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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夜里厮混时间太久, 到日上三竿,赵白鱼才醒来。

    醒来时就发现他趴在霍惊堂的后背上, 彼此的上半身都赤1裸, 身上盖着一件毛毯,到肩胛骨处,屋里烧了整夜的炭火已经熄灭,赵白鱼是被冻醒的。

    眼神朦胧的盯着近在咫尺的牙印, 就在霍惊堂的肩膀上, 赵白鱼只要一张口就能和牙印咬合上, 屋外忽地传来细微的动静, 紧接着是刻意压低声响的呵斥。

    赵白鱼狠吓一跳,赶紧起身, 捞起地面的衣服裹在身上, 赤着脚撩开帘帐到小花厅探头看紧闭的门,影影绰绰数十道身影一动不动站在门口。

    外头的太监呵斥一个小宫女:“水冷了?去,赶紧换温水来。里头随时要用,你想让贵人等你不成?没点眼力劲儿!”

    “是宫人。”

    霍惊堂不知何时出现在赵白鱼身侧,上半身披着件单衣,双手拎着件白色狐皮大氅就披在赵白鱼肩头。

    “天冷。担心冻着。”

    赵白鱼有些尴尬:“不是说没宫人来吗?”

    霍惊堂:“我没说。”

    赵白鱼仔细一想,霍惊堂的确只说地方偏僻, 按常理来说,这儿亮着灯不可能没有宫人看守, 不由捂脸:“他们等多久了?”

    “一般来说,天没亮就得过来。”

    不得在门外等了一两个时辰?

    赵白鱼难受地呻1吟,怕不是大内宫人都知道他们昨晚偷偷跑这儿厮混。

    别人在守岁, 他们在宣淫——

    赵白鱼窒息地咕哝:“没脸见人了。”抓起大氅从头埋到脚,闷声闷气地问:“陛下会知道吗?”

    霍惊堂沉默良久才回他:“陛下日理万机, 不会在意这些小事。”

    事实是以元狩帝的多疑,后宫风吹草动必然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不过赵白鱼眼下只想当缩头乌龟,所以选择相信霍惊堂的话,至少有个心理安慰。

    霍惊堂提高音量:“进来。”

    一声令下,宫人们鱼贯而入,洗脸、穿衣连系扣子都有宫人代为伺候,赵白鱼深感不适,在宫女帮他系腰带时出言拒绝,自己动手。

    霍惊堂倒是适应良好,举手投足很自然地接受宫人的伺候,神色冷淡透着疏离和矜贵,少了他在郡王府的随意不羁,多了几分规矩。

    这一刻的霍惊堂才让赵白鱼确信他真的在皇宫里住了将近十年,是货真价实的天潢贵胄。

    赵白鱼洗完脸,霍惊堂已经在门廊处等他。

    “回郡王府吗?”

    霍惊堂还没开口,领头太监就赶紧说道:“陛下口谕,邀小郡王和郡王妃二位到福宁宫用膳。郡王殿下,陛下还没用早膳,说要等您二位,也不让奴婢催促,说是新年伊始,普天同庆,让您二位睡饱。除了太后和郡王殿下,奴婢还没见过能有谁叫陛下等的。殿下您瞧这福安殿,自您走后十来年,日日有人来做洒扫尘除的工作,又不让人搬进来住,也不准里头的物事有所损坏……如今宫里多了好几个小皇子小公主,可陛下心里,还是最疼您啊,小郡王。”

    霍惊堂双手揣在袖子里,神色冷淡:“公公如此多舌,不如绞了。”

    领头太监条件反射地捂住嘴,随即讪笑放下:“您说笑了,郡王殿下。”

    霍惊堂:“本王像在说笑?”

    混世魔王的诨名绝不是浪得虚名,虽不会真绞了舌头,也够他吃苦头。领头太监连忙恭敬地低下头,再不敢多嘴多舌,自以为是。

    许是霍惊堂瞧着势单力薄,十几年没住在皇宫里,叫这帮宫女太监打心眼里小看几分,随便一个太监就敢倚老卖老地劝说。

    到得福宁宫,膳食都备好,但元狩帝不在。

    大太监恭敬请安后解释:“太后她老人家听闻郡王殿下在宫里过夜,还准备留宫里用膳,便说要过来,陛下亲自去迎接,殿下、郡王妃稍候片刻。”

    赵白鱼有点紧张,这跟平时见皇帝的谨慎不同,眼下是见霍惊堂的血缘亲人,跟男朋友到未婚妻家里见岳父岳母一个道理,手脚不知如何摆放,生怕哪里上不得台面。

    正无措之际,外头进来一群人,宫里太监有大半留守在殿外,小部分跟进来伺候,最前头便是一身大红色常服的元狩帝和深青色私服的太后。

    太后今年六十,花甲之年本该大办寿宴,不幸遇到多事之秋,正好是淮南洪灾和时疫同时爆发的时候,元狩帝本来固执己见,不顾黎民百姓的舆情,还想继续操办,但被太后做主拦下来,只在她的慈明殿小办。

    古人能活到六十就算长寿,普通人家也会着重庆贺,遑论一国太后。

    但是民生多艰时,太后一力叫停,劝阻元狩帝的一意孤行,可见是位很有政治远见和非凡魄力的女子。

    太后从殿外进来,身材高挑、匀称,虽六十但保养得当,满头乌发茂密,脸上皱纹很少,皮肤光滑,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华正茂。

    霍惊堂低头,拱手:“惊堂见过皇祖母,见过陛下。”

    赵白鱼跟着行礼:“臣见过太后,见过陛下。”

    霍惊堂扭头看他,无声地说:叫错了。

    紧张得肾痉挛的赵白鱼只当看不见。

    “起来。”太后来到霍惊堂跟前,捧起他的脸颊打量:“气色不错,病好了?”

    霍惊堂神色如常:“小病罢了,谁拿这事儿到您耳边嚼舌根?”

    “还瞒我?”太后拍着霍惊堂的胳膊,将他拉到桌边:“要不是前阵子靖王闹出来的那档事,是不是得等你灵堂摆好了,我才知道?你们这些做人儿孙的,总喜欢学那套报喜不报忧,怕长辈担惊受怕的所谓‘孝顺’!以后可不得这般做了。”

    拉着霍惊堂的手不放,太后犹如天底下最普通的祖母,絮絮叨叨地叮嘱:“要是你出了事,我怎么和崔国公交代?以后到了九泉之下,又有何颜面见你娘?”

    霍惊堂笑笑应对:“孙儿吉人自有天相,如今不是没事?”

    太后双手合十念叨阿弥陀佛:“少杀生,多念佛,佛祖有灵,会保佑你们平平安安的……可经常抄写心经?每日可有默诵心经?初一十五可有去宝华寺吃斋念佛?”

    霍惊堂:“初一十五没经常去,但是有斋戒。”

    太后闻言满意点头,看着霍惊堂的目光里充满慈爱:“哀家膝下的孙辈里头,唯子鹓最心善。”

    赵白鱼:“……”今日或许窥见霍惊堂入佛门的引路人了。

    太后坐于主位,元狩帝在她身侧,霍惊堂则在另一边,赵白鱼还在原地踌躇。

    霍惊堂自然地开口:“小郎,坐这儿。”

    赵白鱼下意识关注元狩帝和太后的反应,元狩帝面色如常,没给眼神,太后倒是朝他露出和蔼的笑容。

    “过来吧。”目视赵白鱼坐下来,太后一直打量着他,半晌后说道:“不像昌平,倒是像二十年前的状元郎。皇帝,你看看像不像?”

    元狩帝抬眼看着赵白鱼:“确实没有半分像昌平。”

    太后突兀地说:“性情也不像。”

    赵白鱼眼皮一颤,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蜷缩,仿佛此时才意识到他和太后、元狩帝还有这层表面亲缘关系。

    太后:“紧张了?”

    赵白鱼低头,轻声说:“臣人微言轻,见识浅薄,头一次和太后、陛下进膳,怕御前失仪。”

    太后笑呵呵的,“你倒是诚实,也心善。”瞥见赵白鱼腕间的佛珠,不由询问:“你也信佛?”

    赵白鱼握着佛珠,还未回答,霍惊堂便握住他的手对太后说:“孙儿大婚之日,皇祖母外出礼佛没碰上,这会儿是不是能补上杯新人茶?”

    太后顿时笑开怀:“皇帝,你说子鹓是不是话中有话?”

    元狩帝淡笑:“跟您讨随礼。他新婚当日,收了随礼却将来宾拒之门外,满京都没见过哪个像他这般混不吝!”

    太后乐不可支,招呼赵白鱼到她身边站着,而后褪下左手腕质地精纯的玉镯塞到他手里,仔细地瞧着他的五官,仿佛透过他的轮廓在寻找昌平的影子。

    到底没找着相似处,太后的热情微不可察地减弱,只拍着赵白鱼的手背说:“这是哀家大婚次日,和先帝一起入宫觐见母妃,她送我的见面礼。”

    赵白鱼推拒:“太贵重了……”

    “再贵重也是死物,比不得活人。你既是我的外孙,也是我的孙媳妇,亲上加亲的关系还不值得一个镯子?”太后盯着玉镯看了一会儿,随口一问:“这些年和昌平可有书信往来?”

    赵白鱼抬眼:“没有。”

    太后直勾勾看他:“难道你自出生起便没和昌平相见?”

    赵白鱼:“太后忘了,公主是戴罪之身,被贬江南,无诏不得回。”

    “啊,是,哀家糊涂了。”太后想起什么似的,说道:“瞧我光顾着说话,都坐下吃,别拘谨,今日是家宴,就当是在自己家里一样放松。”

    赵白鱼笑一笑应对,全程不敢有丝毫放松。

    食不言寝不语,席间很安静,直到用膳完毕,太后才同元狩帝说:“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先回我的慈明殿,子鹓多留会儿,跟皇帝叙叙旧。”

    霍惊堂:“我之前从大夏皇室搜到当年玄奘大师西天取经的孤本,已叫人翻译成经文,回头叫人送到皇祖母宫里。”

    太后是真心敬佛,喜得合不拢嘴:“好好,哀家等着。”

    恭送太后,元狩帝叫人撤下宴。

    霍惊堂立刻拱手:“臣家中还有事忙,先行告退。”

    “站住!”元狩帝瞪着他,有气不能发,像是心有愧疚占不住理的父亲。他甩袖,随手指了下赵白鱼:“你留下来陪朕下棋。”

    霍惊堂侧身挡在赵白鱼跟前,表情冰冷:“他是我的小郎,当和臣同进同出。”

    一口一个臣,一口一个小郎,都在元狩帝的敏感易怒点上跳跃。

    “朕没问你。赵卿,你来说。”

    赵白鱼走出,拱手恭敬说道:“回陛下,臣主持郡王府中馈,一夜未归,怕府上事务堆积,还得速速归家才行。”

    “朕如果是以舅舅的名义留你下来,你也拒绝?”

    元狩帝身后的大太监不停使眼色,示意两人别犟,赶紧顺着元狩帝的话留下来,没听出陛下声音里的怒气吗?

    赵白鱼低眉垂眼:“尊卑有别,微臣不敢。”

    大太监直接没眼看,瞧见临安小郡王翘起的嘴角更是满脸苦涩,这两位欸,真就是一个锅配一个盖,小郡王的臭脾气是陛下纵容出来,怎么小郡王妃的胆子也比天还大?

    “好!好个尊卑有别!滚——给朕滚回去,既然这么喜欢待家里,这段时日就别出府了!”

    禁足了?

    大太监吓得赶紧跪下,拼命祈祷两位不要命的主赶紧认个错、道个歉,给陛下个台阶下就成。

    霍惊堂和赵白鱼齐齐拱手,步调一致:“谢主隆恩。”

    言罢齐刷刷退场。

    元狩帝:“——!”拍着心脏气到了,但他拉不下面子叫两人滚回来。

    于是大年初二当天,元狩帝兀自在寝宫里来回踱步,满脑子都是对自己的怀疑,难不成他已人憎鬼厌到这地步,以至于两个小辈对他毫无敬畏之情?

    中午时分,东宫、五皇子等一干皇子求见。

    元狩帝正是心烦气躁的时候,想也不想拒绝,但是突然叫住大太监,令他将殿里的糕点带出去,说是赏给皇子们,人人有份。

    等大太监回来,元狩帝便问:“太子等人收到糕点是何反应?”

    大太监:“皇子们感激涕零,潸然泪下,孺慕之情溢于言表。”

    元狩帝满意地点头,心情稍有慰藉。

    大太监:“……”

    就是说,何至于此?

    ***

    御道上,赵白鱼和霍惊堂缓步前行。

    “我刚才很怕很紧张,没吃饱。”

    “看出来了。”霍惊堂从宽大的袖袍里掏出一份藏在巾帕里的糕点,笑睨着他:“顺手摸来的,小郎没发现吧。”

    赵白鱼很惊奇:“众目睽睽之下,竟有如此出神入化的顺手牵羊之术!”

    霍惊堂抬高下巴:“老本事了。皇家宴席无聊,一开好几个时辰才结束,不偷点糕点垫肚子肯定饿得前胸贴后背。”

    赵白鱼:“这招厉害,教我教我。”

    霍惊堂:“这叫移花接木,讲究眼力和手速,小郎赌术精湛,也要求眼力和手速,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回府教你。”

    赵白鱼高兴了,边走边咬糕点。

    ***

    慈明宫。

    太后从福宁宫回来便潜心礼佛,将抄写的心经烧掉,便见元狩帝在花厅处等候。元狩帝接替嬷嬷搀扶太后坐到塌上,然后落座太后侧面。

    “人没留下?”太后了然,亲自倒茶递给元狩帝:“孩子大了,有些脾气很正常。”

    元狩帝一口饮尽杯中茶,忍不住说:“他这脾气也太臭了!俗话是亲父子没有隔夜仇,他跟我——”

    “皇帝!”太后威严地一声呵斥,看向宫里的人,幸好都遣出去。“要是子鹓真生你的气,还会尽力听你的话,完成你交代的任务,为你镇守大景江山?便是没有关系,他这些年征战西北,打服了突厥、大夏和南疆,暗地里替你解决那么多见不得光的事,闹得年纪轻轻的孩子比我一个快入土的老人家还信佛,耍点脾气怎么了?要我说,他还得再跋扈点,才对得起这些年的付出。”

    元狩帝讪讪:“朕就是抱怨两句,没真把他怎么样……何况他近来行事确实荒唐,娶个男妻还当真了。那是他表弟!”

    “表哥表妹尚可亲上加亲,再者,前朝风气开放,不是没有男妻的前例。何况此事,皇帝你没有推动吗?”

    到底是亲生儿子,太后能猜到元狩帝的心思。

    元狩帝沉默,良久才低声说道:“朕只是——”

    “只是覆水难收。”

    起初见霍惊堂无药可医,便想利用到底,发现人好了又反悔,没法狠心到底,想着补偿,还想将人重新推回他为其铺好的康庄大道上,却不想想人心一旦出现裂缝,哪有那么容易修复的?

    天家凉薄,皇帝更是佼佼者。

    有些道理,太后烂熟于心,但她不会说出来,哪怕对面的男人从她肚皮里爬出来的皇帝。

    “那孩子像极了赵宰执。”太后突然低声诉说,“没有半分像昌平,脸不像,性情也不像。他的性情不知随了谁,也不像赵宰执。不似父、不肖母,倒像是来人间渡劫的菩萨。”

    元狩帝难掩诧异,太后信佛,于她而言,用‘菩萨’二字形容某个人便是最高的评价,那赵白鱼值得吗?

    太后抬眼,目光明智透彻,直入人心:“这些年为了维持几方平衡,为了平息赵家人的怒,同在京都二十年,皇帝和哀家只能无视,只能不闻不问,放任他在赵府后宅里长大。赵家人心有怨愤,怕是对他好不到哪里去,李代桃僵一事便可窥一二。”

    元狩帝:“如此环境下艰难长大,还能保持赤子忠义之心,的确难能可贵。”

    太后慢慢闭眼,拨弄佛珠:“方才一问,哀家才知昌平竟能狠心抛下赵白鱼,二十年来置之不理,但是提起昌平时,他眼中并无怨恨阴霾之色,语气平静,却是半点不记恨昌平。”

    元狩帝蹙眉,不敢苟同。

    在他看来,无论父母做错何事,为人子都不得心存怨恨,连生父生母都怨恨,说明狭隘自私背离人之天性,便算不得人。

    太后知道元狩帝的沉默并非默认,而是全他的孝道。

    元狩帝当了二十几年的皇帝,君权、父权已是登峰造极,自然忘记当年还是东宫时,因先帝屡屡偏心靖王而心生嫉妒、怨恨,起过弑父弑君之心。

    不过都是往事,太后不会不识趣地提起,免伤母子情谊。

    ***

    赵白鱼和霍惊堂两人一回府,花厅里等待的海叔、魏伯,崔副官和砚冰,嬷嬷们和姑娘们都一窝蜂跑过来,尤其姑娘们直接挤开霍惊堂,担心地询问赵白鱼为何一夜未归,

    连府里的嬷嬷都隐晦地抱怨小郡王不该不懂事,竟带着府里的小郎君在外头厮混,怎能不回来守岁?

    霍惊堂轻咳一声,“我和小郎昨夜在宫里守岁。”

    “当真?是和陛下一块儿守岁?”

    “和太后、陛下用完膳才回来。”

    嬷嬷们和海叔闻言便都倍感欣慰,这说明小郡王和陛下的关系破冰了啊。

    真实内情有别于府里人的期待,赵白鱼泰然自若地转移视线,实则耳朵尖悄悄红了。

    “回来便是好事,今天可得去拜访他人,我列了名单……”

    海叔刚拿出名单,魏伯便抢先一步来到赵白鱼跟前说道:“五郎,这是咱们今日得拜访的人。第一位是您的恩师陈先生。”

    海叔不满:“小赵大人得和小郡王同行。”

    魏伯:“可以。不过得顾着我们五郎,先拜访我们五郎的恩师。”

    海叔撸起袖子就和魏伯理论,赵白鱼于人群中游刃有余地回应着每一个关心他的人的问题,逐渐将自己移出人群,溜到霍惊堂身边。

    霍惊堂闲散地说:“睡午觉去?”

    赵白鱼:“走吧。”

    身后府里的人吵翻天,夫夫俩倒是优哉游哉地回主院补觉去了。

    等人吵完才发现人不见了,回头请示如何安排,得到一个‘被陛下禁足’的回复,谁都不必争,便就此散场。

    说禁足,二人真就在府里过起二人世界的小日子,不过赵白鱼托人将礼物和拜帖送至陈师道府上,道明不能亲自过府拜年的缘由,言辞恳切、真诚,以至于陈师道出门拜年时很刻意地提了一嘴,叫旁人知道他有这么个优秀的学生。

    府里时有朝官来拜访,与之谈经论道,雪中煮茶赏红梅,禁足的日子倒是惬意得很。

    时日不知不觉过去,到得元宵佳节,元狩帝下旨召二人入宫同贺,算是解了禁足的意思。

    ***

    元宵假期一结束,民生百态各归其位,朝廷恢复运转,朝官按时点卯,年前堆积的公务便不得不解决。

    最令人头疼的事情就是赵白鱼的公职安排,元狩帝没打招呼,便是任由吏部安排的意思,谁能料到赵白鱼竟如此抢手。

    三省六部和三司都在争抢他,尤其度支使和户部副使跟点卯似地跑来文德殿谈公务,谈到最后无一例外拐弯到赵白鱼身上。

    度支使明里暗里暗示他那儿急缺人手,就差直白地说‘臣搞不定都商税务司,想要赵白鱼来补缺’。

    至于户部副使,没人比他更直白,张口闭口是‘赵白鱼’,脸上写‘赵白鱼’仨字,额头刻着‘知己’俩字,想交朋友的心思昭然若揭。

    刑部和工部也想要,但元狩帝首先就排除六部,东宫和宰相们的权势渗透进六部,无论赵白鱼落进何人门党,都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

    元狩帝自然而然将目光落在三司上,户部……必然不行,便剩下度支司。

    都商税务司是今朝开辟的衙门,专门管理商税,其中京都府漕运商税从户部划分到税务司不过四五年,算来还是个新衙门。

    而今夜市开放,商业发展有蓬勃之召,难免出现偷税漏税等现象。

    税务使原由杜工先兼任,多年无成效,也没太多精力管理,交给赵白鱼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此前便对底下衙门的奏销和部费一事了若指掌,且运用巧妙,能将棘手的难题化为己用,说不得恰是都商税务使的最佳人选。

    细细思量一番,元狩帝心里有了决定。

    ***

    东宫。

    “吏部的调任下来了,是都商税务使,管京都府四渠漕运,从五品,对赵白鱼来说,除却抚谕使这段经历,便是少见的连升三级,可谓前途无量。”五皇子幸灾乐祸:“不过都商税务司的漕运衙门新立不到五年,没有成文的规矩,威信也没立起来,鱼龙混杂,这官恐怕做不安稳。”

    “都商税务使……挺好。不能为孤所用,也不能被他人所用,到新衙门开荒却是好事。”太子有些担忧:“不过漕船商税是大头,你得护住,不能被他抢了去。”

    漕船即官船,运送货物需课税,利润极为可观,由都商税务司漕运衙门负责,但户部使了点阴私手段将其霸占过来。

    五皇子:“户部于四渠上经营多年,赵白鱼再邪门也不能说抢就抢得了……”

    说着说着,五皇子没了自信,心里惴惴不安。

    “要不,找人时时盯着?”

    “嗯。”

    曾经不可一世的两兄弟面面相对,竭力掩饰心里的狼狈。

    五皇子转移话题:“二哥,六弟的事怎么解决?”

    太子看了眼厅内的赵长风,五皇子会意,令赵长风出去。

    等人一走,五皇子说:“赵长风和我们同一阵线,怎么如今防着他?”

    太子脸色凝重:“整个赵府只有四郎一人真心向我,其他人,宰执、赵大郎、赵三郎……各个的态度模糊不清,这是看准我的位置不稳,没敢押宝。”

    五皇子一惊:“赵家人有二心!”

    太子:“他们的忠心从未放在东宫。罢了,说回六弟的事,孤既然承诺会想法子调他回京,自然说到做到,但不能毫无根由地进言,得找个好时机。去年皇祖母六十大寿因黄河水灾潦草而过,以父皇的孝顺,必然耿耿于怀,今年肯定会大办,就趁那个时机进言,调六弟回京为祖母祝寿。于情于理,父皇不会拒绝。”

    五皇子颔首:“可行。”

    他们窃窃私语,庭外的赵长风仰望夜空,一字不落地听进耳里。

    ……都商税务使吗?

    不靠荫庇,不走科举,挣得一个从五品京官,如果是旁人家的子弟大概称得上光宗耀祖了。

    第52章

    任职的旨意下来, 赵白鱼走马上任,到新衙门参观。

    都商税务司离京都府衙门不远, 隔着两条街就能到, 对赵白鱼来说,除了分配到的衙门更破败,和之前日日到京都府衙门点卯没多大差别。

    因是今朝开辟出来的衙门,官职品级有点混乱, 比如都商税务使一共有三位, 此前分别由朝中二三品大员兼任, 从五品, 但是仅正副之别的副使,却是九品芝麻官。

    正使之下设副使、都监, 分别是八品和九品, 可以说是京都最低的官职了。

    每个税务使之下还分配司吏四人、公使十人,以供差遣,但收税需大量人手,仅此几人根本不够用,只能私下雇佣人手负责每日税收。

    而这笔额外开销自然需要三司奏销。

    税务司隶属三司,算自家人,因此赵白鱼不必担心奏销困难的问题。

    新衙门是座三进四合院, 前厅是主要的办公场所,前院、中庭的左右厢房分别被其他两大税务使占据, 唯有管漕运商税的部门被发配到最末、最简陋的后置房。

    领路的小吏先带赵白鱼从正门走,一一介绍:“他们是收京都府商人的过税、住税,还有其他杂税, 已然运转数十年,自有成熟的体制, 还与京都府大小商人、朝官打下良好关系的基础,比不得咱们管漕运税收的,新劈出来的部门,一个季度收不了几个税,反倒欠了朝廷钱。还好三司是自家人,否则真没法儿奏销陈年烂账。”

    赵白鱼心有疑惑,只是没全部表现出来,站定原地,瞧着不知打哪来的小厮抬着礼盒进进出出,光是到后置房的这段路就瞧见外头排出一条长龙,不由好奇询问:“他们这是来交税的?”

    小吏:“来送礼的。”

    赵白鱼嘶了声,颇为谦虚地问:“怎么还送礼?难不成是逃税?”

    小吏反应很大:“这可不兴说!您今儿是走马上任,刚到的新衙门,难免看不懂一些墨守成规的关系。等以后熟了,自然能明白。”

    言罢,埋头向前走,小声嘀咕:“可惜是管漕运的,没甚油水,五品大官还不如我一个没品没级的。”

    赵白鱼:“你说什么?”

    小吏:“小的祝贺大人升迁之喜,节节登高,平步青云。”

    赵白鱼笑了笑,由着小吏领他来到后置房,一个主房和左右两个厢房,门窗陈旧,屋檐可见蛛网,地面石阶也烂了不少,倒是庭院左边放置一个缺了口的大缸,种着枯萎的睡莲。

    小吏指着左厢房和主房相连的游廊说:“那儿有道小门,如果大人觉得从大门到后置房这段路太长,可直接从后门进来,等会儿便叫人拿钥匙给您。”

    推开主房的门,正厅是八仙桌和两张太师椅,两边各放三张太师椅,向左侧深入便是放置大量账簿卷宗的地方,而向右侧深入则是衙门办公场所,最深处靠墙的地方有一张红木书桌,便是赵白鱼的办公地。

    里头稀稀拉拉三五个人在拨算盘、看账本,小吏一入内便高声说道:“新任税务使大人来了,诸位出来认一认,听大人训话!”

    话音一落,便听里头响动颇大,不过一会儿便有五人手忙脚乱地站在正厅前,拘谨地望着赵白鱼。

    赵白鱼不动声色地打量五人,有两人约莫三十五、六,一个留山羊胡,一个留八字胡,另三人则是正当壮年的男子,穿着都商税务司定制的普通衙役服。

    “下官/小的见过赵大人。”

    五人异口同声地拱手行礼。

    领头小吏转身说道:“大人,小的还有职务在身,先行告退。”

    “去吧。”

    赵白鱼穿着深绿公服,眉清目秀,等小吏一走便浅笑温言:“先互相认识一下,我是你们新任上司赵白鱼,此前做些谳狱刑讼的公务,还是头一次管税务,有不熟之处还请诸位多包涵。”

    这话说来客气,也有小官小吏们从未被给予过的尊重,叫五人诚惶诚恐的同时,心里也升起几分被看重的满足感。

    山羊胡的中年男子说:“下官是都监,上差唤我刘都监便可。”

    八字胡是马司吏,另三人则是公使,都无品级,算不得朝官。

    赵白鱼:“怎么没见副使和其他人?可是去码头收税?”

    刘都监几人面面相觑,颇不情愿提及其他人,只含糊说道:“是去处理公务。”

    任何衙门都有复杂的关系,都会发生龃龉,实属寻常,赵白鱼便跳过该话题,询问日常公务。

    刘都监:“咱们衙门尚算清闲,便是到河道关口检查过往商船或拦截商人,向他们收取税钱便可。”

    “清闲?”赵白鱼狐疑:“京都四渠汇聚天下南北商船,沟通两江和陕西、京东、淮南,流贯京都府,遍通外省各地,每日漕船进出不下百条。本官记得光是去年打造的漕船便有一千二百余条,算来,漕运应是最繁忙的衙门才对,怎么反而尚算清闲?”

    几人面露尴尬为难之色。

    赵白鱼:“但说无妨。”

    刘都监:“我等人微言轻,为保全己身,只能听令行事,望大人莫怪。”

    赵白鱼:“小官小吏,身不由己,本官理解,不会怪罪你们。”

    刘都监看向左右,确定无人才告诉他:“大人应知,都商税务司设立时间不长,看似独立,实则受三司管辖。漕运此前是户部管理,五年前分劈出咱们这个衙门,虽然管府内漕运,但是户部对漕运的渗透,已是根深蒂固,漕船入京、出京,只需向户部知会一声,便可自由出入关口。”

    赵白鱼皱眉,坐上身后的太师椅,示意刘都监也坐下来:“慢慢说……户部怎么越权管到税务司漕运来了?他势力渗透再深入,也无权决定漕船进出。”

    “本当如此。”刘都监一脸苦恼:“但是大人知道咱们如何收取过往商船的税吗?是在桥头、水门、渡口或河道码头拦住漕船,通过清点货物来课税,可咱们人手紧缺,只能设置寥寥几个关口,哪怕随机抽选关口,或是在漕船必经桥梁处设关口,也没法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守在那儿,总有漕船逮着人不在的时候偷偷进出京都府。还有漕船会赶在我们去收税时加速过关,船过水无痕,既追不上,也没法追究,便只能在岸头‘望船兴叹’!”

    赵白鱼:“五年来皆是如此?”

    刘都监颔首。

    赵白鱼:“这说来也算是逃税……和户部有什么关系?”

    刘都监:“过往漕船只需向户部上供课税的六成便能自由出入京都府,自有人向他们通风报信,帮他们逃过咱们漕运设置的关卡。如果有贪心的船主连六成课税也不肯缴纳,就会被户部的人盯实,借税务司的手整得船主乖乖上供银子。”

    ‘自有人通风报信’是何人,赵白鱼大概有了猜测。

    赵白鱼笑了下:“官商勾结嘛。”

    刘都监赶紧:“嘘!大人,小心说话,隔墙有耳。原来的税务使、便是度支使杜大人,本也有心整顿,奈何户部势大,杜大人又是日理万机的朝中大臣,实在有心无力。”

    赵白鱼若有所思:“真想整顿府内漕运税收不难,嫌人手少,便雇多几个人,杜大人是三司使,还愁没银子花?苦恼有人通风报信,令漕船望风而逃……也不是没法子治。”

    刘都监惊奇:“有何法子?”

    赵白鱼刚要说话,忽见门口有一个影子矗立不动,便会心一笑,不答反问:“话说回来,漕船课税都叫户部挣去,你们每季度的税从哪来?”

    刘都监无奈道:“户部不会赶尽杀绝,他们会放过民船渔舟。”

    赵白鱼:“大鱼大肉吃饱了,就从指缝里漏点小粥小菜施舍。”

    刘都监:“谁说不是呢?”

    “明白了。衙门里还有多少陈年账务待处理的?”

    刘都监指着属于赵白鱼的办公桌说道:“需您过目的账本、卷宗都在您案头上。”

    赵白鱼来到红木桌前随手拿起本账本翻看,没过一会儿就扔下:“的确是清闲衙门,本官算来对了。”

    说罢伸了伸拦腰,打个哈欠便揣着手朝外头走。

    刘都监愕然:“大人,您这是去?”

    “啊对,那堆账本交给你,或者副使……随便谁都行,你们处理。我一看到那堆钱数啊、税收啊,我就头疼,反正本官没来之前,你们就处理得井井有条,以后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

    刘都监辗转于各个清水衙门,见惯混着过来的上司,新来的这位赵大人如此作态倒在意料之中,没人在了解税务司漕运衙门如此复杂棘手的腐败恶疾时,还能大勇无畏地撸袖子上场干。

    只是此前听闻新任上差是位刚正不阿的青天老爷,然而现实恰好相反,刘都监难免有些许失望。

    “下官明白。”

    赵白鱼走到门口,骤然转头问:“你们这儿不会有上差突击检查吧?”

    刘都监:“大人说笑了,您就是上差,哪来的突击检查?”

    赵白鱼笑了,“那就好。我还来对了,是个清闲衙门。”

    言罢就从后门走了,一连四五天没来点卯。

    ***

    “五天没到税务司点卯?”漕运税务副使再次询问:“你确定?”

    当日为赵白鱼领路的小吏肯定点头:“小的发誓,句句属实,没有一句谎话!咱们这位新任上差除了头天亲自来点卯,之后没有再露面,只叫小厮来点卯。衙门里的账本一本没看,全扔给刘都监,万事不管,像是真来走个过场。”

    “嘶……不太寻常。”漕运税务副使摸不透赵白鱼的路数,心里跟老鼠抓挠似的,万般不得劲。

    小吏:“大人,您何苦烦恼?上差昏庸糊涂,对我们不是好事?他要是一直糊涂到任期结束,咱们就该歌功颂德啊!这是天助我们,要叫我们发财!”

    “你懂个屁!”漕运税务副使拍着脑袋发愁:“赵白鱼不简单,五皇子那边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们小心注意他,千万防着他,绝对不可掉以轻心。如果他没两把刷子,五皇子能谨慎成这样?还叫我们最近收敛些,连往来的漕船都叫停,历届哪有这阵仗?便是度支使亲自来了,五皇子也没叫停漕船!”

    小吏:“有那么神?”他满头雾水:“我瞧着新任上差温温和和没甚脾气,他来交接当日,问了些情况,连连感叹是个清闲衙门,还说来对了,明摆着混日子来的……还一连几天没来点卯,惰怠至此,能是个良臣好吏?”

    漕运税务副使恨铁不成钢:“你不知道淮南大案?没在酒楼听说书说赵青天?”

    小吏讪讪:“小的,小的没钱去酒楼。”

    漕运税务副使瞪他:“得了吧!你是天天到赌场当散财童子去了!”

    小吏尴尬一笑,没好意思承认。

    “那……还盯着咱们这位上差?”

    “人都没来,盯什么盯?你到哪儿找他?”

    “那,那怎么办?府里的商人都在催,不能再耽搁了。这禁运一天,就少一天的钱,白花花的银子流进四渠里,小的实在肉疼。”

    “我不心疼啊?”漕运税务副使也觉得奇怪,完全摸不透赵白鱼:“究竟怎么回事?是不是真本事?是不是真青天?怎么没点动静?难道是五皇子惊弓之鸟,危言耸听?”

    一转身,漕运税务副使捶着手心说道:“我去请问过五皇子再做决定。”

    ***

    汴河、蔡河、五丈河和通惠河四渠贯穿京都,一共设置七个水门、十四座桥梁,每日大小船只往来频繁,河岸纤夫时常聚集,码头热闹,可从中窥见大景商业的繁荣昌盛。

    汴河西水门不远处的河岸上,头戴斗笠、一身布衣打扮,犹如渔民的赵白鱼正在钓鱼,已经坐了一上午,鱼篓里仅有两三条小鱼。

    左手素分茶,右手肉饼的砚冰来到赵白鱼身边说:“五郎,您这十来天到处钓鱼,郡王府里那只敦实的玄猫已经吃鱼吃到吐了。您到底还要钓多久的鱼?”

    接过递来的肉饼,赵白鱼说:“等我想钓的大鱼上钩了就行。”

    “啊?”砚冰看向平静的河面:“这河里有什么大鱼?”

    河面忽地泛起层层涟漪,明显颤动,便听水门那头有吆喝声传来:“开闸——”

    水门轰隆隆地打开,有载满货物的巨大漕船陆续进入京都,穿过与水门相对的拱桥,而无论是水门还是拱桥都无人拦下漕船收取商税。

    砚冰灵光一闪,连忙蹲下来压低声音说:“五郎,您说的大鱼就是指这些漕船?”

    赵白鱼:“总算出现了。”

    砚冰疑惑:“之前守过其他水门,都是些民船、渔船,可是数来也有十几艘官船过关,都缴纳商税和过关税,没感觉出问题,怎么今天西水门忽然进来这么多官船?”

    赵白鱼:“你再想想,之前的漕船和今日的漕船有何区别?”

    砚冰闻言仔细盯着过往的漕船许久,恍然大悟:“——是货物!之前的漕船没怎么装载货物,今日的漕船满当当的货物!”

    赵白鱼:“课税是以货物的斤两和种类来计算,盐铁、丝绸、茶和木材税率最高,其余次之。前几天的官船是用来试探我的,熬了十几天终于忍不住了。毕竟一天不开张,丢的是大把大把雪花银,能忍十来天,实在是看得起我。”

    砚冰掰着手指头算:“朝廷规定漕船最小规格得是二百五十料,我瞧就这当下过水门的漕船得有二十艘,每艘起码五百料,如果都是非免税货物,仅看重量就是一笔不小的税。”

    漕船即官船,料为大景重量单位,二百五十料约等于十七吨,而五百料约等于三十五吨,而商船课税分为关税和胜钱,其中关税按船只重量来计算收费。

    关税不是商税里的大头,一艘三十五吨的大漕船最多收四五两白银。真正的大头是胜钱,即以商船所载货物价值来计算,抽取百分之二的税率。

    假如一艘漕船运送价值一万两的货物,便要交二百两的胜钱。京都府一天来往上百条漕船,便能收到两万两税,一年至少七百多万两白银税。

    当然这是粗略估算,大半漕船运送粮食,在免征税行列里。

    “不过每年估算也能征收到四五百万的白银税。”

    然而朝廷每年总收入也不过二三千万两,去年京都府漕船课税仅三十万两。

    “嘶——”砚冰倒吸口凉气,“好多钱。商船就在眼前,咱们赶紧拿官防印信到前头拦下来!”

    “急什么。总得卸货?总得出京?还有码头和下个水门能逮他们。更何况这种事得长期发展,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儿。”

    砚冰:“就不管今日的商船了?”

    “怎么不管?一天数千上万两的税呢。”

    “通知公使过来?”

    “税务司漕运衙门里头超过一半人和户部勾结,现在去就是通风报信。”赵白鱼收起鱼竿和鱼篓说道:“走吧,去牙行雇人。”

    ***

    漕运税务副使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看到码头跑回来的小吏便赶紧问:“如何?”

    小吏气喘吁吁:“风平浪静,一切顺利!今日共有一百二十条漕船入京,其中五十条船运载免税的粮食等物,而剩余七十条漕船运载玉石、瓷器和盐茶等物,就今日的税收,按大景律课税税率的六成,少说也能入账七万两。”

    漕运税务副使眼神锐利:“知道你算账本事强,但是有些话该烂死肚子里就烂死下去。”

    小吏哆嗦了一下,低头回:“小的明白。”他该用黑话来说的。

    如果赵白鱼在场,大约会惊讶他估算得太保守。

    他算法是每艘船运载货物约一万两,而实际这些南来北往的船只会运载玉石、盐、茶甚至是黄金等珍贵之物,一艘船总价少说也是五到十万两。

    当然并非每天的税收都这么高,这是因为漕运停了十几天的商船,全部累积到今天,确定无事才开漕运。

    一年中至少有三百天胜钱日入账不到一万,但总的,也有四百近五百万两白银入账。

    漕运税务副使:“我之前从殿下那里回来,叫你盯着郡王府……可有情况?”

    小吏为难:“小郡王到底是西北战无不胜的将军……咱们的人离太近都被发现,被扭送到官府去了。不过!郡王府三条街开外的每个路口都有咱们的人死死盯着,保准一只苍蝇也飞不过去!”

    “……”

    三条街开外还敢担保苍蝇飞不过去?

    漕运税务副使按着太阳穴艰难地说:“算了。不靠谱,我这心里不太安定,突突地跳着。不成,我得做两手准备——你赶紧将那些商船对应的货物总价和商人名字都给我,我去趟三司。”

    小吏不解副使的焦急,只照做。

    ***

    七十艘商船分别在府内七个码头停靠卸货,一直忙碌到暮色降临,码头不远处的小摊和酒楼客栈都支起灯笼,于寒风中伴着食物的热气大声叫卖,倒是生意兴隆。

    船主不时大声呵斥:“快——搬快点!小心手脚!当心里头的货!那都是珍贵的宝物,损坏了一件两件,卖了你们也赔不起!”

    码头纤夫吆喝着拉扯商船靠岸:“嗨!嗨哟嗨!嗨!”

    便在这时,有一帮人穿过小摊、酒楼,飞快包围码头,七1八个船主虽受到惊吓,但多年来平安无事,早已有恃无恐,拨开人群冲到前面怒斥:“你们是什么人?”

    “都商税务使赵白鱼!”

    执火把的人群散开,身着官袍的赵白鱼从中间走出,看着船主笑说:“管漕运,收税的。”

    话音一落,笑容一收,赵白鱼喝道:“把人全给我带回去!”

    船主未动,他们身后卸货的人便向前一步,满脸地不服气。

    赵白鱼眸色一沉:“怎么?想当乱党,违抗执行公务的朝廷命官?”

    船主拦下后面的人,纷纷向前:“我们跟大人您走,但是大人可要想清楚了,您眼下拦的是什么人的财路!”

    赵白鱼温和一笑,像个只会拿笔而未见过血的书生:“不劳您多虑。”

    “带走!”

    ***

    相同的情况同时发生在其他六个码头,七十条船的货物被扣在码头,船主都被带回都商税务司,沉寂多年的后置房亮如白昼。

    另一头,围观目睹船被扣、人被抓的小吏连滚带爬扣开五皇子府的大门,将此事告知。

    彼时税务副使已将来意告知,闻言惊得站起:“果真出事了?我就知道那新任的税务使不是吃素的,他一直隐忍不发,留待时机,就等今日抓个现行!”

    随即,他看向五皇子:“殿下,咱们赶紧出手,让户部给通关文凭,就说这批货已经在别处给了税。”

    五皇子瞟他一眼:“还用你说?本王料到赵白鱼一上任必会找事,果不其然。还好早做两手准备,来人——”

    五皇子门下参谋拿着一个盒子进来,五皇子示意税务副使把盒子拿走。

    税务副使:“这是?”

    五皇子闭眼,一副肉疼的表情,咬牙切齿:“塌房税!就说那批货都交了塌房税!”

    所谓塌房税即商人长途运货,到地方后不能及时脱手,又付不起长期租赁大型漕船的钱,不能长期存放于船舱里,容易造成较大损失,于是由官府出面,在码头附近修建仓库,可将仓库租赁给商人存放货物。

    商人可以选择在行船过程中交关税和胜钱,也可以选择将货物存放至仓库时,交足货物总价的百分之三税率,称为塌房税。

    如果交了塌房税则不必交胜钱,反之交了胜钱便只需支付少量租赁仓库的钱,因此塌房税本质也是通关文凭。

    税务副使闻言喜不自胜:“殿下未雨绸缪,聪明赛诸葛!”

    “等等。”五皇子可不会就这么算了,吩咐几句:“今晚后写份折子参奏赵白鱼行事莽撞,还有玩忽职守,一连十数天没到岗位点卯。”

    “卑下明白!”

    目送税务副使离开,五皇子掩饰不住肉痛的表情,七万两白银没法进账不说,还得倒赔十万两!

    赵白鱼啊赵白鱼,当真和他犯冲吗?

    才到新衙门十几天就叫他破财。

    人说破财消灾,怎么他破了财,没法消灾呢?——

    作者有话要说:

    1、

    漕船官船。

    课税方式:关税+胜钱。

    关税:按照船只重量过关卡时收费,类似现在的高速站收费。

    胜钱:按照货物多少收税。

    课税方式是我自己的设定,因为我查了很多资料都不太详细。

    北宋商船课税叫胜钱,属于杂税,然后正税主要两种,叫过税和住税。住税就是对有店铺的商家收税,税率3%。过税就是对流通的货物收税,税率是货物总价的2%。

    我查商船税,没有特别详细的资料,就结合北宋的收税方式和明清的收税方式设置成:商船货物运输税关税+胜钱。

    关税收税不高,胜钱即货物总价的2%,占大头。

    这个设定可以稍微了解下,和两江的案子有关。

    2、

    另外就是这个时代的官衙、朝官设置其实都是按照我剧情所需而设置,真实历史是,有些朝官和衙门并不是同时有的,有些是南宋才设置的,有些虽然都在北宋但是是不同时期设置的。

    3、

    塌房税是明清才有的,北宋没有。

    北宋是商业税才刚起来的时代,初期不太完善,地方收税乱得一批,杂税也是乱七八糟的。

    第53章

    都税务司后置房。

    火把明亮, 四周围都是着短打衫的成年男子,中间则是被带回来的七十名船主。

    赵白鱼拿出他从京都府各个水门调来的账本, 翻开来看, 随口念出一个名字:“五百料的漕船交了四两关口税、三两过桥税,运的是一批总价八万的南诏玉石,按律需交一千六百两胜钱……还没交吧?”

    那船主脸色难看,却不说话。

    他不说话没关系, 税交上来就成。

    赵白鱼:“东南沉香、安南老山檀, 品质上佳……广州港来的漕船?装了三艘五百料的漕船, 算来这税得是那批南诏玉石的两倍。”

    抬眼望向眼前这批商人, 他们脸色阴沉,却无几分惊惧, 俨然是有恃无恐的姿态。

    赵白鱼忽地沉下脸色:“砚冰!”

    砚冰出列:“大人有何吩咐?”

    “备好笔墨纸砚和算盘, 请诸位今日把税都结清。本官亲自监督诸位把税交了,什么时候把税交齐,什么时候走!”

    砚冰立即叫人从里屋搬出书桌、笔墨纸砚和算盘,坐下来,随意点了个船主:“您请过来把税结了吧。”

    被点名的船主不动,梗着脖子站在原地,瞪着赵白鱼吭吭哧哧半天才说一句:“我要见你们漕运衙门的税务副使。”

    赵白鱼上前, 疾言厉色:“堂堂五品朝廷命官比不得八品下差,不配喝令你交税不成?如今本官是奉旨办差, 依照国法亲自请你们交税,你们推三阻四,还得看人才肯交?你们因何而交税?是看陛下, 看朝廷和国法,还是看一个八品税务副使的脸面交税?!”

    船主被质问得连连后退, 求救似地看向其他人,但赵白鱼挡在他面前。

    “别看了,这里眼下是本官做主,就是陛下亲自到场也不能阻止本官依法办事!”赵白鱼拨弄手腕上的佛珠,语气冰冷:“早点把税交上来,早点离开,你们不希望货都烂在码头上吧。这耽搁一天都是白花花的银子流进四渠里,我都替你们肉疼。”

    船主们双手垂在身侧,低头不语,颇有负隅顽抗、消极应对的意思。

    “不见棺材不落泪!”赵白鱼动怒:“既如此,便耗着,看是本官先耐不住还是你们能眼睁睁看货物烂在码头那儿!”

    话音刚落,便有一道陌生的声音传来:“赵大人好威风啊!下差在中庭便被您刚正不阿的声势震慑,如若不知实情,还以为您是什么不畏权贵的再世贤臣!”

    人群分开,一个身着文官袍的中年男子走出,身后则跟着眼熟的小吏和另一个不认识的中年男人。

    此时风闻税务司闹出的动静而起夜匆匆赶来的刘都监从后门钻进来,一见这场面吓得腿肚子直哆嗦,仍然强忍恐惧之色挪到赵白鱼身侧,压低声音说:“大人,这位是五皇子府里的杨参谋,右后边那位就是咱们衙门里的税务副使。”

    搬救兵来了?

    果真消息灵通。

    赵白鱼坦然自若:“杨参谋来此,是奉五皇子命令、还是借户部的名头来插手我漕运衙门的事?”

    杨参谋冷笑了声:“赵大人小诸葛、小青天之名,卑下如雷贯耳,哪敢借什么名头以权压您?不过是五皇子风闻府里几个码头闹出大动静,怕影响京都民生,特遣卑下来看看罢了。”

    环顾一圈,他问:“敢问大人,这是做什么?”

    赵白鱼有所防备,到底是有些摸不透对方来路:“本官按律课税。”

    “原是为这事?我当是为了什么,值得赵大人带人围了码头,还将这些商人都圈到税务司来,闹出这么大动静居然是为了这事儿?”杨参谋啼笑皆非,装模作样地指着院里几十个商人说道:“不是我说你们,人赵大人是为国家、为朝廷办事,按律依法课税不是寻常事?亏你们当了几十年的商人,经常跟课税官吏打交道,什么阵仗没见过?怎么还能被青天大老爷吓成这副德行!”

    院里几十个商人面面相觑,虽然杨参谋是为他们而来,但这番话说得他们云里雾里,猜不出杨参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杨参谋:“哎呀,你们忘了你们在户部这儿交了塌房税?租赁条子都盖了户部的章,就等你们落地发还,怎么被赵大人一吓就忘记这事儿了?”

    塌房税是什么?

    赵白鱼满心不解,但没表现出来,冷静地看着一众商人从紧张、惶惑到如释重负,脸上挂满轻松的笑容,同杨参谋拱手说笑。

    刘都监在赵白鱼耳边解释何谓塌房税,赵白鱼心里一动,颇感惊奇,这种港口租赁货仓进而交税的方式倒有些像现代海运模式,没成想在商业萌芽的大景竟早就进化出该模式。

    大景重视商业,商品经济繁荣,开创出前朝未有的最大规模的商业税,因是前所未有之举,商税有正税杂税之分,其中杂税繁杂,甚至出现不同省份、州府有不同的杂税名目现象,而赵白鱼到底是新官上任,看漏一些交税名目倒不奇怪。

    漏了一个塌房税,反被抓住话柄,落了下乘,赵白鱼自然认输这一局。

    杨参谋踱步到赵白鱼跟前,笑着说道:“赵大人当真是贤臣能吏,这刚走马上任不到一个月就急着办大案,您就不歇歇吗?淮南大案时,您出尽风头,全身而退,过去不到半年您又干出惹眼的事儿,不累得慌吗?”

    赵白鱼:“为百姓做事是我的崇高理想。”

    杨参谋被噎到,说实话当官的见多满口‘为国为君为民’,实则结交朋党、大肆敛财之人,的确第一次见到赵白鱼这种言行如一的人。

    但他不会敬佩,只会反感。

    “赵大人,您太较真了。”杨参谋不认为赵白鱼能在官场走多远,他带着居高临下的规劝语气说道:“之前是杜度支担任您这官职,他熟悉三司,天下税收名目三千,条条在他心中,可他为何不敢对漕运衙门大刀阔斧地改革?您知道原因吗?”

    “愿闻其详。”

    “素闻大人聪明绝顶,您还是慢慢琢磨吧。”

    言罢,杨参谋浅笑着离开。

    一众商人跟着离开,经过赵白鱼身边时还冲他翻白眼,阵阵冷笑,有一个脾气爆点的,还啐了口。

    砚冰怒极:“你敢羞辱朝廷命官?”

    那商人无赖地回道:“喉中有痰罢了。大人若觉得小人吐痰侮辱了您,但将我捉拿进大牢便是。”

    砚冰气得脸绿:“你!”

    赵白鱼拦下砚冰,而商人讥笑一声便大摇大摆地离开。

    砚冰颇感委屈:“五郎,咱们被摆了一道!”

    赵白鱼笑了,“我也不见得就输了。”

    砚冰:“您不生气啊?我看他们那幅得意洋洋的嘴脸就气不打一处来,明明是他们逃税成性,您是职责所在,到他们嘴里您变成沽名钓誉贪功之人!”

    赵白鱼的确心态平和,连刚才质问那批商人时表现出来的怒气也是表演。

    “以前当少尹,官小,人微言轻,上受气下受难,比现在难多了。”

    砚冰咕哝:“能一样吗……那会儿您是七品芝麻官,现在是五品京官,连代天巡狩的钦差都当过,背后还有临安郡王撑腰,怎么还得受那群人刁难!”

    赵白鱼听着这话,脸色一瞬严肃:“砚冰,如果你还想跟在我身边学点东西,思想和态度最好摆正!”

    严厉的语气吓到砚冰,讷讷地说:“知、知道了。”

    赵白鱼:“去给那些工人发钱,今天就到这儿。告诉他们如果还想再挣钱,明日辰时到后门那里等,还有本官承诺他们会先结工钱。”

    “知道了。”砚冰赶紧去办。

    赵白鱼看向正悄悄转身想跑的税务副使:“劳副使留步。”

    税务副使讪笑:“下官见过大人。”

    赵白鱼走过来,绕着税务副使打量,脸色平静,偶尔流露一丝玩味,叫税务副使捉摸不透还心惊肉跳,浑身难受。

    “大人可是有事吩咐?”税务副使小心翼翼询问。

    “没事。”赵白鱼站定在税务副使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就是突然发现什么人都不能小看,他就是一只蚂蚁、一粒米都有不可小觑的用处,尤其是底下一些老吏。别看他们官小,好像一辈子没前途似的,其实聪明得很,那腰包里的油水刮一刮,比一些五六品京官还丰厚。”

    税务副使勉强笑:“大人说笑了。”

    赵白鱼:“我又没说你,你紧张什么?”

    税务副使擦头,连连赔笑:“下差急着赶路所以热、热出汗,不是紧张。”

    赵白鱼笑了,“劳副使大半夜赶过来也是继晷焚膏,爱岗敬业,难为你一把年纪还让你白跑一趟。这样吧,我明天还雇佣那帮工人,你帮我给他们记名字、发牌子。对了,我还承诺提前结工钱。”

    税务副使连连点头:“敢不从命。敢不从命。”听到最后一句愣住,“那、那工钱从哪来?咱们衙门能支使的银子不多,经不起这么耗。”

    赵白鱼:“你先帮我垫付。”

    “啊……啊?”税务副使如丧考妣,以为是新任上差从杨参谋那儿吃瘪便找他撒气,因此不得不听话,沮丧不已:“敢不从命。”

    那头砚冰已经遣散工人,赶紧跟在赵白鱼身后,而刘都监也被叫过去,三人一块儿从后门离开。

    赵白鱼:“我得劳烦刘都监将漕运衙门所有商税还有底下一些巧立名目的杂税都教我。”

    刘都监摆手:“哪谈得上教?大人想知道,下官倾囊相授便是。”

    赵白鱼:“我明日来找您。”

    刘都监点头,同他们分别后,原地搓着手,这才觉得寒夜冷飕飕,因而裹紧衣服不住摇头:“原来此前是扮假象麻痹……并非来混日子,也许这漕运衙门真有风生水起的时候。”

    另一头,赵白鱼沉默地走出很远一段路才对砚冰说:“明日你别跟着我。”

    砚冰如遭雷击,心慌地祈求:“五郎,我知错了,我今天脾气太冲动,还有了踩高捧低的心态,以后绝不这样做,您别赶我。”

    赵白鱼无奈:“我是让你到市井、天桥,或是城郊破庙,找那些整日游手好闲的浪荡儿,或是出入十里八乡的游侠儿结交。”

    不是不让他跟着办事就行。

    砚冰松了口气:“多数是些地痞流氓,找他们干什么?”

    “地位再低贱的小人物也有其意想不到的作用,不要以貌取人。”赵白鱼揣着手,任寒风吹起宽大的袖袍和衣角,一步一步向前行,慢条斯理地教砚冰:“一品大员如何?九品芝麻官又如何?平头百姓如何?下九流又如何?能将人区分三六九等唯有善恶,而非出身地位。我现如今是五品京官,可头顶还有更大的官,官大一级就能压死人。今日之事,是我棋差一招,任我背后有谁撑腰都不可能越过国法,真有心想整死我的人不会因此忌惮我背后的权势。”

    “你当今日那群商人为何敢给我颜色看?概因为他们背后撑腰的权势比我大,所以有恃无恐。而我此举有断他们财路的试探,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官场不为财来,有所顾忌,尚且瞻前顾后,但钱财于商人而言就是命!即便我是天潢贵胄、一品大员,只要断了别人财路一样会被底下这群商人逮着机会咬死。蚁多咬死象,别小看为财而食的商人。”

    砚冰若有所思:“您是教我别因身份、官职的高低而小看任何人,也不必太在意商人们对您的不敬,因为我们做的事是断他们的财路,被敌视才是常态……可是就任由他们欺负?”

    赵白鱼:“商人重利,见风使舵,我毕竟没有真的断他们财路,他们会见机咬一口但不会拼命。”

    砚冰:“可是这次没有抓到商人把柄,反被将一军,必然打草惊蛇,接下来该怎么办?”

    赵白鱼:“现在是我和户部隔空斗法,逼那群商人选边站。”

    砚冰:“啊?什么意思?”

    赵白鱼:“你明天……”

    细细述说计划,砚冰不时点头。

    路尽头,夜色茫茫,马蹄嘚嘚,赵白鱼抬眼望去,却是从校场回来的霍惊堂。

    砚冰机灵地说他有事先走一步,于是快步溜走。

    霍惊堂下马,同赵白鱼并肩回府。

    赵白鱼:“校场很忙吗?”

    霍惊堂:“新招进一批禁军,要培养成内廷禁军,还想从中挑选能到西北挑大梁的继任者。”他掀唇,颇为不屑:“痴心妄想。”

    赵白鱼不想猜他这句‘痴心妄想’是送给谁,只是询问:“不会是接手靖王手里的那支西北兵?”

    “嗯。”霍惊堂:“郑国公府和东宫都在争,却没想过天子乐不乐意给。”

    赵白鱼忍不住:“是有点异想天开。世上哪来那么多如你一般的天生将才?还叫你亲去挑选、培养,却不知是看得起你,还是看不起你。”

    霍惊堂本是有点冷漠的心态因赵白鱼无自觉地替他打抱不平,而骤然放晴,忽然觉得父爱算个球,长不大的小屁孩才想要。

    “你最近也是早出晚归,新衙门有这么忙?”

    赵白鱼将今日之事告诉他:“漕运商税利润可观,如果能稳定交由税务司处理,朝廷每年或可多出数百万两商税。而且京都府有带头效应,能警醒下面十八个省,保守估计至少可以多出千万两商税,常年亏空的国库和内库便可得到缓解,也能缓解农耕百姓们自开朝以来便屡创新高的沉疴赋税。”

    大景商税制度不够完善,还是以土地税为主,随天灾人祸和战事频发导致赋税年年加重,百姓早就苦不堪言。

    赵白鱼也是希望能狠抓商税,缓解一下劳苦大众的土地税。

    “漕运商税恐怕不太好抓。”

    “你有所了解?”

    “不仅是陛下窥见商税带来的巨大利润,底下人也看得见,尤其负责商税的官吏,白花花的银子经他们手过,谁能不心动?官商勾结,盘根错节,就府内户部和商人关系密切这事,只是大景朝的冰山一角,其他地方譬如两江、广州港,腐败成风,陛下不是不知道,只是痼疾难除。当然我扯远了,说回你遇到的这事儿,霍老五底下的人说的话不假,杜工先兼任税务使三年不敢有改变,概因漕运不止和户部有关。”

    “嗯?”

    “那些商人是京都世家或是京官的爪牙。”

    赵白鱼:“大景朝官禁通商。”

    “五服开外即可。找五服之外的子弟在外行走,帮忙打理商业,暗地里给予方便之门,实属寻常。”

    倒也是。

    现代官吏不必五服开外,子女或父母就可以通商。

    不说远的,秦王的远房表兄不就私底下经营府内赌场酒楼?

    赵白鱼沉默着继续前行,猝不及防地听到霍惊堂说:“郡王府也有。”

    “什——!”赵白鱼扭头看向霍惊堂,难掩眼里的诧异。

    霍惊堂平静地告诉他:“前朝奢靡,今朝取之为鉴,虽然禁华章之风,但私底下攀比宅院大、奴仆多,光靠俸禄和名下土地养不起这么多人,而皇帝的赏赐大多不能发卖,谁都不想坐吃山空,只能想法子钱生钱,从商就是来钱最快的法子。”

    赵白鱼恍然大悟:“怪不得。”

    怪不得天子脚下,漕运商税如此巨大的利润还能被贪墨而无人敢揭发,因为事关己身,谁都不干净。

    霍惊堂突发奇想:“小郎会为了我徇私吗?”

    赵白鱼满头雾水,表情奇怪地反问:“为什么要徇私?找别人帮你经商又不犯法。至于帮你通商的人有没有将六成税交到户部,借此逃税……我没打算追究漕船过往逃税记录,况且根本追究不了。我只是想在我在任期间保证漕船商税都能经过我的手流向国库,同时确保卸任之前,至少能建立一个比较稳定的漕运商税系统,遍及全国,不要求必须清廉,能有四五分商税流进国库,减轻百姓赋税之苦就行了。”

    他从没把自己当成狂妄自大的救世主,妄图以一己之力撕破腐朽陈旧的封建制度,只是希望在能力范围之内尽可能做能做的事罢了。

    上任新官伊始,赵白鱼的目标始终明确,即保证将漕运商税从户部那儿转移到税务司,从没想追究漕船过往逃税记录。

    原因有三,一是没记录没证据,根本追究不了。二是漕运商税相关律法本就有诸多漏洞,前朝的剑尚不能斩本朝的官,等他补足漏洞,还有人再犯,再追究便是。三是按霍惊堂这说法,恐怕真能牵扯出不少人。

    就跟三省六部欠内库的钱已是常态,属于政治体制遗留问题一样。

    有些人本意不是想逃税,只是随大流,人微权轻,不敢违抗。

    “不过郡王府有需要用到漕船的生意吗?运输什么?别人我不敢说,但你会逃税?”

    他管的是漕运商税,如果郡王府没有漕运通商,那就是他管不到的,也和户部勾结不到一块儿去,自然而然没有所谓的逃税了。

    “运过粮食和柴火。”

    “免税。”

    “没有了。”

    赵白鱼乜着霍惊堂:“你耍我?”

    霍惊堂笑说:“是望小郎怜爱。”

    就外表而言,霍惊堂霞姿月韵,而今日穿着紧袖窄袍,外罩一件墨蓝色鹤氅,衣角被夜风扬起,沉静不语的模样像要羽化归仙,但一开口就像是红尘烙印最刻骨的逍遥自在人披着世外仙人的皮。

    这般人实不知受何影响,明明是礼教森严的封建社会中的位高权重者,应该比谁都在乎脸面,却能对着自家小郎君大言不惭地祈求怜爱。

    “哪有你这样……”明明是现代人的赵白鱼在这时却比霍惊堂迂腐,低声呵斥:“闺房乐趣怎能搬到大庭广众下来说!”

    霍惊堂做作地环顾四周:“哪有人?哪来的广众?何况盼望小郎君怜爱和偏爱是天底下所有夫妻都向往的愿望,你我俗世夫妻,怎能脱俗?”

    赵白鱼:“……”

    没霍惊堂这份能屈能伸的心态,何必与他争长短?

    算了,随他。

    霍惊堂唤他:“小郎。”

    赵白鱼眼角余光瞥着霍惊堂,后者无声地催促。

    叹气。

    赵白鱼无奈:“要是你坐牢,我陪你把牢底坐穿。”

    这怜爱说得充满晦气。

    令赵白鱼惊诧的是霍惊堂很满意他的回答,虽然表情看不出多大变化,但是通身愉悦的气息就是能被他感知到。

    “……”

    就很与众不同。

    ***

    翌日。

    税务副使准时到税务司后门,臭着脸登记这群牙行来的工人,大约两百来人,都是特意挑选出来的身强力壮之人。

    明显是工人头子的老汉腰间别着旱烟,一瘸一拐来到税务副使跟前说:“赵大人昨日允诺我们开工前结算工钱,辰时开始算,您该结算了。”

    税务副使:“多少?”

    老汉:“每人一百五十文,这里有二百一十五人,帮您抹了零头,便是三十二两白银。”

    税务副使瞠目结舌:“这么多?!”

    老汉:“已算便宜了许多,平时都是在码头搬运卸货的青壮年,一日能挣二百五十文。”

    税务副使肉疼得不行,下意识看向砚冰,后者失神地观察手指尖,无动于衷。

    税务副使不由连连抽气。

    在老汉声声催促下,税务副使回头看向刘都监等人:“我钱没带够,要不你们帮垫——”

    话没说完,刘都监等人就找借口跑了。

    税务副使没法子,只能咬紧后槽牙付钱:“赵大人究竟雇你们做什么?”

    老汉瞟了眼砚冰,不语。

    砚冰猛地回神:“哦对,咱们衙门不是缺人?大人雇佣他们到府内各个关口、码头查看有没有漕船出入京都府,发现一艘拦一艘。大人还让他们代为衙门公使,向漕船课税。”

    税务副使忍不住嗤笑:“别说我没提醒,以前不是没人试过这法子,可是十天半个月下来也拦不到七八艘漕船,收不到百两的税,赵大人敲锣打鼓一番折腾下来,恐怕撑不过一个月。”

    “没关系。”砚冰无所谓:“我家大人说了,这法子在别人那里不管用是因为人手不够,盯守时间短,所以我家大人打算雇佣足够多的人,一天十二个时辰把京都府的七个水门、十四座桥,还有七个码头都盯实了。不用盯一个月,只消半个月,府内的商人们就坐不住了。”

    税务副使嘲讽的笑凝固在脸上,失神喃喃:“衙门穷,经费耗不起……”

    “大人不是让您先垫付吗?”砚冰奇道。

    税务副使顿时脸色苍白,呼吸急促。

    “劳副使怕我家大人不替您奏销?不用怕,等上半年咱们衙门的商税满百万便有足够补还你这次花费的存留。我家大人还说,如果商税收取顺利,届时必定上表陛下,表奏劳副使您在其中的付出,您的功劳绝对占八成。您放心,我家大人最不好抢功……”

    一日三十二两,半个月便将近五百两,他就是家有金山银山也经不起这么耗!

    就税务司漕运这破衙门能拨到多少经费?

    一年不足千两!

    如何补还他贴出去的钱?

    如果十天半月不见成效,是不是还得继续把钱洒出去?

    还半年收百万两的商税……那当朝二品大员杜工先掌了三年漕运,去年也才收到三十万两的商税,赵白鱼怎么敢如此大言不惭!

    谁给赵白鱼的底气?

    是他垫付的银子吗?

    税务副使越想越气,五感逐渐模糊,隐约听到赵白鱼那厮的狗腿子说了句‘劳副使您是不是高兴坏了?多少人想要的机遇,我家大人特地送给您,真是十分看重您啊’,陡觉喉口一甜,眼一翻,天旋地转,就此昏死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小鱼:陪你牢底坐穿。

    老霍:愿意陪我坐牢……他果然很偏爱我!

    ——

    税务副使:谁给赵白鱼的底气?是他垫付的银子吗?

    小鱼:是的。

    第54章

    连续多日雇佣两百工人, 整日在码头、水门和桥梁处徘徊,不需要做什么苦力活, 只稍盯着来来往往的漕船, 盘查是否交了商税便可。

    如果没交商税,则将人带到税务司漕运公使面前,交由他们登记,当场敲着算盘计算应交税收数目。

    自赵白鱼前几日在码头闹的那一出之后, 府内商人闻之色变, 纷纷暂停漕运, 还是有人心存侥幸, 结果无一不被抓个正着。

    府内商人闻风而人心惶惶,他们的货耽搁一日, 损失的钱财不可计数, 看赵白鱼这阵仗怕不是要和他们打持久战。

    他那破漕运衙门耗得起,他们小本经营压根耗不起!

    于是隔三差五有人求见杨参谋,想通过他向户部说明情况,他们交了六成的胜钱给户部,没道理户部在这时当缩头乌龟,户部应该私下和税务司漕运衙门商量,尽快解决此事才好。

    但户部始终没动静, 杨参谋只说他们已经在想法子,让商人们稍安勿躁。

    赵白鱼是隔空和户部斗法, 户部隐忍不发,没回应不代表没动静。

    如此说辞,商人们不太能接受。

    他们是神仙人物, 稳坐泰山,目光长远, 能决胜千里,可税务副使是小人物,腰包耗不起。

    连续支付七日的工人钱之后,税务副使扛不住了。

    他思来想去,决定求见赵白鱼,可是赵白鱼就是要他急,压根不可能主动见面,税务副使因此连郡王府的大门都没敲开过。

    他又想守株待兔,但赵白鱼不来点卯,连个鬼影都见不着。

    据杨参谋所说,御史台已经参了赵白鱼一折子,道他日日不到漕运衙门,实是玩忽职守。

    结果朝中有大臣替赵白鱼说话,说是人虽没到衙门,但亲身上阵,顶着寒风到水门码头多地办差,可谓鞠躬尽瘁。

    一遭你来我往的推拉下来后,元狩帝不痛不痒地斥责赵白鱼坏了朝官点卯的规矩,但又夸他的确尽忠职守,告诫朝官有时候不必太墨守成规。

    如此一番表态,面面俱到,无论哪方人的情绪都被照顾到,且无人受罚,此事迅速翻篇。

    税务副使得知结果,难受得大病一场,告假在家,还想借此躲过上差的‘先帮忙垫付’,结果砚冰带着两百多工人挤进他的宅院里,闹得左邻右舍怨声载天,妻儿因此恼得回娘家。

    苦不堪言的税务副使身子好转些许,府内的商人就找到他诉苦。

    “大人,您快想些法子,自打这位赵大人上任,咱们各家商号的货已经停放将近一个月,实在是消耗不起。如果户部不能尽快解决这件事,还恕我等投向漕运衙门,大不了补上那四成胜钱,总比血本无归来得好。”

    “那怎么成?”税务副使脱口而出:“诸位和户部关系密切,合作多年,难道还不了解户部的本事?何况这一遭认输,往后都得多交四成胜钱。便说云老板您,您家每年往返南诏得有三十来趟,每趟下来得多交近两万五白银税,这年复一年,可是笔不小的数目。”

    那云老板闻言也是心疼:“这不是眼下情状艰难吗?如果我等能看到点破局的希望,自然懂得怎么选择。可是户部瞧着没什么动静,我等心里实在没底。”

    其他商人们纷纷附和。

    税务副使:“你们再撑多两日,我同杨参谋商量。”

    说曹操曹操到,杨参谋推开门说道:“渡口、水门等地已经打点好,今晚子时分别从四渠出发离开京都府。记住无论岸上何人阻挠,你们充耳不闻便是,扬帆起航不必停留,各个关卡守卫士兵会配合你们。”

    闻言,众人喜上眉头,各自回去打点好货物和漕船,待时间一到,立即出发。

    ***

    府内商人的行动都很隐秘,刻意防着牙行工人们,而工人们只在固定地点徘徊,自然没发现这番动静,但是瞒不过府内四处游荡的浪子和游侠儿。

    甫一有动静,立即有人来报。

    砚冰将此事告知赵白鱼:“看架势不小,果然熬不住!我这就找牙行召集更多人,今晚去抓大鱼!”

    顿了下,忽地想起塌房税,砚冰有些忧心:“他们不会又有两手准备,让我们再次扑空吧。”

    “上次七十条船就让户部损失至少十几万两,加上这一个月下来没有商税入账,损失太大,不可能还用塌房税这招数。”赵白鱼摩挲着佛珠若有所思:“府内的商人都动起来,今晚怕不是得有百来艘漕船出京。敢一下子豁出这么多漕船,怕是有备而来。”

    旁听的刘都监动了动嘴唇,想说些什么,心理犹豫片刻后还是选择沉默。

    赵白鱼留意到他的脸色便问:“刘都监有话说?”

    刘都监踌躇:“实不相瞒,在度支使兼任税务使之前,还有一位路姓大人担任过税务使,主管漕运,不到半年就被撸下来。当时也如您这般大刀阔斧,可惜太过激进,被人逮着错处贬出京去。他当时也雇人盯着水门、码头等地,那群商人逗了他几天,某天夜里忽然召集数百艘漕船,纷纷扬帆起航,势如破竹,而那位大人带了大量人手追到码头、渡口处,无能为力地看着漕船远去。”

    砚冰觉得奇怪:“漕船出京必然经过水门等地,只稍关闸,或是放浮舟,拦住去路不就成了?”

    刘都监面露无奈之色:“问题就在于此,水门、浮舟和桥梁等场务平日被喂饱,时常睁只眼闭只眼。当下大人您和户部斗法,场务仿佛谁都不偏帮,就是等户部上供。我估计已经被打点好,今晚无论谁去,场务都不会关闸放浮舟,而是当没看见似的,大开方便之门。就算大人亲自到场,也无分1身之术,只能看一个口子。”

    砚冰愤懑:“阴险无耻!”

    刘都监:“其实大人能将那群人逼停漕运一个月已经是无人出其右了,之前那位路大人仅坚持八天,衙门里的公费便撑不住,到年底的奏销又被故意卡住,以至于亏空严重,便被抓住这个把柄联名参奏。”

    砚冰庆幸:“还好这钱是叫劳副使出了。”

    赵白鱼深以为然:“劳副使劳苦功高。”

    刘都监嘴角抽抽:“……”惯来嚣张度日的劳副使身心遭受严重打击,已然卧病在床多日,‘罪魁祸首’倒是先行感谢上了。

    ……不过的确大快人心。

    “漕船一旦扬帆,离开码头、渡口,出了水门,便是天高海阔,再无法阻拦。而牙行那帮工人虽然身强体健,到底血肉之躯,没法和大船抗衡。”

    赵白鱼抿唇一笑:“也不是没法子。牙行的掮客人脉广阔,神通广大,砚冰,你去找那位腰间别旱烟的老爷子问有没有废弃的船体和长铁链,能不能在两三个时辰之内,将废弃船体拉到水门之外的渡口处。还有我要能横渡四渠的长铁链,如果没有这么长的,能拼接起来也可以。”

    “行。”砚冰疑惑:“不过要长铁链做什么?”

    赵白鱼:“做简易河锁。”

    刘都监和砚冰面面相觑,都不知河锁为何物。

    ***

    京都府七大水门城楼之上,火把明亮,士兵正色肃然,场务监官看着乌漆嘛黑的水面。

    此时的西水门城楼之上,杨参谋和场务监官并肩而站。

    场务监官讨好地说:“大人请放心,这事儿不是第一次,弟兄们心里有数,保准漕船顺顺利利出京。”

    杨参谋面无表情地盯视河面:“小心为上,那新来的赵大人不是善茬。要记住我们绑在同一条船上,如果斗输了,你们也没钱挣。”

    场务监官:“下官自然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您且安心,除非赵白鱼亲自到场,否则任何人敢来水门闹事,便将这帮乌合之众统统送进牢里!”

    杨参谋露出个笑容,看到河面远处出现一点亮光:“来了。”

    场务监官赶紧扬起手来喝道:“都给老子警醒着点儿,打起万分精神来!注意船到了——开门!”

    水门大开,水声哗哗,载满货物的漕船犹如长龙逐一逼近。

    ***

    “快快快!”

    短打衫的汉子在前头摆手,大喊着后头的人脚程再快一些,二十来个年轻力壮的汉子抱着铁锁狂奔,赶向水门之外的渡口。

    “善于泅水者,上小船,带铁链横渡渡口!”

    同样的情形发生在其余六个水门附近的渡口,其中蔡河下水门处,由那位腰间别旱烟的老汉带人从他处拉来一艘烂船龙骨堵在水面中央,渡口两岸的铁链分别锁在船头和船尾处。

    接着叫人乘坐小船,一字排开,堵在铁链之后,安静等待。

    ***

    刘都监望着夜色,听到远处山林里传来三两声寒鸦鸣叫,不觉心跳如擂鼓,忽听前头有人喊:“水门开了!有火光——看见船了!”

    刘都监连忙冲到河岸,翘首遥望,瞥见一点火光后立即说:“快,点火把提醒対岸的人。”

    他们这头的火把一点燃,対岸也亮起火光回应。

    此时西水门城楼上,亲眼看着几十艘漕船安全度过水门,驶向府内渡口,杨参谋紧张的心情得到缓解,只要平安过渡口就能扬帆远航,即便赵白鱼亲自到场也无可奈何。

    杨参谋死死盯着最前头的船,于茫茫月色下隐约瞧见船帆落下,不禁露出笑容,但下一刻变故陡生,前头亮起火光,横渡河面,他瞬间心慌。

    “怎么回事!”

    ***

    船上所有人提心吊胆注意河面情况,直到船头过水门、过城外的渡口,一众商人高高吊起的心终于落下去。

    “扬帆!”

    笨重的船帆高高扬起,明显感觉到漕船速度变快,然而前头注意河况的船工眯起眼,看见河面中间有一点亮光,多年经验告诉他不対劲,连忙喊道:“有情况!”

    船主心慌,过来一问:“什么情况?”

    船工:“夜色昏暗,看不太清楚,放冲天1炮!”

    船主:“快放!”

    所谓冲天1炮也叫钻天猴,点燃后朝着河面放出去便会爆炸,产生耀眼的火光,能帮助他们看清前面河况。

    ‘咻’地一声脆响,冲天1炮在数十米远的河面上方爆炸,火光耀眼,清晰地照映出一条巨大的烂船龙骨,烂船两端系着不见头尾的粗壮铁索,而以漕船扬帆的速度恐怕不过片刻就会和烂船相撞,即便迅速打舵调转方向也会被铁索拦个趔趄,反使打头阵的漕船变成后头几十艘漕船的阻碍。

    船工面露惧色,歇斯底里:“撤帆!停船——停船!!”

    刚扬起的船帆紧急收起,舵手逆向转舵,几名船工合力抛锚,即使行动如此迅速,庞大的船体还是撞向铁索和烂船,发出‘砰’地巨响,后头的漕船及时发现异样也快速转舵抛锚,河面顿时乱作一团。

    船主拨开人跑到船头:“这是什么?谁在河面拉起铁索?去,快叫会泅水的人去寻铁索源头,把铁索解开!”

    话音一落,身旁的船工直勾勾盯着前方,抬起手指指过去说道:“东家,您看那是什么?”

    船主不耐烦地看去,却见明亮的火把从河面中间逐一亮起,照亮乌黑的河面,也照亮距离铁索五六米远、一字排开的小船,每条船上站着两三个成年汉子,每艘船上都有人拿着火把,中间小船上站着一个面孔颇为熟悉的人。

    那人抬头看来,扬声喊道:“云老板,别来无恙!”

    船主即经常往返南诏运货的云老板见到来人,顿时脸色苍白,呆若木鸡。

    船工疑惑,这是什么人?

    “本人区区芝麻官,微不足道,恐您和诸位老板不认识,索性自报家门——京都府都商税务司漕运都监是也!”刘都监笑眯眯地说:“诸位商税可都交齐了?如果提前交了塌房税,还请出示凭证,如果什么都没交,就当下一块儿交了吧!您几位做生意不容易,咱们大人体恤诸位辛苦,早早叫衙门里的算房先生跟过来,账本和算盘都备着,就不必劳烦诸位亲去衙门浪费时间了!”

    后头的船主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焦急等待时,有人划着小船过来通知税务司的人竟然带着算房先生和账本到渡口河中收税,不由眼前一黑,目瞪口呆也难以形容他们内心的震撼。

    前后陆续有人报各个水门的现况,无一例外都是在扬帆起航之际,被拦在城外渡口处,平平无奇的一条铁索和二三十个牙行雇来的普通人便将他们的算盘砸烂。

    杨参谋下城门时精神恍惚,脚一崴踩空,摔了个头破血流。

    “不用。”阻止下属搀扶的动作,杨参谋拿出巾帕随意擦拭留下来的鲜血,满眼茫然:“赵白鱼这回出的是什么路数?一条铁索、一群牙行里的工人,就把已经出京的百来条漕船统统拦下来?”

    路数邪门,猜不着,摸不透,这一局输得惨不忍睹。

    “备马,去五皇子府。”

    ***

    五皇子府。

    五皇子坐在正厅的太师椅上,盯着地面的姿势维持许久。

    杨参谋忍不住出声:“百来条漕船都被拦下来,该如何是好?殿下?殿下——”

    “嗯?啊,漕船商税……”五皇子深吸口气,妥协般说道:“交吧,让他们把税交了。”

    杨参谋着急:“不行啊殿下!交了这钱,等于户部承认把漕船商税让给税务司漕运,京都里那帮见风使舵的商人是闻到味道就跑的狗!户部今晚不出头,就是告诉他们,户部跟税务司漕运衙门斗法斗败了,再也护不住他们,往后出入京都的胜钱恐怕直接送到新衙门,而不再是户部!”

    他急得不行,向前两步试图劝说五皇子想法子将局面掰回来:“跟上回一样出塌房税的凭证,反正无论如何,漕运商税绝対不能落进税务司的口袋!”

    五皇子转动眼珠子,木讷讷的,一开口反问:“银子你给吗?”

    杨参谋:“什么?”

    五皇子定定地看他,目光瘆人:“上回开了塌房税的凭证,补全账面多出的十万两,这次恐怕得翻倍——这几十万两银子你给吗?”

    杨参谋结结巴巴:“卑下……卑下自幼家贫,身无长物,卑下实是有心但是、但是……”

    五皇子:“滚。”

    “卑下告退。”杨参谋语速飞快,转身就走。

    到门口时,五皇子突然出声:“回来!”

    杨参谋僵硬地转身:“殿下还有何事吩咐?”

    五皇子:“你明日到府内几处牙行把年轻气壮的工人都雇下来,让赵白鱼就是有心想整治也没人可用。”

    杨参谋:“那银子?”

    五皇子:“你先垫付。”

    杨参谋:“……”

    望着杨参谋如丧考妣的脸,五皇子郁闷的心情总算欢快些许,终于明白赵白鱼为何让税务副使垫付银子,花别人口袋里的银子为自己办事的感觉果然很爽。

    五皇子很快惆怅不已地心想,赵白鱼为何不是东宫门党?

    ***

    天色微亮,雾气朦胧,蔡河上水门附近的一间小茶馆里,赵白鱼悠闲悠哉地喝着没甚味道的茶水,但伴着清新的空气和清脆的鸟鸣,亦是别有一番趣味。

    马蹄声阵阵,魏伯翻身下马,来到赵白鱼眼前简单汇报情况:“五郎,百来艘漕船都拦下来,有四十九艘船妥协,补足商税,已经放行。剩下九十五艘漕船负隅顽抗,应是等户部来救,但是目前没有动静……户部不会再出塌房税凭证了吗?”

    “不会。”赵白鱼笃定:“东宫的小金库没钱了。”

    如果没有淮南都漕贪墨的那笔银子被发现,东宫不得不割肉自保,赵白鱼这邪招绝対行不通,跟淮南大案之前的户部比财大气粗,只会自取其辱。

    魏伯目光里流露出惊讶、欣赏和‘自家孩子真有出息’的骄傲:“五郎实是算无遗策。”

    “借东风之便的小聪明罢了。”赵白鱼一如既往的谦虚:“不肯交税的人也好办,扣下他们的货物,就近存放,按律法规定的租金计算,限七日之内交商税赎还货物。如果过了日期还没见人来赎货,官府有权决定货物的去向——把我这话带到,如果其他人有意赎买哪些货物,欢迎之至,因为我们会以低于市面价的价格出售押在衙门里的货物。”

    魏伯:“我这就去通知。”

    赵白鱼留他先喝杯热茶再走,魏伯摆手拒绝,道习武之人身强体健,不畏寒风,便又翻身上马赶去渡口办差。

    ***

    货就是钱、就是商人们的命,赵白鱼的法子拿捏住商人们的命。

    眼看户部迟迟没人前来,而日当正午,着短打的工人们蠢蠢欲动,行事比流氓还无赖的漕运衙门公使虎视眈眈,商人们的心理被折磨得痛苦不堪。

    到日头西斜,天空风云变色,有下雨夹雪的征兆,商人们实在怕行程被耽误,不得不低头妥协,在河面中央排起长队交足商税。

    船只一艘艘被放行,河面豁然开朗。

    至夜幕再度降临时,七个渡口的漕船全部放行,都商税务司漕运衙门的账面在一日之内入账二十三万两白银。

    这辈子都没经历过一夜暴富滋味的刘都监望着账面久久无言,虽然钱不是他的,但是每一笔核算都经过他的手,那种呼吸急促、兴奋到颤抖的快感还残留在心口处。

    刘都监不由估算一年、不,一个季度的商税,如果每日进账二十三万两白银,一个季度便是两千万……

    “嘶!”

    两千万白银!

    如果碰到凶年、荒年,这就抵得过一国财政税收了!

    “不不,不能这么算。”刘都监拍拍脸颊自言自语:“今晚是例外,是攒了一个月的漕运才能收到二十三万商税,要是加上十来天前那批,估摸能有三十万商税。如此算下来,光是京都府漕运商税便能年入账四百万,不过京都府四渠到底汇聚天下漕运,除了勾通内河漕运和外海海运的两江漕运每年商税,怕是无有出其右者。”

    ***

    七日后,文德殿。

    元狩帝埋头处理政事,旁边是不时添茶的大太监,下首则是从校场回来的霍惊堂。

    霍惊堂垂在身侧的手在鹤氅的遮掩下有条不紊地拨弄佛珠,自踏进文德殿就被元狩帝有意晾着,他也不急,默诵三遍心经后换了另一部继续,反正元狩帝和他比耐心就没赢过。

    大太监瞟了眼元狩帝批红的笔迹力透纸背,手背青筋突起,不禁暗暗叫苦,怎么又较上劲了!

    这时有小太监进来报:“三司度支司连夜呈上来的折子。”

    适时出现的台阶让元狩帝立刻扔笔:“拿过来。”

    元狩帝接过折子一边装模作样地看一边用眼角余光观察霍惊堂,见対方漠然置之便暗自气闷,一目十行地看完奏折,字过眼睛而不入心,直到目光扫过‘京都漕船胜钱一日入账二十三万’立时精神振奋,从头到尾仔细浏览两遍。

    看完尤不敢置信地招呼大太监:“你来看看,朕是多看了一个十字,还是少看一个钱字?”

    大太监看完,心里如何震撼自不言说,反应极快地露出喜色:“回陛下,您没看错!不是二十三万钱,而是二十三万两白银!”

    颇有心计的在‘二十三万两白银’几个字加重语气,听得元狩帝心花怒放。

    元狩帝来回看折子,不时朗笑:“好!好!一日总入账二十三万两白银……”时而表露困惑,咋舌不已:“税务司的漕运衙门开辟出来也有五年,往届全年总课税最多不过三十万,怎么今年开春一个月的课税便赶上去年的总税?”

    这事不能深思,一深思就能明白里头的阴私。

    元狩帝的脸色由喜转阴,最后过渡到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地转动着玉扳指,瞧不出心里在想些什么。

    大太监看得惴惴,直觉要有人遭殃了。

    再瞧一眼漕运衙门一天之内收到的商税,大太监也觉心慌,概因他也在外头置办些许产业,眼热这几年挣得盆满钵满的漕运,便使了银子认个远方亲戚当干儿子,令他将京都府里一些做工精美的瓷器通过四渠运送到江西,经内河转海运,经销到东南一带。

    那商税也和户部脱不了干系。

    “传旨令赵白鱼……”顿了顿,元狩帝忽然改口:“叫杜工先过来详细说说漕运衙门的这出戏,朕倒是想知道赵白鱼怎么从别人嘴里咬下这么大一块肥肉的。”

    大太监领旨下去。

    元狩帝兀自看着度支司呈上来的折子,心知杜工先的意思,如果杜工先没想捅开漕运商税的阴私,就不会呈折子来说这事儿。

    如果漕运商税的数目一直这么大,那么东宫、底下人,这些年一边吃得满肚子油水一边眼看着国库、内库亏空,看他这个皇帝经常为银子犯愁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

    元狩帝不怒反笑,目光落在赵白鱼三个字上,满朝文武是他钦定的进士,是他亲口夸赞的天子门生,储君也是他钦定的,户部使也是他的亲儿子,却无一个及得上非进士出身的赵白鱼!

    合上折子,元狩帝骤然发现霍惊堂还在,没好气地说:“校场考练新兵一事,择日再议。没什么事,你回府吧。”

    霍惊堂低眉垂眼,做足姿态:“为朝廷择取良将是臣分内之事,陛下另有要事处理,臣等着就是。”

    奇了怪了,霍惊堂在他面前一向爱答不理,表面一套背地里又是另一套,时常能把他气出内伤,怎么这会儿恭敬上了?

    元狩帝疑惑之际,又瞥见折子上的赵白鱼三字,顿时了然,一下子脸黑,随手抓起没用的奏折就扔过去:“立刻给朕滚出宫去!”

    霍惊堂敏捷地躲过奏折,抬头定定地看着元狩帝半晌,忽地掀唇:“嘁。”

    元狩帝瞪眼,还没发作,霍惊堂已经大摇大摆地走了。

    “……”

    元狩帝捂着心口,喃喃自语:“来讨债的,就是来讨债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元狩帝:儿女都是债,前世一定欠了这死孩子一万亿。

    场务:收税的场所。

    掮客:中介。

    第55章

    七日前, 京都府都商税务司。

    日上三竿。

    税务副使看了眼头顶的太阳,悄悄瞥一眼身后于正厅八仙桌旁的太师椅喝茶的赵白鱼, 对方前天晚上拦截出京的百来条漕船, 花费一天的时间收取二十三万税银,把别人折磨得睡不着觉,他倒是回郡王府搂着夫郎睡了个好觉。

    今日一大早到税务司点卯,道是被人参了一本后自我反省, 知道错了, 所以打今日起决定天天来报道。

    天知道税务副使蔫头耷脑地进来点卯时, 打眼瞧见赵白鱼, 心里别提多惊喜,激动得呼吸急促, 终于逮到这位上差好让他赶紧奏销上个月雇佣牙行工人的钱了!

    税务副使之前对每日准点来报道的牙行工人恨得牙痒痒, 今日却翘首以盼,焦急等待,直到过了辰时发现后门一片安静,热烈的心情如遭寒冬腊月被泼了盆冷水般,心是凉透彻了。

    他扶着门框,满心不知所措地询问砚冰:“小郎君,今日牙行工人怎么没来?”

    砚冰:“啊?牙行啊, 都被其他人雇佣走了。也不知是何人,出手如此阔绰, 府内几个大牙行的工人都被雇佣走了,听说一连雇佣七天。”

    税务副使急了,“怎么能这样?先来后到的道理难道不懂?还有那群牙行工人, 咱们好歹照顾这么久的生意,难道不该先顾着我们吗?”

    砚冰怪道:“可人家开出一天三百文的工钱!啧啧, 说实话连我都心动。咱们衙门每日才给一百五,因是工作较为清闲,其实人家市场价是一日二百五十文,这三百文都高过市场价了。”

    税务副使赶紧矫正:“不是咱们衙门,是我的,我的钱,我垫付的钱。”

    砚冰:“欸,知道,大人和我都记着劳副使你的功劳,必不会忘了。”

    税务副使张口想说他不在乎功劳,只想知道什么时候还他银子,但砚冰已经跑进厅里帮赵白鱼换茶了。

    税务副使转头看向蓝天,满脸欲哭无泪,紧接着意识到牙行工人被雇,说明赵白鱼无人可用,不正是漕船进出的好时机?

    于是他寻个时机悄悄溜走,将此事告知杨参谋。

    杨参谋冷漠地扫了他一眼,咬牙切齿:“用你提醒?就是殿下雇佣的牙行工人!我他娘垫付的钱!”

    都怪这蠢货,阴不过赵白鱼反而启发了五皇子,连累他荷包大出血。

    “……”

    税务副使面露愧疚,送走杨参谋后则是拍着心口喃喃自语:“忽然感觉没那么心痛了。”

    ***

    砚冰换茶的功夫,税务副使就跑了。

    “一看就是通风报信去了!”砚冰拿来市集里买的糖炒栗子给赵白鱼。

    刘都监犯愁:“雇不到牙行工人,单凭衙门几个公使应付不了府内漕船。”他摇摇头感慨:“五皇子前脚跌了个大跟头,后脚立刻出招,他们财大气粗、人多势众,我们很容易陷入被动。”

    他不希望漕运衙门刚有个好开头就迅速夭折。

    刘都监想起赵白鱼郡王妃的身份,而临安小郡王声名显赫,说不得能调动禁军协助……不成!无诏而私下调动禁军是大忌。

    此路不通,刘都监实在想不出好点子:“大人,您可有应对之策?”

    赵白鱼从容地喝茶:“这招得砚冰来破。”

    砚冰茫然:“我?我能有什么神通广大的法子?”

    赵白鱼:“京都府内外的浪荡子、游侠儿不都和你熟识?他们最讲义气,嫉恶如仇,憎恶贪官,和民间话本里的侠客性情相似,只要你一说是斗官吏,必然一呼百应。”

    砚冰一拍脑门:“我怎么就忘了他们!五郎,我现在就去找他们?”

    赵白鱼:“去吧。”

    砚冰兴致勃勃地跑去办差。

    刘都监不住感慨,小赵大人实是不凡,没有非凡才能的人怕是难以招架这般连环计,先是牙行工人,后是京都府内外被人白眼以对的游手好闲的浪荡子,都能为他所用,都是他的制胜奇招,不佩服是不行了。

    ***

    三司,户部。

    杨参谋越过正在办差的官吏,来到五皇子的办差处,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五皇子立时变了脸色:“跟我来。”

    转身到户部衙门旁边的小花厅,确定四下无人,五皇子追问:“分派出去试探的漕船都被赵白鱼逮着了?怎么逮的?不是叫你把牙行所有工人都雇佣走了吗?”

    杨参谋一脸苦涩:“卑下确保几大牙行正当壮年的工人都雇下来,还特地叫人去其他小牙行转一转,非常确定那赵白鱼没再到牙行雇人,税务副使一直监视着漕运衙门,赵白鱼没再叫他出钱垫付,也成日留在衙门里办差,完全不知道他哪里来的通天手眼,竟就越过户部几道防线,找来一群不知打哪来的人,特别能隐藏,还有些身手,总能在漕船起航时突然跳出来,简直是神出鬼没!”

    五皇子狐疑:“几个牙行的工人当真都雇走了?”

    杨参谋瞪大眼:“殿下不信卑下?卑下这几年攒的银子都花光了。”

    五皇子轻咳两声,随便换个话题试图掩盖过这件事。

    杨参谋心里委屈,预感不祥,总觉得殿下好像随时会赖账。

    而在这时,有人来报漕运衙门的税务副使来求见,五皇子赶紧让人进来。

    税务副使一进来见小花厅里头都是自己人,就赶紧将赵白鱼找来地痞流氓充当之前牙行工人的角色,潜伏在各个渡口、水门伺机抓捕漕船的事说出来。

    五皇子目瞪口呆:“他一个从五品的朝廷命官勾结地痞流氓?他是真有病吧!”难以理解,甚至觉得荒唐:“哪怕是当钦差下淮南,混迹到灾民区里,那也是为了差事、为了百姓,是和民、和大夫医官结交,可这会儿他在做什么?他勾结地痞流氓不是败坏官吏名声,有辱官体吗?”

    不能理解赵白鱼自甘堕落的同时,五皇子也觉得他抓住赵白鱼的把柄,地痞流氓、无赖泼皮都是些什么人?是比下九流还不受待见的恶人,卑鄙龌龊、不务正业便是挂在他们身上的名词,赵白鱼和这帮无赖泼皮勾肩搭背就是和他们称兄道弟,就是败坏大景朝官的名声,将正儿八经的天子门生等同于地痞无赖,天下文人书生如何接受得了?

    只要运用得当,煽动文人书生的情绪,说不得能用舆情罢赵白鱼的官!

    如此想着,五皇子一激动就起身准备周全的计划,但是被悄然而至的太子打断:“你还嫌不够丢人?”

    五皇子顿住脚步,神色惶惶:“二哥……”

    太子呵斥其他人:“下去。”

    待屋内没有外人,太子才面露疲惫说道:“别跟赵白鱼斗了,你斗不过。我找人查过那些所谓的地痞流氓有不少人是在破庙附近游荡的侠客,里头还有一个颇负侠义之名,在民间和官宦子弟间的名声都不错,京都一些官宦人家数次邀请对方当门客都被拒。这样的侠义之士却愿意为赵白鱼所驱,你以为闹大了,舆情会帮谁?”

    五皇子脸色煞白,随即阴狠道:“底下这帮吃干饭的蠢货,拿半阴不阳的消息就跑来邀功,险些害我又输一局!”

    “行了!”太子头痛不已,近来事事不顺,实在没耐心再纵容亲弟的愚蠢:“和赵白鱼继续斗下去只会两败俱伤。唉,从父皇令赵白鱼担任税务使管漕运衙门的时候,我就知道府内漕运的税银保不住。”

    五皇子急了,“二哥,您真要让出漕运税银?这可是眼下咱们来钱最快的路子!淮南大受重创,外省漕运不得不收敛锋芒,但西北那地方吃银子吃得紧,我们现在口袋里都空了,不从别处找贴补,难道真要当掉府库里的东西?”

    太子:“真到了时候,该当就当,孤不嫌丢人。”横了眼五皇子,他敲着桌说:“户部掌管天下税收,皇祖父和父皇为了不一家独大才辟出税务司,可是总的来说,税务司还在三司管辖之下,户部多年经营,盘根错节,并非毫无效用,想动户部就怕是得伤筋动骨。”

    五皇子:“我也是这么想的,不怕赵白鱼动到户部筋骨,就是漕运这条大鱼太肥了……”

    太子:“漕运不能全让,至少得留三成捏在户部手里。”

    五皇子犹豫:“我们能让步,可是赵白鱼会同意?”

    “他会同意。”太子说:“找个时间会一会赵白鱼。”

    ***

    杜工先被召进文德殿,双手垂在身侧,恭敬地站立不动。

    元狩帝在上首,负手在后,背对杜工先,盯着墙上一幅写有‘正大光明’的字画,良久仿似回过神般转身说道:“说说,赵白鱼那几日都做了什么。”

    杜工先将赵白鱼和户部的斗法一一说明,用词之丰富,情节之跌宕,元狩帝听得入神。

    杜工先说完了,元狩帝还有些意犹未尽。

    “雇牙行的工人整日徘徊码头,盯着往来漕船,府内商人闻风色变。水门场务不配合他,关口浮舟大开,漕船畅行无阻,人力不可阻挡,他却能凭借几根铁索就把百来艘漕船拦下来——他还把漕运衙门算账的家伙都搬运到渡口,直接在河中央就把税收了?老五买断牙行工人,赵白鱼反而想出条邪招,找京都游侠相助?哈,”

    元狩帝摇头失笑,越想越好笑:“哈哈哈……”

    杜工先配合地说:“行事是无赖了些,对不住圣人之道。”

    元狩帝不赞同:“当官的又不是教学的先生,应权通变为重,何必处处遵循圣人之道?他这行事是自成一道,邪了点,无赖了点,但是歪打正着。不过也是因此,朕才知道原来漕运利润如此丰厚。”

    他变了脸色:“最多时年税不过一百五十万,还是在户部管辖时才有的入税数目,朕还以为这是个穷行当,还以为之前是户部管辖有方,最近思索要不要废了这没用的新衙门,把府内漕运重新交到户部手里。杜卿家,你说是不是朕这几年太心慈手软,以至于人人都能骑到朕头上?去年的江南科考大案、淮南大案,不足以震慑底下这般文武大臣吗?是不是非得逼朕把人全杀光了,才知道真正的害怕?”

    杜工先连忙跪下:“陛下喜怒。”

    元狩帝脸色阴晴不定地注视着杜工先,他现在已经不想猜测杜工先的用意,这帮文武大臣行事做人之前只会考虑先保全自己,先为自己捞好处,然后才是朝廷、才是他这个皇帝,最后才是百姓。

    漕运商税的问题一直在那里,此前被户部把控,杜工先不能越权管理,缄默以对尚可理解。

    之后府内漕运被划分到税务司,交由杜工先管理了几年,他必然了解其中的阴私,还是选择沉默。

    元狩帝懒得猜测究竟是什么改变杜工先的想法,让他打算捅破府内漕运的阴私,只知道他即便想捅开这事也不敢得罪他人,便将赵白鱼招了过去,交由他来做事。

    赵白鱼无疑是最佳人选,他是把锋利的好刀,身后无门无党,有救恩师和淮南大案在前,有小青天之声名,加上他本人能力出色,即使搅出祸事来也不会对己身损伤太大。

    杜工先有心改变府内漕运贪腐严重的问题,也是真心欣赏赵白鱼,有意栽培,但是算计、利用赵白鱼也是毫不手软。

    为官之道在于权衡,在于如何将利益最大化、损伤最小化,杜工先也算是把这官当到极致。

    “东宫于漕运一事,渗透多少?”

    杜工先:“京东、淮南、河北、河东四省和京都府漕运都在户部掌控之下,其中以京都府和淮南省漕运最发达。经黄河洪涝和淮南大案的敲打,又有夜市开放、商业繁荣的驱动,外省漕运商税贪腐有所收敛。至于府内漕运……与其说是东宫渗透,不如道是与百官息息相关。”

    元狩帝:“仔细说。”

    杜工先便将百官俸禄不足以养活全家,不得不令人私营产业,从事各项商业等来维持较为舒适的日常生活水平的现状一一说明。

    元狩帝:“大景开国初期,内忧外患,国家缺钱,的确给不了太丰厚的俸禄,但是大景恢复前朝废除的职田制,每个朝廷命官根据品级大小均可获得一定数量的职田,用以补充官员俸禄,难道还不够满足他们的胃口?”

    杜工先:“虽有职田,但赋税更重!”

    元狩帝牙关处的脸颊肌肉格外紧绷,显然处于愤怒中:“这么说,还是朝廷不够厚待的错?”

    杜工先磕头,不惊不惧地说道:“臣惶恐。但如陛下所言,大景开国内忧外患,天灾人祸不断,国库内库亏空严重,天下皆知,为此创前朝未有之举而开放夜市,希冀以商税补足国库,改善民生,但商业鼎盛非一朝一夕之事。国库是举国之财富,而财富取之于民,民间赋税繁苛,百官有朝廷赏赐的职田尚且艰难度日,底下平民无官无爵,本就依靠四时天气决定来年是否能吃个饱饭,遇到收成不好的年岁,还得交大半的税去供养朝廷打仗,或是去救另一个正饱受天灾折磨的大省,可这些本该由国家、由朝廷一力解决,而不该让百姓承担,不该让百姓连饭都吃不饱。”

    元狩帝:“这和户部贪墨漕运税银有关?如果没有户部这些年没有贪墨税银,光府内漕运交上来的税银就足够解决国库和内库一部分燃眉之急,不必加重百姓赋税。”

    杜工先:“漕运税银虽数目可观,但相对来说还是杯水车薪。而且由小见大,见微知著,百姓赋税繁重,商税名目混乱,杂税繁多,臣曾闻京都府下辖县每十里就有一个场务驻扎,对过路商人收取过路税,商人往往还没出省就被杂税压得苦不堪言,反而户部定下纳税名目,规定不管是水路还是陆路行商,只要缴纳一定额度的商税便可一路畅通无阻。漕运税银被贪墨,但户部没动其他商税……”

    文德殿里,杜工先不疾不徐,娓娓道来。

    ***

    而此时在京都府内一家酒楼人迹罕至的后院厢房内,东宫、五皇子正宴请赵白鱼。

    今日三人皆不着公服,前两人是一身轻便的直裰,外罩一件做工精致的氅衣,打眼一瞧就知是仕人阶级。而观赵白鱼今日穿着,内着交领白衫,外罩一件杏黄色直裾大袖衫,既像文人、又像闲赋在家的居士,难得穿着颜色鲜嫩的衣服,衬得他多了几分活泼之气。

    “赵卿,坐。”太子倒杯酒,亲自递给赵白鱼。

    赵白鱼做出不胜惶恐的姿态接过酒杯,没喝,开门见山地问:“殿下邀臣前来,是为私事还是为公事?”

    太子:“两者皆有。”

    赵白鱼低眉垂眼,做出温驯姿态,说出的话却半点也不客气:“若为私事,臣与殿下无甚私交,更无私情,并无私事可谈。若为公事,还请殿下到税务司找微臣。”

    五皇子双眉倒竖:“赵白鱼,你少唧唧歪歪有的没的,我们所为何来,你心里有数!你既然开门见山,我也直白地告诉你,府内漕船商税可以归你漕运衙门管,但也必须允许户部插手!”

    赵白鱼放下酒杯,不留情面:“那没什么话好说,就别浪费时间了,臣先告退。”言罢起身就要走。

    “你不想知道户部这几年收的漕运税银都花到哪去了?”太子忽然开口。

    赵白鱼脚步不停:“要是您愿意把户部真实账本拿出来给臣看,臣感激不尽。”

    “受黄河决堤影响,户部去年的漕运税银一共两百万,全部用于救灾和修理河道。前年收到的漕运税银是三百五十万,分别用于两浙蝗灾、山东水灾和定州打仗。大前年的漕运税银是三百七十万,分别用于西北军军资、府内道路桥梁的修缮,还有四渠的河道维护……还要孤再继续说下去吗?”

    见赵白鱼脚步不停,太子噌一声站起,提高音量:“赵白鱼,你自诩一心为国为民,孤也承认你的确有宰相之才,是难得一见的良臣能吏,你是能刺破大景官场的利剑,可户部非孤一人的户部,户部管着的漕运税收非孤一人独吞,孤是大景储君,你以为孤就不为国为民?户部掌天下税收,有度支、盐铁两司平权,又有税务司制衡,你以为想贪就能贪?户部收上来的税都进国库,那是朝廷的国库、是天子的国库,不是孤的门党想支配就能随意支配!”

    “你懂见微知著的道理,恐怕认为从户部插手府内漕运税收这点得以窥见全貌,把国库、内库亏空的原因怪到户部头上,但你可知,如果这些年没有户部想尽法子多方权衡,多处捞钱,朝廷哪来的银子去打仗、去赈灾?”

    “于朝廷而言,每年三四百万两的漕运税收不过杯水车薪,就算你把它拨进国库里,也缓解不了多少。”

    赵白鱼驻足,侧过身,冷冷地望过去:“我只问一句,殿下能保证户部每年的漕运税银都用于朝廷、用于民生吗?”

    太子的脸颊狠狠抽搐了一下,咬牙道:“老鼠年年打,年年打不尽,只要有人、有是非,官场里的贪就抓不尽、杀不完!水至清则无鱼,聪明如你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赵白鱼:“焉知不是狡辩?”

    太子的怒气腾一下升起:“赵白鱼,你顽固不化!凭你这句话,孤就能治你的罪!国库只需要户部给钱而从不问户部的税有多难收,不问底下民怨沸腾时,户部如何安抚,不问底下乱立名目收土地税商税杂税时,户部如何去解决!户部要用人,也要用钱,你以为户部各个都是吃露水的吗?我告诉你赵白鱼,至少三成漕船必须交由户部来管,你给是给,不给也得给!”

    他快速几步蹿到赵白鱼跟前,满脸肉眼可见的怒意:“你当杜工先为什么不敢碰漕运商税?因为府内这群利用漕船经商的商人有一半是替各个京官做事,包括你最尊敬的陈师道!他是清贫,但他和他的族人也要吃饭,他的族人利用他的名号在外头行商,要较起真来,陈师道和户部也有勾结!”

    赵白鱼神色微动,目光迅速聚拢在太子的眼睛,确定他没撒谎,不由眉头紧皱。

    他向后退一步,想说些话反驳,但脑子有点乱,一时间没能厘清头绪。

    太子已然恢复冷静:“漕运税银没那么好收,商税杂税各立名目,没有户部在里面周旋,单凭你一个新劈开的破落衙门根本管不了京都府外的漕运商税。”

    他越过赵白鱼,五皇子紧随其后。

    “你管得了府内,管不了府外!你杀得了目之所及的贪,除不尽天底下看不见的腐败!”

    日光之下,寒风凛冽,枝头落下一朵腊梅。

    赵白鱼伸手去接,望着掌心鲜红欲滴的花瓣,眼眸黑黑沉沉不见一丝光亮。

    ***

    “商人需要户部,漕运更需要户部!”

    文德殿内,杜工先斩钉截铁地说道:“但户部不可一家独大,由其从旁协助,直到朝廷建立完善的体制,才能杜绝官场上的贪墨横行。”

    元狩帝眼里似有幽幽暗火,冷冷地注视杜工先良久才开口:“你特意算计这遭,总不该是来替户部说话。”

    唯有杜工先直到他表面平静,实则后背已经沁出一身冷汗。

    元狩帝拨弄玉扳指,沉思稍许:“户部管天下税收,但你刚才只提及淮南四省,不提两江……你想说连户部也管不了两江?”

    杜工先连忙磕头强调:“臣并非有意针对两江,但是光一个京都府漕运税银一年便达三百万,沟通两大海运港口的两江又何止三百万?大景开国便对民间商业多加鼓励,而海运是自前朝便一直鼓励通商,繁荣程度连京都也不及,到了今朝却只比京都府漕运税银多出一点。敢问陛下,这合理吗?”

    元狩帝不动声色:“断案尚需证供,你可有证据?”

    杜工先一咬牙说:“凭臣有计相之名!”

    元狩帝一闭眼:“无凭无据,怎么查两江?”

    杜工先:“陛下——”

    “行了!”元狩帝先呵斥一声,然后缓和语气:“漕运方面的体系缺口,税务司漕运衙门和户部的争端,朕会寻朝中宰相们来解决,这件事到此为止。赵白鱼行事于朝廷有功,朕自会嘉奖。下去吧。”

    杜工先还想再劝,但元狩帝背过身,摆摆手,摆明不想深入两江的问题,只好行礼退出文德殿。

    杜工先低头形色匆匆,忽有人从后头喊他:“杜度支可是要出宫?”

    回头一看,却是霍惊堂,杜工先拱手:“臣见过小郡王。”

    霍惊堂笑了下,“一块走?”

    杜工先有点摸不透小郡王,到底没拒绝霍惊堂的同行邀请——

    作者有话要说:

    老鼠年年打,年年打不尽——大明王朝。

    这句台词下一句是:贪官朝朝杀,朝朝有贪官。

    计相:户部尚书、三司使,但凡管国家钱最高职位,都能称为计相。善于算钱管钱的宰相。

    知识点一:

    北宋的商税发展稍微有点反过来,一开始的确杂税比较乱,然后中间繁荣发展,商税是比较低的,但是之后各个地方开始乱收税,后来开始打仗,收的税就更多了。

    比如上章,小鱼在河面拉铁索拦商船,这叫河锁,是北宋想出来的收漕船商税的法子。

    后来就发展成,在这个地方拉锁收钱,过没多远再拉锁再收钱,一直这样下去,谁也受不了。

    更离谱的是,很多省县攀比谁收的税多。

    真的是,什么都能攀比。

    个人想说点一:

    这章对小鱼来说就是撕开官场特别残酷的潜规则的一面,他不得不妥协。

    1是户部吞了漕运税银,有贪,但也的确有做事,一定程度保证国库亏空但不至于完全运转不下去。

    2是收了商人的税银,势力盘根错节的户部帮忙解决乱七八糟的杂税,保证商人和商业能稳定发展,不被税收拖垮。

    3是朝官或自愿或不得已的参与逃税,不可能赶尽杀绝。

    4是,好的地方在于元狩帝知道了,会想办法去解决杂税太多的问题,这就是皇帝该烦恼的事了,跟小鱼没关系。

    最后,会不会觉得我“个人想说”这段是在解释剧情?如果不喜欢的话,那我后面就不废话了。

    第56章

    霍惊堂负手前行, 一路寡言少语。

    杜工先捉摸不透他的态度,心生几分忐忑, 余光不时瞥向霍惊堂, 微黄的阳光落在小郡王的侧脸,容光之盛,让他想起十五岁大败突厥的小郡王,归京时碰巧遇到琼林宴。

    小郡王匆忙赴宴, 片刻即离, 如惊鸿照影, 深深烙印在当日所有人的心里。

    再后来有关小郡王的消息便是他从南疆归来, 交还兵权,沉寂于郡王府, 京都突然就有了小郡王貌丑、性情暴虐的传闻。

    数次会面, 小郡王都带着丑陋的面罩,更是佐证貌丑毁容的传闻。

    去年从淮南回来,虽深居简出,偶尔出入朝野没戴面具,仪态风姿每每能惊艳到没见过世面的年轻官吏。

    如果小郡王和赵白鱼并肩而立,惊艳效果加倍。

    临安郡王和赵白鱼怕是不知道他们凭借出色的外表,已经成为京都府内宅妇人口中最伉俪情深的夫妻, 连某些文人士子有所耳闻,也深以为然。

    人们总是对好看的人多加宽容, 尤其京都府里的文人和内宅妇人们,毫不掩饰他们对高颜值的追捧并视为高尚情操。

    “杜大人。”

    霍惊堂忽然开口,杜工先条件反射拱手:“小郡王请吩咐。”

    一说完就反应过来, 尴尬地放下手。

    霍惊堂将佛珠一圈圈地缠绕在手腕上,又一圈圈解开, 百无聊赖地重复该动作,语气轻描淡写:“杜大人很欣赏我家里的小郎君?”

    “小赵大人有奇思妙计,不乏忠肝义胆,我自然不吝于欣赏。”

    “所以你利用他帮你对付户部?杜大人的欣赏,本王还真是敬谢不敏。”

    杜工先心一抖,知道小郡王这是护短来了,于是注意让语气变得谦卑些许:“小赵大人有青云之志,此前因家事拖累,在京都府衙门蹉跎数年,浪费才华,否则凭他满腹经纶早该名冠京都,稳打稳扎地爬到五品京官,何必如今还在一些穷破落的衙门里摸爬滚打?”

    霍惊堂似笑非笑:“漕运衙门在杜大人眼里原来是穷破落,而不是个跳板?”

    杜工先:“是穷破落,也是难得的机遇。小赵大人身份复杂,非进士出身等先天原因都使他官运艰难,如无机遇,五品到头。想位列三公,做万人之上的宰相,就必须剑走偏锋,做别人不敢做的事,用绝无仅有的漂亮政绩捂死旁人的非议。”

    霍惊堂:“明明是偏向于己身的利益,经你的嘴一说反而变成对他人的推心置腹。怪道杜大人不与人结党,不冒头不掐尖,却能一路平平稳稳坐到三司使这位置。再说追债销账分明是讨人嫌的事,但朝中百官对杜大人的评价向来不错,除了吏部尚书。本王以前想不通原因,现在才知道原来是杜大人思维敏捷,颇有辩才,黑都能说成白。”

    杜工先:“某实在惶恐,如何担得起郡王殿下的揣度?某不掐尖、不结党,与人为好,概因能力平庸,没法和人争长短。不争长短,自无仇怨。”

    一来一回,如矛与盾,杜工先回复得滴水不漏,姿态始终谦卑。

    霍惊堂瞟了他一眼,也不恼怒:“杜大人意在漕运改革?”

    杜工先:“漕运衙门穷破落,改革的确迫在眉睫。”

    霍惊堂:“关乎税收,杜大人心里亮堂着,你这嘴也把得严,本王不和你绕关子。漕运税银事关商税体制,旦夕之间离不开户部的调度,就算陛下有心整治漕运,文武大臣都同意,可是单凭它一个新劈出来的衙门,没威信,没人脉,势单力薄,根本推动不了。小郎以前没接触过体制大变动,不知道推动一条政令需要耗费多少的人力物力和财力,但是为官二三十载的杜大人,你也不知道?”

    杜工先:“事在人为。”

    不知不觉,二人已走到宫门口,就要分道扬镳之际,霍惊堂驻足,转身看向杜工先,锐利如寒霜利刃的目光刺得杜工先内心深处的算计无所遁形。

    “是为两江?”

    霍惊堂声音很小,落在杜工先耳际不亚于惊天大雷,原本的镇定从容在这一刻灰飞烟灭。

    杜工先忍不住抬头,惊骇地望着霍惊堂,对方琉璃色的眼睛仿佛看透世间一切魑魅魍魉。

    杜工先嚅动嘴唇:“您怎么……”

    怎么会猜到两江?

    至少要对朝堂局势有十年经验,方能了若指掌,否则不会通过他推荐赵白鱼到一个新衙门办差,就能看到远在京都府之外的两江。

    霍惊堂怎么会对朝堂局势如此了解?

    十二岁远离政治中心,回京后闲赋在家,手里无实权,哪来的途径掌控局势?

    便是天纵奇才,若无人脉、无渠道,也不可能通过一两件小事就推算出大局面!

    除非野心勃勃,意在皇位。

    “杜大人的心眼还是少些为好。本王喜欢闲云野鹤的生活,自也希望小郎能当个富贵闲人。不过他心有远志,本王唯有支持,望他万事顺遂,可不是能被你们一次两次拿去当枪使的。”霍惊堂目光危险,语气轻冷:“宫里头那位算计,为人臣子没法驳回去,但是扪心自问,你算什么东西?”

    杜工先心生恼意,念在霍惊堂是爱意心切,关心则乱,便耐性劝说:“不提官场本就互相算计,能被算计才证明小赵大人不是个没用的庸才,就论郡王殿下您要护小赵大人,可是能护他一生官途亨通吗?他也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更甚于天下男儿万千,既有位列宰相之才,为何非要让他躲在另一个男人身后享受安宁但平庸的人生?与其把赵白鱼留在京都里一个破衙门,不如放手让他到外省去搏一搏。”

    杜工先所谓的苦口婆心都建立在他想将赵白鱼磨成一把砍向两江的刀的基础上,所以劝不动霍惊堂一字半句。

    霍惊堂看着天色,拨弄佛珠,一边默诵消除戾气的佛经一边说:“很遗憾没能和杜大人的想法达成一致,不过该说的话,本王都说了。如果杜大人真有心整顿两江可以亲身上阵,别来祸害我的小郎君,否则——”

    拨弄佛珠的手一顿,稍一用力,霍惊堂硬生生一颗小叶紫檀佛珠捻成粉末。

    威吓不必说出口,已然骇得魂飞魄散。

    杜工先吞咽口水,在霍惊堂迈开脚步时,条件反射地跳到宫门口守备禁军的身后,逃跑速度仿佛习武之人,良久才敢将头伸出去,却发现宫门口空空如也,霍惊堂早就走了。

    惊魂未定地回到自家轿子里,杜工先擦擦满头冷汗,一想到他推动元狩帝查访两江的计划进程,不由苦涩地摇头叹气。

    两江官场的确险峻,但也意味着整顿两江官场有可能成为一代名臣,这是能入昭勋阁、名垂青史的大好机遇啊!

    “多少新科进士想成为千古名臣,想有一个大展拳脚的机遇,可是多少人一辈子碌碌无为,青史不留名。小赵大人既有大作为,何不放手让他去刀山火海里闯一闯?”

    杜工先想不明白,兀自叹气。

    ***

    和东宫的会谈不欢而散,赵白鱼于京都府漫无目的地闲逛,从繁华市集到州桥,桥两边摆满小摊,而拱桥下面有载满粮食的漕船经过,被设立在附近不远处的场务拦下来索要过桥费。

    赵白鱼在桥梁上观看公使收取商税,旁边的小商贩询问:“小郎君,要不要尝点酒蟹、卤鸭?”

    赵白鱼看去,却是一个皮肤黝黑、四十左右的男人,身前摆着两大长方柜,正打开最上面一层,卤香味隐约可闻。

    “这时节还有新鲜的蟹?”

    “小郎君没听过春蟹夏鲎?春蟹不如秋蟹肥美个头大,却有其独特风味,肉质最为鲜甜,从冰水刚融化的河里捞出来,一掰开壳就能生吃里头的肉,又弹又鲜甜,如果倒进酒里头酿个两天一夜再捞出来吃,既有肉的鲜甜又有酒的醇香,毫无生涩腥味。”

    “给我四只酒蟹和四两卤鸭。”

    “好勒!”

    赵白鱼等小贩打包期间忽然闲聊:“你们在这儿摆摊,官府会收税吗?”

    “不收。小本经营,哪来的钱交税?不过听说京都府下面有一些县城要收税,进出县城要收、摆个地摊要收,过桥也要收……小老百姓哪里熬得住?便都不到外头做生意了,在村里叫卖,勉强糊口。”

    “朝廷有明令,小摊小贩不收任何税银。”

    “嗐!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皇帝老子高高在上,哪瞧得见底下小老百姓怎么过活啊。”小商贩打包好食物递给赵白鱼,仔细打量他的衣衫、气质和干净的脸面,不由自主点头哈腰:“小郎君莫怪,小老儿不是怪天家和朝廷的意思。圣上大发慈悲,开了夜市鼓励通商,又免了我们小本经营的税银,让我们吃饱饭还有余钱存下来,我们感激还来不及!”

    赵白鱼温和一笑:“不用紧张,我不是什么大人物。京都府内没人乱收税吗?”

    小商贩犹豫了一下说道:“前几年五里一场务,后来不知何故,骤然撤掉许多场务,便少了许多杂税苛税名目。”

    赵白鱼道谢,付钱后拿走食物,又到府内几座桥梁、渡口和水门观察,不知不觉踱步到御街处,遇到刚散值的陈师道。

    陈师道叫住他:“神思不属,可是心有疑虑?”

    赵白鱼笑着说:“公事上遇到点小麻烦,不碍事。”

    陈师道定定地看他,动鼻子嗅闻:“有酒有河鲜……是醉蟹?”

    赵白鱼打开精致的外卖盒:“恩师老饕之名名不虚传。”

    陈师道搓着手嘿嘿笑,抓起赵白鱼的胳膊就拉扯进距离最近的酒楼,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正对下面的汴河支流,叫几碟小菜和两瓶酒,非要赵白鱼陪他一块儿喝。

    赵白鱼推拒不了,舍命陪恩师小酌几杯,渐渐酒意上头,紧绷的神经放松不少,抬眼见恩师已经吃了两只酒蟹,正要对第三只下手,赶紧端走护得很紧,并将卤鸭推出去。

    “霍惊堂还没吃,得留两只给他。”

    陈师道瞪眼:“吃一只尝个味就行,若是连续吃两只会上瘾,过犹不及。”

    赵白鱼很尊敬陈师道,以前没有大儒愿意教他,只有有教无类的陈师道对他一视同仁,后来发现他的早慧和神异便悉心教导,给予他长辈的慈爱和关怀。

    如果没有霍惊堂,或者当下没酒意上头,他肯定是将酒蟹都让给陈师道享用。

    但眼下他是有家室的人,也有点醉了,意识清醒,就是性情过于放松。

    因此赵白鱼很认真地告诉陈师道:“您两只,霍惊堂两只,我不能厚此薄彼。”

    陈师道本来没觉得什么,一听这话,马上心里不平衡:“厚此薄彼怎么了?小郡王能跟为师比?”

    赵白鱼面露为难。

    陈师道不敢置信,主公跟恩师哪个更亲近难道还需要抉择?还需要犹豫?主公关系最好不过是唯才是用的知己,可是说到底真正疼他、爱他的,分明是家人!

    还不到一年,小徒心里,主公已经比恩师更重要了吗?

    内心纠结一番后,赵白鱼决定等会儿再去买几只酒蟹带回郡王府,于是将怀里的酒蟹推出去:“老师,您吃吧。”

    陈师道:“为师不在意了,为师配点花生米就挺好。”

    “……”好在赵白鱼是捋毛高手,他慢吞吞地说:“生蟹性寒,酒酿更是对胃不好,恩师本就有点胃痛的小毛病,还喜欢佐酒,所以学生觉得恩师尝个味儿便成。”

    陈师道捻着小胡子,嘴角要翘不翘:“胃痛不是什么大毛病,叫太医开点药就行。你就是太大惊小怪,一点小毛病也时常记在心上……”

    胃疼可不是小毛病,霍惊堂也有这个问题。

    赵白鱼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手里的酒杯,一边神思漫游,一边听着陈师道的絮絮叨叨,这是他一心两用的天赋。

    陈师道突然话锋一转:“可是新衙门待得不适应?”

    赵白鱼回神,愣了一下才说道:“还好。”

    陈师道:“遇到问题了吧。”小酌一杯酒,他笃定地说道:“你是我的学生,我栽培你的心思比芳戎那孩子还多。芳戎是小聪明,而你有大智慧。有句话被用俗了,可是它有道理,这句话是‘慧极必伤’。你啊,你这样的人其实更适应做一个隐士,附庸风雅,看山问水,梅妻鹤子,偶尔有人间的贵人来求你,你一出招便决胜千里之外……如此,口耳相传,你便成了传奇。”

    赵白鱼失笑:“恩师是话本看多了吗?”

    陈师道摇摇头,又喝了口酒,摇头叹气:“你不适合进官场。小白鱼,官场太脏了,没人能出淤泥而不染。”他抬眼,目光矍铄,不见半点浑浊,里头都是一个历经三朝的老臣的通透:“官场要聪明人、也要有糊涂人,聪明人做聪明事,糊涂事要交给糊涂人去办,官场要瞻前顾后、要滴水不漏,不留把柄,还要应权通变,任人唯贤,这些你都会,你比我还出色。但是真正两脚踏进官场时,你必须得学会妥协,知道进退,把自己放进官场的潜规则里,塑造成一个你自己都不认识的模样。”

    赵白鱼抿唇不语,握着酒杯的指尖苍白。

    陈师道:“记得我之前说过的话吗?当你学会藏拙、示弱,坐山观虎斗的时候,你才算两脚踏进官场,因为这个时候你懂得运用官场里的规则去办事。但是当你两脚都踏进官场来,就会发现官场里头不是任你心、随你意,而是一次次的低头。”

    赵白鱼低声:“老师知道族人利用您的名声在外行商?”

    陈师道:“嗯。他们要度日,要过得好,不越线,为师就睁只眼闭只眼。”

    赵白鱼:“老师也知道漕运逃税漏税的事?”

    陈师道:“世上无不漏风的墙。”

    赵白鱼看向汴河支流,那儿有三条漕船载满货物驶向桥梁关口处,桥梁上和桥梁下熙熙攘攘,商业繁荣,可窥见未来的盛世光景。

    “我只是希望盛世太平,百姓的苦能减轻一点。”

    这个时代的劳苦大众活得太苦了,旁人总以为他太善良,总夸他是菩萨心肠,只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他见过另一个时代的人民可以活得多有尊严。

    陈师道:“为师亲眼看过崩亡瓦解的朝代,也经历过今朝三代官场上的厮杀,从战乱频频,易子而食,一穷二白到如今的边境安定,百姓安居乐业。大景蒸蒸日上,皇帝励精图治,朝廷不是清明如水,天家也不甚宽容大度,至少上下齐心,满朝文武各有小心思,却不是没人办实事……所以,为师相信会看到太平盛世。小白鱼,你也会如愿看到太平盛世。”

    不一样。

    赵白鱼转头面向陈师道:“嗯。”

    元狩帝、陈师道等人眼里的盛世是百姓不挨饿、不受冻,但赵白鱼眼里的盛世不仅仅是这样的。

    “我明白。”赵白鱼笑着,“我相信老师的话。”

    户部要三成漕运商税罢了,他原先的期待也只是要天下四五分漕运商税涌入国库,反观户部拿走府内三成就能帮忙维护税制稳定已是意料之外的好事。

    赵白鱼深吸口气:“是我魔怔了。”

    他被胜负心蒙蔽,一心想着漕运衙门和户部斗法,想要赢,却忘记最初的目的。

    连赌场都有和局的变数,并非仅有输赢两种结果,何况官场?

    定定望着赵白鱼,确定他真的想通了,陈师道才能安心。

    他就怕最得意的学生拗不过弯,非要在官场里争是非,好在小白鱼聪慧至极,不愧是他最得意的学生!

    陈师道开始说正事,如果赵白鱼想不通,他就不会继续接下来的这一步。

    “其实府内漕运商税只占大景每年商税的小头。”陈师道比划着小拇指的一点点,神秘兮兮地说:“府内漕运虽贯通南北,但是漕船大多途经京都,并不停留,只收点过关税,还有大半漕船是运输免税的粮食,能收到的商税不多。东宫并非庸才,他的手也只能伸向北方四渠,他贪到的钱用于结党营私,却不能否认也用在了实事上,府内商税的稳定不乏户部调度。前朝内河只允许官粮运输而禁止通商,今朝才放开,所以根基不深,收进国库的税银勉强可缓国家的燃眉之急。”

    “真正的大头在南方漕运,在海运。”

    赵白鱼眼神一动。

    “你应该借漕运衙门被户部贪掉的税银浅略估算过天下漕运税银吧?”

    赵白鱼点头。

    “是个天文数字?”

    “一年国家总税收翻番。”

    “你以为是户部贪掉的?为师告诉你,不是。”陈师道斩钉截铁地说。

    “南方富庶,自来如是。前朝开广州港、泉州港,鼓励海运通商,设立市舶司,与七十国建交,万邦来朝,打下坚实而完善的海上贸易基础。国内的茶叶、瓷器、丝绸输出,换来国外源源不断的黄金输入,流经江西,到了今朝,更有漕运通商等鼓励政策,你觉得其中利润如何?”

    “盈千累百。”

    “可是开国至今,南方海运平平,每年税银收入不过三四百万两。”

    赵白鱼瞳孔紧缩,他猜出南方海运贪腐严重,但实情仍超出想象。

    “海运漕船需转入内河,你可知到哪里中转?”

    “两江。”

    “为师草率估算,整顿一个两江,能养大景五十年。”

    赵白鱼睁大眼,这个数字让他惊讶。

    “区区五品漕运衙门如何困得住你?你是蛟龙,岂能困于浅滩?京官不外放,如何有不世伟业?何来位列宰相的政绩?小白鱼,为师说你不适合官场,但为师知道你心系天下,你是离不开的,你希望以后在官场不被左右,就得当宰相、入两府,而帮助你进政治中心的最好途径就在两江!就在——”

    陈师道伸出手指沾了酒水在桌上写字,目光灼灼地盯着赵白鱼,而赵白鱼似乎到此时才明白他的老师心中亦有宏图霸业,他也想推动太平盛世的出现,他想亲眼看盛世在他的手里诞生。

    赵白鱼视线下移,落在桌面上,陈师道写出来的两个字。

    洪州——

    作者有话要说:

    场务,收税的场所。

    古代的太平盛世,比如我认知里的大唐盛世,其实只是百姓不挨饿受冻,都说不上全都吃饱穿暖,这就算盛世了。

    第57章

    霍惊堂进屋, 瞧见赵白鱼在小花厅的卧榻上看书,瞥一眼天色, 奇怪今日怎么这么早归家。

    悄无声息来到赵白鱼身后, 霍惊堂刚抬起双手想按住赵白鱼的肩膀,便听赵白鱼先发制人:“今日这么早放值?”

    霍惊堂颇觉没趣地搂住赵白鱼的肩膀,挤上卧榻,上半身都压在他身上, “今日踢掉中宫塞进来的人, 人告到宫里去, 说我徇私、公报私仇, 陛下召我问话。”

    赵白鱼:“中宫不是一向安分?怎么这会儿为了个校场里的小卒子撑腰?”

    霍惊堂闭眼休憩,闻言嗤笑:“最不安分的人就是皇后。司马氏全族被弃用, 皇后怎么也该急了。”

    赵白鱼放下话本, 按压霍惊堂的太阳穴:“听来似有隐情?”

    霍惊堂:“皇后善妒,喜挟势弄权,前些年后宫中馈不在她手里是因为她到处安插棋子,还把手伸进郡王府后宅,触怒陛下,才被褫夺中馈。去年好不容易寻到贵妃错处,拿回后宫金印玺绶便迫不及待地故技重施……记得你我大婚次日一个侍女吗?”

    赵白鱼回想了下, “是替你系腰带的女子?”

    霍惊堂睁眼,琉璃色的眼眸里流荡着笑意:“不过一面, 小郎怎记得如此清晰?”

    赵白鱼:“那女子颇有姿色。”

    答案不是心中所盼,霍惊堂捏住赵白鱼的下巴让他低头,凑近了叫他看清些:“比之为夫我如何?”

    赵白鱼轻轻拍了下霍惊堂的胳膊, 忍不住笑:“好歹是平定西北的大将军,怎么好意思跟一女子比美?”

    霍惊堂顺势松手, 寻了个舒适点的姿势躺好,懒洋洋地说:“不是和女子比美,是在小郎心里比分量。我常见小郎看我入迷,定是爱我的脸更甚于我的心和我的才华,人说色衰而爱驰,如不时时确认,怎知小郎心里,为夫我是不是被色衰爱驰了?”

    “少贫嘴。”赵白鱼想起几年前从郡王府里抬出来的尸体,于是说出并问道:“都是皇后的手段?”

    霍惊堂把玩赵白鱼漂亮匀称的手指:“不止皇后。当时我刚回京,很多人想拉拢,听信谣言,以为我又丑又暴1虐,定然有什么特殊癖好。”提及那些恼人的事,他不由叹气:“手段层出不穷,还好为夫宁死不屈,否则清白不保,如何对得住小郎?”

    赵白鱼终于没能忍住,笑得肩膀颤抖,连连拍打霍惊堂的手背:“你别再贫了,正经点行不行?到底哪里学来的这般作态?”

    霍惊堂望着笑弯了一双漂亮眼睛的赵白鱼,手指拂过他终于松开的眉头,没说方才一进屋瞧见他眉头愁绪和眼里阴霾时的担忧。

    赵白鱼指着小桌说:“给你带的酒蟹,刚拿冰块冻过……糟!我忘了河蟹也是河鲜,你能吃吗?”

    “可以。”

    霍惊堂咬了口赵白鱼的脖子,心情愉悦地看着他白皙的皮肤上留下浅浅的牙印,然后抱着赵白鱼磨蹭好一会才心满意足地移步到桌旁。

    “听闻小郎一日之内收缴二十三万两漕运商税?”

    赵白鱼好奇:“你如何得知?”

    商税入账数目颇为私密,除了相关衙门不可能有人外传,他也没跟霍惊堂说过。

    “杜工先特意表奏此事,陛下龙颜大悦。”

    赵白鱼穿鞋下塌,来到桌旁,刚一坐下就被塞进来一只剥壳的蟹腿,肉质鲜甜带有黄酒的醇香,一瞬间遗憾没能多买两只。

    “这事有什么好表奏的?”赵白鱼啼笑皆非:“杜大人忒关心税务司。”

    “他是在意天下漕运。”

    赵白鱼:“语气听来像是对杜大人有怨言?”

    “我这样大度的人,怎会对他人有怨言?”

    他都当场报复回去。

    霍惊堂将蟹肉都剔出来放小盘子里,一边吃两口一边投喂赵白鱼,面不改色地说:“他是度支使,整日和银钱开支打交道,难免在意漕运商税。有钱入账国库,也能缓一缓他老被底下各个衙门追着要钱的焦虑。”

    赵白鱼笑了,“也是。”

    霍惊堂:“小郎与府内狡猾顽固的商人斗法,在码头擒人,到渡口中心收税……诸多事迹遍传京都府,校场那群新兵简直拿你当话本里的再世青天,逮着机会就问我你平时如何断案、怎么和文武大臣周旋,又是如何将安怀德拉下马——烦都烦死,我让他们绕着校场跑二十圈,累得气喘不上来,再无人敢同我废话。”

    赵白鱼听得入神。

    他将一块最鲜甜的蟹肉投喂进赵白鱼嘴里,“不过也有愣头青不服气,说些诋毁你的话。”

    赵白鱼挑眉,心有灵犀般猜到霍惊堂的后续反应:“是入宫告你徇私的人?”

    “知我者,小郎也。”霍惊堂问:“小郎可怪我因私误公?”

    “连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和顶头上差是谁都搞不清楚的人,还是早早远离官场为好,免得哪天人头落地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赵白鱼神色淡淡,对那帮显然是借他针对霍惊堂的人毫不同情。“何况一个两个都没上过战场,也没经过武考,身无品级,谈何误公?”

    霍惊堂就喜欢赵白鱼的偏爱和护短,撩开赵白鱼颊边的发丝,忽然开口:“想不想去西北看看?”

    赵白鱼讶然:“你能去西北?”

    霍惊堂:“突厥厉兵秣马,大夏小动作不断,和南疆私下往来频频,可能再过不久,我会重新回西北。你就当我的随从军师,我带你纵马看大漠景色。”

    这说得好像不是去打仗,而是去旅游。

    赵白鱼:“我有官职在身,毫无行军打仗的经验,也没读过一两本兵书,哪有说调去当随从军师就能被调过去的?别拖后腿才是。”

    稍顿片刻,他皱起眉头:“当真要打仗?”

    霍惊堂的大拇指拂过赵白鱼的眉头:“不一定,别担心我。”犹豫片刻,又问:“东宫私下找过你了?”

    赵白鱼:“你知道?”

    “猜的。东宫舍不得漕运衙门,除不掉你,会私底下找你商量是显而易见的事。”

    “如果我向东宫妥协,算不算两脚踩进淤泥里?”

    赵白鱼忽然好奇他的妥协对霍惊堂意味着什么,会不会觉得他其实没那么算无遗策,没那么清高?

    “不管我的小郎做什么决定,我始终相信他是为了百姓,而不为私心。”霍惊堂描摹着赵白鱼的掌纹,“无愧天地,无愧于心,我的小郎是天底下最干净的人。”

    赵白鱼凑上前:“霍惊堂,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你为什么总觉得我千般万般好?

    霍惊堂笑眯眯地说:“不是喜欢,而是爱。我爱小郎。”

    赵白鱼鼻子有点酸,五味杂陈,描述不清这是什么样的感觉:“为什么?”

    世上哪来那么多无缘无故的爱?

    霍惊堂:“小郎要我给理由,我可以给出很多。因为你是我的小郎君,你我缔结姻缘,合该白首百年,我给出感情是多么理所应当。还因为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因为你内心很温柔,很干净,很勇敢,因为你高洁傲岸如云中仙鹤,你刚直不阿,为百姓立言……你说说,你有这么多值得我爱你的理由,我凭什么不会沦陷在你身上?”

    他向前倾身,叹息般地说:“你是我心里最慈悲的菩萨,你是我的心佛……”

    轻柔地吻住赵白鱼的唇,反复磨吮,仿佛他能感觉到赵白鱼此时的脆弱和茫然,于是小心翼翼地安抚,唯恐不小心打碎了这样无措的赵白鱼。

    赵白鱼解释:“我其实能向户部妥协,又不是没见过世面、不知人世险恶的小孩子,我知道官场复杂,而且有户部调度的确利大于弊,所以没有觉得特别委屈……真的。”

    霍惊堂撑着脸颊笑望他:“但是我替小郎委屈。”

    赵白鱼:“没必要——”

    霍惊堂:“因为我护短。”叹气,“为夫小肚鸡肠,曲从私情,偏袒一方,所以要日日念诵佛法,以求早日看众生平等,没能做到一视同仁,是修行不够……改日找个时间松松太子的筋骨,几年不打,上房揭瓦。”

    赵白鱼被哄得心头阴霾完全驱散,脚尖别扭地、轻轻地踢了把霍惊堂的小腿:“一国储君,说揍就揍,你也太嚣张了。”斥完又忍不住好奇:“你以前经常打太子?”

    霍惊堂:“太子从小就喜欢装相,一肚子坏水,我看不惯他就喜欢上手揍。大了点之后懒得跟他计较,再后来我被送出宫,十几年没见面,他变得更会装了,也忘记被揍时候的疼痛了。”

    赵白鱼忽然提起兴趣:“说说你在从军时的趣事呗,比如一开始去的西北,怎么辗转到了定州?”

    霍惊堂:“两支军队互相打散、再组合,我是小兵,听凭安排,稀里糊涂就去了定州,还是当伙头军。有一次夜里发现营帐里混进来一个突厥奸细,他们是游牧民族,握刀和放刀的方式不同中原……”

    渐说渐深入,赵白鱼听得入神,很快将心里的烦恼抛到脑后,就算要整顿两江也不是说想去就能去的,即便元狩帝有意将手里的砍刀指向两江,也不一定就是他去。

    何况元狩帝并无此意,一切只是恩师的想法。

    罢了,既来之则安之。

    ***

    税务司漕运衙门和户部彼此妥协,户部要府内三成的漕船管理,做出的让步是保证水门、码头等场务不能妨碍漕运衙门办差,还得维持府内各种商税收取的稳定,遏制底下官差各立名目随意收税的情况,保证商业的繁荣发展。

    如此,赵白鱼上任一个多月闹得轰轰烈烈的漕船商税便告一段落。

    税务司漕运衙门账面不再亏空,上头拨下一大笔经费,有钱雇佣更多办差的公使,以及修缮衙门。短短数日,漕运衙门便焕然一新,糊了新墙纸、刷了新墙漆,连有裂缝的地砖也换了,瞧上去终于有点天子脚下新衙门的气派。

    赵白鱼日日来点卯,准时散值回家,偶尔和霍惊堂去逛夜市,过得平静、愉快且温馨。

    到得三月三上巳节,远山河冰融化,春水乍暖,郊外十里桃林而府内遍地杏花开,时常可见春日杏花林里出来一群美丽活泼的少女,而江边摆起曲水流觞,有风流俊美的少年吟唱诗歌,与杏花林里款款走出的美丽少女对上眼,或许就是一段美妙姻缘的开始。

    赵白鱼骑着马缓缓走过杏花林,春风拂过,鬓角边散落几缕碎发,藏青色发带随风飘扬,同色广袖鹤氅飞扬,有杏花随风扑到眼下,他下意识闭上眼,垂落鸦羽似的弧度,挥手拂袖,不经意拍落一枝杏花,纷纷扬扬下了场杏花雨。

    陌上少年的意气风流便在刹那间展现得淋漓尽致,甫出杏花林的美丽少女们霎时对另一边的男子们失去兴趣,转而探听骑骏马的藏青少年是何人家,可有婚配。

    可惜人如惊鸿,还未来得及搭话就不见了踪影,徒留遗憾。

    策马远离杏花林的赵白鱼满腹疑惑地赶去文庙,上差杜工先一大早到漕运衙门,说是特地为他请假两日,且放值归家去。

    接着回郡王府,结果被告知霍惊堂在文庙那儿等他,说是有急事。

    府里不见海叔、魏伯、秀嬷嬷和砚冰等人,霍惊堂更是一大早不见人影,赵白鱼完全摸不着头脑。

    终于抵达文庙,赵白鱼一下马就被突然出现的秀嬷嬷和李姑娘迎入一个小房间里,二话不说为他换上深衣,又被推进文庙棂星门,门内有霍惊堂等着他。

    “你们在做什么?神神秘秘的,什么也不告诉我。”赵白鱼朝霍惊堂走去。

    霍惊堂牵起他的手进入文庙,先备上祭天地等一应物事,然后告礼,最后章祝,而赵白鱼稀里糊涂跟着一起,木偶似地随他摆动,直到听见霍惊堂说:“霍惊堂之弟赵白鱼,年渐长成,将以三月三日加冠于其首,谨以……”

    加冠?

    赵白鱼迟疑地抬手去碰头顶,恍惚想起他今年二十,弱冠之年,放在别人家里便该由父母行加冠之礼。

    加冠之礼通常是在家庙举行,由父亲或长兄代为举行。

    无论赵伯雍还是赵家三子都不会为他行加冠礼,赵白鱼也不屑要,他内里灵魂是现代人,没有二十加冠的说法,根本想不到加冠礼,更想不到会有人替他举行加冠礼。

    赵白鱼整个人是懵的,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回应。

    “我该怎么做?”赵白鱼小声询问。

    霍惊堂:“什么都不用想,交给我就行。”

    第一道程序是到家庙告于天地和祖宗,二人严格说来都没有家庙,所以霍惊堂选择文庙。

    走完程序,接下来是加冠和取字,需由正宾来做。

    通常来说,由长辈请相交好的德高望重长者代为加冠、取字,其间需要完成不少道程序,当然这不在赵白鱼的考虑之内。

    霍惊堂带赵白鱼回郡王府,正宾已在三日前被请到郡王府。

    赵白鱼穿着深衣被霍惊堂推进正厅,看到满脸和蔼笑意的陈师道不由心一烫:“恩师……”

    陈师道不回他,看向门口充当赞者的康王,后者会意,亲自带着赵白鱼走流程,教他每道程序里的礼仪。府里的嬷嬷们捧着弱冠礼所需物品先后走出,由陈师道为赵白鱼加冠,先冠巾、再帽子,最后是幞头,还有相配对的衣衫、皂靴和革带,意味着他从今日起,可为文官、可当武将,需挑起一个家庭的重担,不再是被庇佑在家族下的小孩子。

    “头上有些灰尘。”陈师道轻轻地拍着赵白鱼的头,和蔼地笑了笑:“自今日起,你可以告诉所有人你从我陈师道这里出师了,你是为师这辈子最出色的学生,最骄傲的弟子。”

    赵白鱼神色一动。

    “没有家庙,则有文庙。没有祖先,则有圣人聆听。没有父亲长兄,则有小郡王为你主持。有我、有康王殿下,还有陪在你身边多年的人为你前前后后奔走,忙碌多日才有这场加冠礼,你远在天南地北的朋友也寄来了书信和殷切的祝福。”

    砚冰小声插一句:“有您的师兄,陈家大郎的祝福信和礼物,还有纪大人和徐州贺大人的书信。”

    赵白鱼低声:“他们怎么知道?”连他都不知情。

    砚冰瞟向右后方的霍惊堂,尽在不言中。

    霍惊堂上前,将手里的红帖放进赵白鱼手心:“按理来说,应由正宾为你取字,但反正前朝一度废过加冠礼,到今朝虽有大儒提倡光复圣贤礼仪,时下文人不够重视,礼仪程序一减再减,我便自作主张抢走为你取字的权力……”

    他声音转低,只有赵白鱼能听见:“我嫉妒心重,实不愿伴随小郎下半生的字不是源自我,哪怕为你取字的人是你的老师。”

    告礼章祝为兄,取字为父,为兄为父为知己,霍惊堂一直在履行大婚当日的承诺。

    赵白鱼翻开红帖,字体狷狂,力透纸背。

    无眠。

    赵无眠。

    “照无眠,低绮户,不应有恨。”赵白鱼低喃:“是从此句择出来的?”

    霍惊堂淡声:“嗯。”

    赵白鱼:“我以为会取字‘暮归’,”抬眼,眼波流转:“青蓑黄箬裳衣,红酒白鱼暮归。”

    “你知道了?”霍惊堂笑了声,倒不觉奇怪:“暮归,归暮,听来老气横秋,像是日落西山,实在不吉利。”

    赵白鱼:“天暮归家。原词可豁达了,你这是迷信。”

    霍惊堂:“小名大字,应当慎重,迷信点无妨。小郎画工出色,实在喜欢‘暮归’二字便可对外号暮归,只这字还要意头好些才行。”

    赵白鱼失笑:“好在哪里?”

    原词虽也十分豁达,偏这一句有些惆怅。

    “好在‘不应有恨’这里,愿小郎一生无憾,百年无忧,岁岁平安。”

    赵白鱼眉眼微动,旁人取字多寄予宏愿,不是希冀才华横溢便是望他有大作为,霍惊堂倒是另辟蹊径,愿他平安无憾就好。

    “咳!”陈师道皱眉:“名字名字,便是要名和字相呼应,白鱼和无眠有哪点相似?还不如白鱼入舟,白鱼登舟。”语气略有些埋怨:“郡王殿下,您当初在我这儿磨了几天,我见您心诚方将大任托付于你,结果取出这么个字……康王殿下,您来说这字好吗?”

    康王沉思:“意头很好,也的确和字没太大干系。只是无论登舟、入舟,都意喻用兵战无不胜,可我这小外甥是文臣!”

    陈师道一梗,也觉不妥,捻着胡子左思右想,和康王、魏伯等人头碰头凑一块儿商讨能不能换个更相称的字。

    赵白鱼料不到这走向,和霍惊堂对视一眼,无奈地笑了。

    等他们商量出结果,赵白鱼的字已经定下来,就叫赵无眠。

    陈师道不满意也没办法,他并非想不出更配得上赵白鱼的字,只是头脑更清醒,明白他这学生的冠字权属于小郡王。

    从小郡王为了争取赵白鱼的冠字权而将他请至郡王府,又在他房间里静坐两天一夜后,陈师道不得不妥协。

    ……谁也受不了小郡王那释放出来的满身戾气和血腥气,还面无表情直勾勾地盯着他!

    陈师道吓得连做一晚噩梦,到现在脑子还不太清醒,心里直犯嘀咕,临安郡王待赵白鱼确实尽心尽力,便是弱冠礼也亲自操刀,事事亲力亲为。

    这番心思饶是他也得热泪盈眶,感慨知己难寻。

    ……就是感觉有点违和。

    陈师道兀自琢磨哪里违和,一扭头瞧见厅外并肩于树下的小郡王和赵白鱼,两人靠得很近,悄声说话,有花瓣掉落在赵白鱼的头顶和肩膀,小郡王顺手拂去,赵白鱼神色自然,仿佛不是第一次——

    虽说士为知己者死,但他俩这关系是否比知己还亲昵?

    心中大感怪诞的陈师道悄无声息来到康王身边,“王爷。”

    康王忙不迭作揖:“先生,叫学生名字便可。”

    他也曾是陈师道的学生,三四十的人了,骨子里还畏惧着先生。

    陈师道:“陈年烂谷子事了,王爷不必拘束。”

    他就不太乐意提起自己还有这么个学生。

    陈师道摆出张较为和蔼的脸询问:“听闻王爷交友遍天下,知己满江河,不论身份贵贱,上至王公,下至游侠,皆能成友,还与内侍高都监有一段维持多年的友谊,常秉烛夜谈,传为美谈……老朽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问一问,王爷会为知己举冠礼、取字,拂去肩头落花,时常并肩而行,不留空隙吗?”

    康王沉默片刻,“何止。我与高都监一见如故,恨不能同吃同住,同塌而眠。”

    陈师道表情肉眼可见地震惊,几乎失声:“这便是知己?”

    康王点头,语气深沉:“是的。这便是知己!”

    可怜陈师道历经两个朝代,也曾感受过前朝开放的民风,偏是铁直,愣是看不出朋友知己和爱侣的区别,此时心里隐约觉得不对,又被康王说服,也想到小郡王曾和他保证过的,婚后等几年便各自和离。

    心里左右互搏,纠结半晌,最终还是‘知己关系’风光大葬那点微妙的‘违和感’。

    行完冠礼已是暮色迟迟,便到款待来宾的环节,所有人被留在郡王府参加宴席,觥筹交错,言笑晏晏,吃完饭便都各自手拿桃枝或杏花枝去夜市,游京都。

    ***

    与此同时,赵府家庙也在为赵钰铮举行冠礼,赵伯雍特地请来朝中德高望重且教导过东宫等皇子的大儒担任正宾,替赵白鱼连加三冠。

    宰执最受宠的四郎行加冠礼,自有无数人闻风而动,前来送祝与贺礼,宫内的元狩帝、太后和皇后等一众人也遣人来送礼,表达一番心意。

    着深衣、带玉冠的赵钰铮出现在一众来宾跟前,身边是赵伯雍、谢氏和两位人中龙凤的兄长,前后左右的正宾、来宾不是当朝大臣,就是当世大儒,还有宫里和东宫送来的贺礼,可见赵伯雍依旧是宰相里最炙手可热,权柄滔天的。

    从暮色将至到夜色深沉,宰执府灯火辉煌,宾客尽欢。

    有人来到赵钰铮身边传信,道是东宫在外头等他。

    赵钰铮便兴冲冲来抱着谢氏的手臂撒娇:“娘,我想去外面……”

    谢氏温柔地望着赵钰铮,抬手拂过他头顶的玉冠,一颗心既柔软又酸涩,这是她最为亏欠的孩子,受父母连累,前半生才会病弱不堪。

    都说儿女债,到她这儿,却是当父母的欠了孩子。

    四郎从一个小团子成长到如今的弱冠少年,容光艳胜,如谢庭兰玉,但不求他封侯拜相,只求一辈子平平安安。

    “让大郎他们护着你。”

    冠礼已到尾声,还有长辈们招待宾客,谢氏不忍拒绝小儿子的请求,便心软纵容。

    “谢谢娘亲,娘亲待四郎最好!”

    欢呼一声,赵钰铮转身飞快跑出府——

    作者有话要说:

    不应有恨,恨是遗憾的意思。

    PS:其实写赵家人有多疼赵钰铮,我还写得挺爽哈哈哈,因为他们现在所有的疼爱,对比出对小鱼的漠视,到最后真相大白时,都会成为钝割他们血肉的刀子。

    第58章

    夜市林立的酒楼飞檐处挂满琳琅满目的灯笼, 微黄的火光一灯一点照亮半个京都府,下方五步一个小摊, 摊贩们卖力揽客。

    还不到夏天, 前面桥头处早早便有人卖起冰镇酸梅汤、甘草冰雪凉水等冷饮,生意火爆,原是游人吃了许多油腻食物就需要冷饮解渴。

    赵白鱼一路走来,品尝不下十种美食, 倒不怕胃口小装不下, 反正有胃口大的霍惊堂帮忙收拾残局。

    吃到桥头时, 已觉口渴, 便买了两碗冰镇酸梅汤,浅尝一口, 先凉后甘甜, 腌梅子煮过后的香气格外浓郁,赵白鱼眯起眼睛。

    古法熬制,用料丰富,一碗满足。

    “好喝。”

    突然一声喝彩:“好!”却是桥梁对岸杂耍演到绝妙处,看客禁不住叫好。

    桥下有河舫经过,河舫里传出曼妙的歌声,河两岸则有三三两两的行人。

    桥梁上有人卖灯笼、面具和桃枝、杏花枝等物品, 赵白鱼经过时停下脚步,看中做工精致的鎏金面具, 拿下来在霍惊堂脸上比划。

    “你说你当初戴个漂亮点的面具,说你貌丑的谣言怕是会换个说法。”

    霍惊堂看两眼面具:“丑点事少。”

    赵白鱼笑了,买下这副鎏金面具便听小商贩说:“小郎君不如也把这副相配对的鎏金面具一块儿买下?”

    小商贩拿出另一副同样精致的鎏金面具, 造型有别于赵白鱼手里的那副,不过合在一起时, 能变成一个全新的鎏金面具。

    “街头闹市原来也有这般精妙造物。”

    惊叹声从背后穿插而来,暗红色的身影突如其来地掠过赵白鱼,拿过小商贩递来的鎏金面具,余光瞥见赵白鱼当即转身:“五郎?”

    是赵钰铮。

    身着暗红深衣,头戴玉冠,怀里执一枝桃花,鬓边簪花,貌若好女,容色姝丽。

    深衣皂靴并非时下流行的穿着,只有行加冠礼当日才会穿,而赵白鱼和赵钰铮同穿深衣,面面相对,显然缘分巧妙,竟选了同一个吉日举行加冠礼。

    赵白鱼看向赵钰铮身后,赵家两个儿郎和当今太子都穿着便服紧随赵钰铮,而他们也都看到赵白鱼身上的深衣,赵长风和赵三郎的表明明显一愣,尤其赵三郎似乎才意识到赵白鱼和赵钰铮同岁。

    今日加冠,他却没有任何贺词和礼物,顿时手足无措。

    赵钰铮迟疑:“五郎,今日是你加冠礼?”

    赵白鱼神色淡淡:“我与你同岁。”

    赵钰铮结结巴巴:“哦,哦。”思忖片刻,从腰间摘下一块羊脂玉塞到赵白鱼手里:“我送给五郎的加冠礼。”眼皮一垂,瞥见他手里的黄金面具,便反应过来似地说:“我这面具和五郎你手里的面具很是相像……是一对吗?五郎想一对都买?”

    他犹豫了一下,将鎏金面具一块儿放赵白鱼掌心:“抱歉,我刚才没发现……还你。”

    太子的视线始终落在赵钰铮脸上,自然瞧得清赵钰铮眼底的喜爱和不舍,更清楚赵钰铮如今对赵白鱼多加迁就,相处时总有些小心翼翼和讨好,便知赵钰铮是觉得当初的李代桃僵愧对赵白鱼。

    但这事是他们私下作为,和赵钰铮无关。

    何况赵钰铮自出世便体弱多病,概因昌平公主所为。

    所谓母债子偿,说亏欠也该是赵白鱼亏欠良多才对。

    赵钰铮小时候玉雪可爱,长大后骄矜高傲,是京都府里最耀眼的朝阳,何曾见他这般翼翼小心?

    太子不由心疼,有些苛责地说:“面具有一对,赵卿不过一人一面,何必夺人所好?”

    赵白鱼捏着两副面具,闻言似笑非笑地乜过去:“殿下今日怎有空夜游京都?可是职务太清闲,底下没人找麻烦,您难得清静?”

    太子想到赵白鱼惹来的那堆让他伤筋动骨的麻烦,不禁肝脏痉挛,身体紧绷,喉咙发干,太阳穴一阵阵刺痛,条件反射想干呕了。

    赵钰铮提醒:“五郎,不可对太子不敬。”

    赵白鱼:“您嘴皮子上下一碰就把这顶高帽压我头顶,我可担待不起。不过是官场里的日常问候,殿下若觉得臣冒犯,改日臣到东宫负荆请罪?”

    “不用。”

    太子头痛婉拒,他感觉赵白鱼真干得出负荆请罪这么高调的戏码,指不定闹得满朝文武都知道他的小气性,当然最重要是太子妃和卢知院都会知道他私下陪赵钰铮夜游京都。

    赵家人和东宫走得亲近,赵钰铮经常出入大内,太子若是光明正大参加他的加冠礼自无人怀疑他的私情,但私下偷着来,问题可就不小了。

    太子妃或许不会怀疑,爱女心切的卢知院就不一定了。

    “孤微服私访,体察民情,与民同乐,今日无君臣之别,说错什么都不算冒犯,但也不谈公事。”

    赵长风此时开口:“四郎还未考取功名,今日加冠,欣喜异常,忘乎所以了些,方才人多遮挡视线没瞧见你,诸多原因影响,才会先你一步拿走鎏金面具,并非故意针对。”

    停顿片刻,瞧着赵白鱼身上的深衣说道:“也是奇巧,没想到你也选了今天加冠……你没到家庙告礼章祝,是去哪里?”

    赵三郎紧跟着迫不及待地说:“是啊是啊,我们都没瞧见你。”

    先维护赵钰铮已经成为他们的习惯。

    “你,你今日加冠,怎么不和我们说?如果说了,娘一定会同意你进家庙,爹,爹应该也会同意。啊对,我身上没带什么值钱的礼物,只有这张红笺是一大早从宝华寺求来的金榜题名符……”

    说着说着没声了,显然这灵符是为赵钰铮求的。

    “那个,我回头再备礼?”

    赵三郎也不知道他为何心虚愧疚,声音小如蚊呐,逐渐无声,满脸写着无措。

    赵钰铮出来打圆场:“我不知官场规矩,倒是闹出笑话,望五郎宽宏大量,莫怪我才好。”

    “你不说话,恐怕没人觉得小郎怪过你。”

    一声冷淡略为沙哑的嗓音突然插1进来,有夜风拂过,吹来不远处的杏花花瓣,先是一股淡雅馥郁的檀香流连于鼻间,再是被风吹起的鹤氅衣角,赵钰铮的视线顺着墨蓝色的鹤氅向上爬,瞳孔不易察觉地撑大,惊艳之色在眼里缓慢绽放,独他一人心知而旁人没有察觉到。

    方才赵白鱼站在光亮处,而霍惊堂恰好隐身于光线暗淡处,加上霍惊堂擅长藏匿气息,又有杏花香味遮住他身上的佛香,不出声的时候还真没人能发现。

    直到他突然开口,仿佛撕裂光亮般骤然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霍惊堂站在赵白鱼身边,两人神色如出一辙的冷淡,瞥向赵钰铮的视线像扫过弱小的蝼蚁,强大而轻蔑。

    赵钰铮刹那间心有不甘。

    心里的不甘涌起刹那便被随之而来的欣喜淹没,眼前这人便是城外山河楼的那道身影,是他在扬州府看见的唐河铁骑,回京后动员不少人脉寻求帮助,奈何唐河铁骑太机密,相关消息被捂得死死的,以至于回来四五个月仍不知那人是何身份。

    谁能料到竟在此时见到一直想见的人。

    就在他的加冠之日,在他成年之时,骤然出现,如泡如影,如电如露。

    赵钰铮听见心跳声:“你……”

    他话还没出过就被太子打断:“霍惊堂,四郎并无其他意思,切莫妄加揣测。如果你和四郎相处过就会知道他心性纯良,从无害人之心。”

    霍惊堂……?

    赵长风和赵三郎朝霍惊堂拱手,不约而同挡在赵钰铮前面:“见过小郡王。”

    赵钰铮愣在原地,瞳孔收缩,嘴唇失却血色,抬眼看向自他十岁左右便魂牵梦萦的人在他人生最重要的一天突然降临,却神色冷淡,连看他一眼都懒得看。

    比梦里人姿态冷淡更让他惶恐的是他曾和这人拥有百世才能修来的缘分,他们曾有过姻缘,曾是世间彼此关系最近、最亲密的人。

    可他的亲人们将这段关系斩断,而他视若敝履,如遇洪水猛兽,明知赵白鱼无辜,在得知对方被李代桃僵那刻,还是心生犹豫,装聋作哑扮无知。

    他将那段缘分亲手送到了赵白鱼的手里?

    “就算看不见本王,也当瞧得见摊主和别人说话,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得出摊主是为小郎才拿出另一副面具。便不是小郎,换作随意一个人,赵钰铮跑出来横插一脚也叫抢。这是个人品行修养的问题,跟官场规则有何关系?”

    霍惊堂语气冷淡,一针见血,刺得太子等人尴尬不已。

    太子:“今日于四郎而言非同一般,他异常欣喜,难免情状有失,临安郡王不会连这点小事也揪着不放?”

    霍惊堂:“本王会。”

    太子:“——!”一时无言,嘴巴张张合合,断断续续:“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四郎并非故意,也道过谦了,这得饶人处且饶人……”

    说着说着他也糊涂了,本来想替四郎讨公道,怎么感觉好像坐实‘错在四郎’了?

    霍惊堂:“算了,当日既能在闹市不问缘由便挑衅本王,想来本就跋扈惯了,不如我家小郎君知礼守礼。”

    赵长风闻言沉下脸色,赵三郎既尴尬又突生愠怒。

    霍惊堂扯起唇角,睨着他们几人,嗓音拖长拖慢,吐字清晰:“毕竟万千宠爱,有人兜底,连自己闯的祸也能让无干人等背锅。说来人有私情实属寻常,所以本王偏心偏爱我的小郎,想必太子也能理解我的口出无状。行了,你们逛你们的。”

    言罢便牵起赵白鱼的手说道:“小郎,我们去桥对岸,那儿有户人家,听闻家里的泉水异常甘甜,能去晦气,我们去求一壶。”

    太子脸色阴沉地盯着霍惊堂的背影,对方从小就不给他面子,那时他还不是储君,而现在他已是大景储君,霍惊堂再出色也是他的臣子,还当众落他面子,实在是……

    罪该万死!

    “对了,”霍惊堂忽然转头说:“太子近来忙于朝事,疏于武艺,明日我到宫里奏请圣上,允许太子休假几天到校场里练一练。”

    校场——

    太子倒吸口凉气,猛地想起个把月前,霍惊堂突然发疯,在父皇面前说他身体羸弱、疏于武艺,愣是让他抽出时间到校场操练一两个时辰,霍惊堂一边摆出一副为他好的嘴脸一边殴打他。

    记忆回笼,太子感觉他骨头都在疼,脸颊肌肉忍不住抽搐,心里升起一点点后悔。

    “等等。”谁也没想到赵钰铮会开口,他直勾勾地看过去:“您是临安小郡王霍惊堂?传闻霍惊堂性情暴1虐,貌如夜叉,不堪入目,外出都戴面具遮丑——你怎么会是临安郡王?”

    赵白鱼:“传闻不可尽信,三岁小孩也懂的道理,赵小郎君不懂?更何况我丈夫怎么会有貌丑的传闻,你应该问问自己才对。”

    盯着赵钰铮的脸,赵白鱼心里泛起一丝嘀咕,感觉他看霍惊堂的眼神不太对,仿佛藏了暗火,却不是怨怒憎恨,更像是悲喜交加?

    赵白鱼一哆嗦,拉着霍惊堂赶紧离开,心想原著里的赵钰铮目前还处于懵懂状态,是到后期才接受太子,但似乎没有太明显的情爱。

    据小护士所说,是作者为了体现赵钰铮万人迷的属性,所以发出去的箭头几近于无。

    ……孤陋寡闻的赵患者不是很懂‘单箭头’和万人迷属性的关系,因此没有再深入。

    如今想来,问题不小。

    “不会吧。”

    赵白鱼呢喃,不敢置信地看向身旁的霍惊堂,不开口的时候确实有翩若惊鸿的样子,但那是有官配的主角欸!

    可是原著没说赵钰铮对霍惊堂有箭头……

    也有可能原著里的霍惊堂没恢复容貌?

    ——话说回来,他对原著桥段的记忆好像越来越模糊了,当然也可能是小护士口述时添加不少个人想法。

    所以科考舞弊之后,原著情节是什么来着?是不是改变了许多情节?有霍惊堂护着他,他还会死吗?

    他是怎么死的?

    霍惊堂:“怎么这么看我?”

    赵白鱼回神,眨了下眼睛说:“突然发现你很受欢迎。”

    霍惊堂捏捏赵白鱼的手说:“小郎也有很多人爱慕。”

    赵白鱼笑起来,喜欢霍惊堂总是习以为常地夸他,让他因前二十年无论如何努力都只得到偏见、厌恶,而逐渐怀疑自己的心态恢复成前世的开朗乐观。

    “你说的能驱邪的那口井水在哪?”

    “我骗他们的。”

    ……

    两人的身影没入人群,消失于灯火中,赵钰铮垂下眼眸,失去继续游京都的心情,同两位兄长和太子低声说回府。

    太子颇为遗憾,陪同赵钰铮游京都的心情也被破坏殆尽,因此没多说话,一路护送赵钰铮回相府。

    赵长风和赵三郎沉默地送赵钰铮回他的庭院,破天荒没有安慰心情失落的赵钰铮,简单交代家仆几句便离开。

    并行于光线昏暗的长廊,赵三郎心情尤为失落。

    “大哥,我好像今天才意识到赵白鱼和四郎同岁,原来今天也是他的加冠礼,可他连家庙都进不去。”赵三郎有些失神。

    “是他不愿进家庙。”

    赵三郎不赞同地说:“大哥,你为什么到现在还针对五郎?每次说起五郎,你都会想方设法将问题推到五郎身上,好像都是他的错一样。可是他的确没有做错,再否认,他还是赵家儿郎,理应进家庙。”

    忽然语气失落,“四郎的加冠礼,满朝文武争相祝贺,礼物堆积成山,连圣上、太后和皇后都送来慰问,反观五郎……按理来说,他的身份本来也该是天之骄子。”

    赵长风目光锐利:“赵钰卿,管好你的脑子!你同情赵白鱼就是认可昌平公主,认可她当年对娘和我们多加陷害的事!你知不知道你对仇人之子打抱不平是对娘和出生时差点死掉的四郎的背叛?你当旁人为何争相庆祝?你以为圣上太后为何关怀四郎?”

    “我……”赵三郎喏喏无言,垂头丧气。

    等赵长风离开,赵三郎才嘀咕道:“可赵白鱼也没错啊。错的不是公主和爹——唔!”赶紧住嘴,呸呸两声:“为人子女,怎可妄议长辈?”

    行至花园中庭,赵三郎忍不住抱怨:“大哥最固执了……”

    “谁固执?”

    一道柔和的女声响起,赵三郎吓得转身,见是谢氏才拍着心口说:“娘,你吓到我了。”

    “不做亏心事,如何怕人吓?”谢氏说:“又和大郎闹别扭?”

    “没有。”赵三郎有着这年纪不希望兄弟矛盾展现在父母面前的扭捏,当下反问:“这么晚了,娘怎么不睡?”

    谢氏:“你们兄弟几个未归,娘如何安心入睡?”

    赵三郎知道谢氏主要担心四郎,搀着谢氏的胳膊边聊闲话边朝赵钰铮的院门走去。

    谢氏:“行了,不用陪我,你自己回房吧。”

    赵三郎喜笑颜开:“知道啦。”蓦地想起赵白鱼,犹豫再三小声说道:“娘,今天也是五郎的加冠礼。”

    谢氏笑容一顿,语气淡淡地回应:“三月三是吉日,多的是人选这天做加冠日,倒是寻常。”

    见谢氏表情平静,赵三郎哦了声就犹疑不定地回自个儿院落了。

    谢氏只带了一个嬷嬷,悄无声息来到赵钰铮的院落,见家仆们又被赶到屋外。

    尤其奶大赵钰铮的奶娘满脸心疼,看到谢氏来了便匆匆福身,焦急说道:“夫人您可来了!四郎从外面回来便神色郁郁,将我们都赶出来,自个儿躲在屋里一言不发,也不喝药,急死嬷嬷我了呀!”

    谢氏对此很有经验:“你们都留在外面。”

    说完就进屋里去,来到内室坐在床头。

    “出去!”

    谢氏望着将自己裹在被子里的赵钰铮,温声细语地问:“娘也得出去?”

    赵钰铮猛地掀开被子坐起身,看着谢氏,陡然耷拉肩膀,而谢氏看他眼圈红红,鼻子也有点红,不禁皱眉,神色也冷了下来:“可是在外头受气?”

    赵钰铮摇头,抿紧唇不语。

    谢氏试探性地问:“是在外头遇到五郎?”

    赵钰铮默认。

    谢氏了然:“发生了不愉快?是什么?四郎告诉娘好不好?”

    赵钰铮咬着牙,握紧拳头:“娘,我做错一件事,现在后悔了怎么办?”

    谢氏:“对你来说重要吗?抛得下吗?抛不下的话,能不能尽力补救?补救后,你的心会好受一些吗?”

    赵钰铮的额头轻轻触碰着谢氏温暖的掌心,泫然欲泣,低声呢喃:“抛不下,我找了他好久。如果尽力补救能要回来的话,我的心就会好受许多。”

    谢氏听着不太对,这是人?四郎心里有人了?

    “如果不补救呢?就此放下呢?”

    “我会心痛死,后悔死。”

    谢氏轻抚赵钰铮的动作一僵,顿生一丝不愉,眉头也不自觉皱起,四郎自小体弱多病,常于生死边缘游走,一向表现出积极、豁达的心态,怎么突然张口闭口都是‘死’?

    不过一个人,值得他这般执迷?

    谢氏循循善诱:“可以把你做错的事告诉娘吗?娘帮你分析分析,或许能为你出些挽救的主意。”

    赵钰铮在谢氏温柔的怀抱里完全放松,给予信任,失神地说:“我一直在找他,但我不知道他和他是同一个人,原来他曾经和我有过那么深的缘分,我们本来可以缔结姻缘……”

    谢氏的表情彻底僵住,眼睛瞪到最大,死死盯着虚空一点,握着赵钰铮肩膀的手不自觉下死力地扣住,直到她听见赵钰铮的痛呼才回神,迅速恢复温柔的表情。

    “娘?”赵钰铮担心地问:“你怎么了?”

    谢氏将赵钰铮鬓边的头发捋到耳朵后,仔仔细细地看他:“娘的四郎长大了,也是识得情爱与忧愁滋味的俊秀少年郎了。只是娘心疼,四郎长大了,羽翼将丰,娘心里感慨万千——但是赵家家训是人以德行正身,而门风清正,你是爹娘最疼爱的孩子,莫辱了清正的德行,做出横刀夺爱的事。”

    赵钰铮脸色唰地惨白,眼神有些闪躲,不敢注视谢氏,手指不自觉抠着被子,面有犹豫之色闪过:“我、我明白的。”

    得到了保证,谢氏却笑不出来,简单几句安抚赵钰铮喝完药,盯着他安心熟睡才沉默不语地离开。

    脚步匆匆,提着灯笼的嬷嬷甚至得小跑才跟得上,“夫人慢些,小心脚下——”

    谢氏突然刹住脚步,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好在嬷嬷眼疾手快扑过去才不至于叫谢氏直接扑倒在地。

    嬷嬷好一阵心惊肉跳,扶稳谢氏到旁边的石凳坐下,拿灯笼一照,瞧见谢氏眼神发直,脸色难看得吓人,莫名透露出几分凄然的恐怖之色,不由骇得连忙拍胸口。

    “夫人……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谢氏回过神来,直勾勾盯着嬷嬷,目光尤为瘆人。

    嬷嬷胆颤心惊:“夫人您是、是魇着了?”

    谢氏缓缓移动视线,盯着手指尖出神:“……不该如此。”

    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孩子,和她一样深受偏执之人横刀夺爱的迫害,险些丧命,病魔缠身,二十年来梦魇如影随形,饱受痛苦的孩子,怎么会明知故犯,竟也想横刀夺爱?竟也那般偏执?

    不应如此。

    怎能如此?

    嬷嬷急得不行:“什么不该如此?夫人您怎么了?您别吓我呀!我、我这就叫大夫去!”

    “我没事。”谢氏目光一扫,嬷嬷就定住了。

    谢氏脸色恢复红润,平静地凝望夜色,突发奇想询问:“你说四郎哪点肖似老爷?”

    “相貌吗?”嬷嬷不知话题怎么跳到这,还是认真回答:“鼻子、眉毛和嘴唇都和老爷一样,都是悬胆鼻、剑眉,还有唇珠,也和老爷一样俊美秾丽——呃。”

    她讪讪不已,反应过来‘秾丽’不能形容男人。

    谢氏:“嬷嬷也觉得四郎长得过于秀气?”

    说秀气还算客气,也不知道怎么长的,四郎样貌最是明艳,穿着大红色长袍时,时常让人误认成扮男装的俏女娃。

    只不过谢氏和赵伯雍年轻时同样是容色冠京华的人,而赵四郎相貌偏向于赵伯雍,但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嬷嬷:“待四郎成家立业,稳重些或许能脱掉稚气。”

    谢氏:“嬷嬷觉得四郎的眼睛像什么?”

    “这……不是和老爷一样的凤眼吗?剑眉凤眼,俊秀无双。”

    “是凤眼吗?一样吗?”

    为什么刚才询问哪里相像的时候,嬷嬷会排除掉眼睛?

    嬷嬷忧虑不已:“夫人,您到底怎么了?”

    谢氏摇摇头:“许是我想多了,是我想多了。”愣怔好半晌,突然强调一句:“定是我想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氏承受不起猜想的答案。

    PS:大家有没有给小鱼更好的字?

    可以说出来,我觉得可以的话就采纳。

    因为我觉得暮归对小鱼来说不太好,希望他还是此世无憾,岁岁平安,希望是有这个意思的字。

    无眠是我开文时就定下的字,重点在于后面不要有遗憾,是契合小鱼的人生来着。

    但是无眠俩字本身,感觉也不太好,所以写的时候我也挺犹豫的,因为是很早前定下,最后还是没改。

    所以你们有更好的字的话,可以说一下,我看一看

    第59章

    三更一过, 京都闭市,四野阒寂, 天空无星无子。

    高屋屋檐上骤然跳下一道黑影, 脚步轻快地避开巡逻禁军,停在一处宅落后门,翻身上墙,刚落地就有飕飕破空声自耳际袭来。

    黑影身手敏捷地避开, 紧接着是密集的腿风和拳风打得黑影脚步趔趄, 毫无还手之力, 只能步步后退, 攀上树枝踩着瓦片奔跑,迎面而来便是一记有力的拳头。

    为躲避而旋身跳落墙头, 黑影正要反击却发现攻击他的高手正负手立于墙头, 背对镰刀似的月亮,瞧不清面容。

    黑影握紧拳头,被打出血性,还要再认真较量一番,却有一只手突然搭上他的肩膀:“你打不过他。”

    黑影吓了一条,回头看到熟悉的脸:“大哥?”扯下遮脸的黑布,赫然是赵三郎。

    “你怎么也在这儿?”

    赵长风看向赵三郎怀中鼓起:“来送贺礼?”

    赵三郎捂住胸口, 支支吾吾:“我睡不着,左右无事, 又想着横竖兄弟一场,五郎的加冠礼没一点表示,实在说不过去……我就想偷溜进去, 放下贺礼就走,不见面、不说话, 就是聊表心意。”

    “嗯,”赵长风难得没训斥他,转身就走:“郡王府各个地方都有人守着,你闯不进去,别白费心思。如果有心,改天赵白鱼上值时,你到衙门送他贺礼便成。”

    赵三郎三步一停,心有不甘,但见墙头上的高手还立在墙头上一动不动,确实只将他们驱出郡王府便停手,不由嘀咕:“一座郡王府罢了,怎么这么多人守着?临安郡王武功高强,又是唐河铁骑首领,还需要别人帮他镇守王府?”

    “你说什么?”

    “啊?”赵三郎赶紧追上去:“没,没什么。”

    他下意识隐瞒昨晚认出霍惊堂就是当日在扬州偷窥的唐河铁骑首领,唐河铁骑神秘非凡,定然是话本里为朝廷诛奸臣、驱突厥,行走于暗夜,默默保家卫国的特殊部门,他得为之保密才行。

    “大哥,你还没说你怎么也在这儿。”

    赵长风握住右手,手腕是方才打斗后久久不散的麻痹和痛楚,而袖口里则藏着他珍藏的君子玉。

    “三更后宵禁巡逻,今日是我值班。”

    赵三郎挠头,可这也不是宵禁巡逻的地方啊。

    想不通便懒得琢磨,赵三郎耸肩放弃用脑思考,转而琢磨该怎么找机会接近临安郡王,还有贺礼得顺理成章送到赵白鱼手里,每一步都是艰难的行动。

    赵三郎扼腕,谁叫此前他和他们的关系闹得很僵,现在想修复实在是难如登天。

    ***

    外头有窸窣声传来,过了一会儿又消息,霍惊堂掌灯从外间走进来,赵白鱼睡眼惺忪地询问怎么回事。

    霍惊堂熄灭灯火,上床后握着赵白鱼的肩膀说:“有两只眼瞎的老鼠在王府大墙凿洞被抓住了。”

    “唔……”赵白鱼迷迷糊糊,好一会儿才回应:“是雪花抓的吗?吃了吗?”

    霍惊堂:“太脏。扔出去了。”

    赵白鱼不回应,久到霍惊堂以为他重新睡着了,便听他忽然开口:“老鼠要杀死,不然会吃粮食。”

    霍惊堂浅笑:“下回定杀了了事。”

    而赵白鱼这次真睡死过去了。

    ***

    贺礼送不成,已然错过最合适的时间,便再无脱手的时机,任赵三郎之后如何伺机而动,每每见到赵白鱼的脸就结舌,实在无法坦然地送出贺礼。

    到最后,无论是赵长风还是赵三郎,始终没能将他们准备给赵白鱼的加冠贺礼送出手。

    赵三郎和赵钰铮都想找机会接近霍惊堂,各有目的,但是前者公务繁忙,几乎抽不出时间做别的,后者准备科考,被谢氏寻人严加看管,始终找不到机会出门。

    赵白鱼和霍惊堂对此并不知情,就算知道大概也无动于衷,还会想方设法甩开他们,不过没被打扰实在是幸事。

    每日按部就班地点卯、收税,从刘都监那儿学到更多漕税相关知识,知识面得到充足和扩展。

    下了班就准时回府,时不时和霍惊堂出门逛夜市,遇到休沐便到城郊外的山河楼住几天,或是到山野间打猎,由霍惊堂教他射箭手法。

    悠闲的日子里,时间走得尤其快。

    送走桃花汛,听贺光友说淮南的现况趋于稳定,百姓的生活步入正轨,有司马氏一族和东宫送去的银两补充淮南小金库,河道有条不紊地修理中。

    远在山东泗水县的陈芳戎因去年治理水灾十分出色,政绩斐然,听说年底有很大可能会升官,只是还不够资格调回京都府。

    他送来当地特产,祝贺赵白鱼加冠。

    而恩师陈师道主持夜市改革时,手段高超,有望升迁。

    父子俩官途亨通,一时间倒是门庭若市,好在陈师道头脑清醒,闭门不见客,摆出不与人结党的姿态,同时雷霆手段震慑族人,因此未有灾祸发生。

    族风清正,难得清醒,又能培养出赵白鱼这样的学生,说话还特别好听,处处对胃口,元狩帝焉能不重要陈师道父子?

    进入伏夏,酷暑难当。

    霍惊堂像条晒蔫了的鱼,每天有大半时间躺在水榭处吹凉风,角落还要摆冰块,不爱吃热食,冰乳酪、冰果子一样样入口,如此还是仿佛被热懵了的模样。

    反观赵白鱼,每日清清爽爽,毫不畏热,站在树荫下仿佛自带凉风,光是瞧着便觉清静凉爽。

    以至于府内不少男女都学他的装扮,头发高束,以青丝布带做装饰,窄袖布衣,外罩广袖纱衣,或是天青或是浅蓝,然而没一个穿出赵白鱼干净清爽的效果。

    府内几乎家家户户储存大量冰块,加之商业发达,便诞生出品种繁多的冰类食物,能缓解三伏天带来的炎热。

    直到入秋,天气转凉,落叶枯黄,集市逐渐出现应季水果和食物,肥美的秋蟹和金黄秋菊一块儿登入京都府。

    达官贵人隔三差五便举办赏菊宴、品蟹宴,郡王府收了一沓拜帖,赵白鱼和霍惊堂谁都不愿意赴约。

    两人观点一致,与其去宾客盈门的宴会,不如和朋友到酒楼点秋蟹,在人声鼎沸中喝得酩酊大醉更有意思。

    转眼来到九月,太后大寿。

    今年各地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不必担心朝臣以铺张浪费为借口反对元狩帝为太后祝寿。

    去年花甲大寿办得憋屈,今年元狩帝早已透露口风,一定要放开手脚大办。

    昭告天下,大赦天下。

    全国各地官员竭尽所能送来贺礼,更有偏远地方实在穷困潦倒,还是勒紧裤腰带送来代表吉祥的锦鸡。

    连在忙碌的漕运衙门待着的赵白鱼都能感觉到那股莫名紧张起来的氛围,天家大寿,普天同庆,举国之力讨好一人欢心,除了大赦天下对犯罪之人有好处,于底下人而言,更多是劳民伤财。

    府内漕运四通八达,各地送来的寿礼有一大半走水路,里头不少是贡品,必须多加注意,赵白鱼因此忙得不可开交,时常午饭来不及吃便到码头亲自验货。

    这日从金水门进来一艘南方来的漕船,说是江西运送来的贡品,赵白鱼亲自去做记录。

    来到水门处,见岸边有纤夫拉扯那艘超过五百料的漕船,船底深深沉入河水里,两岸围满看热闹的人。

    赵白鱼问:“重量不轻,也是贡品?”

    刘都监:“广东的英德石,因先帝见之而爱不释手,风靡京都府,深受贵人和文人大家的喜爱,所以先帝时期便被纳进贡品名单里。听说这批都是珍品,还发现一块天然英德石,神似龙凤和鸣,清泉流之,叮咚作响,如珠玉之音,引为奇谈,恰好遇到太后大寿,便叫人马不停蹄地送来。”

    后世中,英德石和太湖石、灵璧石、黄蜡石并称为四大奇石,而在前朝则是太湖石为重,到大景因先帝钟爱英德石从而引发潮流,文人墨客家里至少有一座英德石园景。

    赵白鱼:“是广东省以贺寿名义送来的?”

    刘都监:“是江西首府洪州知府和昌平公主联名送来英德石,恭祝太后万寿无疆。”

    赵白鱼看向水面,闻言笑了声:“看来是公主借洪州知府的名义,千里迢迢从广东省运来英德石,也不怕劳民伤财,不得不叹一句财大气粗。”

    刘都监心慌:“大人谨言慎行,莫叫人抓住把柄。”

    赵白鱼:“我说这话并非私情怂恿,刘都监莫忧虑。罢了,还是办公为重……哪个是这次贡品的负责人?”

    刘都监转身指向前方一艘装潢如画舫的中型货船:“在那里面。”

    赵白鱼皱眉:“他这是来度假游玩还是来办差?”

    刘都监没忍住:“地方来的土皇帝,没高调到夜夜笙歌已算本分。这位来办差的爷,乘坐的画舫好歹不离放贡品的货船一里。有些地方是人先到、贡品没到,或者是贡品到码头停了大半个月,人还在脂粉堆里乐不思蜀。”

    赵白鱼:“没人追究?”

    刘都监:“不出差错,谁会去追究这等小事?”

    倒也是。

    赵白鱼:“贡品都确认无误?”

    “确认无误。”刘都监看一眼天色便说道:“码头那儿拥堵得很,我看这艘船到天黑也不一定能抵达码头,估计还得摸黑将贡品搬下来,但愿别出差错。我瞧这船下沉水位太深,就怕沉船。”

    赵白鱼:“走吧,去和这批贡品的负责人会个面。”

    二人乘坐小舟靠近河中央的画舫,禀明身份后,得到里边人的回应才被允许上船。

    赵白鱼不由好奇,这负责人在外省担任什么职务,到了京都府也这般无惧。

    刚踏进画舫里就听见里头丝竹声声,更有江南式吴侬软语的小调传进耳朵里,其间夹杂一道些许尖锐的男声哼唱。

    赵白鱼走出一道山水玉屏风,映入眼帘是几个江南水乡女子弹奏着乐器,中间则是一张圆木桌,桌上摆放山珍海味,桌边则是一个年纪约莫三十的男子,闭上眼睛,正打着节拍摇头晃脑跟着哼唱。

    领他们进来的小厮停在原地,没有上前提醒的意思。

    刘都监不由恼怒,正要开口呵斥,赵白鱼先一步上前,大咧咧坐在男子对面欣赏丝竹之乐。

    之前仿佛死了的小厮这会儿活过来,试图阻止赵白鱼的蛮横无状:“你——”刘都监眼疾手快捂住他口鼻并拖住他手脚。

    歌女受惊弹错音,男人立刻开口:“罚俸五十。下回再错,便是杖打十棍。”

    歌女们脸色煞白,赶紧专心弹奏。

    赵白鱼笑了,“好威风!敢问阁下是何许人?”

    男人睁开眼,打量赵白鱼片刻才坐直身体,随意拱手道:“不才江西洪州判官麻得庸,敢问大人是?”

    赵白鱼比划着尾指一小截说:“某姓赵,芝麻小官,在这京都府里就跟一颗小石头掉进四渠里一样,连声音也听不见。”

    麻得庸觉得他有趣:“赵大人上我这船来做什么?”目光投向被钳制住的小厮,神色冷淡:“是到麻某跟前来个下马威?”

    “麻兄这说的什么话?”赵白鱼惊讶地回头,见状呵斥刘都监快松手,后者从善如流并适当做出认错的姿态。

    赵白鱼十分诚恳:“底下人不懂事,还以为您跟不知打哪来的穷省来使一个身份,那哪能比?不过他是我手底下的人,打了您脸面就是我打您脸面,冒犯您就是我冒犯您,我这儿敬您三杯酒,望您莫怪。”

    麻得庸一个地方府判官当真看着赵白鱼喝酒赔罪,只是在他喝第三杯的时候赶紧出手拦下来:“欸,不知者无罪,何况大家都是为朝廷办差,职责所在,哪有什么冒犯不冒犯的!这样,我也回敬您两杯,初来乍到,有得罪之处便望海涵了。”

    毫不拘泥地连喝两杯酒,算是揭过这篇章。

    麻得庸:“你们到底是来办什么差?哪个衙门的?”

    赵白鱼:“嗐,能到码头来转悠的,除了漕运衙门还能有什么?”

    麻得庸坐直:“哦?你是?”

    赵白鱼:“漕运衙门都监,九品芝麻官,杂务繁多还没甚油水可捞,穷得要去当裤子了!”

    麻得庸:“不见得吧,这漕运历来是油水最丰足的,再落魄也落魄不到哪去呀。”

    赵白鱼不太好意思:“是能捞一些,只是我有些上不得台面的嗜好,就是喜欢玩两把,钱到手压根捂不热便散出去了。”

    麻得庸来了兴趣:“会玩几样?”

    赵白鱼:“您也喜欢?您玩得如何?”

    麻得庸自鸣得意:“牌九、骰子、关扑、叶子牌……凡和赌有关,我都能玩,不能说逢赌必赢,但总的算下来赢的比输的少。”

    赵白鱼:“来两把?”

    麻得庸:“我是没意见,可你这浑身上下能有值钱的行当?”

    赵白鱼嘶了声,摸索袖口和腰际处,搜出一块白玉犹豫片刻还是咬牙拍在桌面:“南诏来的好玉,价值千两白银,咱们赌十把如何?”

    “行。”

    麻得庸想拿起白玉来看,赵白鱼死握住不松手,满脸肉疼:“这是我那早死的老子留给我娶媳妇的传家宝,要不是今儿见着麻大人您这通身气派,一瞧就是住赌桌上的赌虫,和我是同道中人,我决然不会把它拿出来!”

    麻得庸平时马屁被拍多了,普通水平的阿谀奉承还真瞧不上眼,不过赵白鱼这番作态可比他的奉承话更能讨好到人。

    他令小厮将桌上饭菜都搬走,换来骰盅和三颗骰子玩大小。

    头七局是赵白鱼四胜,乐得他喜笑颜开,麻得庸也认真了些,结果又输五局,让赵白鱼赢了六百两。

    拿着银票的赵白鱼乐得合不拢嘴:“不好意思,我今儿出门拜了财神爷,走了狗屎运,您瞧我这平时输光家底,原来是为了今天发财……麻大人您多担待,我这——我就收起来了。”

    麻得庸重新打量赵白鱼:“赌技不错啊,我倒是小看了你。”

    “侥幸。”赵白鱼想到什么似的,同他唠嗑:“说实话我上船时说的那番话是恭维您,可能就三分真心,可这会儿我瞧您输了整整六百两,眼睛眨也不眨,就是真心地敬佩!您说得是什么汉子才能输六百两跟把这钱往水里一砸似的,毫不心疼?”

    麻得庸闻言哈哈大笑,声音还是偏细:“可算不得什么汉子!”

    赵白鱼一急:“怎么不能?您知道话本里说的豪侠客吗?一掷千金,盖世英雄,汉子中的汉子,英雄里的英雄!”竖起大拇指,“您就是这个!”

    麻得庸被逗得乐不可支:“你也忒会说话了。”

    赵白鱼:“麻大人您出手如此阔绰,是祖上有家业还是有什么发财路子?”

    麻得庸竖起食指隔空点了点赵白鱼:“果然有心思。罢了,你这人挺机灵,我就告诉你。我啊,我没什么发财路子,就是跟对贵人。贵人一开心,从手指缝里漏点东西就够我挥霍了。”

    赵白鱼:“您贵人是?”

    麻得庸欲言又止,随即打哈哈:“不就洪州知府?我们再玩一局,一局定输赢,你把玉和这六百两银票一块儿押下来。你赢了,我再添三千两给你,怎么样?”

    赵白鱼面露犹豫,但赌虫拒绝不了诱惑。

    “我就博一把,就博一把。”赵白鱼猛喝一口酒,把玉和银票一块儿押下去,按住骰盅说道:“我来摇!就赌大小!”

    麻得庸紧随其后:“我赌小。”

    买定离手,赵白鱼花式摇骰子,紧张之色浮于表面,吞咽口水猛地一把掀开骰盅。

    定睛一看,二三六小!

    顿时虚脱地坐回凳子,俨然是赌狗败光家财后的模样,麻得庸见多了便不稀罕。

    “赵兄,我可就笑纳了?”言罢,收走玉佩和银票,麻得庸兀自哼着江南小曲,开口送客:“差事都办完了吧?还请您下船。”

    赵白鱼失魂落魄地上小船,离开金水河,一落地立刻充满精神气。

    刘都监瞧得目瞪口呆:“大人您没事吧?”

    “嗯?”赵白鱼:“我当然没事。”

    刘都监:“可是您刚才输了价值千两的白玉。”

    赵白鱼:“地摊货。今早在桥头地摊买的,半两银子十个。”

    “……”刘都监不解:“您为什么特意做这出?”

    赵白鱼:“你觉得麻得庸是什么人?”

    刘都监奇怪道:“洪州衙门判官,好像背靠什么贵人,有挣大钱的法子,可以肯定是当地土皇帝。”

    赵白鱼:“他是阉人。”

    刘都监震惊:“我瞧他高高大大,还有些胡茬,和正常男人没甚区别。”

    “他声音偏细,腰背习惯性佝偻,船舱里有歌女但是一个也没碰,更别提其他的小动作,如果经常接触太监就看得出。”

    刘都监惊讶之余产生疑惑:“洪州怎么会有太监?太监怎么能当衙门判官?”

    他理所当然没想到昌平公主一个罪人身上。

    昌平公主被贬洪州二十年,几乎了无音讯,低调得仿佛查无此人,却在今年太后寿诞大办之际,大费周章从广东运来一批英德石。

    最关键是人在江西洪州,却能令人将英德石从广东一路运送到京都府,其间的人力物力财力可耗费不轻。

    原著里的昌平长公主对赵白鱼来说是是个扁平的符号,后续出场被赋予元狩帝下在两江的暗棋的身份,归来后为赵钰铮保驾护航。

    赵白鱼不清楚昌平长公主在江西的权势,如今能从对方运载英德石中窥见一二。

    ***

    小厮替麻得庸满上酒:“大人,这姓赵的芝麻官会会不会是来探路的?”

    麻得庸:“他就是个想来我身上捞油水的赌狗。”

    “不会吧?什么人也敢把主意打到您身上?”小厮:“大人怎么看出来的?”

    麻得庸哼笑:“他前一句说这玉是南诏来的,后一句说是他死鬼爹留的传家宝,前后不搭,满口谎话。一看就是家住在赌桌上,鬼话张口就来。”

    小厮一愣:“那这玉?”

    麻得庸:“地摊货。”

    ***

    日落之前,两艘运载英德石的漕船仅有一艘靠岸,顺利卸载。夜幕降临时,天色骤变,狂风暴雨袭来,还在河中央的漕船急于靠岸,可是近日有太多外省漕船纷纷入京,以至于码头拥堵不已。

    当中便有两艘两浙来的漕船,因是运载官粮,最怕暴雨打湿,便吹起哨子招呼其他船赶紧让道。

    自古以来便是粮草当先,其他漕船闻号而纷纷让道。

    负责押送官粮的监官大声呼唤:“不要落帆!加速!转舵——”朦胧夜色和雨幕双重因素影响视线下,他还能隐约瞧见前方一艘漕船轮廓,惊得立即叫人吹响哨子,狂奔到船头歇斯底里地喊:“让道!快让道!官粮当先,前方速速让道——”

    然而前头的漕船听而不闻,执意挡在运载官粮漕船的前面,想抢在前头到码头,结果因风向转变加上官粮漕船急于赶路,没有落帆,无论转舵还是减速都已经来不及。

    在两方人马都惊惧的表情下,两船狠狠相撞。

    砰地巨响,运载官粮的漕船拦腰截断,而运送英德石的漕船则一整个倾覆。

    ***

    倾盆大雨下,穿着蓑衣的差役连滚带爬冲进一间驿站,一把推开拦住他的小厮:“快叫人禀报麻判官,押送贡品的漕船翻了!还撞翻一艘押送官粮的漕船,死了六人,那押送官粮的监官当场横死!”

    小厮心惊,赶紧冲进去拽出里头赌红了眼的麻得庸,将此事禀告。

    麻得庸被酒精和赌博刺激得兴奋异常的大脑懵了一瞬,猛地打一激灵,脸色恐怖:“你说什么?!”

    话音未落,外头便有刑部来拿人。

    刑部侍郎带官兵们围住驿站,瞧了眼屋里的乱象,冷笑一声:“带走!”——

    作者有话要说:

    英德石,又叫英石,产于广东省英德市,北宋被列为贡品,到现代也是经常用来外交赠礼的奇石。

    PS:太湖石在江南苏州,宋徽宗想用太湖石修建一座皇家园林,就叫人运太湖石过来,也不管有多难。太湖石有高有低,要从河里采出来,关键非常非常重,得用很大的官船来运载,一艘接一艘,光漕运就让很多人倾家荡产,当地百姓采石也是一笔血泪史。

    然后途中会遇到桥梁,过不去,就要把人家辛苦建起的桥梁拆除。

    反正就这批太湖石搞得天怒人怨,百姓怨声载道,苦不堪言。

    第60章

    文德殿。

    元狩帝埋头处理政事, 殿下站着赵宰执和东宫太子。

    翻看到定州来的折子,元狩帝合上折子, 神色一动便说道:“老二, 你过来看看这份折子。”

    太子近前,拿起折子一目十行看完。

    元狩帝:“小六说他猎到一只纯白玉爪的鹘鹰,想起朕曾手把手教他猎鹰、熬鹰,便快马加鞭叫人把鹘鹰送回京。随行还有祥瑞之兆的泰山石和白南客——越鸟此物多生于南方, 故名南客, 朕倒是好奇小六怎么会在北方抓到一只白南客。”

    所谓白南客即白化孔雀, 而佛教孔雀明王又被尊为佛母, 却是此次太后寿诞最意义非凡的寿礼。

    “六弟心思一向奇巧,不拘一格, 喜欢结交朋友, 不看出身,因此有江湖的朋友帮他寻来白南客倒不稀奇。”太子斟酌语句说道:“说来六弟到定州从军也有五六年,虽说我霍氏子弟镇守边疆,保家卫国是不忘根本,亦是本职所在,但六弟十四五岁便离开父皇、离开皇祖母,离开京都和他熟悉的亲人们, 至今未归京,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戍客望边邑, 思归多苦颜,六弟必然很想家,很思念父皇、皇祖母和贵妃娘娘。”

    元狩帝:“小六离京时间确实太久了, 也确实很久没回来了。”

    太子:“皇祖母大寿,既是普天同庆的喜事, 父皇何不借机召六弟回京,共聚天伦,也能给皇祖母一个惊喜。儿臣记得皇祖母很喜欢小六,常夸小六孝顺,也常念叨许久没见他了。”

    “你倒是有孝心。”不管真假,不管是否藏有小心思,子女孝顺、兄弟和睦表现出来就能让元狩帝顺心。他思虑片刻,叹气:“太后的确是想念小六了,贵妃嘴上不说,心里也想。罢了,便叫他亲自护送贡品回京。太后寿诞前赶到,如果错过寿诞就不必回来,还待他的定州去。”

    太子心里一颤,差点就动了歪心思,好在他清醒,拦截六弟不一定成功,六弟错过太后寿诞一定会激怒元狩帝但他不一定会真追究。

    “六弟知道能回京一定很高兴,我们兄弟也能聚一聚。”

    元狩帝神态和缓,唇角噙着笑意,视线向下一撇,看到今日赵宰执送来的一沓奏折,都是外省各地送进京的,以为是贺寿便没太在意,随手拿起一本翻开来看,眉毛不自觉皱起。

    太子密切观察元狩帝表情,自然发现这微妙的变化,不由看向奏折,只可惜他这位置瞧不见折子详情,便悄悄将目光投向赵宰执。

    赵伯雍低眉垂眼,面无表情,猜不出心思。

    此时元狩帝拿起第二份奏折,瞥个两三眼就扔回去,连续看了五六份折子,猛地一掌拍到奏折上,表情流露出一丝愠怒。

    太子赶紧低头向后退两步,余光瞥见赵宰执还是冷静从容的姿态,不由感慨这些老臣当真是临危不动。

    “今天的折子都是南方来的?”

    赵伯雍回:“来自两江、福建和广东四省共一百八十份折子。”

    元狩帝:“你看过这些折子,都知道他们是来表奏什么?”

    赵伯雍:“四省三十八府及门下省侍中章说令、章侍中,共一百八十人联名保奏江西洪州判官麻得庸。麻得庸所犯罪行便是押送贡品英德石途中,遇官粮船不让道,导致漕船倾覆,官粮和贡品一同沉河,死伤十人。”

    太子闻言心惊,贡品出事历来要问监官失责之罪,轻则丢官、重则掉脑袋,祥瑞奇石英德石非太后钟爱,但它是昌平长公主借洪州知府名义送进京祝贺,代表的是二十年没见的亲女儿的心意,对太后来说意义非凡。

    英德石沉河,传回宫中时,太后伤心难过,元狩帝大发雷霆,令人拿下监官麻得庸并将其打入天牢,看意思是从重处罚,绝不姑息。

    何况对方还犯下撞翻官粮的重罪,毫无疑问死刑。

    但他没料到麻得庸此人竟还能绝处逢生,叫南方四省一百多名官员联名为他保奏,还有副宰相之称的章侍中带头,难不成这叫麻得庸的七品小官还是个难能可贵的清官良吏?

    区区一府判官,得是什么卧龙凤雏才叫一百八十名官员联名保奏?

    元狩帝抬手:“太子,你先下去。”

    太子恭敬:“儿臣告退。”

    太子退出文德殿,没法探听里头对话,琢磨这里头似乎有大文章,便赶紧找东宫门客商讨此事。

    此事文德殿内只有元狩帝、赵伯雍和大太监三人,元狩帝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扳指,老辣的视线时不时落在底下赵伯雍的身上,不动声色,但能让人看出他心里正在谋算,但猜不出谋算的内容。

    殿内安静得仿佛能听到呼吸声,大太监把头埋到最低,被紧张的氛围逼出满身冷汗,余光悄悄打量赵伯雍,发现这位宰执淡定得不行,好像迟钝得没发现元狩帝的不愉。

    良久,元狩帝开口:“承玠,你说麻得庸该不该饶?”

    赵伯雍:“回陛下,麻得庸失职的确罪该万死。但如果不是贤臣良吏,何以会出现四省三十八府一百八十名官员联名保奏?这一百八十名官员不是同批进士,也有非同僚、非旧部,更有不是同一恩师之人,想来也不是朋党。即便是朋党,谁会为了一个七品地方官联名保奏,换来陛下质疑其为朋党的可能?”

    元狩帝:“你意思是要饶了麻得庸?按律不让道,还撞翻官粮就该革职流放,何况他负责的贡品因此沉河,既是不祥征兆,又令太后失望伤心,朕不砍了他脑袋已是开恩,还想饶他?简直做梦!”

    赵伯雍:“如果麻得庸亡羊补牢,将功补过,倒是能饶。”

    元狩帝:“亡羊补牢?那二百石的粮食和广东运来的英德石尽数沉河,难不成差人去打捞?”

    赵伯雍:“洪州知府来信,道是麻得庸散尽祖上家业,分别从广东重新运来一批上等英德石,还从两浙粮商手里高价购买超过二百万石的粮食,目前已经抵达京都府,就在城外准备过水门。”

    “哦?”元狩帝来了兴趣,倾身问道:“他还有这等本事?这一路运来,财力物力和人力可耗费不少。散尽家财……呵,祖上家业不薄啊。”

    赵伯雍:“江南富庶,底子厚,实属寻常。”

    元狩帝:“做到这份上了,朕是不得不开恩典啊。”

    赵伯雍跪下:“陛下圣明。”

    元狩帝:“罢了,毕竟是太后寿诞,不宜见血,既然大赦天下,便让麻得庸也得几分恩典。如果能让太后高兴,朕不仅不罚他,还得赏他。”

    赵伯雍又道:“陛下仁慈!”

    元狩帝:“今日奏折都送到了,你下去忙吧。”

    赵伯雍:“臣告退。”

    步步后退,到殿门口时遇到来觐见的康王,互相问好便一个退出一个进殿。

    康王走了几步,忽然回头看远走的赵伯雍,心思转了几圈,来到元狩帝跟前说道:“皇兄,各地进供的寿礼都送到慈明殿去了。臣弟还在民间搜罗了一支杂耍,特别有趣,府内不少达官贵人都请去府里表演,听闻他们近来编排一出八仙贺寿,还没开演。臣弟自作主张请他们在太后寿诞上表演。”

    元狩帝:“你有心了。”

    康王见元狩帝心不在焉,不觉奇怪,他这位皇兄最孝顺,去年没能大办太后寿诞便耿耿于怀,今年更是事事亲自过问,怎么这会儿不关心?

    “皇兄有心事?可是跟赵宰执有关?”

    元狩帝敲桌:“你上来看看这些奏折。”

    康王从善如流,仔细看完三本奏折感觉不太对,连忙快速翻阅六七本奏折,心中大为震惊:“都是来替麻得庸求情?这麻得庸是什么人,有如此大能耐,竟能在十日之内便重新从广东运来一批英德石,还能从两浙粮商那里筹到二百万石粮食!”

    元狩帝:“朕在意的是这份保奏名单,一百八十人,两江、广东和福建四省都有人。”

    康王:“是朋党?可他一个七品判官,没甚门路,如何引得这么多人为他保奏?便是他上差洪州知府管文滨,我看也不见得能有这么多人保奏。”

    元狩帝:“知道广东来的英德石是以谁的名义进贡吗?”

    “借管文滨的名义,实际是昌平公主的孝心——”康王一惊,愕然地看向元狩帝黑沉沉的眼睛:“是昌平?”

    元狩帝不语,便是默认的意思。

    康王直觉奇怪:“管文滨和麻得庸都是昌平的人?为了一个麻得庸,暴露自己底牌,长公主不至于这么蠢。”

    元狩帝:“她是在向我示威。人在江西,却能从广东送来英德石,又值太后大寿,进贡寿礼还偏要借管文滨的名号在太后那里卖惨。英德石沉河是意外,对昌平来说,说不得也是个好机会,而对太后来说,倾家荡产、费尽思量之人不是麻得庸,而是昌平。”

    康王小心谨慎:“长公主此举是为何意?”

    元狩帝吐出两个字:“回京。”

    康王立即反应过来:“赵宰执不会同意。”

    元狩帝:“所以他一大早亲自将这沓奏折送到我跟前,字字句句为麻得庸开脱,却是提醒我,这都是昌平的杰作!他还记着仇,但凡寻到机会,必会咬死昌平。”

    康王:“可是长公主出这一招,就怕太后思女心切。”

    元狩帝:“你还是不明白重点在哪里。”

    康王:“啊?”

    元狩帝沉重叹气:“朕实在不想和自己的亲妹妹闹得你死我活,更不希望太后平添伤心。但愿……但愿不会出其他波折。”

    康王不是很明白元狩帝的惆怅,只以为他是担忧太后思女心切,届时无法平衡昌平长公主和赵府的关系。

    ***

    九月底,太后寿诞,万事妥善,百官来贺。

    慈明殿前,满院黄金菊,宫人出入频繁,而前殿搭起戏台子,已经有戏班子在台上唱,下方则坐着命妇和百官。

    霍惊堂和赵白鱼也在其间,偶尔说两句悄悄话。

    太后入场时,所有人跪下恭贺太后大寿。太后笑呵呵令人都起身,不必多礼,与民同庆的寿宴便都自在些。

    这时有一群人鱼贯而入,为首是个英姿勃发的青年,身后跟着一群太监正推着一辆板车,车上放着一人高的笼子,笼子里关押一只漂亮得虚幻的白化孔雀。

    赵白鱼:“早早便听闻六皇子从定州带了祥瑞回京为太后贺寿,想必便是他了。”

    话音一落,那边英姿勃发的青年便跪在太后跟前行了个板板正正的大礼:“孙儿见过皇祖母,祝皇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叩了九下头才拜见元狩帝,礼数足到旁人没话说。

    子孙都在身边,太后今日高兴得合不拢嘴,转头就对元狩帝说:“听闻江西来的奇石已经到宫里了?”

    元狩帝早知她会问,便恭敬回道:“在慈明殿后面的小花园里,安置成一个假山。您要是想看,我这就带您过去。”

    太后:“去看看吧。”

    赵白鱼离得远,没听清他们说话内容,目送他们离开。

    霍惊堂问他:“想去看?”

    赵白鱼:“左右是他们的家事,我没兴趣。”话正说着,眼尖地瞥见元狩帝身边的大太监从前边一个院门拐进来,朝慈明殿的小花园走去,身后还跟着麻得庸。

    “怎么会是他?”

    霍惊堂:“嗯?”

    赵白鱼:“是麻得庸。”

    霍惊堂想了想:“押送英德石贡品结果船翻了,连累贡品和官粮一块儿沉河的麻得庸?他不是在刑部大牢等受罚?”

    “事发后的十天内,他变卖家产重新运来英德石和超过二百石的官粮补还朝廷。”赵白鱼皱眉:“按理来说,以他的品级还没资格参加寿宴,何况这次是将功补过,更不可能被召进宫。”

    能在寿宴当日被召进宫,百分百是准备嘉奖。

    霍惊堂略一思索:“麻得庸是昌平公主的人?”

    赵白鱼嘶了声:“你这大半年都在校场揍人吗?我什么都没说,你就知道了?”

    霍惊堂:“官场无不透风的秘密,本来没多少人知道,但十天半月前弄出沉河这一出,至少昌平公主借管文滨的名义进献英德石这档事,想不知道也被迫知道了。能让太后失态,不计前嫌,召见麻得庸的理由,只有昌平公主。”

    赵白鱼:“你说昌平公主做这出戏是为了什么?”

    “除了低头示好想回京还能是什么?”霍惊堂单手撑着下巴,垂眸望他:“小郎如此挂怀,可是心有忧思?”

    赵白鱼笑了笑,摇摇头:“我和公主并无母子情分。”

    霍惊堂拍了拍赵白鱼的后脑勺,手掌滑到他的后颈处轻抚两下,无声安慰:“太后固然希望公主回京,全了母女情分,可惜赵府和公主没那么容易和解。只要陛下顾及赵府脸面,太后就不会不识趣地召回昌平公主。”

    太后心里,皇帝分量重,大局更重。

    “不过送英德石是融冰的过程,徐徐图之,至多两三年,下道大赦天下的政令就能迎回来。”

    赵伯雍得被逼成什么样才会同意昌平公主回来?赵白鱼想不出原因,也懒得多想,将之抛诸脑后。

    等寿诞结束,百官出宫,碰巧是元狩帝身边的大太监来送霍惊堂和赵白鱼二人离开慈明殿。

    霍惊堂开门见山地问:“太后召见麻得庸时,行了什么赏?”

    大太监赔笑:“倒没什么,便是江南一座园林、一栋宅子,良田千顷,再加上黄金珠宝若干,陛下则擢拔他为洪州通判。”

    珠宝金银是太后赏赐,怕是借麻得庸赏给公主,倒是元狩帝直接让麻得庸当通判出乎意料。无论麻得庸阉人的身份还是其原本七品判官,都不够格担任通判,须知朝廷有令,历三任通判即可升为知府。

    一州知府,五品大员,多少进士一辈子都挣不到这官职。

    莫非元狩帝知道麻得庸是昌平公主的家仆,为了安抚太后,让昌平公主在洪州有人照拂,所以特地提拔麻得庸?

    又或者是帮他制衡两江的昌平公主遇到麻烦,所以擢拔麻得庸帮她?

    赵白鱼刮了刮鼻子,没有发表疑问。

    大太监将这两尊佛送出慈明殿便马不停蹄地溜了,剩下两人走在宫道上,遇到六皇子一行人。里头有郑楚之,经淮南大案后,郑楚之低调许多,遇见赵白鱼至少表面客气几分。

    六皇子主动向前,俊秀的脸带着让人不讨厌的笑容:“小六见过堂哥,见过堂嫂。”目光从赵白鱼脸上快速扫过,而后看向霍惊堂,倒十分坦荡,比东宫爽快多了。

    霍惊堂颔首:“要回府?”

    六皇子:“二哥和五哥约我到东宫小聚,堂哥和堂嫂要不要一起来?”

    霍惊堂:“不了,你去就行。”

    赵白鱼:“我听小郡王的。”

    六皇子:“行吧。我前天才到京都,先见了父皇才去见母妃,本来想去宗正寺见三哥,但是无诏不得入。”提及兄长,他脸上闪过一丝黯淡,“父皇不同意我去宗正寺。”

    霍惊堂:“等过几天,陛下气消了,你再请旨。毕竟是兄弟,手足情深,陛下不会狠心到底。不过宗正寺素来是关押皇室罪人的地方,你刚回来还是少去,免沾晦气。”

    六皇子笑说:“我在定州杀敌,鲜血累累,哪会怕晦气?任何晦气到我身边估计都会被煞气撕碎。”到宫道尽头准备分道扬镳时,他朝赵白鱼说:“堂嫂高义青天之名远扬,昭汶如雷贯耳,今日一见,名不虚传。改日昭汶请堂嫂喝茶,还望堂嫂莫嫌弃我举止无状才好。”

    赵白鱼:“某不胜荣幸。”

    彼此分别,走出老长一段路。

    赵白鱼:“张口闭口堂嫂,好怪异。”

    霍惊堂:“我快怀疑我睡的人不是小郎,下回让他换个称呼。”

    “我明日休沐,你呢?”

    “小郎有安排?”

    “想去宝华寺蹭他们一月一次的素斋宴,如果你不来,我一个人没意思。”

    “我明天带那群刺头到郊外绕几座山跑到日落,时间充足。”

    二人的影子被光影拉得很长,投射于宫道上,渐行渐远。

    ***

    初冬,天气转凉。

    河道漕船减少,赵白鱼在漕运衙门里看账本,在府里苦读的砚冰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说:“五郎,纪、纪夫人求见!”

    赵白鱼:“哪个纪夫人?纪知府的夫人?”

    砚冰重重点头。

    赵白鱼连忙起身:“她不是随纪大人到江西赴任了?”离开前叮嘱刘都监做好今日衙门事务,便随砚冰赶回郡王府。

    “纪知府被下了大狱,准备押送回京都,纪夫人来找您救命!”

    “怎么回事?”

    “我具体也不知道,好像是贪污。”

    赵白鱼清楚纪兴邦为人,何况此前有他特意提醒,应该不会出事才对,难道着了道,掉进套里了?

    不浪费时间瞎揣度,赵白鱼紧赶慢赶回郡王府,在偏厅里见到满脸风尘和憔悴的纪夫人,后者一见到他立即扑过来跪倒在他脚前。

    “小赵大人,求您救救我家老爷!”

    赵白鱼扶起人:“快起来说话。砚冰,倒点温水来,叫人准备点膳食。嫂子,您莫慌,且和我仔细说说。”

    纪夫人顾不得赵白鱼的这份熨帖,着急忙慌地说:“我家老爷被人告发贪污五十万两白银,证据确凿,没法抵赖,财产宅邸一并没收,家眷跟着遭难,我是官差来查抄时恰好到邻府的寺庙里进香才逃过一劫,一路北上找到您这儿,求您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帮帮我们老爷。”

    “贪污五十万是死罪!但我知道纪大人行事公正严明,担任京都知府时便尽忠尽责,不曾收受贿赂,不曾贪过一分一厘。我不相信一年不到,纪大人就变了性。”赵白鱼挑着好词夸纪兴邦,安抚六神无主的纪夫人,“你且说说,可是有人陷害?”

    纪夫人泫然欲泣,老爷出事至今,仿佛雷霆骤降,实在猝不及防,遍寻老爷旧交却无人相助,她甚至找到娘家人帮忙,可是连娘家人都骂老爷糊涂,压根不相信老爷无辜,唯有老爷昔日旧部赵白鱼始终相信他无辜。

    “是江西商帮设下来的陷阱!”纪夫人咬牙切齿:“老爷当这转运使也管些漕运,上任没多久,当地商帮就来结交。老爷想安安稳稳度过三年任期,怕与商人来往过密落下口实,一再拒绝商帮相邀,职责所在而堵了一个码头的商船,得罪江西商帮。老爷知道当地商帮势大,已经足够小心,叮嘱我们绝对不能收受任何馈赠,哪怕是一块布、一桶油,都必须拒绝!”

    “如此,怎会中计?”

    “百密一疏,那群人无孔不入!你也知道老爷喜好字画,尤其喜欢练字,当地一个学儒送来拜帖,说是以文会友、以字相交。见了面,直夸老爷字画形神具备,堪比当世大家,忝脸要求老爷写十副字送他。不到半个月再次登门,说他手里的十副字都以千金的价格卖出去,将千金奉上,又求老爷再写字。”

    赵白鱼皱眉,不是他说,纪大人那手字写得怎么样,他心里没数吗?

    纪夫人苦笑:“他字写得怎么样,心里哪能没数?可是推字的人是当地学儒,买字的人不知道写字的人是谁,也不来求人办事,其间没有利益可寻便一掷千金,除了真心欣赏他的字,哪还有别的原因?身在局中,执迷不悟,越陷越深,到得最后,洛阳纸贵,一字千金!”

    “一个字千两白银?”

    “是千两黄金!”纪夫人塌下肩膀:“不到半年便多了五十万两,商帮找上门要他大开漕运之门。可是不知何故,他去了趟公主府,回来开始交代后事。我云里雾里,一开始也没当回事,只知道他拒绝江西商帮的要求,没过多久就有人举报老爷以卖字为由收受贿赂。”

    听完全程,赵白鱼了然,纪大人还是掉进套里了。

    地方商帮势大就比地方官还更像一个土皇帝,纪大人不给脸,他们自然会想方设法让纪大人下马,换个听话的上来。

    前世无聊躺在病床上看完一部上下五千年的古代史,里头关于行贿受贿的文章可大有来头。

    行贿受贿方式拢共算来有四种,一为雅贿,二为商贿,三为盗,四为霸,也可将其中的‘贿’字变为‘贪’字,而后两者属于早期朝代,以权势贪污,没太多技术含量。

    比如前淮南漕司司马骄利用职权藏匿良田、好田大肆搜刮百姓土地税,贪墨大量税收,便是盗贪的一种。

    至于雅贿便是借文玩字画等物进行贿赂贪污,也可借此陷害清官良吏,让他们不得不被迫同流合污。

    纪大人便是掉进‘雅贿’的陷阱里,这招术若是放到贪污成性的大清便算不得高明,但在此时,随手一招就能除掉不合流的官——

    作者有话要说:

    前前章评论里提到的字,我都记下来慢慢考虑了,比心。

    盗贪:不是所有官任何时候都有人求人办事,主动给钱,只能从别的地方贪污,比如改账本私吞税收,地方省地方县乱立税收名目搜刮百姓油水都属于盗贪。

    典型是明朝户部侍郎勾结他人私吞几个府的赋税,还在地方省收什么口食税、神佛税等等,我百度换算了一下,大概是贪了两千两百万两白银。

    我佩服的是这位是在朱元璋时期贪的,这个案子,朱元璋直接杀了上万人。

    霸贪:典型的是汉朝梁冀、明朝严嵩,这属于无法无天的贪,权势滔天借来揽钱。梁冀向富商‘借’五千万,有来无回,富商识趣奉上三千万,梁冀不爽,借口抄富商家,私吞他家财一亿七千万。

    严嵩就都知道啦,私吞庄田,大贪特贪。

    其中有些贿赂手法,到现在还有人用,写到的时候说一说,很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