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只谈风月10
◎许游送的十八岁礼物◎
两年前, 在放学后的霞光里,女孩站在他对面,手里捏封送不出去的情书, 他看着自己的影子拖曳向远方,说, 我有喜欢的人了。
还说, 对方无从知晓。
季辞记得那天,记得小温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知他心事的人。
所以现在也无须扭捏。他的确将这桩年少的心事埋藏太久,很需要一个人来倾诉。
季辞拆包装的动作停下,像是叹息:“有那么明显?”
小温点点头, 心说要不是知道你是真情流露,我都想请教一下如此高超且细腻逼真的表演方法是如何修炼而成的。
季辞迟疑片刻,还是选择坦诚:“是他。”
小温倒吸了口气。这下她明白为什么季辞会说喜欢的人不清楚他的心意了, 许先生看起来大他至少十几岁,和他的大哥、兄长差不多年纪。对方一定把他当成小辈吧?
看不出来季辞原来喜欢成熟款的,难怪比他还小一岁的自己完全没机会。虽然许先生是很有型……不过这难度系数也太大了点。
季辞有那么阔绰———不,用阔绰来形容完全不够, 总之,就是如此震撼的家境, 肯定是不需要像娱乐圈潜规则一样傍金主, 所以对许先生的喜欢是真心实意的。
十八岁前还能安慰自己是年龄与法律的界限, 今天过后, 就成年了, 如果许先生再无任何表示和应答, 只能说明在对方眼里是真的没那么一回事。
——好了, 小温完全明白季辞在成年礼当天如此苦闷的原因了。
她不是很擅长安慰失恋者, 尤其还是她曾经暗恋的人, 硬着头皮说了句:“许先生看起来很宝贝你。”
季辞笑了笑。
是啊,谁不说许游疼他。可小舅、兄姐,这个家随便什么人都宠爱他,许游和他们对他的感情,大概并没有差别。
小温问:“为什么不告诉他呢?那天旁边那位凯拉小姐,也并不是他的约会对象吧。”
她自己是个敢爱敢恨、不怕结果但必须要尝试的类型,也就想当然地认为季辞同样可以一试,但少年的处境与她有太多不同,他和许游隔着年龄差、同性别、辈分还有……种族,这些障碍如同大山,每一座都难以翻越。
所以,干脆连尝试都放弃。与其说出来让两家难堪,还不如一辈子放在心底,只要在旁边看着他就好,期待下一世以平常人的身份再相聚。
“放心,我没事。”季辞反倒安慰起她来,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喊宁延年,“走吧,去吃饭。”
小温在后面看着宁延年如数家珍告诉他自己都找到了哪些好玩儿的,后知后觉想起,那天许先生在看季辞的眼神中,或许也不止是长辈对小辈的疼爱。
她以后可是要当专业演员的,绝对比普通人更擅长分析眼神。
许先生望向季辞,就好像少年是某种极珍贵的宝物,是他全世界最最疼惜的人,爱他远胜其余一切。
——那是没有界限、没有分类、没有标签的爱。
她并未说出来。有些事情,还是等当事人自己慢慢去发现比较好。
*
无论是上午在古堡,还是下午人类世界中的派对,许游都没有出现。这次季辞倒是提前知晓,因为许游说了,等聚会结束以后,才轮到自己的时间。
导致季辞跟朋友玩儿的时候都神游天外,总惦记着时间,比客人都期盼快快结束。
好不容易等到九点半,一群平日里能疯到凌晨一两点的大学生在主人毫不留情的「赶客」下纷纷离开。
宁延年和小温是最后走的。前者比他们都小,没成年,不能喝酒,不过玩得太快乐,激动得好像已经醉了,抱着季辞一遍又一遍:“生日快乐!日日快乐!天天快乐!”
季辞光「谢谢」就至少说了六七遍,无奈地让其他同学陪着他一块儿。
小温左看看右看看:“接下来,是等他?”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季辞点点头。
女孩子看着他,漂亮的眼睛里映着门店屋檐下霓虹的流光,有泪意的错觉:“我以前确实喜欢过你,在……你认识我之前。你……那么优秀,长得还好看,在我们年级一直是传闻。反正,是个很好的人。”
怎么反而被发了好人卡。季辞没说话,等着她的下半句。
小温好像有很多话想说,最终只是弯起嘴角,笑得动人:“今天是你的生日,希望你,唔,心想事成。”
“借你吉言。”季辞和她轻轻拥抱了下,“谢谢。”
这次说得比给宁延年听的要真心实意得多。
他十八岁了,十八岁的人类会被法则和社会赋予许许多多的权利,他想这些权利中,应当包括许一个可以成真的愿。
今晚夜空清澈如河,即便在城市中央也能看见星星的影子。不知道对这些不动弹的星星许愿,有没有用。
“让我见到他吧。”
少年想。
他闭上眼又睁开,看见期盼已久的身影,从更深的夜色里走向自己。
*
夜空晴好是最适合观测星象的,专业的研究员和普通爱好者都会用不同倍率的望远镜看向天空,除了亘古不变的月亮,更多的是看那些连成线的星座。
不过,人类的设备仍不够精准,没法在天空之上捕捉到一条巨龙飞行的轨迹。
足足有小木屋那么大的巨龙姿态优美,金色的鳞片在星月的照耀下呈现出一种更沉静的光泽。许游载着他翱翔于天际,向着另一个城市飞去。季辞驾轻熟就,抱着龙的脖子,丝毫不担心自己会掉下去,侧过脸去看近在咫尺的星空。
它们中的某一颗,是不是听见了刚才的愿望?
那么,要是再许一个,会不会显得有点贪心?
许游飞到海面上空,季辞莫名觉得眼熟。他的记忆力的确比一般人好些,尽管夜晚的视力有所下降,还是依稀辨认出这片海是当年十岁生日许游带他来玩儿的那个,带着他俯冲上升,在海水里「涮」了一遍又一遍。
不过今天许游倒没故技重施,平稳地沿着离海浪一二十米的距离飞行。月光倒影在海水上,碎出成千上万的光点,跟着海洋的呼吸一同震动。
最后他们降落在一处浮岛。
不是正常陆地大小的海岛,就是真的……很小一块海岛,很有可能还没他家城堡的占地面积大。要是这儿是南北极,也就是个漂浮冰块,连冰「山」都算不上。
巨龙伏下躯体,龙尾灵活地卷起背上的人类,轻柔地将他放在地上,然后自己再回到人形。不知为什么,季辞在接触到地面时,有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
他产生了不切实际的遐想,要是一直在空中飞行,是不是就可以———
“想什么呢,往前走走。”
身后传来许游的声音,打断了他的瞎想。季辞收起一瞬间的慌乱,看向前方。
这儿小得随便站在哪里都能将全岛尽收眼底,也没什么额外的施工,就是有几把沙滩椅和小桌子,凉棚上缀着五彩的小灯泡。
然后他注意到一个不同寻常的地方。
前面某处看似平坦,其实凹下去一块。他上前一看,竟然利用视觉差和颜色差不多的布遮住了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
“猜猜看。”
季辞不屑于他的故弄玄虚,直接揭开。
——按比例微缩的模型,看起来,是他家的城堡。
*
如果说整个浮岛跟真正的古堡差不多大,那么眼前这个,直径也就他张开双臂的长度,非常迷你。
但很还原,而且精致,连小舅书房顶上那个被封起来的天窗都差不多。他的房间、豹鲶的泳池、露台上季淳种的花……应有尽有。
季辞眨眨眼,没想到自己会收到这么个生日礼物。
“好像售楼部的模型。”他客观地评价道。
许游噎住了。
S.O.T.旗下当然有房地产,他对售楼模型什么的很熟悉,不过在做的时候从来没往这方面联想。
小孩的表情复杂,但好像不包括惊喜这一种。不过许游不急:“打开你房间的窗户看看。”
「房间」也就巴掌大,窗户更是微型,季辞都怕力气重一点连带着整个城堡大地震坍塌。他轻轻拨开那扇小窗户,惊讶地看见里面有个小小的人儿。
还没有小拇指高,远远没有其它房屋部件做得精致,五官、衣着都非常潦草,但偏偏……季辞觉得这个人是自己。而且看起来比现在的年龄小一些。
他质疑地看向许游,后者却示意他继续打开其他窗户。
季辞有种预感。他屏住呼吸,拉开书房的那扇———
里面是六七岁的他,还捧着本米粒大小的图画书。
接下来还有露台上两三岁的他。
正门口襁褓里的婴儿。
泳池旁的十岁。
花园里的十五六。
……
每一扇窗户中,都有一个不同年龄的他。虽然没那么精细,但神态、动作和衣着,都抓到了精髓。拇指大的小泥人,从婴儿到童年时代,到青春少年,再到如今步入成年的世界,在这幢他从小到大生活的「城堡」中,复刻了季辞十八年的人生。
他从窗户看去,仿佛通过一条时光隧道,望见过去的自己。
很难想象捏这么多小人儿和还原整座城堡,需要花多少时间。
季辞鼻子发酸,嘴上还倔强:“这什么东西,丑丑的。”
“哎,你怎么能说自己丑呢。”
少年斜他一眼,但因为眼眶微红显得完全没有威慑力,更像软软的撒娇。
小孩还是那个容易掉眼泪的小孩,没变。许游从他的表情已经读出了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趁虚而入:“喜欢吗?”
季辞撇撇嘴:“你不会之前就为了这个,闭门拜师学艺去了吧。”
这还是他们重逢以来第一次正式的提起。许游还思索着如何开头,这下好了,人家连台阶都给他找好了,再避而不谈就是自己不识相了。
他深吸了口气:“小辞,我一直想跟你郑重地道个歉———为过去一年的不告而别。”
*
他们坐在沙滩上,晚风有点儿凉意,捎来腥咸的、独属于海的味道。和许游从不离身的梨子味熏香混合在一块,有点怪,却叫季辞久违地感到安心。
躺椅、摇椅、长凳应有尽有,就在不远处,然而他们选择席地而坐。砂砾硌在皮肤上,还残留着白日阳光的温度。身后的凉棚上裹着的灯串闪烁,和星星差不多。
男孩从城堡模型的泳池里拿出超小号的豹鲶模型,放在手心里,想着他家那个真的年年,能不能缩到这么小?
许游清了清嗓子,接着说下去:“接下来的话说来你可能觉得是借口,但是真的———我离开,有苦衷。”
“我可以不怪你。”季辞盯着他的眼睛,想从里面看出什么蛰伏的秘密,“如果你告诉我原因。”
尽管这么说,他自己也明了不可能。若许游能够说出原因,也就没必要不告而别了。
果然,大人移开视线:“暂时还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保密,是为了保护你。”
“别拿我当小孩子。”
“知道,知道,今天都十八岁了嘛,我们辞辞已经是成熟的大人啦。”
虽然这话听起来有几分揶揄。少年没吱声。
“高等生物因为有感情,所以有牵挂。无论是人类还是龙类,我们总希望所爱之人能少点儿烦恼,不是吗?”
所爱之人……吗……
季辞从来不怀疑许游爱自己。只是,与他渴求的,不是同一种罢了。
许游看不出少年的心思,以为他绕不过那个弯儿,继续摆事实讲道理。
“你看,比如你大哥对你小舅,比如……”他也看向季辞手中拨弄的小鱼模型,“比如你对年年。如果它能听懂,你愿意告诉它,它的家园已经被人类毁得差不多、同类也几近灭绝了吗?还是希望它快快乐乐的,每天享受你的陪伴、投喂,生活得简单又安全。”
许老板毕竟是大演讲家,他讲不过他的。
*
季辞还是没说话,许游知道这件事一时半会掰扯不清的,今天来给他过成人礼的收尾,没必要在不开心的话题上纠缠下去,况且少年已经有松动,「乘胜追击」不如见好就收。
“好了,不说这个了。今天玩得开心吗?”
场地、布置、费用,全是许游一手包办的。
季辞敷衍地点点头。
“晚上跟同学玩,喝酒没?”
“没。”
少年眼神清亮,的确没有醉意。
倒是晚风吹得许游有点儿熏熏然。
“你长大了。真的长大了。”
话说得他耳朵都要出茧子了,究竟有什么意义。
季辞把目光放在更遥远的、漆黑的大海上:“这是小时候来过的那片海吗?”
“对,没想到你还记得。”
“有什么记不住的。”
“那时候你还小嘛。我还记得,你十岁生日那次,我迟到了,你气得不得了。我带你去玩儿,还怕你感冒。”许游睨了眼他的手腕,“你还戴着。”
季辞顺势摸了摸手链。这都快成为他的习惯动作了。
许游左手托着腮,右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笑弯了眼睛:“要一直戴着。如果我不在,它就是你的守护神。”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什么守护神啊。
他才不要神明与信徒的关系,那是隶属于季淳与加西亚的专利。
他要打破差额,要和许游平起平坐,要他的眼里能时时看得见自己,要他只看着自己。
或许是气氛烘托得恰到好处,或许是晚风温柔得太令人沉醉,季辞看着他的双眼,忽然生出倾吐一切的冲动———
“能不能替我保管一样东西?”
许游也笑盈盈地望回来,眼底一片坦荡:“什么?”
他想说,我的心。
但许游纯粹得不合时宜的目光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他,就算说出来,也不会有结局。
满天璀璨的星星都在低头俯瞰他们。
少年人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又绕了个弯。最后只是简单地说:“替我……记住这一天。”
在我看向你时,如此心动,如此勇敢。
哪怕我想记住的,只是这样的我自己。
=第三卷~真爱的价格=
第42章 吊桥效应1
◎夜空挂着血红的月亮◎
三年后。
莫莉是一条普通的雌性巨龙。她的血统等级是B, 意味着龙血的纯度在70-85%之间,拥有银色的龙瞳与鳞片,是龙类中的「大多数」, 不起眼的芸芸众生。
但莫莉也是一条特殊的龙———因为她生活在季家。
没错,就是那个全世界最后的纯血贵族季家, 拥有三位绝无仅有的S级, 和两位顶级A级,生活在森林中心一座年岁悠久的古堡里,与世隔绝,远离尘嚣, 闲云野鹤。
她快五百岁,和二小姐季悦栀差不多年纪,从记事起就在季家了。能为服务于纯血是她至高无上的荣耀, 更何况主人们为人善良,从不苛责打骂仆从,给他们同等的尊重,优厚的薪水和足够的自由。
莫莉热爱她的生活。
其实主人们也不需要太多的服务, 大多时候她是见不到他们的,只要负责打扫好自己所在的区域, 偶尔遇见了问声好, 交集并不多。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十六年前, 季家带回来一个小婴儿, 不是龙, 而是人类。
莫莉还是第一次见到人类, 和其他龙一样, 感到十分新奇。
无论是先生, 还是其他的几位主人都没有婚娶, 在原来最小的少爷季越彭出生后,这个家里已经三百年没出现过幼崽了。更何况人龙有别,小家伙既不能自己觅食,也不会飞,一点一滴皆需要精心呵护。
每个龙都争着想看一看人类幼崽的模样,幸运的她被派去负责小主人的起居。
事实上她是不被允许随意和小主人说话的,这不是季家的规矩,是整个龙类的。不过名叫季辞的小男孩儿并没有把她当做一个下人,甚至会跟着她学习说话与做事。
起初她提心吊胆,直到家主先生默认了这种行为,才真正放下心来。
对于龙来说,一百年都短暂,更何况人类成长起来的一二十年。一眨眼,那个得牵着手蹒跚学步的小主人就已经长大了,需要隐私,需要独立,不再需要她。
「奶妈」的职位被撤去,莫莉很伤感,不过接下来的任务被派去照顾唯一的宠物,名叫「年年」的豹鲶。
同样是份好差事,不在于薪水更优渥,而是小主人总会来探望心爱的宠物,她也重新有了机会和他再说说话。
以龙的年龄来说莫莉还很年轻,没到有自己的孩子的年纪。尽管想法逾越,但她几乎是对亲生孩子那样对待小主人,疼爱程度早已超出血缘界限或是种族隔阂。
她知道人类的寿命有限,总有一天小主人会先离他们而去。但她想在还拥有的时光里看着他健康、快乐地长大,那是她最大的心愿。
*
莫莉最近认识了一个人。是在森林中散步时遇见的,她的同类,只不过是C级。
季家没有B级以下的龙,这还是她第一次认识C级。50-70%的龙血纯度造就了他黄铜色的瞳孔与龙鳞,虽然那颜色似乎比她印象中的铜更明亮些。
人形的他则有一双非常、非常美丽的海蓝色眼睛,目光柔情缱绻,似乎诉说着无尽的心动。
龙类怕水,又奇怪地向往海。莫莉因为这个,对他入了迷。
他没有告诉她自己的名字,只说是叫「H」。
“为什么?”单纯的莫莉问道,“为什么你不愿意告诉我?”
他将她化作人形后柔嫩的双手握在掌心中:“因为我的名字,已经被一位美丽的女士封存。除了她,没有人可以再唤那个名字。”
他神色忧伤,莫莉为他心痛的同时也忍不住难受:“那么,那位女士是你的……”
他嘴角扯出一个伤感的弧度,海蓝色的双眼泛起悲情的波涛:“是我的母亲。”
H娓娓道来,讲述一个贫苦的单身母亲如何艰难地抚养唯一的孩子,又如何用生命换取了孩子的安全。女孩儿们总容易被美丽易碎的故事打动,在封闭的古堡中生活了几百年的莫莉更是如此。
“我也不记得我父母的样子。”莫莉说,“但我有一个非常好的主家。主人们如同父母,所有仆从都是亲爱的兄弟姐妹。”她真诚道,“下个周末就是新年了,主家会给所有劳作的人放假一天,共同庆祝新年的到来。我们也可以邀请自己的朋友———你愿意和我一起吗?”
他的眸子被欣喜点亮,嗓音如梦似幻:“真的吗?我也可以?”
她微笑着,恍若陷入热恋的少女:“当然。”
她是如此幸运,莫莉想,有慈悲的主家,和谐的同事关系,清闲的工作和丰厚的报酬,一个可爱的小主人。
现在,龙灵在上,又赐予她如此儒雅的恋人,有一双动人的海蓝色眼睛。
*
新年前夜很快就到来了。早上开始下起了雪,莫莉有些忧虑,她只告诉了H大致方向,没有亲自带他走过,怕大雪掩埋了痕迹,H找不到来的路。
当然有人发现了姑娘的异常,平日里她最无忧无虑,如今牵肠挂肚,必定有了所思所想。
他们打趣她是不是恋爱了,莫莉羞涩地承认,双眼闪动着幸福的光。
人人都为女孩儿庆幸,找到归宿。
先生听说了这件事以后,特意喊她前去,温和道:“如果有一天,你想和他离开,只要告诉我就行了。”
莫莉先是愣了愣,继而双眼中闪烁出泪花:“抱歉,先生,我……我不是故意的。请别赶我走,我不想离开……”
先生也怔住了,片刻后反应过来,失笑:“我不是那个意思,没有人要赶你走。你想离开,想回来,都可以。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女孩子看着他的微笑,反应过来是自己误解了,不好意思地擦掉眼泪。
她想,先生的笑容和H是有几分相像的,只不过H更多的是百转柔情,而先生多一分漫长岁月沉淀后的淡然,与对渺小众生的怜悯。
莫莉重新投入到工作中。她负责水果,去厨房时无意中瞥了眼天空。冬日白昼短暂,雪已经停了,浓郁的夜色从森林深处一层层漫上来,仿佛重重包裹的迷雾。
说不上来原因,她的心口好似压着重重的石头,不知是不是某种不祥的预感。
是因为天太阴沉么?还是因为担心那个到现在还没出现的人?
她晃晃脑袋让自己清醒,刚才先生的话让她认清了一件事:她先是季家的一份子,然后才能是别人。
莫莉调整心情,端了一盘垒好造型的水果,正穿过走廊向餐厅走去,在转角忽然被谁拦腰抱住,还捂住了嘴。
几颗刚洗过的晶莹剔透的葡萄滚落下来,沾上尘土。
大脑中第一反应就是呼救,恐惧瞬间席卷了全身。但随即「绑匪」松开手,将她转过来面向自己。
等看清来人,她欣喜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H微微笑,蓝眼睛在夜色下煞是好看:“为了给你个惊喜啊。”
*
热心的同事们接手了她的工作,以「必须好好讲给我们听」为交换,放她专心享受约会。
今天可是新年夜,城堡里的仆人们不用穿制服。和H约定了地点,莫莉先回一趟屋子换自己的衣服,为了这天她可是准备了很久呢。
那是条漂亮的连衣裙。龙类无惧温度变化,即使隆冬无须保暖,布料轻薄。颜色从上到下由浅而深,像坠入了火红的湖畔。不规则的裙摆坠着流苏,胸口盛开着火焰似的花。
老裁缝已经做了十三次,才调出最满意的一版。
每个路过的人都赞叹一番她的美貌,她想象着H的反应,步伐忍不住加快,几乎是一路小跑,差点撞到人。
抬头一看,是管家加西亚。
即便是新年夜,他依旧和往常一样穿着黑色风衣。谁都知道对他而言没有节假日和工作日的区别,他的一生,每分每秒,都是战斗准备状态。
加西亚扶了她一把,莫莉心头一颤。
——和她相熟的姑娘们都知道,她已经仰慕管家先生很久了。
有谁能不倾心于加西亚呢?她发誓城堡里至少过半的女仆都暗恋他。
不过,众人皆知,加西亚的眼睛只会看着季先生,心里也不会容下他以外的任何人(或许小主人是个例外,然而那意义不同),就算挂念也只能无疾而终。
加西亚的目光在她的新裙子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你带了朋友来。”
那甚至不是一个问句。莫莉的手指紧张地搅着裙摆:“是……”
管家的声音无波无澜:“什么地方能去,什么地方不能去,要知道。”
她像犯了错似的低下头:“是。”
“去吧。”管家微微放松了些,“新年快乐。”
莫莉眨眨眼,没想到对方会主动祝福,回答的话语也愉快许多:“新年快乐,加西亚先生!愿龙灵保佑您。”
*
她提起裙摆,匆匆赶路,又一次下意识抬起头。
雪停后的夜空仍有乌云,流动的雾气中央悬着一轮红色的月亮。
月亮也许浪漫,如果这月亮是红色的,可不是什么吉祥如意的象征。巨龙历史上几次大事件,都有过血月的征兆。
可先生说过,想要像人类一样生活,就不能迷信这些意象。
今天是新年夜,过了零点之后就是全新的一年,万物生长,一切从「新」开始。怎么能想些邪恶的事情?
莫莉强迫自己忘掉阴郁的念头,瞧见前面H正对自己招手。
H是个浪漫而深情的男人,在她带着他漫步古堡的这一会儿,已经从他的口中听到了不下十首情诗,超过二十句对她裙子的真诚赞美,以及三十句以上对她本人的。
他们穿过中庭,前面的入口直通酒窖。H看起来很有兴趣的样子。
莫莉有些为难,酒窖虽不是禁地,但为了能让酒更好地密封存储发酵,他们一般也不会进去。
“去看看嘛。”H软言道,“我保证不会乱动东西的。”
她仍旧犹豫。
“而且,我们可以在里面捉迷藏啊。”H眨眨眼,“你不想吗?”
情人间不被打扰的幽会,实在很难不动心。
就算被发现了,应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她好好认错的话,无论是加西亚还是先生,一定不会太过怪罪的吧?
莫莉踌躇再三,还是答应了。
“一定要听我的话哦。”
“当然。”
“一定、一定要!”
“知道啦。”
他们牵着手走下昏暗的台阶。
第43章 吊桥效应2
◎恐惧感流淌四肢百骸◎
先是H来找她。
莫莉矮身猫进木桶后, 这罐闻起来好像是伊多山庄的白葡萄。她有幸尝过一次酿好的,的确醉人。
龙对酒精的耐受度不高,他们一般不会自己喝, 酒窖里大多是为了大少爷季霖泽用在商场往来上。
刚躲好没俩分钟,收到一条消息, 让她给小少爷去换烛台。
小少爷, 就是他们的小主人季辞,按照人类年龄已经成年,但在巨龙眼中依旧是幼崽。
小主人三四岁的时候爱上了梨子味的香薰,有一段时间到了闻不着味儿就睡不着觉的地步。后来找到了治愈的良方, 而且是固定的某种调制方法,替代品无效,十几年来他房间里的香薰就没断过。
之前已经由别人负责更换, 很久没轮到过自己。兴许是今天那位有什么事。
莫莉想,龙灵果然是眷顾自己的,已经是今天的第三个惊喜了:她的确想在今晚见到小主人,亲口跟他说一句新年快乐。
可是, H怎么办呢?
她思索片刻,还是先暂停游戏, 从弥漫着酒香的木桶后面走出来:“你在吗?有点事儿, 得先中止一下。”
“怎么了?”
酒窖的回声四面八方, 她确定不了位置, 只能站在原地粗略地解释。
片刻后, H从黑暗中走向她。昏黄的壁灯映照着他的脸孔, 仍然英俊, 可那目光却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为什么……
方才还柔情蜜意的人, 为什么会忽然看上去如此危险?
莫莉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H当做没看见,只是温声道:“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他再次上前,这次没给她逃跑的机会,在她的鬓发印下一个吻。
情人依旧温柔似水,什么也没变。
她闭上眼,却赶不走四肢百骸流淌的诡异的恐惧感。
*
莫莉将刚拆封的新熏香摆在烛台上,扔掉只剩下短短一截的旧蜡烛,指腹留下淡淡的梨子香,和蜡烛特有的温润油脂。
她有点儿失望,小主人并不在,想必是主家的晚宴已经开始了。她选择了去约会的同时,也就放弃了能和家主们一起用餐的机会。
有得必有失,无论是龙还是人都要遵循这样的定律。
现在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怀恋地环视了一圈周围熟悉的装饰,它们和她还在时别无二致,就好像小主人还是当年那个软软的小婴儿,牙牙学语,叫她,莫莉,莫莉莉。
转眼间,已经是二十一岁的青年了。
尽管遗憾,莫莉也只能离开。
她原本该直接回到酒窖,不知怎么的,有几分踌躇不前。H的笑容浮现在脑海,他什么也没有变,为什么自己害怕了?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她坐在石阶上发呆,头顶的月亮依旧一片红,像一只渗血的眼睛。积雪融化在指尖,朦朦胧胧间听见水花声。
对了,她扔掉折磨的思考,隔墙就是饲养豹鲶的泳池,她可以去看看这个大家伙。毕竟年年也是季家的一份子,新年夜的庆典不能没有它。
年年对声音敏感,所以泳池的隔音效果非常好,只有靠得很近声音才能传递。在这儿听不见远处的喧闹,也就显得新年之夜落单的豹鲶格外孤独。
然而正当她推开门时,大地忽然晃动起来。
地震?
不对,她在森林里住了四五百年,从来没有遇到过。按照科学的说法,脚下这片土地根本不在板块活跃带上。
水中的感知更加敏锐,隔着门已经能听见年年无助的悲鸣声。
可是……到底发生什么了?
已经不仅是脚下站不稳了,过于年迈的墙体从未经历过如此的晃动,逐渐剥落,已经有两百岁的廊灯忽明忽暗疯狂闪烁,直到「啪」的一声熄灭,轰然掉落,砸成无数碎片。
泥屑玷污了崭新的裙摆,而溅起碎片的锋利边缘割伤了皮肤,但她根本顾不上它们,不得不扶着另一边尚还完整的墙才能勉强维持住平衡,慌张地看向窗外,后知后觉意识到震动的并非大地。
——在颤抖的,是整座城堡。
*
三小时前。
城堡上下忙忙碌碌为今天的晚宴做准备,连主带仆一百来号,「龙」丁兴旺,是个大工程。
人人都在欢庆,可怜的季小少爷却只能坐在书桌前学习。
和总会到来的假期、节日相生相伴的,就是一样都不会缺席的作业与考试。
他已经21岁了,新年假期结束后就是大四。要是换做轻松的院系,应当在享受最轻松自由的一段日子;可惜选了个任务繁重的专业,期末前的修罗场比高三还忙。不仅得复习期末,还要修改论文的开题报告。
毕业季近在咫尺,他的大学生涯很快就要划下句号。时间潮水一样挟着他向长大成熟的彼岸涌去。
刚开始倒是不止他一人,二姐与小哥都坐在旁边,帮他查资料的,帮他校对的,左右护法不亦乐乎。
若季辞选了什么外语或是计算机之类的人类专属,兴许他们还帮不上忙,但他学的是古生物,季家几位成百上千岁的巨龙几乎和作弊器差不多。
而且,他们了解的,可远比人类教科书上多得多。只不过很多东西对于人类而言还是秘密,季辞觉得遗憾,不能写进论文中去。
后来当然是被大哥提溜走了——“闲着没事干就去把地拖了,不许打扰小辞。”
今天就先到这里吧。季辞合上电脑,休息了会儿眼睛,肚子咕咕叫起来。他看了眼挂钟,离晚宴开始还有些时间,要不先去厨房找点东西吃垫一垫?
走到厨房附近,又改了主意,最近学校忙,回来的时间都不多,好久没去看年年了,它一定很想念自己。
季辞折回来,向着反方向的泳池走去。
*
季辞坐在泳池边,水有点儿凉。尽管装了暖气,但豹鲶毕竟是习惯生活在雪山天池中的,水温还得保持零度以下。
好在巨龙养大的孩子身体素质要比普通人强很多,他既能御龙飞行,也不会畏惧这一点冰凉。
年年好久没见过他,亲热得不得了,在他身边游来游去还转圈,两根须须摇摇晃晃触碰他的胳膊,像狗狗伸出舌头舔主人的掌心。
年年最近变得很小很小,比一只猫大不了多少。它的体型可以随意改变,根据环境调整,也可以看它的心情来。三岁那年遇见它时比蓝鲸还要大,大多数时候也就半人高,有时候能大到泳池都塞不下,现在又如此迷你。
季辞摸摸光滑的鱼鳞,羡慕它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没有烦恼。
人类拥有它们可望不可即的高等智慧和更复杂的感情,相对应的,也就会衍生出更多忧愁。
比如此时此刻,他就挺闹心。
新年是家人团聚的日子,许游也不例外,得在自家过。不能和他一起敲响城堡的零点钟声,季辞有些失落———只是一点点。反正他已经学会了接受来自许游的失望。
以为境况成年后会有所改变,然而许游对他一如往昔,仍像对一个孩子。
季辞日日夜夜纠葛,一个声音告诉他人该知足,许游对他那么好,不会有别人比得上自己在许游心里的重要性;另一个声音却在尖叫,如果给他的不是想要的那种爱,那么其余什么也白搭。
天使和恶魔不断争吵,他不知该听谁的。
季辞有时候甚至会极端地想,要是那位银发美人凯拉小姐成为许游的女朋友,也许自己就彻底绝望、过后也不再伤心。但凯拉和许游还真只是商业伙伴的关系。
季辞用双腿拨了拨水花,看着以为在跟它玩、更加起劲的豹鲶,在心里叹了口气。
要不然,反方向思考,自己去谈个恋爱怎么样?说不定就能遇见比许游更情投意合的人。
或者还是现在给那家伙发个短信呢……
季辞纠结地拿出手机,刚刚解锁,一声巨响和紧接着来袭的震动让他猝不及防,手机掉进水里。
*
红色。
血……
血红色的月亮,挂在天边,堵在心上。
不……
是火。
那熊熊燃烧的不是什么明艳至极的颜料,而是滔天大火!
莫莉惊恐地从窗口看见整个城堡的半边顷刻间淹没在火海里。不知从何而起的火焰如同暴怒的巨兽,张开血盆大口冷酷地吞掉一切目光所及。
龙以火为生,比任何种族都了解它的危害,古堡年岁悠久又容易出闪失,季家平日里对火灾隐患相当重视,几百年来从未出过哪怕一起小小的事故。
但此刻,这个欢乐祥和、人人喜悦的新年夜,和最被期待的丰盛晚宴开始,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撕得粉碎。
不仅仅是火,还有爆炸。她感受到的「地震」和墙体坍塌就是来自于最近的一处爆炸。莫莉算不上有知识的人,但也差不多知道城堡里的易燃易爆品还是很多的,平日里精心维护注意不到它们,一旦引线被点燃,接下来就是势不可挡的连环爆炸。
换言之,在火势蔓延到她身处的这栋楼前,爆炸会让它们更先被掩埋。
若是普通的热度,对巨龙而言根本构不成威胁,毕竟连熔浆泡澡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而且装着那么多水的泳池就在旁边;但莫莉不敢恢复龙形,直觉告诉她,这不是普通的火———
那样高的温度、破坏力,根本不是平凡物质能够燃烧出来的。
更像是……对同类最最致命的龙焰!
是谁,是什么人,敢在纯血家的地盘开杀戒?
女孩子暂时还想不到那些。保持娇小的人形还有可能有从缝隙中逃出去的机会,若是龙身,庞大数倍后等于说是正面接上龙焰,必死无疑。
潜意识告诉她应当逃跑,双腿却发软。
几百年来她深居简出,几乎没怎么离开过古堡、认识过季家以外的人,虽然不是公主,和高塔里的公主一样单纯天真,从未见过世界真正的阴翳面。
在她的认知中,死亡应当是缓慢而神圣的,随着年华老去,停止心跳与呼吸。
她想象里有千万种对死亡圣洁的描摹,绝没有一副如同此刻,葬身在最森冷的、来自同族的恨意中。
不停的爆炸很快会让泳池边缘震裂,到时候涌出的将如同灭顶洪水,除了多提供一种死法外,对浇熄龙焰没有任何帮助;泳池的门肯定是不能开的,如果从来时的楼梯原路返回,不知能不能跑在塌方之前。
脚下的连廊已经开始断裂了,四面八方溅出的碎石还在扑簌簌掉落在她头发、身上,砸得生疼。好在那些痛更眼下的境况相比微不足道,再犹豫的话,可能命丧于此。
无论如何,她必须跑了。
火暂时还没有烧到她这里,但两边的墙壁随时都有可能全部倒塌,只能从中间走;然而廊顶上的吊灯摔下来对于人类的头颅也是不小的冲击,莫莉一狠心,撕碎了大大的裙摆,裹成团包在头上。
正当她决心撤退时,一墙之隔忽然传来微弱的呼救。
“救——”
她浑身一颤,停下了脚步。
那是……小主人的声音!
第44章 吊桥效应3【倒V结束】
◎真真实实的人间炼狱◎
泳池有个不为人知的设计, 在检测到整个屋体大幅度晃动时,会迅速打开闸门,让水回流地下。当初就是为了防止在地震和爆炸时大量的水涌出去雪上加霜。
现在, 在手机掉下去的刹那间,机制已经开始运转了。四个孔洞同时作用起来, 水面上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漩涡, 吸力极强,季辞顾不得手机,惊地跳回岸上。
这点儿小晃动对于在天池底下闯荡的豹鲶来说不足为奇,可年年已经被季家接来十几年了, 风平浪静的日子过得多,再遇到这种突发情况,已经失去了自保能力。
小宠物慌乱地游到他面前, 它不会说话,只能着急地直呜呜,但眼睛里写满了求救。
如果不帮它,要不了多久年年就被会吸进漩涡里, 更何况眼下不知是地震还是什么情况,这房子很快就保不住了。
豹鲶失去水也许会窒息, 也许还救得回来;但若是留它在这里, 就不可能有丁点活路。
季辞不再犹豫, 跪在摇摇欲坠的池延上伸出手, 将随波逐流的年年一把抱进怀里。
这么多年来, 总是他仰仗别人, 无论是小舅还是兄姐, 或者许游, 或者季家的任何一个人, 总是他们来保护他、照顾他。
此刻,年年小小的身体窝在他怀中,两根须须也颤栗地蜷曲,离开水面明明无比痛苦,却因为对他的信任而没有丝毫挣扎。
季辞第一次感觉到了被依赖和需要。他不清楚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一定是比灾难更恐怖的事。他不能指望别人,也许谁都不会来接他,只能靠自己———只有他自己才能救他们两个出去。
人在遇见危机的本能反应就是跑。管他洪水海啸地震,只要能跑出去,就有生机。
一边是水体的扭曲,一边是山摇地动,无论靠近哪边都不安全。泳池有两个门,有一个已经被砸下的悬梁堵住了,另一个虽然看起来也岌岌可危,好歹可以一试。
季辞庆幸自己穿了外套出来,而且它已经被刚才瞬间涌上来的池水浸得湿透。他把年年裹在里面,打了个结系在身上,尽管颠簸,也能大大减少行动的阻碍。
大门就在眼前了。身后的水池池壁已经被震得向内陷入,如同大地龟裂开来。天花板的碎片像雨一样坠落,季辞不得不护着再分出神护住头部。
还差一点点!
左脚已经迈进依稀能辨认出是门框的位置,马上就能出去了———
门两边用来装饰的雕着环绕蛇形的玉砌立柱轰然倒下,直直砸向他。
*
好热。
是因为刚才跑得太急了……吗……
墙壁破裂后隔音效果也荡然无存,外面到处是尖叫、呼救与痛楚的嚎啕,混合在一块如同利刃搅向他的耳膜,连大脑也跟着发痛。
季辞从一阵晕眩中清醒过来。刚才因为太过害怕,紧紧抱着怀中的年年跪在地上伏身,然而就是这样的姿势恰巧让他躲过一劫:两边倒下的柱子相互抵住,在下陷的房子里留出一个小小的空间,正好保护了蜷缩在其中的季辞。
红宝石手串检测的就是他的脉搏,这时因为灾难来袭心脏跳得猛烈,连带着它也一阵一阵发烫,火烧火燎,但季辞现在顾不上这些,立柱砸下的同时带着整个门框都变形了,以他的力气根本不可能扒开它。
唯一的逃生通道,也被堵住了。
季辞感到绝望。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会越来越热?
只要出去,出去就能看到了。
碎石并没有完全密密匝匝地垒起来,还是露出一个瞭望口。然而它太小了,孩子或许还能钻过去,成年人大概率会卡住,除非很瘦小。但被季家锦衣玉食养大的季辞无论身高还是体重都不可能羸弱至此。
巨响仍在发声,季辞匍匐在地面,每一次都能感到大地的颤抖。
是爆炸吗?如果是爆炸,是不是随之而来的还有火?现在外面是什么状况了,小舅和兄姐他们还好吗?火会不会烧到这里来?
无数问题盘旋在脑海,却没人能回答。
万一外面有人呢……
他这么想着,打算呼救试试看。
「救」字刚出口,他惊讶地意识到自己的嗓子竟然如此嘶哑,仿佛再多说一个字声带都会撕裂。也许是刚才吸入了大量灰尘或是有毒物质,季辞连着咳嗽好几声,只能让损伤加剧,这种痛盖过了肩肘任何一处的擦伤。
现在连最后的可能都消泯了。
季辞解开包裹,失去水的年年还能支撑,但也是奄奄一息。现在放开它,它还有可能有生机吗?留下来,是不是只能和自己一起等死?
对不起啊。他想。我还是太弱小,无法保护你,要是当初你跟着别的主人,也许就不会遇到这种事了。
有点遗憾,没能见到许游最后一面。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不过好在,以后自己不用纠结了。
他昏昏沉沉想着,旁边忽然传来凿动石堆的声音。
季辞猛地回头,看见那个自认为无法通过的空隙中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正在努力想要进来。
他瞪大眼睛,那个人是……莫莉?
*
十三四岁,孩子们大多会进入青春期,隐私意识空前大涨,认为自己已经是个独立的个体。季辞就是那个年纪央求小舅,不需要保姆、他能够照顾好自己。
小舅微微笑,答应了他。彼时的季小辞光顾着兴奋于自己不再受到时时刻刻的「监管」,并没有考虑过被「辞退」的保姆、也就是莫莉会不会失落。
后来的近十年里,他和她见面的机会并不多。无论是被她抱在怀里的婴儿时期,还是后来的少年、青年时代,她在他的记忆中一直是那个二十四五岁的模样,温柔而天真的姑娘。
她和小舅、兄姐一样,对自己无比疼爱。如果说从年长的季淳和季霖泽那里能够感受到父爱,那么莫莉给予的,就是最接近于母爱的悉心呵护。
没想到再次见面,会是这种状态。
女孩子披头散发,浑身是伤,甚至没有多余的力气全身变回龙类,只有双手硬化成爪,正小心翼翼地扒开边缘过于尖锐的碎石。
龙鳞本应如铠甲般坚硬,奈何她本身状况不好,极度虚弱的情况下龙的力量也会减退,爪间已经渗出了殷红的血。
“小少爷!”她看着那个自己照料了很多年的孩子,“您没事吧?”
“我还好。我要从这里出去吗?”
“不行,外面着火了,马上就会烧过来。您不要出来。里面怎么样?塌了吗?”
着火?季辞捕捉到这个关键词。但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还剩一半。”
“窗户呢?”
“还在。”
“等我过来,带您从窗户那边出去!”
“好。我能帮你做什么吗?”
姑娘一笑:“请拉我一下,好吗?”
经她处理后,那道缝隙的确加大了些,对于娇小的她而言勉勉强强可以穿过。
虽然上面血迹斑斑,十指连心,不敢想象有多痛。
季辞把手给她:“你龙化一下皮肤吧。”不然钻过来的时候肯定会被碎石和里面已经露出的钢筋划得鲜血淋漓。
莫莉摇摇头:“要把力气攒着,待会护着您从窗户那边跳下去。”
她攥住季辞的手腕,一狠心钻了过来,果不其然胳膊上被钉子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鲜血滴落进同样火红的裙摆里,很快消失不见。
这样的伤口原本对龙类而言不值一提,很快就能痊愈,但那是一般状态下。现在的莫莉已经很虚弱了,根本分不出力气自愈。
莫莉腿一软,差点摔倒在地。季辞扶住她,下一秒被拥进一个微凉的怀抱里。
龙类的体温要比人的更低一些,莫莉拍着他的后背,在如末日之境的混乱里,像唱摇篮曲一样轻柔地哄他:“小少爷不怕,莫莉莉来啦……”
那是他刚学会说话时,咬字不清的对她的昵称,莫莉到现在还记得。幼年因为噩梦哭着醒来,莫莉也是这样安慰他,那悠扬的语调,他也没忘记。
季辞嗅见血的铁锈味夹杂着一丝来自她发梢的熟稔馨香,鼻子一酸。
天灾人祸的伤都没叫他哭泣,须臾间的温情,却让人如此想要流泪。
*
爆炸不但没有停止,还愈演愈烈,整栋楼摇晃得愈来愈厉害,也许眨眼间就会成为废墟。
两人一鱼躲避着同样危险的、簌簌坠落的砖瓦,终于挪到窗边。
季辞被外面的景象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他生活了21年的地方,不受打扰的世外仙境,森林环抱着的古堡,此刻已经完全陷入了火海。
夜色下的空气中流动着燃烧后的余烬,比迷雾更加恐怖。他每一次目送许游离开时「藏身」的碉堡,常常发呆的阁楼,小舅最爱去的书房的尖顶……目之所及,全染上刺眼的红。
季辞看得出来,那火不是普通的火,不然怎么落在雪地上还在燃烧。季家的下人们已经恢复成强大的龙形,却仍然深陷其中苦苦挣扎,就算如此也抵挡不住被吞没的结局。
他辨认得出每一个:会做他最爱吃的奶酥的甜点师,很喜欢天文学、不甘心只飞得与云层同样高的护卫,跟加西亚一起改装车辆的司机,偷偷带他溜出去玩后来被加西亚好好惩罚了一番的男仆……与家人无异的他们,正万分苦痛地嚎啕,宁可死去,也不愿承受如此灼心的刑罚。
真真实实的人间炼狱。
小舅和兄姐在哪里?他们怎么样了?
可是,知道了又能如何,他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命丧浩劫。
因为他是弱小的人类。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人类。
季辞双眼失焦,难以接受事实。
旁边传来女孩子低低的啜泣,看着这些与她同吃同住的同类们受苦,她比季辞更明白龙焰的威力,感同身受的痛也就更加深刻。
然而片刻后莫莉抹掉眼泪,站起来,指着西北方向的露台,那是全城堡最高的地方,暂时还没有引火烧身:“我现在带您飞到那里,但是不能久留,火势会上升,而且有随时倒塌的危险;不过那儿可以作为跳板,高处的视野好,更方便我们寻找安全的地方。”
危机时刻,她反而更加冷静,思路清晰。莫莉握着他的手:“小少爷,您相信我吗?”
季辞毫不迟疑,点点头。
*
他以为莫莉会化作龙形,然而她没有,只是张开龙翼。季辞知道这有多消耗体力,几年前许游救他于车祸时就已经见识过一回;且不说莫莉本就比不上超A级雄性巨龙的强大,她现在还受了伤———
莫莉比他更了解自己的身体情况。就像他没有犹豫就选择相信她一样,姑娘也瞬间抱住他,借着龙翼的风从狭小的窗口挤了出去。
还是第一次被B级巨龙载着。季辞看见她的翅膀,比S级和A级都要小一些,也更薄。
银色的,像月光。
他们刚刚飞离泳池的楼,它如同被海水冲刷的沙子堡垒一样完全陷了下去。
莫莉不敢回头看,光是维持龙翼的形态就已经耗掉她几乎全部的力气。龙焰燃起的火海距离她的双脚只有十来米,烫得令人心惊,无数炸裂和尖叫声如同鬼手,想要将心理已经紧绷至极限的她完全拖垮。
横跨地狱的感觉,大致如此。
但她不能停下。自己死没关系,反正活了几百年,也足够下辈子回忆;但是小主人不行,他现在受了伤,已经是她的失职,龙类应当拼上性命护住主家的安全。
所以她一定能把小主人带出去!
从未有过的顽强意志如同一针强心剂注入,挺着她坚持到飞至露台上。莫莉把季辞放下来,收回龙翼,二人气喘吁吁躺在地上,大脑一片空白,想不到下一步该怎么走。
尽管平台上现在还没有大火,只有偶尔溅上来的火星,但它太高了,已经被周围的爆炸震得摇摇欲坠。必须尽快离开,否则还是会坠入火海。
莫莉咬咬牙爬起来,环视一圈,目光定格在季辞身旁时,瞳孔骤然紧缩。
为什么,露台上会有油罐?
她想起来了,先生时常在这里打理花园,少爷们和小姐也会在这儿喝下午茶,之前厨师为了做饭方便,就运了一整套厨具上来。
平时寻常的器具,此刻却成了死神的镰刀。
一粒火星只有指甲盖那么大,它的体积无论在人类还是龙类面前都是九牛一毛,就算烧到皮肤也不过是瞬间的疼痛;可就是那粒火星,要是和油罐相撞,引起的将会是毁天灭地的爆裂。
莫莉后悔自己的着陆地点,但已经来不及了。她的脑海中只有一件事:保护小主人———无论如何,小主人不能有事!
作者有话说:
谢谢小伙伴们的支持,明天入V-会有三更奉上!
第45章 吊桥效应4【一更】
◎看起来像个逃生空间◎
一切只发生在短短几分钟内, 但在季辞的眼中,如同慢动作定格。
季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方才还起身去找寻下一个过度平台的莫莉忽然向自己的方向冲过来, 收起的龙翼再次张开,明明翅骨与膜上都已经被龙焰生生烫出洞, 甚至右边的翅膀已经快要折断。
巨龙断翼, 远比人类失去一条胳膊要疼上千万倍。
可她就好像没有痛觉那样,甚至没有影响跑起来的速度。
怎么……了?
不知道。不知道。
【跑——】
他只看得见她的这个口型,身体先于意识动了起来,但雌龙没有跟他一起逃跑, 龙翼尽力地张开更大,浑身颤抖,直到扑到在地上, 像找到了宝藏似的,紧紧护着什么。
下一秒,令人胆寒的爆炸声蓦地在耳边响起———就在姑娘扑过去的地方。
莫莉柔弱的身体被毫不留情地抛向天空再坠下,和死去的蝴蝶一样轻飘飘, 无力地落在古堡墙外的雪地里。
火红的,火红的, 火红的裙子。
那是她最喜欢的一条裙子, 渐变的颜色, 被撕出随意美感的裙摆, 还有胸口繁杂的装饰。她为了这条裙子央求老裁缝好多次, 改了又改, 只为情人眼前一亮。
今天是新年夜, 她满心期待, 等着约会, 等着给孤苦无依的「H」展示自己在贵族家幸福的生活。
然而到死,莫莉都没能再见到他一面。
幸运的是,她也没有时间想起他。
只有那身美丽的裙子,一直陪伴着她。
现在,它和几乎要流干的血一起,开在雪白的地面上,如同巨大的、已经凋零的玫瑰。
季辞愣愣地看着,双膝骤然失力跪在地上,心脏酸得发痛,眼眶却早已被熬干,哭不出一滴泪。
*
最先发现不对劲的是加西亚。
当然是加西亚,总能是加西亚。
夜色看似平静,每个人各司其职,其乐融融迎接着待会最盛大的晚宴。但他好像有特异功能,嗅出危险的味道。总觉得有什么出了问题,从刚才见到小少爷和豹鲶的保姆莫莉开始,那种危险就如影随形。
倒不是雌龙本身有问题,他听其他下人说,她带了一个谁都不认识的男朋友来。
这并不是一件罕见的事情,新年夜每一个在季家工作的人都可以携上亲朋好友,一起聚会。
但就是不对劲。有什么开始崩毁……远远超出他能掌控的地步。
彼时二小姐和三少爷已经等不及偷吃饭后甜点了,小少爷还在屋子里写论文,他不能声张,只悄悄告诉先生自己怪异的预感。
先生面上不变,微笑地看着大少爷教育弟妹,轻声道:你去看看。
加西亚得了指示,先行退下。
他已经察觉得足够早了,但还是不够早。在离开主厅后,他选择先从书房查起,毕竟那是先生最常待的地方。
然而在他推开书房门的刹那,伴随着一声巨响,脚下山摇地动。
书架几层楼高,书籍密密麻麻掉下来。加西亚顾不得它们,立刻从窗户往外望去,却一时间没找到爆炸来源。
他立刻化成龙形从书房的天窗飞出去,那儿平时是密闭的,不过还好,有为了特殊时刻设计的通道。
书房的顶端是塔尖,虽然不是整座古堡的最高处,好歹视野还算开阔。上去后立刻找到了异响的源点,他呼吸一滞,刚才的震颤是从酒窖传来的爆炸!
酒窖里储存着成吨的酒液,或许是天冷干燥自然起火,又或者有人蓄意,总之,原本也许一些水就能扑灭的火,在经过了无数酒精的助纣为虐以后,成了一波又一波无止境的连环爆炸。
他飞到上空,迅速指挥下人们灭火,然而所有的努力都徒劳无功,那根本不是水能扑灭的寻常火焰。
直到某个家丁不小心被烧到了,迅速在手臂上留下深深的暗金色的伤痕,加西亚才意识到问题所在———
这不是普通的、正常的火,这是龙焰!
而且,只有A级以上的巨龙才会有如此威力的龙焰。
季家虽然只有三位S级纯血,但A级并不少,更何况今日是新年宴会,许多人邀请的亲友也有A级,他一时之间无法定位到具体的操纵者。
加西亚终于将先前那种毛骨悚然的预感与现实衔接起来:有什么居心叵测的人混进新年夜,并且释放龙焰炸了酒窖———完完全全的谋杀!
*
火势很快蔓延开来,爆炸同样没有停止,附近已经有几幢低矮的建筑陷入了火海中。龙焰是无法被扑灭的,只有等它们失去可燃物自己熄灭。这个时候别管救不救火了,必须立刻撤离。
加西亚将指挥权交给另一位经验丰富的B级,自己立刻飞回主厅告知家主。
季淳脸色一变:“崽崽在哪里?”
加西亚的汗顺着额角流下,不知由于紧张还是高温:“我刚才去小少爷房间看了,他不在,可能去了别的地方。”
“现在去找!”
加西亚认识季淳已经四百年了,上一次在他脸上看见「慌乱」这种情绪,还是当年大小姐季念云去世的时候。
然而季淳现在是家主,是城堡数百人的主心骨,他再如何心急如焚,也必须坐镇。季霖泽和季悦栀去帮助其他龙,而季越彭跟着加西亚立刻动身去找季辞。
龙焰的威力要比寻常爆炸大得多得多,更何况引起的爆炸已经将所有建筑都摇向火海。他们飞到半空,已经看得见下面哀鸿一片。
季越彭急地在空中转了几圈:“你去找小辞!我……我留下来帮他们!”
加西亚在他眼中看见了焦灼和心痛,已经隐约有了亲舅舅那份慈悲的影子。
他点点头,向南飞去。
巨龙浴火而生,与火为伴,以火为攻,龙焰是他们最有利的武器,也是最致命的弱点。安安稳稳生活了几百年的季家再一次体会到了绝望———这一次不因争权夺利的战争,而是最熟悉的火。
痛苦的求救、哀嚎不绝于耳,然而加西亚没有停下。他与神不同,无法渡世人,此生只为一人。
若此刻不被需要,也无怨无悔。去保护季淳珍爱的存在,也是一种守护。
*
龙焰对人类的伤害并不会像对龙一样呈几何倍增长,顶多比高温的火焰更烫。但人类毕竟只是人类,没有谁能赤手空拳承受得住大火,季辞的惊恐半点不比巨龙少,被困天台,无法动弹。
脚下的大火越烧越旺,已经离他站的地方不远了。原本精美的露台花园现在已经被毁得看不出原样,随着整幢楼的摇摆和震颤,房顶破裂出一道缝,那些金贵的桌椅、摆件都滑落进去。
季辞死死地攀着尚还□□的玉质立柱,不让自己被吞进深渊巨口。
这种华而不实且造价不菲的装饰是许游的最爱,究竟有多贵他不清楚,反正送了季家好几个,露台这儿有,方才豹鲶的泳池处也有。玉质看起来脆弱,没想到在今日的灾祸中竟意外得质量极好。
刚才在泳池那儿差点挡住他的生路,现在,又成了救命稻草。
上辈子的许游要害他,这辈子的许游爱他。
好像必须要经历这样的轮回交错,爱恨纠葛,才能完整。
人在陷入绝望时总会想一想美好的事物,来减轻对抗现实的无力。但季辞也知道现在不是忙着追忆儿女情长的时候,柱子现在虽然还没有倒下,但随着时间推移只会越来越脆弱,到时候若是像之前一样砸到他,只会更危险。
可是,能躲在哪里呢。
正当季辞无措地四处寻找时,他忽然瞥见远处废墟下掩埋的一点光芒。
是个箱子。
雕花繁复,非常漂亮,应当是原本存放于哪个屋子里,因为大震荡从门里滑了出来。大约是用了某种只有龙类才掌握的冶炼技术的合成材质,看起来非常坚固,竟然在翻滚和烧灼中毫发无损,连锁扣处的山茶雕花也没受到任何磨损。
看起来……就像是逃生空间似的。
*
前世他在死亡游戏中也总能寻见这种令人意外的保命道具,但真实的生活哪来那么多内置掉落?
然而他也曾提小舅提起过,在他重生前,这个世界的「季辞」还是婴儿时,也同样经历过一场大火,当年就是被父母放入首饰箱中逃过了一劫。
现在一切又重演,算不算是命运?
无论如何,值得一试。
他从未想过原来在地面上行走也陡峭如钢索,需要发挥毕生平衡之力才能不让自己跌落。
终于摸到箱子边缘时,他却发现它竟然有密码:复古的罗盘形状,起始处有一颗宝石,需要推动着宝石在密密匝匝的「航道」上运行出正确轨迹。
也就是说,密码不是数字或者字母,是一个……符号。
没有任何限制,一个固定的符号。
根本没法猜测,这样的密码,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怎么可能凭运气碰上?
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又要随着平时防贼现在防自己的设定泯灭,季辞惊恐地察觉那道裂痕已经大到马上就要将整幢楼劈成两半的地步,要么在高空坠落,要么葬身火海,怎么选都是死。
——现在进到箱子里是唯一可能活下来的办法。
冷静点。季辞告诫自己,现在慌张没有任何帮助,只有在仅剩的时间内想出密码,才能自救。
如果这个箱子真的是受到收养他那次大火的启发,那么密码一定同自己有关。
是什么。
什么样的简洁符号……可以代表他?
是龙吗?是豹鲶吗?
是母校的校徽吗?
不,箱子看起来颇有年代,一定是在他小时候就打造的。希望不是在他三岁前,那可就完全没有记忆了。
裂缝马上就要延伸到脚下了,楼倾斜得很厉害,离火海不过十几米的距离,恐怖的灼热感烤着他的皮肤。
冷静。
不会是随随便便的一个符号,应当是有什么意义的。如果按照他先前的思路,那就应当是幼年的某件事,很有纪念性,让小舅觉得有趣,才会选择它作为这么重要的密码。
他现在只需回忆,三四岁的时候,有没有什么非常值得纪念的事情?
*
他好像知道了。
会不会、会不会是……
季辞灵光一现,推动着宝石在罗盘上画出一朵简笔画的……玫瑰花。
不止花苞,连底下带刺的花茎也要画出来。
两三岁开始握着油画棒和蜡笔画画起,他的玫瑰画法就没变过:弯曲的波浪结代表荆棘,三个高低不同的尖尖则是花苞。一笔就能画完,还很有辨识度。
之所以选择这个图案,是想起自己三岁那年跟着二姐去了一个节目,爆红网络,成了红极一时的国民小童星。
录制节目的当天,他就坐在这样一朵玫瑰座椅上。
季淳非常喜欢那个节目,时不时就会拿出来重温一下,一直遗憾季悦栀当时的决定做得太突然,不然自己就能到现场看了;一度打算在家里弄一尊一模一样的座椅,还想让季霖泽把这个制作成他们公司的LOGO推广,虽然被拦了下来。
如果有什么能够代表他的童年烙印,那么就是这期节目。
如果节目里有什么能成为符号,就只有这个玫瑰座椅。
花是正确答案吗?
会是它吗?
爆炸声不绝于耳,那根先前倚仗的立柱果不其然已经沉重地倒下,将下面的几方石块砸得粉碎。季辞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要是自己还在那儿,八成已经……
他推动完纹路,屏住呼吸,指尖颤抖着摁下锁扣———
作者有话说:
第一次入V,有点紧张XDD 谢谢大家的支持!
今日3、6、9整点三更,字数肥肥的1w2……
评论会发红包哟……来跟我说说话吧OwO
第46章 吊桥效应5【二更】
◎只有毁灭美值得一看◎
箱子猛烈地晃动了一阵, 不知是自身机关被触发的效应,还是因为整个大地的颠簸。更多的东西顺着倾斜的裂缝掉了进去,马上就要缠上季辞。
就在他近乎绝望之际, 箱子啪嗒一声弹开了盖子。那声音明明在众多噪音中微乎其微,却被季辞敏锐地捕捉到, 仿佛救命的天籁。
里面看起来是密封的, 不知道有没有留下透气孔。在外面也没希望,横竖都是死,还不如躲进去赌一把它的质量。
箱子的体积不大,成年人想要钻进去非常勉强, 但季辞别无选择,只有尽力地蜷缩,膝盖和手肘紧紧贴在一块, 腰都快勒断了。
在他盒上盖子的瞬间,一阵极强的波动,蹒跚已久的大楼终于支撑不住拦腰折断,连箱子带人被深渊一同吞没。
四四方方的箱子此刻像个皮球一样在下落的过程中四处滚动, 他躲在里面,不知道它都碰上什么东西, 只撞得他直发晕, 哪哪儿都疼的同时眼冒金星。
娇生惯养的季辞哪里受过这种苦, 他一直怕疼, 然而现在连哼一声的力气都没有了。
窄小的箱子的确受罪, 但就是这个不知用了什么高端材料的箱子, 竟然在如此下落的
算不出来它究竟下坠了多久, 直到最后狠狠摔在地上, 过于猛烈的冲击让季辞闪避不及, 后脑勺撞上铁一样的内壁,晕了过去。
*
等他再醒来,四周静悄悄的。
季辞不知道自己晕了多久,试着动动手脚,稍微抬了一下手掌就碰到温热的箱壁上。看来,仍然受困,没能一觉睡到被救出去。
认清这个事实他有些遗憾,叹了口气。
突如其来的大火人人自顾不暇,哪里会有人分出神来救他。
在箱子里躲着不是事儿,它的确是密封的,不过做了某种设计,能让氧气消耗得慢一些。但是再慢也有限,经过这样一圈跌撞之后,他明显感觉到呼吸困难了起来。
侥幸躲过高空下坠和大火烧身的劫,总不能活活憋死在这里。
季辞试着抬了下顶部,没反应。
他凭着记忆摸索到那个山茶花的锁扣,果然在内部也有对应的位置,这回不需要繁复的符号罗盘密码,只需轻轻一拨,盖子就打开了。
难得顺利,好像终于开始发生好事情。
季辞从箱子里钻出来,皮肤上全是淤青和擦伤,留下一道道血痕。他痛觉失灵似的完全没在意它们,打量着周围。
他明白为什么刚才会觉得箱子外面静静悄悄的了,因为这个地方的确……什么都没有。
没有火。
没有逃窜的人群。
甚至除了他和这个箱子,以及一些捎带下来的碎屑以外,都没有那些摔得稀巴烂的杂物。
它的静谧原本是好事,只是在劫难中如此遗世独立,只让人觉得恐怖。
季辞怀疑地回头瞅了瞅那个救了他的命的箱子,这个世界明明没有这样的设定,为什么好像通过它直接连向了另一个空间?
箱子乖巧地待在原处,除了依旧完整以外,看不出任何问题。
*
不会的,这里不可能是什么异空间,应当是某个从未见过的房间,类似于防空洞的设计,专门为了度过天灾人祸。只不过这次事发突然,除了误打误撞的季辞以外,没人来得及躲到这里。
所以,这儿是什么地方?
季辞让自己静下心来,再一次仔细地观察。
这儿没有灯,唯一的光线就是刚才箱子带着他掉下来时砸出的那个洞,隐隐看得见外面火光冲天的亮。
脚下踩着的地面平滑,像个地下室。但头顶没有天花板,也不规整,土壤和岩石都还保持着原本的容貌,更像洞穴,甚至能听见滴答的水声。
不过,既然路已经修正过,就证明这儿是归属他们家的,小舅或者别人把它当做特别的储藏间,一定有用处。
那么,这里藏的到底是什么?
无论如何,先找到灯的开关。他不认为这里是完全的原生态,毕竟在自己「误着陆」前,上方是没有通道的,也就是说门在别的地方。既然不能让外面的光线透过窗户照进来,想要清点里面的物品,也只能借助科技的灯光,或者……
——火把?
季辞看见离自己不远处有什么东西被镶在墙上,他凑近一看,还真是捆在一块的火把,旁边搁着火石。
生活在森林里,怎么用这些东西熟门熟路。季辞小心地取下火把点燃,对那跳跃的光焰有些后怕。
又是火,只不过这回成了帮手。
能照亮的空间差强人意,不过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他挥着火把转了个圈,差点被漫山遍野的金光晃瞎了眼。
他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龙的……藏宝洞。
*
季辞重生后来到季家十八年,小时候跟着别人,长大了点儿自己探寻,从3岁到21岁城堡的各个角落都走过,该去的不该去的全都探索了个遍。
但他从来没有来过这儿,也没听任何人提起过。包括什么事儿都藏不住的小哥。
如果没有变故,也许将来的某一天,小舅会郑重其事给他介绍,他像旅游一样正式造访;也许它一辈子是个秘密。
然而,现在它猝不及防地,如同画卷一样完全在他眼前展开。
有了火把照亮以后,这个地方比他想象中要大得多得多,以为的「天花板」离他至少百米,而他刚才站的那里是个平台,只要往前再走几步就是悬崖,下面深渊万丈,黑不见底。
刚才听见的滴答声也不只是头顶上岩壁渗出来的水渍,下面很有可能有一道地下河。来自哪里,通向何处,一概不知。
地面上堆了至少十几座金山银山,每一座都有数十米之高。不仅是货真价实的金银,还有无数宝石、珠玉、古器、雕塑……横贯千年,放眼世界,只要是值钱的东西,好像这里都有一份,在火把微亮的映衬下,闪动着夺目的光辉,连绵成一片。
从中间随便挑拣一个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藏,然而它们就那样杂乱无章地堆在一起,还有一些顺着「山坡」滑落下来,摔成两半。
因为每一件都值钱,所以件件都不值钱。
季辞眼都看直了,倒不是因为贪财,季家人这辈子不会缺钱花,从来不知渴财为何物;只不过,这幅场景实在太壮观了。
不过他好像也明白为什么季家不缺钱了:且不论这个秘密藏宝洞,就算仅是头顶的古堡,别说是季家上上下下一百来号人,就是养整个城的人也不成问题。
古堡……
季辞黯淡地意识到,今夜之后,或许它就不复存在了。
先是震撼,再是入迷,季辞几乎忘了自己现在的处境,现在可不是什么寻宝或者参观节目,他得赶紧找到办法活着出去!
*
洞穴冬暖夏凉,尽管阴冷潮湿,但还是比方才在露台吹着寒风要温暖些。这里连着岩壁和暗河,整个洞穴应当都是从地下挖的。
他和箱子加起来也就一百公斤,竟然能砸穿「地表」,那么最起码他下落的那个位置不会是正常的地质结构,一定被替换过。
火把的照明范围有限,洞穴又过于庞大,他没法分辨出究竟哪些部分是原生,哪些部分已经被改造过。至少种种迹象表明,这里能够突破的脆弱表层不止一处。如果他找不到顺畅的门,那么暴力破解也可一试。
季辞抬头看了看被自己砸开的那个「天窗」,除了晃动的大火,还流淌下一点银白月光。
无论大地上正经历怎样的浩劫,月亮都清清冷冷与世无争挂在天上。是一种幸福,亦或是不幸呢。
几座金银宝山横在他面前,想要翻越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它们之中有很多是非常重的宝物,单凭人力运进来实在困难,使用龙身是更符合常理的事。
因此,连接内外的通道一定能容纳下巨龙的身长,也就是说会比寻常的门宽阔得多。
也许他应该换个思路,无论是门还是窗,为什么一定要是开在顶上呢?
既然这是不为人知的藏宝洞,那么通道也不一定不同寻常。更何况龙有翅膀,可以随意到达他们任何想要去的地方,不该拘泥于目之所及。
季辞举着火把小心地走到悬崖边,向下望去。只可惜光线太过稀少,根本无法穿透浓重的黑。
崖边大约是正对着头顶石林的水滴,非常湿滑,他迈出的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
季辞有些失望,连站在崖边都很艰难,就算真的在悬崖下找到了正确的通道,什么装备都没有,怎么下去呢。
不知是什么样的构造,能如此隔绝外界的声响,洞穴里静得出奇,除了水滴以外,就只剩他脚步的回声。
——龙翼蓦地划破空气的声音惊得他一个趔趄,差点直直摔下去。
*
那是一头A级雄性巨龙。
龙瞳如此明亮,以至于整个洞穴的昏沉都掩盖不住他全身闪闪发光的金,才能让普通视力的人类在黑暗之中也看得出他的血统等级。
他是从下面飞上来的,这也证明了季辞的猜想,出口的确在悬崖底部。
季辞一喜,以为是许游,或者季霖泽和加西亚,但很快发现他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甚至不是他认识的龙。
季辞生长的这二十年里,被家人和许游保护得好,像养在阁楼里的小王子,不知世事与人心险恶。所以即便陌生的巨龙轻飘飘落在他面前,他也只是后退几步,没有逃跑。
直到那龙化作人形,季辞看见他的眼睛,深蓝色的,在夜色的映衬下如同宝石。
明明是非常好看的一双眼睛,他却忽然感到了危险。
但他能往哪儿跑呢。他们此刻就是地上的小鸡与天上老鹰之间的差别,根本无处可逃,也没必要。所以季辞只是站在那儿,望着来人。
男人也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没想到在这里能遇见季家的小少爷,还真是意外之喜。”他礼貌一笑,伸出手:“幸会。”
无论是蓝眼睛还是笑容,季辞都觉得很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贵族家的小公子是不需要同别人握手的,季辞没动,男人的微笑也不动,下一秒,伸出的手竟然掐上了季辞的脖子!
“哈瑞斯。”他自我介绍的声线温柔而绅士,与之相反的是手上毫不留情的力道,“记住我的名字。”
*
喉管被压制到几近窒息,疼痛顺着肺部挤压着内脏,季辞双脚离地,脸涨得通红,无力地松开手,火把跌在地上,在他们身周燃起一小滩火焰。
哈瑞斯像是没看到似的,轻柔地问:“小少爷,还从来没遇到过这样孤立无援的情况吧?”
“咳、咳咳……”他说不出话,满眼泪花。
然而可怜兮兮的模样不会让哈瑞斯有丝毫怜悯,反而会激起他的暴虐:“看吧,这就是人类。弱小的,卑微的,不堪一击的人类。”
他的眼神充满了厌恶,就好像季辞和他在此之前不是从未见过面,而是几世的仇敌:“区区一个人类,凭什么可以像真正的贵族之子一样生活在纯血家?”他轻蔑道,“对付你,根本不需要像对付他们一样用龙焰。”
季辞猛然明白过来:“是你——”
今晚的大火,爆炸,坍塌,莫莉的死,那么多龙的伤亡,城堡的毁灭,原来都是哈瑞斯一手造成!
干干净净的小少爷那双原本天真的眸子因他的一句话添上鲜亮的恨意,这让哈瑞斯感到有趣许多:“没错,是我。不过,你知道了又能怎样呢?反正马上就会死在这里。”
哈瑞斯悠然道:“甚至犯不着费力用上龙形态,只要……一只手。”
他轻松地加了点力道,满意地欣赏着青年漂亮的窒息。
果然,他想,美太无趣了,只有毁灭美,才值得一看。
哈瑞斯想要把这副画面记下来,结果手腕上传来钻心的痛———季辞毫不留情、用上全身力气咬了他一口。
男人吃痛地松开手,季辞从高处摔在地上,膝盖骨疼好像要断裂。他爬起来想要跑,却再一次被拦腰勒住。
龙尾将他捉回哈瑞斯面前,后者依旧是人形,化出尾巴仿佛没有消耗。龙尾缠得相当紧,不再像之前卡住他的脖子只为了挑衅,这一次搅碎他肢体的力道是真的,竖起的毒刺也是真———男人已经没有沟通的耐心,要置他于死地。
那双深蓝眼瞳掀起愤怒的海啸,语调却更加优雅:“小少爷,我刚才对你太温柔了,是吗?”
第47章 吊桥效应6【三更】
◎要是你死了他会怎样◎
谁会救他呢?
还有谁能来救他呢。
不是没有试着理清思路, 只是时隔久远,又度日安稳,上辈子那些逃生副本的技巧早就忘得七七八八, 现在的他无论外表还是内心,都不过是刚刚二十岁的年轻人罢了。
更何况从来没有哪一个副本, 遇到过巨龙这种生物。
龙的存在, 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绝对力量,不可亵渎,不可侵犯。
这也是为什么哈瑞斯如此轻视他。人类在巨龙的眼中,和蚂蚁没什么差别。
痛苦累积到一定限度, 就感受不到了。季辞的眼神逐渐涣散,意识也开始沉没。要是死在这里的话,他想, 要是就这么死了,他真的不甘心。还有好多想做的事,还有想见的……
龙尾的力道倏然放轻。哈瑞斯像是听见什么声音,朝四周望了望, 再看向季辞时露出充满嫌恶的表情:“算了,今天就先不玩儿了。”
季辞知他不会好心放过自己, 但什么都没说, 也说不出来。
哈瑞斯摸了摸下巴, 望着眼前濒毁的人类, 露出饶有兴致的表情:“小少爷, 如果你死了, 他会怎么样呢?”
「他」……是谁?
季辞来不及反应, 束缚住他的龙尾再一次松开, 他重重跌落在地, 这回连跑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挣扎着向旁处爬去。然而还没等到离开半米,有什么尖利的东西猛地刺进他的肩膀,直直戳进肩胛骨。
是龙爪。
痛觉在此刻已经失去了应有的效力,季辞感觉不到疼,恍惚中意识到金色巨龙正钳着他从地面飞起,像扔一个皮球那样轻松随意地将他向半空抛高。
再丢进万丈深渊。
他掉下去了。
最后一幕,是哈瑞斯回到地表恢复人形,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唇边一抹淡淡的笑意。那双海蓝的眸子怒涛蒸得干干净净,仿佛真的只是没有任何威胁的平静海面。
他掉下去了。
季辞闭上眼睛。
*
风声没有止境。
下落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失重,耳边呼啸,模糊的片段画面,以及不知何时才能到达最低的惶惶然。
触底是折磨的终结,也是死亡的起点。
地底比他想象中还要深得多,坠下悬崖的过程相当漫长,季辞已经没了界限概念,时间像一根失去弹性的棉线不再被赋予任何意义。
人死前的回忆大概就是走马灯,季辞想到了很多,两世的记忆融合在一块,算了算他已经活了四十年,经历过截然不同的两种人生,不知道能不能算得上幸事,反正是作弊。
可惜他没从上辈子的经历中得到任何教训,这辈子还是草草了事,没有成就,没有爱人,留不下也带不走。
季辞恍惚地想到,自己还能有下一世吗?
好像已经看见了谷底,还有湍急的地下河。没关系的,反正摔在哪里都不过一具白骨。
不对。下面一丁点光都没有,他是怎么看到的?
好像开始产生幻觉了。
也好,沉溺在轻飘飘的幻觉中死去,总比清醒着粉碎要幸福。
然后他落在一个柔软温暖的怀抱中。
季辞茫然地抬起头,看见了许游。
许游对他微笑,将他搂向自己,说,小辞,不怕,我来接你了。
果然是幻觉啊。
季辞眨了眨眼,想将许游的脸记在脑海中,如果有下辈子,还是要最先认出这个人,希望大笨蛋也能记得他。
他阖上眼,这一次很安宁。
老天待他不薄,在一切的最后,让他死在爱人的怀中。即便是幻象,也是最美好的结局。
*
季辞陡然睁开眼。
他没有继续下落,反而在上升———
那个「许游」不是幻觉,是真的!
只不过不是人形的双臂抱着他,而是龙脊。季辞摸了摸坚硬而熟悉的龙鳞,金色巨龙正载着他向上飞去。
“许……游?”
他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好像怕自己大声一点就会惊碎这个泡影。
巨龙沉沉地笑起来:“你可真会躲,我找了好久。”
季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是你吗……”
“真的。怎么了,不相信?”
“我觉得我在做梦……”
“有我,是美梦还是噩梦?”
季辞沉默了。
三岁那年与许游重逢,他认出这个人就是上辈子杀死自己的NPC,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他最深重的梦魇主题。可后来,伴随着梨子熏香的淡淡气味,许游是将他从噩梦中拖拽出的救命稻草。再然后,他长大了,生出混沌的爱意,许游又成了最奢侈、可望不可即、可即不可属的美梦。
两世的生和死之间,都是许游一次又一次插手,强行而突兀地改变了他命运的轨道。
这回,还是没能例外。到最后,仍然只有他们两个。
许游以为他吓傻了,飞回地面后连忙化作人形抱住他:“还好吗?”
明明龙的体温比人类要低,可这个怀抱是如此温暖。可以毫无顾忌撒娇的对象在场以后,先前那些痛感全都涌了上来,季小少爷委屈地要命,眼泪啪嗒掉了下来:“我等了你好久,你怎么才来?”
——风平浪静的晚宴前,灾难来袭的绝望后,他一直在等待,可他都没有来。
许游看着季辞的模样,难得有些无措,是该先歉疚还是心疼,手掌扣住他的后脑勺,让年轻的那一个前额抵在自己胸口,吻了吻他的头发:“抱歉……我来晚了。”
*
原本说新年夜留在自己家中过,其实是为了给季辞一个惊喜。许游打算在晚宴结束后悄悄到访,驶入森林没多久就看见滔天大火。古堡的景象有多可怖,连见多识广的许游都不愿回忆。
他看见一贯淡然的季家家主惊慌失措的模样就知道季辞处于危险之中,和他们简单沟通一下,再次兵分几路去寻找。
藏宝洞完全是误打误撞找到的,原本的入口极隐蔽,但爆炸将洞口炸了出来。里面黑黢黢的,而且没法及时联系到季淳沟通究竟是何处,未知是所有生物统一的头号敌人,饶是巨龙也心里打鼓。
可是,万一呢,万一季辞就在里面?
想到小家伙无措地躲在角落里的模样,许游眼一闭心一横踏了进去。
然后就踩空了。
那儿没有台阶,也没有平路,直接就是万丈深渊。幸好他是龙,立刻恢复龙形腾空飞起。
同时,令人绝望的是,入口即刻封死:这是个单向的通道,出口不在这里。
顶上有光,许游就一直往上飞去,惊喜地看见有模糊的人影———可是不止一个。
接着,就目睹了季辞被扔下悬崖。
许游的心脏好像也跟着坠下去。
好在,身体记忆比大脑反应地更快,他向下俯冲,跟风力与加速度赛跑,尽力追及了好一段,终于接住了季辞。
吓死了……真的是要他的命。
罪魁祸首白白被放跑,也不重要了。他紧紧抱着季辞,确认这个人现在安安全全在他的怀中,才总算舒出一口气。
许游简直不敢想象,要是自己来迟了一步,一切又都会如何。
他用指腹擦掉季辞脸上的泪:“都二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
这时候倒是把他当成年人。季辞怒目而视。
“好了好了,不说你了。”许游借着微光查看他的伤势,“现在感觉怎么样,能不能走?”
季辞抿抿嘴,不说话。
眼睛里明明白白写着「要抱」。
好吧,他明白了。许游认输,穿过腿弯把小少爷抱起来,从三岁抱到二十一岁,还是这么轻巧,只不过抱的姿势改变了,感觉也不太同,现在怀中不再是个连走路都会摔倒的幼儿,是个真正的成年人,和自己的人类外表能力差不了几岁。
现在的他抱季辞不再因为小孩子走路慢,只是因为他想罢了。
他总觉得,他和季辞之间的关系好像需要一些改变。不过为什么要变、以及要变到什么程度,他还没想好。
反正……先找找出口,能出去再说吧。
*
洞穴里太暗,连个火把都没有,也没发现有灯的线路。巨龙的视力比人类强化数倍,架不住黑暗过于浓烈,还是看不清。
许游可没有随身带手电筒的习惯,不过他想到了一个办法:“宝贝儿,闭上眼。”
季辞:“……”
但他还是乖乖照做。
就算闭上眼,也能感受到骤起的亮度,而且近在咫尺。不用看也知道许游一定是点亮了龙瞳。
不仅能随意开关,还能调节亮度,更重要的是完全没有多余消耗,龙的各个身体部位中就属龙瞳最为「方便」。
能够照亮一小片周遭的同时,视力再一次得到强化。就算是同样爱聚财、且很有钱的许老板也被这个聚宝洞震惊了,金山银山不足为奇,奇珍异宝到处都是,「钱」的光芒交相辉映,眼都快被闪瞎了。
贵族不愧是贵族,宝藏收割者啊。要不是情形不对,他真想上去扒拉两件研究研究,长长见识。
转了几圈,一无所获。许游觉得还是应该把季辞先放在这里,自己飞到悬崖下面看看,甚至潜入暗河里都有可能。只不过小家伙现在这个样子,怕是一刻都离不开自己。
他熄灭龙瞳,停下来。季辞感受到光褪去,睁开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许游。”
“嗯?”
“你在干什么?”
“找出口啊。”
“……”
“你有什么想法吗?”
“有。”季辞抬起头,“你可以从那里飞出去。”
许游也抬起头,看见那小小一方天窗:“……”
好像是哦。
全世界大概也只有季辞能用这种「是不是傻」的眼神看许老板了。许游觉得小孩儿要不是因为虚弱而且不会飞,恐怕都要自己下来走了。
许游是从下面的入口进来的,这会头一次正儿八经打量那个「天窗」,好奇道:“这里怎么会有个洞?”
连箱子带人一起摔下来砸出那个洞的季辞:“……”
许游并没有看出这是段对于他而言难堪的回忆,以为小孩儿只是累了,把他抱得更紧了些:“想睡就安心睡,我会带你出去的———我保证。”
*
几年前那场车祸以后,许游开始勤加锻炼,让自己有足够的力量储备在险境时单独化出龙翼。比如现在,受伤的季辞不适合乘着巨龙颠簸,许游依旧保持人形,只有背后长出双翼,抱着他向顶空飞去。
这一次上升得很缓慢,季辞把头靠在他怀中,静静地听这个人的呼吸声。
十岁那年,觥筹交错的宴会厅外,许游在他面前单膝跪地,说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十年后,大难来临,所有人都忙着逃命,他陷入心如死灰的泥沼,唯独许游踏平万苦千辛,来到他面前。
那个关于「永远」的承诺不是虚言,是真实的,有重量和温度,是一个笑容,一个眼神,一个拥抱,一次逃出生天。
尽管现在尚未安全,可黑黢黢的洞穴中却让两人生出一种相依为命的奇异感。周遭万籁俱寂,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声,他们是宇宙最后的遗孤。
只有他们两个人。
最后几十米,眼看着就要到了,季辞甚至已经想好了出去以后要跟许游说什么,下一秒嗓音遽然掺上惊恐:“躲开!!”
来不及了。
方才还平静的天窗忽然流淌下如同熔浆般的流体火焰,无比瑰丽的金红色,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它们顺着天窗向洞穴里倾倒。岩浆瀑布似的一泻千里,火星受地心引力旋转飞溅,如同高空洒下的破碎星光。
它来得太过突然,也太过盛大,许游根本躲闪不及,唯一的做出的应对是下意识将龙翼硬化到极致,宛如钢铁护甲,将季辞密密匝匝拢在中间。
他们再一次坠落。
但季辞不再害怕了,他收紧搂着许游的脖子,坦然地闭上眼。
憾生不能同衾,幸得死能同穴。
很多年后,季辞依然会想起当日被弥天火光骤然淹没的月色。那是他这一生所见过的,最决绝而残酷的月亮。
第48章 吊桥效应7
◎那模样美得让人心碎◎
如果季辞还有余力思考, 就会发觉其中的不对劲:最初躲在箱子里掉下来时,底下就没受到半点火灾和爆炸的侵袭,说明这儿有一定程度的与世隔绝;后来遇见哈瑞斯, 再然后许游出现,这么长时间, 那个「天窗」一直没有破裂过。
怎么就这么刚好, 在他和许游即将离开之际,它就承受不住塌陷、直至淌下烈焰?
除了有人故意为之,没有别的解释。
而这个始作俑者,也只能是刚刚承认了罪行并且匆忙离去的哈瑞斯。
但眼下季辞分不出时间去想。
这一次清楚地感知到了下落的时长, 许游的双翼被龙焰腐蚀得厉害,然而为了不让季辞受伤,他只能忍着痛持续张开, 并且尽力调整了方向,以免摔下去后岩浆二次覆盖。
然而这耗尽了巨龙所有的力气,在触底的刹那龙翼再也无法合拢,季辞被冲击力从许游的怀里弹开, 惯性让他无法停下,悬崖边因为岩石的滴水异常湿滑, 他根本反应不及, 就那么摔了出去。
半个身子已然悬空, 双手无助地抓着地面上任何有阻力的东西, 只可惜这儿全是轻飘飘的草皮, 随着他的动作被犁起, 起不到任何作用。
千钧一发之际, 季辞抓住了什么东西———先前被哈瑞斯钳制时掉落的长火把以匪夷所思的角度扣在边缘的凹陷处, 成了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但它毕竟只是一根算不上多么坚韧的木头, 没法完全支撑住一个成年人的体重,要不了多久就会断裂。而且一旦脱离那处卡槽,就会跟着季辞一起葬身谷底。
一难未平,一难又起,二十一岁的这个新年,注定是他人生中的一劫———如果能熬过去,才叫「劫」,捱不过去,只能叫做死法。
他想大声喊许游,可发出声全是破碎的,连不成句子。嗓子的疼跟身上其他地方比起来根本算不上什么,却显得如此重要。
“许……”
许游能听见吗?就算听见了,他受了那么重的伤,还有力气爬起来救自己吗?
季辞万念俱灰地想,他们两个,大概真的出不去了。长眠于如此幽暗阴森的地下洞穴,实在算不上美丽的结局。
*
要是他不是人类就好了。
要是他也是龙就好了。
哪怕先前敌不过哈瑞斯,此时也不会拖许游的后腿。
可他偏偏只是个人类,人类什么也做不到。
季辞不敢太大幅度晃动双腿,只能小心地去试探有没有什么支点。以前只在电影里看过的峭壁求生眼下落在自己身上,脑海里除了慌乱已经不剩下什么了。他甚至一度后悔上辈子选择的副本大多是智力型,没怎么经历过荒野求生,不然现在也不会如此狼狈。
好像有个支点!
如果能暂时在此处借力,说不定就能———
正在季辞欣喜于转折点时,上面传来轻微的喀嚓声,好似魔鬼的咒语。
那根火把断开了。
奇迹会发生第一次,莫莉找到了他,把他从濒临坍塌的泳池带走,掩护了即将发生在他身边的爆炸。
奇迹会发生第二次,在他被吞入大楼的裂缝之前找到了坚固的藏身处。
奇迹会发生第三次,坠落后没掉在火海,而是这个平静的洞穴,箱子也足够硬实,他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还没缺胳膊断腿。
奇迹会发生第四次,在他被哈瑞斯扔进深渊后,许游及时赶到。
常言道事不过三,今日已经不止三次。短短一个夜晚,奇迹发生得够多了,或许赔上了好几世的运气。他不能一直等着奇迹降临,如果这次是终点,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许游曾经戏称过要当他的守护神,季辞嘴上自然不会服软,却在心里一直时时刻刻期盼他的到来。
可现在,连他的守护神都倒下了。
不能同生,只求同死,季辞曾经在梦里和许游共度一生,这样,也算是另一种方式的愿望达成。
他心中起了放弃的念头,闭上眼,任凭重力将他拽向终结。
他的身体变得很轻,很轻。
*
有谁在最后一秒拽住了他的胳膊。
季辞蓦地睁开眼,抬头的霎那有些晃神,在看清许游的模样后,眼泪唰啦掉了下来。
双翼已经被龙焰聚成的岩浆毁得残破不堪,比钢铁更坚硬的龙骨几乎折断,也许今日就是它最后一次展开,从今往后再也飞不起来;连许游身上的皮肤,也因为伤势过重克制不住复原了原身,整张脸人类的肌肤和龙的鳞片斑驳相间,鳞片和肌理还在顺着颤抖墙灰似的剥落,煞是可怖。
从初见起就意气风发、优雅迷人的许游,高定西装穿上英俊堪比当季男模的许游,到哪儿都要把捯饬得光鲜的许游,清楚自己外表魅力也深知如何散发魅力的许游,现在竟然狼狈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全是因为他。
季辞泣不成声,甚至不知道念出的是来自声带,还是仅存于脑海。
一个名字,只剩一个名字。
“许……游……许游!!”
“我抓住你了,我抓住你了,宝贝……”
远处猖獗的火光在两人的瞳孔里映出朦胧的倒影,原本漆黑的平台照得透亮。季辞悬在崖边,一只手被拽住,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目不转睛望着他,眼泪如同星星的碎片,然后亮晶晶的齑粉消融进深谷的风中。
那副模样美得让人心碎。
许游也将此刻悉数烙在记忆中。直到现在,许游还在冲他微笑。尽管笑容只会让龙鳞的裂纹更深一分,但季辞不愿再想宇宙坍缩天地灭绝,只想被他拥在怀中。
然而理智告诉季辞,许游根本支撑不了多久。龙翼和人形双手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龙翼毁成这样,相当于人类的筋腱、骨骼尽数撕裂,季辞看得出来,许游完全是用肩膀为支撑点匍匐到他身边,难以想象拽住他花了怎样的力气,又忍受着何种巨大的痛苦。
他流着泪摇了摇头:“算了……放、开……”
放开我吧。
这样下去你我都活不了,如果现在放手,至少你还有希望。
能活两世已是作弊之举,重来一次还能遇见许游,相安无事这么多年,最后能死在他身边———命运给他开了如此好的价格,他不该总不满足,也应当收下。
向来对他百依百顺的许游偏偏此刻绝不会答应,已经不再凭主动意识调动肌肉,全是意志力将他从崖边拽上来:“我答应过你小舅,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你。”
那一年的季辞还是三岁的奶娃娃,他在电视节目上看见软乎乎的小孩子,心里计划好如果接近他、又如何攀上季家这股东风来壮大自身。
后来,在季淳的书房,龙骨注视的烛火下,许游算不清自己从何时开始心境悄然改变,无须S级任何血统压迫,与初始截然不同的想法像种子一样生根发芽,守护神上任宣言从此种在心底。
许游深深看向他的眼底。
“为了你,只要是为你,什么都可以。”
*
等到季辞再次醒来,是一周后。
鼻腔里充盈着消毒水的味道,身底下也不是熟悉的床。
他迟钝地想,这儿好像不是家。
对啊,怎么会是家呢。记忆潮水一样缓缓涌来,他生长了二十年的古堡,已经永远留在大火里了。
季辞想睁开眼,却动弹不了,一双手轻轻捂上他的眼睛,温柔道:“你太久没睁开眼了,要适应一会儿,慢慢来。”
是小舅。
季淳的声线似乎有着让人安心的魔力,他躁动的心跟着平静下来。
房间里的灯被关掉,窗帘也拉上,准备好最昏暗的环境。季淳告诉他可以了,季辞这才慢慢睁开眼。昏睡一周,稍微动一下都是天旋地转,只能缓缓转动眼球,看见小舅和兄姐,还有加西亚。
还好,他们都没事。那是季辞的第一个念头。
他们都望过来,神色担忧,谁也不敢开口说第一句话,怕惊扰到他。
许游不在。
季辞闭上眼又睁开,再次环视一周。
还是没有许游。
季淳像是看出他心中所想,看着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孩子经历如此磨难,脸色苍白如纸,俯身心疼地拨开他的额发,柔声道:“放心,他没事,在隔壁病房休息。”
季辞怔怔地看着小舅,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要是以前,娇气的小少爷早就掉眼泪了。
可经历这样一场生死劫,他却忽然变得沉默。
旁边传来低低的啜泣,是季悦栀。季越彭拍着她的肩膀,转过身去不忍心看。季霖泽和加西亚表情凝重,而季淳握着他打着点滴的手。
他们都有不同程度的伤,哪怕是巨龙的自愈能力也需要时间。然而这场灾难留下的,绝不仅是□□上的疼痛。
万幸的是,他们都还在这里。季辞最爱、也最爱他的人们,幸好没有被夺走。
天灾人祸,方显生命脆弱,也衬得爱和意志是世间最顽强。
*
季家有自己的私人医院,里面工作的一半都是龙类,治疗起龙焰带来的伤不需要刻意隐瞒,也方便其他同胞看些人类医生涉及无能的病症。
医生技术高超,设备也都是最先进,季辞恢复得很快。
等他状态好些了之后,二姐和小哥来探望他,顺便提起那天之后的事情。
整个古堡已经化作废墟,和烧焦的夜晚、哭泣的雪地一起,在不久后会被全部掩埋,以防被人类监测到异常。
他们也确定了那晚的事情不是意外,空中俯瞰能看得见地面上留下一个巨大的「H」,似乎在告诉来人自己是谁。
长久以来,纯血都是巨龙顶尖权势的象征,是受万众顶礼膜拜、最神圣的存在。然而现在居然有什么人公然纵火,害死了季家的仆从,差点要了小少爷的命。
明目张胆的侵害与挑衅,震惊了龙届。
那些都不在季辞关心范围之内,他只是告诉了小舅当日见到的哈瑞斯。
“那个混蛋……胆大包天!!”季越彭把拳头捏得咯吱作响,咬牙切齿。
倒是加西亚冷静地问:“他的眼睛是什么颜色?”
当时的光线并不好,而且他被勒得几乎窒息,但季辞没有忽略:“海蓝色。”
他永远不会忘记。
和加西亚之前走访的结果差不多:「H」,深蓝的瞳色,年轻男人,A级……基本可以确定,女仆莫莉当天带来的「男朋友」,季辞口中自称哈瑞斯的男人,和那个死不足惜的罪犯,是同一人。
带他进入季家的莫莉本人,也为了保护季辞而死。
他们没法怪她,女孩子在季家这么多年,感情深厚,为人善良,有目共睹。而且就算不是莫莉,也可能是别人,既然那个哈瑞斯决意要摸进季家来,肯定筹谋已久,而且会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单薄天真的姑娘又怎么能察觉得到?
季淳沉吟道:“这个姓氏……我没有印象。不过我会让加西亚去查。后面的事情,就交给大人吧,你不用担心,好好养身体。”
看吧,他都21岁了,在小舅和兄姐眼中还是小孩子。
不过这一次季辞没有辩驳。
他默不作声,依然在想那双憎恶入股的海蓝色眸子,究竟是在哪里见过。
季辞下意识摸了摸左腕上的手链,滴着龙血的红宝石又碎了一颗,在许游为他挡下伤害的同时。从十岁那年收到这份特别的生日礼物起,紧张、思考、惊惧数一数珠串,已经成为了下意识的习惯动作。
说到十岁……
——他想起来了。
第49章 吊桥效应8
◎头一回见许游的家人◎
他们埋葬了莫莉和其他不幸遇难的同胞。
这是季辞第一次去山谷。以前季淳领着季悦栀和季越彭来探望母亲时, 并不会带他一起,家里也不大提那个已经离去几百年的、真正的季家家主,好像言语都是种惊扰。
兴许是龙灵有知, 山谷奇就奇在一年四季都开满了花,无论炎夏还是隆冬。季念云就葬在烂漫山花簇拥的最清澈的泉水边。莫莉和其他人都是当年敬仰她、也受她疼爱的子辈, 如今他们的魂魄再次相聚, 也许是件团圆的好事情。
以前他们来看望季念云时都会捎上一朵银焰花,但现在它的根系已经全部毁在大火中。季辞沿用了人类的方法,拿了一束沾着露水的白色菊花,默默低着头, 其他人用他听不懂的龙语念着祷告词。
他肯定是没见过季念云的,家里也没有过她的肖像。他对这位当年叱咤风云的S级充满了想象,只不过现在周遭静默, 只有风声。
某种程度而言,他对季念云并没有感情。但今日新加入的这些「住户」,都是看着他从小长到大,他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血统, 即便大多数都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
夜色降临之前,他们还笑着跟小少爷打招呼, 说今晚准备了怎样的好菜;一个晚上过去, 阴阳相隔。
上辈子的季辞经历过很多很多死亡, 多到数不过来。每个副本进去的十几个人, 最终活下来的可能只有两三个, 前一秒还在一同思索对策的队友或许后一秒就没了命。但他们都是匆匆过客, 和这辈子相伴二十年的家人离去, 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尤其是莫莉。如果不是为了从泳池里带走他, 如果不是要帮他躲避爆炸, 她也许能够———她是为了保护他而死。
尽管季辞清楚自己不是凶手,可内疚和负罪感还是难以消除。他想他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好起来。
本以为巨龙这种传说中的生物就应当活成传奇,可现事实却如此残酷而明了:所有生命都脆弱,所有生命都有尽头。
季辞和其他人在那里站了很久。山谷间回荡的风声如同呜咽,如此叫人想要流泪。
*
小孩并不擅长隐藏自己的情绪,季淳注意到孩子的心神不宁,回去路上和季辞坐了同一辆车,把他的手握在掌心中,温声道:“这些都不是你的错。”
季辞神色黯然:“我要不是人类就好了。”
季淳有些讶异,没想到竟然季辞会这么想:“为什么?”
那夜浩劫里,他一遍又一遍地如此期望:“要是我能飞———要是我没这么脆弱,他们就不需要保护我而让自己受伤。”
“「他们」。”
“许游,莫莉,还有其他———以后可能的人。”
“未来的事情,就不要交给现在来烦恼。至于许游和莫莉,的确,他们受到严重的侵害,可犯错的是凶手,而不是另一个受害者。哈瑞斯才是这件事的源头,你无须苛责自己。”
为什么所有人都对他这么好呢。季辞想不明白,自己真的值得吗?
他看着小舅的眼睛,知道自己不能问出这句话。若是否定了自己的价值,莫莉的死就更显荒诞。他必须好好活着,活得足够郑重,才能不辜负其他人。
季辞迟疑片刻,决定和盘托出:“其实我……以前见过他。”
“哈瑞斯?”季淳蹙眉,“什么时候?”
“十岁。”季辞回忆着当天的情形,“许游带我去了一次晚宴,在后场见过。”
当时他着急去洗手间,在楼梯撞到了那个人。到现在季辞都还记得那时哈瑞斯戴了和大哥一样的法穆兰手表,表圈镶着与眼瞳同样颜色的蓝宝石。
甚至于那年第一次见面,他就觉得这个人似乎记忆的更深处出现过。现在回想起来,十年前,或是更早,哈瑞斯就已经开始了谋划。
多大的一盘棋,耐心、时间、谋略缺一不可,缜密得令人毛骨悚然。
季淳问:“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你那么小,为什么会记得?”
其实十岁也不小了,更何况三岁起这个「小季辞」的身体里装着的就是拥有完整前世记忆的成年灵魂,只不过在龙看来人类再年长也与婴儿无异。
季辞回答:“因为他的眼睛。”他顿了顿,“我一直觉得海蓝是非常好看的颜色,但他让我觉得……危险。”
季淳并未亲自和哈瑞斯碰面,但无论是季辞,还是其他仆从都提到过,这个哈瑞斯的言谈举止明明儒雅随和,却时刻给人危险的感觉。
他沉吟:“我会去查。你放心,都交给大人。”他摸摸季辞的头发,声音依然柔和,眼神却暗了暗,“季家的人,不会白白送命。”
车窗外的风景快速倒退,几乎模糊成定格画面,如同老旧电影一帧帧放映。季辞比谁都相信小舅,哈瑞斯害得矗立森林漫长几个世纪、几代龙心血建立起来的古堡毁于一旦,还殃及那么多性命,千刀万剐不为过。
“回去之后要做什么?”季淳又恢复了平日远离尘嚣的淡然,仿佛刚才瞬间的阴翳只是幻觉。
“去看他。”
季辞再次看向窗外。
黑色宾利以人眼无法捕捉的速度载着他们远去,直到连绵的山脉被完全抛在身后。
*
「他」指的自然是许游。
等季辞身体恢复些许、央求着小舅带自己去看许游时,才知道后者根本非但不是「没事」,甚至仍在昏迷中。
许游一直没醒。
第三天。第四天。
第二个星期,第三个星期……都没有。
他就一直那么沉沉睡着,彼时受龙焰腐蚀而剥落的龙鳞,凭借着先进的医术和A级巨龙强大的自愈能力恢复,双翼的状况也有所好转,只不过需要等他本人苏醒后,才能确定是否可以再次飞行。
心跳,呼吸,血压,体温,不同器官……季家的设备之精密在整个龙届或人届都无出其右,各项监测指标逐步趋于稳定,只是许游一直醒不过来。
又或者受的伤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重,才会陷入长久的昏迷。
季辞跟着二姐住进小哥一处离医院很近的房产,每天都去病房陪着许游,从早坐到晚。窗边的水仙花谢了又开,他每天唯一要做的就是给它换水,等着许游哪天睁开眼时,能看见开得最好的他们。
如同末日来临的绝望中两个人在黑暗里相依为命,季辞知道自己对许游的感情,已经从最初懵懵懂懂的好感,完完全全转变成了爱意。
许游待他不薄,这么多年都把他捧在手心里万般宠爱,如今又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救他。许游绝对是这个世界最爱他的人之一。
可季辞确定那和他所想、所要的爱不同。
他陷入深不见底的迷惘。
*
后来的某日,季辞在医院里头一回见到许游的家人。
S.O.T.的许老板人龙两届都是风光无限,不过他的的父母都只是普通的A级,不争权势,默默行商,也远比不上儿子事业的辉煌程度。
如果没有许游这件事,他们连见觐见纯血贵族的资格都没有。
同来探望的还有许游的祖母,倒是稍微有那么一点儿地位,不过还是跟季家相差甚远。
龙类在化形成人时可以随意捏外表,大部分龙都会以青年或中年形象进入人类社会,但许游的祖母不同,她选择成为七十岁的老太太,一头如霜似雪的银发,每道皱纹里都藏着时光沉淀后的慈爱。
季辞跟在季霖泽后面去见他们时有点儿紧张:一方面是因为头一回见许游的家人,这和见宁延年兄姐的感觉完全不同,因为许游于他而言要郑重和珍重得多;另一方面,如果不是他,许游本应在家里和和乐乐过新年夜。
——然而就是为了救他,才会躺在医院至今生死未卜。
如果他们要指责,季辞自暴自弃地想,那就让他们来吧。
但真正见上面时,三人却对他十分恭敬,行了龙类特有的礼,有点儿像中世纪的骑士:“小少爷。”
他诧异地眨了眨眼,无措地瞅瞅大哥,但后者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他只能硬着头皮回答:“您好。”
许家老太太在征得他和季霖泽同意后,颤抖着握住他的双手,感激涕零:“谢谢您,给他守护您的这个机会。”
季辞更懵了:“……”
许老抹了抹眼角:“能为纯血做事,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小游实在三生有幸。”
状况外的季辞好像终于有点儿回过神来:巨龙间一级压着一级的血统制度,远比他原本料想得要严密和庞杂,因他直接诞生在权势顶点,尽情享受着每个人对他的宠溺,从没想过血统低下的其他等级是如何看待S级。
现在他懂了:纯血在他们眼中,就是龙灵的化身,普世意义上的神明,可望而不可即的引领。
是该说他们有信仰,还是说他们太过荒谬呢。
*
许家人此次来并不仅是探望还在昏睡中的儿子,更是带来某种能救许游的「偏方」。在和医生商讨了方案后,许家再次见了季家。
这一次家主也在。一直从容泰然、有大家风范的许老见到季淳,差点哭了出来。
后来,听季霖泽提起,才了解老人家曾经受过季念云的恩,可以说,没有小姐的帮助,就不会有后来延续的许氏。如今几世纪过去,她的孙子许游反过来保护了纯血家的幺子,也算是报恩。
千百年来季淳早就习惯了其他龙对自己的顶礼膜拜,而且许老人类外表比自己「年长」,真实的龙属年龄并不一定大到哪儿去,不过还是礼节性地扶她坐下。
季霖泽看了看季淳,得到示意后先开口:“您所谓的「救命良方」,是什么?”
许老平复了心情,缓缓道出:“银焰花。”
其他人果然如她猜测得那样沉默了,她继续说:“小游应当是被伤了心魂,就算□□上痊愈,意识还是会醒不过来。对于巨龙而言,银焰花是治愈破碎魂魄最佳的一味药。”
——那个娇小浅淡的金色花朵,无数龙心之向往的精神力,竟然又成了关键中的关键。
三百年前,季淳为了体弱多病的外甥踏上寻找银焰花的旅途,带回的另一株银焰花种在了古堡,也就是季辞屋子附近的墙壁缝隙里。
花季一年两次,每次一个月,柔弱至极,有点儿风吹雨淋、虫病侵害就会死。不仅如此,它一直没有生根再发芽,种下一株,也只长了那一株。除了十年一次祭拜季念云以外,谁都不敢轻易碰它。
但它现在已随着整个城堡付诸一炬。
最后的希望似乎也再次泯灭。
默不作声的季辞忽然开口:“我去找。”
他听说过当年小舅为了小哥去找花儿的英勇传说,那么自己也可以。更何况许游是为了他才变成这个样子,如果说谁最应当做出这种努力,非他莫属。
季悦栀立刻阻止:“那怎么行!路上千辛万苦,你怎么受得了?”
他们家的小宝贝,这么多年没怎么离开过家,顶多也就是高中和大学在城市中心,那也是在家有保姆出门有司机的优渥生活。现在让他独自去「探险」,怎么能放心得下?
“我和二姐一起去吧。”季越彭也不赞同。
季淳没说话,许老却叹息道:“二小姐,三少爷,我没有任何不敬的意思,但是,很遗憾,你们不能代替小少爷去,甚至不能陪同。”
姐弟俩异口同声:“为何?”
“银焰花不仅极其稀少,还只有特定的人才能找到。”她看了眼季淳,“这一点,我想先生当年,应该有所体会。”
季淳点点头:“小栀,越彭,你们确实帮不了崽崽。”
他发话,其他人自然不会有异议。季淳看了眼站在自己身侧的大男孩儿:“虽然我担心你,不过把这件事作为你长大成人的第一个挑战关卡,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其他的,你无须挂碍,专心去找吧———去救他。”
不知是不是季辞的错觉,他总觉得小舅说到最后那三个字时,看向自己的眼神别有深意。
难不成……
不,不会的。
他可没准备好在许游之前,先让家里人知晓这份暧昧不清的心思。
许老不留痕迹地收回观察他们二人的目光,和蔼道:“小少爷并非只能单独前去,可以有同伴。只是同伴……有些限制。”
季辞一愣:“什么样的条件?”
“忠诚的温情,无畏的赤子之心,以及,不设限的爱。”
第50章 吊桥效应9
◎人类也什么都做得到◎
大三学生宁延年寒假的一天, 从睡到中午十一点开始。
平时在家里总被各方势力「压迫」,做什么都不自在。只有假期,父母兄姐忙着上班没空管自己, 才获得短暂而宝贵的自由。
只不过今天他揉着眼睛趿着拖鞋推开门,正盘算着待会儿吃早餐时看个什么动画番或者电视剧, 就瞅见应当空荡荡的沙发上坐着父母和一排……黑衣人?
一定还在做梦。
宁延年退回房间啪地关上门, 上蹿下跳再做个深呼吸,确定自己是清醒的,重新打开门。
还是没变。
什么情况。
脑海中瞬间涌现出无数种电影里看过的可能,比如自己其实是什么被抱错的巨贾之子, 真正的家人找上门来;比如父母在外面欠了债,雇了打手气势汹汹;比如哥哥其实是某个秘密职能部门的要员,他一直觉得他神神秘秘的……
直到他在黑衣人中瞅见熟悉的一位:“加西亚先生?”
作为季辞的两个御用司机之一, 在高中的后半段,他见加西亚比见许游的次数更多,自然是认识的;只不过加西亚高冷无比,平时见到他也顶多点点头, 绝没有多余的交情,今天竟然亲自登门, 难道是季辞?
说起这位好友, 他们已经很久没见过了。最后一次还是新年夜, 当晚他和季辞通电话, 互相交流了一下论文的进度, 以及倒一倒假期不能出去玩儿的苦水。话说到一半被姐姐强行拖去吃饭, 回来之后, 就再也联系不上季辞了。
后来想方设法打通了手机, 也不过草草几句, 对方一直遮遮掩掩的,讲不上几句话就要挂断。宁延年心大,既不会猜测对方是不是讨厌自己了,也没担心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单纯觉得季辞可能行程表安排得太满,没时间闲聊。
结果现在加西亚毫无征兆出现在家里。所有情节都切换成刑侦剧的套路钻进脑海———
不对,宁延年突然想起,季家可是龙啊,来这儿总不会是要告诉父母……
天马行空的想法还没下文,父母忽然招手让他过去。一直嫌他没什么出息的母亲又惊又喜:“小年啊,你竟然被选去直博的海外冬令营,怎么不早告诉我们!”
“啊?哦、哦,我……”
我也是刚知道啊。
*
直博?海外?还夏令营?这帮远古巨兽倒是对人类的生存发展模式研究得很透彻,连他爸妈最期待什么都摸了个彻底。
但是———数学系的宁延年逻辑思维还是比普通人要强的,很快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意思,自己得藉由这个「冬令营」的名头离开家?
果然是出了什么事。
不仅父母在家,兄姐也都在,他们平日里嫌他幼稚,都不大爱跟他说话,这时候居然殷勤地替他收拾好行李,嘱咐着「要好好和别人相处」「努力拿到名额」「照顾好自己」。
以冬令营为名头,实际上要做什么,宁延年完全摸不着头脑,只不过,他很确定季家替谁做出的决定都是无法更改的,他没有拒绝的余地。
换个思路,若能整个假期都不用待在父母跟前,好像也不赖。
看起来一群黑衣人来势汹汹,其实他们对宁家父母非常客气,不仅圆滑地敷衍过去,还礼数周全地带了不少东西,把父母兄姐哄得很是开心,大方地手一挥放宁延年离开。
宁延年坐在加西亚的车上,有好几次想问问看究竟是什么事情,后视镜里管家先生冷若冰霜,把他的疑问全都堵了回来。
好吧,如果现在还没到他该知道的时候,那么问了也不会有回答。
两小时后,车并未驶向人迹罕至的森林(不能去古堡再参观一趟,宁延年还有点儿小失望),而是去了某个依山傍水的富人区。
季家就是季家,随随便便一栋房子也都是他想也不敢想的地段,更别说价格后面跟着的数不清的零。
和字面意义上中世纪建成的城堡不同,这儿完全是东方风格,还有个小而精致的园林,亭台楼阁,曲水流觞。
宁延年走一路看一路,脖子都快扭疼了。
跟季辞做朋友真好,单纯的宁延年想到,可以不用排队不用租讲解器,逛遍古今中外的建筑。
*
他跟着加西亚进了最里面的厅堂,季辞并不在,反倒是小温已经坐在那儿了。
加西亚示意他先在这里等一下,转身离开。宁延年经历了一路的遐想,此刻总算见到熟悉的人,有如长久的悬空飞行后终于落地,兴高采烈地坐到她旁边:“嗨,你的毕设怎么样啦?最近都没看你发朋友圈,阿辞也是,你们一个个的都好忙哦。”
姑娘面前放着几个形状不一的影青瓷小碟,质地温润,色泽通透。里面分别盛着榛子酥、桂花糕和莲花奶冻。
如果他们有人是考古专业,能认出来这些被巨龙们随意拿出来招待客人的器具,都是失传已久的稀世珍宝;只不过与龙的年岁相比,年轻得不值一提,但因为好看,还是有几分收藏的价值。
宁延年拈了块榛子酥尝尝,甜而不腻,香脆可口。等他吃完了才发现,从进来开始,女孩儿不仅一句话没说,神色慌张到了不正常的地步。
宁延年忍耐放下还想拿桂花糕的手:“你怎么了?”
小温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其他人监视他们后,才颤抖着悄声说:“他们……他们不是——”
“是龙嘛,我知道。”宁延年说得理所应当。
小温瞪大了眼睛,聚起了泪光:“我好怕……”
如果宁延年情商再高点儿,这时候应当适时安慰她,但他实在没那东西:“哎呀,怕什么,又不会吃了我们。”
“可、可是为什么叫我们来?”
“大概是季辞有什么事吧。”
“他也——”
“不,他是人类。”
女孩松了口气,又提起来:“他被□□很久了么……”
误会大发了。宁延年赶紧解释:“不是,季辞是他们家收养的孩子。”
一群远古生物养了个人类幼崽,想想更恐怖了。
小温一大早被这群陌生的黑衣人客客气气「请」到这儿,途中不小心看到他们人类的双手附着着只有在特效里才见过的鳞片,吓得魂不守舍。好不容易等到宁延年来,想对他诉说一下惊恐,结果这家伙竟然一副天经地义的模样!
所以对「居然真的有龙存在」「就是那种电影反派的远古巨龙」「多年前暗恋的男神现在的好朋友就是龙养大的孩子」“真的有龙啊!!”大惊小怪的自己才是不正常的吗?
累了,世界毁灭算了。
*
季淳和季霖泽站在门外,透过缝隙看见季辞进去给两个朋友讲解现状。
小温从一开始的诧异至极,到后来了解现状的纠结,再到听闻古堡大火的悲惨忍不住啜泣,最后决意陪他一起,情绪变了又变,不变的是从头到尾也没说过拒绝和退缩。
反倒是宁延年,出乎意料的冷静,没有手舞足蹈,没有义愤填膺,也没有对自己终于要成为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的欣喜,只是坚定地表示一定会尽自己所能提供帮助。
季辞的感动之情溢于言表。
十三岁那年刚进入学校,受到宁延年的误解,他伤心的不得了,以为这辈子都只能踽踽独行。
季淳告诉他,也许以后总能遇见出卖、不会背叛、不会另眼相待,可以交托真心的友情。
现在他找到了。
三个孩子在屋里计划着,季淳看着湖里倒映着的天光云影,叹了口气,不因烦忧,而是欣然:“我很开心崽崽能有这两个朋友。”
季霖泽插着口袋在他旁边,问:“你真放心让他们三个前去?”
“为什么不呢?他已经成年了,是个独立的大人了。”
“那是在安全的人类世界。这可是龙的地盘———而且不止是龙。”
纯血家的幼子独自去探险的消息一定会立刻散播,一路上会遇到多少连季辞都没见过的生物,更别提那两个完全没经验的小家伙。妖魔鬼怪磨牙吮血,虎视眈眈,实在太危险。
“放心,加西亚都安排好了。”他笑道,“没有谁比他更担心崽崽的安全。”
听见加西亚的名字,季霖泽的脸色沉了一瞬,然后切换了话题:“我一直在想许氏那句话。「忠诚的温情,无畏的赤子之心,不设限的爱」,现在看来,应当是对应他们三个。那个男孩子很明显是赤子之心,小姑娘呢?是爱,还是忠诚?”
“小温吗,是忠诚的温情吧。”
“小辞是「不设限的爱」?”季霖泽蹙眉,“这个爱,指的是什么?对谁?”
“孩子的事儿,只有孩子们才知道了。”季淳笑而不答。
没有界限、不被任何束缚的爱意,除了那个人,还能是对谁呢。
只是,既然小辞现在不愿说出来,他也就没必要越俎代庖了。总有一天,他们都会等来答案。
*
许游沉睡的第二个月,季辞正式踏上了寻找银焰花的旅程。
和当年的季淳一样,为了爱的人,不辞艰辛,无所畏惧。不同的是,他并非孤身,有两个好友相伴。
加西亚恢复龙身,载着他们向西边飞去。宁延年很久没骑过龙了,小温则是破天荒头一回,两人惊恐和兴奋交加———这可比全市最大的S.O.T.旗下游乐园随便什么过山车、跳楼机都惊险多了。
想到游乐园,就想到他们此次远行的目的:拯救昏迷中的许老板,心情又不知不觉沉重下来。
只有季辞,看着曾经古堡的位置重新覆上荒草,感到一阵苦涩的心碎。尖尖的、适合做梦的塔顶没了,它和它们再也回不来。
那一晚大火中季辞无数次地祈祷,自己要不是人类就好了。人类太渺小,太脆弱,太平凡———人类什么也做不到。
可他此刻却和另外两个人类一同载着使命出发,只有他们,才能够寻找到罕见的花朵,只有他们才救得回来许游。
季辞现在知道了,人类不会什么都做不到。
人类可以做到龙做不到的事。
因为人类有忠诚的温情、无畏的赤子之心和不设限的爱,人类有全宇宙最强劲、最所向披靡的终极武器———永不凋朽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