军跟四名天罡卫一样,第一反应都是寻找厉王殿下在哪里。
当看到他在高处远离战场,跟永安侯在一起的时候,几人都放下了心。
那里远离战场,就不容易被伤到,随即,后面上来的几人也各自加入了战斗。
山上的战场,山下的战场。
陈松意的目光扫过,没有见到无垢圣母,也没有见到最忌惮的道人。
青龙寨的战场中,无垢教徒所占的地方越来越少,胜利的天平似乎在渐渐地向着前来清剿的队伍倾斜,可她始终没有放松紧绷的神经。
此刻,“血蛊”还没有出现,张俊所见过的“毒物”也没有出现。
现在只是脱离了加持的普通人跟普通人之间的战斗,一旦有额外的力量加入,局面就会再次变化。
不过,她在这里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然而直到北面的一支夔州军跟游侠队伍打穿了无垢教众的封锁,朝着青龙寨深处冲去,这两样东西还是没有出现。
——难道它们被制造出来,却没有留在无垢教吗?
她想着,转头对身旁的人提醒了一声,就带着他再次从高处落了下来。
从始至终,萧应离都没有加入战斗,只是安静地跟在她身边,没有任何的不悦。
对他来说,这绝对不是正常情况下他会做的,陈松意心中也明白这一点。
总之,如果今夜能够安然度过,顺利剿灭了无垢教,她会再向他请罪。
“无垢圣母不在这里,肯定是躲在里面操纵这些人!”
“我们过去把她抓了,解除了对这些人的控制就好了!”
“这里我们来过,她肯定在最里面那个青龙寨的大当家住过的院子,我带你们去!”
这群游侠来过青龙寨,刚才在作战的时候,自觉自己的手软拖了大家的后腿,因此现在一打破封锁,他们就冲在了前方带路。
天上还在行雷闪电,却不再是人为操纵。
地上的积水被脚步溅起,冲在最前面的几个游侠卯足了劲要找到无垢圣母所在,不让她逃脱。
这一队人在幻阵被破以后冲得最快,打得最勇猛。
现在,他们也像一把黑色的尖刀,朝着青龙寨深处突入。
青龙寨聚集的八千教众,在四面八方都有人攻上来围剿时,都已经离开了自己的住所,来到了祭坛所在的广场上,跟入侵者战斗。
此刻,他们住的地方就成了无人之地,只有一些零星的灯火,安静无比。
“就在前面,就——”
上一次就去过大当家住的地方、在里面搜刮过战利品的游侠指着前方,原本想说再拐一个弯就能看到。
可这时,前方的转角积水处却倒映出了人影,还有僵硬的、拖泥带水的脚步声。
他指向前方的手还定在半空中,见身后的同伴都停下了脚步,看着那个方向,于是也跟着转过头去。
只见远处一群脸色苍白的人,行动缓慢、摇摇晃晃地出现在转角。
他们大概有三四十个人,跟外面那些疯狂的无垢教徒不一样,现在才出来的这群人身上没有那种不顾一切的疯狂。
反而像是所有情绪都被抽干了,只剩下本能驱使,所以行动缓慢,犹如行尸走肉走在雨中。
因为他们看着跟那些见人就扑的教众不一样,和他们遭遇的游侠跟军士都没有立刻动手,心中还生出了或许可以沟通的念头。
那个跑在最前面带路的游侠就是如此。
他站在雨中,朝着对面这些缓慢靠近的人喊:“你们是什么人——是无垢教的人,还是被他们抓来的?”
对面的人没有反应,依旧缓缓朝他们靠近。
游侠放下了拢在嘴边的手——不能交谈,那可能就不能留下了。
在他身后,带领这支队伍的小队长扬起了手中的刀。
他用刀尖直指前方的人,沉声警告:“站住!不要再靠近,要是不想死的话,就躲到一边去!”
对面这些人依旧像是没有听见。
所有人心中都生出了一个念头,就是无垢教里大概就没有正常人。
他们杀穿过来,一路到这里,杀的人也不少了,也不在乎再多杀这几十个。
小队长于是不再警告,而对着自己的人说道:“不用留手,他们再靠近就杀光。”
“是。”
面对这样行动迟缓、没有武器、仿佛也没有什么战斗力的对手,所有人没有掉以轻心。
当这些人走到警戒范围内的时候,从夔州军中出来的将士就从两侧直接包围了过去,准备把这些人一口气压制。
在他们的刀举起,将要落下去的时候,陈松意跟萧应离才刚来到后方。
天上电蛇闪烁,陈松意在看到这些面色苍白、不似活人的人的瞬间意识到不对,立刻出声制止:“住手!”
然而,她还是来迟了一步。
哪怕听到了她的声音,还是有两个将士收势不住,一刀砍了下去。
被他们砍中的人伤口喷溅出了红色的液体,朝着他们的面孔袭去。
那星星点点的液体落在脸上,带来的却不是温热,而是一股剧烈的、腐蚀的痛楚。
“啊!”
两个被血溅到的将士立刻惨叫一声,手中的兵器掉在了地上,两手捂住了自己的面孔。
他们身旁的袍泽见到自己的同僚如此,第一反应就是上前去扶,然而身后再次传来陈松意的声音:“别碰,退开!”
小队长立刻下令:“后退!”
众人纷纷往后退去,中间让开了路,让从后面赶来的陈松意和厉王看到了前方的场景。
只见那两个被砍中的人伤口中流下的不是血,而是一堆蠕动的细长蛊虫。
虫子呈现出血红的颜色,仿佛是从人的身体里长出来的一样。
一脱离人体,它们就掉在了地上。
地上积雨,血色的蛊虫在其中扭动。
冰冷的雨水仿佛都在瞬间被烧得滚烫了,“滋滋”地冒出白雾。
那两个被砍伤的人脸上没有痛楚的表情。
成熟的蛊虫从它们寄生的身体里脱离出来,边走边掉。
先前被虫子溅到脸上的将士在倒地惨叫了一阵之后,已经没有了动静。
他们捂住脸的手原本生着血肉,可现在却迅速地从中间洞穿,像是有什么东西把他们的血肉吞噬了,只剩下中间的白骨。
退开的众人看着这一幕,感到不寒而栗。
而前方这些蛊虫的携带者还在不断地朝他们靠近,不管是谁在驱使他们,目标是在广场上交战的人群。
哪怕刚才没有砍伤这些携带者,等到了广场上、他们走进了人群当中,一旦被戳破了外层的皮囊,这些充满了腐蚀性的蛊虫就会溅落到任何它们能够攀附的活人身上,不分敌我,造成巨大的损伤。
在陈松意跟厉王朝着这个方向过来之后,同样杀出了包围追过来的薛灵音跟岳小将军等人看着这一幕,差点忍不住后退一步。
“难怪……”
薛灵音想起了七里村的血案,难怪在那个村子里没有看到凶手,没有见到凶器,只有满地的血。
如果是放这么一个带着蛊虫的人进去,血蛊洞穿了人的身体,只要伤处不在脸上,表面一看就没有什么问题,留下的就是满地的血。
“……该怎么办?”岳小将军紧张地吞咽了一下,他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见过这么多疯狂、不合理的对手,他在军中学习的杀敌技巧在这个时候仿佛都完全派不上用场。
在寂然之际,身后响起了疯狂的喊杀声:“他们在这里!”
“杀!杀了他们,不能让他们去打扰圣母!”
那些握着武器、跟他们决一死战的无垢教徒转移到了此处。
在发现有人杀穿了他们的包围、想去找圣母的时候,他们就脱离了战场,拼了命地杀过来。
前面有携带蛊虫的行尸走肉,后面有拿着武器、疯狂不怕死的无垢教众。
如果让他们会合在一起,这些人一定会拼着自己的命不要,也要将这些蛊虫送到前方的战场上,拉敌人一起死。
两相比较之下,陈松意立刻做了决断。
她转头对着身后的薛灵音跟岳小将军喝道:“拦住他们!”
随即,她又对还在前面的这支小队的夔州军将士和游侠下令,“退到后方去,一起挡住他们!”
“是!”小队长领命,一个手势带着自己小队的人迅速撤离,跟不断朝他们靠近的行尸走肉拉开了距离。
萧应离依然站在原地,审视着这些诡异的活死人。
后面已经再次响起了交战的声音,虽然前面的危险越来越近,但因为答应过她,来到青龙寨之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跟在她的身边寸步不离,所以他没有动。
陈松意手中再次现出了刚才没有砸下去的火药弹,萧应离见她转向自己,两人眼神交汇,没有等她开口,他便伸手从她掌中取走了这两枚火药弹:“我知道,我来。”
既然他们身体里装载着无数的蛊虫,一旦破开就会攀附上所有它们能够到的活物,所以在这里把他们的躯体炸开是最好的选择。
“我需要一点时间。”陈松意把投掷火药弹的事交给他,就是为了沟通天地元气,画出净化符。
依旧是借着天气之便,让雨水成为净化这些蛊虫的甘霖,不宜错漏。
她看了看四周,然后选择了一处,带着身旁的人跃了上去。
“从这里投掷,我说扔,殿下就扔。”
在这个高度把这些装载着蛊虫的活死人炸开,飞溅出来的血蛊应该就近不了他的身。
而这个距离,凭借他的力量,要砸中没有问题。
厉王修长的手指夹着那两粒火药弹。
在少女的手中显得有些个头的火药弹到了他手中,就像两个小小的玩具,没有什么杀伤力。
他收起了手,将这两枚弹丸握在了手中,对她点了头。
见状,陈松意便闭上了眼睛,重新专注于沟通天地元气。
像“五雷轰顶”那样的术法,以她如今的力量,大概可以再开四次这样的大型攻击。
因为要防着道人出现,所以她一直保持跟天地元气的一丝联系。
随着她心转意动,青龙寨上空的天地元气再一次产生了变化。
不过这一次范围不大,跟先前山脚下相比,所笼罩的不过是这一片住宅。
即便如此,那几个被拖在阵势之中,跟将士们交手的门徒还是感觉到了。
他们抬头看向了天地元气变化的方向——方才他们并没有见到容镜,现在上方有变化,难道他去了上面?
他活了下来,下山不是为了清理门户,难道目的还是去管这个明面上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应运而生的新生教派吗?
少女蹲在屋顶上,向上的掌心里积聚着雨水,其中雨雾蒸腾,仿佛变成了一个小型的循环。
雨幕成型后,她才伸出了另一只手,咬破了指尖。
鲜血混入了雨雾中,更加灵敏地引动了天地元气,随着她的指尖游走而凝聚。
厉王在她身边,看了一眼底下的前狼后虎。
无垢教众被阻拦,心急如焚。
他们不知道这边两个人在屋顶上想做什么,但却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可惜他们冲不破封锁,闹出的动静也影响不到陈松意。
她只是专心引动天地元气,在雨幕中构建着净化的符文。
对付蛊虫可以用火,可是在这样暴雨的天气,火点燃不了,那就借用雨。
厉王看了她一刻,调转目光朝着下方接近的行尸走肉看去,估算着他们跟这里的距离。
一旦超过安全距离,他就要带着身旁的人退到更远的地方去。
一步,两步,三步,他心中默数着,一旦这些东西进入十步以内,就要换个地方。
就在他数到第七步的时候,身旁的人睁开了眼睛:“扔!”
没有迟疑,厉王将劲力灌注于手上的两枚火药弹,朝着那些蛊虫聚合体掷了过去。
陈松意扔得远,用的是真气,而他用的是自己的力气。
两颗火药弹挟着劲风,在雨中划出两条近乎直线的轨迹,精准地落到了那些行尸走肉的脚边。
下一刻,轰然一声巨响。
爆炸的声音令在后方交战的双方都猛地一顿,下意识想躲开。
然而离爆炸最近的两人却没有躲。
他们看着这些人的身体被炸开,飞出来的却不是血肉。
作为饲养蛊虫的容器,他们的血肉肺腑早都已经变成了蛊虫。
然后,随着陈松意最后一笔落下,符文完成,雨水仿佛泛起了微光。
那些飞溅了一地一墙的血蛊被雨淋到,就像是被火烧着。
这些蛊虫一边发出古怪的叫声,一边像它们融化血肉一样,被雨水给消融。
被爆炸所吸引,转头朝着这边看过来的众人正好看到这一幕。
不管是夔州军也好,游侠也好,都觉得无比恐怖。
如果今天来的只是他们,一定会死在这里……
而等血蛊被融化干净,屋顶上的两人才再次跃了下来。
天罡卫立刻冲了过来。
岳小将军带着一支小队,稍迟一步,也跟了上来。
站在满地血水前的两人抬头,目标明确地看向了先前他们在屋顶上注意到的那座院子。
无垢圣母就在那里。
第 264 章
血蛊化成的血水仍旧冒着白烟。
用犯下了各种罪名的罪人血肉饲养出的蛊虫在被净化后, 仍旧残留着腐蚀性。
包括几个天罡卫在内,跟过来的二十几人都警惕地看着那一地血水。
待会儿过去的时候,一定要绕开。
而仿佛是特意在等他们, 陈松意在等到这二十来个人来到身后之后, 才朝着刚才锁定的无垢圣母所在的方向掠了出去。
眼看向来在战场上来去如风、叫对手胆寒的殿下今日完全交出了主动权, 又被永安侯带着消失在面前, 秦骁等人在深感违和的同时也连忙追了上去,同时不忘谨慎地绕过地上的红色水洼。
后方,被薛灵音和她的手下拦住的无垢教众见一行人朝着圣母所在的方向去, 转瞬就在转角处不见了踪影,脸上的神色一下子变得更疯狂了:
“拦着他们!不能让他们过去!”
这些凡夫俗子有什么资格去面见圣母?
“滚开!”
来自他们的攻击变得更猛烈, 仿佛要以命换命, 从挡住他们的游侠跟士兵里杀出一条血路。
这一幕跟刚才夔州军攻上青龙寨的时候攻守逆转。
在他们不要命的冲锋之下,封锁被打开了缺口,其中三人冲了出来, 就要咬牙切齿地追上去。
然而, 三人朝着前方冲出还没有两步, 黑夜里就有一道银色的光闪现。
一杆银枪如同蛟龙出水, 横在他们面前。
三人在冲刺中被这杆银枪一阻一挡,立刻不由自主地倒飞了出去, 惨叫响起, 重重地摔在地上。
捂着如遭重创的胸口, 他们支撑着布满泥水的地面坐起身,看向手持银枪阻挡了他们的人。
雨水落在薛灵音的手背上, 顺着她的枪杆往下滑落。
在坠落之前, 被枪头之下系着的红缨所阻。
长.枪出手,横扫八方, 身着红衣的薛灵音横枪于手,目光冷然地看着这些无垢教徒:“想闯?只管一试。”
……
在薛灵音封锁了前往青龙寨深处的这条路,跟后面围过来的夔州军一起,阻挡了这些前赴后继的信徒时,先一步离开的众人在过了转角之后,就看到了那座院子的正门。
陈松意放慢了速度,让身后的人跟上来。
血蛊已经出现过了,下一个就是毒物,没有在转角之后埋伏,会是在那个院子里吗?
她的危机感应并没有给她以提醒,一行人顺利地来到院子门外之后,岳小将军就带着他的士兵绕到了前方,一个手势下令,跟随他而来的夔州将士就上前踢开了院门,率先冲了进去。
跟他们想象的不同,院中什么也没有。
既没有疯狂的教众,也没有刚才那种带着恐怖蛊虫的行尸走肉。
在下着雨的夜晚,这里跟外面充斥着厮杀的战场就好像两重天地。
只是一墙之隔,外面的一切却仿佛都跟这里无关。
跟在陈松意身边,厉王踏了进来。
那二十几个夔州军将士已经在台阶下排成了两行,呈防卫姿势把他们挡在身后。
他抬眸看去,见到在这个栽种了一株巨大槐树的院落中,等待他们的就只有一个人。
哪怕没有陷入过幻阵,在见到屋檐下站着的身影时,他也第一眼便确认了她的身份——无垢圣母。
她的身形中等,相貌普通,穿着一身白衣,就是常见的年轻妇人。
与别不同的是,她的身上带着一种悲悯的神性。
“别看她的眼睛。”
一个声音在所有人耳边清晰地响起。
想起刚才在幻阵中那些同袍听她说了两句话就抛下手中的兵器,脱离队伍的画面,跟随岳小将军而来的夔州军将士都立刻移开了视线。
至于没有体验过无垢圣母的催眠操控的天罡卫,他们也都在来的路上听了无垢圣母的厉害之处。
从踏进院子看到这个站在屋檐下的白衣女子开始,他们就一直没跟对方视线接触。
发出的提醒的陈松意无惧于她的能力。
在能够看穿过去未来的双眼中,一切幻像皆是虚妄,就算无垢圣母能够干扰到她,要恢复清醒也只是一瞬之间。
她松开了厉王的手,上前一步,来到了台阶上的显眼处,却没有离身后的人太远。
随着她从身边离开,感觉到伴随了一路的温度离去,厉王修长的手指动了一下,压下了想去把她捉回来的条件反射。
雨水顺着屋檐落下,成串地流下来,截断了院子两头的视线。
在如同落珠的雨帘中,陈松意目光与无垢圣母相遇,用上前的动作将这个女子的注意力往自己身上吸引了过来。
确定她在看自己之后,陈松意才平静地开口问道:“那些四柱纯阴的幼童在哪里?你派人把他们绑来做什么?教会你操纵人心的术法的人在哪里?你带着这么多人登上青龙山,难道是想在这里自立为王,跟朝廷分庭抗礼?”
少女的发问一句接一句,句句皆直指核心,这便是她想问无垢圣母的几个问题。
只要她回答,一切信息就能够串联起来,让真相变得清晰。
无垢圣母看了她片刻,似乎察觉到了眼前的人跟她所见的其他人的不同。
她眼中的悲悯光芒没有褪去,只是对陈松意生出了几分审视,随后开口回答了她:
“我是观音大士留在人间的化身,为渡众生苦难而觉醒,在梦中因她点化而得到力量。
“那些孩子是我让人去找来的,我想要世间众生平等,那些孩子就是通往彼岸的浮舟。你是追着他们来的?”
陈松意因她的话而皱起了眉:“犯罪之人自有律法审判,你所谓的平等,皆是由你的主观来判断。你定下的标准是要一个母亲为她幼子的死偿命,是让罪不至死的人去接受酷刑。你杀死了那么多人,又让那么多人追随你而失去性命,照你所说,你又该受什么审判?”
无垢圣母因她的话而露出笑容,看她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这些牺牲都是必须的。如果需要有人去承担这些罪孽,皆由我来偿清也未尝不可。人皆有罪,而在无垢教里,罪孽是可以清偿的,你——”
她看着陈松意,一双眼睛似乎因为她身上的命运色彩而迷惑入神,然后又转回了原本的颜色。
“你有罪,但你也是遭受不公,才会这样做……可惜,若是你早日遇到我,也不会误入歧途。”
她像是为陈松意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与无垢教为敌而感到惋惜。
没有直视她眼睛的众人从眼角余光瞥见她伸出了手,同在幻阵中迷惑人心一般,向陈松意发出了邀请,“迷途知返,来加入我吧……现在还来得及。”
话音落下,她的眼中流转起了虚幻的光芒。
紧接着,台阶前原本手持武器向着对面,呈护卫之势的夔州军将士就调转了枪头转过了身,将手中的兵器对准了台阶上的几人。
岳小将军手中的刀铿然出鞘,反应极快地挡在了厉王面前:“混账!你们想做什么?”
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己带过来保护殿下的人竟然会这么轻易就被操纵,反过来向他们刀剑相向。
“喝——!”
在这些被操纵的将士动手的瞬间,他跟四个天罡卫也同时动了。
双方缠斗在一起,从屋檐下打进了院中。
转眼间,留在台阶上的除了萧应离,就只剩下陈松意。
“是幻阵。”
萧应离听她说道。
他们虽然听了她的话,避免了跟无垢圣母眼神接触,可是先前在幻阵中就已经被种下了暗示。
现在来到这里,暗示一发动,他们同样要成为无垢圣母的傀儡。
院中一片混乱。
没有受到操纵的四个天罡卫跟岳小将军,每人都要对上四个以上的夔州军将士。
被操控的夔州军精锐比起外面的教众来杀伤力更强。
他们不光有着四人结成的战阵,而且穿着铠甲,少有弱点暴露在外。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站在屋檐下的无垢圣母又看了陈松意一眼,没有停留便转身朝着门内走去。
她要走!这个念头袭上了陈松意的心头,令她下意识往前一步。
她想要追上去,可不管是秦骁他们也好,岳小将军也好,此刻都被失去清明的夔州军缠住。
无垢圣母还有能够杀人于无形的“毒物”没有放出,她不能留厉王殿下独自一人在这里,但也不敢冒险就这样带着他追上去。
——就怕道人在里面等着请君入瓮。
“他们应付得来。”
在她犹豫之时,熟悉的声音却在她耳边果断地响起。
随即,厉王上前,伸手从自己身上的衣服撕下了一条布,利落地把两人的手绑到了一起。
感觉到手上传来的紧缚,陈松意低头,看向了自己跟他被绑在一起的手。
只用一只手,厉王也利落地打好了结,然后抬起了手臂,在她面前展示:“寸步不离,这样你总该放心了——追上去。”
从她的反应来看,这样确实有效。
熟悉的失重感再一次袭来,萧应离只感到身体一轻,一下就被带离了原地。
两人穿过了院中正在交战的众人,掠向那扇门。
在途中,他还顺手夺了一把刀,握在了空着的左手里。
头顶的雨停了。
他们进入到了室内。
第 265 章
山顶上, 战斗进入白热化。
无垢教众抵抗渐渐无力,夔州军一方取得压制以后,传令兵放出了信号弹。
“咻”的一声, 信号弹窜入天空, 在雨中绽放, 然后又是接连两下。
山脚下, 已经离开了营帐的岳指挥使看到信号,知道上面的局势是被他们把握住了。
但是,他脸上紧绷的线条依然没有松弛下来。
因为他最想见到的、应该由儿子发出的代表罪首伏诛、一切结束、殿下将平安归来的信号还没有出现。
没有消减的雨势中, 他目光落到半山腰上。
看着那处依然没有结束的战斗,他的眼里浮现出了一丝焦虑。
有这样的兵力还不能够取胜, 这些邪.教徒的疯狂超过了他的预料。
早知道就应该带更多的兵力出来, 他想,早知道就该拼死请命自己上去。
青龙寨,栽种着巨大槐树的院子里。
雨中的交战依然没有停息, 刀剑交碰的声音不断地传进室内。
来到了屋内的陈松意跟萧应离适应了室内的光线, 目光朝着不同的方向搜索过去。
曾经属于青龙寨大当家的院子在被无垢教占领之后, 成为了无垢圣母的日常居所。
这里原本的格局没有改变, 仍然保留着青龙寨原本那位大当家的品位,看不出女性的标志。
“没有人。”两人各自搜索过了不同的方向, 交换了信息, 取得了共识。
这里不存在人气, 也不像是有埋伏,应该再往里走。
这个院子在后方没有开辟另一道门, 就只有前院一个入口, 无垢圣母就算操纵人心的能力再厉害,在得到这力量之前, 她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年轻女子,身上没有轻而易举能逃出生天的武力。
所以,她不在外间,只可能是躲进了里面。
萧应离对她一点头,这就要走在前面,然而陈松意却用两人绑在一起的那只手握住了他,在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时候,把他拉到了身后:“我在前面。”
从被说穿她最在意的是他的性命以后,她在他面前就再也不掩饰自己的保护欲。
他没有和她争,只是顺从地退到了她身后,陈松意才继续向前走,握着他的那只手却没有松开,而后者也没有提醒她。
青龙寨的大当家所住的院子很宽敞,从外面进来以后还有一出。
那么多房间,原本需要一个一个地找过去,但陈松意依然跟天地元气勾联,所以在来到后方以后,她就再次闭上了眼睛,将天地元气变作了自己知觉的延伸,去查探周围房间里的生气。
肉眼可以被蒙骗,但化身天地之间无处不在的气流,就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活着的生物。
她闭上眼睛感知了片刻,很快又睁开眼睛,对身旁的人说道:“她不在这里。”
这不可能。
这个院子没有别的出口,只是这么短的时间,她也不可能跑远。
她是要依靠信徒而存在的伪圣母,追随她的八千教众都还在外面跟夔州军和游侠厮杀。
她要是就这样离开,就等于抛下了积攒起来的基业,变成了掀不起风浪的孤家寡人。
厉王的目光在这个院落中扫过,扫向那些敞开着门的房间,突然开口道:“会不会有密道?”
如果她通过密道逃离,那陈松意感应不到她也是正常的。
他一提醒,陈松意就立刻反应过来。
厉王感到自己的右手上传来了牵扯的力量,收回目光,就见到她跟自己绑在一起的左手抬了起来,纤细的手指以令人眼花的速度掐算。
然后很快,那手指就停住了。
陈松意的视线径直落在了院子一角的假山,找到了这个院落里的密道所在:“那里。”
他们在来青龙寨之前,薛灵音就已经把自己所掌握的信息都告诉了陈松意,甚至给她画了一张地图。
只不过在她知道的信息里,却没有提到青龙寨的密道。
因为她带着人来突袭青龙寨、剿灭这里的人时,青龙寨的大当家没有从密道逃离,而是选择了跟带着军队来的薛灵音正面硬刚。
大概是他所得到的信息跟薛灵音的实际实力有出入吧。
那个没有被大当家启用过的密道就藏在假山里,入口隐蔽。
找到入口以后,陈松意将手里的刀插回了背上的刀鞘,手中换上了符。
厉王跟在她身后,手中仍然提着抢来的刀。
从隐藏在假山里的入口进去以后,就是向下的台阶,里面的光线更加昏暗,台阶不知延伸到了哪里。
陈松意的眼睛在黑暗里仿佛也有着光芒,她的脚步很轻,跟她离得极近的萧应离可以感觉到她整个人都在蓄势,一旦遇到敌人,随时可以暴起伤敌。
台阶越往下,从入口处传来的声音跟光线就越微弱,这个密道不知挖了多远多深,仿佛一直挖到了山腹中。
这个想法在他们走到台阶底部的时候得到了证实。
在这座山上经营多年的青龙寨大当家确实很用心,连被强敌来围剿要如何脱身的后路都想到了,就是可惜一时热血上头,没有跑。
他挖空了山腹开凿出的空间,自己没有用上,便宜了后来占据了这里、成为主人的无垢教。
两人来到这个密道通向的空间中,在下来的通道中没有光芒,可是到了这里,被开凿出来的山壁上仿佛附着会发光的矿物。
幽幽的光芒提升了能见度,不必点燃火折子也能看到周围的景象。
陈松意手中仍旧持着几张符,没有因为这空旷无人的四周而放松警惕。
山腹中的空气潮湿,水仿佛能凝结成实质。
被她拉着手没有挣脱,安静地跟在她身后的萧应离鼻翼微动,嗅了一下空气中的气味:“有没有闻到……”
“有。”
陈松意简短地答道。
空气的潮湿不光是因为雨季,也不光是因为这里是在巴蜀的山中。
她维持着把厉王护在身后的姿势,朝着被矿石的幽光映照的池子走去。
那些池子像是已经干涸了,在干涸之前,里面装的大概是大量的血水,池底现在凝结的血垢呈现出乌黑的颜色。
而在池壁上还有很多被腐蚀的痕迹。
她的目光在这些已经被废弃的池子上扫过。
有一些画面碎片或许是因为某种强烈的痛苦或者执念停留在了这里,闪现在了她眼前。
因为她在血池前停住了脚步,所以萧应离也停下了。
而他跟她不一样,他没有她那样的眼睛,从这些池子里看不出更多的信息,他便注意到了其他细节。
山洞开凿的痕迹比较久,但是这些池子却是新近建成的,建造的手法很是粗糙,显然没有打算使用太久。
池壁上腐蚀的痕迹让他有种熟悉的感觉,刚才在前往这里的路上,那些血蛊的载体被炸开、蛊虫飞溅到墙上,留下的就是类似的痕迹。
所以说,刚才那些人就是从这里被放出去的?
而除了池子,他还注意到在更角落的地方放着两个笼子。
他下意识地想朝那个方向走,一动,就牵扯到了旁边的人。
陈松意从那些零散的、不成整体的碎片信息中回神,看向了他,就见他指向了远处:“过去那里看看。”
他们进来本来是要追踪无垢圣母,可是在见到这些血蛊孵化池的时候,心神却被吸引了。
陈松意顺从地跟他一起往那个角落过去,这一次,她没有再把人挡在身后,而是跟他并肩而行。
等来到那两个笼子面前,他们就看到了精铁打造而成的笼子上。
很多地方都泛着幽蓝的光芒,而在笼子里有着不知什么动物的尸骨。
那堆骨头呈现出深黑的颜色,仿佛浸染了剧毒,因为性质的改变,所以碎得看不出原形,不知这是属于人还是属于其他动物。
在这里,陈松意没有见到方才在血池上残留的信息碎片。
大概因为就算这里关着的曾经是人,在浸染了剧毒之后也很快失去了神智,没有留下什么清醒的情感或是执念。
山腹中的空间将外面的雨声跟打斗声都隔绝了,他们来到这里,看到了这些遗留的痕迹,却没有得到什么切实的线索。
“果然,还是要找到无垢圣母。”厉王听身旁的她轻而坚定地道,“不是活物,我读取不到完整的信息。”
厉王才想开口,在这个僻静的空间中忽然就响起了机关运作的动静。
他立刻抬头,目光锐利地朝着动静传来的方向望去,陈松意的反应比他更快,再次一托住他的手臂,两人就朝着那个方向追了过去。
在山腹宽敞的空间里,还连接着不同的通道,每一个通道尽头的空间大概都有不同的功能。
机关动静响起的那个方向是东边,穿过了石壁粗糙的、可以供两三个人同时过去的通道,来到接近出口的地方时,他们就见到出口处站着一个青年,手里拿着个火把。
虽然两人都没有见过他,但他们都一眼认出了这就是活着从七里村逃出来、被关在县衙大牢以接受保护,却在无垢教的人来劫狱的时候被一起带走的张俊。
他的神情看着不像是完全的混沌,但也不像是清醒状态。
在他们到来的时候,他面前那扇厚重的石门正在放下。
刚才两人听到的就是这个声音。
“张俊!”陈松意叫了他一声,名为张俊的青年却没有反应。
他的手仍然按在放下断龙石的机关上,在目光被落下的巨石截断的时候,抬手就把手中的火把扔了进来。
第 266 章
——不好, 这里堆放了火药!
在京城的时候,狐鹿就曾经想要炸了京城的军工坊。
没想到到了蜀中,在青龙寨, 他们还是用了同样的手段。
两人几乎是同时意识到了这一点。
本能的, 萧应离转身就想带着她逃离。
陈松意的反应永远比他更快。
已经快要恢复到第二世同等水平的暴烈真气一下运转到了极致, 让她的身影化作了比风更迅疾的残影, 带着身旁的人就往他们刚才来的方向掠去。
身后,张俊抛出的火把落在了堆满了整个出口的火药上。
火星四溅,随后在通道里引发了剧烈的爆炸。
轰然一声, 地动山摇,空气里迅速爆发出了可以灼烧一切的高热。
小小的空间令爆炸更加猛烈, 火焰的高热从身后猛扑过来, 犹如火龙追着两人。
之后,埋藏在其他位置的火药被接连引爆。
一阵猛过一阵的爆炸将半座山都炸塌了,在空旷的山腹空间里也引发了连环的反应。
真气在经脉里狂涌, 陈松意将速度提升到了极致, 一口气奔向了血池所在的方向。
凹陷的血池跟地面有着一定的距离, 在爆炸的冲击跟火光来到背后时, 她带着厉王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爆炸令顶上的山石松脱,纷纷坠落, 被她守护的萧应离毫不犹豫地抱着她一个翻身, 让她躲在了身下。
以自己的身体作为防护, 厉王在疯狂坠落的山石下护住了她。
院中,原本在交战的双方不管是清醒还是不清醒, 都被从脚下传来的震动晃得摔倒在地。
随即, 无垢圣母留下的精神操作产生了缝隙,夔州将士的意志找到了空隙, 一举脱离了掌控。
可是,在意识到爆炸的源头正是来自后面的院子,刚刚去追击无垢圣母的两人正在其中的时候,本就清醒的几人却猛地变了脸色:“殿下!”
几个天罡卫跟知道两人身份的岳小将军脸色苍白地爬起来朝着里面冲去的时候,刚刚封锁了无垢教教众,赶到院子门口的薛灵音正好听到这一声悲鸣。
她猛然意识到了里面那两人的真实身份,立刻带着自己的人仓皇地跟了进去。
山下,看着在半山腰处发生的爆炸,感觉到传到脚下的摇晃,岳指挥使的脸色就同身在上面的儿子一样。
“殿下……殿下……”他第一反应就是要奔上山去,可是指挥的职责却在他奔出一步之后,将他牢牢地定在原地。
而这爆炸就像是一个信号,原本在半山腰上跟一众夔州军将士缠斗的四人顿时不再恋战,迅速脱离了战局。
他们虽然很难把这些得了阵法加持的夔州军精锐杀死,但是想从他们的包围下逃脱却是轻而易举。
在夔州军的眼皮底下,他们化作了猛禽,身上道袍一振,弹开了落在身上的雨水,迅速飞跃下了山,朝着不同的方向奔去。
“站住!”半山腰上的士兵追不上他们,原本设置在山下负责阻拦的将士也被他们轻易地越了过去。
他们的速度近似非人,一旦下决心抛弃这里逃离的时候,作为对手的夔州军就追都追不上,只能看着他们没入山林,几个起跃就不见了踪影。
去山上发生的爆炸中确认厉王殿下的安危,跟追击这些用非人的速度逃离的无垢教帮凶,岳指挥使陷入了两难的抉择。
爆炸发生的地方,烟尘还没有消散,就在他下定决心要召回那些追出去的士兵,集体上青龙山去查看跟支援的时候,从山下的众人身后出现了十来个同样穿着道袍的身影。
只看他们的衣着,跟先前逃离的那四个人十分相近,但在气质上给人的感觉却十分不同。
他们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行动同样迅疾,两三人一组,不必看方向仿佛就能追踪已经消失在山林中的几人。
他们后发先至,很快越过了追击出去的夔州军将士,如同白色的巨鸟一般没入了山林之中。
这一变故令刚刚下定决心撤回自己的人马,不再追击的岳指挥使又再次动摇起来。
然后,他就听见不知从哪个方向响起了一个声音。
那声音穿透了雨幕,回响在空山之中,说道:“天阁清理门户,叛徒危险,请尔等回避。”
听到这话,岳指挥使想起方才那几个人表现出来的棘手,最终还是决定听从这个声音的劝告不去管,直接下令让剩下的所有人上山。
爆炸的巨响平息后,空旷的山腹空间不复先前,四处都是凌乱堆积的石块。
原本被挖出来的血池现在被重新填满了,没有停息的雨从山壁上炸出的洞飘落下来,带来一种静谧的氛围。
因为爆炸而起的烟尘弥漫在整个混乱的空间中,对比之前爆炸的时候,四周变得非常安静。
最靠近通道的那个血池,大片堆积的巨石底下,角落里被挡在身前的人用手臂跟胸膛支撑起的空间中,陈松意听见厉王的声音响起,问道:“可还好?”
“我没事。”被他护在身下的陈松意听着他的声音,从其中判断他应该没有受什么致命伤,“殿下呢?”
“我也没事。”萧应离判断自己应该是肩上被石头砸到了,不过问题不大。
尽管如此,陈松意却没有原谅自己的失职。
本来应该由自己保护他,可是在危险时刻,被保护的却反而是她。
在那些石块落下来,要砸在他们身上的时候,她只来得及催动手上的符,在他身上加了几层防护。
对像刀剑那样的攻击或者是邪术都有效的符文,在面对巨石坠落的时候,却不知道能产生几分作用。
昏暗狭小的空间,萧应离抬头,再次谨慎地确认了一番。
不知是自己运气好还是怎样,落下来的那些山石互相支撑,在血池的角落形成了这个空间,并没有太多的重量落在他身上。
而因为血池跟地面的高度差,还有这些倾覆下来的石头,爆炸的威力也没有对他们造成损伤,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但是,想要从这里出去,似乎就要依靠外面的人进来把他们身上的石头搬开,才能清理出可以通过的地方。
否则,要是自己贸然动作的话,很可能会引发剧烈的坍塌。
明明像刚才那样的危机都没有事,却死在危机过后的坍塌,就完全说不过去。
无垢圣母应该已经从刚才的通道离开了,张俊被她所操控着,一直在出口等她。
在她现身后,等作为追兵的自己两人追上来,他就立刻引动机关,然后点燃了堆满半个密道的炸药。
如果不是两人当中,有像松意一样修习了《八门真气》的高手,而且又有干涸的血池这样的地形,他们在遭遇爆炸的当刻,就要葬身于此了。
总体来说,只有他们两个下来,还是明智的决定……
“……做什么?”
萧应离正在想着,就感觉被自己护在身下的人伸出了手,从自己的肋下往背后探去。
因为他的背部跟坠落的石块之间还有着缝隙,所以陈松意的手可以伸得进去。
“看能不能出去。”少女的声音在靠近他胸膛的位置响起。
以《八门真气》的爆发力,如果外面的石头不算多的话,那她就可以将真气倾注于手掌上,把石头直接破开,两人就不用在这里等待救兵了。
萧应离:“等——”
在他说出阻止的话之前,陈松意就已经试探过了。
一推之下,石头纹丝不动。
把他们封在这里的石头上像是坍塌下了更多的部分,哪怕她逐渐加大了力气到临界点,推起来也是完全没反应,再推下去反而有可能引发这个内部空间的坍塌。
她于是收回了按在石面上的手,放弃了从内部出去的念头。
察觉到她放弃了,萧应离才在黑暗中松了一口气,想要开口让她等一阵,外面的人应该很快就会进来找他们。
只是还没开口,厉王殿下随即又感到那只手落在自己的背上,然后贴着他的背跟山石之间的缝隙移动。
“……”哪怕是在这样的时候,刚刚脱离生死危机,他也因为她的手在自己背上的触感而心头一跳。
陈松意再次听见他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无奈地道,“这又是做什么?”
“怕殿下受伤了,自己却不知道,让我确认一下。”
陈松意一边摸索确认着他的骨骼,一边补了一句,“毕竟是我判断失误才连累了你——冒犯了。”
因为对道人的忌惮跟信息差,她失去了平常心。
进入这里之后,只顾着警惕道人的埋伏,却忘了除了道术以外,这个空间里还可能隐藏着更直接的可以取走他们性命的手段。
这个由青龙寨的大当家在山腹中挖出来的空间明显是废弃了,不管他们是在这里炼制了什么也好,都跟被掠夺来的孩子一样早就被转移了。
把自己等人引到这里来,一来是为了故布疑阵,给他们的转移争取更多的时间,二来或许也是存着这一炸可以把他们杀死的心思。
如果是用八千教众就能够换取厉王的性命,那这笔买卖就太划算了。
无垢圣母会放弃上面那些为自己而战的信徒,也是因为得到了更强的力量,可以随时转移吧。
在崩塌到来之际把她压在身下,用手臂跟胸膛支撑起了一个空间的,是整个大齐最尊贵的天潢贵胄之一,却同样也是久经沙场,在与草原王庭的交战中练出了武将体魄的统帅。
他的背脊宽阔,她用自己的手去确认有没有损伤的时候,一手甚至不能完全触碰到边际。
为此,她只能在下方越发靠近了他,好让自己的手能触碰到的地方更广一些。
这样一来,她的耳朵就贴在了跟他的胸膛极近的位置上。
在这个昏暗寂静的空间中,陈松意可以听到从他的胸膛里传来的心跳声,沉稳有力,叫人心安。
“殿下。”支撑在她的上方,作为山石跟她之间的一层抵挡的萧应离听她问道,“你的心为什么跳得这么厉害?”
第 267 章
在这样狭小的空间, 又这么安静,他的心跳变化肯定无所遁形。
萧应离先尝试了一下,将过于快的心跳压下来, 但没有什么成效。
扑通、扑通、扑通——
安静的空气里, 心跳声的存在感变得更强了。
陈松意的右耳贴近他胸膛的位置, 哪怕中间还有着一寸距离, 那急促的心跳也仿佛直接冲击她的鼓膜。
如果不是不光用手掌确认了他身上没有伤,还顺势注入了真气检查经脉,她一定会断定他在说谎。
她思索了片刻这种时候自己该怎么做, 以两人此刻置身在血池角落形成的空间里的姿势来说,并不舒展。
她的一只手还跟厉王绑在一起, 随着他手臂支撑在池壁上的动作而举起。
所以, 刚才她检查他身上有没有伤的时候,用得上的只有一只手。
砂石的掩埋下,一点光线都透不进来, 而且空气稀薄, 也不能点亮火折子来查看。
两人彼此都看不见对方的神色, 所以被心跳泄露了一丝内心情愫的厉王殿下也就不用担心就这样被看出什么端倪。
相反, 这样与外面都隔绝、仿佛就只剩下他们两人的黑暗,让他先前不打算这么早告知她心意的想法动摇了一下。
外面来救他们的人还不知什么时候来, 黑暗的存续仿佛没有止境, 眼下似乎成为᭙ꪶ 了他告知心意最好的时刻。
——应该说吗?
在他心里闪现出这个念头的时候, 停留在他背上的那只手又动了起来。
那只原本半环抱着他在检查他伤势的手,以一种安抚的节奏在他背上轻轻地拍了拍。
尽管少女什么话都没有说, 但这个动作再清晰不过地表达出了无言的安慰。
她这是以为……他在害怕?
维持着庇护她的姿势, 厉王的神色在黑暗中变得有些微妙,甚至手臂都无力了一瞬, 先前生出的那点动摇也在这一刻被冲散了。
陈松意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这个动作甚至里没有多少属于女性的轻柔,只是单纯的安抚。
尽管她知道这样护住自己的人,是已经经历过无数厮杀,在战场上遇到过更恶劣境况的战士。
但是像这样的爆炸坍塌,跟在战场上的厮杀是不一样的。
他的心或许没有察觉这后怕,但他的身体会反映出他的想法。
这个时候不需要多说什么,作为存活下来的两个人,只需要在这里相互支撑,等着外面的人把他们挖出去就行。
就在她以为有很长一段时间,厉王都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以自己的身体护住了她的年轻王者却在黑暗中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害怕?是因为预见了我会死吗?”
那在他背上轻拍的手掌一顿,萧应离便明白自己猜对了。
她可以看见未来,或许就预见了他会死在草原王庭的国师手上。
或许,她还预见了她自己在此人手上的失败,才会这样忌惮。
在厉王说话的时候,他的声音也在胸腔里引起了共鸣。
陈松意听得到,那失序急促的心跳声也重新恢复了原本的沉稳。
显然,不管先前他是为什么而心跳失常,现在都不会了。
她于是将停在他背上的手收了回来,放在了身旁的空隙上。
“我不会让你死的。”
她说,同时在心里补充了一句,这一次我不会让那个道人成功。
她的声音从他的胸膛位置传来,像是整个人缩在了他的庇护之下,完全由他保护着。
这让被她挡在身后保护了一路的厉王感到了一些平衡。
而她虽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却侧面证明了他的猜测——
她为保护他而来,却在未来见到过他的死亡。
他想着,在黑暗中另起了一个话题,问道:“常衡他们跟你说过我第一次上战场时发生的事吗?”
常氏兄弟是跟她一起活动得最多的天罡卫,也是从他第一次上战场时便跟着他的人。
在萧应离想来,他们跟她一起的时候,应当会聊一些过往的。
可是听完他的问题,被他保护着的人却摇了摇头:“没有。”
既然没有,厉王便说起了自己第一次上战场的事,他说:“那时草原王庭的上一任单于还在,经过了一个冬天,草原的骑兵照旧来边关掠夺,两边交战得很激烈。我带着一队兵去后方扰乱他们,边打边跑,跑得太远了,几乎迷了路。”
在陈松意的认知中,厉王从在世人面前崭露头角开始,就已经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战神了,她从来没有想过他还有在战场上迷路的时候。
仿佛察觉到她在想什么,厉王低下头,向着她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知道自己目光的落处应该是她的发顶。
他曾经在江南会馆外的马车上还有之后的相处时,不时就会在她身上闻到的草木清香,在这个时候飘进了鼻端。
他不确定这是自己的错觉还是什么,毕竟他们所在的地方是干涸的血池,血腥气味掩盖过了一切,不应该再闻到这种清新的香气才是。
可是这错觉般的熟悉气息,让他在黑暗中也确认了她就在那里。
于是,他继续说道:“不管后来你听到我怎么厉害、在战场上如何让草原人避之不及,那也是我第一次领兵作战。”
“迷失方向、掌握不到有用的信息固然会令人没有底气,害怕要遭遇草原人的骑兵,就这样覆灭在那里。可作为将领,我要做的是保护我的士兵,带着他们出来,就要带着他们回去。
“而要做到这一点,就要让自己有一颗无论何时都无所畏惧的心。就算强敌环伺,就算掌握的信息不足,不能让你像往常那样作出准确的判断,设下完美的局面。”
“久经沙场的老将在遇到全然陌生的战场时,会有更大的几率把队伍完整地带回来,就是因为他们积累了足够多经验,可以在无法获得信息优势的时候,也能作出正确的判断。
“陌生的敌人,多交几次手你就了解了。别畏惧他,没有经验就从现在开始获取,就像今天这样。而我相信,你一定会保护好我。”
他的意思陈松意明白,就像今天他们没有死在这里,就是因为她比别人多了一世的经验,熟练地应用了《八门真气》,在绝境中夺取了生机。
道人的不可测算和这些超出了她两世阅历的状况,都会抵消她在信息上的优势,而她先前就是太倚仗自己的“先知”了。
“我明白了。”她说。
面对强敌,需要保持无惧的心,在不能像从前一样占据信息差优势的时候,就要采取另一种作战方式。
不能算无遗策,那就总结过往交手的经验去随机应变,不能让自己被束缚住了。
从她的声音里,萧应离可以明显感觉出她振作起来,恢复了平常,“他们废弃了这里,应该不会再这样集中于一处,等我们去抓了。等从这里出去以后,我们就去风雷寨找我师父。”
尽管不知道山下天阁的人已经来了,她还是做出了取舍。
蜀中的混乱已成定局,而在这里被孵化、制造出来的东西,道人是不会把他们留在蜀中的。
两人刚才查探的时候,这里人活动的痕迹已经不新鲜,多半是养成了气候,早早被送去了更远的地方——比如边关。
让蜀中陷入尸山血海,如何比得上让边关重镇直接变成死城,再无力抵挡草原骑兵的入侵呢?
在两人说话的时候,一直安静的外面终于传来了声音:“殿下——殿下!”
“军师!军师!你们在哪里?”
是他们找到了通道下来,在坍塌堆积的山石中清理出了一条路,逐渐靠近了两人所在的位置。
两人立刻停止了交谈,陈松意再次伸出了手,按在萧应离背后的石头上,催动了劲力。
原本坠落下来,把整个血池都填埋的山石里立刻传出了声响。
而受到力劲催动,顶端的石头滚了下来,在被火把的光芒照亮的空旷山腹中,这一动静立刻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那里!”举着火把的许昭第一个确认了位置。
下一刻,带着人下来的岳小将军跟薛灵音都跟着他们一起奔了过来,然后召集身后的人马,开始徒手翻开这些堆积的山石:“快……快点!”
此刻,被埋在这里的二人是什么身份,都已经不再是秘密。
不管是寻常的将士还是游侠,又或者薛灵音本人,在合力搬开这些巨石的时候,手都在颤抖。
这么大的石头从高处砸下来,底下人会变成怎么样?他们完全不敢去想。
就算能在石头下活下来,那刚才的爆炸呢?
岳指挥使从山下上来,再从密道入口下到这里,看到下方在搬动巨石找人的画面,握在刀柄上的手指也同样颤抖不停。
在走下台阶的时候,他甚至差点没站稳:“多派些人手下去!”
外面的无垢教教徒已经完全被控制,被调集到下方来的人越来越多,挖掘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终于,站在最前面的几个天罡卫在合力搬开一块石头后,看到了从石缝中露出来的衣衫一角。
“殿下!”
秦骁激动得声音都变了形,“是殿下的衣服……殿下在里面!”
没有工具,他们徒手搬动巨石。
没有自家殿下那样的神力,加上连日的奔波跟先前的鏖战,体力早已经不支。
可是在看到这一片衣角之后,四人却不知道从哪里榨取出了更多的力量,用已经被磨破出血的手,疯狂地搬动剩下的部分。
随着他们的速度加快,底下被埋着的人身影也彻底露了出来。
“殿下!”火光照亮了这方干涸的血池一角,他们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萧应离的背。
然后,几人屏住呼吸,看着以撑着池壁的姿势保护着什么人的殿下转过了头,显然神志清醒,没有什么大碍。
第 268 章
“卑职救驾来迟, 请殿下恕罪!”
几乎是刚被拉上来,萧应离就听到了岳指挥使前来请罪的声音。
而随着他的下跪,在坍塌的山腹空间里, 这些赶来挖掘的夔州军也全都跪了下来。
厉王殿下没事, 不管是在院中被控制的将士也好, 还是跟无垢教的人激战了一场, 又为了搬开堆积的石块几乎耗尽力气的其他士兵也好,全都激动又庆幸。
在他身后,陈松意借着薛灵音的一臂之力从里面出来。
把两人绑在一起的布条已经在他先被拉出去的时候解开了。
她一上来, 见到就是右侧肩膀受伤的他走上前去,单手扶起了岳指挥使:“岳指挥使来得很及时, 本王无碍, 你不必如此。”
“是……”
感到殿下的体恤,岳指挥使眼眶一热,这才起了身。
“大家都起来吧。”
萧应离单手扶着他, 看向眼前中跪着的这些将士, 身份既然已经曝光, 那就没有必要再掩饰了。
“是, 殿下!”
相比起夔州军,薛灵音手下的游侠反应就慢多了。
因为太过震惊, 所以他们没有及时跟着跪下, 等回过神来想要行礼的时候, 厉王殿下却已经叫他们平身了。
于是,他们的腿都欲跪未跪地弯曲着, 等到这些夔州将士都齐刷刷地起身之后, 才跟着站直了。
这位自称是漕帮堂主的萧公子,竟然是厉王殿下!
难怪他可以召集夔州军, 让他们出动这么多精锐前来清剿无垢教。
而他明明是尊贵的王爷,却跟他们一起来了,甚至他还身先士卒,闯在了最前面。
对了,如果他是厉王殿下,那自称是他妹妹的陈姑娘又是谁?
他们不由得看向跟大小姐站在一起的陈松意。
她在经历了爆炸跟掩埋之后,无论是衣服也好、头发也好,都沾上了灰。
可是见过她的手段,又见过她在厉王殿下身边的地位,谁也不能小觑她。
在爆炸停歇之后赶到的夔州军只是清理了下来的台阶,并从这一角挖出了被掩埋在底下的厉王跟陈松意,其他地方都还在山石的掩埋中,没有探索。
眼下见最重要的两人已经救出来了,岳指挥使就打算安排让他们把这里清理出来,继续搜寻。
而听到上面的情况已经完全被控制住,剩下的几千教众在无垢圣母离去之后也失去了斗志,都被捆了起来,萧应离就对打算下令让将士们去清理山腹的岳指挥使道:“不必清理了,这里已经被废弃,重要的东西都已经被转移出去。他们在这里埋下这么多炸药,只是想把人引过来。”
虽然他没有提这个设局针对的是谁,但想到这其中的危险,岳指挥使还是感到一阵后怕。
至于奉了父亲的命令、要跟随在殿下身边保护他安全的岳小将军,更是因为先前自己的手下被控制住反叛,自己被困在外面、没能追上来而悔恨。
陷入险境的无论如何都不该是殿下。
是他们没有履行好自己的职责。
见到他们父子的表情,明白他们在想什么,萧应离不甚在意地一笑,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拍了拍岳小将军的肩膀:“今日是我鲁莽,不是你的错,不必自责。”
真正带着他鲁莽地闯下来,明明想要保护他、却反而让他置于险境的陈松意站在他身后,看着岳小将军那张感激与悔恨交织的脸,心里明白真正应该请罪的人是自己才对。
但殿下维护了她,将失策的责任全都揽到了他自己身上。
她想着,走上前来,岳指挥使父子也向她见了一礼,其他还在猜测着她身份的将士跟游侠都隐约意识到了她是谁。
“殿下的肩膀要先处理,这里残留的信息我全都收集到了,先上去吧。”
她提出的撤离这次得到了一致的赞成,至于她是怎么得到信息的,其他人并没有问。
永安亭侯不光擅长推演,还能借用常人难以想象的力量破阵。
她这样说了,就说明下来一趟能够收集到的信息都已经在她手中。
火光摇曳中,众人从清扫出来的台阶回到了上面。
雨是还没有停歇的意思,这阵密道中的爆炸之后,盖在上面的院子也坍塌了不少。
他们在剩下的房子里找了几间还完整的,让厉王殿下进去休息。
又起了火盆烤干衣服,并取来了随军携带的伤药,给他受伤的肩膀包扎。
陈松意在另一个房间休息,房中同样生起了火。
刚才发生的战斗跟爆炸好像在一瞬间都远去了,充斥着整个世界的,就只剩下火光的温暖跟屋外的雨声。
她身上的皮甲解了下来,外衣也脱下烘烤,身上穿的是临时找来的衣服。
因为这里只有她跟薛灵音两个女子,所以负责留在这里照看她的是薛灵音。
尽管后者也刚刚结束一场战斗,可是相比起跟没什么杀伤力的无垢教众作战,消耗更严重的当然还是追着无垢圣母下去、经历了爆炸跟坍塌的陈松意。
薛灵音把自己的衣服也脱下来烤火,只穿着单衣,给陈松意倒了热水递给她:“喝些水吧。”
陈松意向她道了谢,薛灵音在她面前坐下来。
她的枪就靠在椅子旁边的墙上,外面很热闹,不断传来纷乱的脚步声。
相比之下,只有她们两个人的房间就显得格外的安静。
陈松意拿着杯子,感到她的视线胶着在自己身上,于是抬头向她看去。
就见薛灵音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然后向着她确认道:“你是永安亭侯对不对?”
她没有听说过厉王殿下有什么妹妹,而他在回边关的路上脱离了队伍前来蜀中,一定是有要事在身,也不可能带着某位郡主出行。
唯一的解释就是她是陛下亲封的永安侯了。
陈松意也没有要再隐瞒的意思,对她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薛灵音的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
这世上她佩服的女子不多,他们巴家的先祖是一个,永安侯也是一个。
可以说,陈松意是在当世她最想见的那个人。
不过她远在京城,除非自己离开蜀中北上,否则应该见不到她才是。
因为这样,能在蜀中见到她、还认识她,算得上是非常意外的惊喜。
迎着她的目光,陈松意放下了杯子:“先前没有告知身份,是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关注,不是有意要瞒你。”
“不要紧。”薛灵音听她向自己解释,只爽朗地挥了挥手,“反正也——”
她说到这里,想起传闻中永安侯最擅长的推演命数,再想到面前的人只是看了那个活口一眼,就看出了那么多信息,于是动作一顿,问陈松意,“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是不是?”
陈松意再次点了点头。
见她承认,薛灵音忍不住心想:“这也太犯规了。”
哪怕两边都隐瞒了身份,但就只有自己在他们面前是透明的。
不过想来这也是因为永安侯的能力特殊,所以自己在她面前才没有什么伪装的余地,并不是自身能力不足——这样一想,红衣女侠才平衡了。
火焰的热度蒸干着衣服上的水分,在两人的衣服干透之前都不能出去,这也算是身为女子在外行走的不便,不过好在陈松意跟她之间不是没话可谈。
就算他们前来蜀中的目的不能告知,薛灵音也可以问刚才她跟厉王进了院子的密道以后看到了什么,又怎么从爆炸里逃生。
这些并不需要隐瞒,陈松意便在等衣服烤干的时候跟她简单地说了说进到院子以后发生的事。
“……无垢圣母没有打算留下,外面那些人都是她的弃子。我们下去之后,除了找到被废弃的孵化血池,就是在听到机关响动过去见到了张俊。”
陈松意还记得,薛灵音插手到这件事情里来起因就是张俊。
张俊是顺义军里的左十将,是薛灵音的舅舅麾下的人。
听到是被无垢圣母所控制的张俊扔出了火把,几乎把他们两个永远留在底下,薛灵音便本能地要道歉,陈松意却在她开口之前截断了她,“他那时候并不是清醒状态,做的事情与他无关,何况我跟殿下也没有大碍。”
主要是她几乎什么伤都没有,把她护在下方的殿下肩膀还被砸了一下,所以薛灵音不必向她道歉。见她不打算追究,薛灵音于是收起了代替舅舅的部下道歉的心思。
燃烧着火盆的房间里,薛灵音坐在椅子上,有些出神地道:“我这一年多到处闯,借了好些次我舅舅的兵,张俊来帮我就不下三四次,所以知道他还活着,这很好。”
——但知道他被控制,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意识,这很不好。
因为自己所追求的意志就是自由的,所以薛灵音格外不喜欢通过操控别人去行事的行为。
如果无垢圣母现在就站在她面前,她不会因为过去对方所经受的遭遇而对这个女人手下留情。
等交换完在下方的情报,薛灵音也告诉了陈松意在上方得到的信息,“把那些无垢教徒都控制住以后,他们找了几个清醒一些的问清楚了,这里的人之所以疯狂成那样,除了无垢圣母的控制,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他们人人相食。”
闻言,陈松意心中的最后一点疑惑也彻底散去了,薛灵音意外地看到她的神色并不算惊讶。
察觉到她的意外,陈松意道:“过往的战役里也写过这种例子,战乱的时候被围住的孤城,里面的人为了活下去会开始吃人。”
而等到最后支援到来,城门打开,城里活下来的人都会不同程度的发狂。
除了因为吃人带来的心理冲击,还有就是吃下人肉而产生的某种脑部病变。
薛灵音明白了,同时眼中浮现出难以遏制的厌恶:“这个无垢圣母为了更好的操控人心,只怕让教徒吃人肉也是她的手段之一。”
第 269 章
在无垢圣母跟那几个拥有诡异术法、可以一个人拖住众多精兵的门徒撤离的前提下, 这里剩下的事就完全可以由夔州军来接手。
有着要务在身的厉王一行应该不会继续停留。
所以,薛灵音向陈松意确认他们接下来是否离开,又要去往哪里。
薛灵音提醒道:“无垢教跟他们的幕后指使在这里设下陷阱, 不惜代价的引你跟殿下来, 在路上很可能还会设下其他埋伏。”
先前他们有漕帮的身份掩饰、没有彻底暴露的时候还好, 但是现在, 只是凭借漕帮的那艘船还有身边护卫的数量,可就远远不够了。
再考虑到离开夔州之后,下一个要经过的地界就是顺义府, 薛灵音便想提议,可以用她的名义去借顺义军的人来, 这样一来就能在符合陈松意跟厉王所希望的不惊动旁人的前提下, 增强护卫的力量。
“反正这一年里,我去向舅舅借兵也不是一次两次。”
怕陈松意因为觉得劳烦到自己而心怀顾虑,薛灵音又补充道, 反正由她出面, 一般人也不会联想到其他才是。
陈松意明白她的好意, 便没有拒绝, 先告诉了薛灵音他们接下来的目的地:“我们入蜀,是为了去成都府。”
去到了成都府, 再转换车马前往风雷寨, 这本来就是定好的路线。
只不过在路上遇到了追着浮尸到来的薛灵音, 所以他们才在中途停了下来,参与进了跟道人有关系的无垢教清剿中。
“成都府”。
听到这三个字, 薛灵音英气美丽的面孔线条就僵硬了一下。
她这一年多游离在外, 把身在成都的父亲忘在了脑后。
但是问题不是只要忽略就能解决的,它始终存在。
如果她想要给厉王殿下他们提供助力, 那是不可避免地要回到自己阔别一年的家。
而且作为中间的联系人,她还不得不去见自己的父亲。
远在初见时,陈松意就在从她身上获取的浮光掠影片段中知道了她跟她的父亲之间的问题,因此,她并没有要薛灵音勉强自己、跟他们一起走的意思。
燃烧的火焰很快就把用料轻薄的春衫烤干了七八成,陈松意伸手触摸,觉得入手不再湿润、可以穿的时候,就把衣服取了下来,然后起身进去换上。
很快,等她整理好再出来的时候,原本坐在火盆前的薛灵音也已经重新把衣服穿好了,并且穿戴上了皮甲。
“好了?”薛灵音绑好了臂甲,目光在陈松意身上扫过,确认她也穿戴完毕、没有什么问题以后,就拿起了靠在墙上的枪,然后两人便一起从这个房间出来,去了厉王所在的另一侧。
山上处理的手段有限,厉王的肩膀只是简单地上了药。
包扎固定之后,他就重新穿上了烤干的衣服,在跟岳指挥使交谈。
见陈松意跟薛灵音过来,两人身上的衣服也重新恢复了干爽,萧应离稍微停下了跟岳指挥使的对话,对想要行礼的薛灵音摆了摆手,然后指了指旁边的位置,让她们两个坐下。
尽管他还是原本的样子,没有改变,可在知道他是厉王殿下以后,薛灵音就不免拘谨。
还是陈松意在他面前更加习惯,拉着薛灵音就走了过去,在下首空着的椅子上坐下。
岳指挥使正讲到刚才爆炸发生的时候,那四个跟夔州将士交手的人从不同的方向逃离,然后有自称天阁的人现身追上去的事情。
他脸上的神色带着几分费解:“卑职在蜀中多年,没有听过天阁这个组织……而且后面追来的人身上穿的衣服跟那四人很相似,对方又说这几个是门中叛徒,所以不知道——”
在他提到天阁的时候,原本平静的陈松意就已经站起了身。
她的反应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岳指挥使也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话语看向她。
站在父亲身旁的岳小将军下意识地道:“永安侯知道这个组织吗?”
陈松意没有答话,只是眼中浮现出了意外之色。
但知道神医游天就是出身天阁,而她受到师父麒麟先生的教导,虽然没去过山门所在、但同样也以天阁门徒自居的萧应离瞬间便知道,她听到这个消息,心中掀起的是何等的惊骇浪。
天阁不入世,如今却打破了规则,为了清理门户而下山。
那几个在青龙山下设置了幻阵的果然也是天阁弟子,他们人在山门之中,不可能无缘无故叛出师门,必定是道人做了什么。
果然,陈松意想道,自己在江南、在京城做了那么多的事,破坏了他那么多的布局,还杀了刘氏母女跟他的弟子,他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她在京城没有等到他出现,在路上也没有听到任何和他有关的动静,是因为他选择了回山门、向天阁动手。
对曾经是天阁弟子、甚至是天阁阁主人选的道人来说,那里是他最熟悉的地方。
以他的能力,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山门中,像用道术浸然程明珠、改变了她的性情一样,去浸染门中的弟子,让他们叛出天阁、随他前往蜀中,并不是什么难事。
师父人在蜀中,小师叔人在前往边关的路上,对陈松意来说,天阁里令她最挂心的就只有容镜。
道人突袭天阁对天阁造成了多大的损害?师兄有没有事?这都是她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脑子里第一反应、最在乎的问题。
“岳大人。”陈松意看向岳指挥使,径自问道,“刚才你说的在山下见到的那些天阁中人,他们一共有多少人?是由什么样的人带领的?”
“这……”岳指挥使回想了一下,才答道,“他们一共有二三十人,追着那四人进了山林。我没有看到他们当中有哪一个像是领头的,最后那个让我们止步不要追击、由天阁内部处理叛徒的声音听起来像个年轻男子,我也没有见到他的脸,不知他是在哪里对我说话。”
“他们的衣着就是普通的道袍,没有其他的装饰?”陈松意神色肃然,向着他确认细节。
岳指挥使再次认真地回想了片刻,随后摇了摇头:“没有。”
陈松意这才松了一口气。
没有更换衣饰,身上也没有额外的明显装饰,说明身为阁主的师兄应该还活着。
他或许受了伤,没有亲自现身,但应当没有生命危险。
还能够追索叛出天阁的弟子的下落,下令把他们抓回去,应该伤得也不重。
“失礼了。”她对看着自己的众人点了点头,然后向为又有全新的不明组织在蜀中现身而担忧的岳指挥使道,“我师父他老人家出身天阁。”
“啊,原来是永安侯的师门。”听了她的解释,岳指挥使顿时放松下来。
麒麟先生是天阁门人,那就说明这个能培养出这等高人的隐世之地是站在大齐这一边,是他们的同伴。
看着陈松意坐回座中,显然是对师门的事态有了判断,萧应离这才对着岳指挥使说了接下来的安排:“有天阁介入,蜀中的压力应该能够减轻。但天阁的人数不多,所以包括这些无垢教教众的处理,还有夔州境内其他无垢教的势力残余,都要由夔州方面自己来制约,我会修书一封,请岳指挥使带回去给郑太守,让他跟曹指挥使共同来做这件事。”
“卑职领命。”
岳指挥使立刻拱手行礼,接下了这个命令,然后看向厉王受伤的肩膀。
他是很希望厉王殿下能够跟自己回去,留在夔州府休养一段时间,等把这些不安因素清除干净之后再启程,可岳指挥使也明白,殿下明显不可能顺着自己的意思留在这里。
就在他想着还要怎么劝,才能让厉王多留几日,起码找夔州城最好的大夫给他处理伤势的时候,坐在陈松意右手侧的薛灵音已经起了身。
她来到厉王面前,对着坐在上首的他单膝跪下行礼道:“成都太守薛清之女薛灵音见过殿下。”
陈松意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厉王殿下自然不可能不知道,薛灵音对在他面前坦诚自己的身份没有什么压力。
她拱手见礼之后,维持着抱拳的姿势,低头向着厉王说道,“民女希望接下来的路程能够随行,替我舅父跟父亲护卫殿下。”
岳指挥使一听,立刻便想到她舅舅是顺义府的马步兵都指挥使。
——看来殿下这回入蜀,目的地是成都府。
想到这一层,他随即又意识到,如果有她随行的话,起码殿下身边还有七八百人可用。
而且经过顺义府的时候,还能向顺义府借兵,比他们夔州军直接护送殿下去成都要自然得多。
薛太守的这个女儿,果然有胆魄,而且脑子转得快,难怪一年时间就闯下了这么大的名声。
岳指挥使一边羡慕着成都太守薛清的女儿教得好,一边又忍不住看向自己的儿子。
见他像木头一样站着,岳指挥使只忍不住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比不了。
萧应离没有立刻应下,而是看向了陈松意,从她的眼神中确认了他们要去成都的消息是她透露给薛灵音的,她也赞成由她来掩护同行。
两人目光交流之后,他这才看向了薛灵音,然后开口道:“那就这样决定。”
“是!”
薛灵音抬起头,脸上忍不住露出了一点笑容。
虽然要回成都府见自己父亲这件事让她还是有点抗拒,但是如果可以帮上厉王殿下跟永安侯,那走这一趟也就不算什么了。
就像岳小将军一样,她也觉得自己今日并没有帮上什么忙,之后一定要趁这个机会一雪前耻,而且搞清楚操纵了无垢教、渗透进蜀中的人到底有什么目的。
第 270 章
江流湍急。
江面上铁索纵横交错, 在风的吹动下摇晃,发出碰撞的声音。
白色的飞鸟从远处来,在铁索上空掠过, 影子倒映在了江面上。
它的到来没有引起任何阻拦, 直到往依照八卦阵图建成的寨子里飞去, 飞到一处农田边上, 才从下方射来了一颗石子。
石子打在它的翅膀上,让白鸟悲鸣一声,失去力气坠落下来。
可那石子却没有真正让它受伤, 就在它挣扎着快要落地的时候,才有一只手伸出来接住了它。
相貌普通的瘦小老人抓住了这只白鸟, 从它腿上解下了带有天阁印记的细小竹筒, 然后把它放飞了出去。
白鸟扑棱了两下翅膀,感到先前让自己落下来的疼痛已经消失了,于是在禾苗已青的农田边上飞走, 重新投入了天空。
见它离开, 老人才打开了竹筒中的纸条, 目光落在上面, 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从天阁传来的消息。
在看到天阁遭到了袭击,历代阁主居住的天之极都损坏了大半的时候, 他沾着泥土的手指紧了一下。
跟没有预料的天阁这个最大的叛徒会回来, 对这里出手的容镜一样, 林玄也没有预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动作。
他靠夺取王朝的气运来修行,维持长生久视, 在天阁不主动介入干扰的情况下, 他都是放任着自己曾经的宗门存在下去。
王朝的更替会给中原气运造成一段时间的衰弱,而气运的强盛与否, 又跟他的寿命息息相关。
毕竟只有天阁在,经历过战火跟权力更迭的王朝才会再次迅速兴盛起来,成为他寿元的养料。
所以,他一直由着天阁存在。
也正因为如此,天阁才会派出“行走”,让他们下山去,在不跟这个最危险的叛徒正面对上的情况下,找出对付这个最大的叛徒,破解他的长生之术的办法。
在林玄之前的人都失败了,不是被刘洵的道术污染,丧失了原本的心性,就是早早死亡。
于是,林玄才选择了一条不同的路,准备以边关为棋盘,阻碍他的吞噬之势。
而刘洵这一次毁了大半的天阁,甚至令当代阁主重伤,完全没有打算留下他的性命,就是因为被激怒了。
被在京城现身的麒麟之徒激怒。
老人想着,手中捏着的纸条边缘因为他的力量渐渐生出了褶皱。
在接到天阁遭到重创,门中还有一群弟子被刘洵的道术污染了心性,跟着他下了山,来到蜀中大肆行恶,令巴蜀之地混乱四起的消息后,他的第一反应也是撂下这里的农田跟锄头,去出手清理门户。
可是,想到那个令他的布局被毁,让被夺走的气运重新流回大气王朝的人,老人还是令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压下了这个冲动。
身为阁主的容镜既然能派遣山上的弟子下来追踪这些被污染的门徒,准备清理门户,就说明他的伤势起码恢复了大半。
这些在蜀中为祸,明显是送来给自己找些麻烦的叛门弟子,他们足以应付。
而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还是等到那个人,那位可以让刘洵吃瘪的永安侯。
尽管不知她的来历,也不知她是何人所教出来的,但老人相信,从她身上自己或许可以得出对付刘洵的真正关键。
……
成都府。
作为蜀中最繁华的州府之一,成都府港口的吞吐量惊人。
在青龙寨一役之后,厉王一行就动身离开,在陈松意定的下一个郡县重新登上了漕帮的大船。
船上一下增加了数百人,在进入顺义府的时候,薛灵音还去向担任顺义马步兵都指挥使的舅父借来了一支精兵,再次茁壮了护卫力量。
江上航行的船也从一开始的一艘变成了几艘。
而且有着放出了“妙音女侠”旗号的薛灵音在船上,船队在巴蜀境内畅通无阻,前进的速度又再提升了一番。
在船上最清闲的是萧应离,被盯得最紧的也是他。
伤筋动骨需要一段时间来恢复,他在青龙寨的密道中被砸伤的肩膀经过了大夫的诊治,被叮嘱他这段时间都要静养,不能提重物,更不能跟人交手。
如果游天在,那他恢复的速度能够快上几倍,但是现在只能由陈松意一路加以金针辅助,尽量恢复实力了。
因为去风雷寨征召里面的人,规则就是先要亲自闯过寨子入口的大阵。
阵中不光有陈家祖上传下来的阵法变化,而且还有寨中的勇士入阵,配合阵法跟来闯阵的人对战。
尽管在师父把小师叔创下的《金针药浴刺激法》带去之前,寨子里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能把《八门真气》修习到七八层,但还是有不少人能达到一二层实力的。
陈松意估算了一下,自己的父亲在现在这个年纪,应该有第四层的实力了。
来闯阵的人闯过第一层,他就会亲自下场跟闯阵的人较量,有四重境界的《八门真气》跟纯熟的刀法,他要是下场,足以给他们造成压力。
如果是厉王的肩膀没有受伤的情况下,跟他交手打个势均力敌应该没有问题。
可是现在他伤了,所以陈松意必须要在第一重阵变化之前去破阵。
也就是说,第一重阵法变化时入阵的那些风雷寨战士,要由萧应离一个人去拖住他们。
本来她不应该帮着殿下去作弊,应该由着他一个人去闯阵,可现在情势如此,也不得不走捷径了。
十日转瞬即逝,他们顺利抵达了成都府。
这一路上,那些从无垢教离开的天阁叛徒所制造的混乱就没有停过,船上的众人是按住了想要再去插手的心情,没有靠岸停歇。
陈松意相信师兄派出的天阁弟子能够处理应对,而且也担心师父在听到消息之后会从风雷寨离开,他们稍加停留就会扑个空,于是按捺住了,一路加急来到成都。
到了地方以后,薛灵音带着有厉王印鉴的手书同他们告别,这就要回成都府见自己的父亲——太守薛清,把厉王的手书交给他。
临走之前,她还给他们安排好了快马,因为知道接下来他们要改走陆路,前往目的地。
从顺义府调来的精锐仍然跟着厉王,准备护卫他们前往风雷寨。
薛灵音看了一眼受舅父的密令,前来护卫厉王殿下的表兄,然后骑在马上对着厉王跟陈松意一拱手:“殿下的手书我会交给我爹,若是殿下跟永安侯忙完之后有余裕来成都府,我定尽地主之谊。”
两边告别,他们也没有停留,这就走了跟薛灵音不同的方向,快马加鞭赶往风雷寨。
从成都府过去,就算中间不眠不休,到风雷寨也需要三天。
虽然老帮主正在风雷寨做客,探望远嫁的独女,但漕帮的人还是没有跟着一同前往,翁明川也只是请陈松意捎一封信。
在从港口下船的第四天下午,一行人终于抵达了风雷寨。
眼前江水隔断,隐没在山中的寨子只露出一角,已经充满了神秘跟肃杀。
从截断两岸的江面上吹来的风中,陈松意下了马,望着这个熟悉的地方。
跟京城的程家相比,她第二世降生的风雷寨才是她记忆中真正的家。
江面上摇晃的铁索也让她目露怀念——就是寨子里的人前往外界的桥。
而在他们这队人马抵达岸边的时候,对面看似没有人的树林中就已经投出了好几道视线,在静静地审视着他们。
不光是站在她身边的萧应离,同样感知敏锐天罡卫也察觉到了这些目光。
因为军师没有警示,知道这大概也是风雷寨迎客的一部分流程,所以众人只是默默地下了马。
秦骁走上前,站在距离江面有十数丈高的岸边低头往下望去,见到下方的急流跟乱石,脚下一颗石子滚落下去,一下子就没入其中不见了踪影。
他退了回来,对着厉王道:“这地势凶险,看起来难闯,就由我们四个先去试一试吧,殿下。”
然而,在船上就已经听陈松意说了风雷寨的规矩,知道这一关只能由自己来的萧应离却把自己手里的缰绳交给了他,拍了拍他的手臂:“这阵只能由我来,顶多带上军师,你们帮不上忙,都留在岸边看着。”
闻言秦骁一愣,随即急了:“可殿下你的伤——”
“不打紧。”萧应离活动了一下筋骨,从已经从回忆中抽身的陈松意手上接过了自己合用的长兵,跟握着刀的她并肩而立,眼中逐渐露出了兴奋好战之色。
一把神兵被锻造出来,就需要不断地战斗,锋芒才会越来越利,神兵之名才会越来越响。
武将也一样,在踏入过战场之后,就需要一场接一场地战斗,才会磨砺出绝世名将的锋利。
对他来说,每一场需要自己去打的战役都能调动起他的兴奋,令他的好战之血沸腾。
而从清剿无垢教以来,他已经休息得太久了,剑不出鞘,光芒都要褪去,剑都要生锈了。
“这一战……来得好。”
陈松意听他说道。
她站在他身旁朝他看去,见那张脸上绽放出光芒,明明是已经见惯的容颜,却令她的心猛地震颤了一下。
在她回神之前,那像发光体一样强烈的吸引着她的年轻王者转过了头,对她一笑,“走,我们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