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一章
叙好旧, 托好事,吃好饭,斯江送上名牌口红一管, 白蓝黄的伊势丹小纸袋在桌面上来回推让了几次,吴丽姿终还是收了, 笑嗔斯江太客气。
两人在路口道别, 斯江一转头见伊势丹门口人头乌泱泱, 不晓得是哪位名人或明星被捉了个正着, 她索性穿过马路进了凯司令,看到栗子蛋糕不免又想起景生来, 眼中酸涩难当, 低头摸出钱包刚准备付账, 手机响了, 屏幕上是一个陌生的139开头号码。
斯江的心一提,这几年她从来不拒接任何陌生来电, 总抱有一丝奢望, 盼着话筒那头也许是景生, 但失望得多了, 每每按下接听键时她也会极力按下那点隐秘的心思。
“喂——?”
“喂, 听得出伐?听得清爽伐?”年轻男人一口呱辣松脆的上海话, 听上去有几分耳熟。
斯江吸了吸鼻子, 摸出一张大钞买单,公事公办地应了一句:“听得出, 请港。(听得见,请说。”
“啊哈哈哈哈哈, 侬好呀,是陈斯江伐?”
“侬好, 是吾。”斯江接过装满小蛋糕的塑料袋,捂住话筒对服务员道了声谢谢。
“哈哈哈,仙女仙女,吾是林卓宇呀,还记得吾伐?”
斯江一怔,也笑了:“当然记得,做了六年同学呢。”
“那这趟阿拉十八周年同学会侬必须来啊,大家一起跨年,千禧年嘛,千年等一回,十二月三十一号,淀山湖过夜,吃住白相我都安排好了,你只要三十一号六点钟到静安公园门口集合就可以,一定来啊,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呀——”林卓宇毫无顾忌地唱了两句《新白娘子传奇》主题歌,自己在话筒里哈哈笑,“仙女侬无论如何一定要来参加,我跟程缨也讲好了,她到时候带摄影师和摄像师来,我们要做张光盘,还要做本相册。”
林卓宇唠唠叨叨半天,末了不忘提醒斯江:“可以带家属,男朋友老公小孩都可以一起来。”
斯江失笑:“我现在说不好,公司有活动——”
“同事如衣服,同学如手足,陈斯江,阿拉认得半辈子了哦,覅抛弃阿拉四十几光宁啊(我们认识半辈子了,不要抛弃我们四十几个人啊)。”
斯江一滞:“噶许多宁?”
“当然!郁平记得伐?现在是著名作家了册那,伊也敲定来的,还有周嘉明也来,他家玩具厂已经冲出亚洲走向世界了,还有……”林卓宇急吼吼表功,当然不会告诉像郁平、周嘉明、徐昊等人都是被“陈斯江会来”骗来的。
斯江有点为难,三十一号她组里一早旧约了要去大上海时代广场参加千禧年倒计时活动,先来后到,肯定不能失约,但林卓宇这么热情,她也不好意思直接拒绝,便先敲定元旦这天肯定到。
***
斯江拎着蛋糕进了梅龙镇19楼的LB广告公司。
Melba去年跳槽到LB,她在AM连续两次没能升职,心灰意冷,虽然孙大伟很看不上LB,好歹人家也是4A广告公司,光靠着可口可乐和麦当劳就日进斗金。Melba上班三个月人就明显放松了许多,乐呵呵地跟斯江感叹:“不思进取怎么样?吃老本哪能?钞票多就好了。”LB给Melba开的薪资涨了50%,买房指日可待。
Melba吃着栗子蛋糕,神秘兮兮地跟斯江分享:“我房子先不买了,内部消息,下头五楼的周老板搞定了上面,拿下来好几个街道,阿拉老房子顶多后年就好拆迁了,”她又有点懊恼:“我妈嘴巴不牢靠,前天才跟她说了这个事,她就到处说,现在我两个嬢嬢都要迁户口回来,烦死了。”
这几年上海条条马路到处可见建筑工地用的蓝色隔离板,“拆”字是最热门的汉字,没有之一。上海人最关心的谈得最多的就是拆迁,人在外企也不能免俗。Melba家在新闸路,居住条件还不如万春街,她阿爷阿奶,爷娘加上她哥哥嫂子侄女,八个人挤在十七平方米里,她进了AM后就搬出来和人合租,一心存钱买房,这几年常拉着斯江去看楼盘,斯江被她熏陶成了半个专业买房人士。
斯江一愣:“五楼的周老板?”
Melba抽出一张餐巾纸擦了擦嘴,从抽屉里拿出一堆花花绿绿的报纸:“周致远啊,香港人都叫他内地富豪呢,大家都说他后台结棍,通天的。”
斯江拧着眉翻了几页,心里堵得慌。
Melba凑近了压低声音:“斯江,现在消息灵通的都在买进这几个街道的老房子,你那点钱要不也——”
斯江抬起头,面上一层冰霜:“周致远不是好东西,我认识他,他是我舅妈的侄子,你别上当,他搞的事情肯定都有问题——”见Melba瞪圆了双眼,斯江深深吸了口气;“他因为猥亵未成年人坐过牢。”
Melba糊了一嘴的栗子,半晌眨巴眨巴眼有点尴尬地挠了挠头:“那真的不是个东西。”
斯江松了一口气。
Melba小心翼翼地翻开报纸指着某个版面给斯江看,压低了声音:“不过他也没隐瞒过,坐过牢的人也能改过自新的吧——”
斯江抬起眼。
Melba有点发虚:“呵呵,我就是想说人品归人品,生意归生意,联想的孙宏斌不也坐过牢?现在也是大老板对吧?”
斯江沉默了一瞬,开口道:“我家昆山原来有个服装厂,他暗搓搓占了大股,然后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那块地前年从工业用地变成了商业用地,被他翻了几百倍卖掉了。”
Melba下巴差点落下来:“???!!!”
“我舅舅我姨妈当时极力反对的,没用,六百多个工人失业——”斯江抿了抿唇,在小舅舅的斡旋下,工人们都有了不错的去处,也领到了三到六个月的离职补偿金,但这件事变成了舅舅舅妈心头的刺,舅舅始终认为是他当年一时疏忽被周致远钻了空子,他实名举报了相关国家干部有违法乱纪的行为,最后却不了了之。
Melba却抓错了重点:“伊立升嘎大(他背景这么硬)!格么肯定没问题额呀——不好意思,我不是不相信你啊斯江,现在做生意的不都这样的,哪里会有好人?李爷叔也一样啊,谁不想通天?没点立升,梅龙镇广场能造起来伐?造起来也不会姓李。”
斯江眉头动了动,周致远的私德牵涉到了斯南和斯淇,她并不想告知外人,便只劝Melba:“既然你相信李爷叔,为什么不买他开发的楼盘?古北二期肯定比原拆原回新闸路好,和黄今年春天举办的租户交流会你不也一起参加了?我们要买,还能折扣三个点,你明年就能存够首付——”
Melba叹了口气:“我钞票昨天都给我妈了,她说既然用不着买房子,不如给她帮我炒股,说至少每年帮我赚50%。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对了,现在论坛上有个4A广告人的版块,我已经邀请你了,你记得进来,乱七八糟信息蛮多的。周末报社和电台电视台要搞一个Party,置顶贴加了红,你记得报名,还有我给你搞了个五位数的OICQ号,你回去登一下,现在你的好友只有我,唐雍申请了,你记得加他一下。”
“不用了,我很少用OICQ。”
“哈哈,知道你们都嫌OICQ土气,这不很多对接的媒体都在用嘛,猫有多慢你又不是不知道,上个网容易吗?你别辜负我一番心意啊,回去改个灵光的昵称,我可没敢越俎代庖,你们文案出身的要求那个高哦,啧啧啧。”
“谢谢侬,谢谢侬哦,”斯江接过小纸条笑着站起身,“好了,我回公司了。”
***
回到公司,斯江没辜负Melba的心意,下载了软件登陆了号码,通过了老同事的申请,把自己的号码发给了办公室同事们,不免又引来一番打趣,再登录论坛,点进Melba说的广告人版块的置顶贴,感觉像误入了交友论坛。
【参加,1人,XX广告创意,□□号:XXXXX】
【参加,1人,XX广告美术,□□号:XXXXXX】
……
还看到好几个AM广告的,斯江不由得往周边看了看。一旁新入职的应届生文案新人陈诺兴致勃勃地凑了过来:“阿姐,一道去伐?”
斯江失笑:“你报名了?”
“嗯呐,开开眼界见识见识呀,这个就是我,”陈诺笑弯了眼,“隔壁鸡组的Mike、Linda都去的。”
胡强励的声音在斯江头顶幽幽响起:“这个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终究是你们的。”
斯江笑出声,转身问他:“你可以带老婆儿子一起去啊。”
“算了,这一看就是广告狗的相亲大会,阿拉凑啥闹忙。”
“阿哥,你这啥闲话呀——难听色了!”陈诺嗲嗲地反驳。
胡强励呵呵笑:“要我说啊,你们小姑娘就不该拉斯江去,她去了还有你们什么事?当年多少广告界英雄跑来我们公司竞折腰哈哈哈,19楼的彼得莫知道吗?‘我非常喜欢AM的陈斯江,如果能和她在一栋楼里工作,我的灵感会更多。’不然你以为梅龙镇里怎么有这么多广告公司媒体公司?”
被调侃得太多,斯江已经能做到左耳进右耳出只当没到。
陈诺一脸崇拜:“哇!原来LB是这么搬进来的呀,阿姐不愧是广告行业之花,我好幸运啊。”
斯江手上的笔敲了敲桌面:“马屁就不要拍了,陈诺你的第三稿今天五点前还是要交的。”
“啊!我死了,看在我们五百年前是一家的份上,阿姐,再给我宽限十二小时行不行?”陈诺哀叹着求饶。
“不行,花不花的我不知道,但铁面无私陈斯江并非浪得虚名,”斯江看着屏幕微微笑,“叫姐没用,叫姑奶奶都没用哈,赶紧的。”
陈诺滚回座位上苦思冥想,办公室里一片笑声。
笑声未歇,孙大伟的香水味已经比人还先进了办公室。
“各位——!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们要先听哪个?”孙大伟神采奕奕兴高采烈。
“坏消息!”
“我不参加你们的跨年夜活动了,赞助费减——取消。”孙大伟眼珠子转了转,收回了减半这个词,直接归零,索性让坏消息坏得更彻底一点。
“不愧是你老孙干得出来的事啊。”
“你能不能要点脸?你确定原来不是想说减半?”
“豪爽大方孙大伟,并非浪得虚名,啧啧啧。”
大家顿时嗷嗷叫起来。
斯江不禁失笑:“那好消息呢?”
孙大伟得意地笑弯了眼:“我要和我女朋友一起跨年,顺便求个婚。”
办公室里静了静,欢呼声震耳欲聋。
斯江隔着人群,看着另一头脸色白了红红了又白的蒋文琦,无声地叹了口气。
第四百八十二章
夜里, 蒋文琦拖着斯江去茂名路喝酒消愁。
小酒吧还是那个小酒吧,王老板还是那个王老板,铁打的吧台流水的客。
蒋文琦一杯接着一杯喝, 从她怎么费尽心思勾引到孙大伟说到今日尘埃落定,有时笑有时哭, 一会儿愿赌服输要放下, 一会儿又咬牙切齿不甘心。
斯江握着一瓶科罗娜静静聆听。她早已过了非黑即白的年龄, 哪怕是年少时父亲的出轨母亲的再婚, 她也从未用世俗的道德标准去审判过他们。
男人女人之间最宝贵的是爱情吗?三十岁的陈斯江不这么认为,婚姻制度能保鲜住爱情吗?很明显不能, 爱情甚至不如利益更稳固。
“斯江, 你知道的, 我从来没说过那位一个字坏话吧?”蒋文琦自嘲地笑了笑, “我就是想不通,你说他怎么做得出来的?要分手昨天夜里一张床上不说,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我一记闷棍, 册那, 我算啥么子经呢?”
“你想想, 我和他中午还一桌吃饭, 哈哈哈。”蒋文琦的笑容十分惨淡。
斯江侧目:“他不是还约了大家一起吃宵夜?也喊了你呀。”
蒋文琦一巴掌拍在吧台上, 立眉嗔目:“十三伐?侬港伊脑子瓦特了伐?毛病伐?伊还好意思喊我名字叫我一道喫宵夜, 说不定他还有脸叫我夜里去他家睡呢!”
斯江幽幽地看了她一眼。
蒋文琦差点跳起来:“你也这么认为?”
“不说其他男人吧,反正孙大伟肯定是把性和爱分开的, ”斯江耸肩,“他不是个好人, 但至少不是骗子,不是爱情骗子。”
蒋文琦瞪着斯江, 红着眼圈半晌不语。
“所以他一直把我当成了白送上门的鸡?哦,不对,是我倒贴他。他这两年的电费、上网费都是我付的,冰箱里吃的也都是我在买,避孕套都是我付的钱,上个月还刚换了个新床垫!”蒋文琦深深吸了口气,“所以他女朋友来了,他们两个还要睡我买的床垫?”
斯江抚额,“你要是提出来要拿走床垫,老孙肯定不可能不给,不过他肯定会要你——”
蒋文琦和斯江对视了一眼,斯江点点头。
蒋文琦声音劈了:“册那,我到哪里去找他原来的床垫还给他?!”
谈爱情谈到这么奇怪的点上,斯江也很无奈。
孙大伟是个什么样的男人,蒋文琦一早就很清楚。不公开,不干涉,不承诺,蒋文琦当初就同意的,只是人总是贪心总是无比自信,以为相处久了必然会产生感情,总以为能通过□□关系走入对方内心。当付出得不到相应回报,爱会变成怨,付出的时间和金钱成本会变成深渊,谁还记得初衷?当年蒋文琦只不过想睡到孙大伟而已。
斯江默然了片刻,看着头顶水晶杯璀璨光芒,淡淡地建议:“要不你拉一张清单,让他还你钱,电费也别落下。”
蒋文琦倒吸一口凉气,盯着斯江的侧脸看了会儿,又长叹一声:“呵,那我可做不出来这种事,太不上台面了,我还要脸呢。天涯何处无芳草,我就当喂了狗了。”
“他是真小人,你是真体面人。”斯江朝她举杯。
“体面值个屁,”蒋文琦骂骂咧咧了几句,又埋头哽咽起来,“我要不是真的喜欢他,能忍他肚子上那么一圈救生圈伐?活也不好,体力又差,我TM真贱啊。”
“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开心过伐?”斯江轻声问。
“当然了!当初多开心,现在就多伤心。”
“那些开心又不是假的,永远是你的,”斯江顿了顿,“至少开心过,如果你要拿现在的伤心去抹杀以前的开心,你不更亏了?”
蒋文琦不响。
斯江也不再劝,朝吧台里王老板做了个手势,“啵”的一声,新的科罗娜轻轻放到台上。王老板指了指小舞台的方向,又指了指蒋文琦。
斯江转过身子,就见一个穿着白衬衫牛仔裤的男孩背着吉他上了台,调试立式麦克风的高度灯光昏暗,他垂着头,看下颌线竟然有点像景生,明知道不可能,斯江心跳仍然漏了一拍。
“新来的音乐学院学生,灵伐?”王老板笑着低声介绍。
男孩调好麦克风,环顾四周,撞上斯江盯着自己的视线,面孔一红,迅速低下头去。
斯江捅了捅还趴在吧台上的蒋文琦:“看美男了,会脸红的美少年。”
蒋文琦抽了抽鼻子,抬起头来:“屁咧,老王请的乐队永远歪瓜裂枣——册那!等我去卫生间补个妆先。”
斯江忍住笑:“好。”
“从前现在过去再不来,
红红落叶长埋尘土内…”
蒋文琦恢复了烈焰红唇,重新刷过了睫毛,端着长岛冰茶背靠吧台和斯江嘀咕:“是不是有点像柏原崇?啧啧,粤语歌唱这么好,肯定是广东人,你看他眉毛跟眼睛之间的距离很近,眉骨高,眉眼还特别黑,我告诉你,这小朋友肯定是潮汕人,不会错的。”
“侬吵色了,好好听宁噶唱歌。(你吵死了,好好听人家唱歌。)”斯江轻轻踢了蒋文琦一脚。
男孩的声线很清亮透彻。
“情人别后永远再不来,
无言独坐放眼尘世外
鲜花虽会凋谢,但会再开,
一生所爱隐约,在白云外…….”
斯江托着腮,听得出神。
“欸,记得去年元旦,那个姓孙的赤佬包场请大家看午夜场伐?”蒋文琦脚尖轻轻点了点斯江的腿,“看的《月光宝盒》连着《大圣娶亲》,阿拉噻笑色了,只有侬哭色了——(我们都笑死了,只有你哭死了。”
斯江嘴角弯了弯:“记得呀。”
蒋文琦在歌声中也出了神:“我猜到了这开头,却猜不着结局——谁不是这样的呢?换了我现在看肯定也哭死,不过我比紫霞惨,我册那爱的就是一条狗…”
她絮叨了半天,直到乐声渐止,才发现斯江一直没有接话。
“对不起啊,”蒋文琦胳膊肘轻轻顶了顶斯江,“别总说我的破事了,倒是你真的应该给人家林凌一个名分了,这么多年你到底怎么想的?过去的就过去了呗,不是你说的吗?过去的开心是真的就好了。对吧?一直吊在一棵树上你也太亏了。”
也许是歌声余韵犹在,也许是蒋文琦的眼泪使然,斯江轻叹了一声,笑着点头:“新世纪,新开始。”
蒋文琦睁圆了眼:“???真的?——那就太好了。”
吧台里的王老板也抬起眼看了看斯江。
斯江深深吸了口气:“嗯,试试看。”
“啊呀,说曹操曹操到。啧啧,”蒋文琦伸手朝门口招了招,“陈斯江,你的千禧年男朋友上线了。”
***
林凌是和程缨结伴来的。程缨现在是她们台小有名气的主持人兼制作人,手上有两档节目,一档是她自己主持的社会新闻热点专题,一档是和林凌一起主持的音乐节目。林凌拿了大专文凭后,依然没拿到电台的正式编制,程缨帮了他一把,直接把关系调入了她们台里。林凌当下主持着台里两档音乐节目,一个是日播,一个是周播的排行榜,电台还有一档日播节目,算是当下最炙手可热的年轻主持,虽然还没有进入最主流的上海台,但根据靠谱的内部传闻,这几年上海的各个电视台和电台要整合成传媒集团做大做强,届时发挥空间更大。
“哟哟,听说咱们林大主持千禧年要上卫星了哦,真是情场事业双丰收,不得了啊。”蒋文琦一扫情伤颓废,意味深长地看看林凌再看看斯江,眼神能打结的话,已经把他二人打上了千千结。
林凌笑着坐到斯江身边:“承您吉言。”
程缨眼睛粘在了舞台上的男孩身上,话却是对着王老板说,“那个,就是你说的汾阳路柏原崇?有点好看的。”
“没女朋友,帮你们问过了。”王老板摸出香烟朝林凌示意,“呼一根去?”
林凌凑近了看斯江:“柏原崇侬欢喜哦?”
斯江莞尔:“你不曾经是北京东路福山雅治?干嘛?输了?”
程缨噗哧笑出声来:“谁让你喜欢的是柏原崇不是福山雅治呀?”
“怎么可能,”蒋文琦探过身来一本正经脸,“我们女人永远是既喜欢A也喜欢B,我们都要!”
对此程缨表示无异议,她直奔舞台边上找了个位子坐下,对台上男孩举起手中酒瓶,男孩的脸又红了,低下头拨弄琴弦。
蒋文琦倒吸一口凉气。
“Miss蒋?这样你都不上?”斯江侧头笑问蒋文琦。
蒋文琦一咬牙,“虽然我还在疗伤,但是不上白不上!”
台上昏黄一束灯光下,男孩正唱着宇多田光的《Fist Love》。
“You are always gonna be my love,
いつか誰かとまた恋に落ちても
I’ll remember to love
You taught me how
You are always gonna be the one.”
是啊,即使哪一天再与人谈恋爱,那个人,她永远不会忘怀。
第四百八十三章
斯江也没想到, 会唱粤语歌日文歌英文歌的汾阳路柏原崇居然是道地的上海男小伟。
姓卢的男小伟Lucas一脸认真地辩驳:“吾80年2月的,马上廿周岁了——嗳!吾真额勿小了(我真的不小了)。”
蒋文琦笑得花枝乱颤:“啥地方勿小?阿拉看勿出哦。”看到男小伟面孔赤刮辣红一直红到了耳朵尖,更露骨的调笑在嘴里打了几个转到底没好意思说出口。
斯江笑道:“那你属猴, 和我弟弟一样大。”
程缨也感叹:“要命,差十岁哦, 没想到八零后现在已经出来混江湖了, 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阿拉格点前浪马上就要死在沙滩浪厢喽。”
斯江举杯:“来, 前浪们干一杯,明年继续浪。”
“浪打浪啊, 浪打浪。”
吧台里王老板笑眯眯:“这杯我请, 我没浪过, 就当沙滩好了。”
“呸呸呸, 谁要死在你身上。”蒋文琦啐了他一口。
众人笑翻。
“我经常看你的节目,你主持得真好, 而且一点也不港台腔。”Lucas越过程缨和斯江, 探头对林凌说。
“谢谢, ”林凌驾轻就熟举了举手中酒瓶, “你唱得不错, 声音条件好, 声音表情丰富, 气息也很稳,难得的不是单纯的模仿, 有自己的特色。”
Lucas眼睛晶晶亮:“真的吗?”他跳下吧椅,跑到林凌身边, “其实我是作曲系的,写了一些歌, 我们还有一个乐队,不过只在学校里有机会上台。”
林凌想了想:“慢点我介绍你认识一下老贾吧,他在国定路拿下一个旧厂房,打算做成日本那种Live House,顶楼马戏团、冷酷仙境都说好了会去驻场,到时候你们也可以去试试看,他很乐意给新乐队机会。”
“阿、阿哥!侬,侬看哪天方便?”Lucas激动得结巴起来。
程缨笑着和斯江碰了碰酒瓶:“看,新一代的人,不用给他们机会,他们就能创造机会抓住机会。我们还是太保守了。”
蒋文琦凑过来:“陈斯江不一样,她是机会送上门直接往外推的。知道吗?她上个月出了次大名,成了4A第一个敢跟SX甩脸子的人,哈哈哈哈哈。SX主动邀请她去汉城,她一口回绝,还跟老大说她的小组永远不接SX的Case。啧啧啧。模子!”
程缨咋舌:“侬结棍哦,阿拉台里广告部经理看到SX都像孙子看到阿爷一样,不要说业务员了,恨不得把我们主持人也洗干净标上价格摆上台。”
斯江笑了笑:“我其实真的忍很久了。每次都火冒,说了不喝酒非要逼你喝,嘴巴不干净,还总喜欢动手动脚,腻腥得要命。”
蒋文琦:“这次是因为你们组里那个新人陈诺吧?不是我背后说人坏话啊,我当面也骂过她的,真正没脑子,你明明安排好Willam他们负责接待,谁都知道SX那帮韩国男人多龌龊,她非要自己凑上去表现,欧巴乱喊酒乱敬,要抓机会也要看自己有没有这个立升好吗?结果半路打电话给你求救,戆伐?”
程缨“啊”了一声:“上个月林凌生日那天,你接了个电话匆匆忙忙跑了,是不是因为这个事?小姑娘吃亏了伐?”
“你不知道陈斯江多结棍,冲进去美人救戆度,直接一瓶人头马倒在那个韩国瘪三头上,拉着小姑娘要去报警,告他们猥亵,”蒋文琦鼻子里哼了一声,“被摸胸摸屁股,你说算吃亏伐?不过现在的小姑娘想法跟阿拉勿一样哦,我们觉得她吃亏了,她反而一口一个没事,是误会,册那,她倒是顾全大局,好话歹话都给她说完了,合着就该陈斯江负责挡枪?有空哦,我要是你啊,必定咣啷一记酒瓶子敲她头上让她醒醒——”
斯江无奈地睨了蒋文琦一眼打断了她:“你还真是睚眦必报啊。算了,嘴下留情吧。”
蒋文琦冷笑:“怎么,她能唧唧歪歪背后嚼舌头说我第三者插足不道德,我评价她几句实话都不行?我和孙大伟怎么怎么关她屁事。她有本事不要喊你去挡枪,害得你没面子不说,还丢了一个大客户。”
“那件事我已经说过她了,她也跟你道过歉,就算了吧,”斯江手里的酒瓶轻轻敲在吧台上,“不去汉城,不接待SX的忍,不接SX的Case,都是我的决定,不管是不是陈诺,换了其他人我一样会出头,如果是你碰上了,我也一样这么做。”
“我才不会那么戆,我会自己保护自己。”蒋文琦不屑地撇了撇嘴,又看向斯江,“我不是怪你推掉SX啊,你不要多想。我就是提醒你,那个小姑娘嘴上一套背后一套,不灵,侬当心点。当然,我有自知之明,我跟你说这些就叫交浅言深是吧?”
程缨笑着举起酒瓶:“好了好了,蒋小姐是出了名的刀子嘴豆腐心,我们都懂的啊。什么交浅言深,不是好朋友谁会说这么掏心掏肺的话,来,为我们陈侠女蒋女侠干杯。”
斯江不禁笑出了声:“蒋小姐,我们好歹也一起脱光光睡在一间屋里做身体的,还交浅呢?”
“谁一起脱光睡在一起了?”林凌猛地扭过头来问。
蒋文琦和斯江同时笑倒在程缨身上。
Lucas也赶紧来凑热闹敬斯江,大家酒瓶叮叮当当响。
曲终人散,林凌送斯江回万春街。
“到时候我陪你送你堂妹去医院,我借辆车,便当点。”林凌听了斯江的安排,提议道。
斯江想了想:“也好,谢谢。”
“你跟我这么客气做什么,”林凌轻轻握住斯江的手,“先头蒋文琦跟我说了两句,不过我还是想听你亲口说。”
斯江一怔,回过神来不禁笑了:“我本来是想找个机会好好跟你谈一下的。”
“现在,马上,立刻。”林凌放低了声音,捏紧了斯江的手,“说实话我现在还轻飘飘的,怕她拿我开玩笑,怕空欢喜,怕得来。”
手上传来不容忽视的热度,斯江垂手看着交叠在一起的两只手:“没开玩笑,我是想试试看。”
她的手被骤然握紧。
“林凌——”
林凌极力抿住忍不住上翘的嘴角:“嗯,你继续说。”
斯江反手握住他的手:“未来五年里我不打算再结婚,也不想生孩子——”
“好。”
“我还没说完——”斯江失笑。
“都好,我没问题,永远不领证不生孩子都行。”林凌喜形于色,侧过头凝视着斯江,“只要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愿意跟我在一起就行。我们只约会也行,同居也行,你住到我这里或者我住到万春街都行,我现在太开心了,说话有点语无伦次,”林凌拉起斯江的手放到自己胸口,“你摸摸看我心跳,太激动了,有点戆对伐?”
斯江莞尔:“是有点戆呵呵。”
林凌深呼吸了好几下,笑成了一朵花:“戆就戆,戆宁有戆福。”
斯江的手在他胸口按了按:“我还没说完,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景生回来了——”她抬起眼看着林凌顿了顿。
林凌的笑凝结在脸上,压紧了她的手,又深深吸了口气艰难地回应:“你放心,我不会纠缠你,只要你开心就好,你随时随地可以走。”
斯江弯了弯眼,声音轻柔却毫无迟疑:“我是这么恶劣的人吗?拿你填补空档?过河拆桥用完就扔?”
林凌眼睛亮了起来。
“如果有一天他回来了,我会跟他说清楚的,过去的就是过去了,不会再来,”斯江的指尖轻轻挠了挠林凌的掌心,“但还有一点我得事先跟你说清楚——”
“你说,快点说。”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如果你遇到了更合适你的人,尽管告诉我,不要觉得对不起不要内疚,做不成爱人我们还可以做朋友。”
“我不会,绝对不可能。”
“如果我遇到了更喜欢的人,我也会主动跟你说的。”斯江笑着捏着他指尖晃了晃,“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相处,好聚好散,行吗?”
林凌不假思索地点头:“当然行,不过你能不能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还没开始谈恋爱就说分手的事,我有点郁闷的。”
他换了左手握住斯江,张开手臂,停在斯江肩头几公分的距离,小心翼翼地问:“可以吗?”
斯江笑着靠近他:“可以。”
林凌的手掌轻轻搭在斯江肩上,渐渐收紧,鼻尖传来她洗发水的玫瑰香味,柔滑的发丝贴着他的下᭙ꪶ 颌,一刹那,他的心跳似乎停顿了,想起那个复旦大学的冬夜舞会上,他腼腆地告诉斯江自己是假冒伪劣大学生,斯江却毫不在意,还真的留了电话给他。
陈斯江,你永远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第四百八十四章
第四百八十四章
翌日斯江一早去接斯淇。陈阿娘好几天没见到宝贝孙女, 拉着斯江不放,还是那几句老话翻来覆去地絮叨。
“覅天天加班,钞票是赚不完的, 身体要紧呀。”
“囡囡啊,侬奥扫好好交寻个男旁友, 你爸爸也是的, 这种话有什么不好意思跟侬开口。”
“还有斯南呐, 跟小赵谈旁友谈了噶许多年, 为啥还勿结婚?小赵好是蛮好,屋里厢爷娘麻烦的。”
斯江笑眯眯好好好嗯嗯嗯南南的事体南南说了算, 旁边收拾拎包的陈斯淇耷拉着眉眼满心烦躁, 忍不住冷笑着接过了话。
“钞票又不会刮大风下大雨白来的, 难道阿姐欢喜加班呀?她不赚就被别人赚走了, 这里的洗衣机新冰箱跟空调哪里来?”
“大伯伯好歹还会每个月寄‘生活费’给阿姐伊拉,阿拉爷呢?阿娘侬为啥勿骂伊?伊就晓得问吾要钞票(…我爸呢?阿娘你为什么不骂他?他就知道问我要钞票)。”
“陈斯南从小听过谁的话了?她爸妈都管不住她, 结不结婚又不是赵佑宁说了算, 你跟阿姐说什么说。”
陈阿娘气得一巴掌拍在斯淇背上:“就侬最没良心, 饭钱都不交, 白吃白喝这么多年, 奥扫回侬私噶屋里去(快点回你自己家去)。”
陈斯淇脖子一梗:“那你让你金孙把我房间让回给我啊, 他占了我房间做婚房, 我回去睡哪里?”
陈东海在杨浦区的房子是两室户老公房,没有像样的客厅, 入门只有一块六七平方米的吃饭地方,以前陈斯强和陈斯淇两兄妹住大房间当中用衣橱隔开还能凑合, 等陈斯强相亲认识了当公交车售票员的女朋友,六个月火速订婚结婚, 陈东海便让斯淇暂时住回万春街,腾出大房间给儿子做婚房。如今在食品公司上班的陈斯强已经三十三岁,两口子都没资格参加单位最后一波福利分房,前年得了一个儿子,丈母娘心疼女儿外孙,立马搬了进去,于是两室户现在变成陈斯强的老婆儿子和丈母娘住大房间,陈斯强陈东海父子住小房间。现在户口都跟着陈东海迁回了万春街,指望能沾上拆迁的光,奈何陈东方两口子也盯着动迁。
陈斯军在虹桥机场做地勤,靠脸娶到机场一个不大不小的领导的女儿,生了一对双胞胎,赶上最后一波分房,在虹桥机场新村拿了套大三室,与丈人公丈母娘同住。陈斯军倒是提过他既然有了房子就不迁户口了,机场集体户口迁出容易迁进难。但他老婆不同意,说是不争馒头争口气,老陈家一碗水必须得端平,没道理孙女们人人有份,孙子倒没份,何况机场新村的房子是她爸通关系弄来的,和陈家没关系。陈东方夫妻虽然懊恼自家出了五万块装修费反被媳妇踩在脚下,但想想斯江三姐弟都有,自家斯军好歹是老陈家长孙,凭什么谦让呢,于是又花了一番功夫把陈斯军的户口迁回了万春街。房子或票子,总要摊上一点。
剩下一个陈斯民脑子活络,在国营单位里上了几年班觉得没劲,看着景生做服装生意红火,就也辞职出来捣鼓,东一榔头西一板斧,把他从爷娘那里抠出来的两万块本钱折腾得精光,单位回不去了,女朋友也没着落,混东混西直到三十岁才和狐朋狗友在火车站边上的电子城里合开了一个柜台卖手机配件,这两年他倒时不时会夹着黑皮包来看看阿娘,也给顾阿婆送过当季水果。斯淇说他是卯准了拆迁来讨好阿娘,斯江并不觉得,陈斯民从小就没什么心眼,人也一直乐呵呵的,做生意亏钱也当成笑话说给她们听,他配件店开张的时候斯江送了两千块红包,转头斯好考上大学陈斯民回了两千二的人情。用陈斯南的话来说:陈斯民上路的。
阿娘对儿子孙子们这些帐清清爽爽,听斯淇这么一冲,当即也不响了,见两人要下楼,才又拉住斯江,干咳了两声:“囡囡啊,还有桩事体,楼下康阿姨昨天说起来,她娘家弟媳妇有个侄子在法院当法官,前头的老婆老早就去了美国留学,抛夫弃子么不回来了,前一腔总算离婚离忒了,小居一直是伊爷娘领勒嗨,勿影响额,要不要你们见个面——(前一段时间总算离婚了,小孩一直是他爸妈在照顾,不影响的 ….”
斯江一怔,笑着揽了阿娘的胳膊摇了摇:“阿娘侬覅担心,我有男朋友了,林凌你也认识的呀,等过了元旦他请你和外婆吃顿饭。”
阿娘愣了愣:“那个做主持人的男小伟?他比你小吧?也不是上海人——”
走下半截楼梯的陈斯淇不耐烦地拍了拍扶手:“阿娘侬好笑伐?人家上海滩响当当的名主持人配不上阿姐,离过婚还有小宁的男人倒配得上?不要说陈斯江了,送给我我都不要的好伐?”她咚咚咚几步下了楼,跟康阿姨打了个照面,下巴一台:“康阿姨侬港是伐?我们好好的小姑娘,有单位有工资有地方住,脑子瓦特了送上门去做人后娘?帮帮忙,有空哦。”
康阿姨走出来刚想跟斯江提这事,不妨听了斯淇这通发作,实在难为情,火冒得很,冷笑道:“阿拉小何是法官,离了婚也是香饽饽,人家介绍给他的都是没结过婚的女检察官、女律师呢,什么一般单位的甚至一个单位的书记员他都看不上,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有资格认识的。要不是阿娘天天提,要不是斯江是我从小看到大的,我也犯不着——”
斯江笑道:“谢谢康阿姨了,我有男朋友了,下次带他来看。”
阿娘拉住康阿姨打招呼,斯江和斯淇出了支弄还听到康阿姨愤愤不平的声音。
林凌的车子停在弄堂口,上了车斯淇立刻又绘声绘色复述了一遍。林凌看了一眼后视镜:“谢谢了。”
陈斯淇却恹恹地靠上车窗:“你该说说你女朋友,平时说起我来一张嘴顶我十张,碰上这种事就虚伪得要命,要面子不要里子,嘁,就她是好人。”
斯江在副驾扭过头瞥了她一眼:“你跟周致远也这么据理力争就好了。”
斯淇不响,不一会儿抹了抹一脸泪,吸了吸鼻子闭上眼装睡。
林凌做事,和斯江又不同。三人一进医院,就有一个年轻的女医生迎了上来,在斯江面上停了几秒,又看了看斯淇,笑着打趣林凌:“吓死我们科室了,要命哦,以为是你的呢——哈哈哈。”
林凌脸上一热:“麻烦了,今天李主任有空吗?”
“你特地打招呼,阿拉主任没空也要有空呀,来,这边走。”
斯江斯淇默然跟上。
进了医生办公室,林凌把水果和几张黑胶唱片放下,替斯江拉开椅子。李主任五十出头,皮肤极白,五官秀丽,仔细看了看那几张猫王的唱片很是满意,笑骂了林凌几句。斯江看出这位主任极喜欢林凌,连带着对她也不见外。李主任随后柔声问起斯淇具体情况来,林凌立刻站起身,弯腰凑到斯江耳边:“我到外面等。”
斯江不防他这么体贴周到,倒是愣了愣。
李主任笑着看了看林凌的背影:“陈小姐,我们小林好得很吧?”
斯江笑着点头。
***
手术很顺利,十一点不到就结束了。李主任开了药,叮嘱斯淇一周后再来复查。斯江搀着斯淇慢慢往外走,林凌去药房拿药。
三人上了车,林凌才想起来告诉斯江:“刚才蛮巧的,拿药的时候遇到你公司的小姑娘了。”
“欸?谁?”
“你手下那个新来的,也姓陈吧?一直叫你阿姐的。”
“陈诺?”
“应该是。”
斯江想了想,给陈诺的中文机发了条信息,关心一下她身体状况。陈诺很快回电。
“阿姐,吾是诺诺呀,对勿起哦,吾扁桃体发炎了,喉咙痛色嘤嘤嘤……”
“没事,那你别说话了,在家好好休息两天。你那个文案我让Annie接手。”
“不不不,阿姐,我打了针,下午——最晚今天晚上十二点前一定交第四稿给你。”
“身体最重要,”斯江失笑,“放心,那个文案不影响你年终考评的。”
“哦哦哦,那好吧,谢谢阿姐。”
斯江再打电话安排组里救急,不想Annie却不太乐意。
“老大,诺诺的Case还是让她自己做吧,她都做第四稿了,我再接过来怪怪的,再说我和她的文案风格完全不同。”
“你按你的想法做,LT明天就要汇报,现在是美术在等文案。”
“——唉,不是我不想帮忙,我怕越帮越忙。”
“Annie,我们组里什么时候开始流行不做不错多做多错这一套了?”斯江眉头拧了起来。
“好吧,老大你安排的最大,我接我接。”
挂了电话,林凌见斯江从包里翻出设计稿看,斟酌了一下才开口问:“那个小姑娘会不会有想法?”
斯江淡淡地说:“伤心总是难免的,但客户只看结果不看过程。总不能一将无能拖死全军。”她其实已经多给了陈诺两个工作日改稿,关键点也指给她了,但她始终沉迷在用词的牛角尖里,忽略了客户需求的语言感觉。Annie的文案特点是平实近人,恰恰是LT这个方案需要的,进了广告业的人,这点小挫折都受不了的话,不如趁早离开。
第四百八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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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五章
斯江下午一进公司,就忙成了陀螺。她虽然师从孙家伟,做事风格却大相径庭。
孙家伟习惯丢下Case和主要思路任你折腾, Deadline给得特别松,方便他尽可能多几次打击你, 从来没人能在他手里一遍过关的, 三五次是至少, 十次八次也常见。斯江却喜欢陪伴式成长, 每天要过一遍所有环节的进度,一旦发现严重偏差即刻要求调整, 好处是她这一组的成员基本都能两三遍定稿, 但她自己的工作量就非常庞大。
对此, 孙家伟提醒过她好几次要学会完全放手, 要允许手下犯错,哪怕是大错误, 广告人不需要护航, 不需要规矩和方圆。然而斯江自己在文案工作上走过很长一段弯路, 总想节省他人的时间和精力, 尤其新人进来心比天高, 经常不顾客户的市场定位盲目自信地给出所谓更高端更人文更酷炫的广告方案。斯江总觉得看着他们犯傻然后直接一棒子打死很残忍, 在过程中善意提点效果更佳, 除此之外,斯江还操心着自己团队六个成员的内外工作环境, 薪资、健康、合作与竞争关系,甚至谁的父母生病谁的孩子入学谁的配偶生日, 都在她的工作笔记内占有一席之地。这大概是一个Team Leader的自我修养要求,每当孙家伟说她像团队保姆时, 斯江总不冷不热地回一句:“是,我还帮你捉刀情书呢,怎么,你自己过了桥就不让别人上桥?”
Annie的效率很高,短短两个小时已经出了四个备选文案,其中两个和客户定位十分契合。孙家伟看了后一锤定音,选的正是斯江觉得最合适的那个。
“Annie今年进步很快,文案最重要的是符合客户市场定位需求的最大创意体现,而不是单纯的创意,更不是所谓的高贵高雅高端语不惊人死不休,看看隔壁鸡组就知道了。”孙家伟难得当面称赞手下小兵。
Annie激动得满脸通红,走到茶水间猛灌了一杯凉水,举起手对着自己的脸不停扇风:“阿爹啦娘咧,头一趟一次定稿,我破纪录了,死而无憾。”
斯江不禁也笑了:“我都忍不住羡慕你。”
Annie压低了声音:“谢谢老大,每次陈诺出稿子其实你都已经讲得透透的,我旁听都听懂了问题在哪里,不过她就是觉得自己的创意最好——毕竟是顶级名校毕业的,啧啧。”
“我也是这样过来的,不多摔几次跤不知道石头在哪里,”斯江笑着端起自己的黑咖啡回办公室。
一进门就听到了陈诺的声音。
“David,麻烦你再看看我新出的这几个文案吧,这条斯江上次说只差一口气,我又按照她要求改过的,是不是可以用?”
斯江停在了隔断转角处。
Annie压低了声音笑:“小陈小姐对男人说话的口气和对我们完全不一样。”
斯江无意听壁角,胳膊肘轻轻捅了Annie一记,转身去隔壁鸡组看他们最新的运营商大Case准备得怎么样。
鸡组办公室里正热火朝天地忙着,一见斯江,老邱眼睛就亮了起来:“我就说缪斯你得每天来三次,让我们吸点灵感,快来给点意见——Stop!我警告你陈斯江,不要用这种表情这种眼神看我!”
众人哈哈大笑。
“我不需要同情不需要怜惜,虽然我是一朵娇花——把你嘴角的笑收回去,我看到了一丝幸灾乐祸,”老邱哇哇叫,“谢谢您了陈斯江,你只需要温柔地妩媚地笑出六颗牙好吗?有媚眼当然最好。茶水间的黑咖啡有什么好,来,我们一起喝酒。”
斯江忍俊不禁,老邱这几年在这个运营商大客户手上可谓流年不利,提案八轮,出了八十个脚本都没能过,造就了AM大比稿失败的史上巅峰,人人看到他都很难保持平常的表情。换了一杯红酒,掂了一把瓜子,斯江翻了翻桌上一堆文件,换了她也要长叹三声。
“他们自己对这个小品牌的定位都还吃不准,这是又拿你做磨刀石啊哈哈哈哈。”
“你是在幸灾乐祸?”
“——我说得这么明显,你还要用疑问句?”斯江笑弯了眼。
“你不善良了。”
“广告人都没有心。听说周二就要提案?”
“你可以直接说明天,”老邱白了她一眼,抢过斯江手里剩下的瓜子,两腿一抬交叠在办公桌上晃荡起来,“你明天不也有个case要提案?”
一旁的美术新人小雷凑了过来:“斯江姐,诺诺那个文案过了吗?”
斯江看了看小伙子,记得他和陈诺是校友,“没。”
“嘿嘿,”小雷挠了挠头,“得,我欠她一顿保罗大王蛇了,她说斯江姐你肯定不给她过,我还跟她打赌这轮肯定能过,哈哈哈哈,我输了。”
老邱一腿把他的办公椅踢得回旋了九十度:“活该啊你。”
斯江笑着举杯:“不过我敢打赌老邱你这轮肯定能过。”
“欸?”
一办公室的人都拥了过来:“赌赌赌!我们下注老邱过不了。”
“老邱这次过不了改姓唐吧,西天取经九九八十一难,哈哈哈。”
“赌什么?赶紧的。”
斯江想了想:“赌一顿宵夜吧。老邱要是提案失败,明天我请你们吃宵夜,要是比稿成功,你们请我们吃宵夜。”
“我们想分开打赌,你一个一个请我们行不行哈哈哈哈?”
“做梦!”老邱手里的文件夹砸了出去。
笑声中,斯江干杯为敬:“老邱,我看好你。必胜!”
再回到自家办公室,陈诺已经走了,孙家伟也没了人影,Annie几个围在一起窃窃私语。
“干嘛呢你们,干活了。”
斯江把隔壁顺来的一口袋瓜子抓出来:“老邱请吃香瓜子,明晚我们两边一起聚会吃宵夜。”
“好耶,谁请客?”
“隔壁。”
高兴完了,几人面面相觑欲言又止。Annie被其他几人眼神催了又催,刚想开口,斯江却做了个Stop的手势:“如果是关于陈诺的话,不要说。”
Annie吐了吐舌。
“有话改天当面说。好了,Lucas,你把Annie的文案放进平面里,字间距和行间距按照上一轮来,宋体、圆体、斜体各来一版比较一下。颜色上,RGB201,45,81和RGB255,33,33两种红色各出一版,看看视觉差异怎么样,大家来投票。下午三点前定下来,脚本跟着改,晚上十点给David确认。对了,小乔,你把媒体计划里的电视投放广告时间从30秒改成15秒,省下来的预算一半改成电梯平面海报广告,鸡组有Y传播公司的办公楼电梯广告投放报价,我觉得很符合客户的市场定位,另一半加在《申江服务导报》上,把通栏升级成半版……”
斯江有条不紊地把工作内容安排好,开始着手新客户的定位分析。
第二天斯江这组提案顺利通过,David组的大比稿不败神话又添一笔。傍晚回到公司,料事如神陈斯江的名头已经传开,鸡组的老邱第八十一轮提案竟然喜获通过,虽然是大客户旗下的小品牌,无疑打开了美好新世界的大门。广州、北京、香港台湾的AM老大们纷纷发来贺电,老邱眉开眼笑,追着斯江再次请求她跳到隔壁来,被孙家伟追着踹屁股。全楼层欢声笑语不断。
***
周末林凌一早到万春街接斯江,同去电视台参加广告人聚会。林凌应邀去做主持人,斯江是为了见Y传播的首席执行官江南,她直觉Y传播深耕办公楼电梯广告的方式很独特,专家称上海今年的人均GDP有望突破三万人民币,七十年代的大学生基本都在办公楼里耕耘,构造出了庞大的中高端消费市场,她手头的洗护、饮料、个人电脑及手机品牌都很合适这样的传播媒介。如果能谈成战略合作,日后大有可为。
江南说起来是斯江的学弟,不过他是汉语言文学专业,比斯江晚三届。斯江和他并没有接触,她很少参加大学同学聚会,还是进了广告业后才得知这位学弟年轻有为立升蛮大。林凌因为斯江的缘故对师大有滤镜,和江南一见如故,刻意结交,可惜并未能从他口中得知更多斯江大学时期的故事,倒被江南忽悠了读了汉语言专业的硕士,成了同门。
聚会地点在广电大厦,由斯江小时候经常出入的电视台大院改建。老洋楼变成了摩天大厦,旁边伫立的电视塔高耸入云。斯江这几年进出频繁,纵然已不再为回忆怅然若失,每每出入仍然避免不了下意识地看向马路对面,曾经有个少年总在那里等她,带着几分隐约的不耐烦,步子迈得极大,却从来不让她自己背包,回家后会立刻用红花油替她揉开排练不慎摔着的淤青。
说是广告人聚会,实则聚集了电视台电台报纸杂志和各4A广告公司的精英。斯江看了舞台背景才发现组织方是市委宣传部,难怪力度十足。满厅都是熟人,斯江笑着和大家一一寒暄。AM的年轻人来得也不少,陈诺和隔壁组的小雷,还有其他十多个年轻人,打扮得极时髦,见到斯江都笑着打趣问她究竟来碾压还是来掠阵的。斯江大大方方指着舞台边和女主持人对流程的林凌:“你们加油,我是和男朋友一起来的。”众人立刻大呼小叫起来,连着不少熟人都过来凑热闹,哀呼今天是广告界的黑暗日。
好在人高马大的江南受林凌所托,奋勇厮杀进人群,才把斯江解救出来。
第四百八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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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六章
江南长得一团和气, 宛如笑面菩萨,做传媒的人又大多自带亲和力天赋,不一会儿便让旁人都错觉他和斯江是老同学老朋友。
“废话, 阿拉缘分老深额,斯江有个阿妹叫斯南, 斯江斯南不就是思江南嘛, 听听, 阿拉迭叫啥缘分?啧啧。”江南的圆眼睛笑成两条线。
斯江:“真巧, 你的名字读起来很上口,我小时候被人家追着喊四缸, 还写信让我爸给我改名字, 我爸很认真地回信说这个缸不是一只缸的缸, 是黄浦江的江。”
江南哈哈大笑, 他高大壮硕,笑起来自带回音:“侬没吾塞古(你没我惨), 缸囡缸囡(江南的上海话读音), 弄堂里有宁故意喊作戆卵, 烦色!改名字我大概提出过十趟, 还偷过户口本去派出所, 被警察送回屋里, 阿拉爷请吾喫桑活(挨揍)。”
斯江笑得不行。一旁的老邱呵呵呵:“人家陈斯江还有个阿弟叫斯好呢, 你怎么没叫江南好?少了个好就是不好,懂伐?”
“你这口气酸不溜丢的不对劲啊, 老邱侬放心,我不是会过河拆桥的那种人, 要不是你推荐,我也得不到师姐的召见对伐?不过你这种态度我理解的, 毕竟你们复旦和我们师大是死对头。看来还是我们师大人虚怀若谷啊。”江南居高临下地拍拍老邱的小肩膀,一脸了然。
老邱立起眉毛:“那你怎么给斯江的报价低三个百分点?”
斯江莞尔:“因为我长得好看?”
“屁咧,你又不是靠美色吃饭的那种人,”老邱瞪向江南,虽然需要抬高下巴也尽力不输气势,“我看是这家伙见色忘义。”
斯江笑出声:“这有什么区别?”
江南笑着摇头:“我来澄清啊,起因是阿拉师姐给我公司提了个建议书,我们董事会一致同意把她挖到我们公司来——”
“啥?!你信不信我们AM人集体提刀上门?嗯?”老邱卷起袖子。
“可惜被师姐婉言谢绝了。”
老邱吭哧吭哧放下袖子,转头对斯江竖起大拇指:“人就得往高处走啊,明智的选择。”
斯江失笑。
“这个建议很宝贵,我们已经纳入明年的重点战略发展方向,本来是要支付给师姐一笔酬劳的,她不肯收,就折在她的Case里了,我们主动让利。如果老邱你也能给出金点子,我们明年的报价也一样低三个百分点。”
“能展开港港伐?什么金点子?”老邱搓手。
斯江笑道:“其实也不算什么金点子。现在Y传播主要的播放渠道是户外广告和写字楼的电梯平面广告,我觉得居民楼的小高层和高层的电梯广告也可以做,另外别墅区其实也有媒体传播的空间。例如古北社区已经很成熟了,住户的消费力极强,但电梯广告还是空白,还有碧云的别墅今年不是创下了十万月租的天价?未来五年浦东的高层住宅会有个集中爆发,这一块应该也是早进入市场者得天下。另外关于传播媒介的问题,电梯广告如果只停留在平面海报上很可惜,因为等候和乘坐的时间就被浪费了,如果能像户外电子屏那样播放广告片,相信客户们会更有兴趣投放。”
“是,这块我们还在研究可行性。”江南两眼熠熠发光。
“哇——噻!”老邱眨了眨眼,“说老实话,我现在觉得陈斯江你被孙家伟绑住了,可惜。”
斯江笑:“住宅的这些信息是和黄那里听来的,我只是二道贩子。”
“和黄是不是也来挖你了?”老邱压低了声音,“不是谣言吧?你要跳也该跳去甲方,脱离乙方苦海。”
斯江摇头:“甲方的广告宣传部门可不属于广告业,甲方的建筑师——”
老邱和江南异口同声:“不叫建筑师!”
“哈哈哈哈哈。”
这该死的甲方定律。
***
聚会和谐热闹,广告人们的才艺秀也颇让人惊艳。陈诺一鸣惊人,一曲《When You Believe》震撼全场。
“要是卡西欧家庭演唱演唱大奖赛还在,伊绝对能拿个冠军。”老邱感叹。
斯江骇笑:“老邱你还看过卡西欧大奖赛?”
“我也是上海人好伐?第一届的巫慧敏,第五届的周冰倩,老欢喜伊拉了,”老邱哼起了歌,“真的好想你,我在夜里呼唤黎明……”
斯江默默抬脚远离他的魔音。
人群中的林凌朝斯江挥了挥手,斯江笑着挤进去和他会合。有人举起相机:“合影合影,今天是上海广告界男人们心碎的一天啊。林凌,老实交待你是怎么追到我们AM之花的。”
林凌揽住斯江的肩,大大方方地面对镜头:“精诚所至,缘分到了。”
陈诺笑着举起手中的笔记本:“阿姐,你拍好照让阿哥给我签个名呀。我请他签名他不肯签。”
斯江还没来得及答话,林凌已经牵着她往外挤,丢下一句话:“我不是明星,不搞这套。”
两人挤出人群,斯江头一抬,迎面就见烈焰红唇的蒋文琦满面春风朝着自己竖起了大拇指。
“恭喜恭喜。”这句祝福词却是对林凌说的。
“阿哥好,陈小姐好。”Lucas打招呼打得颇有分寸。
斯江视线掠过她和Lucas十指交扣的双手,也笑了。蒋文琦潇洒地挥挥手,牵着Lucas去和电台电视台的老熟人们混个脸熟。
“后来Lucas找过你吗?”走出电视台,斯江好奇地问。
“酒吧结束第二天就找过我,和老贾已经见过了,下个礼拜六夜里他会上场唱两首,”林凌捏了捏斯江的手,“一起去现场看看?”
斯江想了想工作安排:“好,我也朝你们艺术圈靠拢靠拢,接受点熏陶。”
“不胜荣幸,受宠若惊,”林凌笑开了花,“饿不饿?去王家沙吃碗小馄饨?我看你聚会上一直在和江南他们聊天,只喝了杯咖啡。”
“也好。”
两人沿着南京西路往西走,斯江感慨:“离公司这么近,居然有两年都没进过王家沙了,倒是外婆还来买过几趟蟹黄包。”
王家沙重新装修过,大门气派不亚于隔壁工商银行,玻璃橱窗里五六个阿姨利落地在拆蟹黄。
“这手速真快,一天不知道要拆多少蟹。”
斯江笑着指了指橱窗里的热闹:“我小时候总觉得被掼在边上的蟹壳老可惜的。因为我不喜欢吃蟹黄只喜欢吃蟹脚。但是蟹粉豆腐我喜欢的。景生拆蟹粉烧豆腐,蟹壳蟹脚就用来烧泡饭,放一把矮脚青,鲜得来。”
“那我去点蟹粉豆腐,”林凌似乎毫不介意斯江提起景生,“蟹粉小笼来两笼?”
“好,”斯江笑盈盈点头,“谢谢。”
小笼和馄饨热气腾腾地上了桌,林凌给小碟子里倒上醋,又舀了半碟子辣椒油:“哪天给个机会让我请你同事们吃个饭。”
斯江沉吟了一下:“十一月头上倒是可以的,再往后估计你忙不过来,我来安排。”
“可以吗?会不会不方便?”
“不会,方便的,”斯江吹了吹汤勺里的小馄饨,“下个礼拜六要不要叫上南南和佑宁,还有Evone、程缨,方便吗?”
“方便的。”
斯江咳了一声:“林凌?”
“嗳。”
“你要不要笑成这副样子啊?”斯江从包里掏出化妆镜,“嘴巴快咧到耳朵边了,戆兮兮的,注意点主持人形象啊。”
“因为对牢的人是侬呀(因为对着的人是你呀),”林凌抻着脖子补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摸了摸脸颊,“是有点酸。真的戆兮兮?侬嫌便伐?(你嫌弃吗?)”
斯江认真地看了看他,弯了弯眼:“勿嫌便,有点天真,有点好白相(可爱)。”
林凌面孔一红:“现在真的有和你在谈恋爱的感觉了。”
斯江挑了挑眉。
“天天夜里睡不着,老想打你手机再问问是不是真的。人像踩在棉花上,空的,虚的,生怕脚一抬,摔实了,都是我自己在做美梦,”林凌压低了声音,“要牵牢手,一道走路,一道吃饭,时时刻刻看到你在我面前,踏实了。”
斯江拢了拢被热气氤氲得有点潮的鬓发:“说实话,我心里也不踏实。”
“我也能让你不踏实?”林凌讶然。
斯江失笑摇头:“不是,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好像不会谈朋友了,有点丧失技能的焦虑,和同事和客户和同行打交道都没问题,和朋友交往也没问题,但和男朋友——现在我有点不知道怎么跟你这个男朋友的新身份相处。如果你觉得我能做什么让你开心,你一定要告诉我。比如你希望我去看现场演出,比如你想请我同事吃饭,这种都挺好的。”
“那你自己想不想去看演出?想不想让同事都认识我这个‘男朋友’?会为难吗?如果你觉得为难,你也要告诉我,因为我不想你迁就我,你接受我不等于你要迁就我牺牲你自己的兴趣和时间。”
斯江认真地想了想:“你说的几个乐队我有了解了一下,都挺好,顶楼马戏团我也喜欢的,现场演出我也一直喜欢看。至于让同事认识你这个‘我的男朋友’,我也没觉得是在迁就你,从社会学的角度说,我们都赋予了对方新的身份不是吗?那么会产生新的社会活动也是必然的,是不可避免的,很正常。如果你一直把我藏起来不见人,我肯定不高兴。我们的关系是对等的,所以我的同事、朋友、家里人也该正常认识你的新身份。林凌,你不要对我太小心了,不要太在意我的想法和感受,因为那就意味着你忽略了你自己的需求,这样的关系不太平等。”
“因为我还没掌握过谈朋友的技能,”林凌笑道,“我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你刚刚能跟我说起景生以前的事,对不起,我其实心里挺高兴的。”
“看出来了,”斯江顿了顿,“抱歉,我是希望他成为我能随口提起的一部分。”
“我也这么希望。”
“谢谢侬。”斯江柔声笑道。
第四百八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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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七章
在斯江的牵线下,AM广告和Y传播很快达成了战略合作协议。江南带着部下和AM各部门巨头也聚了几次, 每次孙家伟都不忘喊上斯江一起。到了十二月中,公司里突然谣言纷起。
谣言是从广告人的论坛开始传播的, 十二月初, 有个只有数字的ID深夜发帖, 标题颇为吸睛:《震撼, 不得不服A某之花,八一八广告业女神的裙下之臣, 只有我们想不到的, 没有人家网不到的》。虽然没有指名道姓, 下面回帖的却都心知肚明是指陈斯江。内容更是有真有假, 一夜回帖上百,很快成了热门贴, 挂了红字Hot飘在论坛顶上。
发帖人的口吻貌似是斯江的铁杆粉丝:“我仰慕女神已久, 听说她老公神秘失踪七年女神都一直守身如玉, 真是大为震撼, 没想到在二十一世纪还能听到这么感人肺腑的爱情故事。你们可能不知道, 每年十一月七号, 女神都会到凯司令买一个栗子蛋糕, 因为她爱人那天生日。嘤嘤嘤,泪奔如黄河决堤!我爱死她了, 天赋的美貌,不出的才情, 还这么至情至性专一忠贞。我真的无数次向菩萨上帝真主祷告,希望她早点找到她爱人, 只有她的爱情圆满,我才觉得心安!”
“后来才发现我是傻子,那么多男人是疯子,只有A某之花,广告业女神,啧啧,高高在上不动声色端坐在宝座之上,睥睨我等蝼蚁。”
“上司、同事、客户、竞争对手,全是她的裙下之臣,而且彼此心里有数相处和谐,最牛的是女神还是女神,圣洁完美无瑕。只有我这样的傻子,心粉粉碎。抱歉,我情感上真的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因为之前太喜欢她了,也觉得自己太蠢,哭了好几夜,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事实,实在忍不住发帖吐槽。也许只有我一个人这么觉得,但我真的觉得受了欺骗啊。其实如果像J小姐那样,摆明了做小三,我也能接受,感情没有对错,爱情没有先后,她起码没有一边做小三一边装清纯。可是女神不一样,女下属被客户揩油她都会横刀立马站出来要报警,特别正义的面孔,可是没想到背后却是这样的女人。关键有眼睛的人都知道J小姐的男人多喜欢女神,J小姐还和女神亲如姐妹,就问你们服气不服气!”
“啊啊啊啊,是这个世界堕落了,还是我太单纯?话说女神这算不算婚内出轨呢?貌似听说她和失踪的丈夫没有领过结婚证只摆过喜酒?这算不算给爱玩的女性提供了一个合法玩弄男人的新途径?”
“其实丈夫失踪了,就正常报警登报脱离关系就可以自由交往男性吧?非要打造一个专情贞洁的形象,真受不了啊,这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态呢?我刚明白过来的时候真的觉得不可思议,对不起,有点令我作呕。”
“据不可靠信息,女神之前和现任一起去XX医院妇产科过哦,现任——大家知道的某著名主持人拿的药是流产用的。嘤嘤嘤,我的世界再次崩塌!不过真的佩服女神,当天还回公司露了一下脸。形象必须维持!她的小宇宙怎么这么厉害啊?以上信息道听传说,未经证实,大家看过就算了。”
“其实我也很喜欢L主持人,算是听他的节目长大的。他现在被女神亲口承认是现任,也算心愿得偿了。可我真替他不值啊,他看女神的眼神真的很打动人有没有?但女神看他的眼神完全看不出有爱意。心碎!”
回帖者众,不少新注册的ID纷纷附和,甚至加油添醋。
“楼主小心,护花使者们立刻杀到。”
“不敢置信+1,早就觉得她很假,呵呵,果然……”
“笑死,楼主你是不是刚毕业的学生啊?还相信什么忠贞不二的爱情,小说都不这么写了。不过和你握个爪,我老板为了她把公司搬来MLZ,老子天天得花三小时在路上。我老板才是疯子中的疯子,偏偏女神时不时就来我们公司‘视察’一圈,我们都不得不笑脸相迎。妈呀,万一哪天成了我们老板娘呢?哈哈哈哈。”
“楼上各位小心一点,女神后台不是你们想象的到的,硬就一个字。”
“关于女神的后台,有个传说,不知道你们听没听说过,女神和她妈妈还有她继父不得不说的故事,继父级别太高,哈哈哈,不能说了,怕死…… ”
“册那,那个传说是真的吗?嗷嗷嗷嗷。不敢想,流鼻血了。”
“天呐,世上真的有这么YHSQ之事?我只知道女神的舅舅立升结棍。知道缸爹爹华尔街敲钟那个事不?A某广告的策划书,是通过女神的舅舅直接送到缸爹爹手里的哦。这个消息保真。”
“怪不得她在AM升职跟坐火箭似的,听说明年要升总监了。”
“诸位因为外企是世外桃源?帮帮忙,Too simple, sometimes na?ve! 上面Red二代们毕业了去的全是外企好吗?高盛什么的,呵呵。资源是最重要的,老外比我们更清楚。不然你们以为AM怎么拿到国企大客户的?”
帖子发出来第二天,站出来辟谣的ID也不少,大多是标明了自己公司职位和英文名的用户。
“只看到了赤裸裸的嫉妒和陷害,楼主是活在C小姐阴影里的人吧?”
“有胆子公布一下自己的公司名职位名和真实姓名啊,造谣不用成本?好好的内部行业论坛,突然冒出来这么多妖魔鬼怪,怀疑是同一个人的小号,还请版主清理一下。”
“我认识C小姐,她从没标榜过自己有什么忠贞纯情的形象,楼主造谣死一户口本。”
“我们XX公司是C小姐的客户,本人男,多次和C小姐接触,从没发现她有收裙下之臣的意图,虽然本人很乐意求之不得。抹黑一个奋斗多年的职场女性只需要这么一个臆想出来的神经病帖子?我的心碎了,我的世界崩溃了,嘤嘤嘤,我真的哭了好几夜,眼睛都肿了。”
“楼上笑死我,Jason你一个大男人,要以嘤嘤嘤打败嘤嘤嘤吗?”
“造谣死全家,造女生黄谣的都该去坐牢!本人见过C小姐姆妈,G女士做慈善,一直在帮助听力障碍的儿童,C小姐继父是动用过权力,但都是为了做好事。”
不过跳出来拱火的更多。
“楼上天真了,能为了私人的事情动用权力的,给你看得见的都是好事,你看不见的就呵呵。反正广告业污糟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别把大家当孩子骗,我们可没听力障碍。”
“不知道有没有听说过女神的大学毕业证书事件?在我们师大赫赫有名的。”
“楼上求扒。”
“女神当年是某政治事件的闹事主力,有录像为证,学校没给她毕业证。后来是她继父出面摆平的。”
“不能吧,我师兄当年也去了首都,后来去了贵州山里当小学老师。只能说他命没有女神好。这么大的事也能轻轻放过。”
“怪不得女神的文案我总觉得有点那个,4A不是一直强调远离政治嘛,去年还让她那个自由之路的文案在纽约得奖,反正我有点看不惯,本人不左,但也不喜欢右。”
“本人A某公司出走的文案狗,有一句说一句,女神的文案水平也就那样吧。比起林大师的‘因爱而生’、‘科技以人为本’那种殿堂级水平还差得远,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喜欢扼杀下属的创意。A某这几年真的不行了,以前真不是这样的。”
沸沸扬扬,不到一周这个帖子就筑起了高楼,混杂着各种口水仗,造谣的辟谣的传谣的,讨论比较“女神的男人们”各种细节的,愈演愈烈。斯江自从在聚会上见到江南后,再没登录过这个论坛,浑然不知江湖上因为她已经风刀霜剑许久,更不知道自己已经俨然成了广告业一代妖姬。
第四百八十八章
《万春街》小麦S著发表于晋江小说谢绝转载
第四百八十八章
网络世界是虚拟世界, 却又和真实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陈斯江和林凌是完全不混论坛的人,对这场风波毫无所知。知道的人碍于修养或面子,也吃不准斯江到底知不知道或者是心胸宽广到毫不介意, 竟一时也无人对她提起这事。
圣诞节历来是业内盛事,加上今年是二十世纪最后一个圣诞节, 有悲观主义对世界末日的谣言笃信不疑, 也有人把千禧虫事件理解为电脑里会生出虫, 更多人抱着今日有酒今日醉的心态拼命狂欢消费。整个城市沉浸在一种乱糟糟的过度热闹中, 人心浮动。
因为女友月中从纽约飞来上海过节,孙大伟难得大方, 请部门和公司的人热闹了好几天, 餐厅酒吧卡拉OK轮轴转, 斯江只参加了一场就早早告辞, 却听闻蒋文琦带着Lucas一场不落地参加到底,还替Lucas拉了一个牙膏广告和牛仔裤广告的试镜机会。
蒋小姐出了一句名言:“阿拉Lucas的一口好牙和绝世好臀, 只有我知道实在太可惜。”
陈诺私下嘀咕蒋小姐因爱生恨, 假公济私, 吃相过于难看, 在茶水房里的场面话却说得很漂亮;“我太年轻了, 真的做不到蒋小姐这么拿得起放得下。我喜欢一个人就会喜欢很长时间, 肯定没办法结束一段感情马上开始另一段, 不过忘记上一段恋情的最佳方法就是开展一段新的恋情。我们女人就是这点吃亏,感情动物, 唉。”
斯江端起咖啡杯,侧目看过去。
“胡子阿哥, 你们男人如果和前女友分手了,一般会隔多久再恋爱?”
胡励强尴尬地挠了挠头:“不好说, 三个月六个月吧,每个人情况不一样。”
陈诺夸张地叫了起来:“哇,你们男人果然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好没良心啊,这么快就把前任抛之脑后!”
有人压低声音问:“那位有没有三天?”
有人笑出声来:“这叫无缝衔接懂吗?”
斯江走过去:“那你们觉得女人要隔多久开始新恋情才是正确的,才不会惹人背后说闲话?”
“阿姐,”陈诺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对不起呀,我们就瞎讨论讨论,反正我很佩服蒋小姐的。”
“分手不是守寡,”斯江看向说无缝衔接的人事部女同事,淡淡地说,“现在也不是明朝清朝,女人不该被贞节牌坊压着。”
胡励强打了个哈哈,刚要打圆场,斯江却已经大步走出了茶水间。
人事部女同事臊红了脸,忍不住撇了撇嘴:“有空哦,我又没说她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她受什么刺激了?”
“我们斯江姐能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陈诺一脸好奇。
胡励强板下脸:“走了。”
斯江回了办公室,想了想干脆把今年的年假申请了,她前几年都没休,现在和林凌刚开始恋爱,加上元旦要去淀山湖,干脆腾出整段时间方便安排。
孙家伟的电话来得比人事部还来得快。
“怎么突然要休假?拿钱不爽吗?”
“休假谈恋爱。”斯江笑道。
“切——,女人谈恋爱只会耽误事业。你手上还有两个Case没有结案吧。”
“方案客户都签过字了,问题不大。”
“那——好吧,如果吵架了提前找我销假啊。”孙家伟嬉皮笑脸地揶揄。
“如果你分手了千万别找我吐苦水,”斯江一本正经,“最好也别找老胡他们喝酒,大家都忙着过节呢。”
“陈斯江你真是——”孙家伟悻悻然,口风忽然一转,“那你今晚有没有空出来聊聊?我现在真的需要你帮我出出主意。”
“没空。”
“不用这样吧,你是我在上海唯一的能说得上话的朋友了。”
“朋友不是垃圾桶,谢谢。挂了。”
斯江挂了电话,跟着接到人事部电话,恰恰是刚才茶水间说是非的那位。两人公事公办地核对了斯江今年有三天医疗假三天服务假以及一天生日假都没有休,圣诞节的一天假不计入年假,因此斯江从25号休到元旦,另外还有十一天假期会获得两倍薪水补贴。
“本来至少应该提前一个月申请年假的,不过陈小姐真是面子大,我们总监直接Ok。”挂电话前对方突然酸了这么一句。
斯江笑了:“虽然我在AM这是第一次申请年假,但我知道常规只需要提前一周申请。”
“——祝你假日愉快。”
得知斯江突然要开始休年假,部门里自然又忙乱了两天。
斯江提前把部门所有人员的年终考评一一发邮件给各人,很快收到陈诺的回复,她不能接受斯江给出的考评,想面谈。
小会议室里,陈诺眼圈红红地问:“阿姐,你对我到底哪里不满意?我为什么是全部门考评分数最低的人?同期进公司的文案,只有我升不了二级,这个打击对我真的很大。”
斯江眉头微皱:“陈诺,公司不允许打探其他人的年终考核结果。”
“——我、我没打探呀,大家关系好,私下聊天总归会知道的。”陈诺垂下眼皮。
“考评内容十分钟之前应该只有我、David和人事部知道,你收到邮件只可能知道你自己的,从哪里能知道其他人的?更何况升不升二级文案的定论,连我都不知道。”
陈诺心一慌,翕了翕嘴唇,脑子里乱成一团,她当然不会出卖人事部的“内线”,但如果陈斯江一意追究,恐怕——
斯江却转回话题,取出陈诺的考评报告:“你对考评内容的哪一部分有不同意见,我们来谈谈吧。”
“文案专业水平部分我有异议,”陈诺抬起眼,梳理了一下心中重复过很多遍的话,“写文案,我有我自己的专业能力,也有信心能让客户接受,但总是在成稿前被你否认,我觉得你只是想改变我,变成陈斯江风格文案二号或者三号四号。我不认为我的专业能力评分这么低。”
“陈诺,你也参加过年度集训,文案部分的课程我相信你有做很多笔记,AM的内部准则里最重要的文案创作过程,我认为你只掌握了第一第二步,收集和咀嚼,但你抛不开,也窜不出,更缺少检验的步骤。你喜欢使用大量的形容词,借用化用古诗词,把关键信息剔除出标题和小标题以外,这些都是AM文案不应该犯的错误。”
“那是因为你总把我的文案掐死在摇篮里,你怎么知道客户不会更喜欢我的文案?我不想做第二个Annie,完全没有自己的创作灵魂,只知道迎合你的标准。是的,你认可的文案通过率是很高,但这个通过率是没有比较的,如果你不给我的文案面世的机会,客户根本没有选择。而且很多客户是因为你这个人才通过的方案,未必是因为方案本身。你这样的评语,否定了我的存在价值,我不能接受。”陈诺一口气讲完,却没从斯江脸上看到任何暴怒的征兆。
“从你去年六月进公司开始,三个月我们采用了三次你创作的文案去内部比稿,都输了。去年十一月我们拿到的四个CASE里,两个文案是你独立完成的。在你的请求下,David要求我不做任何干涉,然而方案通过文案都被打回重做了。方案的通过的确是因为David和我个人的原因,这个我不否认。但最终定稿的方案只有文案部分是重新创作的。你所认为的专业能力,如果只存在于你自己心中,是没有用的,”斯江把考评报告的附件部分一张张摊开,“每一次的改稿记录,你也都签过字。哪里是我徇私打压了,你可以指出来。”
陈诺胸口剧烈起伏了一番,无语应对。
“我做新人文案的头半年,作品没有参加过任何一次大比稿,因为David会毫不客气地说‘你TM写的都是什么狗屎’,”斯江笑了笑,“敝帚自珍不是坏事,但盲目自信更要不得。文案创作只是整个创作的一部分,是视觉设计的一部分,我们传递的不是我们有文化,不是要消费者听我们的,我也不认为广告文案能实现我的个人价值,所以不能认同否定了文案的专业能力就等于否定了你的个人价值。”
“什么?你认为广告文案没有实现你的价值?”陈诺一愣。
“因为广告的创意最终拍板者是客户,不是我们自己。我也不在乎自己是资深文案还是资浅文案,这句话我跟你说过三遍,因为我在乎的是创作一个文案、完成一个方案有没有让我学习到有用的东西,包括但不仅限于知识,我在乎创作的结果有没有表现出我学习到的内容。这些才能证明我付出的时间和精力不是虚度的,”斯江抽出文件下面的最后一张书单,“这是你入职时我开给你的推荐书单,但你没有报销过任何书籍费。”
陈诺仰起下巴:“不好意思,我有我的读书偏好,这里面很多书我中学的时候就读过了。”
“陈诺,你不热爱文字。”
斯江一锤定音。
“什么?”
“你并不喜欢阅读,也不喜欢文字,这张书单里超过60%的书是这几年才出版的,”斯江唇角弯了弯,“这也是你的文案没有灵魂的原因。你只是很擅长考试,擅长面试。”
第四百八十九章
蒋文琦都觉得好奇, 跑来问斯江到底和陈诺说了什么,能把这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小姑娘说得哭着跑出公司,成了年底AM办公室一大八卦。斯江秉承沉默是金的美德, 不搭理她,赶她回去忙正事。
“我懂, 我懂, 我都懂, ”蒋文琦嘿嘿笑, “名校出来的嘛总归只有时不我予,没有自视甚高自知之明自不量力这种事, 偏偏事实难免伤人心。”
斯江无奈抬头:“留点口德吧, 你们好歹是同门师姐妹。”
蒋文琦眉头一挑:“帮帮忙哦, 我们这一代是宝, 扩招后的本科生就是草,谢谢侬一家门, 请不要把我和她相提并论。她要当我是师姐, 也不至于嘴巴那么碎了。我睡哪个男人关她屁事——不过很明显, 伊老欢喜孙家伟额哦。”
斯江对此早心中有数, 瞥了蒋文琦一眼, 吸了口气准备开口。蒋文琦立刻举起双手:“我走我走, 你的好话收回去。我看见孙胖子只当看见空气, 不,空气都不算, 只当是个屁。”
***
休假第一日恰逢平安夜,斯江一早跑去淮海路伊势丹百货买圣诞礼物, 每次掏出信用卡的时候都忍不住摸出手机看看有无短信有无未接来电,到了中午林凌来接她往进贤路的小饭店吃饭, 她在出租车上还忍不住时不时瞄一眼手机。
“AM广告离了阿拉陈小姐,还正常运转吗?没倒闭?”林凌笑着打趣她。
斯江脸上一热,摇头叹气:“一早上居然一条短信一个电话都没,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地球离了谁都不会不转。”
“吾要是离了侬,肯定勿来噻额,转勿动了,”林凌握住她的手,手指在她掌心挠了挠。
“肉麻兮兮。”斯江不禁也笑了。
进贤路斯江熟透熟透,几家小饭店这几年名声渐隆,一头接着茂名路的路口开着湘菜店,往北有家外贸内衣店,斯南去美国留学前把店里的CK运动内衣一扫而空,赵佑宁怀疑她去剑桥镇不是为了研究东亚文化,而是要做二道贩子。另一头接着陕西路,路口是海金滋餐厅,往北往南一溜外贸鞋店,李宜芳和程缨的各色豹纹尖头鞋都在这里购置。
小饭店统共只有四张台子,还没到饭点全空着。长得好看有长得好看的好处,他们两个来吃饭从来不用提前订位,林凌一口一个阿姐,硬把自己从外人变成了内人。老板娘看到斯江和林凌就眉开眼笑:“长久没看到捺两噶头了哦,哪能今朝有空了?(很久没见到你们两个了,怎么今天有空了?)”
“年底忙勒快晕过去勒,弄着点日本额苹果,米道赞得勿得了,顺利送点阿姐切切看。”林凌把手里精致的包装盒送上。
阿姐眉开眼笑接过去,嘴上却很嫌弃:“侬有空哦,小日本额水果具得来要命,么子没几只,包装一层一层又一层,拆起来吃力色。侬太有心了。(你闲的呀,日本的水果贵得要死,东西没几个……)”
“平安夜送苹果,讨个口彩,祝阿姐生意兴隆平安如意。”斯江笑着送上一个十二寸的相框,里面是上一回李宜芳带台湾某著名女明星来吃饭和老板娘的合影,最难得是女明星还签了名。
“哦哟哟,吾顶顶欢喜伊额,欢喜了廿年呢!”阿姐笑得见眉不见眼,让林凌把墙上的一个装饰画框拿下来,把相框换上去。
这会儿阿姐珍重郑重地摆好苹果礼盒,盯着相框看了又看,点点头:“阿拉陈小姐实在太会做宁了。”
“为啥?”林凌笑问。
“格天吾本来喊老公帮阿拉拍照片,陈小姐非要起身帮阿拉拍,侬想想呀,要是伊勒照片里,女明星没伊好看,难为情伐?”
斯江啼笑皆非。林凌竖起大拇指:“阿姐夸人的水平就是高,我学到了。”
门开开关关不停,陆续有食客进来。老板娘一边熟稔地和大家打招呼,一边指挥林凌搬出一张小台子,直接翻出来放在后厨对着的通道里两张塑料方凳一摆,搞定。
“酱鸭阿拉陈小姐顶顶欢喜额,对伐?”老板娘声如其人,刮辣松脆。
“要额,麻烦阿姐帮阿拉再打包一份,阿拉外婆来得勒欢喜侬做额酱鸭。”林凌熟门熟路自动自觉摆好碗筷盘杯,一边烫碗筷一边应答。
斯江闻言翘起了嘴角,没想到他还能惦记着外婆,十分捂心,这个男朋友的职业道德看起来很合格。
饭店小有小的好,没菜单,食客无需点单,老板娘按照人头配菜,节约许多备菜的精力和成本,但是吃不完的人会被骂山门,下趟想再订台子就难了。当然也有人因为得不到做上帝的待遇而不满,不过这点不满意老板娘完全不在乎。
菜上得极快,酱鸭、响油鳝糊、草头圈子、红烧昂刺鱼,酸辣汤。四菜一汤全是斯江爱吃的,菜量也刚刚好,妥妥贴贴。
店堂里人声渐响,闹忙得很,突然有人提到斯江的名字。
“AM的陈斯江的事你们听说了吗?”
“啥事体?”
“听过听过,吾还见过伊本宁!不过我认识她她不认识我哈哈哈哈。”
“好看伐?”
“好看,绝对是我这辈子看到过的最好看的女人,”说话的男人声音听上去还年轻,“就是没想到是那种女人,啧啧。”
林凌不由得停下筷子,斯江笑了笑继续喝汤。
“你看得出才怪,那么多大佬都翻在她手里,懂伐?模子!”
“欸,我昨天在儿基金遇到她姆妈了,看大不出年龄,保养得蛮好,卖相还是老灵额。”
斯江搁下碗,皱起眉,见林凌霍地站了起来,赶紧拽住他摇了摇头。
“卖相不好能母女搞双飞?越上头的领导越好色,呵呵——啊!”
斯江愣了足足三秒才回过神,一把熊熊烈火从心口烧到头上,刚站起身,对面的林凌已经冲了出去。
小小的饭堂里一片混乱,却是老板娘手里一铁勺要泼在鳝糊上的滚油泼在了台面上,滋滋作响,吓得一桌人四处逃窜。
“册那娘额X(沪骂),啥地方来额宗桑(畜生)嘴巴里勿清勿爽?满嘴巴额大粪,噻是蛆,造谣开心伐?传谣开心伐?滚!滚侬额蛋!格辈子覅再被吾看到,否则滚油直接泼勒侬嘴巴里!”
老板娘铁勺梆梆地敲在简陋的木桌上,刮辣松脆骂完,伸手挡住林凌,“吾额地方,吾来!”
“陈——陈斯江——”嚼舌的年轻男子面红耳赤地看着林凌身后的斯江,慌乱之中拎起包就逃出了门。剩下三人也尴尬狼狈地往外走。
“影响到大家吃饭,实在对不起,今天的单全部我来买。”林凌搁下一句追出门,那两男两女果然还没走远,正一边回头张望一边骂骂咧咧。
“跑什么跑?”林凌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他知道如果是顾景生,肯定也会打这帮狗娘养的,他想。
***
斯江没想到平安夜没能陪外婆去教堂,反而在派出所耗了一整夜。事情闹得不小,林凌打了人,也被人打了,路人报了警,那四个人里不知道谁的亲戚在《解放日报》,很快报社来了记者,主持人当街殴打市民,很大的社会新闻。随后电视台也来了人希望私下解决至少不要登报曝光。等口供出现了论坛上的帖子,事情又变了性质。斯江报警,要求警方调查追究造谣毁谤发帖的人。打人很好处理,警方认真调解,但互联网诽谤这种事派出所从没遇到过。
“这个电脑化工作要明年才开始推进——,”办案民警很为难,“所长要明年才去参加电脑培训,我们所里一台电脑都没。而且你说的诽谤,发生在电脑里,不是现实里,是虚拟的懂吗?暂时没有相关条例规范这个新兴的东西,很难弄啊。”
“所里没有电脑那就去局里,”斯江斩钉截铁地要求,“发帖的人是活人,电脑上的文字属于书面文字,诽谤的是我的名誉和人格,传谣的人是在口头侮辱损害我的名誉,就该按照名誉权相关规定来办案,怎么难弄了?你们办不了就应该汇报给公安局,区局办不了就应该市局,我不相信警察找不到发帖造谣的罪犯,这些人我是一定会起诉的。”
那被打的男子立刻哇啦哇啦喊起来:“有毛病!你要找发帖子的人你自己去找,关我们什么事?造谣不造谣我们不知道,我们就是普通网友看过了说两句闲话,现在是林凌动手打人,必须登报道歉,必须赔钱!警察同志看到了伐?这口气,指使起你们来一套套的,公安局是她家开的?还不是仗着有后台才这么横行霸道。自己做得出却不让人说?”
林凌刚上前一步就被电视台的同事死死抱住。
第四百九十章
林凌的元旦直播晚会主持被临时撤了下来, 没有谈话没有书面通知,只收到两条短信息,后一条充满了人情味:
“什么事该做, 什么事不该做,自己心里要有点数, 你走到这个位置不容易, 还有以后不要在休息天给领导寻事体, 检讨书快点写, 三千字朝上,态度端正点, 好好的, 以后还有机会。”
清晨的街心小花园里有老头老太在拉筋打拳, 斯江拎着滚烫的豆浆袋的一只角, 默默看林凌给前辈打电话道歉,临时顶上的老法师倒很体贴:“覅紧额, 打已经打了, 这种情况下不动手还算是男人吗?你这个是小事, 过去了就好了。”
林凌挂了电话, 吁出一口长气, 从塑料袋里摸出茶叶蛋开始剥蛋壳:“也好, 这下可以跟你去淀山湖白相了——你愿意带家属参加同学聚会的吧?”
斯江失笑:“你心态这么好?”
“我们赵老师都说了, 这种情况下不动手不算男人。”林凌笑着问斯江:“我这个男朋友还算及格吗?”
“堪称优秀,谢谢。”斯江把豆浆袋递给他, 接了茶叶蛋,烫得在左右手来回倒腾:“不过我不会跟你说对不起——”
“你要说什么对不起?”林凌挑眉:“你什么也没做错, 你没错。我也没错。”
“是,你也没错。”斯江点头。
但什么也没错的人却要承受代价。公平, 公正,公开,只是理想。
两人回到万春街,顾阿婆和陈斯好刚开始吃早饭,顾西美却也在,一脸不虞,她这两年在儿基金办公,被小同事拉进了雅芳的大军,化妆成了习惯,这会儿隔夜的粉底浮在脸上,显得格外憔悴。
“你怎么回事?打架打进派出所?一夜天也不回来,电话也不接?”顾西美不接林凌的问好,只喝问斯江。
斯江从包里掏出一沓子打印纸:“有人在网上造我的谣,林凌气不过才动手的,我已经报案了。”
顾阿婆紧张起来:“造什么谣了?谁这么龌龊做出这种事来,当然该打!小林快点来做,吃粥伐?斯好,帮小林剥两只蛋,快点。”
顾西美翻了两页,气得浑身发抖,见陈斯好扭过身子来看,“啪”地把一沓子纸翻过来拍在台面上:“你小孩子看什么看。”
陈斯好只瞄到两行字已经怒发冲冠:“阿哥,格帮戆卵宁呢?我也要抽伊拉去!”
“侬敢!”顾西美一巴掌拍在陈斯好背上,转头看向斯江,嘴唇翕了翕,却反问道:“为什么人家偏偏造你的谣?还是这种下流之极的闲话?你得罪谁了?你做什么了?”
斯江一怔,手臂停在伸了一半的棉袄袖管里:“你是在怪我?”
“不怪你怪谁?”顾西美又一巴掌拍在那叠纸上:“你跟谁结了这么大的仇?这盆污水都泼到我和老孙头上了——”她气到声音都劈了,那种肮脏歹毒的话她想一下都觉得羞愤欲死,而面前的陈斯江却好像这一切都和她无关。
斯江深深吸了口气,低头把老棉袄的扣子一粒一粒扣好,除了疲惫和厌倦,竟也没什么其他感受。
“这怎么能怪阿姐?!”陈斯好看不下去,声音头一回响过姆妈,“现在应该想办法捉到造谣的人,找到了我一定把它们的头打进□□里去——你打我干嘛?欸?外婆,你管管你女儿——”。
“你还敢回嘴?你还敢还手?侬上天了是伐?陈斯好,怪不得你居然敢自说自话去退学!什么学校有事忙你回不来,你窝在网吧一个月把学费花了个精光!要不是学校找到我,这个家里连你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我问你,你这是跟谁学的?啊!你交了什么不三不四的朋友?”
“根本没有一个月好伐?才两个星期!钞票也没用光——欸,不要打脸呀。”陈斯好气势没了,抱着头往顾阿婆身后躲。
顾西美手里的纸张劈头盖脸抽在陈斯好头上,散落在地。顾阿婆和林凌好不容易拉开她们母子。
斯江才知道斯好这头也出了大事。
一家人重新坐定。斯江看着阿弟,十分内疚,她忙于工作,疏于关心斯好,尤其斯好上了大学后,一个月难得碰上几次面。
“斯好你怎么回事?是不喜欢学校还是不喜欢专业?还是跟同学处不来?”斯江柔声问。
陈斯好从昨天下午被顾西美从网吧捉拿归案后,被打骂了半夜天,听到阿姐柔声细语的关心,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捂着半边脸垂头丧气地答:“什么都不喜欢。学堂勿欢喜,专业也勿欢喜,就是勿想读了,同学倒还好。”
“这么好的专业,你不喜欢就逃课就去退学?我看你就是得了网瘾这个毛病,专家说得一点也没错,网瘾也是病,必须进医院去治——”顾西美声色俱厉。
“好了!”斯江定定地看着顾西美,她声音并不响,顾西美却不由自主地歇了火。
“斯好马上二十岁,他已经成人了。”
“又哪能?他不上班不挣钱,吃家里的用家里的——”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呢?”斯江按了按眉心,抬起头,“你改了我的志愿,我去读了师大英语系,但我没做英语老师,我一样在上班过得很好。斯南要去美国读研究生,你不同意,非逼着她继续做老师不可,她没做,她现在也好好的。我们是没听你的话,又怎么样呢?你逼着斯好去读国际贸易,他去了,但他现在也不想继续听你的话了,别人不想做的事,你怎么勉强?”
顾西美颤着声:“我都是为了你们好!”
“我们用不着,”斯江淡淡地说,“我们只想走自己选的路,好坏我们自己担着。”
“你担什么了你?你闯的祸最后是谁帮你搞定的?要不是我,你拿得到毕业证吗?你能进现在的公司吗?没有大学毕业证,你只能向陈斯淇那样站柜台做服务员!啊?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去那个什么皮包瓷器公司,结果呢?还被骗被坑!大人全心全意替你们着想,是想让你们少走弯路你们懂不懂!”顾西美痛心疾首地看向儿子:“早知道我就该让你跟我住,起码我会盯着你不让你走歪路。”
“我没走歪路!我走的网路,我这个月还自己挣到钱了。”陈斯好往林凌身边移了移,“我应聘了网吧的网管,老板包吃包住,一个月发我一千二呢。”
顾西美气得头晕目眩:“你!你!”
“斯好,你可以重新考大学,或者重新选你喜欢的专业,但你必须走完大学这条路。”斯江正色道:“你不用去网吧上网,你自己去徐家汇的太平洋电脑城配,我出钱,你以后在家里上网,我会申请安装ADSL宽带上网,林凌有朋友测过,带宽7.8M,你在网吧可能只有128K。”
“但是ADSL老贵的——”斯好眼睛亮了起来。
“我有钱。”
顾阿婆压住顾西美的手:“好咧,你说了一夜天,斯好一句也听不进去,就让斯江和他好好说完。侬覅发声音!”
斯好瞥了姆妈一眼,犹豫了片刻:“其实我现在上的班蛮好,我也没白相游戏,真的,阿姐,侬相信我。”
“我相信你,”斯江笑了笑:“就算白相游戏也不是错,只要不沾黄赌毒就行。”
“那不可能!”斯好涨红了脸,“我怎么可能是那种人!其实我在自学Java编程,我高中同学张竞阿姐你见过的,他就被8848招进去了,发发死发你肯定知道的,今年一月才成立的,得了好多投资,好几百万美金那种,马上就要上市了!我想学IT,做工程师,那个什么国际贸易,我看见就头疼。”
“8848我知道,IDG、杨致远他们一起投资的,很有名,阿拉斯好长大了,有自己的主见了,对自己的未来有想法了,是好事,那我帮你找好的老师,景生的大学同学——”斯江顿了顿,低下头。
“覅,覅,覅麻烦宁噶,(不要不要,不要麻烦人家。)”陈斯好赶紧摆手,“学堂允许我回去读书了,我申请换专业,随便换啥总比国际贸易好。”
电话铃响了起来。
顾阿婆松了口气,拎起话筒:“啊?南南啊?哦,斯江在的。你在美国好伐啦?宁宁好伐?读书顺利伐?好好好,好就好,斯江,来,南南电话,伊拉现在才是平安夜对伐?”
斯江接过话筒,耳朵边响起陈斯南刮辣松脆的呐喊。
“阿姐,侬晓得伐?阿拉被绑架了!则劲哦——”
斯江脑子嗡嗡响,一句俗语自然而然冒了出来:好事不成双,祸事不单行。
第四百九十一章
第四百九十一章
斯江脑子懵了几秒, 许多话还没来及问出口,就听到话筒里的笑声变得时有时无。
“喂?”
“喂?南南?听得到伐?你们被谁绑架了?人在哪里?安全伐?”
“南南!南南?——”
“滴——滴——滴……”
通话中断,斯江急出一头汗, 定了定神,顾不上身边外婆姆妈阿弟连珠炮似的发问, 翻出茶几下的电话本, 开始找驻美使馆的电话号码。
顾西美急得跺脚:“陈斯南伊又勒搞撒名堂经?啥叫被绑架?”
林凌犹豫了一下接口道:“刚刚好像听到她还在笑, 人应该没事。”
斯江点头:“还能打国际长途回来, 应该没大事,我先——”话还没说完, 就被顾西美打断了。
“叫伊覅去美国, 好好交额大学老师勿做, 非要跟牢赵佑宁去, 脑子里只有男朋友,婚都没结, 倒贴上门难为情伐?”
斯江垂下眼帘, 随她发挥。她们关于自己的人生做出的每一次重大决定, 姆妈从来都没支持过, 连理解都无, 她凭借自己微薄的经验给出各种“教导书”和“指南”, 一心要左右她们。刚才在斯好身上失去的场子, 此刻势必要从斯南这件事上找回来。
“你这话说的,”顾阿婆不乐意了, “怎么说得这么难听?什么叫倒贴上门?斯南是拿了奖学金去读研究生的,还是什么奖学金来着?老有名气老难拿的。”
斯好:“东亚研究中心RSEA的燕京学社全额奖学金。”
他这一出头宛如火上浇油, 顾西美立刻一顿猛烈抨击:“这么拗口这么长的鬼东西你倒是记得住,自己的功课怎么记不住?都是我生的, 你看看你大姐姐二姐姐读书多省力,考的全是名牌大学,你呢?啊?好不容易考上了个不入流的大学,居然还敢自说自话退学!”
众人默默偏开视线,顾阿婆拍了拍斯好的手,意思让他不要搭腔。
表扬了斯江斯南,西美又觉得不对劲,反过头来找补:“陈斯南就是太顺利,读书顺利留校顺利,上海户口都是阿姐让给她的,现在翅膀硬了,更加无法无天了,你们说她,放寒假不回国探望外婆,去什么鬼地方了,碰着匪徒被绑架,还笑?!”
斯江的国际长途通了,她抬头朝顾西美“嘘”了一声,西美悻悻地打住,白了林凌一眼,林凌立刻识相地让出了斯江身边的位置。
西梅凑近了话筒。
“是中国护照,对,是在H大留学的上海女学生。”斯江重复了一遍。
“人不知道在哪里,家里固定电话没来电显示。”
“——不太能确定人在不在美国。”
“不在美国就不归你们管?需要本人联系你们?”
“不是恶作剧,真的不是。”
“好的,明白了,好的,谢谢。”
见斯江挂了电话,西美的眉头不禁又立了起来:“什么态度?斯南是拿了美国签证去的,人出了事,大使馆怎么好不管的?她是中国人,中国人在外国出了事,不找大使馆帮忙解决找谁?难道找美国人?”屋子里无人应答。
斯江的第二通国际长途也通了。
“是的,我是陈斯南的姐姐陈斯江,想请问您知道她这个圣诞假期去哪里了吗?”斯江的英语流利,西美只听懂了人名和圣诞节。
“尼泊尔?徒步雪山?啊,好的,十几个人一起去的吗?好的,太感谢了,事情是这样的……”斯江沉住气和对方慢慢交换信息。
西美瞪着斯好,轻声问:“电话里说什么了?”
斯好眨了眨眼,大概翻译了出来。
一屋人都松了口气,好像只要有一群人在一起就安心了许多。
斯江挂了电话:“学校会立刻和尼泊尔的美国大使馆联系,说绝对会安排人去找斯南她们,斯南不是一个人去的尼泊尔,她和佑宁,还有M大的一些老师一起去的,有美国人日本人好些其他国家的人,如果真的被绑架了,是很大的国际事件,不太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
顾阿婆拍了拍胸口:“那就好那就好。吓死我了。”
斯南从小山坡上跳下来:“西姆,谢谢你借手机给我用。”
“嗨,不要叫我西姆,我是Sam,山姆。”尼泊尔民宿老板的弟弟西姆不满地抗议。
“你真的不收电话费吗?我可是打去中国的,很贵哦。”
“当然不收钱,我们是朋友,”西姆五官深邃,十分英俊,说一口没有尼泊尔口音的英语,他笑着对斯南摇了摇头,“我不理解,你为了打一个电话回家愿意给我二十美金,为什么不愿意给毛派五十美金的赎金?”
斯南歪了歪头,笑得一脸灿烂:“因为我不乐意!”
民宿门口两个懒洋洋的毛派游击队队员朝他们举了举手里的枪,示意他们赶紧进去。
“不,你们今晚不能再给我们吃土豆,我要蔬菜!”斯南把身上最后两根香烟丢给他们,“绿色的蔬菜,必须是绿色的,土豆怎么能算蔬菜呢?当然不算!你们这是虐待,虐待懂吗?就是对我们很差很差,看看,我指甲都长肉刺了。”
两个毛派哈哈哈笑,其中一个矮个子举起手掌:“五十,美金,你们就自由了,可以下山,绿色蔬菜,很多。”他犹豫了一下,缩回大拇指,“四十,四十怎么样?你也崇拜毛,我们都是毛的信仰者,可以便宜十美金。”
“不,就二十美金一个人,我们不值钱。”斯南掰下他三个手指:“我们有二十三个人,你们可以拿走四百六十美金,没有更多的了,我们还要给西姆住宿费,对吗?你们不会让尼泊尔人民吃亏的,这不是毛的精神,不拿人民一针一线,怎么能拿走属于他们的美金?”
西姆在院子里笑得前俯后仰。他的四个嫂子鱼贯端着餐食从他身边经过,送上二楼。
“小姐!你留下,嫁给西姆!做他的妻子!西姆不吃亏!”毛派的矮个子点了烟,朝西姆挤眉弄眼。
“她是我的女朋友,她喜欢的是我,她不能嫁给西姆。”二楼客房的窗户被“砰”地推开,赵佑宁顶着乱蓬蓬的头发探出半个身子,大声宣布。
“赵,赶紧求婚吧,这可是让人终身难忘的求婚场景,”赵佑宁在M大的同事铃木从隔壁客房的窗户里冒出头来,捏着嗓子喊道,“哦——我的赵先生向我求婚是在尼泊尔ABC环线上的一家民宿里,我被毛派游击队举着枪说我愿意,哈哈哈哈哈。”
二楼响起一片大笑,起哄声不断。
“上海的妹妹,要我说西姆挺不错的,”被绑架的另一批人里一位北京大妞也掺和进来,“牺牲你一个,幸福二十二,为了我们的自由和美金,你就从了组织安排吧。放心,我们每年来走一次环线探望你。”
“呸,北京人更值钱,毛派说了,我们上海人,四十美金可以走,你们北京的,必须五十。”
斯南愤愤地背后插刀。
楼上北京的驴友们纷纷表示自己也不值钱,要求赎金物价统一。
赵佑宁无奈摇头,没辙。这都什么事儿,他们在落叶季的雪山里能遇上毛派游击队,还遇上这么一群和斯南一样没心没肺根本不把对方手里的枪当回事的北京驴友们。斯南和那几个北京姑娘居然和毛派的人天天轧山河唠嗑,研究毛选,唱红歌,成了无比离谱的非典型绑架匪徒与被绑架受害者。今天是他们被绑架的第四天了,赎金从两百美金一个人降到了五十美金,斯南却在赎金砍价的路上找到了乐趣,一去不回头。北京那些驴友们也是骨骼十分奇异,居然和斯南志同道合,咬死二十美金一个人不松口。
斯南回到房间眉飞色舞:“四十了,刚刚矮子答应四十美金就放我们走,我觉得离二十美金成交不远了。”
佑宁抚额:“我感觉你沉迷在和绑匪们打交道这件事里了,你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不亦乐乎的样子。”
“哈哈哈,好玩的嘛,你不觉得这比徒步雪山更好玩?”
“不好玩,我们是被绑架了,南南,你正经点。”
“他们只有四个人两把枪,就把我们两拨人,二十三个成年人给‘绑架’了,你不觉得这件事本身就很值得成为一个研究课题?为什么不反抗?我们有十五个男人啊,十五对四,一点胜算都没有?我们恐惧的是对方手里的武器还是害怕成为最先死亡的领头羊?或者是平民对于‘军人’天然的顺从求生存的本能?当年犹太人走进集中营,南京人被屠杀,为什么在人数差距这么巨大的情况下,绝大多数受害者选择了做顺羊?”
佑宁举手:“我们可以不再探讨这些问题了吗?先解决我们自身的困境好不好?”
“你不反抗我不反抗没人反抗,既然都不打算反抗,那就做朋友啊,搞关系啊,有什么不好?”斯南不以为然地翻了翻沙发上一堆的《国家地理》杂志,突然岔开了话题,“你知道吗?西姆的智商肯定非常高,至少比我们都高。”
“是吗?”佑宁心里隐隐有点不舒服。
“他看过的《国家地理》杂志,随便我问哪一篇,他都能如数家珍,简直可以倒背如流。”
“斯江也有过目不忘的能力,和智商没什么关系吧。”
“这是英文的!你懂吗?不是他的母语,他甚至没有接受过什么教育,他上次说他只相当于初中毕业的文化水平,可你听他的英语口语,完全没有口音,你知道尼泊尔式英语有多难听懂吗?比印度英语难五倍!还有他的知识面真的很广,人也长得好看,啧啧,唉——”
对着赵佑宁挑起的眉头和无奈的眼神,斯南缩了缩脖子:“我就随便说说,你懂的,我有贼心没贼胆的嘛。”
“只在我这样一棵树上吊死太亏了?”佑宁把斯南未说完的台词接了下来,流畅无阻。
第四百九十二章
第四百九十二章
这个话题走向有点危险, 斯南心有点虚。
然而心越虚,声势越要大。
“赵佑宁,你怎么又开始无理取闹了?如果你觉得我当着你的面称赞其他男人让你不爽, 你吃醋,你就直说, 这我能理解, 下次我可以在你背后夸别人。这不代表我做错了什么啊, 只说明我更体贴你的心情。但你犯得着这么阴阳怪气吗?再说了, 我是不是只在你这棵树上吊死了?你有前女友,我没有。你是the one, only one, 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哼, 我告诉你,我现在很不爽了, 很很很不爽。”斯南丢下手里的杂志, 理直气壮地摔门而出。
赵佑宁愣了三秒, 才发现自己又一次在陈斯南的“倒打一耙”下没能及时反应。那句话明明是她一直挂在嘴边作为眼馋各种帅哥的理由的, 他嘲她一句反而摸了老虎屁股。
搞七捻三撒么子经!
佑宁推开窗, 就见斜对面转角楼梯口西姆正笑嘻嘻地在和斯南说话, 听见动静, 面对着他的西姆看了过来,朝他挥了挥手。
“你们又吵架了?”西姆笑着问斯南。
“怎么可能, 我从来不和人吵架,”斯南转身瞥了佑宁一眼, 嘴角也撇了撇,“我只和人打架。”
西姆乐不可支:“你实在太有趣了, 真的不想留下来做我的女朋友吗?可以省二十美金哦。”
“啧啧,山姆弟弟,你这种思想很危险。知道吗?我的男朋友如果喜欢上别人,或者跟其他女人结婚——”斯南双手抱臂,一脸笑容地顿了顿摇摇头,“啧啧。”
“你会伤心?可是失恋比恋爱更美,莎士比亚的悲剧比喜剧更动人,不是吗?”
“不,我只是失去了爱情,但我男朋友会失去生命。”斯南比了个割喉的手势,一脸狰狞凶恶。
西姆哈哈大笑:“好吧,我们永远是朋友。”
“毛派今天怎么只有两个人在这里?”斯南返身张了张院子里,依然没看到两外两个绑匪。
“他们集结了,要去加德满都,最晚明天得走。”西姆压低了声音。
斯南瞪圆了眼:“他们不会撕票吧?”她的还价大业眼看就要成功了,可不能大业未成身先死。
西姆不禁又笑出声:“不会,他们这是私活,能捞多少是多少,二十美金一个人应该没问题。”
斯南大喜:“果然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你们胆子也真大啊,不怕吗?他们有枪呢。前几天那十来个游客就都给了两百美金。”
“天下毛派是一家嘛,我们都是共产主义者,自己人不打自己人,”斯南得意得尾巴快翘上天,恨不得立刻把好消息分享给其他人,“再说他们一看就不是在执行游击队的政治任务,第一天捞到了两千多美金已经宰到了肥羊,而且我们态度一坚决他们就主动降价到一百美金一个人,哈哈哈,你们毛派行,当然,关键是我,我慧眼如炬,哈哈哈。”
西姆笑着夸:“是的,你很了不起。那你们还继续ABC环线的行程吗?我可以再帮你们找背夫。”
“我们肯定会继续走,来都来了,不能半途而废,其他人我不知道。”斯南乐呵呵地又上了楼。
明明刚才是斯南摔门而出,她偏有本事又理直气壮地当成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看,我就说得咬住二十不放松吧,有没有危险我用屁股都闻得出来,”斯南说完情况后洋洋得意,“我们明晚就能自由,然后继续徒步环线,美得很。”
赵佑宁一脸匪夷所思:“还继续徒步?我们当然是赶紧回加德满都再回上海啊,你电话只说了没头没尾的那一句,家里人该多担心啊?”
“他们释放我们的时候就会把手机电脑都还给我们啊,我们可以打电话发信息,实在没信号可以去安纳普尔纳大本营发邮件给我姐,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来都来了,绑都绑了,回上海干什么?找骂?我妈还不得啰里啰唆三小时?啊啊啊,放寒假你们怎么不回来?你们脑子有毛病冬天去爬雪山不怕雪崩?绑匪为什么不绑别人就绑了你们?陈斯南你从小到大就是个惹祸精吧啦吧啦吧啦,你受得了我可受不了,我不回去,要回你回。”
“绑匪不止绑了我们,还绑了别人。落叶季虽然有雪崩的可能,但我们请的向导和背夫经验很足——”
斯南伸手比了个打住的手势:“赵佑宁,我妈骂我就是因为她喜欢骂我,是因为要显得她才是对的,永远都是她对,不是为了真的听你解释这些细节好吗?反正我说得很清楚了,我不回上海,我要按原计划,你要回我也不拦着你。”
赵佑宁看着她沉默了几秒。
“我不是跟你吵架,”斯南叹了口气,“你又来了,这种表情搞得好像都是我不对,你拿我没辙只能迁就我。”
“你错过吗?斯南。”佑宁低声问了一句。
斯南一怔。
佑宁站起身,拿起茶几上的烟和打火机:“你才是对的,永远都是你对,对吗?”
客房门被轻轻带上了,房间里静了下来。
斯南看着木门后的尼泊尔特色花纹的香包,发了会呆。
第二天下午,毛派的四个游击队队员收了每人二十美金的赎金,把护照、手机、电脑归还给斯南等人,乐呵呵地坐着连挡风玻璃都没有的吉普车扬长而去。
民宿里一片欢腾,不少人拿着手机到处试信号。
“妈的,老子想花国际漫游费呢,给个机会吧。”北京的一位大哥爬上了屋顶高高举起手机。
“斯南你们怎么走?西姆说明天就能来六个背夫,够了,”北京大妞笑着邀请,“咱们一处走得多可乐啊。”
铃木也在问赵佑宁:“什么?你们不回加德满都?万一再遇到其他毛派怎么办?”
斯南啐了他一口:“呸呸呸,胡说八道,上帝没听到。那四个毛派就是去加德满都的好吗?加德满都才不安全。”
“你不是信毛派的吗?怎么又喊起上帝了?”铃木啼笑皆非。
“我们中国人哪个神仙派用场就信谁。”
赵佑宁沉默不语。
旁边不少人都凑了过来:“真的一点信号都没有,怎么搞?”
“我们打算先回大本营一趟,”斯南觑了觑赵佑宁的神色,“那边有网络,先给家里人报个平安再说。”
西姆匆匆挤了进来:“赵先生,加德满都的中国大使馆来电话找您。”
赵佑宁跟着西姆去接电话。
铃木“哇哦”了一声,捅了捅斯南的胳膊肘:“所以你家赵先生一直拒绝加入美国籍?”
斯南嘴上笑嘻嘻:“我们是爱国者。”
“爱国者可是美国武器,哈哈哈,”铃木噗哧笑出声,“你怎么不说你是飞毛腿。”
赵佑宁和使馆工作人员通完话,才知道他们被绑架的事惊动了顾北武,北武直接和中央书记处研究室的老同学打了电话,顾西美也找了孙骁,作为两次拒绝加入美籍的年轻物理学家,赵佑宁一直在相关部门要争取接回国的名单上,于是各路人马使劲,加德满都大使馆的工作人员们跟毛派的领导人联系上后,忙了一天一夜,查证了ABC路线上数十家民宿,终于找到西姆哥哥这里,确认众人平安无恙。佑宁把北京那批驴友们的护照号码和姓名也一一报给了使馆工作人员。
有了这个插曲,绝大多数人都决定继续徒步之旅。西姆的兄嫂们为了致歉,特意准备了许多好吃的犒劳大家。晚上却又有两个资深的登山爱好者找上门来。原来美国大使馆的工作人员中午直接抵达了安纳普尔纳大本营,雇佣了三十几位资深登山客,沿环线一路寻找所有被绑架的人员。
铃木激动得站了起来欢呼:“耶!我们每个人都是大兵雷恩!”
夜里,佑宁辗转反侧了许久,突然跟斯南说:“我考虑加入美国籍。”
“你会不会因为我这个决定要跟我分手?”
赵佑宁吸了一口气,忐忑地问。
第四百九十三章
半梦半醒中的斯南猛地惊醒。
“侬勒港撒?”
佑宁拨开她脸上的卷发:“吾港, 吾决定调成美国护照。”
“后头一句?”
“问侬会勿会要帮吾分手。”
“侬脑子瓦特勒伐?”
佑宁愣了愣:“侬肯定勿会分手额对伐?”
“调护照额事!”
斯南猛地坐了起来,想到白天佑宁那句“永远都是你对”,眨了眨眼, 把话过了过脑子,换了普通话:“你先说说你也要做美国人的理由。”
赵佑宁的脸在台灯下半明半暗, 斯南的思绪突然飘忽了一瞬, 心想这家伙年纪越大卖相越好, 真要分手有点不划算。
“我只是希望将来万一我们的小孩遇到这样的事, 作为一个普通人,也会有人来营救她。不因为她是什么大人物的亲戚, 也不因为她自己有什么了不起能做什么贡献。至少有那么一个准则, 不会让普通人遇到最糟糕的事。”
斯南嗐了一声:“我们遇到的算什么最糟糕的事?充其量算个山沟沟的勒索, 没被捆没被打, 更没生命危险,需要什么营救?”
“用武器胁迫我们交出证件, 拘禁我们, 不让我们自由行动, 这怎么不是最糟糕的事?斯南, 法律上这就是绑架。你不能用更坏去否认坏的存在。”佑宁聊起T恤擦了擦眼镜重新戴上。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 铃木说的拯救大兵雷恩那句让你想太多了。那你知不知道要是美国总统的儿子被绑架, 今天来的就是FBI或者CIA了甚至是军队好吗?你以为阶级鸿沟在美国就不存在?权贵在哪一国都是权贵, 平民在哪一国都是平民。我不觉得有多大差别。”
佑宁想了想,点头道:“你举的例子我反驳不了, 我可以肯定,在和平时代, 大家都好的时代,平民的生活是差别不大, 但如果出了大事,平民的生活会差别很大。譬如你大舅舅大舅妈,譬如你爸爸妈妈,你大阿姨,譬如——”
“譬如你妈妈你舅舅你外公外婆。”斯南胸口的一团火顿时灭了,看着佑宁红了眼眶,轻声替他说完了这句。
吴熙这几年已经恢复得如常人一样,得知儿子选择回美国继续研究天文物理,她还特地从奥地利来教训过佑宁一回,又看了好几处房子,得知斯南坚持学成回国后大吃一惊,那场晚餐不欢而散。
佑宁伸出手臂,斯南靠近他怀里,两人良久没有说话。
“你说的我也反驳不了,可现在是好的时代不是吗?我觉得是最好的时代,只会越来越好。你看看,万春街都拆迁了,过去的都过去了,不会再来一次的。你看我小舅舅,他不就很好吗?他当年能留在美国但他没留,他也清楚大舅舅大阿姨受的苦,可他还是一直在贫困地区搞经济,”斯南捏着佑宁的手指,叹了口气,“我先声明,你绝对有换美国护照的自由,我不是要说服你不换,我也不是怪你。我就是心里会不舒服,心里舒服不舒服是我的自由对不对?”
“对。”佑宁不禁苦笑,斯南这次没说“分不分手也是我的自由”算是很大进步了。
“我们是中国人,说中国话,喜欢吃中国菜,我家里人都在中国,所以我不想变成其他国家的二等公民。我这是第三回说了,你也觉得我这么想很正常对吗?”
“没有人会是二等公民,除非你自己认定自己是二等公民,”佑宁紧扣斯南的手指,“我也不是要说服你,我们是在沟通各自的观点对不对?不以说服对方为目的,行吗?”
“你没觉得我这次态度好得来要命?”斯南一头轻轻撞在佑宁下巴上,“阿拉好好交港闲话,不吵相骂。”
“我从来没跟你吵过架。”佑宁蹭了蹭她的头顶,轻声辩解。
“你一说这句我就想跟你吵架,赵佑宁。”斯南腾出手掐了他一把,“你们男人总这么说,把非理性的帽子直接扣在我们女人头上,占据道德高地,哼。”
佑宁笑出声:“好,我收回这句。”
“那我们认真讨论下去,刚才你那句我就不同意,在美国种族歧视很严重,黑人、华人都是被歧视的弱势群体,这就是客观的二等公民,你承认不承认?”斯南趁胜追击。
佑宁想了想又问:“真的不吵架?”
“不吵啊,我们讲道理。”斯南挑眉,正坐起来捞了羽绒服套上,和佑宁面对面坐好。
“我承认你说的种族歧视是客观存在的,但纠错也在同时进行。既然说到歧视,户籍制度是最大的歧视制度,这点你承认吗?斯好大学毕业后如果不能留在上海,他就还会是新疆户口。”
“斯好的户口——”斯南语塞。
“是,你小舅舅找市里的人可以帮忙,你妈妈找孙骁也可以解决对吗?那无数其他普通人呢?”佑宁叹道。
“林凌不也成了上海户口?他还不是正规大学毕业生呢,努力就有回报。”
“那是运气,南南,是他碰上蓝印户口这个试验。而且蓝印户口和正式户口还是不一样的。这个政策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被取消。不说上海户口和新疆户口的差别,农民户口和城镇户口的巨差别是不是一种歧视?你从新疆回上海读书时有没有被歧视过?歧视在我们中国人之间何时何地消失过?性别歧视、职业歧视、学历歧视、地域歧视、口音歧视,斯南,我们从小就生活在各种各样的歧视中,我还曾因为我妈有精神病被歧视。你想想你到H大后,你被歧视过吗?”
斯南认真想了想,点了点头。
佑宁诧异:“这是大事,你怎么从来没跟我提起过?我们回去就给校方写信!”
斯南肩头一塌:“是你读研究生时的老同学李俊山的老娘,说我二十六岁还不结婚跑出来读研究生不对劲,让我离她拿了美国护照的宝贝蛋儿子远一点,呵呵。”
佑宁恍然:“怪不得中秋聚餐你不肯请李俊山来家里吃饭。”
“他吃屁去!”斯南翻了个眼,一巴掌拍在被子上,“帮帮忙,我看得上他个福建小男人?穿上增高鞋有没有一米七?搞笑哦。”
佑宁笑而不语。
“行行行,我有身高歧视,你说得对,歧视无处不在。那既然无处不在,大家五十步不要笑百步,内部歧视总好过外部歧视吧?”
“斯南,你很爱国吗?”
斯南撸了撸手臂上突然冒起的鸡皮疙瘩,“我算什么爱国?说我小舅舅爱国还差不多。”
“你小舅舅爱的不是country,是homeland。你很清楚这两者是不同的。”
“废话,一个是政治概念,一个是文化概念。但这不重要。”
“对我来说很重要,”佑宁轻声道,“最早其实是你小舅舅劝我回美国的。”
第四百九十四章
“不可能, ”斯南一怔,“不是你妈一直在逼你?还有我姐——”
赵佑宁看着斯南的双眼沉默了片刻:“为什么你觉得斯江会跟我说这些?”
斯南别开眼:“因为她让我出来了就别再回去。我上飞机前还跟她吵了一架。”
“啊?”
斯南有点不自在地嘀咕:“她自己被拒签过两次,把美签看成宝, 美国不也就这样?我干嘛不回去!何况万春街也是我的家,弄得就她最孝顺似的。”
佑宁:“一直抱怨当老师没意思, 说烦死各种勾心斗角乱七八糟的事, 说待在上海很没劲, 说不想过一眼看得到头的日子, 说不愿坐吃等死混退休工资想干点真正大事业的不是你吗?”
“没错啊,我现在还是这么想的。但那不一样——我要是真受不了我会自己选, 用不着她给什么建议。”
佑宁声音响了几分:“所以你经常半夜三点给她打电话发牢骚, 只是拿她当你发泄情绪的垃圾桶?你不知道她会很当真地去为你考虑?你怎么这么没心没肺呢陈斯南!”
斯南冷笑道:“赵佑宁, 你好笑不好笑?一会儿说我义薄云天, 一会儿又说我没心没肺?说了不吵架,一说到陈斯江, 你就跳起来对我人身攻击, 有意思吗?”
佑宁扶额深深吸了两口气, 摇头道:“你对朋友, 对景生, 对我, 是真的义薄云天, 但你对斯江对斯好对你爸妈外婆,也是真的没心没肺。这不是人身攻击, 是事实。”
斯南顿了顿,冷哼了一声:“屁咧, 我对她们究竟怎么样,外人不会懂。”
佑宁放缓了声音:“我们每个人都是矛盾集合体, 想法会随着时间和境遇的变化而变化,这很正常。但是陈斯南,你到美国后有没有关心过她们?你姐给你发四五封邮件,你才回一封,你爸每个月都打国际长途来找你,你嫌他烦——”
斯南霍地下了床,半边被子掉在了地上:“你够了吧?你爸来波士顿找你,你一杯咖啡就把他打发了,你妈每年来找你好几次,你不嫌她烦?笑色宁,我一直站在你这边,结果你竟然骂我对家里人薄情寡义?就你是好人?你连自己的国家都不想要了,你好意思说我?我告诉你,你要是想做美国人你去做,我要是再多一句嘴,让我这辈子出不了安纳普尔纳——我不是用分手要挟你啊,我可没提分手!侬搞搞清爽。”
房门“砰”地一声响,外头传来斯南连连的喷嚏声和咚咚咚的下楼声。
赵佑宁默然了片刻,迅速穿好衣服捞起斯南的羽绒衫追了出去,追了两步又回来翻出双羊毛袜和帽子。他楼上楼下转了两圈,却没见到斯南人影,山中寒风夹着雪意冰冰冷,有零星两三间客房还亮着昏黄的灯,他回房拿了几根巧克力棒再去敲门。
北京大妞莉莉刚洗完澡,头发吹了一半。她接过巧克力棒,扫过佑宁手臂弯里的衣服,笑得歪倒在门框上:“嗐,咋了?吵架吵到老婆离家出走了?不在我这儿,要不要进来看看?”
佑宁面上一热:“不用,谢谢,给你添麻烦了。”
莉莉笑得不行,摇了摇巧克力棒:“上海男人可以的,真有心,谢啦,我正需要来点这个。”
巧克力棒悉数送出,却没找着斯南。这一圈冷风吹下来,鼻涕流到嘴边佑宁才发现有感冒的迹象,回房喝了一杯热水,把两人刚才的对话翻来覆去想了又想,长叹一声,坐定了翻开茶几上的《国家地理杂志》等斯南回来。
斯南此刻已经第三杯威士忌下肚,脚底下的厚毡毯暖烘烘,微弱的烛光下,五官深邃的美男子不经意地拨动着吉他的弦,微湿的半长碎发轻轻晃悠,细长的几条影子在他脸颊上跟着晃动。灯下看美人,果真越看越美。
西姆突然抬起头,和斯南视线交错了两秒,唇边漾起一朵梨涡:“我爱你,南。”说的却是中文。
斯南酒杯停在唇边,忽地噗哧一声笑出来:“莉莉教的吗?”
西姆愣了愣,也笑出了声:“你怎么知道的?”这句又说回了英文。
斯南嗅了嗅:“她的香水味,还有酒杯上的口红印,啧啧,还不够明显吗?”
西姆有点赧然,低下头拨了拨琴弦:“我们刚才是在一起,对不起。”
斯南:“不用说对不起,你们都是单身,在一起很正常,那是你们的自由。”她突然有点怅然,心底那一丢丢被异□□慕的虚荣泡泡似乎瞬间就破灭了,要是给赵佑宁知道,他肯定又要笑话她。
“谢谢,”西姆笑着给斯南添了酒,“其实我有女朋友,她跟一个美国人去美国了,不会再回来。因为她我才开始学英语。看,某种程度上,我和你同病相怜。”
“啊——,原来你学英语的动力是爱情。”
“是悲剧结局的爱情,”西姆笑着纠正,“如果是喜剧结尾,我会和我哥哥一样。”
“娶四姐妹为妻?”斯南睁圆了眼。
“哈哈哈,不,不是,我养不起这么多妻子,是说我就不会学习英语,也不会交到这么多世界各国的朋友。”
“你英语水平这么好,有什么打算吗?你想去美国吗?”
“想过,但是不可能,我不能离开这里,我也没钱。”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能去美国,你还会回尼泊尔吗?”斯南问。
西姆认真地想了想:“当然,雪山是我出生的地方,也是我的归宿。”
斯南喟叹:“是不一样,你们有信仰。”
“你们没有吗?美国人大多信仰上帝,你们中国人大多也信佛吧?你们的佛教和我们的不太一样。”
斯南沉吟片刻,自嘲地笑道:“这点我男朋友没说错,现在我们中国人没有信仰,如果有,那就是钱和权。”
“大学里也这样吗?你和你男朋友都是大学的老师吧,莉莉说她和你男朋友是校友?毕业于中国最好的大学。”
斯南笑了笑:“都一样,做学术研究的现在大多急功近利,这一代年轻人和我们以前也不一样了。哈哈哈,我收回这句话,这是一种偏见。我以前也经常被大人这么说,并且很不屑于这样的评判。”
“我理解你的意思。能反省自己的人很了不起。”
斯南诧异:“你说我吗?”
“当然,”西姆笑了起来,“虽然我说雪山是我的归宿,但我并不责怪我的前女友。”
“为什么?”
“人应该拥有自由选择的权力,她选择了另一个男人,选择了美国,那是她的选择,是她的命运。”
“很抱歉这么问,但是你不生气她背叛了你?背叛了信仰,背叛了尼泊尔?”
西姆笑出声来:“如果一个男人因为女人离开就生气就觉得自己遭到了背叛,那么这个男人也太没用了,懦弱无能的人才会这么做。我的戈丽卡姑姑不再信佛,改信了上帝,释迦牟尼也没有责怪她啊,她过得很好。一个国家,真正强大的国家,当然不会责怪自己的国民不爱国。真正的爱,是给与,不是索求,是允许对方爱也允许对方不爱。我给不了圣玛雅她想要的生活,她离开我,难道我要把她绑起来逼她嫁给我?”
斯南沉吟不语。
“虽然这么说很难堪,但我必须承认,我们尼泊尔的女人过得不好。非常惭愧我以前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觉悟。学习英语不只是让我多使用了一门语言,还打开了另一个新世界。我很羡慕你们中国人,你们已经是新世界了,你们过得越来越好。”
斯南叹了口气:“可我们中国人还是有人会想做美国人。我们也有我们的问题——”。
“莉莉说,你们很多政府官员都把孩子送去了美国,在美国买房子拿绿卡,甚至可以拿好多本护照,是真的吗?”
斯南笑着摇头:“很好,我现在体会到你刚才所说的难堪了,是的,我必须承认这是事实,但这个和普通人的迁徙还不太一样。”
“所以你能接受他们的迁徙,却不能接受普通人譬如你男朋友的决定?”
“这不一样,我很难描述这种差异——”
“也许因为前者你干涉不了?”西姆笑吟吟拨弦,“你男朋友是个很好的人,他愿意服从你。”
“我不是控制狂,”斯南瞪他,“至少我觉得我不是。”
“你很强大,强势,南。”
“嗯?你不爱我了?”斯南眯起眼。
西姆一怔,两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斯南裹着毛毯晕乎乎地走出西姆的房间,被阳光照了一脸,迎面就见莉莉和赵佑宁一人捧着一杯黑咖啡,正靠在二楼的栏杆上看着自己。
西姆打着哈欠跟出来:“南,你掉了很多头发。”
册那。
斯南一巴掌打掉西姆手里的几根酒红色长卷毛,紧了紧毛毯,干咳了两声,不想弄假成真,蹿进喉咙里的冷空气把假咳变成了真咳,咳到停不下来。
第四百九十五章
斯南一边咳, 一边拿眼觑赵佑宁。
赵佑宁却只静静看着她,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望, 没有焦躁,也没有悲伤。陈斯南无端读出了“你继续演, 我等你演完再说”的潜台词。
倒是莉莉“啧啧”了两声:“行啊你。”她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 犀利的视线在西姆和陈斯南的脸上打了几回转, 倏地手一扬, 半杯尚温的黑咖啡泼在了西姆脸上,甩下一句“奸夫□□”, 瞟了赵佑宁一眼, 昂着头扬长而去。
西姆狼狈地追上去, 长廊里只剩下陈斯南和赵佑宁及声嘶力竭的咳嗽声。
斯南缓过气, 抬手擦了擦颊边溅着的些许咖啡液:“实际上我们什么也没做,就聊了一晚上的天——侬相信伐?”
赵佑宁刚想开口说相信, 却听斯南嘴巴不停:
“不过就算吾帮伊发生了点啥, 也是正常的, 也没做错什么, 我们都没结婚啊, 什么奸夫□□?没想到莉莉看上去是个时髦开放的新女性, 脑子还停在解放前。男人和女人萍水相逢互相看对眼, 你情我愿睡一觉,双方满意就好了, 还要对方忠贞不二?她也想得太多了,嗐, 她有什么资格泼西姆一脸咖啡啊?你这么看着我什么意思?我哪里说得不对?”斯南捞起头发捂住脸颊缩起脖子,“冻死了, 我先回房间了啊,得收拾行李了。”
“斯南。”赵佑宁的声音并不响,依然温和。
“做撒?”斯南跺跺脚,扭头催他,“走呀,快点。”
赵佑宁默了默:“你先回吧。”
斯南一怔,随即快走起来,脚下生风地转过拐角。
赵佑宁转过身,咖啡凉透了,他一口闷完,静静地又站了片刻。
“嗨,赵——”西姆的声音有点嘶哑,“对不起。”
佑宁的眉头跳了挑。
“莉莉回大本营了,我跟她解释了,她不接受,”西姆有点冤,“但我和南真的什么也没发生,我们是好朋友,请你不要生她的气。”
佑宁垂目看着手里空的咖啡杯。
西姆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知道,”佑宁笑了笑,“再见,西姆。”
斯南没心思理行李,她在想怎么跟赵佑宁打口头官司。她当然是没错的,身为未婚未育的成年人,当然有交往男性朋友的自由,有在外过夜的自由,更何况她并没有脚踩两条船。情感上道义上她都没错。
但这些堂而皇之的道理并不能缓解她的心虚,很难说这种心虚是因为代入了赵佑宁跑去和莉莉共处一夜她会有什么感受引发的,还是刚才赵佑宁看上去云淡风轻的态度引发的。如果他跟莉莉一样光火,斯南设想了一番后倒觉得很正常。
对,现在的赵佑宁,决定了要拿美国护照的赵佑宁,不正常。兴许他就等着拿住她的把柄,好占领道德高地提分手。
想到这里,斯南焦躁起来。
赵佑宁推开门,就看见陈斯南盘膝窝在沙发中在啃大拇指。
两人四目对视,都没说话。
“上山?”
“下山?”
两人异口同声地问。
佑宁拎起床边的鸭绒衫,给斯南披上:“我等下就去大本营,你呢?”
斯南揪着鸭绒衫的门襟,眨了眨眼:“我要上山。”
“好,”佑宁算了算日脚,“那我们差不多二十天后直接家里见?”
“你还要回上海?”
“嗯,回去交待一声。”
“交待什么?跟谁交待?”
佑宁弯了弯唇:“跟斯江和你舅舅报个平安,再跟你舅舅聊聊我的想法。”
“我舅舅在云南。”
“他和你舅妈明天到上海,陪虎头过新年,之前信里说过的,希望我们也回去一起迎接2000年,忘了?”
“没忘。”斯南嗡声道。
佑宁静静看了她几秒,转身开始收拾行李。他们两个的衣物向来都混在一起,斯南喜欢把自己的袜子团成球再塞进佑宁袜子里翻成一个大球,这会儿得一双双拆开。佑宁细心地把斯南的袜子叠两次,翻转后排好队,又把剩下的几包都拆开的卫生巾并到一个包装里,再从登山包的小夹层里翻出一盒没拆的卫生棉条。
“你还有四五天就来老朋友了,记得提早两天先用卫生巾做个准备,山里条件差,弄脏了洗起来麻烦,还有棉条千万别忘记换,记得定好闹钟六个钟头换一次,最后两天血量不大不要用,不好拔疼死你,”佑宁低头检查药盒里的常用药物,“老朋友来的时候要是肚皮痛,勿要硬撑,吃止疼药很快就没事,副作用有限,不要跟其他药混吃——消炎药没问题可以一起吃。”
“赵佑宁!”斯南吼了一声,把身上的鸭绒衫甩在地上。
佑宁停下手。
“你要是不爽就跟我吵,不要一幅二十四孝好男朋友的面孔好伐?我跟别的男人过夜了,你做这幅腔调给谁看?你是好人我是坏人?谢谢侬!我宁可你像莉莉一样,一杯咖啡泼上来,”斯南拧着眉压低了声音,“烦死了,你能不能正常点啊?就算我舅妈单独跟男同事一起吃饭,我舅舅都会开玩笑说不带他他会酸溜溜。你呢?你总是假大方,表面上‘好好好没啥,那是你的权利是你的自由’,然后呢?你就用那种眼神看着我,用这种无微不至对我好来让我内疚?你是我男朋友,不是我爷娘好伐?我三四岁就能一个人从沙井子镇到阿克苏到乌鲁木齐乘火车回上海了,我不知道来月经该干什么?哈?”
佑宁瞠目:“不是三四岁,好像是十岁吧?景生救女同学被车撞断了腿住院的那年,那年他读初二,你读三年级?还是四年级?”
斯南愣了愣,火更大了,声音又拔高了好几度:“赵佑宁!吾勒骂侬帮侬吵相骂呢!你在想什么?你管我那时候三四岁还是七八岁还是九岁十岁啊?”
佑宁叹了口气,大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格么陈斯南,侬想吾哪能?侬港。(你想我怎样?你说)”
斯南呼呼吐粗气,瞪着他不说话。
佑宁捋了捋她的卷毛:“我说你,你要反驳,一堆大道理。我不说你,你又不开心,说我假大方。我管你,你不爽,你要自由。我不管你,你还是不爽,说我不在乎你。斯南,侬勿好只顾侬私噶,吾心里是勿开心,但是哪能办呢?”
佑宁苦笑道:“吾相信侬帮西姆没撒,但是吾还是会得勿开心。昨天夜里担心侬,一只只房间敲过去寻侬,寻勿着宁,一夜眼睛勿敢闭,随后呢?看到侬出来,心想侬肯定要港侬没错。(我相信你和西姆没什么,但我还是会不开心,昨天夜里担心你,一个个房间找过去,没找到,一夜不敢睡….)”
想起昨夜西姆房间门被敲响时,她立刻对着西姆“嘘”不让他开门的事,斯南心虚地耷拉下脑袋。
“南南,吾欢喜侬,老欢喜额,吾啊相信侬,理解侬,你不想出国却跑去考托福,你不想找工作就决定留校,工作没劲你决定要申请H大的研究生,辞职来美国读书,你的哪一件大事我反对过?”佑宁柔声反问。
斯南摇头:“你没反对过,但是——”
“我也没资格反对是吧?因为那是你的事你自己决定。”
“那当然。”
佑宁又叹了口气:“原本商量好我们这个假期一起回上海的,你在国家地理杂志上看到这边环线照片里一个挑夫,那么模糊不清的一个侧脸,你非说像景生,就一定要来找人,我反对了吗?”
斯南闷头不响。
“你其实每次都不是因为我喜欢过斯江闹脾气,你就是对斯江有意见,你耿耿于怀,觉得她不够伤心,爱得不够深,觉得她不够仗义。但你自己也知道不是每个人都会把难过放在脸上的,你很清楚这点耿耿于怀很没道理没意思。你对我们在一起这件事也是这样的想法,不是吗?”
佑宁抬起头,缓解眼睛的涩意:“斯南,我们在一起开心,你喜欢我我喜欢你,不是原罪。你不能一直内疚,不能总把景生放在我的前面放在我们所有人的前面。你不能总这样翻来覆去地别扭。我不反对你还要走完环线,我知道你要找很多挑夫,一个个找过去,但我不想了。”
斯南抬起眼,眼前一片模糊。
“2000年了,新世纪了,斯南。如果你假期结束回来,如果你还喜欢我,如果你愿意,我们结婚吧。”
第四百九十六章
第四百九十五章
这是赵佑宁第三次提结婚了。顾阿婆常言:事不过三。
第一次是斯南大学毕业那天, 她和同舍同系同届一轮轮拍照聚餐唱卡拉OK拼酒,不知是离别在即还是酒壮人胆,斯南一夜收到十多个表白。
中文系的男生送上一叠情书, 告诉斯南曾经和她坐过同一辆公交车,和她聊过塞缪尔理查德森。斯南咋舌, 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对这个男生没印象, 对塞缪尔更没有印象。赵佑宁推测这个“缘分”可能来自于某天她不经意瞄过的斯江的读书笔记正好被用到, 事后证实他的推测正确无误。经济系的男生说他曾经暑假提前回上海去过万春街,可惜她不在家, 只能留下两包厦门土特产。斯南对此也一无所知, 土特产估计早就进了陈斯好的肚皮。
那夜斯南提着力波啤酒坐在奕柱堂门口的台阶上意气风发地问赵佑宁:“发现我这么抢手, 有没有危机感?”
赵佑宁笑着点头。
“那你好好表现一下, 我就勉为其难不变心了。”斯南偏过头轻轻撞了撞他肩膀。
“本人赵佑宁,在复旦大学当老师, 工资一千五, 在上海有一套老房子, 存款大概有十二万人民币, 会做家务, 特别喜欢陈斯南同——老师你, 想从男朋友这个岗位升一级, 请问陈老师批准吗?”佑宁说得一板一眼。
斯南默了几秒,一拳头打在他胳膊上:“哪有你这样求婚的?一点也不正式!”
佑宁丝丝呼痛, 问她正式求婚该是什么样,要不要捧一束红玫瑰拿一个钻戒盒单腿下跪当着全校师生的面高喊“我爱你陈斯南, 请你嫁给我——”
斯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捋了好几下胳膊, 心有余悸地警告他这种恐怖场面见一次她吐一次。
“碳12有什么稀奇,自己都能搞出来,我要金戒指,很粗的那种,哼,金子才值钱,情比金坚懂吗?”
佑宁真的从裤袋里摸出一枚金戒指来:“懂。”
戒指的尺寸却不太合适,中指紧了一点,无名指又松了一点。佑宁第二天去城隍庙的老庙黄金又买了一条细细的18K金项链,把戒指当成吊坠。斯南不乐意,要换成足金的大金链子,两人跑了好几家金店,最后斯南沮丧地承认她委实不配戴大金链子,土得不是一点点。
“算我的毕业礼吧,你升职不升职再说哈,阿拉一家门还要好好交考察侬,”斯南咬着戒指笑,“外婆让侬存款改成三笔存,一笔五万存五年定期,一笔五万存三年定期,还有两万块存一年期的,万一要急用,利息损失少点。”
赵佑宁的家当她一清二楚,她有多少钱,那是万万不能给其他人知道的,赵佑宁也不行。
第二次提起是赵佑宁决定回美国之后。斯南对学校和学术界不是不失望的,日常也把“烦死了,你还不如当初留在美国好好做研究”挂在嘴边。但真的听到佑宁决定走她却又很生气。偏偏斯江、舅舅舅妈、连外婆和斯好虎头都认为她会对赵佑宁发脾气来劝解她,要她理解佑宁,个个都替赵佑宁背书,这点让她更生气。那个七月,梅雨季节乌苏得要命,电风扇转出来的风像浆糊一样是半固体,动一动就是一身汗,她跟佑宁在宏业花园吵了起来,为什么吵架已经记不太清,可能是他捡起她随手丢在地上的湿袜子说了她一句,又或者她没关好冰箱门他提了一嘴,总归是她不讲道理先犯的毛腔。说是吵架,不如说是她一个人在吵,赵佑宁不怎么搭腔,又好气又好笑地忍耐着,偶尔辩驳几句,她吵着吵着突然没了声音,跑进卫生间锁了门,坐在马桶上嚎啕大哭。那时候她在想什么来着?斯南回想过好多回,都觉得不可思议也无法理解那个时刻的自己。哭了没几分钟,赵佑宁敲门,说开了空调让她去房间里好好交哭。她气急败坏“嘭”地拉开门,满头大汗一脸眼泪鼻涕地瞪着赵佑宁。赵佑宁拎起领口把老头衫从头上脱下来裹着她脑袋一顿擦。“我们结婚吧,”赵佑宁说,“跟我一起去美国。”斯南不哭了,扯下老头衫摔在他身上:“覅!要去吾私噶会得去。”佑宁八月中飞美国,斯南来年三月拿到全额奖学金的录取通知书,她说到做到,她靠她自己去美国找赵佑宁了。
想起这些的时候,斯南已从西姆家下了一千米海拔抵达Chhomrong村。她要会合另一批四川的驴友去《国家地理杂志》上那个挑夫出现的地方——布恩山。
村里的客栈入了夜就热闹得不行,驴友们的友谊来得快,一桌吃饭一起喝酒,三分钟就是兄弟姊妹。斯南和北京几个驴友的被绑架事件成了大家最热门的谈资。北京的驴友们连说带比,惟妙惟肖地倒带回放斯南和莉莉跟毛派讲价的过程,众人笑得不行。斯南却不像往日一般谈笑风生,只握着酒杯任由别人调侃自己。
“莉莉姐真的太逗了,你们知道么?她去年来成都的时候吧,非要揪着我们几个陪她去买装备,我们都说不用,她那一身绝对够了,结果她硬是买了七千多块钱,还说什么‘嗐,我就勉为其难凑合一下吧’,结果第二天上四姑娘山的时候她看到阿花整个人都傻了,阿花,你记得不?”有个年轻人指着斯南身边的一个女孩提起了莉莉。
斯南定了定神侧过头,成都妹子阿花大马金刀地抬起腿晃了晃脚上的拖鞋:“我那天打了个通宵麻将,莉莉姐催得急,脸都没洗踢趿着一双夹趾拖鞋就去了。”
斯南咋舌:“你就穿着夹趾拖去爬四姑娘山?”
阿花嬉皮笑脸地对着斯南抛媚眼:“一年陪爬好几十回,闭着眼我都能上下,哈哈哈。本人就是赫赫有名的成都三陪界扛把子,专事陪吃陪爬陪打。斯南姐你下次来成都必须找我啊,我可太喜欢你了,啵啵。”
斯南猝不及防被她抱紧了啃了两口,一时间有点懵,满屋人哄堂大笑,还有爱起哄的大声喊:“阿花,上啊,别放过一个美女!”
斯南吸了口气,伸手捏住了阿花的后脖颈把她扯了回来压在腿上,直接把小姑娘的脸揉成一团:“小把戏不学好,动手动脚,嗯?”
阿花翘起嘴模糊不清地邀请:“那你亲回去。”
“想得美。”斯南弹了她个毛栗子,松开手。
天南海北地聊到半夜十二点,人越来越少。斯南半醉着起了困意,歪在沙发里眯起眼,周围渐渐安静下来。
“走吗斯南?”
“南姐不走,她得看我打麻将呢。南姐厉害,她都晓得教我打钩钩儿针。”阿花哈哈笑。
她们几个年轻人坐在地毯上打简易麻将,碎碎念的成都话很好听,伴着偶尔抑不住的笑声,斯南觉得很安心。半夜不知道谁煮了咖啡,香气袭人。阿花喊了一声:“咖啡配担担面,好吃。”
斯南嘴角弯了弯,心想配麻辣兔头才更好。
有人在不远处弹起了吉他,漫声吟唱:“在出生的那一天,我们已注定要走上这条永远,永远不归的路。我们不停地奔跑,在每个黑夜白天,每一个夜晚和清晨,不知不觉奔向死亡…….”
斯南睁开眼:“这是谁的歌啊?”
阿花回头应了一声:“像是许巍的吧。”
“歌名叫什么?”
“《永恒》,”阿花对面的年轻人笑着抬起头,“莉莉姐去年喝醉了唱了也就二十来遍吧,还有那首《执着》。”
“莉莉姐在大本营见着金顶没?”阿花转头问斯南。
斯南想了想:“我们一起那次没太阳,后来我们分开走了,她上大本营,我下来这边。不知道她见没见到。”
不知道赵佑宁跟家里联络上没有,斯南掀开毯子站了起来跟大家说晚安。
第四百九十七章
第四百九十七章
第二天一早, 斯南和阿花共用一个挑夫随大部队出发,她一路询问有没有人见过杂志上那个挑夫,可惜一无所获。
下午三点众人抵达Tadapani的一家客栈休整。挑夫们吃好了干粮, 聚在院子里说笑。斯南给了挑夫两美金小费,他热情地接过杂志去外头打听。坐在餐厅窗边的斯南一边吃一边时不时探头出去看情况。
“你到底找谁找到这里来了啊?哪一年的艳遇?”阿花忍不住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 挤眉弄眼地压低了声音问斯南, “你不回答就只能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瞎想了。”
斯南噗哧笑出声:“小心黄家驹不会放过你。”
“不是我说啊, 斯南姐, 男人真的不行,玩玩可以, 不要上心, 看我们莉莉姐, 万草从中过, 片叶不沾身,她又出发去印度了你知道吗?”阿花一脸羡慕地撕碎手里的薄饼, 继续不羁放纵下去, “啧啧, 《爱经》在等她, 瑜伽高手在等她, 我要是她就乐不思蜀了。”
“你干嘛不去?”斯南扬眉。
“我有贼心没有贼胆。”阿花哈哈笑。
外头的挑夫快步走近来, 朝着斯南挥了挥手里的杂志。
斯南丢下吃了一半的饭, 一个腾跃直接翻窗出去,敏捷又潇洒。
阿花嘴里塞着薄饼半晌才回过神来感叹:“靠——”
一旁的成都和北京驴友兼麻友们瞬间簇拥过来, 差点把阿花挤成了薄饼,七嘴八舌个不停。
“不愧是传说中的南姐啊, 帅就一个字。”
“论坛上说南姐被一个大块头黑人拦路打劫,结果打得劫匪逃进超市求救是真的吧。”
“千真万确, 她练过格斗,特别能打,”阿花杀出重围护住桌上的炸鱼羊肉汤和薄饼,颇为骄傲地宣扬:“南姐从小就彪悍,武林盟主,从乌鲁木齐一路杀到上海无敌手。不然她们在喜马拉雅村哪来的底气跟毛派讨价还价?”
“哈哈哈,得了吧,上海男人本来就怕女人,这吹上天了吧。反正我不信,她看上去最多110斤,我体重顶她一个半,直接碾压,告诉你们,我就站着随便她打,要挪一下步子算我输。嗐,男人和女人没法放在一块儿比。”
阿花回过头,瞪圆了眼立起了眉,想了想还是算了,这傻大个儿哪儿来的她不熟。
“阿花,你们几个女孩儿放心跟着咱们走就对了,别老跟着莉莉混,被她带坏了不划算。男女搭配徒步不累。”又有人在后头瞎起哄。
“就是,听说南姐一路上都在找男人?”
“哈哈哈哈哈。”
“关你们屁事!”阿花胳膊肘连撞两人,“滚开滚开,你们烦不烦啊?才出门几天就发骚?回头我给你们发论坛上啊。”
“别介啊阿花,开个玩笑嘛,大家都懂,你们女的出来又不是真为了爬山,何必花什么挑夫的钱,咱有的是力气,别说帮你们背登山包了,背你们人都行。”
阿花冷笑了两声:“怎么,前年在论坛里说我们女人名义上出来爬山,实际是为了爬床的缩头乌龟不会是你吧?”
“不是不是,真不是,谁发的那帖谁死全家。”
“呵呵。”
“不过说真的,咱们这男人大把,随便她挑,你看我怎么样?有机会不?阿花帮我介绍介绍,放心,我绝不缠着她不放——”刚才号称挪一步算输的傻大个儿不知进退地腆着脸贴了上来。
阿花一巴掌拍开自己肩膀上的猪手:“烦死了,离老娘远点。”
“你谁啊?坐我座位上干嘛?阿花认识你?你哪个版块的哪根葱?混过主版吗?知道规矩么?背后嚼什么舌头?你爪子抖伐抖伐的想干什么?”窗外传来一连串喝问,午时的日头扑下来,给陈斯南加了顶光,隐在眉骨阴影下的一双眼黑白分明,正气凌然得让人心惊胆颤。
成都的几个驴友打起圆场来,要拉着那大个子走人。
“嗐,算了,刚还说了,就你这身板,我站着随便你打,动一下都算我输,妹妹,你运气好,哥哥我不打女人。不过就你这张嘴,啧啧,当心没人要。”
“没事,我打男人。来啊,你出来,随便我打,打不动你,你给我们背登山包。”
大个子笑了:“大伙儿都听见了哈,不是我欺负人小妹妹,现在美女给机会背登山包了,你们说兄弟要不要给她这个面子?”
成都的驴友们纷纷劝解,大个子的另外两个哥们儿却趁机起哄,推着他就往外走。
“打是亲,骂是爱,爱得不够用脚踹,今天彪子哥怎么都赚了。”
阿花默默撕一块新的薄饼,她是听莉莉说过斯南以前在北京是如何技惊拳击俱乐部的,再一转念,还是探身出窗外叮嘱:“南姐,手下留情,山上急救不方便,给个机会让他重新做人!”
斯南笑着撸了撸她的发顶,伸手把没了薄饼的空藤蓝顺了出去。
“等我,等等我!”阿花赶紧跟着大伙儿往外奔。
院子里很快围满了人,大家嘻嘻哈哈看热闹,不乏许多老外,跟着父母徒步的孩子们挤来挤去,尖叫欢笑。
大个子脱了冲锋衣,又脱了抓绒衫,握拳抬臂膀显摆了一下肱二头肌。围观群众们应声叫好。
斯南把手里的藤篮子朝四周展示了一圈:“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咱们献艺,比两下拳脚,大家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哈,五湖四海皆兄弟,TB论坛陈斯南谢谢大家了。”
中文说完斯南又用英文说了一遍,在轰然笑声中把篮子放在了自家挑夫的手里。
大个子又好笑又觉得丢脸,叹了口气,大马金刀地扎了个似是而非的马步:“妹妹,先提醒一声啊,我练过几年少林功夫。”
斯南走到他面前,把他收在腰边的双手拎到他脖颈前:“大哥,您站直了别趴下,我要打这里,您得保护好脖子和头。”
“行行行,随你啊。”
斯南退后两步,翘起唇角。
“来吧妹妹,抡起你的小拳头,大哥我接着,小心你的——”
斯南骤然抬膝,转身,一个高扫腿疾如闪电,整条小腿胫骨带着残影砸在了对方手臂上。
大个子踉跄着歪出去,努力收势却完全无用,整个人跌在地上,手臂连着下颌及半边脑袋都麻痛无比。
院子里静了两秒,掌声如雷。
斯南带着一篮子打赏的各国货币优哉游哉回到餐厅,叫来老板请他加热一下羊肉汤。阿花两眼放光一边猛夸一边替她数钱。
后座上,大个子尴尬地捂着半张脸不停解释自己是一时大意被钻了空子。
成都的驴友们纷纷点头表示理解认同不应该真的和女生计较拳脚,转头却用四川话毫不留情地嘲笑他。阿花听得哈哈笑,压低了声音跟斯南翻译了一遍:“活该,这沙包就是论坛北京版块那个‘我到底有几个好妹妹’,平时最喜欢开黄腔,莉莉姐说她那个黄谣百分百就是他们几个造出来的,他们北京版聚过两次餐,他老给莉莉姐发黄色笑话的短消息,莉莉姐直接给贴主版了,咱们骂了他一百层楼。”
斯南眉头拧了起来:“你不早说!早说我怎么都再补上两腿。”论坛里有人暗搓搓地说北京某某女驴友睡遍徒步圈子,她也在那帖子下头骂过。
这两腿终究没机会补上。夜里阿花又问起斯南到底来找谁,听完景生的故事后十分唏嘘。
“天呐,就这么失踪了,警察也找不到?但他怎么可能会在这里呢?”
斯南看着屋顶,突然笑了起来。
“是不太可能,”斯南轻声说出从未告诉任何人的心里话,“我只是不想让他知道再也没有人找他了。”
“啊——我不行了,我得哭会儿!”阿花真的抱住被子哭了起来。
“你?哈哈哈哈。”斯南笑了她半夜。
第二天下午登顶布恩山后等了一个小时,挑夫所说的“杂志上的人”终于出现在不远处的步道上。
第四百九十八章
第四百九十八章
在见到之前, 斯南有过无数设想,但第一眼就知道不是。身高不对,走路的姿势不对, 哪儿哪儿都不对。如果赵佑宁知道了会怎么说?斯南只晓得他绝不会嘲笑她愚蠢天真。
3210米海拔的失望会否更轻飘飘一些,斯南不确定, 也许她报以的希望原本也只有一点点, 因此脑子和心都空落落的, 感受不到多少难过。
“是不是他?”
“不是。”斯南轻轻地摇头。
“嗐, 我看着也不像,这明显是尼泊尔小帅哥, 不过真的很帅, 南姐你怎么随手一抓就是一个帅哥, 真天赋异禀, 想学。”阿花表示羡慕。
年轻的阿尼斯只有二十岁,却已经做了六年挑夫。他皮肤黝黑, 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微卷黑发。但漆黑的眉眼和雕刻般的线条, 在某个侧角的确神似顾景生。
“我会画唐卡, 你们想要吗?”阿尼斯用流利的英语问斯南, 又加了一句, “我已经结婚了, 很抱歉。”
斯南一怔。
他笑着指了指斯南手里的杂志:“听说你一直在找我?”
小伙子笑容清澈, 有点小得意,并没有任何歉疚的样子。斯南失笑:“对不起, 我认错人了。”
阿尼斯的神情瞬间变得轻松:“啊,那太好了——请问这本杂志能不能送给我?”
“当然可以。”斯南点头。
“陌生人因为一本杂志见面也是缘分对不对?来, 我们一起合个影吧?”阿花兴致勃勃地提议。
在Poon Hill 3210m的标志牌边,斯南站在阿花和阿尼斯的中间, 对着镜头露出笑容。
顾景生从彩云之南来到她们身边,家里从此有了三个小孩。
后来,他和斯江两个人恋爱了,剩下她一个。
再后来,他不见了。
3,2,1,0。
斯南咀嚼着这份有点胡思乱想的巧合,用高扫腿扫来的80美金打赏买了阿尼斯的两张唐卡,以示感谢。
1999年的最后一天,斯南在加德满都的青旅里翻开黑色的通讯录写了很久的明信片。一张写给万春街陈斯江;“祝全家新年快乐,万事如意”。一张写给景洪顾景生:“我还是没找到你”。一张写给乌鲁木齐陈东来:“爸爸,我一切都好。”内容邪气简单。又有七八张写给波士顿,她答应过H大的师友们要寄雪山的明信片,五六张写给复旦曾经的室友和同事,有的以前亲密如今已疏于联系,有的老地址不知道她们还收不收得到。
最后一张写给赵佑宁,斯南问了好几个人,没人能确定一张明信片从加德满都寄到上海几天能到,也许两周,也许永远都到不了。但如果写去剑桥镇,斯南觉得明信片在自己后头见到他,又失去了意义。
明信片上只有两个单词:I do。
斯南听天由命地把厚厚一叠明信片丢进邮筒,长长吁出一口气。是夜,她跟着阿花和成都的一帮驴友们在加德满都的各大酒吧间流窜跨年,两次偶遇吃了她一腿的“我到底有几个好妹妹”那几位,对方热情地打招呼干杯,迅速道别离场。成都驴友们送给斯南新花名“雪山飞腿”,新花名在新世纪2000年的第一天就威震论坛。
两天前的加德满都,赵佑宁和驴友们各奔他方,莉莉和三个北京的哥们去印度。铃木等人回美国。赵佑宁飞曼谷中转回上海,中转有三小时候机时间,他吃了麦当劳,喝了两杯酸不溜丢的黑咖啡,买了两个泰国特色的冰箱贴,给陈斯江打了一个国际长途。
“侬没帮南南勒一道?(你没和南南在一起?)”斯江讶然。
佑宁说斯南上布恩山找人。
斯江听了原委,在电话里轻声笑叹:“伊还是格幅脾气。你们两个人还好吧?没吵架吧?侬让让伊,伊到底还小咧。”
在阿姐心里,阿妹永远都是小囡。
***
赵佑宁拎着大包小包到顾家吃跨年饭,却见万春街已经空了一半。水泥墙上白粉笔画着的圆圈圈里写着大大的“拆”字,斑驳的旧墙砖,掉漆的红木门,半新不旧的防盗窗,在黄昏沉沉的暮色中像一幅幅静止的油画。佑宁停下脚,放下满手礼袋,取出相机刚拍了几张,冷不防被人一巴掌拍在肩上,吓了一跳。
“小舅舅?!”佑宁又惊又喜。
顾北武大笑:“听说侬被阿拉南南抛弃了?”
周善让把顾念一把扯了回来:“虎头,过来叫人。”
“啊呀,妈!说了别叫我虎头,你干嘛呀!”高出姆妈许多的顾念一脸不情不愿地扭回身来,“宁宁阿哥好。”
“好了呀,我保证不再叫你虎头了行不行,你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善让挽住儿子的手臂笑弯了眼。
“原谅了。”顾念白了姆妈一眼,十分无奈。
佑宁不禁笑了:“顾念都长这么高了啊。”虎头用普通话读起来气势十足,上海话却和“斧头”一个音,顾念自从回来上学就不乐意家里人喊自己小名,只有陈斯南经常“斧头——来劈柴,斧头——来砍桂花树”地逗他。
“今年长了足足十公分,吓死伊姆妈了,”顾北武笑着摸出一包红塔山,“侬香烟还切伐?”
佑宁笑着接过烟:“云南香烟米道蛮好。吾老早买过红河,便宜。”
四个人有说有笑地进了支弄。
顾阿婆从灶批间里往外张望:“嗳——回来啦?虎头外婆呢?昨天不是说了请她一起过来的?”
“我大哥后天生日,我妈跟二哥今天回南京去了,让我给您打声招呼呢。妈,我们来给您打下手。”善让推着顾念进了灶批间,“过来,帮奶奶做晚饭。”
“奶奶,我来我来,”顾念拎过小板凳熟门熟路地收拾起冬笋来,“大姐姐没走伐?她跟林凌阿哥约好要带我去淀山湖白相额哦。”
“去啥淀山湖啊?冻死你们一帮小赤佬,”顾阿婆解下围裙和袖套给宝贝孙子套上,“你爷娘难得回来,你好好陪陪他们,跟你大姐姐去干什么?当电灯泡?”
善让哈哈笑:“他嫌我们烦了,是不是啊顾念?”
“小孩子,嘴巴老,想你们想得眼泪水淌淌的日子多了去了,每趟来吃饭——”
“阿奶!给我把刀呀。”顾念高声喊起来。
“噫!刀呢?刚刚就在这里的呀,”顾阿婆找了一圈,“你这小伢子,白长了这么大一双眼啊,刀不就在你自己脚旁边!”
“怎么我刚找了半天都没找到!”顾念哇哇叫,抬头瞥了妈妈一眼。
善让笑着把最后几个百叶结包好:“这就叫灯下黑。”
顾北武带着赵佑宁上楼,斯江正在揉糯米粉,林凌在搅拌黑芝麻馅儿。陈斯好一脸生无可恋地坐在单人沙发上被顾西美念叨。电视机里京剧《霸王别姬》播到了尾声。
佑宁接过斯好送上的热茶,刚在沙发上坐定,就被顾西美指名提问。
“斯南为什么不回来?去美国才多久就连家都不要了。她人呢?”
佑宁摸了摸冷冰冰的耳廓,还没想好怎么答,斯江的声音骤然响起,盖过了电视剧里的京剧唱词。
“斯南她去找景生了。”
顾西美怔住。
林凌手里的筷子停在了黑芝麻里,胳膊肘猛地麻了一下,抬起头,却见斯江的侧颜并无什么情绪波动,他低下头,才觉得心跳刚才漏了一拍。
第四百九十九章
第四百九十九章
“汉兵已掠地, 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电视里虞姬刚唱到此处, 北武“啪嗒”一声按了开关,屋里骤然静了下来。
顾北武的声音并不响:“西美, 南南不回来跟要不要这个家有啥关系?我跟善让这些年也都在外头, 你怎么不骂我们?还是说只在心里骂?”
西美半幅身子偏了过去, 眼睛瞟着赵佑宁茶杯里的茶叶, 拧眉道:“瞎三话四啥么子经,吾勒港陈斯南, 帮侬搭撒界。(我在说陈斯南, 和你有什么关系)”
“小孩子要不要这个家, 不是她决定的, 是这个家决定的,”北武淡淡地说, “家像个家, 家里人对她好, 她自然而然就恋家。她要不想回来, 是我们大人没做好。”
西美吸了口气, 反倒笑了, 转回身温声道:“好了, 不说陈斯南了,你们两口子总该回上海了吧。虎头总住在舅舅家像什么话, 小居头塞古来(小鬼可怜得来),又不是几十年前阿拉实在没办法。你们不能只想着帮助藏民的小孩, 反而把自己儿子丢边上,这么伟大干什么?将来虎头不跟你们你亲, 你是可以无所谓,善让肯定伤心额。”
北武沉默了片刻,长叹了口气:“是真的没办法,手上的活总不能做了一半就不管,而且那边的孩子吧,要是一直没看见倒也就算了,但真的帮了一个,第二个第三个没办法不伸手,你也是当过老师的人……”
“姆妈肯定懂!”陈斯好凑了过来,“下午那个跟着徐校长上门来鞠躬的小孩,是你帮的第一百九十九个聋——听力障碍儿童是吧?他还唱了《感恩的心》,真的厉害!”
顾西美白了儿子一眼,不响了。北武说得没错,做好事也是一个坑,跳进去了出不来,帮了一个,后面的怎么办?不帮良心上说不过去,越帮越多,累是累的,但不做这个她还能做什么呢,做什么也得不到这么多赞美和认可。
“斯南她——找到人了吗?”
佑宁抬起头,问这句话的林凌和他对视了一眼,笑了笑。
斯江手里的汤圆忽地一扁。
“当然没找到,”北武苦笑着摇了摇头,“要找到早就打电话回来了。”
“对了,上个月凌队人没了,我的白包你帮我给了吧?我把钱给你。”顾西美突然想起来,起身去衣帽架上翻皮夹子。
佑宁一愣:“凌队没了?”
“嗯,中弹后其实一直不怎么好,他夫人倒看得开,说白赚了这么多年也划算的,”北武轻叹了口气,“就是景生的下落更渺茫了,原来他们队里的年轻干部给他面子,执行任务的时候还会留意多问两句。”
“凌队一直在帮景生申请卧底的身份——”佑宁坐直了身子,有点焦急。
北武视线掠过顾西美递过来的一千零一元,和顾西美四目相对。
顾西美经不住他目光中审判的意味,心虚地转开视线:“孙骁去年就退了二线,一直在301医院里住着,好些事就不太好办——”
北武对孙骁下台的事有所耳闻,也曾托人想办法恢复景生的资料,奈何原始档案全无,经手办事的人互相推诿,谁也不愿意开这个先例,只怕惹事上身。街道和公安分局这边要橄榄坝先补户口出来,橄榄坝要顾家拿景生的出生证明和领养证,昔日橄榄坝农场的见证人虽然找到几个,但书面证词农场不承认,因为没有任何公章,没有负责人愿意担责。小学中学大学这一路斯江这边倒是都跑到了成绩档案和入学及毕业证明,但没有出生证明没有户口没有身份证没有人事档案,还是什么也办不成。
佑宁看了看斯江垂着的头,心下长叹不已。斯南就算在尼泊尔找到景生,可怎么证明他是顾景生呢?他没有护照,没有户口,没有任何档案,他怎么回万春街?以前凌队说他拼着老命也要证明……
***
楼下顾阿婆在和善让说家常话。
“人家相信你们,把钱给到你们手里建学校,你们可要把帐做得明明白白的,不要弄得大家不开心,朋友都做不成,”顾阿婆碎碎念,“千万不好像西美那样,前年她跟个小姑娘合伙开礼品店,稀里糊涂的进货多少钱,天天卖了多少钱,房租工资水电税务什么的,统统不记账,一年到头连个流水账都没有,她脸皮薄不好意思开口问,最后呢,人家小姑娘小汽车都买好了,跟她说钱亏光了,就剩下店里那些卖不出去的货跟她平分,真是的,好几万块钱打了水漂,唉。”
顾念插了一句:“嬢嬢那个店生意老好的,我们班送教师节礼物都在她店里买,我说了嬢嬢名字,服务员都不给我打折,就送了两张包装纸,哼。”
“西美不适合做生意,”善让笑道,“妈你放心,我和北武有数的,我们有专门的财务,出纳和会计,每年都审计,捐助人每个月都会收到报表。第三所小学年后就要建成了,顾念学校捐的图书馆就在这个新小学里,现在已经收到两千四百多本书。”
“我寒假能去看看吗?”
“能啊,我们给你买好火车票,你自己坐火车到昆明行不行?我们来接你。”善让笑着点头。
顾念高兴起来:“等我考上交大了,我也去做支教的老师。”
“呀,那我们可得赶紧去和交大谈谈,”善让瞪圆了眼佯作吃惊,“你觉得你考得上交大啊?”
“我怎么不行?!景生阿哥就是交大的,我肯定行。”
顾阿婆叹了口气:“虎头你嘴巴牢一点,不要再在你大姐姐面前提景生了啊。她现在好不容易谈恋爱了。”
顾念嘟哝道:“那个林凌不灵的呀,配不上大姐姐。我们政治老师老灵的,给我们讲康德,讲尼采,学问老好的,我要给她介绍,她不要。”
善让这下是真的被儿子惊讶到了:“嗐,你还真会操心啊。”
“那当然!大姐姐这么好——”
一句话没讲完,顾念瞥了一眼端着竹箕进来的斯江和林凌,噎回了下半句。
斯江笑着摸了摸顾念的圆头:“阿拉虎头回来啦。”
顾念一甩头,瞪了斯江一眼:“你手上全是糯米粉!”
善让啧啧两声:“顾虎头你厚此薄彼嘛,奶奶和你大姐姐都能叫你虎头,你怎么偏偏不允许我喊你小名啊?我又不用上海话喊你。”
“不行,你就是不行,谁让你是我姆妈了?”顾念毫不退让。
斯江几个不禁哈哈大笑。
“周老师,我听斯江说你们建了好几所希望小学,我也想出点力。”林凌笑着说。
“好啊,欢迎欢迎,慢点我把负责捐款对接的阿仁的电话给你,回头让他跟你联系。”善让笑眯眯地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林凌。
斯江把砂锅鸡汤端上灶:“舅妈,说起来真的很巧,我们公司有个小姑娘去过你们希望小学支教,她还在西祠胡同上开了一个支教的帖子,很受欢迎。”
“啊——是不是你的学妹,H师大的郭安旎?”
“是Annie,她正好在我组里,是个能力很强的一个女孩子。”
“特别能干,半年跑了五个村寨,爬山涉水的,特别能吃苦,”善让感叹,“我对她印象特别深,很灵活很有方法的一个姑娘,其实建学校真的不难,地方政府和教育局都很支持我们,难的是说服深山里的家庭同意孩子上学,需要一家家去谈,山里的年轻人大多都去了城里打工,剩下老人和孩子,四五岁的孩子就上灶,七八岁就下田当大人用,女孩想要读书更难。”
“读书改变命运啊,他们为什么不让小孩去上学?”顾念不解地问。
“这种口号太空太远了,”善让笑着摇头,“有个十岁的小姑娘好不容易被我们拉出来上了两个月学就又被爷爷留家里干活,郭安旎直接冲上门去一顿吼,威胁说我们和派出所所长特别熟,他不给孙女上学是违法行为,要喊警察把他抓起来,你别说还真有用,真的吓着那家老头老太了,第二天小姑娘顺顺当当地回了学校,现在已经读五年级了。”
斯江笑道:“小姑娘一直给她写信的,字写得不错。”
“居然这么巧!”善让感叹,“她和你也有缘分,你们学校的支教项目当初还是你去谈下来的。”
“多方共赢的好事,不费什么力气,”斯江笑着问,“舅妈,你和舅舅真的打算在香格里拉种苹果?”
顾念头一抬:“什么?”
顾阿婆也懵了:“你们又在搞什么名堂?”
善让解释道:“现在种咖啡已经上了轨道,不需要我们再去跟了,省里请北武考察新的行业发展方向,旅游业和种植业是肯定要加大力度去做的。我们团队里的藏族小伙儿阿仁家正好有一块地空闲着,我们就想着拿来做个实验果园,过完元旦我们就去北京,约了几位农科院的专家和地质专家去看现场。”
“为什么地会空着呢?藏民家不养牦牛不养羊和马?”斯江有点疑惑。
“别人欠阿仁家的债还不上,拿那块地顶,结果是块废地,因᭙ꪶ 为一下雨就变成一个水塘,积水好几个月都下不去,什么也种不了,所以空置了十几年,不过我们租下来的费用就很低。”
“为什么要种苹果?”顾念好奇地问。
“苹果好活,好卖,”善让笑着回答,“你爸爸的一个老同学在杭州搞了一个水果批发市场,如果我们种得出好苹果,他会负责销售。这个项目如果搞成了,还能让整个村的藏民增加收入,因为种苹果不需要天天忙。”
“那我更加要去看了,我也要种苹果树,”顾念雀跃起来,“我种的苹果不能卖,要带给奶奶外婆舅舅吃。”
顾阿婆拍了拍宝贝孙子的肩膀:“你啊,你爸一根苗还没种下去,你已经想着给奶奶吃苹果了,真是个好孩子。”
***
一顿晚饭吃得热闹和谐,饭后桌子还没收拾好,楼下来了一群人。
“陈斯江——下来!陈斯江——阿拉想侬了!”
“安红——俺想你!”
斯江推开窗,昔日的体育委员林卓宇带着一帮男生正在哈哈大笑。
“阿拉来接侬!”林卓宇举起手,“走呀,一道白相去。”
第五百章
斯江没想到1999年的最后一天会见到这么多老同学。
眼睛一霎, 高中毕业已过去十二年,大一的时候同学聚会还很频繁,大二开始就越来越少, 等工作了各有各忙,拆迁的拆迁, 出国的出国, 结婚生子的也不在少数, 七位数的电话号码一个个被划掉, 只剩下通讯录上的姓名偶尔提醒曾经有位同窗留下过印记。
林卓宇没什么变化,敞着的黑色羊绒大衣里露出的名牌皮带扣彰显出家底丰厚。程璎喝多了曾经拍大腿说读书时脑子太简单, 谁想到林卓宇居然是个富二代, 早晓得捉牢伊当林太太, 管伊外头花嚓嚓, 钞票捏勒手里就好。
见到郁平倒令斯江颇为意外,午后教室被男生压在手臂下的吴道子风格人物画骤然从记忆库里跳了出来, 万春街的冬夜彷佛都温暖轻柔了几分。
“郁老师?长远勿见。”斯江笑着摆摆手。
“阿拉郁老师现在是郁大师了哦, ”林卓宇哇啦哇啦个不停, “《新闻晨报》上有伊专栏, 吾喏, 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阅读, 剪报剪了厚厚一本, 带在后备箱里,今朝夜里大噶一道来学习。”
郁平弹了弹手里的烟灰, 抬腿给了林卓宇一脚:“册那,嘲够了伐侬?”
斯江莞尔:“郁老师不是当美术老师的吗?”
“老早勿做了, 学堂格种地方,就不是人干的。”郁平毫不在意地挑了挑眉毛。
郁平旁边的一位, 斯江实在想不起来名字,只笑着点了点头。
“徐昊勿认得了伐?胖了六十斤哦只家伙,阿拉去年勒南京路面对面经过,伊认得吾,吾认不出伊。册那,六十斤哦!”
斯江很吃惊,她印象里徐昊是班里出了名的瘦子。
“这是高强,这是展韬,还有印象伐?”
“怎么会不记得,展翅高飞组合一直形影不离很恩爱,好像你们一起进了交大?”
众人哈哈大笑。高强挠了挠头:“对,我在交大遇到过你,有一次足球比赛看到的——应该是你。”
展韬呵呵笑:“陈斯江来看足球,其他人看陈斯江,结果哦,高强只戆度是守门员,伊啊勒看陈斯江,(高强这个蠢货是守门员,他也在看陈斯江),奈么好了,被᭙ꪶ 人家一记角球直接进门,册那。”
高强红着老脸给了死党一拳:“滚侬只蛋,十年前的屁事体还要废闲话多。”
斯江记起那场比赛,她是去看景生的。
“不好意思啊,让大家等了这么久,我们都好了。”林凌和陈斯好带着顾念终于下来了。
“这是我男朋友林凌,我弟陈斯好你们都认识的,还有我表弟顾念,”斯江大大方方地介绍,“今天我一拖三。”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林大主持和我是本家嘛,电视里电台里认得交关年数了,没想到,卖相啊噶好,就是配阿拉班级女神——林先生还是要继续努力啊。”林卓宇笑得促狭。
“必须的。”林凌微微笑。
“反正努力不一定成功。”郁平还和以前一样不识时务地丢下一句戳刻话,迈开腿往外走。
斯江忍着笑,朝林凌伸出手:“走吧。”
陈斯好带着顾念吊在队尾。
“那个戴眼镜的是不是以前喜欢大姐姐?”顾念压低了声音问,“他说话冲得来,还好大姐姐跟林凌有涵养不跟他计较。”
斯好老神在在:“实话总是伤人心的。努力嘛让他努力好了,反正阿姐又不会跟他结婚生小孩的。”
顾念扭头盯着斯好:“没想到你也这种人啊——”
斯好讪讪地刚要挽回一点形象,却听顾虎头吁出一口气:“我也是这么想的。”
“???”
弄堂外停了两辆黑色商务车,见到众人走出来,车窗约好了似地齐齐摇了下来。
前面驾驶座上的人斯江看着脸熟叫不出名字,后面一辆里却是周嘉明。
“任新友总记得吧?”林卓宇拉开车门,“我们任中校今天抽空屈尊当司机,请务必赏脸,来来来,上车上车。”
斯江对周嘉明笑着挥了挥手,带着林凌、斯好和顾念上了车。
顾念坐稳后环顾四周很是好奇:“这什么车啊,我从来没坐过,真宽敞。”
“别克GL8,小阿弟,这么灵光的车是我的,功劳要记在我头上啊。”林卓宇笑弯了眼。
“嘁——”前面任新友扭过头来,“老林侬拎拎清爽好伐,人家小朋友平时都是坐军牌车的。”
“哟!”
“我没有!我平时都是骑自行车和11路公交车——”顾念抻长了脖子盯着任新友,“原来是你啊。”
斯江不解:“虎头你怎么会认识我同学的?”
“他常到舅舅家来送礼。”顾念撇了撇嘴。
“周参谋长是我领导。什么送礼,小孩子别胡说,那叫福利,大家都有的。你舅舅最廉洁了,”任新友笑着踩下油门,“好多年没见你了啊陈斯江,怎么不来参谋长家里玩?”
顾念刚要抢答,被陈斯好捅了一胳膊,不响了。
斯江淡淡地说:“上班太忙了。”
“你们坐办公室的还这么忙?”
“嗯。”
“顾景生呢?听说一直没消息?”
斯江许久没遇到这样路数的聊天,又“嗯”了一声后便看向窗外,只只路灯上头齐刷刷挂着两个红灯笼,一边是庆祝,一边是元旦。想一想这位好像中学时期也是这样,说他坏心倒也没有,就是别人怎么不舒服他就会怎么来,到底家里有人,这个岁数就升到中校。再想一想到了淀山湖恐怕还要应付不少这样的人和话,刚刚见到老同学的那点高兴就灰飞烟灭了。
“哎哎哎,老任,左手转弯呀,等些调头直接上高架,咦,册那,周嘉明超阿拉车了,快点快点,上去别牢伊!”林卓宇在副驾上拍起大腿来。
郁平的声音不轻不重地自斯江身后响起:“戆卵。”
顾念闷着嗓子轻声跟了一句:“戆卵。”
斯江一怔,忍笑忍得胸口震动了好几下,接过林凌剥好的橘子,掰开几份,给了顾念一小半,扭头问郁平:“橘子要伐?”
“要呀,”郁平接过大半个橘子,笑眯眯又分给旁边的徐昊一半,“来,昊哥,切橘子了。”
车子停在淀山湖边上的一栋别墅前,斯江被车里暖空调薰得人昏沉沉的,下车被冷风一吹,连打了两个喷嚏。林凌赶紧把她随意挂着的围巾绕了一圈。
别墅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大门一开,一堆人涌了出来。
“陈斯江来了伐?”
“陈斯江呢?”
看着一张张不再青春飞扬的面孔,斯江刚才车里的那点懊恼不翼而飞。
“郭乘奕!”
“啊,我说吧,陈斯江还是噶好看。”昔日的班长郭乘奕笑弯了眼。
“看我!呜呜呜,你个死没良心的,知不知道我去万春街找过你好几回!快说,我是谁?!你要是把我都忘了,我立刻去撞墙!”
“张乐怡,我们的开心果。”
依然娇小的张乐怡猛地扑进斯江怀里,斯江噔噔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嗳,别哭啊别哭啊。”
“你怎么把我都丢了啊,我伤心死了!”张乐怡抬手擦去一脸的泪,“去年我还去你外婆家了,结果你妈下楼开门问‘你找谁?’我真的立刻落荒而逃哦。我没用得来。”
斯江的心又酸又软:“对勿起啊,是吾勿好。”
那些和景生一起过的故人和旧事,她曾经只想压在箱底,舍不得提起。
“好咧呀,元旦也是年,侬哭赤无赖做啥?三十岁的人了,还像只考拉一样吊住斯江,要点面孔好伐?”程璎又好气又好笑地拉开张乐怡,“快点进去,斯好,覅戆呵呵立勒嗐勿动,带虎头进去,林凌,过来呀,侬是男旁友好伐,快点,迭戈女宁要抢侬女旁友了哦。”
张乐怡立刻又挽紧了斯江的胳膊:“阿拉是小别胜新婚,程璎侬走开!”
斯江在一片笑声中被簇拥着进了大门,却见周嘉明在玄关口上站着,似乎要说什么。
“爸爸——爸爸——,妈妈问你吃不吃橘子?”
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跑过来抱住他的腿。
周嘉明弯腰把他抱了起来,笑着问斯江:“长远勿见,侬还好伐?”
“爸爸爸爸——”小男孩搂住他的脖子,身子扭成了麻花,“我要你陪我玩。”
林凌蹲下身,把一次性拖鞋搁到斯江脚边:“换鞋子吧。”
“谢谢。”
斯江弯腰换鞋,再直起身,沙发区那边周嘉明一家三口头靠着头不知在说什么。
“晓得伐?唐泽年和李南在法国结婚了,养了一个儿子,”张乐怡嘀咕了一句,“戳气色了。”
“关阿拉啥事体,”程璎幽幽地说,“我不也是来了才知道林卓宇老早就结婚了嘛。”
“结了又离了。”
斯江回过神来,吃了一惊:“啥?”
“他一毕业就结婚了,没请高中同学,请了大学同学,我爸和他妈是同事,所以我不得不去吃喜酒,新娘子长得有点像斯江,”张乐怡做了个呕吐的表情,“结果老婆大大皮的时候他外头包了个K姐,啧啧,他老婆养好女儿就提离婚,女儿也不要,分走三百万。现在女儿都六岁了。侬当心点。”
这个侬,不知道是说斯江还是程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