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说法是,当人承受了极大的痛苦,大脑会自动回避当时的记忆,淡忘,甚至美化。
赵予晴已经不记得第一次怀孕时的状态,大概不会好受。
但如今,那段回忆被橡皮擦卷成一道道碎屑,消失在来时的路上。
眼下,再次怀孕的消息无异于当头喝棒,原本有些发晕的脑袋更是空白一瞬,滋滋地冒着雪花。
她只记得江小嵩及时握住她的手肘,才有了支撑的力气。
稳定心绪。赵予晴推开他的手,眼睛一直看着自己的脚尖,“我先去看医生。”
坐在诊室的椅子上时,对面的张医生给她分析体检报告。措辞竟和江小嵩说得一模一样。
只是最后,张医生意外地挑眉:“哎呀,你怀孕了,恭喜恭喜。你和陈主任终于打算要二胎了?虽然这个年纪有点危险,但你的各项指标都很好,再多做几项专科检查就可以准备……”
后来医生说了什么,赵予晴已经完全听不见。末了,她对医生说:“先不要告诉陈铮。”
医生自然答应,以为她想亲自告诉陈医生这个“惊喜”。
从诊室出来,江小嵩还在原地等她,低头处理微信群里的信息,注意到她问诊结束,很快抬起头,收起手机。
男生看人时,那双眼眸总是光风霁月的洒落。
这会儿却有些犹豫。
他将她手里的体检报告和随身包一并拿过去,低声问:“现在有什么不舒服吗?”
赵予晴惯性地说:“没有。”
江小嵩看她一会儿,俩人走向电梯时,忽然把手覆在她的额头。赵予晴心思已经飘远,只感到额头一暖。
“有点发烧。”
他面容严肃,在电梯门打开时,推她进去。
赵予晴就像是个提线木偶,跟着他走出医院,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她才略微清醒起来。
此时,她已经坐在自己的车上,却是副驾驶。江小嵩在她旁边,启动车子之前,随手扯了连接行车记录仪的电源线。
江小嵩脱下白大褂,开启手机导航:“赵老师,你回哪里?”
赵予晴报了个地址。是她在曾琳所住的小区租的房子。
她当然不能去其他任何地方。
不是和前夫住的家,也不是儿子学习的家。
一个只有她一个人的临时住所。
江小嵩一路上很安静地开车,没有问她关于肚子里的孩子任何问题。
冷风吹着赵予晴散落在肩头的长发,她翻看那份体检报告,海啸过境后,内心出奇地平静。
比起丈夫出轨,所有平静的生活天翻地覆,意外怀孕已经是比癌症温和许多的病症。和年轻时不同,她没有打掉之外的其他任何选项。
第一次怀孕,她还喜欢着陈铮,不排斥和他一起孕育子女。在面临事业选择面前,她纠结了许久,终是把这次怀孕当成上天奖赏的机缘,从此人生轨迹改变。
成为妻子,成为母亲,将自我隐藏在循规蹈矩的日常之下,直到大厦倾塌之前。
赵予晴扭头看向江小嵩,才想起来问他:“你怎么开我车?”
江小嵩看着前面的红灯转绿,慢慢踩下油门:“你发烧了,我得送你。”
赵予晴“哦”一声,片刻后,合上体检报告,轻声问:“你能找到医生给我做手术吗?”
江小嵩也学医,在医院工作过不短的时间,一定认识能给她做手术的大夫。
江小嵩从后视镜中看她一眼,“可以。什么时候?”
“尽快。”
赵予晴算算时间,已经拖了很久,不能再等了。
江小嵩却说:“我的建议是,先把烧退了。”
“休息一晚就可以。”
“不再考虑一下?”
“子宫不是你的。”
他不搭腔了。
导航已经宣布到达了目的地。赵予晴下车,接过江小嵩递来的车钥匙。
男生没走:“我送你上楼。”
她坚定拒绝:“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
第二天一早,赵予晴请了假,说自己发烧,身体不舒服。
换做以前,领导不会轻易给假,但近期流感频发,已经有几个同事中招,这次的假请得很容易。
事实上,吃过药后,她的烧已经退了。
早孕的反应几乎没有。
偶尔的恶心感,也不知是出于生理导向,还是心理导向。
她以为自己会失眠,但意外地很平静。
换上一身便于检查的衣裤,走到楼下,不出意外地看到了江小嵩。
他开着自己的车,没有提前通知,不知什么时候到的,换了一身很宽松的深灰色t恤,胸膛处印有品牌的特色logo,只有当微风吹过,能看清他上身的窄劲线条。
看到她的身影,他很随性地跟她打招呼:“赵老师,走吧。”
赵予晴坐进副驾驶。
车内,除了机身本身的皮革香,更明显的是他身上的气息,没有医院的消毒水味儿,也没有浓重的人工香水,更多的是一种令人安心的泡沫淡香。
一路上,赵予晴一直保持沉默。
尽管无负担地做出决定,但面对如此倒霉事儿,她没任何心思保持社交状态,更何况对方还是江小嵩。
男生也非常有眼力,只问过她吃过没有,不再多言,带她来到一家知名私人医院。
赵予晴从小到大住过唯一一次院就是生孩子,住院对她来讲还是有些陌生。
私立医院和公立医院很不一样,光是格局,就大了不止一倍,装修和环境都是以患者的便利和舒适为主。
进门后,前台立刻接待,打电话通知护士还是医生。
不久,电梯间走出来一位头发半白的女医生,穿着白大褂,面容端重,带着令所有患者安心的微笑。
女医生好像和江小嵩认识,很熟地拍拍他肩膀:“小嵩,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江小嵩也笑:“天天值班,不缩水就不错了。”
女医生看到他手里明显是女士用的包,再看向赵予晴,颔首示意,没让人感到丝毫不适。
三人进电梯,赵予晴才感到不妥——刚才下车时,她根本没注意江小嵩帮她提着包。
倒也不沉。但问题就出现在这里。
有点超出正常男女社交范畴了。
她不知道江小嵩是怎么跟医生提起他们的关系。熟人,或者亲戚都是合适的借口。
赵予晴亡羊补牢一般,悄悄去拉托特包的手提带,江小嵩垂眼看她,投给她一个疑问的眼神。
赵予晴又往自己这边拉了拉。
他明白什么意思,却把包换了另外一只手,空下来的那只手忽而抓住她的手指。
这是俩人再次重逢后,第一次直接的肢体接触。像是连接到电源,数据线将资料传导到另一头,不该存档的记忆一一弹出。
赵予晴感到心脏都要跳出嗓子眼。全神贯注地盯着电梯内第三个人。祈祷她不要注意到任何动静。
然后,她感到江小嵩的手指寻到她的无名指,缓慢地将她那圈婚戒摘下来。收进工装裤的大口袋里。
她抿抿唇,不敢有大动作。
电梯很快到达所在楼层。
护士已经准备好病房,让赵予晴做入院检查的准备。
病房和酒店套房差不多,宽敞干净,且各种设施和一次性用品齐全。
迟来的紧张漫上心头。
以至于她没听清医生问她是否空腹。还是江小嵩替她回答。
女医生宽容笑笑,“婚姻状况是……”
赵予晴喉咙哽了一下:“离异。”
“未婚。”
身边,江小嵩几乎与她同时开口。
赵予晴哑然。江小嵩接着说:“有一次生育史,在十八年前。顺产。”
女医生面色不改,在电脑上记录,还顺便考了江小嵩一个妇科医学上的常识,他从容应答,但还是无奈笑了一笑,“我是带人看病,不是来考试,饶了我吧。”
医生爽朗地笑,走时,不忘叮嘱江小嵩:“多照顾你女朋友,虽然只是个小手术,还是需要休息。”
江小嵩莞尔:“好。”
脚步声渐渐消失,待其他医护暂时不在,赵予晴推开虚掩的门,急切问他:“你跟她说我是你女友?”
她觉得脑袋有一千只蜜蜂在扇动翅膀。那位医生有她的体检报告,一定知道她多大年纪。还有刚才……
江小嵩一点没当回事:“反正接下来几天,我也要过来。这个理由很方便。”
“你可以说我是你远房亲戚。”
“刚才的医生就是我远房亲戚。”
“……”赵予晴嘴唇动了下,“她是你亲戚,不是更糟糕了?”
她瞬间联想到他的父母会不会知道,知道了会不会来管。天哪……赵予晴忽然又想到一个致命的问题。
“你父母多大了?”
“放心,她会保密的。”
江小嵩在沙发上坐下,打量这里的格局,“我也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带着女友做流产。”
“不止是这个……”
赵予晴再问时,走廊有脚步声传来,她立即闭嘴。
是护士拿了医疗器械,过来给赵予晴采血。
手术排在一个小时后。已经是最有效率的排期。
一直没吃饭,赵予晴有点低血糖,她躺在病床上,意识介于想睡又睡不着之间。
忽然就觉得,算了,毁灭就毁灭吧。
江小嵩见状,问她需不需要补充葡萄糖。
赵予晴摇头,问他:“你这几天有空?”
“流感,跟陈老师请假了。”
当然,作为医生,只是普通流感,带教老师是不会轻易给假的,正巧赶上医院工作不忙,陈铮才准了他的假。
“那,立垣那里你也不会去?”
“我会跟他在微信上语音。”
赵予晴又问了他陈立垣功课怎么样。
江小嵩如实说:“还不错,差不多可以考上a大,但他好像要考医学院。这就有点难了。”
赵予晴有点吃惊:“医学院?他说对学医没兴趣。”
江小嵩:“他可能对医学院的别的东西感兴趣。”
赵予晴想到他暗恋的那位女生,又看了眼江小嵩,“你也知道他喜欢那位唐同学?”
“我是瞎子也能看出来了。”
赵予晴窘迫,这么明显么。
“唐同学现在有男友吗?”
江小嵩慢悠悠地看着她:“有吧,还是没有呢?我也不清楚。”
“你跟她不是很熟?”
她记得陈立垣说过,唐同学经常去看江小嵩乐队的演出。
“仅限于同学的熟。她不会把所有的事都跟我说。”
赵予晴索性问:“你呢?你有女友吗?”
江小嵩看她一眼,“怎么说?”
赵予晴顿了顿,话已经开了头,展开就不难了,“我知道你们这代人的观念已经开放许多,但我还是希望你认真对待感情,找个合适的女朋友。你很优秀,成绩也好,前途光明,没必要掺和到我的生活里。”
江小嵩凝视她,挑眉:“这叫什么,卸磨杀驴?”
她很干脆地说:“我感谢你陪我过来,但我们不应该再见面。”
“可是,我目前对赵老师的兴趣,多于其他所有人。”
赵予晴呼吸一滞。
江小嵩俯身向她靠近,鼻尖几乎要触到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你不是知道么,别装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