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恋爱禁止9

    ◎背叛者下场人人皆知◎

    许游像往常一样接去接季辞下班, 他不进去,车停在门口等待。

    之前见阿邹这么等过以后,他每次都这样守着, 虽然讲起来有点儿小心眼,但许老板认为为了守护自己的小男友, 多付出一点儿很有必要。

    研究所的门卫是个喜欢豪车的小年轻, 也就十七八岁的年纪,高中都没读完。上学不好好听课,毕业了找不到其他工作,来这儿看门还是拖了几层关系。

    以他的薪水工作两辈子也买不起, 见许游总在这儿等着,眼馋得很,也就大着胆子上前, 问问配置、问问乘感,得了允许再充满赞叹地摸两把。

    许游闲着也是闲着,大方解答,一天换一辆, 让小孩饱饱眼福,反正他家里车多, 仿佛开车展。许老板自个儿英俊潇洒, 往旁边一站, 车模也齐了。

    还好能在所里上班的, 大多和单位名字一样非常古板, 只醉心于化石, 对有钱人的玩意儿不感兴趣, 否则就许游这成天豪车车展似的轰动程度, 迟早要把他赶到别的街区。

    有一回季辞加班, 许游带小年轻在附近兜了一圈,小孩儿激动得脸颊通红,对他的崇拜又上升好几个等级,从此所里有什么八卦新闻竹筒倒豆子似的给他说。

    小年轻文化程度一般,消息格外灵通。包括昨天有哪个姑娘专程给季辞做了便当,前天哪个小哥送了几盒咖啡,鸡毛蒜皮诸如此类。

    许游听的忍不住发愁,他知道他家宝贝受欢迎,但没想到受欢迎到这个程度。实在让龙很有压力。

    *

    许游今天掐着点出发,没想到还是来早了。门卫一见他就热情地跑过来打招呼:“许哥!”

    他降下车窗:“还没下班?”

    “你家那位最近总加班呢。”

    “忙什么呢。”

    “这我也不知道呀。听说所长给他批了单独的实验室,而且没给助手,他要独立完成、应该是搞什么很机密而且要保密的试验吧?”

    再多的,门卫也说不出来了。许游倒是把这件事记了下来。从知道季辞高考报了这个志愿开始,许游就有种直觉,季辞选这个,一定跟他们———他是说巨龙们———脱不了干系。

    季辞想要避开他们,单独研究龙类。

    不过,会是研究什么呢?

    许游一时也没能想明白。他没来得及深入思考,季辞一脸倦色走出大门,跟门卫点点头算是告别,坐上副驾。特意给他准备了柔软的靠垫和颈枕,非常舒适,季辞整个人瘫了下去。

    他发动车子:“工作不顺利?”

    季辞闭着眼,无精打采:“嗯……”

    许游试探道:“要不就不去了吧,咱们两家还没到需要你挣钱糊口的地步。”

    季辞没有戒心,顺着他的意思讲下去:“不行,还有好多东西要做。”

    “在捣鼓什么呢,这么困难?”

    “想看看到底怎么能——”季辞忽然睁开眼,“你在套我话?”

    被识破的人讪笑:“怎么会。行了,不说这个了,饿了没?带你去吃饭。想吃什么?烤肉怎么样?”

    季辞没说话,闭目养神,许游就继续往前开,顺便贴心地关掉了音乐。直到红灯停下,又听旁边人轻声道:“我不是想瞒着你,只是……时机成熟了,会告诉你的。”

    许游侧身亲了亲他的发顶:“好,那我就等着。”

    *

    今年夏季格外短暂,蝉鸣还未散去,天气预报上显示入了秋。两个新手恋人感情升温的同时,和气温一样越来越冰冻的,是巨龙之间重新排布的局势。

    几个月前召集聚会时那道冷淡纯白的倩影,迅速化作风暴席卷了整个龙届,吸纳一个个小家族和自由势力,将失落了三个世纪的赫定家族重新壮大,东山再起。

    伊迪丝·赫定,回到了众龙的视野中。

    季家的小少爷从来不需要参与争权夺利的乌烟瘴气,所以他过了很久才知道,这个能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可以威胁到季家的新任领袖,就是大一那年迎冬节,季辞与许游在学校附近咖啡馆重逢时,坐在许游对面美颜逼人的凯拉小姐。

    许游曾经受季淳所托,秘密消失一年,后来在某个场合结识了凯拉,对外说是合作伙伴,但连许游自己都不知道她是什么人,总之季先生交予的任务,他都会一一照办。

    只有季淳知道,在失踪了几百年后重新出现的这位,真正的名字是伊迪丝·赫定,真实身份则是赫定家族前家主斯科特·赫定唯一的妹妹。

    现在,她坐在自家庄园的湖畔,仍旧一袭白裙,戴着稻草色的遮阳帽,低头品着千里迢迢运过来的红茶。和季悦栀类似,两人都是纯血贵族家唯一的大小姐,对生活有着同样高质量的要求。若非立场相悖,或许能成为志同道合的朋友,只可惜她们一个是季念云的女儿,一个是斯科特的妹妹,结下的仇恨永世难忘。

    下人带着惴惴不安的女孩子过来:“小姐,她到了。”

    伊迪丝葱白的手指将骨瓷浅瓦色的骨瓷茶杯放在桌面上,并未回头,依旧眺望倒映着蓝天白云的湖面。它平静得像一面镜子,映照出此刻每个人心中的波澜。

    “你们都下去吧。”

    “是。”

    *

    她看了很久湖面,尽管它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红茶的热气袅袅,半晌,伊迪丝终于开口:“你过来。”

    不属于这里的女孩慌张地左右看了看,周围人都离开了,这才确定是自己,忐忑地绕到伊迪丝的面前。就算来过好几次,她依旧不敢直视伊迪丝———一方面是这种美丽极致到了叫人心都悬着的地步,另一方面,从知道无意中在集市撞见的人竟然是赫定家的新任家主之后,先前忽略掉的血统间的臣服全都翻倍加诸于她。

    方凝的手指不停搅动着衣摆,在见识伊迪丝伪装后的真实气场后,她才明白季家的几位家主平日里对仆人是有多么温和有礼;伊迪丝不同,她是高高在上的女王。

    方凝跪坐在她脚边,紧张地牙齿打颤:“小姐……”

    “今天也没有带来吗?”

    伊迪丝讲话没什么起伏,但就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语,叫她恨不得完全伏地:“对不起,小姐,他们最近把簌簌看得很紧,也许是察觉到我……”她吞了口口水,“察觉到我的,「背叛」,已经不让我接近它了。”

    “哦?”伊迪丝垂着眼睛看了她一眼,“那现在是谁在照顾它?”

    那目光似乎有千斤重,让她更加不敢抬头:“小少爷。”

    方凝本就是个普普通通的B级龙,这辈子最荣耀的事儿也就是通过考核进入季家的分院,服侍三少爷。后来因为变故,有了接触小少爷和新生幼龙的机会,她本以为这是命运的跳板,没想到急转直下,被敌对的赫定家盯上了。

    她只是个B级,势单力薄,根本没有反抗赫定家的机会,稀里糊涂地走上了间谍的道路。

    一开始,伊迪丝只是让她讲一讲簌簌的情况,然后愈发得寸进尺,上周竟然要求她找个时间秘密地把簌簌带过来———最近觊觎幼龙的势力太多,家主明显感知到了威胁,把龙崽保护起来,不仅把她从保姆的职位上换下来,干脆带着幼龙转移了住处。

    每次看见家主的目光她都直打颤,她清楚自己可鄙的行径早就暴露了,只是暂时没有对簌簌和小少爷造成伤害,家主才宽宏大量没有追究。若是有一日,赫定家通过自己威胁到了他们的安全,那么她就会第一个被推上断头台。

    背叛者的下场,人人皆知。

    *

    然而她若是不照着伊迪丝的话去做,连赫定家的大门都不可能活着走出去。

    方凝感到绝望。为什么承受这一切的是自己?她以那样优异的成绩考入季家,为的可不是行走在双刃剑上!

    现在只能祈祷,伊迪丝确认自己没有机会再接触到簌簌、季家也觉得留着她是个隐患将她扫地出门后,她能平安地做个普通龙,找个离S级远远的角落过下半生。

    就怕连这样卑微的愿望,都是奢侈。

    伊迪丝倏然将整杯红茶洒在她脚边,方凝一哆嗦,脸贴在地上,被草扎得痒痒的也不敢抬头,连声求饶:“对不起……对不起小姐,是我的错……”

    “别这么紧张。”伊迪丝的嗓音依旧淡然高贵,“你知道,我们……我为什么这么想要簌簌吗?”

    方凝把眼泪逼回去,摇摇头。她是真的不知道,龙崽淘气得要命,随着年纪增长越来越不听话,照顾它累得不得了,为什么人人都把它当做宝贝?

    伊迪丝没有解答,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你知道它什么时候能化人形吗?”

    这个方凝还是知道的:“至少一百年。”

    如同人类的孩子到了六岁才能开始学习知识,巨龙的幼崽也在一百年作为分割线,确定长到足够汲取能量的年纪。满一百岁后,就会有师长教它如何化作人形;而以人形胎生的龙则相反,到了一百岁,开始……

    “一百年。”伊迪丝轻轻一笑。要知道,被称作纯白木偶或是冰雪王后的伊迪丝·赫定几乎是不笑,偶尔一见,可使万物花开,尽管接下来的话语冰冻无比,“你们家的小少爷,怕是活不到那个时候了。”

    季辞是人类,平安健康无病无灾到老,再长寿不过一百来岁,的确有很大的可能看不到簌簌化形。方凝不明白为什么伊迪丝会突然提起这个,忍不住抬起头。

    伊迪丝的笑意转瞬即逝,又恢复了先前的冷淡模样:“你在两边跑,也挺辛苦,作为答谢,我可以告诉你。许多人都在研究季家这个奇怪的幼龙究竟是什么特殊品种,却没个头绪。其实很简单,它这样,并不是受到秘境森林的影响,而是因为它就是传说中■可以■■■的■。”她铂金色的龙瞳折射出倨傲的威压,“我一定会得到它。”

    方凝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

    方凝走后,伊迪丝并未让仆人回来,偌大的草场只留下自己。天光云影没有任何异常。

    湖畔上有一丝涟漪,又很快归于无澜。

    她重新给自己倒了点红茶,呡了一口,对着静谧的湖泊道:“你还打算听到什么时候?”

    清澈见底的湖泊陡然搅起漩涡,先前仿佛隐形了的男人从水中冒出来,甩了甩头发,水珠在阳光下晶莹剔透。他全身覆满了刀枪不入的金色龙鳞,就连脸上也是,随着上岸的动作它们一一褪去,又恢复了柔软的人类皮肤。

    他有一副雕像般的完美身材,和一双充满魅力的海蓝色眸子。随便什么社交场合,都能凭借它们轻而易举地成为目光中心

    然而这两者都没能引起伊迪丝的兴趣。她依旧低头用手指绕着小茶匙,像个木偶似的语调没有丝毫情绪变化:“刚才的话都听到了吧,还满意么?”

    她的确是提线木偶。兄长在世时,她是他关在雕笼里的金丝雀,空有地位,没有实权;三百年后,再次成为他人手里的令牌。

    她是这世间屈指可数的尊贵纯血,然而她一生都不属于自己。

    埃隆·哈瑞斯一如既往迷人地微笑着:“当然,我亲爱的……姑姑。”

    第82章 幕间(四)

    ◎他们是彼此的致命伤◎

    六百年前。

    尽管已是冷酷的深冬, 城中央的许氏却热闹得很,火树银花,张灯结彩, 方圆几里大户人家送来的贺礼在阶柳庭花的庭院里堆成山。门外站着些披金戴银的侍女,所有风雪夜的过路人都能分到一杯热乎乎的喜羹和一些红红绿绿的糕点。

    许氏是富甲一方的大商户, 这点布置的花销算不得什么。如此隆重的不为别的, 几代单传的许氏今日终于诞下独子,老爷夫人高兴得合不拢嘴,自然是要好好庆贺一番。

    他们给这个孩子取名为「游」,有游云惊龙之意, 希望他无忧且自由。

    与此同时,几十公里外郊区的贫民窟,也有一个孩子出生。

    家徒四壁, 连个能严密遮风挡雨的屋顶都没有,处处透着寒意。没有助产士,没有人帮忙,血染红了只有一点点棉絮的床褥, 母亲独自耗掉半条命,保住这个小生命。

    与许家众星捧月的少爷不同, 他的到来不被任何人期待与祝福, 只让原本就凄惨的母亲更加伤心泪流。

    他是一个不能见光的秘密。母亲给他取名为埃隆。

    索菲亚·哈瑞斯是这条街上最有名的寡妇, 她美得惊为天人, 却成天灰头土脸, 衣衫褴褛, 要不是生产那天惨叫声穿透屋顶, 都还以为是个哑巴。她性格古怪, 憎恶一切, 周围邻里没一个愿意靠近她。

    她在来到贫民窟时就已经有了身孕,听说是某个大人物的种。街上的男人垂涎她的美貌,因为忌惮不敢靠近。

    她家那个小子出生了,会说话了,会走路了,会打架闹事了,传说中的「大人物」却一直没有出现。街坊可以确定:这个悲惨的女人早就抛弃了。

    唯一的好处是,这些年操劳过度的索菲亚早就年老色衰,也没人再打她的主意,反倒清净。

    这儿可是人人都可能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贫民窟,没有谁有闲情去同情别人。孩子像野草一样,没有依靠地长大了。

    *

    贫民窟里居住着的并不是纯粹的人类,大多都是人和巨龙的混血种,也就是D级以及比D级血统纯度更低的卑贱种族,索菲亚就是其中的一个。他们不属于人类,更不属于巨龙,是混沌地带不被看见的产物。

    埃隆在恶意中迅速成长起来。他发现自己的能量要比母亲强很多,或许远不止D级。然而这里没有可以精准测量的科技,无法具体界定,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学会控制力量,保护母亲和自己。

    他的血统比想象中高很多,而且为人聪慧冷静,软硬兼施,稍加手段,就让邻居家想要欺负他的孩子反过来俯首称臣,很快成了这一代的小霸王。

    整日受欺凌的童年里,小埃隆有过许多幻想,希望会有谁从天而降拯救落难的母子。但他一百岁,两百岁,三百岁了,「父亲」始终没有出现。无论他怎么问,索菲亚对那个男人的真实身份闭口不谈。

    直到三百年前,两个纯血家族季家和赫定家爆发史上最严重的一场战争,两个家主同归于尽,暴君斯科特·赫定的名字自此化为尘土。

    消息长了翅膀,传得飞快。传到偏远的贫民区时,埃隆正带领着一群D级龙应对C级的挑衅,并且他赢了。

    听说斯科特·赫定死后,他冒出一个大胆的妄念:要是有一天,自己也成为引领一群A级巨龙的领袖,该有多好?那时候他和母亲就不用再担惊受怕,有吃有穿,该是多美好的生活啊。

    他跑回家,想要把这个爆炸性的新闻和自己对未来的美好幻想告知母亲,打开家门,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彻底撕裂了他原本苦涩但平静的世界。

    ——索菲亚·哈瑞斯因为深爱的那个男人的死亡,放弃了最后一点求生的希望。

    埃隆·哈瑞斯在那一天终于得知自己的生父是九五之尊的S级巨龙,也在那一天,同时失去了父母。

    他在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亲人,只剩自己了。

    *

    一百年前。

    山谷里土壤肥沃,物产丰富,完全能够自给自足。人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个世外桃源里,民风淳朴,鲜少去往外界,也几乎没有外人会进来。

    今天左邻右舍都好奇地探出脑袋,看着这个陌生的男人。他们用他听不懂的语言互相转告,凯拉的亲人终于找来了。

    凯拉是整个村寨共同收养的女孩。捡到她时,她浑身是血,奄奄一息。善良的村民们用上各种珍贵的草药治好了她的病,让她留在村里,一呆就是一个多世纪。

    是的,凯拉是他们的爷爷奶奶、爷爷奶奶的爷爷奶奶那辈收养的,到现在已经有一百多年了。她失去了记忆,也不会说话,就连凯拉这个名字也是村民帮她取的。

    她美丽而沉寂,不老、不死,有一双铂金色的眼瞳,仿佛传说中的神仙,下凡祥佑整个山谷。她出现以后,山里的野兽再也不敢跑来骚扰,虫灾也消失得干干净净。村民们很感激,把她看成需要敬奉的神女,供她吃穿用度,对她体贴入微,习惯也一代代传下来。

    没想到,今天这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有着海蓝色眸子的男人忽然点名要找她。

    向来不和任何人目光对视的凯拉,在听到男人的呼唤后竟然抬起头,这让村民很是震撼。看来,神女也是有家人的。

    不过神女究竟是什么身份,和男人又是什么关系,这些疑问都没有得到解答。

    他们谈了很久,凯拉决定跟男人离开。村民们很舍不得她,但神女应该是回到天上去的,而不是在人间蹉跎。

    男人倒也没有忘记这些村民照顾凯拉的恩情,给他们送来很多几辈子也得不到的好东西。

    神女就像当初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这里一样,再一次不留任何踪迹离开,只余下传说,又要给子子孙孙讲上好几百年。

    *

    巨龙在千年前势力格局定下来,在对于人类和其他弱小物种的态度上,划分成了两个派别:以季念云为首的季家主张和平共处,相生相克;而以斯科特为首的赫定家则认为胜者为王,要征服四方。

    两家都是兴旺强盛的大家族,只是季家的势力更加悠久,而且随着人类的发展,许多化形成人的龙类在人类社会中得了优待和好处,沉湎于享乐,更加厌恶战争,季家的威望也随之攀升。

    相较之下,赫定家无论做什么都要被压着一头,非常不爽。

    三百年钱,季念云和斯科特·赫定同归于尽后,对双方家族而言都是难以估量的创伤。季淳带领着季家的主要成员退隐,同时失去家主斯科特·赫定与妹妹伊迪丝·赫定的后者更是元气大伤,只留下天生残疾的独子。

    这个独子虽是S级,然而既不会飞,也不会喷火,也没什么精明的脑子,不可能成为领袖。失去了父母的庇护后,更没人在乎他流亡至何处。

    斯科特·赫定至死,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个私生子。

    几百年前,他和卑微的D级混血种索菲亚·哈瑞斯有过鱼水之欢。出轨绝对是心高气傲的妻子不能容忍的行为,所以斯科特压根没想过给索菲亚名分之类的东西,事务繁杂,很快将这个女人抛之脑后。

    柔弱低贱的D级没有反抗命运的力量,然而她生下了一个孩子———也就是后来搅动风云的埃隆·哈瑞斯。

    埃隆和他的父亲有同样的野心,且比父亲更缜密,更沉得住气。他同样是主战派,但很会审时度势,现在的人类发展已经不可同日而语,想要战争获胜,必须有更周全的部署。

    他隐蔽地吸纳起了人才,打造属于自己的精尖团队,并且不急于放到台面上,暗中生长,以免在壮大之前就被盯上。

    只是,他就算再强大,终究只是个A级巨龙。在龙类受到层层血统压制的社会运转体系里,必须有一个纯血,至少是纯血家被承认的后代,才能真正登上舞台。否则,就算他杀光所有反对者,依旧不会被认可。

    一个世纪前,他发现了意外之喜,在某个偏僻的地方找到了当年战争中下落不明的亲姑姑伊迪丝·赫定。她丢了大半记忆,没多少能力,而埃隆也只需要她的S级血统与地位,于是对她进行威胁和彻底的洗脑,将她完全变成自己的木偶。

    现在的龙经过太久的同化,已经习惯、并且甘愿躲在人类社会中做渺小的一员。埃隆希望能重振昔日巨龙的荣光,这个想法与许多龙不谋而合,越来越多的激进派加入,他的团队也从几十人、上百人的小小家族,变成如今可撼动一方的庞大势力。

    他精心挑选了时机,让伊迪丝重新出现在众人视线中,大张旗鼓地向全龙届宣告———衰落几世纪的赫定家,回来了。

    *

    半年前。

    重新聚集起来的赫定家族又是一个龙口众多的大家庭,被亲手放火烧掉的季家古堡给了埃隆灵感,修建了一所占地不比城堡小的庄园。伊迪丝对此没有异议,唯一的要求,是要有个湖。

    这里的地形实际上并不适合挖人工湖泊,但这毕竟是大小姐唯一的念想,赫定家忠心耿耿的仆从怎么说也要给她圆梦。现在湖泊修建完毕,湖畔绿草茵茵,摆了凉棚和几张桌椅,供小姐来这里喝下午茶、发呆。

    埃隆并不住在这里,他在更靠近城市中心的地方有居所,只有需要找伊迪丝的时候才会到这里来。几乎每一次,都是在这儿发现的伊迪丝。

    S级的雌龙有无穷的能量,然而从出生起就被斯科特束缚,后来历经磨难、再被埃隆洗脑和控制,如今只剩下一副躯壳,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发呆。美丽的银色眼瞳静静眺望着湖面上云朵的倒影,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埃隆也不在乎她想什么。他在她旁边坐下来,自然而然地拿过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新鲜的茶叶果然沁人心脾。伊迪丝是他的亲姑姑,是他唯一的亲人,然而他对她只有利用和控制,没有尊称,甚至没有寒暄,讲什么都直入主题:“那个姓许的还没有姓,不过季家的小少爷竟然真去了秘境森林给他找银焰花。”

    他顿了顿,哼笑道:“还真是情深义重。”

    此刻他满身戾气,眼神满是憎恶,完全没有半分平日里人前风度翩翩的样子。

    面无表情的伊迪丝听见许游这个名字,眨了眨眼。细小的变化没有逃过埃隆的观察。

    几年前,许游曾经受季淳所托寻找过伊迪丝。当时她还保持着在山谷间的一百年用的那个名字,凯拉。埃隆在忖量后,同意让伊迪丝去接触许游,最好不止是接触,「勾引」会有更好的效果。

    没想到那个许游看起来风流多情,实际上绅士得像个圣人,对如此美艳的伊迪丝居然没有半步逾越。

    根据埃隆的调查,许游是没有妻子和恋爱对象的。依旧这么「不解风情」,要么是那什么能力有问题,要么,是有让他忠贞不渝的、放在心尖的人。

    是谁呢。埃隆想。

    季家的软肋是季辞,那么许游的弱点,又是谁?

    *

    埃隆和许游有特殊的、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缘分,只不过一个是锦衣玉食的少爷,如今又投靠了季家这座大山,另一个无依无靠地长大,做什么都孤立无援。

    他烧掉季家时并没有料到许游也在,或者说猜不到许游竟然会为了别人付出至此。那个藏宝洞里,他是真的想过要杀了季辞,只不过杀了这个人类,季家就再也没有薄弱处,他会失去要挟的筹码,不合算。

    更重要的是,许游保护季辞的不顾一切让埃隆忍不住皱眉:姓许的自己也算是家大业大,有必要为季家忠心到这种地步吗?

    一定有蹊跷。

    最后,许游反而成了主要人物中伤得最重的那个。许游昏迷不醒的几个月,埃隆带着聚集起的家族正式登上巨龙的权势舞台,成为炙手可热的新星———命运倒转,很是讽刺。

    当他听说季家的小少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竟然为了许游要亲自进入秘境森林,后知后觉,原来他们之间的羁绊,比他想象中要复杂和深邃得多。

    ——原来季辞和许游,就是彼此的致命伤。

    梳理出这个情报的埃隆决定调整计划。

    “如果小少爷能真的能找到银焰花……”埃隆托着下巴,手指敲了敲脸颊,“那么,能找到■也说不定。”

    一直木偶般毫无反应的伊迪丝,听见那个字眼后终于转过头,冷冷道:“你想干什么?”

    一个S级,在非友善的状态下注视着另一条龙,天然的血统压制会让低等级的后者忍不住感到畏惧,那是根植在骨血里的本能反应。然而埃隆好像全然不受影响,勾唇一笑,语调轻松:“我想做的事,姑姑难道猜不到?”

    那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若是能得到它,巨龙的天下,就该易主了。

    伊迪丝没有再回答,目光重新落在湖面上粼粼的光点。铂金色的瞳孔闪动着不可名状的情绪。

    =第五卷~一千零一夜=

    第83章 择日而亡1

    ◎小孩也就两三岁模样◎

    两年后。

    “快快快!这边!”宁延年站在台阶上, 兔子似的着急得直蹦跶,用力招手,“马上都开始了, 你们怎么才来!”

    季辞头发蓬乱,眼神飘忽:“耽误了一会儿。”

    “一个小时前不是就说快到停车场了吗?找位置这么难?”

    “……”季辞整理了下被拽住褶皱的衬衫领子, 最上面的扣子不知所踪, “嗯,都满了。”

    宁延年心思单纯,不疑有他,朝后面看了看:“哎?许先生呢?你俩怎么没一起?”

    “马上就过来。”提到许游他就来气, 明明知道时间紧张,还非要在车里……

    宁延年拉着他:“那咱们先进去吧,女神在里面等好久了。许先生有邀请函吧?进得去吧?”

    季辞胡乱点点头, 闷头往里走。

    宁延年一愣,又追上来:“阿辞你嘴唇怎么这么红啊,是不是上火了?”

    季辞摸了摸红肿的嘴唇,咬牙切齿:“被狗咬了。”

    “狗?什么狗?”宁延年茫然地左右看了看, “这么严重?要不要去看医生啊?”

    “不用。”季辞挥挥手,根本无心回答, 生硬地岔开话题, “快走吧, 小温不是还等这么?”

    他头也不回, 宁延年赶紧跟上去。几十米外的许游姗姗来迟, 看见自家宝贝儿被正装衬得腰细腿长的背影, 想到刚才品尝过的美妙滋味儿, 餍足地舔了舔嘴唇。

    虽然时间有点儿紧迫, 空间也狭小, 还不能发出声音,实在很限制他的发挥;但也正因为环境和场合的特殊,才让小辞更加……

    他晃晃脑袋,把桃色的想法赶出去,正人君子似的整理了下领带,递给门童邀请函。

    毕业后的第三年,小温迅速走红,跻身新晋小花,和老搭档王牌演员阿邹共同主演了首部大投资的电影,特邀点映马上就要开始了。

    *

    小温形象出挑,气质温婉,而阿邹又是标准的阳光男神,他俩以前的戏路大多束缚在青春校园或是都市感情中,俊男美女谈恋爱,养眼又舒坦。

    这回电影他俩都实现了自我突破,抛弃靓丽的外表,抹得灰头土脸,演两个在奇幻世界寻找真相的搭档,不仅不靠美貌吸引观众,甚至没有实打实的感情戏,俩人只是相依为命的朋友、亲人,和以往套路完全不同,剧情张弛有度,非常精彩。

    许游和季霖泽都是投资人,不过后者是匿名的。巨龙最不缺的就是钱,尤其换算成人类货币后,轻轻松松一掷千金。为了感谢小温这么多年来对季辞的照顾,两家下了大手笔,请来国内外最好的班底,无论是特效、配乐还是道具服化都非常舍得砸钱。

    编剧、制片、导演都是顶尖的,但电影最后如何,终究还是要看主演的表演。好在,小温很争气,年纪不大的阿邹因为出道时间早也算「老戏骨」了,他俩的演技受过打磨,尽管前者第一次挑战大荧幕,还是表现不俗,这场邀请了业内大佬的点映颇受好评。

    季辞除了为朋友的成长欣喜,电影看下来,总觉得这个世界观和他上辈子逃生游戏的某个副本有些相似,甚至怀疑编剧是不是和他一样重生的。

    但他没空去问,因为某个心思同样不在电影上的家伙坐在他旁边,不松不紧握着他的手,指尖在他掌心里轻轻画着圈。

    其实也没做什么不合时宜的事情,但就是如此细小的动作,很难不让他联想到几个小时前,逼仄的车后排空间里,对方指尖在自己肌肤上游走,仿佛带着火花……

    季辞一个激灵,立刻把乱七八糟的想法赶出脑海。

    宁延年坐在他另一边,全神贯注,随着剧情的推进跟着紧张,还被突然的音效吓得差点洒了爆米花。有这么一个纯洁的朋友在,季辞更觉得羞耻。

    *

    电影放完,进入片尾字幕。接下来还会有主创致辞的一些互动环节,宁延年的爆米花已经吃完了,跑出去沟通再来一桶。

    第三人离开后,季辞松了口气,不舒服地调整了下姿势。场馆里的空调开得很低,有些瑟缩。

    许游轻笑:“我想起来……”

    季辞瞟了他一眼,提防着他再做出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我是什么坏人吗?”许游故作受伤,“我只是想起你小时候。”

    “小时候?”

    “嗯……”

    许游的目光变得渺远了些。

    他第一次见到季辞,也是类似的电影颁奖典礼。那时候还没退圈的季越彭为某个电影演唱了主题曲,受邀其中。还只有三岁的季小辞「国民崽崽」正当红,被哥哥抱着无意间坐到了他旁边。

    小小的男孩儿睡着了,因为冷,蜷缩在兄长怀里,白嫩嫩的脸蛋不高兴地皱着,睡也睡不安稳。许游心念一动,脱下外套给他盖上。

    他酷爱梨子入调的古龙水和熏香,几乎所有衣服上都有淡淡的气味残留。那时候的许游只看见季小辞因为盖上自己的外套后舒展开的眉头、重新安稳的睡颜,哪里想得到惯用的香薰从此成了他的安神香。

    又哪里料到,二十年后,他们会成为这样亲密无间的关系。

    许游的眼神充满了怀念,季辞反而心里不大舒服:“那你更喜欢哪个?”

    “嗯?”许游没理解,但听出了话里有刺。

    季辞眼睛看着台上的人:“喜欢那个时候的我,还是现在?”

    年长的那个一怔,原来小孩儿在这自己吃自己醋呢。

    仔细想想看,几岁大白白软软的小团子的确可爱,叫人成天想揣兜里带着;现在二十多岁挺拔俊逸,想让他下不来床。

    尽管细分下来不同年龄段他付出的感情有本质上的不同,然而季辞在他这儿的确有独一无二的重要性和优先。

    龙揉了揉年轻人的头发:“你什么时候我不喜欢?”

    人类哼了一声:“那最喜欢什么时候?”

    “「最」?”许游低笑,凑到他耳边说了什么。

    季辞触电似的猛地一颤,僵硬地推开他,耳朵烫得要命:“想都别想!”

    许游看着他赌气的后脑勺,忍不住满眼笑意。

    小孩儿也太好逗了。

    *

    他们在后台找到了小温和阿邹,两人乖乖坐着,各自的经纪人正在交代事情。

    经纪人们一见许总,眼睛都亮了,热情地围过来客套,正好把时间留给老朋友们。

    宁延年送上花:“女神女神,恭喜你!拍得太好了,等上映了我一定要三刷!”

    小温接过来,笑弯了眼睛:“谢谢。”

    阿邹笑道:“还送花呢,后场都快成花店了。”

    几人顺着他的视线往后看去,沙发上、桌子上摆满了各种精美的花束,粉丝送的、主办方送的、朋友送的,应有尽有。宁延年那朵既不大也不艳丽,放在其中很不显眼。

    穷学生宁延年有些丧气,小温坚定立场,连忙安慰:“没事呀,朋友送的,和他们都不一样。”

    季辞也送上了自己的礼物:“恭喜你们,电影真的很好。”

    阿邹冲他眨眨眼:“能得到你的夸奖,也是无憾了。”

    两年前,阿邹在他和许游确立关系以后,就放弃了对他的追求。现在和宁延年、小温一样,都是季辞的朋友。只不过偶尔还会有言语上的嬉闹,季辞无奈,见他没有坏心,也就无所谓了。

    就是许游偶尔还会有点儿介意,人前风度翩翩豪爽的大总裁,哪想到人后恋爱中心眼小得很。好在,季辞都用这样那样的方式一一补偿回去了。

    许游跟经纪人打完太极,也加入年轻人,先是带着点报复心揉乱了阿邹精心打理的发型:“你小子还挺行啊,这电影能给我赚回本吗?”

    阿邹躲开他的手:“何止回本,必叫您翻倍!”

    “哈,口气倒是不小。那我就看看到底如何。”许游说完又对穿着淡金色长裙、微鬈披肩发的小温赞叹,“还是这样子漂亮。电影里你那个自毁形象的造型,我差点没认出来。以后大有所为。”

    许游虽然不是专业影视圈的,但作为投资人,这些年什么样的演员如阿邹所说能让他回本,什么能让他翻倍,什么又只让他亏,也自有筛选的直觉。

    小温眼睛笑得弯弯的:“谢谢许先生。”

    阿邹摸了摸下巴,打量一番跟电影明星没两样的许游:“许先生怎么保养的,都不见老。我记得我很久以前在电视上见到您剪彩啊演讲啊,就是这样子了。”

    他不知道许游的真实身份,但另外两个朋友是晓得的。何止几年,他们认识许游是十年前,这十年里许老板丁点没变。

    毕竟人形是巨龙选择的表象,随着他们的心意改变。如果没什么必要,可以保持这个年纪一动不动几百年;如果有必要,也能天天换脸,随心所欲仿佛网游。

    季辞已经25岁了,重生到这个世界上二十二年,许游依旧和他三岁时初见的模样一样,保持着三十岁的外表。随着自己的年龄增长,他们两个的差距逐渐缩小,用不了多久就能赶上。

    不过按照许游的意思,等到小辞二十七八时,他也要调整下自己的人形态,永远比季辞大些,永远照顾他。

    虽然有时候想想,季辞要是比自己的形态还年长,也挺……刺激的。

    反正他是龙,想搞角色扮演,也就挥挥手的事儿。就是不知道季辞能不能同意了。

    *

    车上早就打扫过,也开窗通风了,没有任何残留气味,季辞坐进去时还是觉得臊得慌。

    以后再也不做这种事了。他暗暗想。

    虽然刺激,可也太……太那什么了!

    许游见他目光游弋的样儿就知道他又想起了之前的事。何止季辞,许游自己也是靠近停车场就忍不住联想到旖旎的那个小时。

    小孩儿脸皮薄,再多刺激两句下回可能真的不给自己搞了。他发动车,贴心地岔开话题:“晚上回哪边?”

    季辞果然松了口气:“去我小舅那边吧,答应了要回去吃饭的。你不去?”

    他抬手看了眼手表上的日程安排:“临时有点事,我先把你送回家,再回这边。”

    “那多麻烦。我自己回去吧。”

    “那我怎么能放心。没事,赶得上。”

    他们现在有了两个家,一个是一年前在秘境森林周边完工的新城堡,但因为离城市太远,两人都还要上班,所以他们又在市里买了房子,就这么两边交替着住。

    点映会结束是五点多,入了冬后白昼越来越短,离开停车场时天就已经黑了。新的城堡比以前那个还要远,哪怕车是改装过的,还是得好几个小时。许游还要赶去饭局,为了节省时间,进入森林边缘后干脆停下车,恢复龙身载着季辞向城堡飞去。

    冬天的高空寒冷异常,不过季辞用了这种「交通工具」二十多年早就习惯,还能淡定地刷朋友圈,看见宁延年发了和小温、阿邹的合照,配字:“见完大明星还得回去写论文,悲惨(哭脸)。P.S.本条朋友圈已屏蔽老板!”

    季辞点了个赞,低头看见城堡从茂密树林里冒出的尖顶。

    鉴于一百来号龙口住了几百年,新的这座城堡完全按照老的那个复刻,多亏了许游当年送季辞的模型。曾经的那个季辞躲在最高的塔顶看过星星月亮,也目送过很多次许游,哪怕现在这个长得一模一样,记忆终究留存在过去了。

    好在,当年他爱的人,如今也都在。

    季辞来不及感伤,注意到地上有什么快速移动的小黑点,一直跟着他们飞行的方向奔跑。

    原本直接飞到塔顶上是最好的路径,但季辞看到后用力拍了拍龙的后颈:“快下去!”

    *

    “Ma——”

    “Papa!”

    “Maa!!”

    许游停在了树下,季辞从他背上跳下来,下面是松软的雪地,踩上去就陷了一块。他们看见小男孩向他们跑来———就是刚才那个树林间跳跃的黑点儿。

    小孩也就两三岁模样,发色、瞳色都很浅,显出通透的玉色,几乎和雪地融为一体。好在衣服是深色的,厚厚得裹了一层又一层,像个球。

    就这样也不影响速度,跑得飞快,可又不稳当,摇摇晃晃的,随时有可能摔跤,叫人心拎着。

    怕什么来什么,地上一截伸出来的树根被雪埋着,没看着,啪叽,小孩摔地上了。

    成年人的心跟着他上下坐过山车,小家伙沾了一脸雪,倒也不哭,爬起来拍了拍继续跑,只不过这次变成了比之前体型大一圈的小龙,飞离地面四五十厘米,飞行姿态依旧不优美,跌跌撞撞,说不定下一秒就掉下来。

    余下的距离,他不断在人形和龙形反复切换,好似一段卡带了的幻灯片,有趣极了。

    许游已经看过很多次,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季辞跺了跺脚,把雪踩实了,给自己找准重心,做了下准备,张开双臂等着小崽子扑到自己怀里。

    好在,最后落进怀抱中是人形态,否则龙形他可能根本接不住。

    小男孩亲亲热热地蹭了蹭他,抬起小脸,眼睛亮晶晶的:“Ma!”

    第84章 择日而亡2

    ◎遮天蔽日的暗影袭来◎

    季辞捏了捏他软乎乎的脸蛋:“怎么就你?小舅他们呢?”

    小孩一听他说话, 眼睛笑成两弯月牙:“Ma!”

    许游凑过来揉乱他的头发:“小东西,什么时候才会说第三个词啊?”

    男孩见了他,伸手也要抱。许游刚把他接过去, 小孩扭身看见季辞,又一次张开手, 要后者抱回去。

    就跟他在行动时反复从人到龙、从龙到人时差不多, 平时看见许游和季辞,也同样翻来覆去切换,反正爸妈都得抱他一会儿才行。

    这个不停反复横跳的小男孩,就是季辞两年多前从秘境森林里带回来的龙蛋簌簌。

    按理来说, 巨龙要一百年左右才能化形为人,但簌簌还是颗蛋时,就和普通的巨龙不同。他的龙形一直长不大, 勉勉强强从膝盖那么高长到了腰,飞也飞不高,不会说龙语,也听不太懂人话, 仿佛有隔离。

    一岁多的某天,幼龙忽然不见了。他的特殊性受人觊觎, 曾经的保姆方凝就暗地里把他的信息偷渡给敌人, 后来被辞退后没再找新的, 就由季家几位亲自抚养。

    怕梦魇重演, 季辞发动全家上下去找, 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搜寻一圈, 无果。

    他们黯然回去, 家门口发现一个小小的男孩儿, 躺在雪地里呼呼大睡, 完全不怕冷。这儿可是原始森林的一部分,怎么会有如此幼小的人类出现呢?一开始还没认出来是谁,他们把孩子摇醒,男孩揉揉眼睛看见季辞,笑起来要抱:“Ma!”

    童声清脆稚嫩,不是他们那个成天到处扑腾打算好几个贵重吊灯的龙崽,又能是谁?

    簌簌毫无征兆化了形,大家都很惊喜,一方面是他将变人类的进程缩短了一百年,另一方面是总算能跟这小东西沟通了。

    令人失望的是,即使有了人形后,簌簌依旧只会「Ma」和「Pa」这两个发音,其他词怎么都教不会,有时候教得多了,小孩干脆眼睛一闭睡觉,或者回到龙身扑腾着翅膀走了。

    唯一不同的是,他不再像小鸟儿一样啁啾,换成了婴幼儿独有的咿咿呀呀。

    *

    离城堡也不远,一家三口就这么走回去。一路上簌簌一会儿要季辞抱,一会儿要许游抱,谁也不落下,给唯一的人类累得够呛,也暖和了许多。

    季淳披着纯白的锦裘在门口等他们,加西亚一如既往黑衣立在他身后。季辞看见他们时把簌簌交到许游怀里,三步并做两步上前,和季淳轻轻拥抱了一下,素来淡定的脸上显现出喜悦:“小舅!”

    季淳微笑着摸摸他的头发:“好久没回来了,簌簌都想你了。”

    前段时间工作忙,他的研究有大进展,每天泡在研究室废寝忘食,要不是许游亲自过来接人,可能连市里的家都懒得回。

    也就是今天小温的首映,才抽空放松一下。

    季辞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季家和许游至今不知道他这工作的两年多究竟在捯饬什么。不过,只要季辞不伤害自己,他们会全力支持他想做的一切。

    簌簌看见季淳,又着急地要他抱。季淳伸出手,簌簌恢复龙身,鹰一样站在他手臂上。现在的龙崽已经很沉了,要是换成季辞,肯定承受不住,好在对季淳来说和羽毛没什么差别。

    “快进屋吧,你看你,脸都冻红了。”

    “好。今晚有没有南瓜挞吃?”

    “当然。你哪次回来没有?”

    他们正要往里走,发现许游站在原地没动,季淳转过头:“小许怎么了?”

    许游还没回答,季辞把龙崽布娃娃似的拦腰抱在怀里,抬抬下巴:“还要应酬去呢。”

    季辞望着他,季淳也看着他,簌簌眨巴眨巴玉一样的眼睛,还看着他。

    某种程度上也算是祖孙三代了,一齐看向自己,尽管没有一个眼神里有不满、指责之类的负面情绪,仍叫许游压力很大,赔着笑,恭敬如同女婿对岳父:“实在走不开。等结束了明天就过来。小辞这次请了一周的假回来陪你们,我也跟公司交代过了,会在这边过一星期。”

    季淳点点头,眼里有捉摸不透的淡淡笑意:“小辞同意就行。”

    季辞捉住簌簌的龙爪,机械地上下摆了摆,招财猫似的:“再见。”

    风雪里鼻子冻得红彤彤的,许游其实有点儿想亲他一下,不过总不能在季淳面前做这种事,于是压下来,笑道:“明天见。”

    *

    季辞难得回来一趟,几个兄姐当然放下所有事来陪他。一家几口好久没这样坐在一块儿吃晚餐了,其乐融融。哪怕不是他们曾经的城堡,只要家人在的地方,就是家。

    除了某个捣蛋鬼在餐桌上飞来飞去,把餐具弄得叮当响。

    季悦栀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想从她碟子里叼走蛋挞的龙崽:“小坏蛋,安静点儿行不行?”

    簌簌在她怀里变回小男孩的形态,扒在桌布上,眼巴巴地看着好吃的。季悦栀最见不得幼崽渴望的眼神,把自己的蛋挞都给了他。

    季辞吃了半饱,把簌簌接过来照顾。季越彭卷起奶油意面:“总觉得崽崽还小呢,转眼间,也要照顾更小的崽儿了。”

    他长大以后,好久没谁再叫过他崽崽。那个称呼和往事一起封存在童年的记忆中,如今再被提起,酒一样香醇。

    就连总是严肃的季霖泽也忍不住道:“的确想起了二十年前。”

    二十来年前,季辞也是这样一个软绵绵的小豆丁。只不过没人会把他和簌簌搞混,毕竟当年的季小辞可是这个世界上最乖最可爱的小孩儿了,哪会像幼龙一样调皮起来精力无限,季辞在的时候还能治治他,季辞不在,那就是个顶着纯真无辜脸的小魔头。

    吃过饭后,季辞又和小舅单独聊了会儿最近工作,就回房间休息了。他倒在久违的床上,即便房子连同所有家具都是新的,布置得依旧和以前一模一样。他住了二十来年,再熟悉不过。

    簌簌现在有了儿童房,平时都是自己睡,今晚季辞回来待不住了,砰砰敲门。

    季辞一开门,低头看见他浅色的龙儿子,小手背在身后,笑吟吟地仰头望着他。

    这样无邪的笑脸,让他心都化了。成年人蹲下来:“怎么啦?”

    簌簌伸出手,献宝似的摊开掌心:“Ma!”

    里面放着之前从季悦栀那儿弄来的蛋挞。

    没想到小家伙不是为了自己吃,而是为了留给他。季辞有些感动。尽管是个几乎无法沟通、感应不到智商的小捣蛋,尽管那感情的最初也许源于巧合的雏鸟情节,但他对他的爱绝不掺假,且毫无保留。

    季辞吃掉香甜的蛋挞,把小孩抱进屋里,捏捏他的鼻头:“今晚就跟我一起睡吧。”

    *

    第二天季辞总算没有被尖锐的闹钟唤醒,而是清早和煦的晨光。

    他习惯性地想要缩进许游怀里,旁边空荡荡的,才想起来自己回到了城堡。睁开眼发现簌簌还在睡,又成了幼龙形态,脸埋在枕头上,龙爪还捂着眼,撅着屁股,尾巴随着呼吸悠悠晃动。

    季辞微微笑,不想打搅小家伙的睡眠,轻手轻脚离开床。

    他看了眼手机,许游发消息说大概午餐时间到,其他还有些零散的工作消息,宁延年、小温和他的三人群也随便聊了几句,他都没有回复,把手机搁在一旁。

    既然要回来过一周,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远离网络远离现代世界,陪陪家人,也清空一下大脑,方便理清日后的思路。

    他的研究,应该很快就会有进展了,只要能找到……

    二姐和小哥向来睡到日上三竿,吃早饭的只有季淳、季霖泽二人,加西亚万年不变的扑克脸守在季淳身后,他一般不和他们一同用餐,季辞小时候总觉得他不需要吃饭。

    龙形态的时候,人类的食物其实根本满足不了他们的消耗,人形之后呢,又不是特别需要进食,因此他们吃人类的食物完全就是为了享受。

    季辞和他们聊了一会儿,打算去森林里走一走散散步。早上虽然冷,空气也清新,有助于他的思考。

    城堡聚集着一百多条巨龙,三个S级纯血,还有一票A级,如此强大力量的威慑下,周围很少会有野兽。而且现在可是深冬,动物们冬眠的冬眠,藏起来的藏起来,就算只有他一个普通人类,也不会遇到安全问题。

    季辞围上围巾,走出大门时回头看了眼自己房间的位置。也不知道簌簌醒了之后会不会要找自己,还是别走太久早点儿回来吧。

    昨晚他跟簌簌玩的时候,找回了以前陪豹鲶的感觉,好像能看懂对方眼神、动作表达的情绪,就是没法用语言沟通,两边都很着急。簌簌无论是真实年龄还是化形后的外表已经两岁,正常两岁的人类幼崽应当学会简单的句子了,他却依旧只会喊爸爸妈妈。

    他是条特殊的小龙,或许一切都与众不同。

    簌簌开口说话会是什么样子呢?最先说的第一句又会是什么?

    季辞充满期待地想象着,向雪林走去。

    *

    季辞没走太久,一方面是外面实在冷得厉害,另一方面因为他思考过于专注,忽略了线路,等到重新抬起头打量周围时,植被和地形已经有些陌生了。

    森林太大,他除了城堡周围那一块和车行道,都不熟悉。再这样走下去该迷路了,好在来时的脚印都还在,只要顺着原路返回就行。

    他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上午十点,许游至少还得有一两个小时才会过来。

    好想小舅的壁炉啊,回去之后要盖着毯子捧着热茶在摇椅上看看书,或者睡一觉。等许游来了,就带簌簌堆雪人吧?还是别打雪仗了,不然二姐和小哥肯定要加入。这群龙一激动就恢复原身,打个雪仗漫天飞舞惊天动地的,往往最后遭殃被雪埋起来的都是无辜的自己。

    季辞搓搓凉冰冰的手,呵了口气,白雾在空气中旋散开来。

    他低着头按照脚印返回,虽然它们都还留存,没有被新雪覆盖,然而印记太浅,地形又错综,时不时冒出来一茬粗壮的树根或是倔强的植物,他必须全神贯注,才不至于走岔。

    有点儿后悔没带手机出来,不然打个电话就能回去了。

    季辞暗自叹了口气,看来,即使回到原始森林,还是不能脱离现代科技。

    忽然,听觉捕捉到一阵异动,再然后周遭的世界变暗了。

    季辞猛地抬起头,光源被什么巨大的东西遮挡,背着光,还有树木遮挡,只能看清轮廓。

    龙?

    它背对他,强劲有力的龙翼还在扇动。缝隙间漏下来的阳光给它镶了层边,隐约看得出是金色的鳞片。金色代表A级,许游、季霖泽和加西亚都是这样的颜色。

    可那种离奇的压迫感,不会是家人能带给他的。

    季辞抱着一线渺茫的希望,不确定地轻声问道:“许游,是你吗?”

    巨龙缓缓转过头,看见一双不属于许游的眼睛。

    海蓝色……

    那龙张开双翼,遮天蔽日的暗影向他袭来。

    季辞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第85章 择日而亡3

    ◎他不信能绑架走小辞◎

    龙崽在房间飞了一圈, 两圈,总觉得哪里不对。

    这儿不是它的房间。

    这是哪里?

    有一股很熟悉、闻起来叫人很安心的气味。

    是谁的呢?

    它想起来了。

    昨天晚上妈妈回来了。妈妈好久没回过家了,自己非常想念他, 所以昨晚他们是一起睡觉的。可今早只剩下了自己。

    妈妈去哪里了?

    小脑袋里塞满了问号,作为一条特殊的龙, 簌簌的嗅觉比普通巨龙还要敏锐许多倍, 它嗅得到季辞先前在这个房间里残留的味道,随着时间推移逐渐变淡。幼龙屏息凝神,再次努力地寻找了一次,这回指引它的不是嗅觉, 而是……视觉。

    妈妈在雪地里。

    方圆几十里的味道、声音都在它的脑海中浮现出具象画面,不止此时此刻,甚至往前的都可以「调用」。它的大脑就像一个可以回放的监控。只是簌簌太小, 没法完善处理这些信息,也不能告知他人寻求帮忙,否则稍加利用,会成为效果不可估量的武器。

    它现在能做到的, 只有从乱七八糟一大团信息流里,翻找出自己想要的那个。

    妈妈在雪地里, 一个人。不。一条龙。金色的。不是爸爸。

    他要做什么?要对妈妈做什么?

    探知过去很消耗体力, 幼龙双眼紧闭, 浑身颤抖。

    金色的龙带走了妈妈———

    簌簌猛然睁开双眼, 就算是他也能得出妈妈正处于危险中的结论!

    爪子和翅膀都软绵绵的没力气, 但他可没时间犹豫。龙形没法开门, 他先是叼来椅子, 在门旁边放好, 然后化成人形, 轻车熟路爬上椅子拧开门柄,挂在门柄上晃出去,利索地跳下来。人形的小身体又不适合下楼梯,簌簌再次回到龙身,跌撞着向楼下飞去。

    *

    到了冬天,季淳就离不开壁炉了。原来城堡的有些老旧,这次搬了新家,壁炉换上人类全新技艺,不用砍柴或烧炭,反正他们有用之不竭的龙焰,环保又方便。

    季越彭正拉着加西亚打赛车游戏,别看后者向来一本正经仿佛高僧入定,玩这种现代化的年轻人游戏一点儿不比精于此道的季越彭差,两个人打得不相上下,季越彭以成天泡在游戏场身经百战的微弱优势暂时领先。

    季淳就那么裹在绒毯里微笑着看他俩。加西亚的负担实在是重,从季越彭到季辞到簌簌,孩子总是他来哄。

    说簌簌,簌簌到,龙崽歪歪斜斜飞过来,即将撞上季淳前,加西亚扔下手柄闪电似的冲过来一把拽住幼龙。崽子没撞上,荧屏里的车狠狠地撞上了路边护栏。

    季越彭摊在地上:“小簌簌,你还真是我的好盟友。”虽然这种赢法让他感到很不甘心。

    然而簌簌并没有像平时那样发出欢快的笑声,他慌张得不得了,围着季淳上下扑腾———虽然智商不高,但同族的本能让他很快就认清了季淳是这个家里的老大———好像在奋力表达什么。

    季淳感应到了他的担忧,伸出手指点了点它的额头:“小辞出去散散步,过一会儿就回来。”

    但簌簌并没有因为他的解释而变得平静,还是在他身边绕来绕去,看得人眼晕。

    虽然语言不通,但这种紧张的神经是很容易感知的,季淳感到了他持续的焦躁,「季辞出门了」的回应并不能满足他的安全感。

    是发生了什么非比寻常的事情吗?

    簌簌急得变成了小孩,抓住他的手指不停地晃:“Ma……Maa!”

    季淳蹙眉,转过头对加西亚吩咐:“你去林间找一找崽崽。”然后又对那边盘腿坐起来的季越彭道,“打电话给小许,问问看小辞在不在他那儿。”

    另外两个人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神色沉了下来:“是。”

    *

    二十分钟后,加西亚回来了。巨龙的飞行时速超过音速,比人类的飞机还要优越,二十分钟足够他搜索季辞作为人类能够走出的最大范围。他的嗅觉和视觉都经过强化,冬天万物沉眠,寻找一个大活人并不难,然而他一无所获。

    季越彭那边结果也不好,许游还在城里,根本没往森林里来。不过他承诺一个小时内会赶到城堡。

    季辞……消失了。

    城堡可不只是供衣供食的住所,它同样是顶尖的攻击与防御堡垒,24小时都有轮班的守卫,监测一切靠近这里的生物。

    雪地很深,天气又冷,季辞是个普通人类,就算走出去一两个小时也不可能抵达多远,至少不会离开他们的感知范围。

    然而他不见了。

    小孩儿被全家人捧在手心里呵护二十来年,也正因为他是季家的心肝宝贝,从小到大被无数双眼睛盯着觊觎,好在季家足够强大,还没有过疏忽和闪失。

    季淳牵着簌簌的手不自觉有力,直到小的那个吃痛地哼了一声,他才意识到自己在紧张。

    他已经几百年没有感到惶恐这种软弱的情绪了。

    跟簌簌道了歉,他把幼儿交到季越彭那里,一一交代:“让霖泽和悦栀都过来。去炮楼那里调监控,过去五个小时的,全部找出来。凌晨开始所有离开过城堡的人,都叫回来。”

    他不信,还有人能在季家眼皮底下,绑架走小辞。

    加西亚带着季悦栀过去排查,但并未直接告诉仆从小少爷不见了,以免引起恐慌。

    一小时后,许游也到了,他没有开车来,直接龙身飞过来的,进屋打了个寒颤。簌簌看见他,蹒跚走过来,眼泪豆子似的往下掉。

    许游单手抱起他,沉声道:“我在林间,发现了爪印。”

    爪印……

    众人心中有了不好的念头。

    许游说,对,是巨龙的爪印。

    *

    季辞做了很多梦,有前世有今生,有许游有季家人有簌簌,一个又一个短暂的片段在脑海中互相打架,有的还能串联成故事集,但都没什么逻辑,而且极为跳跃,叫他脑仁生疼,混沌不堪。

    他总算挣扎着醒过来,头疼欲裂的同时眼前一片昏暗,低下头连手指都看不清,季辞一惊,不会是瞎了吧?

    他想站起来,却发现浑身无力。这是昏过去多久了?

    肩胛骨好痛……不是平时工作久了的酸,而是皮开肉绽的那种疼。他碰了碰,摸到粘稠,大概是血。好在已经凝固住了。

    别人出门乘车,他出门骑龙,对这种「交通工具」再熟悉不过。只是家人和许游会让他小心地坐在脊背上,但刚才的绑匪,多半是用爪子勾着他过来的。

    没空去关心这点儿小伤。重要的问题,他现在在哪里?

    终于,前面出现了米粒大的光点。季辞松了口气,看来不是自己瞎了,而是身处的环境太过黑暗。不仅黑,潮湿、阴冷,还有股沉闷的怪味儿,每一样都让人很不好受。

    他再次试着站起来,头有些晕,好在还能行动。他像个盲人一样四处摸索,总算在左边十米左右的地方摸到了……墙壁?

    不,没有哪家的墙壁会全是土和石头。

    这里不是人造的囚笼,是自然的产物。

    滴答。滴答。

    还有水声?

    季辞壮着胆子:“喂?有没有人在?”

    回音。

    信息拼凑到一块,季辞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在山洞里,刚才的光点,应当是洞口。

    昏过去前,他应该还在城堡附近的雪地上走来着。然后巨龙从天而降,金色鳞片和深蓝色的……怎么现在会在山洞里?他被那头龙绑架了?

    和一般的绑架不同,他的手脚都没有被拴着或者捆住,还能自由行动。不管什么用意,先试试看能不能跑出去再说。

    山洞里太暗,看不清脚下的路,季辞只能扶着那冰冷的岩壁往前走。米粒般的光点逐渐变大,看来这个山洞没有什么岔口,笔笔直,接着走应该就能出去。

    可是就他刚才估算的来看,山洞至少十米高二十米宽,就算有近大远小的视觉误差,洞口也不可能狭窄到还没有半人高。

    除非,有什么挡住了洞口。

    这个想法让他不寒而栗,随着对光的接近,先前被水声掩盖的另一种动静愈发清晰,轮廓也逐渐明显。

    果然,拦在出口的,是某个庞然大物,那些震颤的声响就是从它这儿发出的。

    是刚才的龙吗?

    不对,龙咆哮的声音更加聚集和粗犷,不是这种密密的嗡嗡声,算不得尖锐,但恼人,震得直发晕。

    那怪物似乎注意到人类的靠近,缓缓转过身,让出了更多的光亮。季辞总算能看清它的全貌,却不如没看见。

    是蜜蜂。

    体长五六米的,他需要仰起头才看得清全貌的,蜜蜂。

    *

    秘境森林第一法则:所有生物体型对调。

    老鼠蚂蚁大如象,狮子老虎小似虫。

    上回见到如此惊天巨物还是十二条腿的巨蜘蛛,这很难不让季辞把山洞和秘境森林里联想到一块儿。但他转念一想,若真是先前那头龙掳走的自己,森林里的毒气会置他于死地,又何必扔进秘境森林里自投罗网。

    现在不是纠结绑匪的时候,季辞靠着墙壁,后背被凉意浸透,谨慎地打量着这只举行蜜蜂。

    它的翅膀跟风能发电机的叶片差不多大,尾巴上的毒刺比成年人张开双臂还要长,连毒素都不需要,转个身就能把他抡晕过去。黑黄相间的绒毛仿佛山猪身上的刺,简直不敢想象要是被那家伙撞一下,内脏估计都得扎碎。

    蜜蜂大到恶心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季辞,暂时并不打算攻击。但季辞想,若是自己展现出逃离这里的想法,可就不一定了。

    这大家伙,明显是被派来看守他的。

    什么样的人、或者龙,能够操控蜜蜂呢?还是变异的巨型蜜蜂。

    季辞把自己埋在围巾里深呼吸了一下,毛茸茸的材质贴在肌肤上,一到冬天,这就是他最好的舒缓紧张的方式。

    它看上去应当只是普通的工蜂,不然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么个漆黑阴森的山洞里打工。蜜蜂行动敏捷,巨大化之后飞出的距离更是难以估料。季辞一届人类,跑不过更打不过它,压根没打算尝试。

    既然蜜蜂没有吃掉自己(蜜蜂会吃人吗?变异的蜜蜂会吗?他不知道),说明它的确只是个守卫,看着自己别乱跑。如果它替人办事,那么绑匪一定会再回来。

    几十公斤干干扁扁的人类,根本不够这些巨兽塞牙缝的,绑匪把自己弄来这儿不会是当储蓄粮。如果他记忆没有混乱,是头龙,那么就和自己的身份有关了。

    通过自己,要挟季家。

    所以,在达成目的之前,自己还是安全的。

    许游和季家会想办法来救自己的。再不济,人只要活着,总有后路。季辞喘了下,安慰自己,继续和蜜蜂大眼瞪小眼,想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现个可以沟通的主。

    “你醒啦,尊贵的小少爷。”

    男性嗓音带着空荡荡的回声倏然响起,季辞吓了一跳,转过头,有谁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第86章 择日而亡4

    ◎人类的寿命太过短暂◎

    埃隆·哈瑞斯!

    深蓝色的眼睛, 从十岁开始根植在他记忆中,到二十二岁那年的新年夜到达顶峰,成了挥之不去的噩梦。因为这个男人, 季家生活了几百年的古堡化作灰,无辜的、单纯的莫莉和其他仆从死了, 许游陷入长达几个月的昏迷, 他不得不和两个人类朋友进入秘境森林九死一生,寻找银焰花。

    季辞的个性平和,很少会对什么人产生极端的情绪,上辈子唯一的爱恨都给了许游。然而前世的许游只是系统设定好的NPC, 所有的举动不受自我支配,他不是真的能怪罪他;再加上如今这一世也算是用爱来弥补———尽管本人不知晓。

    除了许游以外,也就只有面前这个笑得风度翩翩的男人, 会叫季辞恨之入骨。埃隆·哈瑞斯做的事情,都是经过精密的算计,出于本心,没有任何借口。

    现在又把他绑架到这里来。季辞并不怕死, 怕死的人是不可能在逃生游戏中活下来的;但他只要一想到埃隆会用自己去威胁季家,他就恨不能与他同归于尽。

    季辞从醒过来开始就没有往后面看去, 一直追寻着洞口的光亮, 然后又被巨大的蜜蜂吸引了注意力, 完全没发现自己身后居然有人。

    埃隆究竟监视了他多久?在他昏迷的时候会不会已经动手做了什么?

    山洞随着蜜蜂的转身透出更多光亮, 足够他们看清对方。他警惕地盯着埃隆, 后者摊了摊手, 挂着堪称友好的微笑:“别这么防备嘛, 小少爷。你看, 我没有捆你, 也没有伤害你——”他的目光落在季辞肩颈上透出衣料的血色,“抱歉,也许过来的时候用了点儿力,但那不是我本意。”

    季辞没有说话,等着他的下一句。

    埃隆还是笑着:“你不好奇,我「请」你的来意吗?”

    “「请」?”季辞难得露出一丝嘲讽。

    “别的地方都没有这里安静。我怕我们的谈话会被打断。”埃隆说,“但我会好好对你的。你想吃什么喝什么,包括衣服和床,我都可以给你。”

    被囚禁在阴森森的山洞中,就算穿金戴银山珍海味又有什么意义。季辞冷冷道:“少说废话。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或者我什么都不能给你,你终究要向别人讨要。”

    看来总被捧在手里的小少爷,并没有被娇养成一无是处的傻子。“你只是一个人类,和他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类。”埃隆眯起眼,饶有兴趣地打量他,“为什么对季家和许家这么重要?”

    季辞没有回答:“你想要这个世界的权,我小舅早就放手了,你现在要挟我来逼迫他,还要做什么?逼他自杀?”

    “你还知道点儿政治。”埃隆并不气恼,“可惜,小朋友,龙类的权势可没人类想得那么简单,也不是他退位、或者死,就能解决的事。”

    “那还要什么步骤?”

    “想套我的话,可没那么简单,小家伙。”埃隆笑道,“你只要安心地待在我这儿,别想着逃跑,就够了。”他抬起下巴,示意矗立在洞口的蜜蜂,“我想,你应该还没有能跑得过它的力气吧?”

    季辞还没说什么,一阵急促的铃声打断了埃隆。他瞥了眼来电人,脸色沉了沉,直接挂掉了电话。抬起头又挂上先前虚伪的面具:“本来想带一个人来见你,现在恐怕来不及了。晚些见,小少爷。”

    巨大的蜜蜂恭敬地给他让出路,埃隆旋出一阵风,恢复巨大的、金灿灿的龙身,转眼消失在山洞中。

    季辞靠着冰凉的岩壁,仰起头呼出一口气。

    上一回感到如此惘然,还是许游刚刚陷入昏迷的那段时间。现在,那种软弱的、无能为力的感觉,重新回来了。

    他只是个人类。他什么都做不到。

    *

    城堡里的几人一筹莫展,绑匪的身份跑不了那几个对立的势力,尤其是赫定家和埃隆·哈瑞斯,然而他们没有证据,不能直接找上门兴师问罪,更无法确定小辞此刻的位置。

    季淳难得神情焦灼,问许游:“他还安全吗?”

    许游脸有点儿热,点点头。

    巨龙在结合后,相当于天然地立下一道契约,伴侣可以通过共振来感知对方是否安好,但也仅限这么多,不能定位,更不能沟通。

    他们从来没在长辈面前谈及过结合的事情。按照人类的法度,季辞早就是成年人了,可在巨龙、在季家眼中,他始终是个非常年幼的孩子。结果季淳这个问题让人措手不及,还必须回答,旁边几人先是为季辞的安全松了口气,旋即意识到这代表了什么,看向许游的眼神都多了几分复杂。

    要不是自己已经被承认了,许游想,这些爱子心切的纯血们,都在磨牙吮血吧。

    忽然,派去探查的仆从拿来一封信。

    都这个年代了,居然还有人写信。而且还是通过飞镖扎在石墙缝隙这种古老的方式。

    但同时他们也意识到,想要在不被季家的雷达检测到的距离,扎进坚硬砖墙的细小空隙中,需要多么深厚的功底。

    镖尾系着一段金粉色的、女孩子扎头巾似的绸缎,季悦栀很熟悉这个花纹,是某个奢牌的新款。她缠在指尖上嗅了嗅,香水味也是同一个牌子。

    季淳打开薄薄的信笺,字数寥寥,却读脸色却凝重。

    他看完后深深叹了口气,季越彭接了过去,一眼瞥见落款。

    伊迪丝……赫定。

    是她!

    信上只字未提季辞,比起信件更像是邀请函,邀请他们去赫定家的庄园做客。

    这个「他们」,特指许游和季淳。

    并且特意注明了,只有他们两人能来,其他人恕不接待。

    季越彭狠狠摔在地上:“先是小辞,再是舅舅……究竟是何居心!”

    不管是什么居心,为了崽崽,总是要去的。许游还好,独来独往惯了,季淳这边有点儿麻烦,几人都不同意他去。毕竟赫定家和季家已经结了世仇,就算季淳贵为元老,难保这不是个鸿门宴……

    不,所有人都清楚,这就是个鸿门宴。

    众人七嘴八舌,不是争执,胜似吵嚷。

    季淳叹息:“都别说了。”

    他的声音非常轻,轻到离得远一些的季悦栀甚至没听清楚他说了什么。然而所有人还是在同一时间静默,城堡顿时安静到可闻针落。

    他捏了捏鼻梁:“我和小许去。”他做了个手势,阻止任何反对声,“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

    他已经活了一千多岁了,姐姐,父母,从前所有的交心之人,都已经不在世上了。他将季悦栀和季越彭拉扯成人,给了他们远离纷争漩涡、永世衣食无忧的优渥条件,也算是做到了被人嘱托的最后一件事。

    有很长一段时间,季淳觉得生命没什么意义,直到二十五年前在大火中发现了那个幼小的人类遗孤,才从他身上重新找到丁点乐趣和希望。

    赫定家想要什么呢,想让自己向他们臣服,彻底将纯血的领导力拱手让人,或者干脆消失,一劳永逸。那都没关系。他多活一天,一年,一百年,都没什么差别。

    但崽崽不同,人类的寿命只有那么点儿,余下的每一日对他而言都无比珍贵。

    怎样才是平衡,季淳看得最透彻不过。

    季淳在去往赫定庄园的一路上都是沉默。平时里身边总是簇拥着许多人,季霖泽和加西亚像是他的左膀右臂,尤其是后者,几乎与他是一体共生的光影,衣食住行,寸步不离。

    今日,他们都不在,只有一个当年被他当做「朋友」带进季家,如今成了「儿婿」一般存在的许游。

    许游开着车,有好几次想要通过后视镜开口说点什么,又按捺下去。他和贵族家打交道,也就是这一二十年的功夫,换算成人类的交情,顶多是前两天刚见过。他没有资格,也没有自信能去安慰季淳什么。

    赫定庄园距离他们的城堡有相当一段距离,就算改装过的车也需要将近一天。还好龙类无须多少睡眠,他们没有休息,傍晚出发,第二日清晨到达。

    斯科特·赫定还在世时,就是穷奢极欲的代名词,就连世代富商的许氏也自愧不如。现在的赫定庄园虽然没有他当年的主宅那般富丽堂皇,也看得出是下了大手笔的,两边缤纷的郁金香、异菊、牡丹不合时宜地开了漫山遍野,风景宜人。远处有座用蓝宝石堆砌的风车,包围在大片大片的绣球花中间,仿佛童话现世。

    要不是场合不对,许游真想下车走走看看。

    他们停在纯金打造的大门前,有门童过来接。尽管重组后的赫定家大部分仆从都是新招揽来的,但对季家的仇恨几乎刻进了工作守则,门童低着头不敢看来人,以防做出大不敬之举,直接被削掉脑袋。

    门童说了句「请二位跟我来」,就紧紧封上了嘴巴。许游停了车以后,自觉充当以前加西亚的位置,走在季淳的侧后方。

    他们走了很久,久到许游都想用龙身飞过去算了,终于走到开阔地。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湖泊,仿佛刚才风车的蓝宝石质地,朝阳下泛着粼粼波光,美得不可思议。同样如诗如画的还有坐在湖边凉棚下的人,银白的长卷发瀑布般垂在身后,一袭拖地白裙完美地诠释「优雅」二字。

    “小姐,季先生和许先生到了。”

    *

    门童说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好像再迟一秒就会火烧屁股。许游觉得疑惑,季家和他自家的仆从也很尊敬家主,但绝不会产生恐惧……对,就是恐惧。

    但赫定家不同,比起敬,更多的是畏,好像那不是同类中引领他们去往美丽新世界的领袖,而是炼狱中索命的恶鬼。

    伊迪丝·赫定闻言转过头,代表着S级的铂金色眼瞳中流露出一丝难言的落寞。

    “你终于来了,淳哥哥。”

    淳……淳哥哥?

    许游听得一愣。季淳作为万人之上的元老,几乎只剩下两种称谓,「先生」和「小舅」。后一个也只有季悦栀、季越彭和季辞会这么喊,对于其他人,对于这世间绝大多数龙类而言,他就是「先生」。

    伊迪丝却喊得如此别致且……亲切。

    许游还记得自己被季淳派去与她接触时,对方给出的名字是凯拉。尽管没到男女之情的心动份上,然而他也难免落俗地惊叹于她的美貌。

    没想到几年后再见,已是分外眼红的仇人。

    其实也算不上仇人,因为伊迪丝眼中根本没有自己。

    季淳没对这个称呼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眉间有忧色:“伊迪,你长大了。”

    几百年前,在季家和赫定家还没有剑拔弩张之时,两家也曾有过互相交好、走动的时光。伊迪丝是他们那代最年幼的一个,刚学会化人形不久,是个雪白雪白的小团子,怯生生地跟在斯科特身后,没有父兄的允许,连开口都不行,漂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们。

    年轻的斯科特已经急着参与权柄之争,注意力全在两家家主的对话。从主到仆,赫定家没有任何人在意这个空有血统、没什么能力的小女儿。

    当年的季淳和季悦栀、季越彭差不多,被保护得很好,不需要为争权夺利之事烦忧,只要跟在父母身边做个乖儿子就好。季念云注意到他有些无聊,悄声建议:“去找那个妹妹玩儿?”

    对于季淳来说,跟伊迪丝玩的那个下午,不过是他作为季家小少爷社交中稀疏平常的一部分,他对伊迪丝友好过,也对许许多多别的孩子好;可对于伊迪丝而言,那却是她绝望的金丝雀刑罚中,照进来的第一束光。

    *

    这些都是许游无从得知的事情。

    他和季淳在伊迪丝的邀请下,于她对面落座。赫定家的大小姐亲自为他们斟茶、切小点心,递过去,柔声道:“今早刚送过来的茶叶和食材,都很新鲜,你们尝尝。”

    季淳此刻对甜食毫无兴趣,皱起眉想要说什么,却被伊迪丝打断了:“那个人类很安全。你们大可以先享用,再慢慢谈。”

    她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两人目光沉了下来。不出所料,季辞果然是被赫定家的人绑架的。

    庄园的美丽、S级雌性的魅力,在对小辞的关忧面前荡然无存。许游顾不得礼仪,放下刀叉的动作重得像砸东西,厉声道:“你到底想对小辞做什么?”

    “只是一个人类。”她的目光竟有几分天真的迷茫,“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如果不重要,你也不会绑架他了。”季淳切下一小块甜点,放进口中,入口的苦涩很快化作甘甜,“或许我们无须那么多弯弯绕。我只和许先生一同前来,以表诚意。伊迪,说吧,你想要什么?用什么来换季辞?”

    “我……想要什么?”伊迪丝机械地重复着他的话,眼神空洞,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就算配上这张漂亮的脸蛋仍旧诡异到令人毛骨悚然,“淳哥哥,你怎么认定,是我想要的呢?”

    季淳蹙眉,许游替他问了出来:“这话是什么意思?”

    伊迪丝摇了摇头:“不是我。我对人类没有兴趣。想和你们交易的是埃隆。”

    “埃隆?”许游浑身一震,难道害得自己昏迷不醒数月的罪魁祸首,再一次成为在季家反复划出伤痕的凶手?“那个埃隆·哈瑞斯吗?”

    “哈瑞斯?”她轻笑,“不,他应当叫埃隆·赫定。”

    埃隆·赫定?!这两个名姓的结合,是他们从未料到的。还以为是两个虎视眈眈的敌人,原来它们根本就是暗中滋生出同源的怨怼。

    伊迪丝不再看他们,眺望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湖面:“你们还不知道吧,埃隆他是我的侄子———是我兄长斯科特·赫定的私生子。”

    第87章 择日而亡5

    ◎你不知道簌簌是什么◎

    季辞找了个相对干爽的地方坐下了, 抱紧身体,搓着胳膊,试图唤醒血液流动。本来就是冬天, 山洞里虽然不至于有风雪侵袭,却因为常年不见天日和滴水的潮湿, 形容另一种彻骨的寒。

    蜜蜂果然只是为了看着他不跑出去的, 只要季辞不接近洞口,它就没有任何动作,过了一会儿竟然心安理得地睡起觉来。这是季辞第一次看见蜜蜂睡觉,很是新奇, 但他不打算靠近观察。

    冷意让他的大脑运转得越来越慢,季辞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埃隆打算把自己扔这儿多长时间。然而这时候不能睡, 要是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他晃晃脑袋,将困倦赶出去,拼命回想叫人神经活跃的回忆。比如前世那些足够惊险刺激的副本,比如前两天看的小温和阿邹电影的细节。

    然后是许游。无论他想什么, 最终思绪总是会回到许游身上。上辈子的陌生和相熟,试探着想要付出心意却被无情斩断, 然后是此生儿时初见的相看两厌, 后来的逐渐依赖, 再到生死相依, 两情相悦……

    他把他的两世人生都细细捋一遍, 让许游成为支撑着他活下去的最大动力。

    某些脸红心跳的时刻, 竟然叫他身上热了起来。但他可不想深入去想, 现在能不能活下去都不知道, 哪儿有空想这些……

    只不过, 季辞叹了口气,要是真的以后都没机会相见了,真的很可惜他们昨晚分别时,没有再抱一下。

    思绪越飘越远,意识有些混沌。季辞埋进那条许游送的围巾深呼吸,逼迫自己清醒过来。他忽然感觉到附近有不同寻常的气息,非常微弱,但刚才是没有的。

    人类抬起头,去而复返的埃隆换了身看着就舒适又暖和的衣服,带着另一个,站在他的面前,依旧带着看了就叫人生厌的笑意,故作惊讶:“还是白天呢,小少爷就想睡觉了?哦对,说要给你带床褥来着,抱歉,事情太多忘记了。下次一定会带来。你想要什么样的花纹?”

    季辞深知自己的智与力都无法与对方匹敌,与其掏空心力斡旋,不如左耳进右耳出。

    更何况,他现在有更需要注意的事情。

    他抬起头,惊讶地望着被埃隆带过来的另一个人。

    精灵似的尖耳朵,四肢连着藤蔓,穿着淡绿的长纱,年轻而曼妙。

    ——阿尔瑟?

    *

    对小温极其感兴趣、给了他们龙蛋和银焰花的树精,季辞当然没有忘记她。只不过,比起「树精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更先一步浮现在脑海中的,是「他果然在秘境森林」这个结论。

    可是他想不通,森林存在着对巨龙的致命毒气,所以千百年来才没谁敢进来采撷珍贵的银焰花。为什么埃隆没事人似的,没受到任何影响?

    埃隆似笑非笑望着他脸上风云变幻的神情,留足了时间让他发问。季辞凝了凝神,问出最重要的:“这是什么地方?”

    阿尔瑟并未表现出明显的畏惧,但从她的目光中,季辞还是感受到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少女还是和以前一样,无须开口,声音顺着四面八方流淌进他的听觉:“豌豆藤的树干中。”

    季辞惊讶地眨了眨眼。这倒是能解释埃隆为什么毫发无损,当初簌簌的龙蛋也是在通天豌豆藤的根茎中才得以保存,不然早就被毒气侵袭而亡了。

    豌豆藤和童话中一样粗壮,当初他们进入根茎时都要走很久。现在树干像个山洞,也不足为奇。

    原来他自以为在山中,其实不在;以为树会长在山上,结果在树里。季辞苦中作乐地想,要是放在人类的网络上,这句话简直能引起哲学讨论。

    然而通天豌豆藤长在秘境森林中央,怎么看也不是从入口憋会儿气就能飞到的。埃隆究竟是怎么带着他进来、又能在其中行动自如?

    阿尔瑟有读心术,看得出他的疑问。只是这些问题不适合现在讨论,没有回答。

    埃隆玩味地看着他们:“要不要给你们留点儿老友叙旧的单独空间?”

    季辞神色紧绷,不知道他又要搞什么新花样。

    “别这么怀疑地看着我。”埃隆非常自信,就算季辞能了解全貌,弱小的人类也逃不出手掌心。他大方地摆摆手,“给你们十分钟。要守时哦。”

    这次他没有回到龙形,一跃骑上了蜜蜂的脑袋,架着它离开山……不,是树洞。

    *

    “别想了。”

    阿尔瑟看见他望着因为蜜蜂的离开而大亮的洞口,摇了摇头。

    “你出不去的,他有一百种办法让你在离开豌豆藤的瞬间痛不欲生。你留着有用,他不会杀你,你连求死都做不到。”

    季辞闭上眼睛再睁开,让自己适应变化的明度:“究竟怎么回事?”

    少女面色急切:“我没有很多时间,你必须听我说。豌豆藤是整个秘境森林的支撑脉络,树精被供养,也反过来供养它,他杀了我的族人,用他们的魂灵做出防护衣,才能安然进入森林。但这种防护衣有时限,用废一个,他会杀下一个。我输送了自己的树灵给他,可维持不了太久,我已经将近力竭,无法恢复真身了。”

    季辞记得,她的真身不是现在这副十六七岁的少女模样,而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婆婆。

    当初埃隆放火烧掉季家古堡时,就见识到了这个表面上温文尔雅的男人有多么心狠手辣。没想到现在为了达到目的,罪恶的双手伸向了完全不相干的异族。

    阿尔瑟接着说:“他拥有我的树灵后,能短暂地使用我的能力,比如读心术,只不过必须要在我近旁。一旦他回来,我就不能再自如地同你对话。”

    “他到底要我做什么?我小舅没什么能够给他了。”

    少女摇了摇头:“上个月我拜托你带出去的龙蛋,是不是已经孵出来了?”

    上个月?季辞一愣,忽然想起秘境森林和外世界的时间换算法则,森林一天,等于外界一月。簌簌出壳两年多了,在阿尔瑟的记忆中,却还是上个月的事情。

    他点点头:“它很奇怪,和别的龙都不一样。很小,不会说话,颜色也……”

    阿尔瑟的表情变了:“龙鳞是不是玉的颜色?”

    “你怎么知道?”

    “我以为那是一颗龙蛋。”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太像了……我没有见过,从来没有人,但是……”

    从前的睿智不复存在,她讲的话颠三倒四,思绪似乎因巨大的惶恐陷入死胡同,四肢连着的藤蔓瑟瑟抖动着,叶片枯萎剥落,泄露出主人忐忑不安的内心。

    究竟是什么,能让一些古老的树精忌惮至此?又能让另一些巨龙为其疯狂?

    簌簌的真实身份,恐怕比他想象中更复杂。

    季辞还想追问,阿尔瑟轻轻摇了摇头,切断了他们的对话。

    晃悠了一圈的埃隆从蜜蜂上利索地跳下来,拍了拍手,笑道:“聊得这么开心,我能不能加入?”

    *

    回去路上,比来时更加沉默。

    伊迪丝讲得很清楚,她的,或者说埃隆的目标并不在季辞,而是簌簌。只要把簌簌交出去,就能换季辞平安回来。

    当他们得知簌簌的真实身份后,饶是见多识广的许游也忍不住倒吸了口气。他们从未想过世上真的会有……那样的存在。

    许游看了眼后视镜:“您怎么想?”

    已经数不清季淳今天是多少次叹气了:“若是交出去,必定会引起血雨腥风。”

    簌簌在他们这儿,或许只会当做小龙崽无忧无虑地饲养长大,和季悦栀、季越彭那样,做个最叫人羡慕的富家子弟。

    然而交到埃隆这样的人手里,就会成为恐怖的战争机器。

    他们每个人,都自身难保。

    可他们怎么能不交。无需赘言,季辞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个体的差异决定了单独的人类在巨龙面前,没有丝毫自保能力,而他们现在甚至还不知道他在哪儿。

    对于季淳而言,某种程度上季辞和簌簌都是他收养的异族遗孤,本质上没有区别。然而事实上感情这种事就是分先来后到的,唯一的、最好的那份给出去了,后来的就都得不到。

    季辞是他最疼爱、最重要的子辈,但簌簌……并不是。

    对于许游来说,差别就更大了。季辞是他认定一生的伴侣,簌簌只是爱屋及乌的对象。

    爱的确有轻重缓急,可这不代表他们就能随随便便把一个相处了两年、对他们毫无保留依赖的幼崽亲手送进炼狱。

    许游内心天人交战,季淳忽然看向后视镜:“小许,这个决定,必须你来做。”

    “我?”

    许游诧异。先不说簌簌现在是季家的一份子,就算不是,只要季淳在,就能在任何事情、任何巨龙那儿拥有最高优先级别的决定权。

    这么重大的事情,怎么会让他来选?

    “也许你会觉得我在推卸责任。”

    “先生,我……”

    “你听我说完。我不知道小辞有没有和你郑重讨论过这件事,虽然簌簌现在更多的是住在我们这边,不过监护权,是交给他的。也就是说,簌簌会是他的孩子。而你是小辞的伴侣,在他空缺的情况下,你的意志就是他的意志。所以没有人能代替你去做决定。”

    许游张口结舌,脑子里不合时宜地冒出来,别人都是对象问「我和你妈都掉水里你先救谁」,到他这儿,成了岳父问「老婆孩子你选谁去做人质」。

    他要怎么选?他能怎么选?他怎么可能放弃季辞,这根本不是选择题,而是填空。

    季淳看见他因纠结而痛苦的神情,嗓音柔和,讲出的每一个字却都落在刀刃上:“并不是二选一。如果你觉得合适,那我们,也可以去「夺」回来。”

    那个动词念出来轻快,转瞬即逝。却在许游心中,如同突如其来的陨石,重重地、重重地砸下一个坑。

    *

    埃隆这趟来,倒不是空手,给他带了些吃的。尽管都是干硬到难以下咽的东西,总归能够饱腹,甚至还有毯子,并且好心地生了火。

    “正式谈判前,你可不能死啊。”

    埃隆笑眯眯地看着他。

    季辞想起以前初中的时候,学生会在校门口买些金鱼或者染色的小鸡。很便宜,几块钱一个,容易死,但死了也没多少心理负担。

    现在的他在埃隆·哈瑞斯眼中,恐怕就是这样的存在。

    只不过眼下,他对埃隆还有利用价值,生命悬在某笔即将到来的交易上。

    阿尔瑟已经离开了,走之前深深地看了季辞一眼,眼神中含着千万种情绪。季辞心知自己和她算不得盟友,谈不上背叛,只是这一切因她而起,又因她而灭,果真是孽缘。

    埃隆托腮,看着季辞在火光映衬下瓷白的侧脸,提议道:“把簌簌———是叫簌簌没错吧———交给我,我就把你放了,怎么样?”

    季辞冷冷地看着他:“你做梦。”

    阿尔瑟说得没错,埃隆的最终目标,果然是簌簌。他不清楚簌簌究竟有怎样的魔力,只是簌簌在化形前,对他来说,是和豹鲶一样值得用生命去保护的宠物;在化形后,更是他的孩子,是他的亲人。

    他怎么可能为了保命把亲人交出去?难道小舅、兄姐会这么干吗?

    “你一定在想,我为什么要得到它。那个小东西,有如此多的能力,能够自由地变大变小,还能隐形。如果我也掌握了这种能力,该有多美妙。”

    隐……形?

    季辞愣住了。他真的不知道簌簌还有这般功能。

    埃隆近乎怜悯地看着他:“你还不清楚他有什么———不,你根本不知道你的簌簌是什么。对吧?”

    第88章 择日而亡6

    ◎为了季辞他不计代价◎

    第一次见到簌簌时, 后者还只是颗蛋。静静蜷缩在通天豌豆藤的根茎中,等待着有朝一日,有谁能将它从暗无天日中拯救出去。

    和其他的龙蛋不同, 它并不粗糙,反而异常光滑圆润, 蛋壳发着淡淡的光, 像一块上好的、精雕细琢的玉器。

    龙蛋很小,破壳后的幼龙更是迷你,一只手都抱得起来,怎么看都跟寻常的巨龙不同。不仅如此, 龙鳞也是奇异的青玉色,测不出龙血纯度;提前了百年化形,却没法用龙语、人类语言沟通。

    谁都清楚, 它是特别的。

    可就连有神通的阿尔瑟都料不到,这样一颗特别的蛋,能在日后卷起多大的血雨腥风。

    准确来说,簌簌不是龙, 而是「虬」。虬在神话中指的是特定的一种幼龙,绝大多数能随着年龄增长成为真正的巨龙, 但极少数的另一些, 终生保持「虬」的形态。

    虬千年难得一遇, 在簌簌之前, 几乎只是个传言, 没人见过真身。虬在传闻中的形象被人类雕刻在玉器上作为装点, 簌簌通体青玉色, 腹部有白水晶的倒挂勾玉纹路, 如同玉器化形。

    虬虽没有巨龙勇猛, 但他们可以随心所欲改变大小形态,甚至能够隐身,对身形过于庞大、遇到伤害无处可躲的巨龙族来说,不得不艳羡。

    虬小小的身体隐藏着惊人的能量,如果需要,比龙焰的威力更胜,是最好的高压缩武器。谁得到它,就得到了战场致胜的法宝。

    传说中虬还有另一种令人魂牵梦萦的能力,只不过埃隆此刻并未说出来,或许那就是他的终极目标。

    *

    尽管面前烤着火堆,季辞听着,却遍体生寒。他已然了解埃隆的意图,得到簌簌,利用它稳固现有的追随者,彻底改变现在对自己还不完全有利的局势,甚至……为了更好得到它的能力,吃掉它。

    埃隆自来熟地在他旁边坐下,身上穿得单薄,一点都不怕冷,大剌剌敞着腿:“有人建议我,直接把虬抓来,岂不是省事得多。我是这么想过,不过,根据方凝的情报———对,没错,就是你们家派给簌簌的保姆———她说簌簌现在只认你。”

    方凝……

    当年的埃隆借着新年夜的机会混入古堡,和莫莉有关。尽管莫莉无辜,过错终究是根植下了。如今季辞被绑架来、簌簌的能力透露出去,又是保姆出了问题。

    如果他能出去,季辞想,一定要彻查季家的下人。

    埃隆一挥手,木堆上的火焰顺着他的动作化成不同形状,在黑暗中奔腾跳跃,再重新坠落:“虬对于破壳时认定的「母亲」有非常高的忠诚度,也就是你们人类所说的雏鸟情节。它的成长会有一段性情暴躁的过程,除了母亲以外,任何人都不被允许与它接触,唯有母亲能安抚。我想,你应当经历过了。”

    季辞回忆起簌簌出生的第一年,的确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生人勿近的焦躁期。他本不愿相信埃隆的胡言乱语,但每一句猜测又那么对得上真实,他不得不听下去。

    埃隆很了解怎样参透人类的表情,轻轻笑了笑:“随着年龄增长,虬对母亲的忠诚度也会攀升,换句话说,如果你一声令下,它就算被我带到千里之外,也会立刻回到你身边,阻拦者杀无赦。你说,我会想沾上那种麻烦吗?”

    “既然如此,就别白费力气了。”

    “这世上哪里有解不开的难题,走不通的死路呢。”埃隆竖起食指摇了摇,“方法总是有的,只要你———这个被承认的母亲让它死心,它的雏鸟情节消失了,我自会有办法控制。”

    让簌簌……死心?

    不,他根本没想过要把簌簌交出去!

    “所以,很遗憾。”埃隆耸了耸肩,“小少爷,受这趟的苦的只能是你,必须是你。”

    男人站了起来,用那双海蓝色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难得撕掉绅士的外皮,露出其中残忍且冰冷的内核:“别想着逃跑了,现在整棵豌豆藤都由我控制,没有人会帮你。留点力气,等着你亲爱的男朋友用那个小东西来换你,你就能回到温暖的家了。”

    *

    埃隆在这一番激情演说过后就离开了,这回没有再带上蜜蜂,从洞口纵身一跃,化为巨龙,在满是致命毒气的森林里自在翱翔。并且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回来。

    季辞靠着他带来的那点水和粮撑过枯燥的白天,撑过漫长的夜晚。饥饿与寒冷交替着侵袭他的肉体凡胎,那是他重生到这个世界以后,度过最难熬的一段日子。在山洞里根本没办法计时,他昏昏沉沉,不知过去了多久。

    蜜蜂尽职尽责守在洞口,似乎不需要进食和休息。

    终于有一天,他不再感觉寒冷,浑身发烫。大概是烧起来了,也难怪,这样阴寒的地方,高烧算是轻度的症状了。

    他的意志再刚强,还是没能抵过□□的软弱,撑不住昏了过去。

    做了无数个噩梦、在梦魇中死了一遍又一遍后,季辞被额头上一阵清亮唤醒。他睁开眼,看见阿尔瑟担忧地蹲在自己面前,额头上的触感来源于她的藤蔓叶子,带着森林特有的魔法,凉丝丝的,为他治愈受损的细胞。

    “怎么……样?”

    他开口,嗓子哑得不成样子,这句「怎么样」也不知是在询问谁。少女并没有回答他,摇了摇头,神情紧张,大约是被监控着。

    季辞心里的绝望又深一层。阿尔瑟扶起他,喂了些水和果子,季辞不知道它们有没有毒,但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在藤蔓的修复下,他的精神稍稍恢复了一些,这才注意到树精从前葱绿的肢体与叶片竟然变得枯黄———黄叶是落叶的前兆,这一点同时受用于外世界与秘境森林。

    她要枯萎了吗?还是整个豌豆藤?!

    埃隆·哈瑞斯,到底对这片森林做了什么!

    季辞抓住她的胳膊:“你——”

    阿尔瑟还是摇摇头,不肯回答,好像早已接受了苍凉的命运。

    他是个没有任何能力的普通人,自身尚难保,又怎么有余力去拯救他人。季辞陷入比发烧时更苦痛的无措,哽咽道:“我要怎么帮你?”

    阿尔瑟笑了。看起来仍然是十六七岁明艳动人的少女,季辞却透过那个笑容,望见真实的、属于她的面貌。

    她搭在季辞额头上的双手藤蔓越聚越多,季辞甚至能看见那些淡绿色的光在眼前汇聚、飞舞,身体的能量以可以感知的速度正在恢复,相对的,阿尔瑟也更加憔悴。

    但她没有停下,而是做了一个口型。

    “活下去。”

    她说。

    *

    赫定家现在对外,掌权的是原家主斯科特·赫定的亲妹妹伊迪丝·赫定,但熟悉他们的人都知道,伊迪丝只是傀儡,真正的领袖,其实是埃隆·哈瑞斯———那个连斯科特都不知道他存在的私生子。

    埃隆这些日子都待在秘境森林里,伊迪丝无法联系到他。因此,就算季家做出了决定,也不能立刻交换,只能等待,很是被动。生杀大权,全在埃隆手上。

    秘境森林一天,外世界一月,这也是许游后来才知道的法则。距离季辞失踪已经快三个月,春暖花开,大地复苏,万物生长。除了季家依旧被困在冬天。

    唯一的好消息是,他们在外面心焦这么久,季辞在森林里也才度过几天而已,应当不会受什么大的折磨。

    上一回季辞进入秘境森林时,许游全程昏迷,根本不知等待是个怎样的滋味儿。这回仍是他在里、他在外,龙前所未有地感到了等待、和等待能够带来的焦灼和酸楚。

    他们也想过直接闯进秘境森林,可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情况下,就跟进毒气室没什么两样。现在谁都不知道埃隆究竟用了什么手段能安然无恙地躲在里面为非作歹。不仅如此,根据许游的猜测,埃隆很大可能性还控制了秘境森林的生物,没被邀请的客人靠近,明枪暗箭齐出。里面处处埋着杀机,没有计划贸然进入,只是送死,白费力气。

    唯有继续等待,等到埃隆再次现身。

    好像这些年每一次动荡都出现在寒冬,许游想,等季辞这次回来,他就带他去热带生活,远离可怕的低温。

    只要……等他回来就好了。

    *

    三个月的时间,簌簌从两三岁的幼儿,长到五六岁孩童的外表。能够更长地保持人形而不是总在人、龙之间切换,但还是不会说话。

    自从知道他是千年难得一遇的虬之后,发生什么许游都不再觉得诡异。

    小龙崽这么久没见到季辞,尽管听不懂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是能猜到一些,情绪异常低落。在那之前他一直是个淘气的小东西,给家里带来唉声叹气,也带来欢声笑语。现在却把自己关在季辞的房间里,不肯离开。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母亲的地方。幼龙总觉得,是自己的过错,才会把母亲弄丢。

    许游推开门时,看见的就是小男孩坐在窗台上发呆,望着窗外抽出新芽的树枝,浓绿早就覆盖了白雪。

    许游带了幼龙最喜欢吃的蛋挞,香气浓郁,簌簌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委委屈屈地:“Pa。”

    碟子放在桌上,成年龙类把小的那一个从窗台上抱下来,蛋挞喂到嘴边。

    簌簌咬了很小很小一口,又递给他。

    凉凉的。许游低头一看,簌簌捧着蛋挞的手变回龙的小爪子。

    小崽子一直这样,每次遇到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吃的也好玩的也好,都会高兴地恢复龙形,哪怕只是一部分。

    他这么喜欢蛋挞,喜欢到爪子都藏不住,却还要分一点给自己。

    许游看着他玉色的小爪子,心里很难受。谁的出生都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簌簌只是个无辜的小龙崽,若不是季辞意外将它带出来,它永远等不到破壳之日;现在因为珍贵了些,稀奇了些,不到三岁就要被卷进成年人贪得无厌的纷争中。

    他有什么错呢。

    可季辞,又有什么错呢。

    许游是龙,不是人,龙无须人类的三观,不被人类的道德束缚,也不是所有龙都有季淳那样深重的亲情观。

    巨龙能付出终生守护的只有财宝和被认定的伴侣,就连亲身诞下的幼崽,也会在长大后被父母冷酷赶走。

    龙类世世代代皆是如此。

    许游对簌簌的喜爱,架构在季辞对簌簌的疼爱上,是爱屋及乌的演绎。或许他被身为人类的季辞的情绪所感染,然而身为龙类,从头到尾,他在乎的,也就只有季辞罢了。

    为了季辞,他可以不计代价。

    只是,看着天真无邪、毫不设防的幼龙,许游仍然觉得,自己做的决定太过残忍。

    第89章 择日而亡7

    ◎逃不开与龙为伴宿命◎

    或许是良心发现, 又或许是担心他死了影响全盘部署,埃隆给饿得眼冒金星的季辞送了吃的。只不过不是他亲自来,而是让森林里的黑豹送。

    秘境森林第二法则是时间换算, 第一法则就是体型倒转。这头长得威风凛凛的黑豹,外世界跟成年人体重差不多, 森林里也就两个两个巴掌那么大, 乍一看就是只几个月大的小黑猫。

    难为这么点儿的身体得驮着比它还要大的干粮过来。

    黑豹对季辞没什么恶意,当然,以它现在的体型也造不成什么伤害。它跟蜜蜂一样,就是个为埃隆卖命的打工豹, 只不过季辞暂时还没想明白他究竟是怎么控制它们的。或者生物之间互相压制的范畴不局限于同族。

    总之,黑豹在他解开背上的包裹、完成任务后,并未立即离开, 悠悠闲闲地甩了甩尾巴,在离他不远的位置趴下了,下巴垫在爪子上,舒服地打起了呼噜。

    可能是嫌山洞, 不,树洞里地表阴冷潮湿, 过了一会儿黑豹伸了个懒腰, 将身体拽成黑色的长条, 然后走过来用脑袋拱了拱季辞的手, 待人类从双手抱膝的取暖姿势改成, 枕着他的腿重新蜷成一个圆。

    “……”还真是自来熟。

    季辞犹豫了下, 手轻轻搭在它的脑袋上, 就连毛也软软的, 没有野兽的样子。见黑豹没有拒绝, 他轻轻挠了挠它的下巴,它不但没有觉得被冒犯,反而呼噜声越来越大,实在看不出娇小的身体能如此震天响。

    不仅大小像只猫,就连脾气也差不多。也是,同为猫科动物,本质上都是撒娇、慵懒、迅猛和翻脸不认人的结合体,能有多大差别呢?

    季辞失笑。没什么不好,起码抱着这样一团毛烘烘的东西暖和了不少,好像连孤独都减弱了些。

    蜜蜂巨大的眼睛转过来看了看他们,又继续守着洞口。

    季辞抱着黑豹,陷入了第一个温暖的睡眠。

    *

    “哥哥……哥哥!”

    “哥哥,你还醒着吗?”

    “喂!醒一醒!”

    季辞难得梦见自己在家里暖和的壁炉旁,正盖着毯子喝着茶微笑着听哥哥姐姐拌嘴,被人连推带搡吵醒了。他茫然地睁开眼,怀里的黑猫……不,是黑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五六岁模样的小男孩。

    簌簌?

    不对,簌簌还没这么大,而且也不会说话。

    他揉了揉眼睛,看到个飘忽透明的小幽灵,浮在自己面前,一脸着急。

    稻草色的头发,天空般的眼睛,脸颊有一块红色的、玫瑰花的印记。

    好熟悉……是谁……

    “哥哥,你怎么不记得我了呀?”小孩焦急地问。

    季辞在回忆中搜索一圈,忽然记了起来———是两年前第一次进入秘境森林时,为了通关阿尔瑟的考验,在藤萝瀑布附近捡到的那个玫瑰小花妖!

    对季辞而言,两年里发生了太多,新的人、新的事把生活占据得满满当当;可对于森林里的小花妖来说也就过了一两个月,在他眼里转头就认不出自己的季辞简直太健忘了。

    “我记得。”季辞连连点头,“你怎么会在这里?蜜蜂没有拦——”

    他扭头一看,原来刚才劈啪作响的不是梦里的壁炉柴火,而是洞口的吵嚷:蜘蛛和蜜蜂居然打起来了!

    那个给刚进入森林的他留下不小阴影、后来又送他轻松穿过峡谷的拥有十二条腿的巨蜘蛛,此刻被小花妖喊来当做救兵,分散蜜蜂的注意力,让他有机会逃跑。

    季辞忍不住眼眶一酸。他以为他们只是探险中的过客,是游戏背景中的NPC,是忙碌生活中可以被摒弃的回忆,可他们却真心把他当做朋友,在他遭遇危机时,奋不顾身赶来救他。

    山洞太冷,他的双膝被冻得发麻,迈出第一步差点摔在地上。小花妖离开玫瑰田后便失去了实体,只是透明的轮廓,没法扶他,急地围着他转圈。

    既然要逃跑,首先就要减轻负重。季辞也不管什么吃的盖的,把这些天埃隆、阿尔瑟和黑豹运送过来的所有东西全都扔了,怎么来的,就怎么跟着小花妖向光亮处跑去。

    *

    来帮忙的蜘蛛并非当初追杀他的那只最大的,个头要小了很多,多半还是个宝宝。它和蜜蜂相持不下,一个从口中吐丝,另一个用蜂刺放毒,混乱的树洞顷刻间变了个样。只是年轻的蜘蛛此前从没跟别人实战过,经验不足,眼看落了下风。

    季辞有些担心他,脚步也跟着放慢,小花妖回过头冲他喊:“蛛叔叔一会儿就过来,哥哥你先跟我走!”

    蛛叔叔就是被宁延年起名为「十二腿」的那位大个儿,它的战斗力季辞还是见识过的。没办法,他就算留下也帮不上任何忙,蜜蜂此刻自顾不暇,管不到他,这是唯一的机会。季辞咬咬牙,避开巨型生物慌不择路的踩踏,跑向洞口。

    那光近了。

    季辞有些恍惚,其实被掳来也没多久,不知为什么他总有种错觉,好像好久没见过外面的世界。

    光线落在小花妖的身上,似乎直直穿透了他透明的身体。季辞跑到他旁边,男孩却紧张地闭了闭眼,季辞忙问:“是不是他回来了?”

    小孩摇摇头,声音里有哭腔:“太高了,我害怕……”

    对了,这个孩子虽然会飞会飘,可是恐高。季辞也从出口向下望去,一阵晕眩。这里距离地面少说几百米,枝叶层层叠叠,雾气缭绕,根本看不清地面的情况。

    那次阿尔瑟带他们去树屋,有藤蔓相处;眼下什么帮手都没有,树干近九十度的垂直,他要怎么下去?没被埃隆折磨死,倒是先把自己给摔死了!

    吼———

    正当二人一筹莫展之际,惊天动地的咆哮声突然从耳畔窜出,震得季辞一个没站稳,竟然掉了下去!

    小花妖尖叫一声,也不怕高了,向他飞去。然而他太小太轻,下落的速度远远比不上人类。

    千钧一发之时,一道漆黑的影子如同闪电划破满目的绿,稳稳地接住了他们。

    季辞本能地抓住那飞快移动的「坐骑」,随着它眼花缭乱地向下奔跑,才发现这是……刚才那只小黑豹?

    怎么变得这么大了?

    *

    黑豹在垂直的树干上如履平地,自在穿行,在风把季辞的脸颊割出伤痕之前,将他们送至地面,舔了舔爪子,用大脑袋蹭蹭季辞,好像在要夸奖。

    不同于先前的小奶猫形态,现在的黑豹完全是野兽的力道,把季辞撞得一个趔趄。人类纵是对猛兽有天然的恐惧,还是忍着摸摸它的脑袋。

    黑豹看样子还想在他怀里撒娇,晃晃尾巴,原地转了几圈,每一圈都在缩水,直到和先前几个月大的奶猫差不多大小,抬起头娇嫩地叫了一声。

    季辞弯腰把它抱起来,蹭了蹭它湿润的鼻头:“谢谢你。”

    小花妖倒是头一回见黑豹,新奇地飘到旁边打量。季辞问:“你们森林里的生物都可以随意地变大变小吗?”

    “也不是所有。”小花妖诚实地回答,“不过大部分都行。”

    “那你呢?”

    “比如我,就不行……”

    他俩对视一眼,双双意识到还在逃亡路上,怎么开心地聊起了天。小花妖左右看了看,选定一个路线:“跟我来!”

    季辞穿得衣服有帽子,直接把黑豹扔进帽子里跟上他:“去哪里?”

    “玫瑰园,我爸爸妈妈在那里等你,他们会保护你的!”

    “可是……这样会打扰到你们吧?”

    “那条恶龙,早就搅得森林里不安生了!我的姐姐……我的姐姐……呜呜……”

    小妖精一边飘一边哭,眼泪落下来变成花瓣,被风吹落。那场景美轮美奂,其实非常值得纪念,只是季辞没那个心思。

    原来埃隆·哈瑞斯不仅威胁了阿尔瑟和其他豌豆树精,按照小花妖的意思,遥远的玫瑰园,或者包括他去过的芝麻田、藤萝瀑布,都被他掀了个底朝天。幽静且自成一体的秘境森林,只因埃隆的私欲,再无宁日。

    就像小花妖之前说的那样,果然半路有巨蜘蛛来接他们。坐上去之后,季辞仓皇几日后终于得到一丝喘息。可他没法放下心来,反而因小孩刚才的说辞愈发沉郁。

    小花妖擦掉眼泪:“我妈妈说,森林以前几乎没有客人,她活了那么多年,也只见过你和那两个哥哥姐姐。结果,那条龙来了,他本来是活不下去的,可他竟然控制了豌豆藤。豌豆藤是我们森林的支柱,树灵都输送给他,就没法供养森林了———简直是要断我们的命!”

    埃隆罪行累累,罄竹难书。

    小花妖跪坐在他旁边,蓝眼睛里闪烁着超出年纪的坚定:“哥哥,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等你出去了,要打败那条恶龙!”

    季辞握住他虚空中的小手指,郑重地点点头:“一定。”

    他从前是被巨龙饲养在高塔上的小公主,没遇上王子,反而和另一条龙坠入爱河。如今长矛对准的,仍旧是恶龙。

    这一世,他逃不开与龙为伴的宿命。

    *

    许游对着镜子系领带,手指穿行在丝滑的布料间,将它挽成合适的形状。

    在认识季辞之前,准确来说,在他们确定关系前的几十上百年,他一直都是自己系领带的。可他们在一起后,小辞就包揽了这个活儿,也没多少年,然而人在日常生活中被感情赋予了惯性和惰性,如今再亲自动手,总觉得不习惯。

    秘境森林一日,外世界一月。转眼间,季辞已经被带走好几个月了,他还从来没有与他分别这么久过,结结实实地体会了遍当初自己昏迷时季辞的忧心与相思。

    前几天伊迪丝捎来消息,还是那样一封插在墙壁上的信笺,上面写着埃隆决定了会面日期,无论季家如何决定,只能由许游前往,其他人一律不得陪同。

    今天,就是那个启程之日。

    埃隆和季淳竟然不谋而合,一致认为在关于季辞的问题上,最终的决定权只能、也必须落在许游手上,就算是曾经的监护人也不能越权代理。

    这就是伴侣的意义所在。

    许游对着镜子叹了口气,此去不能说凶多吉少,也必定会发生许多不愉快。总之,他要小辞平平安安回来,其他会付出怎样的代价,也都不在意了。

    他下了楼,化作人形的簌簌也被季悦栀打扮好了,男孩在这几个月又长大了些,现在看上去俨然是七八岁的小小少年,穿着定制的白色西装和淡绿领结,配上他浅色的头发和眼睛,往那一站,漂亮得很出挑。

    季悦栀眼里有泪花:“本来想等他长大了,过生日的时候再……”

    季越彭拍了拍她的肩膀,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们不是不爱簌簌,只是爱季辞要更多。龙类的价值观念其实很简单,只有他们认定的那个是重要的、不可取代的,其他所有,都可以被舍弃。

    尽管残忍,却也是造就这个种族生生不息强大的源泉。

    季淳望着许游:“带他们……带他平安回来。”

    那个短暂的取舍指向何者,不言而喻。

    许游从季悦栀那里接过簌簌,男孩清凉凉的、轻飘飘的小身体在他怀里,鲜明地告知他簌簌是龙,是虬,找不回当年抱着人类崽崽的温暖。

    终究,是不同的。

    偌大尘世间,没有任何人能代替季辞。

    第90章 择日而亡8

    ◎不愧是季家养出的崽◎

    季家新修建的城堡离秘境森林不远, 用不了多少时间。加西亚曾经送季辞和两个朋友去过,熟悉路线,所以这次还是他开的车, 虽然只送到入口。

    簌簌听不懂龙和人的语言,不知道他们在谋划什么, 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以为就是出门转转,好奇地趴在窗户旁向外看,对这个世界充满天真的信任。

    纵是心狠手辣的龙,看见他那双浅色的眼睛里满是单纯笑意时, 也忍不住心脏颤了一颤。

    他们养了这个小崽子两年多,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相处起来却真的像磕磕碰碰的一家三口。到头来, 要把这孩子送出去,连个名字都没有。

    许游曾经和季辞探讨过,要叫他什么,是姓季还是……基本上也只可能姓季, 取个什么更书面的名字,到头来不了了之, 簌簌只听得懂他们喊簌簌, 要是换个名儿也许就不适应了。于是小龙崽就这么一直没名没姓, 用着很是随意的称呼。簌簌也只是簌簌而已。

    “他会不会恨我?”

    许游喃喃。

    加西亚看向后视镜, 那双眼睛或许盛着许多思绪, 但终究什么也没有表现出来。

    许游并未期待加西亚的回答, 毕竟连他自己都不确定主语中的「他」指的是谁, 是季辞?还是簌簌?又或者二者皆有之。

    加西亚载着他们很快就到了, 许游看着窗外变化的风景, 不再想。已经做出的决定,就没必要为未定的后果庸人自扰。

    一望无垠的草坪,湖泊,被雾气阻隔的入口,巨龙几百年来忌惮的秘境森林,季辞曾断断续续描述过的那些场景,就在他眼前。

    埃隆已经到了,站在草坪和森林的交界处,没有半点受到毒气侵扰的不适,闲适地手插一边口袋,好像在逛自家后花园。

    许游下了车,牵着簌簌,对加西亚说:“你回去吧。”

    尽管谈判可能也就几个小时,但一旦进入森林,和外世界的换算就开始了,他在里面待得几个小时,加西亚可能要在外面等上好多天。

    加西亚明显也想到了这一层,抿抿嘴:“注意安全。”

    许游看着他的车消失在密林中,深吸一口气。

    他一定会把小辞平安带回家。

    *

    埃隆并非只身前往,身后跟着个穿着绿色纱裙的少女,十六七岁的模样,就这么远远一看也能感知到非常漂亮,垂着眼,很安静的样子。

    埃隆挂上程式化的微笑:“久仰大名,恭候多时了,许先生。”

    尽管这个男人是当初害得他昏迷几个月的元凶,事实上许游和埃隆还真没怎么打过照面,或许曾有一些人类的场合擦肩而过,但今天,的确是头一回正式相见。

    居然在这种场合。

    离森林还有一截,仅是看着那些张牙舞爪的雾气,许游就感到了呼吸不畅。或许在其他场合他们是势均力敌的对手,但要是此时打毒气站,他肯定完败。

    埃隆看出他的窘迫,微微笑一挥手:“让阿尔瑟小姐帮帮你吧。”

    许游已经看出来了,这个从头到脚都给人「绿」这一印象色的少女,看来就是埃隆能在秘境森林中自由呼吸的法宝。她大概是树精一类的存在,手上连着藤蔓,只是叶片看起来并不健康,和她的脸色一样苍白。

    受入侵物种胁迫的原住名,怎么可能过得好。许游有些同情她,但也只是同情。

    他没有拒绝,站在原地,女孩子同样没有靠近他,只是抬起手,一丝丝凉意从他的皮肤钻入四肢百骸,似乎形成了一层看不见的保护罩。

    近在咫尺的污浊空气消失得干干净净,他用力地呼吸了一口气,没有再感到不适。

    “她给你输送的是控制整片森林生长的豌豆藤的树灵,作为「呼吸机」,当然可以随时停下。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断掉之后的后果吧?所以,许先生,别想耍什么花招。”埃隆的威胁说得轻描淡写。

    许游冷笑。

    埃隆笑意不变,抬抬下巴:“接下来,该那个小朋友了。”

    *

    簌簌听不懂,也不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可真到了面对面的时候,对面人眼中的贪婪和杀意,还是让小家伙害怕地躲在了爸爸身后。

    许游心中对幼崽的保护欲和「反正事已至此」的决绝此消彼长,终究是后者占了上风。而且,马上就要进森林了,无论结果如何,总得先让他能够呼吸才行。

    许游转过身,把男孩抱了起来,名叫阿尔瑟的少女故技重施,抬起手隔空向他输送树灵。这回许游清晰得看见簌簌身上散发出淡绿色的光芒。

    大约和他先前的感知相同,莫名的凉意让簌簌紧张地睁大了眼睛,搂着许游的小手变成了龙爪,刺进皮肤里让许游一痛。

    但输送并未持续多久就中断了,肉眼可见保护层只完成了很小一块。

    埃隆皱眉:“怎么了?”

    少女表情迟疑:“他不需要。”

    “什么意思?”

    “他可以在里面自由呼吸。”

    巨龙们几乎是同时意识到,小簌簌不仅不完全属于龙,而且因为他通过某种未知的途径诞生在秘境森林,可以完全适应这里的特殊气体,不受束缚。

    埃隆眼睛亮了亮。这个小东西,还真是能给他惊喜。他做了个「请」的动作:“跟我来吧,许先生。”

    小男孩对眼前这片雾气和阴翳包裹的森林有些畏惧,但又感到奇特的、被感召似的熟悉。他眨巴着眼睛仰起头看着周围高耸入云的树木,这里会有妈妈吗?

    就算有树灵的保护,许游还是觉得压抑到喘不上气。毕竟这儿是对巨龙而言全然陌生的地方,许游不喜欢在没把握的场合进行交易,然而眼下他不仅被动,还无可奈可。

    毕竟最重要的人在对方手里,他根本没有周旋和挣扎的余地。

    “Pa?”

    小孩小声地唤他,淡色的瞳孔里盛着关切。

    许游把他往上颠了颠,摸摸他软软的头发,让小孩靠在自己肩膀上,也不知是安慰他还是自己:“马上就能见到小辞了,别担心。”

    *

    他们来到通天豌豆藤下,许游仰着头,自以为身为六百多岁的巨龙足够见多识广,还是被震惊到。粗壮的树干是他就算恢复原身也要感叹一句的庞然大物,和先前那些异常的花草根本不在一个级别,仿佛天地之间就靠它支撑。

    阿尔瑟走在最前面,原本严丝合缝的深绿树干上露出一扇门,只够容纳他们人身进入。

    许游不信任地打量着黑洞洞的里面:“你们到底把小辞关在什么地方?”

    “进来看看不就行了。”

    “谁知道你是不是在里面放十个八个怪物等着分食我。”

    埃隆轻笑:“或许吧,不过你也没得选,不是吗?”

    许游暗暗捏紧拳头,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最终还是带着簌簌一起走进去。

    男孩贴在他旁边,一手勾着他的手,从地表冒出的藤蔓忽然缠上他们的四肢,把小孩吓了一跳,瞬间展开了龙形,想要挣扎。若是把细瘦的藤蔓挣断了,摔下去事小,万一引起豌豆藤的连锁反应就麻烦了。

    许游连忙喝住他:“簌簌,别动!”

    那些藤蔓的粗细正好适合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不适合大了一圈的虬,阿尔瑟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一愣,幸好簌簌还是听许游的话的,虽然没有回到人身,勉强以龙形不再动弹了,树精立刻调整藤蔓,牢牢固定住他。

    簌簌委屈地看向许游,在空隙中扇了扇翅膀,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五花大绑。

    许游叹了口气,翻开掌心,示意自己也是同样。

    只有埃隆·哈瑞斯,第一次见识到虬的真面目的埃隆,望着那通体如玉的鳞片,黑黢黢的树干中泛着荧荧的光亮,深蓝色的眼瞳中掀腾起欲望的海啸。

    *

    什么都……没有?

    许游看向那个被埃隆说是关押季辞的平台,然而只有一堆熄灭的柴火,一些零散的干粮,和一只受伤倒地、命不久矣的巨型蜜蜂。

    秘境森林的生物法则,在进来之前他就已经听说了,然而此时看见这么一个跟比自己龙身小不了多少的昆虫还是挺震撼的。

    季辞不在。

    许游看见地上的围巾,簌簌在他之前已经飞过去叼了起来,献宝似的交到他手上,开心地喊了一声:“Ma!”

    看来埃隆没有说错,季辞之前的确在这里,只不过看环境,多半过得不好。

    然而他没有机会质问埃隆,后者大概没有骗他,同样吃惊于季辞的消失,很快反应过来。怒火中烧,狠狠地踹了一脚干瘪的木柴:“跑了?!”

    阿尔瑟抿着嘴,有些发抖。

    埃隆发难于她:“我说过,如果你们不能看好他,会有什么后果。”他终于撕掉那张温文尔雅的皮,寒声道,“你想看着你的族人一个个死去吗?嗯?为了一个人类?”

    少女摇着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没、没有人告诉我……”

    许游先前没注意,这会儿才发现她说话并非张开口通过声带传递,四周的空气都在回荡着她的声音,声如其人,清灵温婉,只不过现在掺杂上恐惧,还有一点微不可闻的仇恨。

    埃隆眼中迸溅出的恨意可就鲜明多了,他自以为有蜜蜂看守,又有对树精的威胁,整个森林都握在手中,几百米高的大树季辞一个没有任何装备的人类根本不可能逃脱得掉,才如此放心地去忙自己的事情,连最基本的捆绑都没有。

    结果,季辞竟然在他眼皮底下消失了!

    行。

    他气极反笑,眼神中尽是冰冷。

    不愧是季家养出的崽子,是比他想象中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娇贵小少爷更有些手段。

    *

    许游同时在松了一口气和倒吸一口气两种情绪徘徊,放心的是小辞逃了出去,而且一定是有帮手的,坏就坏在,偌大一个森林,危险重重,他现在会在哪里?

    埃隆鹰隼一样盯着阿尔瑟,字字冰冷:“现在,用你的随便什么能力,给我他的位置。否则死的,可就不只是你那些可怜的同胞了。”他声音忽然温柔下来,却更加恐怖,“你想不想见识一下,龙焰的穿透力?”

    少女茫然地眨了下眼睛,但身为同类的许游却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在威胁烧断豌豆藤!

    龙焰的威力是人类最顶尖的武器也比不上的,虽然豌豆藤很粗壮,但烧穿它也不是做不到的事情。就算不能拦腰截断,造成的伤害也是不可估量的。按照之前的说法,就是要动秘境森林的命脉。

    许游不赞同地皱了皱眉,或许巨龙本性残酷,毁掉一个世界眼都不眨,但这片森林里有他在乎的人类,面前这个姑娘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之一。

    阿尔瑟后知后觉意识到埃隆的潜台词,嘴唇发抖。许游沉声打断:“先找到小辞吧。否则,我不保证在你想动手之前,我会先做出什么来。”

    阿尔瑟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许游想,就当她提供银焰花的报答。

    埃隆眯起眼,虽然不喜欢被威胁,但许游说的话还是要纳入考量。

    他们同为A级,没有血统压制,较量的就是纯粹的实力了。先不说能不能打得过,在季辞不在场的情况下,许游就是簌簌认定的第一人。若许游指挥簌簌来攻击自己……怕是不妙。

    他可不能忘了自己的最终目的,是得到虬,而不是烧光一个日后可以作为后备据点的森林。

    “许先生说的是。”埃隆又恢复了那种淡然的微笑,“阿尔瑟小姐,请你想……办法,找到季小少爷吧。”

    *

    他们被藤蔓传送回地面,阿尔瑟唤来几个年轻的小树精,每一个都同她一样眉目如画。她用他们不懂的语言询问了豌豆藤有没有进入外来人,树精们在回答之前满是畏惧地看了埃隆一眼。

    埃隆问:“他们说了什么?你知道我能看出你在撒谎。”

    “黑豹。”阿尔瑟蹙眉,“他们只看见过一只黑豹,除此之外,没有别的。”

    埃隆没有在意:“那是我派来给季辞送餐的。”

    黑豹只有外世界的猫咪那么大,再怎么凶猛敏捷,也不可能驮着比它大几十倍的人类出逃,他对这一点很有信心。

    除了这条线索,树精也说不出什么别的了。埃隆面色冰冷:“这棵树是森林的脉络,你们是它的精灵,既然根系能够伸向森林的每个角落,你们也有办法探知某个生物的具体位置,对吧?”

    许游一惊,他隐约知道豌豆藤在森林的中央地带,从入口到这里确实花了点时间,大概能估计出整个森林的面积。但是,根系能蔓延到全部地带?他忍不住看了看脚下,坚实的、和外世界差不多的土壤下,究竟埋着什么样的生命力?

    阿尔瑟为难道:“抱歉,我真的没办法……”

    “你有的。”埃隆柔声劝说,“只是消耗一点树的能量而已。它那样强壮,借用一点,很快就能补足。”

    阿尔瑟惊恐地摇了摇头:“不、不行!”

    许游不清楚他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两方相持不下,看样子埃隆提出的办法对豌豆藤有很大的伤害。他不在意谁会受伤,他只知道自己的耐心快被耗光了。

    如果不是那条围巾,许游甚至怀疑季辞根本不在森林里。

    他不耐烦地催促,在阿尔瑟下定决心或埃隆给出回应之前,变回人形安安静静握着他手的小男孩蓦地化出龙翼,飞到半空闭上眼睛转了一圈,并且使劲地嗅了嗅。

    龙类想要在人身状态下单独长出翅膀是非常疲惫的,年轻的、没有经验的龙几乎做不到。但只有两岁的簌簌看起来如此轻松,果然,虬能挖掘的能力无限。

    三个成年人停下争吵,同时望向半空中的孩子。

    簌簌睁开眼,浅色的瞳孔里满是惊喜:“Ma!”

    ——他闻到了季辞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