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理由
叶悯微望着林雪庚通红的眼眸, 烛光将她轮廓映得一片殷红,仿佛此人身处火海之中,日日炙烤不得安宁。
林雪庚眼里满含渴望, 好像极力想为她所深陷的漩涡寻求一个答案, 而这个答案除了叶悯微以外已经无人能够给予她。
可惜叶悯微也不能。
叶悯微想告诉林雪庚,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选中她。
但是叶悯微看着面前那双愤怒而痛苦的眼睛, 突然发觉林雪庚其实也很清楚,她不知道。
林雪庚明白她给不了她答案。
或许她只是不知道谁能给她答案。
叶悯微觉得在这时候说出不知道,似乎有些残忍,于是她转而说道:“你和我的魇兽朝夕相处了六年,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它,更能够猜到它选择你的理由。”
林雪庚低眸, 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它并不会言语, 只会给我看你的记忆和灵器苍晶, 说到底它只是你的一部分意志,我了解的不是它。”
林雪庚抬眼看向叶悯微,眼底里含着一层暧昧不明的光芒:“我了解的是你,师父。”
她每次叫她师父的语气, 总是复杂而古怪。
“我知道你不谙世事, 即便我把我所经历的一切都讲给你听,你也只会睁着这样一双平静的眼睛望着我,仿佛事不关己。”
“我知道你与梦墟主人都喜欢游离于规则之外, 你们蔑视规则, 不肯服从规则。尤其是你,你甚至不肯理解这世上的人心, 你不知道把世人垂涎之物交给一个任人摆布的孩子是什么后果,你只会异想天开地想用你所知的法则对抗一切。”
顿了顿, 林雪庚直起身来,目光渐渐冷漠:“所以现在我才可以利用规则,让你们此刻成为我的阶下囚。”
“我了解你,或许我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所以我才想不明白你选择我的原因。我资质过人吗?比我天资聪颖的、勤勉用功的、一心向道的人,仙门三宗里大有人在。你喜欢我吗?你分明不喜欢像我这样的孩子。”
林雪庚指向谢玉珠,讽刺道:“你喜欢像她一样天真娇纵、横冲直撞、负气仗义的,好命的蠢货。甚至为了她任性的心愿,不惜性命地闯去扶光宗救她出来,如果你是这样爱徒心切的好师父……”
林雪庚略一沉默,这沉默在光线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漫长,烛火不安地跃动着。
她说道:“我不明白,既然如此,你到底为什么要选我?究竟为什么是我?”
在叶悯微的视线里,林雪庚离她有些遥远,衣裙与面容模糊在黑暗中。她看不清楚林雪庚的表情,只能听见林雪庚并不平稳的呼吸声。
那终日里淡漠而意兴阑珊的“秋娘”,终于褪去那层冷若冰霜的外壳,露出她燃烧的骨血,发出迸裂的火星声。
林雪庚的声音响起,仿佛快烧到结尾,火焰中弥漫着一层恍然的烟雾。
“如果你是我,又你会怎么做呢,万象之宗。”
叶悯微对于亲情的想象十分贫乏,更无法想象失去亲人的感受。她想起宁裕里总是攥着她的手喊小云儿的婆婆,思来想去却不得其解。
“我不知道。”她诚实道。
这混杂着尘埃与干草味道,黑暗不见天日的房间里安静一瞬。只听林雪庚的声音响起,那快要燃尽的火焰仿佛又腾起,她重复一遍:“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可是我知道。”林雪庚这样说道。
“如果你是我,你会清理掉所有关于家人和白云阙的记忆,给自己留下一句永不与白云阙和玄海门来往的告诫,就此离开白云阙。如此你便不会伤心,不会愤怒,没有什么能再阻碍你的研究……”
“林雪庚!”
一直沉默观察形势的温辞脸色陡然一变,他预感到林雪庚要说什么,急躁地喊出她的名字。
他动弹不得,再挣扎也是徒劳,只能听她流畅地将一切合盘托出。
“因为你就是这么做的啊,万象之宗!你的记忆里没有哪怕一个亲人、师长或者朋友,甚至没有这个陪伴你五十年的梦墟主人!你把他们所有人都忘了!”
林雪庚的声音响亮而清晰,带着某种畅快的恶意在房间里回荡,温辞一瞬僵住。
寂静之中,烛火轻微地跳跃着,把温辞的影子投在墙上。他慢慢攥紧拳头,咬紧下唇,目光沉沉地一言不发。
叶悯微睁大眼睛转头望向温辞,他却没有看她。
“我的记忆里……没有……温辞?”叶悯微满心茫然,在茫然深处又升起一丝不安。
林雪庚拿起那柄“蝶鸣”灵剑,木头与冷铁碰撞声一时十分刺耳。
“万象之宗过目不忘,惯于清理无用的记忆。我看过魇兽七成的记忆,即使是应当与巫先生有关的部分,也没有出现一丝一毫他的身影。”
林雪庚走到温辞身边,她低眸瞧着他,怜悯道:“我想万象之宗一定是把巫先生作为无用的记忆,全部清理掉了吧。”
温辞眼眸低垂,他的脸色苍白,嘴唇已经被咬出血丝。
林雪庚却越说越畅快,甚至嘲讽地笑出声来:“怎么,梦墟主人不想让她知道?你也觉得这很丢人吧?万象之宗利落又无情地将你丢弃,你却依旧喜欢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救她于水火,甚至愿意为她赔上性命,多么可笑啊!”
叶悯微眼眸颤动,她骤然觉得不可思议、困惑,而又恍然大悟。仿佛有人一脚踹开尘封的门扉,漫天尘埃之间,过往的一切疑问从记忆里纷至沓来。
温辞无论如何也不肯告诉她,他们因何而决裂;他总是不肯相信她喜欢他,总是满怀愤怒和悲哀。
他仿佛玩笑似的,说她已经不是第一次丢下他。
他在这些零碎的对话中所暴露出来的痛苦,忽而像是贴上她的眼睛似的,清晰得让她心惊。
只是温辞向来骄傲,他不想让她知道,他已经为她低头退让到了何种地步。
——等你想起来我,我就原谅你。
可是这并不是温辞的让步。
唯有他的永不原谅,是真的不肯释怀。
正在叶悯微怔愣之时,一直低头沉默的温辞却突然跟着林雪庚笑出声来,那笑声由低渐高,他抬眼看向林雪庚,像突然换了个人似的,笑得比林雪庚还要炽烈。
他仿佛破釜沉舟,将那些难堪与痛苦燃起一把大火,苍白的脸上泛起异样的红晕。
温辞偏过头去,发间彩色的铃铛拂过面颊,他说道:“你这就觉得可笑了吗?这算什么,你知道我是如何得知她忘记我的吗?我掉进了众生识海,里面那个老头子不肯放我出来,非要我留下来永生永世替他守海。我跟他耗了三年,最后我答应他了,我说我有心愿未了,我跪在地上求他!求他放我出去一次!”
“我是为了告诉叶悯微,我喜欢她,才回到这个世上来的。”
温辞笑道:“你以为我不了解她吗?你以为我会奢望她喜欢我吗?我只是想告诉她,只是想让她知道我的心意。然后我就可以跟她说,不必再遵守约定,从此以后把我忘了吧。”
“只是这么一句话而已!就这么一句话!这句话我藏了多少年,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出来见她这一面的。可是我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竟然已经把我忘了,忘得一干二净。那可是五十年啊!”
林雪庚猝不及防,愣愣地看着温辞。温辞却笑得越来越艳烈,当真如割人的刀锋:“笑啊!!你怎么不笑了?不好笑吗!!”
林雪庚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那又怎么样?她下山来找我帮忙,只是说了两句话,我就又放不下她了。”
温辞分明是在嘲笑自己,但却坦荡得仿佛在嘲笑别人。
“巫恩辞就是个贱骨头,他就是喜欢叶悯微,头破血流也喜欢,永不可得也喜欢。我也看不过去,我拿巫恩辞怎么办?我杀了他吧?你杀了他吧!”
“他死之后魂魄归于众生识海,精魄不散,他就还喜欢叶悯微。最好你再毁了众生识海,大家一起去死,这世上什么都不要有,全都毁得一干二净!”
他仿佛将深埋心底的话尽数挖出,那阴暗生霉的东西终于重见天日,尽管鲜血淋漓,却也痛得痛快。
“这样才好,这样巫恩辞就不再喜欢叶悯微了!”
林雪庚眼里的嘲讽和痛苦完全被温辞所震慑,仿佛火焰被滔天巨浪所吞食。她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温辞,说不出一句话来。
温辞偏过头去,满眼嘲讽的换成了他。他靠在柱子上,眼里的刀锋凛冽:“怎么,你觉得我可怜吗?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可怜,林雪庚,你才最可怜!”
“我是被辜负了,可谁没有被人辜负过?我是受到了伤害,难道我就没有伤人无数吗?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那又怎样?我就不是我巫恩辞了吗?我仍然要想方设法逃离众生识海,我要游遍九州,去看最好的庆典社火,我仍然要学我喜欢的舞乐百戏,我仍然要活在人们的笑声之中。”
“我仍然喜欢叶悯微,我放心不下她就去帮她。我没有做过一件违逆我心意的事情,我对不起谁也没有对不起我自己。”
“可你呢?林雪庚,你对得起你自己吗?如今这般就是你想要的人生吗?现在的你就是你想要成为的模样吗?你看得起你自己吗!”
林雪庚眼眸骤然一颤,她握紧蝶鸣剑,低声道:“闭嘴。”
“看来你觉得自己非常可怜,觉得命运不公,觉得被利用被辜负,想要归罪于某人?可笑,命运难道会对谁公平吗!?”
“闭嘴。”
“你知不知道,人最可怕的莫过于自怨自艾,你从此就被打断脊梁、抽掉筋脉,终日陷在泥沼之中,汲汲于寻找自己半身不遂的原因,永不翻身!”
“我叫你闭嘴!”
林雪庚怒不可遏,一道银光闪过,蝶鸣锐不可当,划出一道斜穿温辞整个胸膛的伤口。
温辞的嘲笑终于被打断,由此吐出一口血来。
而从他口中涌出的、自他伤口中流下的鲜血,在落下的瞬间竟然化作透光的红色蝴蝶,如飘飞的枫叶漫天飞舞。
叶悯微忽然感觉到手脚一松,她的身体能够动弹了。
因为林雪庚伤了温辞,戒壁认为她选择温辞偿债。
从头到尾嬉笑怒骂,却没有看她一眼的温辞终于转眼望向她。
无数红色蝴蝶掠过他的脸庞,温辞嘴角弯起,露出计谋得逞的笑容,戏谑道:“还不快跑。”
第092章 心神
自在轩的大门里传来一声巨响, 继而轰然大开,门上的灯笼剧烈地摇晃,从闪烁的灯火光芒中奔出两个人, 正是叶悯微与谢玉珠。
叶悯微攥着谢玉珠的手腕, 与她飞快地在丛林中向山下跑去。谢玉珠头脑一片混乱, 树影极速从叶悯微身上掠过, 脚步声纷乱,她大师父的背影依旧镇静而可靠,但大师父抓住她的那只手分外冰凉,而且正在颤抖。
“大师父……我们就这么出来了,二师父怎么办?”谢玉珠在叶悯微身后唤她的名字。
夜风将叶悯微的发丝拂起,她戴上视石, 头也不回道:“等等, 温辞在跟我说话。”
温辞身上的消息珠是叶悯微以备不时之需放在他身上的, 竟然在此刻派上了用场。
她看见温辞曲着腿靠在柱子上,戏谑地偏着头微笑。一向美丽而缤纷如彩蝶般的人,如今真的被蝴蝶所笼罩,它们振翅从他的伤口里飞出, 仿佛在蚕食他的生命一般, 不止不休。
“叶悯微,你刚刚怎么在发抖呢?冷静点儿,别变得不像你了。”他的语调却漫不经心。
现在温辞看不见叶悯微, 也听不见她的声音, 但他知道叶悯微正在注视着他。
叶悯微攥紧谢玉珠的手,她眼前树影婆娑的山林和温辞的面庞重合在一起, 她因为奔跑而剧烈喘息,似乎能因此遮掩她的颤抖和轰鸣的心跳。
“长话短说, 形势危急已经超出我们此前的预料,你必须要在秦嘉泽公布苍晶炼制之法前换回你的头脑,阻止他站上竞卖台。”
风声萧萧,叶悯微的脚步与呼吸声都十分沉重,在这沉重的声音中,她再次听见温辞的声音。
“好梦在你手里,你还记得我曾经说过,你可以用它来干什么吗?”
叶悯微怔了怔。
——只要我彻底放下所有戒心、向你敞开意志,你就可以用它侵入我的精神,左右我的意念,看到我所见的所有梦境,借由我使用纵梦术。
那个夜晚,大漠星河之下温辞对她说的话撞入她的脑海。
此时此刻,温辞缓缓道:“现在我就要这样做,我会对你完全敞开我的心神,你来操纵我的意念。你知道什么时候该通过我借用魇术,对吧?”
叶悯微低声道:“可是你……”
温辞低低地笑起来,他仿佛想起什么,轻描淡写道:“对了,你不是想让我原谅你吗?”
“可是你不愿意。”叶悯微终于把这句话说完。
温辞听不见她的声音,但是他似乎知道她在说什么似的。他沉默一瞬,闭上眼睛靠着柱子,懒懒道:“只要我对你有一点儿抵抗的念头,你就无法侵入我的精神。”
“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对你说一个不字,你可以尽情对我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包括永远改变我的意志。”
他一字一顿道:“恭喜你叶悯微,你要如愿以偿了。”
谢玉珠与叶悯微终于跑出山林,踏入山下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锣鼓喧天,喜乐响彻大街小巷,无数明灯升入夜空,戴着面具踩着高跷的伶人一边舞蹈一边从她们身边走过,这正是鬼市庆贺竞卖会举办的庆典。
“今天……今天就是竞卖会了?我们竟然被关了这么久!?”
谢玉珠惊诧地环顾四周,她抬起头望向穹顶,继而瞪大了眼睛指向天空:“大师父,大师父你看!”
叶悯微随着谢玉珠抬头看去,穹顶密密麻麻的交易记录中,又出现了她的名字。
——巫恩辞将其心神赠予叶悯微。
“二师父……他把什么送给你了?”谢玉珠迷惑而不可置信。
叶悯微站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她沉默无言地抬头看着那行字一点点地升上顶空,仿佛在无数的交易之中游动的星辰,东升西落。那副普通的视石之上映着鬼市里腾空的烟火和明灯,她微微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抿紧。
消息珠的那一头,林雪庚一直站在温辞面前沉默不言。她终于动身,神情暧昧不明,蹲下身来从温辞身上搜出消息珠,捏在手里。
“想救梦墟主人就先来杀了我,我等你,师父。”
那枚细小的珍珠沉入黑暗之中,所有的画面连同被蝴蝶缠绕的温辞都消失不见,叶悯微的眼眸颤了颤。
“大师父……你……”谢玉珠担忧地看着叶悯微。
她唤叶悯微大师父时,叶悯微突然回过头来看向她。叶悯微的眼眸里翻涌着罕见的惊涛骇浪,仿佛她正独自站在自身的洪流之中。
这样的惊涛骇浪里,叶悯微的声音竟然很平稳。
“玉珠,你还记得我教给你的灵脉阵法吗?”叶悯微边说边把鼻梁上的普通视石摘下来,换上那副水晶视石。
谢玉珠愣了愣,她问道:“师父你是说……让戒壁与斥灵场失效的灵脉法阵?”
当初她们讨论出两套方案来破坏秦嘉泽的计划,虽然最后选取了修改缩地令这条路,但是叶悯微也一直在研究令戒壁与斥灵场失效的灵脉法阵。
研究之时谢玉珠一直在旁学习,如今那法阵已经演算出来八成。
叶悯微抬起眼睛,那双灰黑的眼眸透过水晶视石直视着谢玉珠的眼睛,她说道:“玉珠,你去戒壁下面完成这个灵脉法阵,让戒壁和斥灵场失效。”
谢玉珠瞪大眼睛,她一时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惊慌道:“可是……可是师父,那个法阵你还没算完……”
“我教过你演算的方法,你也学得很好。”
叶悯微拿出她记载无数算式与图画的小册子放在谢玉珠手里,她的目光沉静而笃定:“你能够把它全部画出来。”
谢玉珠拿着那册子,只觉手里的东西有千斤之重,她满眼惶恐:“师父你要把这事儿交给我吗?可是……如果我失败了,那你和二师父……”
“你可以做到。”叶悯微仿佛在做出某种承诺,她拍拍谢玉珠的肩膀,让谢玉珠混乱空白的脑海翻江倒海。
叶悯微向后退了两步,谢玉珠抱着她大师父给的册子,愣愣地看着她大师父。
叶悯微对她说道:“来不及了。我现在去找秦嘉泽,我会拖延时间,等你完成。”
“师父!”谢玉珠伸手想要去抓叶悯微,却见叶悯微转过身去,蓝色衣袖从她的手心拂过。她的师父没入滚滚人潮,跟随那戴着面具的伶人队伍,向举办竞卖会的千金楼而去。
鬼市热闹非凡,人们摩肩接踵地从谢玉珠身边经过,纷纷朝着千金楼的方向涌去,只有谢玉珠怔忡地站在原地。
那怔忡大概只有短短的一瞬,橙红衣衫的姑娘忽而攥紧了那书册。她咬咬牙扭头逆着人流而去,抬眼望向那莹莹蓝光的穹顶之下,矗立在远处,轮廓模糊的迷津戒壁。
再有一个时辰,就是秦嘉泽的苍晶炼制之法竞卖会。
自在轩内,林雪庚挥手将那颗消息珠仍出窗外,将那不染滴血,银光闪烁的蝶鸣剑归剑入鞘。
她正欲回身离开这件牢房,却听她身后的温辞再度笑出声来。
那恣意嬉笑的人懒懒道:“你还想嘲笑我?能嘲笑我的人,还没出生呢。”
林雪庚的脚步顿了顿,她并没有回答温辞,像是方才的动怒消耗了她太多力气,已经不想再多费口舌。
正当她想要继续迈步时,却听温辞漫不经心说道:“你刚刚有个地方说错了,这蝶鸣剑确实是叶悯微亲自所铸,陪伴她数十年。但是它的名字,是我起的。”
“因为我说我讨厌见血,她铸剑时便有意设计使它触血生蝶。这柄剑由我命名,雕花是我手刻,铃铛是我所系,她全由着我决定一切,这可是她此生唯一的命剑。”
——我让你所见的鲜血,都变成蝴蝶怎么样?
在那个终成美梦的噩梦里,叶悯微曾经这样跟他说过。
其实她早已经为他做过了。
失忆之后她还是和过去一样,一点儿都没变。
“我难道是个傻子吗?我难道会就这么轻易地,随随便便地钟情于某人吗?”
温辞嗤笑一声,慢慢地低声说道:“世人白骨之上生血肉,血肉之外覆皮囊,粗布麻衣、绫罗绸缎、珠翠簪缨、粉黛胭脂,层层堆叠粉饰。一眼望去眼花缭乱,分不清是人是是兽,是鬼是神。”
“但是你看叶悯微此人,只有一颗一览无余、触手可及、灼热烫人的心脏。”
即便那颗心脏并非为你而跃动,难道你能不为它震撼吗?
这样一个先日月星辰一步的天才,以她天马行空无所不能的姿态,去实现你最微小的愿望。这并不是因为她爱你,只是因为她能够做到。
可你能不爱她吗?
温辞抬眼看向林雪庚,昏暗灯火之中,红色的蝴蝶在飘飞的尘埃中飞舞,林雪庚的鸦青色的背影紧绷而僵硬。
温辞眯起眼睛,说道:“真的有人能在了解叶悯微的同时,单纯地痛恨她?林雪庚,你当真想要她的命吗?”
她以完全袒露自己的真诚的目光,奉上的东西即使不是此人想要的,都足够让人动心,让人只能咬牙切齿地爱她。就像他一样。
林雪庚没有否认,却也没有认同。她终于迈开脚步,提着灯消失在门后的长廊间,那扇门在她身后关上。
温辞看着林雪庚的背影消失在门扉之后,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他卸去一身力气,仰头靠在柱子上,在寂静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温辞唇角戏谑的笑容逐渐消失。蝴蝶围绕在他四周,他疲倦地闭上眼睛。
“今夜恐怕要热闹得厉害了。”
第093章 危局
叶悯微挤过人群向那举办竞卖会的千金楼而去, 路两边映出光亮的楼阁,拥挤的人群、谈笑声、鼓乐声与伶人歌声穿过她的身体,所有灯火在她的眼睛里落下幢幢之影。
还有一个时辰是苍晶炼制之法的竞卖会, 而后紧接着就要竞卖林雪庚的斥灵场。
竞卖会后秦嘉泽应当会通过缩地令离开鬼市, 那缩地令被她改过大概会难以发动。但是秦嘉泽若是仔细查看其中灵脉, 以那颗头脑, 应该还能改回来。
——你必须要在秦嘉泽公布苍晶炼制之法前换回你的头脑,阻止他站上竞卖台。
温辞的这句话在叶悯微脑海中响起之后,其他画面和声音却仿佛寻到缺口,喷涌而出,纷至沓来。
——万象之宗一定是把巫先生作为无用的记忆,全部清理掉了吧。
——我是为了告诉叶悯微, 我喜欢她, 才回到这个世上来的。
——可是我站在她面前的时候, 她竟然已经把我忘了,忘得一干二净。那可是五十年啊!
“不要想,不要想这些。”叶悯微喃喃道。
千金楼在叶悯微的眼眸里越来越近,逐渐高耸占满她的眼睛。
她从人群的缝隙间向前而去, 她尽力踏平脑海里那些嘈杂的声响, 筑起高耸的堤坝。她对自己说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不要回想。
然而这个可恶的脑子不肯听她的话。巨大的药柜摇摇欲坠,抽屉不断从其中落下, 她只得在轰鸣声与飞溅的记忆碎片里穿行。
——我这辈子永远、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我绝不原谅!
——叶悯微,我们相识数十年, 我仍无法想象像你这样的一个人,究竟会怎样去爱人。
——恭喜你叶悯微, 你要如愿以偿了。
外界人声嘈杂,熙熙攘攘,叶悯微终于站在千金楼之前,呼吸声急促。
她抬起头,目光沿着那雄伟而描金画银,雕梁画栋的楼阁一层层移上去。
她通过阿福身上的消息珠,看到她要寻找的那个人正坐在千金楼的厢房内。秦嘉泽身着紫袍头戴金冠,撑着额角仿佛头疼难忍,呵斥道:“安神汤呢?还不快给我端来!”
阿福连声道:“正在熬了,王爷您再等等,马上就好。”
叶悯微的目光顿了顿,再移向楼阁之上的蓝色穹顶。
那里正滑过无数买卖的记录。
叶悯微眸光微动,仿佛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说道:“规则……这里的规则。”
她安静片刻,然后迈步走向千金楼的大门。门口的伙计伸出胳膊拦住她,伙计笑眯眯道:“客官!您来得太晚,场子已经满了进不去啦,要不您在外面先等等,有人出来您再进去。或者等下一场?”
叶悯微看向伙计。
这个姑娘一身蓝色云纹罗裙,并不像是富贵之人,戴着一副古怪的视石,眼里一派深不见底的灰黑色。
她掏出一枚铜钱,递给伙计。
“哎呦您这是做什么,就一文钱也不能……”
叶悯微伸出手去,她手指上的金色指环与铃铛光芒闪烁,那手指指向穹顶,她说道:“我可以进去吗?”
伙计抬眼看到那穹顶上出现的文字,夸张地瞪大眼睛望向叶悯微,不可置信道:“万……万象之宗?”
即便千金楼已经人满为患,鬼市中人仍然不断朝着千金楼的方向涌去。仿佛只要离得千金楼近一些,那将震惊世人的买卖之物就能更早传进他们的耳朵,如同铜钱银子般清脆地落在他们手里。
所以谢玉珠的路途跑到一半便变得畅通无阻,越是远离千金楼人越稀少,那半个月来总是熙熙攘攘人流汹涌的渡口长桥上,竟然空无一人。
这一道橘红的身影在灯笼光芒下飞快掠过长桥,谢玉珠几乎是扑在了戒壁之下。四周寂静无声,她捧出叶悯微给她的书册,翻到画着灵脉法阵的那几页。
“接下来……从这里……”
谢玉珠寻找到那尚未完成的缺口,试图在脑子里寻找与其相关的算法,她拿起一块石头在地上画起来。
“隙积……对,这里是用隙积,灵仓……”
身后远方不断响起的烟花声与锣鼓声如同催命符一般。谢玉珠越来越紧张,仿佛灵魂脱壳看着自己行动,仿佛胳膊手指连同脑子都不是自己的。
她慌乱道:“下面应该……怎么算的来着。”
她应该记得的,她跟着她大师父演算过,她分明会算的!
谢玉珠心跳如鼓,手脚冰冷,手心出了一层细汗,滑得攥不住石头。
谢玉珠渐渐想不起来任何东西,只能听到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她茫然无措地抬头,却看见被她放在一边的布包。
那几个月来她从不离身的月白色绣了莲花纹的布包里,装着她的乾坤袋。
乾坤袋里有策玉师君的魇兽。
如果此刻在这里的人是策玉师君,那个见惯大风大浪的人一定不会像她这样惊慌失措,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完成这个阵法。
谢玉珠不由自主地看向戒壁旁边的斥灵场屏障。她想,如果她越过这道屏障,就能够放出乾坤袋里的魇兽。
斥灵场蓝色的光芒映在谢玉珠的眼睛里。
她仿佛被什么所诱惑一般,跪在地上歪斜的算式里,望着那道直入黑暗中高耸的戒壁和它旁边的蓝色斥灵场,手伸向旁边的布包。
——她这个天真娇纵、横冲直撞、负气仗义的,好命的蠢货。为了她任性的心愿,你们不惜性命地闯去扶光宗救她出来。
谢玉珠的手突然顿住。
她咬紧牙关,收回手拍拍自己的脸颊。谢玉珠低下头去看着那书册,捡起石头道:“胡思乱想什么,大师父二师父还在等我!”
当日在扶光宗,她的师父们是如何浴血奋战才争得她的自由,苍术甚至为此失去一只眼睛,她怎么能在这时候生出退缩的念头?
她能做到,是她谢玉珠能做到,不关策玉师君的事。
谢玉珠拿出叶悯微给她的雕刀,极力平息手指的颤抖,伏在戒壁之下描画起来。
迷津空无一人,而千金楼则热闹得过分。秦嘉泽掀起竹帘看了一眼楼下等待的买家们——因为他会将苍晶炼制之法广而告之,那些人也不算是买家,而是听众。
他勾起唇角笑了一声,转过头来看着这间奢华靡丽的厢房,以及站在翡翠珠帘之后的叶悯微。
“我听说万象之宗前几天落在林老板手中,怎么,林老板竟让你跑出来了?”
秦嘉泽穿过珠帘,语气充满探究:“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这里厢房雅座无数,所有房间都已定满。未站上竞卖台时,没人知道谁是卖家谁是买家,可是叶悯微却准确地敲响了他的房门。
叶悯微用她那一贯平静的灰黑眼眸注视着他,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道:“我来看你履行结生契。”
秦嘉泽眸光一暗,他自上而下再从下往上打量一遍叶悯微,嘲笑道:“万象之宗如今的态度依旧如此高高在上,真是令人佩服啊。”
他背着手走到檀木椅边,坐下捧起一旁的茶,悠然道:“时至今日,万象之宗对这世道的了解还是浅薄得可怜,以为一纸结生契就能束缚住本王吗?”
叶悯微低眸凝视着秦嘉泽,她不置可否道:“是吗?”
秦嘉泽仿佛真觉得叶悯微可怜又可笑,他以一双布满血丝却轻蔑的眼睛望着叶悯微,说道:“本王来教教万象之宗这世间的道理。”
“您以为将灵器灵脉与苍晶炼制之法公诸天下,纷争就能由此而止,人人都能拥有苍晶与灵器吗?”
“东西不能凭空而造,苍晶有原料,原料需开采矿藏,而矿藏可以被控制。律法一旦颁布,便可将私采者处以极刑,私造灵器者便如私藏兵甲,满门抄斩。这些还只是最表面上的东西。”
“您以为天下最强大的力量是灵脉,术法或者灵器吗?当然不是,天下最强大的力量是权势啊!”
秦嘉泽站起身来,他走到叶悯微面前,盯着她的眼睛戏谑道:“您以为灵器之乱乃至于今日,人们在争夺的是什么?朝廷、仙门、灵匪,他们向往的真是术法灵脉吗?他们争夺的是可以居于他人之上的权力,这就是人世啊!”
叶悯微眸光微动,她只是看着秦嘉泽充满狂热的眼睛,并不说话。
秦嘉泽觉得今日的叶悯微看起来有些不同寻常。
万象之宗自然是个波澜不惊,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怪人。不过上次地宫那一面,她的平静十分轻松自在,而今日她的平静背后,似乎坠着些分外沉重的东西。
秦嘉泽探究地看着叶悯微,只觉得对方已经失却一切,不过是在垂死挣扎,不免多了几分嘲弄之意。
“至于结生契,想要绕过结生契的方法太多了,譬如今日。”
秦嘉泽指着门外人头攒动之处,在叶悯微耳边低声说道:“本王自然会如约把苍晶炼制之法在此公布。可是你以为今日听到此法之人,有几个能活着离开鬼市呢?”
而在遥远的迷津,谢玉珠已经在戒壁之下画出大片复杂而规律的阵法图案。她尽力摒除杂念,只当叶悯微还在她身边陪着教她,按照回忆里那些数术一一将阵法补全。
谢玉珠扬起手中的雕刀,她终于完成一半阵法,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斥灵场以戒壁为界,现在只要越过斥灵场,去戒壁正面底下画完另一半就可以了。
谢玉珠终于露出了笑容,她擦擦汗站起身来,拿起她的东西正要踏出斥灵场,脚步迈出那蓝色屏障时却停住。
谢玉珠突然察觉到,氛围有些不同寻常。
迷津的渡船何其繁忙,即便是如今所有人都集中在千金楼附近,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内,迷津也不该一直没有新的渡船靠岸,没有客人踏进鬼市。
谢玉珠被某种不祥的预感所笼罩。她紧贴戒壁,努力睁大眼睛,终于在迷津之外黑暗的水面上,依稀看见了人影。
从她看见第一个人影开始,她便意识到那是隐藏在黑暗里,悬于水面上无边无际的人海。
一道烟花从遥远的千金楼中升空,将黑暗照亮,短暂地点亮谢玉珠的视野。那一刹那她看见道袍与甲胄交相辉映,如同无声的黑色山峦,沉沉地压在水面之上,逼视着这座岛屿,这个渡口。
“仙门……太清坛会……朝廷……军队……”谢玉珠面对这千军万马,不可置信地喃喃道。
她手里的雕刀掉落在地。
“发生了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她脑海里浮现出此前温辞疾言厉色赶她们离开的样子,欲言又止的神情。谢玉珠只觉得呼吸滞涩,被巨大的恐惧与惊慌所笼罩。
怎么办,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谢玉珠看向身后高耸的戒壁,思绪混乱中心生绝望。
这个时候她真的可以完成阵法,让戒壁与斥灵场失效,破坏不杀不伤的禁令吗?
如果她这么做了……那么鬼市会怎样?
第094章 选择
“都什么时候了, 姑娘怎么还在这里清点宝库呢!?”小梅站在云烟阁金碧辉煌的宝库之外,焦急地探头看向门内的林雪庚。
从自在轩出来之后,林雪庚便一言不发地来到云烟阁的宝库。她竟然在这个时候, 突然拿起算盘开始清点她所积攒的财宝们。
这宝库内财宝数目繁多品类各异, 鬼市中物品的价格又日有起伏, 以至于每日的总值都不尽相同。
林雪庚在那堆积如山的财宝中缓步而行, 金银闪烁将她的面目映照得雪亮。她手指拨下算盘珠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外面已经兵荒马乱了吧。”
林雪庚的语气平淡,仿佛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绝大多数鬼市入口都已经被强占控制,斥灵场外已经围了不知多少人,恐怕他们是为了今日要公布的苍晶炼制之法和您的斥灵场来的!”小梅语气焦急万分。
林雪庚点点头,敲着算盘问道:“那你的父母都还安好吗?”
小梅焦灼的神情骤然一顿, 她惊诧地瞪大眼睛, 有些无措道:“我……已经把他们安排到了安全之地。”
“他们没有认出你来吗?”
“我才不会认他们!”
“那你还救他们干什么?”
林雪庚这句话问出来, 小梅便没了言语。她因心事被戳中而尴尬,那尴尬又被疑惑所取代。
如今的情形可谓是十万火急,她的主人却还在此处优哉游哉地清点宝库,既没有去准备竞卖, 也没有准备逃离, 实在是匪夷所思。
小梅攥着门边,焦急道:“姑娘,姑娘要不要去问问秦公子这是怎么回事?”
“还能是怎么回事, 秦嘉泽先抛出竞卖的噱头又临时变卦, 不就是等着今日吗?二桃杀三士,他巴不得仙门与卫渊为苍晶炼制之法, 争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
“姑娘,那我们……”
“真没意思, 这里里外外是谁的鸿图霸业,是谁的利欲熏心,谁胜谁败,谁生谁死,我都不关心。”
林雪庚的语气漫不经心,她一边说着一边拨下最后一颗算盘珠子。
她喃喃道:“竟然是最接近一万万两的一次,只差三文钱。”
小梅大感迷惑,只见她的主人不紧不慢地低下头,看向挂在腰间的蝶鸣剑。
那篆刻精美博局纹样的剑柄处,垂下三颗银铃铛与一串以红绳串起的五帝钱。
林雪庚伸手拆下剑柄上的红绳,五枚铜钱纷纷落在她手中,她从中分出三枚来,往那金光夺目的财宝堆里一扔。
那三枚铜钱划出饱满的弧度,在玉碟子里错落地倒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伴着铜钱落地的声音,林雪庚淡淡道:“十五年,终于积攒够一万万两了。”
林雪庚从前听她娘说,这串五帝钱是给她起名的贵人留给她的信物,她便将它系在魇兽所赠的蝶鸣剑上。它跟随她这么多年,竟然在今日派上了用场。
她将算盘放在桌上,转头对小梅说道:“我宝库里这些东西,一半归你。”
小梅目瞪口呆,她手足无措道:“给我?一半也值五千万两呐!姑娘,这可是能买下半壁江山的钱财,您在想什么……”
她眼看着林雪庚十五年来,如同这天下最爱财如命之人,用心经营鬼市才取得堆积如山的财富。而今日林雪庚却如此轻描淡写地把这些钱财全给了出去。
仿佛她这十五年只为了这一日散尽钱财。
“你那双父母都是贪得无厌之辈,你可以买个店送给他们,但是不要给他们钱。从右边第一间厢房那扇门就可以离开鬼市,从此以后你便自由了,梅秋娘。”
林雪庚喊出小梅的全名,在她惶恐不安的目光中说道:“至于剩下的五千万两银子,留给我的师父叶悯微……”
林雪庚将宝库的钥匙交到小梅手上,继续说道:“等她杀死我之后,你再给她。”
小梅慌乱不已,她颤声问林雪庚道:“姑娘!你要做什么?”
林雪庚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仿佛想起什么,说道:“对了,那个昏迷不醒的家伙你也接回来了吧?”
她拍拍小梅的肩膀,越过她走向楼阁的深处:“我去看看他。”
这真是个大喜之日,天缘凑巧。
林雪庚想,今日她终于迎来了她的死期。
千金楼因密不透风的人群而闷热,人们还围着那竞卖台,兴奋地吵吵嚷嚷,浑然不知鬼市之外的危险正在步步逼近。
而搅弄风云者在奢华的厢房里悠悠坐下,秦嘉泽抚摸着手上的扳指,露出高傲而玩味的笑容,说道:“当然,若尊上肯讲明一些事情,本王也可给尊上指一条生路。”
这厢房正中站着的蓝衣女子身形挺拔,她因秦嘉泽所说之事而若有所思,却并不惊慌。她盯着他的行动,目光落在秦嘉泽身后的滴漏上。
离竞卖会开始还剩一刻。
叶悯微说道:“你是不是想知道,你为何时常因我的头脑而痛苦难忍?”
秦嘉泽神色一冷,冷然道:“你果然在易生术上动了手脚。”
“易生术并无纰漏,这是我的头脑本身的问题。它本身就难以驾驭,即使是对我来说也是一样。”
——万象之宗过目不忘,惯于清理无用的记忆。
林雪庚的嘲笑声响起,牵扯起埋于深处的其他思绪,它们蠢蠢欲动意欲伺机而上。
叶悯微闭上眼睛稳固心神,只一瞬又睁开。
她听见珠帘晃动声,睁眼之际便看见阿隆捧着一碗浓稠的药汁匆匆而来。阿隆低头小声跟秦嘉泽禀告几句,那碗药便被放在了秦嘉泽手边的桌上。
药汁上飘出白茫茫的热气,正是她方才通过消息珠所见的安神汤。
她正在等这碗药。
秦嘉泽不觉有异,他眯起眼睛,似笑非笑道:“尊上对这颗头脑的了解不至于此吧?不如爽快些都告诉本王,本王只等你到竞卖开始前,时间所剩无几啊。”
叶悯微看着秦嘉泽端起药碗。
那深褐色的液体在雪白的瓷碗里倾斜,涌向他的嘴唇,他的喉咙上下滚动,药汁便被吞咽进他的身体。
一口,两口。
叶悯微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她说道:“我听说鬼市的规则里,无物不可交易,损伤财物者必须等价偿还。”
秦嘉泽挑眉看向叶悯微。
叶悯微继续陈述道:“身体亦是财物,损伤即便并非有意也必须赔偿,如何偿还由债主而定。”
秦嘉泽皱起眉头,忽生不祥预感。
“你手里的安神汤,以毒性麻痹头脑来安定思绪,从而减缓头疼。”
叶悯微抬起手,那戴着金指环与铃铛的手指向他,哗然作响。
“但那是我的头脑,你在毒害我的身体。”
秦嘉泽脸色陡然一变,那药碗里的药汁已经见底,放下已全然来不及。
他拍案而起,怒不可遏道:“你在说什么?易生术已经交换过……”
然而在秦嘉泽话音未落时,屋外的穹顶上便显示出新的交易记录,万象之宗的名字再次出现,屋外的宾客们议论纷纷。
人声鼎沸中,叶悯微的声音响起,便如曾经林雪庚跟她说的那样,声音平稳却如平地惊雷。
“秦嘉泽,我要你的自由。”
秦嘉泽手里的药碗应声落地,摔得粉碎。只听扑通一声,他竟然僵硬地径直跪倒在地,动弹不得。
周围的仆役侍从大惊失色,大喊着“王爷!王爷!”,他们围上叶悯微却又碍于戒壁规则,不能动她一个指头。华丽的厢房内满屋混乱,惹得走廊上的人都要伸头朝此处看几眼。
秦嘉泽抬起头来,他的衣服被褐色的药汁所浸染,狼狈地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叶悯微。
只见叶悯微在仆从包围中,旁若无人地开出一条道来,迈步走到他面前。
她蹲下来,注视着他的眼眸说道:“虽然我对人世的规则并不了解,但我刚刚学习过鬼市的规则。”
“我认为那是我的脑子,你也这么认为,既然我们已经达成了一致,戒壁自然会承认那是我的东西。”
“如今你欠我的债,你无法走上竞卖台,也无法离开鬼市。”
秦嘉泽恼羞成怒,他僵硬地直着身体大笑道:“哈哈哈哈,尊上不会以为耍一点小把戏就能万事大吉了吧?不过是偿还一点点毒性损伤,你能控制我多久?一盏茶?一炷香?不过是垂死挣扎,白费力气罢了!”
“只要我不愿意,易生术也不能交换我们的头脑。叶悯微,你何必与我虚耗光阴,自寻死路?”
叶悯微望向她手上的金指环与铃铛,它们精致繁复,色彩绚丽,有独属于那个人的花香气味。
她伸出手晃了晃,坦然道:“如果它让你生不如死,你自然会愿意的。”
而另一边的迷津渡口,谢玉珠却已经濒临绝境,走投无路。
她心跳如鼓,紧贴在戒壁之侧,望着未完成的半个阵法不知如何是好。
那黑色的山峦压过来,几个黑影朝迷津而来,从黑暗中显出身形,正是穿着白云阙道袍的修士。
谢玉珠踉跄向后几步,没入斥灵场之中。
只见那三个修士落在戒壁之前,其中有两个道长白须白发,看起来已经有些岁数。其中一位白发道长说道:“策玉师君?您缘何出现在此处?”
谢玉珠攥紧了手里的布包,意识到这几个人从前曾见过策玉师君,他们把此刻容貌相同的她,当成了策玉师君。
“我……”谢玉珠犹豫道。
“您竟然为了此事出关,若是您已经出关,也该提早知会我们一声。”另一位年长的修士说道。
谢玉珠听见自己强装镇定的声音。
“你们如今包围鬼市意欲何为?”
年长的修士们露出疑惑神情,而年轻的那个口无遮拦道:“自然是剿灭灵匪,阻止苍晶炼制之法散播。”
谢玉珠呼吸一窒,六神无主,她想若她不能及时完成法阵,那她大师父二师父怎么办?
可她完成法阵,这鬼市里的人,还有她大师父二师父就能活吗?
“策玉师君?您是怎么了?”白发道长狐疑地望着她。
谢玉珠望向手里的布包,若她是真的策玉师君,是所有仙门敬重的仙门领袖,即将主持太清坛会的宗师,他们会不会听从她的号令?
策玉师君能不能力挽狂澜,保所有人平安无事?
可是等她变回了策玉师君……还会站在她大师父二师父这边吗?她听说自己与大师父有旧怨,她不会借机伤害她大师父吗?
谢玉珠思绪混乱,攥着布包的手簌簌发抖,那已经生疑的年长修士伸出手来,对她道:“师君,先离开此处……”
正在那道长伸出手时,谢玉珠面前却出现一个被灰烬缠绕的黑衣身影,径直撇开那道长的手臂。
风声烈烈,灰烬遮天蔽日。
“几位道长认错人了。她是在下的朋友,并非策玉师君。”
那个人的声音含有熟悉的笑意。
几位道长纷纷大惊失色,厉声高呼 ,拔剑出鞘。远处黑压压的人群似乎开始躁动起来,甲胄与道袍交织,谢玉珠已经听不分明。
那在灰烬之中衣袂飞扬的男人回过头来,斥灵场的莹莹蓝光照亮他的面目,深邃而浓烈的眉眼,似笑非笑的神情,深不见底的双眸。
正是谢玉珠最喜欢的那一副面容,他勾起嘴角,说道:“是吧,谢小姐?”
“……卫渊?”
谢玉珠怔怔地望着卫渊,一时间茫无头绪。
这是谢玉珠第一次看见卫渊的吹烟化灰术,弥天盖日,他竟有如此繁多而强烈的珍爱之物已化为灰烬。
卫渊的目光望向地上的雕刀法阵,移向谢玉珠手里的布包,再转回谢玉珠波澜不定的眼眸里。
他微微一笑道:“谢小姐,你尽管继续做你要做的事情,至于后果……”
卫渊织金的发带在飘飞的灰烬之中穿过斥灵场,拂过谢玉珠的手臂,他指向自己,笑意盈盈。
“后果由我来承担。”
谢玉珠凝视着他,心神颤动,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你……能承担吗?”
“绝不会令谢小姐失望。”
卫渊的声音沉着而笃定,于迷津回荡。顿了顿,他似笑非笑道:“谢小姐,你不相信我吗?”
谢玉珠默不作声地望着他。
——卫渊,他实在不是一个好人。
林雪庚的声音突破混乱在她脑海中回响,那些故事犹在耳边。
卫渊上前一步,俯下身来直视她的眼眸,笑意隐匿进深处,隔着那道薄薄的蓝色屏障,他深邃的眼里映着她的迷茫。
他一字一顿道:“谢小姐,愿意相信我吗?”
这是卫渊,卫渊是个惯于算计一切,利用一切的危险之人。
谢玉珠深吸一口气,她攥紧布袋的手忽而一松,她弯下腰去捡起地上的雕刀,一步跨出斥灵场之外。
橘红的裙边旋转,谢玉珠面对戒壁跪坐在地,在地上继续刻画那复杂的,将令戒壁与斥灵场失效的法阵。
“你要是敢骗我……我就真的变回策玉师君杀了你!”谢玉珠咬牙喊道。
她身后传来卫渊的笑声,谢玉珠伏在被灰烬保护的狭窄地带里,跪在她孤注一掷的,等待她完成的阵法之上。
第095章 拨云
在混乱的迷津以及喧嚣的千金楼之外, 山林间的云烟阁却安静得过分,长长串起的灯笼从最高一层垂下直到地面,映照得楼阁明亮而绯红。
万籁俱寂之中, 林雪庚正坐在阁中一间房内。她在桌边撑着额角, 漫不经心地摆弄着两枚铜钱, 说道:“到今日还不醒吗?原本打算等你醒来卖给姓秦的赚一笔, 谁知道反倒在你身上费了那么多好药。”
若苍术能听见大概就会发觉,林雪庚这话说了十几遍,照看他半个多月,却依然给他灌好药,依然没把他交给秦嘉泽。
锦被之下的男人闭着眼眸,寂静无声, 放在被子上的那只手臂瘦削苍白, 爬满朱红色的奇异伤痕。
所有的鬼市入口都已经乱作一团, 大漠里的客栈也不例外。在混乱开始前林雪庚就让小梅把苍术接进云烟阁里,才令他幸免于难。
有时候林雪庚也觉得,她对这个素昧平生的家伙未免过于优厚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如此优待苍术,难道她已经寂寞到要对一个昏迷不醒的人自说自话的地步了吗?
林雪庚目光从苍术身上移开, 越过烛火, 慢慢转到桌边的漆木包金柜子上。
她沉默片刻,伸手从柜子的抽屉里拿出一块折好的手帕,竟真的开始对这个家伙自言自语起来。
“到最后烟杆都毁了, 也没有试试它是什么味道。”
那帕子包着的烟叶干燥纤细而卷曲, 散发出浅淡辛辣的香气,正是在胡杨里叶悯微光明正大给她的“贿赂”。
——你看叶悯微此人, 只有一颗一览无余、触手可及、灼热烫人的心脏。
烛火在林雪庚的眼眸中摇曳,梦墟主人的评价跃入她的脑海。
林雪庚拆开手帕放在鼻子下嗅了嗅, 摇头道:“一闻就不对,烧起来味道怎么会好?”
——这是贿赂,想拿来讨你开心的东西。
——若你觉得好,我再教你怎么做,并不很难。
林雪庚有些出神,她慢慢收紧手指,将被丝帕包裹的烟叶握在手心,苦笑道:“教我什么呢,师父,你已经教给我足够多的东西了。”
那令所有人垂涎的知识,足以颠覆她的命运,让她看清世道的荒谬绝伦与人心贪欲,助她手刃仇敌,也推她坠入深渊。
一场仇恨的大火烧得轰轰烈烈,烧尽她赤红眼眸所见的所有凶手,大火席卷过后,她在血泊里终于看见了最后一个凶手。
那正是她自己的倒影。
林雪庚望着躺在桌子上的蝶鸣剑,银白的剑身上映着她的双眸,她喃喃道:“你说我到底是愤而复仇洗雪冤屈的勇士,还是失却理智的刽子手呢?”
她总是想起一些惊恐又迷惑的眼睛,它们层层叠叠地映在她的噩梦之中,分不清属于哪一个人。
她想,那些挡在她的路上,死在她手中的白云阙师兄、师姐、师弟与师妹们,他们有多少人知道她的身世?多少人是在瞒她骗她,有没有人其实是真心待她?
被她灭门的玄海门,那些人里面又有多少参与了屠镇之事?有些弟子甚至刚刚入门修行,他们真的有任何过错吗?
时间愈长她的迷惑就越深刻,记忆渐渐变换模样,仇恨褪去恐惧涌来。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究竟无辜的是谁,该死的又是谁?
“如果你能在一直陪在我身边,给我指一条路就好了。你是怎么做师父的?至少在那时候,你不能抛弃我啊。”
林雪庚将那烟叶包好,重新又放进袖子里,她的声音平淡,仿佛在说一些已经过去的往事。
那时她杀出一条血路离开白云阙,双目所见的一切彻底颠倒,尽数化为肮脏的利益交换与恶臭的鲜血,她失去所有,连自己是谁都看不清楚。
倾盆大雨之中她只剩下一身血迹斑斑,和她的魇兽。
然而魇兽也转身而去。
只余她在这世上茕茕独立。
“你厌恶我吗?既然厌恶我,就应该早点抛弃我啊。”
魇兽有一千个理由弃她于不顾,但这一千个理由的成立,只在她被愤怒冲昏头脑,决定血债血偿以前。
它没理由寸步不离地保护她,在她杀人时袖手旁观,在别人意欲伤她时针锋相对,任她为所欲为地灭门、杀上白云阙,血流成河后全身而退。
它没有理由庇护她这一路,眼睁睁看着她成为彻头彻底的疯子和刽子手,再将她抛弃。
如果厌弃她就该让她被自己的仇恨所焚烧,在这场复仇中与仇敌同归于尽,那她才是死得其所。
或者在她被仇恨冲昏头脑前,阻止她。
这才是一个师父该做的事吧。
烛影悠长,满室寂静,林雪庚的影子仿佛凝固在墙壁上的水墨画卷。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雪庚抬眸望向床上沉睡的苍术,语气仿佛在揶揄自己。
“或许她也并没有把我当成徒弟。什么拜师,什么弟子,什么看重,不都是那群尊者骗我的吗?我被骗了,她也被骗了。”
林雪庚见过叶悯微大部分记忆,对她来说魇兽就是那个人,那个人就是魇兽,那是她的师父。
但是对于叶悯微来说,她不过是个陌生人而已,一切愤怒与怨恨只是无妄之灾。
“不过是个骗局,从一开始就是,我只是恰好被这个骗局所毁灭而已。”
林雪庚沉默良久,她问道:“是这样吗?”
她不知道在问谁,也不知道谁能回答她的问题。
时至今日,她大概是既不能放弃仇恨,又不能接受仇恨的代价,仅此而已。
窗外忽有骚动,那人群的议论声如沸水般由小变大,竟然穿越山林,从千金楼一直沸腾到云烟阁。
林雪庚瞧了滴漏一眼,便起身走到窗边。她撑着窗框极目远眺,竞卖的时刻已至,烟花却迟迟不放,千金榜也未有新消息。
看来是秦嘉泽遇到麻烦,没法站上竞卖台了,多半是被叶悯微拖住的。
“正好,省得我再去卖斥灵场了。”
林雪庚眼里映着人流熙攘,万街灯火,高高低低色彩鲜艳的招牌,还有那莹莹蓝色的斥灵场穹顶。
她偏过头,淡漠道:“今日之后,鬼市又会怎么样呢?”
当年她流落到鬼市时,便是听信了一个老者的狂言才留了下来。
那老者指着这满山的楼阁与红灯笼,不绝于耳的金钱声响与疯狂的欢笑悲泣,对她说这是世上最物欲横流之地。
鬼市中人没有人会想死。
他说当她挣得白银万万两,坐拥豪舍美器,珍馐佳肴,绫罗绸缎,享之不尽用之不竭,自然会纵情享乐,但求长生。
浑浑噩噩、心存死意的林雪庚被那老者的笃信所触动,她想若是她赚到一万万两会如何?
这金银财宝究竟是怎样的好东西,让世人趋之若鹜?她会不会有朝一日真的能忘却一切,但求长生。
现在想来,老者大概是觉得她不可能赚到一万万两银子,才敢夸下海口。
这些年林雪庚让鬼市凭借灵器富贵数十倍,看着众人因令她坠入深渊之物而狂热欢喜,看着宝库里的财富日益堆积成山,心里却再生不起一点热念。
她没在最恰当的时候死去,于是余下的所有时间,都变得尴尬起来。
她每日敲打算盘,仿佛只是在数着日子等待她可以放弃的时刻。
不过好在她终于为自己找到能够了结这一切的最佳人选。
仙门有资格杀她吗?当然没有。她有资格杀了自己吗?似乎也很勉强。
唯有她的师父叶悯微来动手,名正言顺,她才能从这荒唐的人生中恰如其分地安息。
林雪庚回过身来,把她那从剑穗上拆下来的五帝钱中,还剩余的两枚拿出来塞进苍术的衣襟里。
他太瘦了,衣襟里只能摸到他的骨头,但皮肤却是温热的。
“送给你了。”
林雪庚说道:“这是古铜钱,别觉得两文钱寒酸,它们也曾是我的宝贝。”
她抬手之时,手腕却被攥住了。
林雪庚看着紧握自己手腕的那只干枯苍白的手,她若有所思道:“每次来你都要抓住我吗?”
这次他似乎格外用力,胳膊细微地颤抖着,仿佛付出了极大努力,但是力道仍然轻飘飘的。
林雪庚坐在苍术的床边,她握住他的手,问道:“你醒了?”
此时此刻的千金楼内,所有客人都因卖家迟迟未出现而心生疑虑,交谈疑惑之声沸沸扬扬,他们说着能开千金榜定然是过了千金榜的检验,应当不会有假,为何人现在还不出现。
而这卖家正被叶悯微控制在厢房之中,与她怒目对视。
秦嘉泽跪倒在地,而叶悯微蹲在秦嘉泽面前。他们被秦嘉泽的那些仆从包围着,人进来太多秦嘉泽便嫌眼晕受不了,人不围过来又被秦嘉泽怒骂。
这导致他们被团团围住,仆从们从却又为他们开辟出足够的空间,一个个跃跃欲试又不知道能做什么。
秦嘉泽逐渐感觉到自己的手脚松动,仿佛戒壁所判定的赔偿即将要付清,他盯着叶悯微,笑道:“尊上,赔偿就要付清了,您又打算做什么?”
叶悯微瞧了一眼窗外仍然莹莹发光的蓝色穹顶,转回目光看向秦嘉泽,她说道:“你似乎通晓并擅长摆弄人世的规则,诸如你说的权势、人心此类。既然你喜欢此道,为什么又费尽心力地占用我的头脑?”
他得到那缩地令,甚至都没有自己多加修改,对斥灵场也没有研究的兴趣,而是交给林雪庚来避过斥灵场。
“听说你从小就向往修道术法,其实你向往的也并非修道术法,而是另一种权势吧?你并不是真正地喜欢研究术法灵脉、苍晶灵器,你甚至并不真的喜欢这个脑子,不然也不会找不到妥善使用它的方法,只能任它折磨你。即便如此,你还是想要留着它吗?”
秦嘉泽勾唇一笑,他轻蔑道:“万象之宗如今失去一切沦为普通人,开始后悔当初换脑子给我了吗?”
叶悯微瞧着他片刻,说道:“其实现在我也没有那么想要换回这个脑子。”
“那您为何不放开我?”
“但是我需要它,而且也不能放过你。”
叶悯微话音刚落,秦嘉泽便感觉身体彻底松懈。戒壁判定的偿还时间已过,他脸上涌上欣喜神色,正伸展腿脚打算从地上起身。
周围却突然传来巨大的喧嚣声,不同于刚刚的议论纷纷,那是惊惶的呼喊与尖叫,如滔天巨浪翻涌而来。
秦嘉泽抬眼之时便看见蹲在他对面的叶悯微,她鼻梁上那副水晶视石涌起蓝色的光芒,复杂的数符瞬间跳跃其上。
叶悯微灰黑的眼眸在那副水晶视石之后凝视着他,只听外面有人高呼:“老天爷啊!斥灵场!斥灵场正在消失!”
遥远的迷津处,戒壁之下的谢玉珠大汗淋漓,脱力地坐在蓝光四溢的阵法之中,雕刀从她手中滑落在地。
她仰起头顺着高耸的戒壁看上去,一直望到那逐渐破损消失的蓝色穹顶,眼眸莹莹发亮,她喃喃道:“我做到了……大师父。”
厢房之中秦嘉泽面色大变,起身欲去拿桌上的盒子。叶悯微腕上万象森罗散落旋转,树藤生长而去绞碎木盒,将其中的缩地令送到叶悯微手上。
房内摆设东倒西歪,仆从全被掀翻在地,叶悯微一手把秦嘉泽按在了椅子之上。灰烬缠绕住他的四肢百骸,她拿出易生术的罗盘,其中指针飞速旋转。
秦嘉泽惊诧地仰头看她,难以置信道:“你……怎么可能……连戒壁也……”
“把我的头脑还给我。”叶悯微干脆利落道。
“绝无可能!”秦嘉泽气恼地怒吼,双目充血。
叶悯微伸出手去,那戴着“好梦”手串的手便搭在了秦嘉泽肩膀上。她在脑海里感觉到温辞的存在,那对她全然敞开不设防的另一个灵魂,他的声音与她的声音仿佛同时响起。
“你要用这过目不忘的脑子,看看方圆百里所有人的噩梦吗?”
她手腕上的铃铛忽然响起清脆的声音,如同急促的落雨。叶悯微听见无数梦境的声音,宛如万千人在她耳边絮语,低沉模糊如诵读佛经。
而噩梦们从中清晰地腾起,如同洪流般诡异可怖地涌进她的眼睛,涌过她的身体,向秦嘉泽涌去。
瞬息之间遍览上百梦境,她从前那颗被迫过目不忘的脑子绝不能承受,将因此而崩溃。
这是她之前与温辞说好的方法,不过那时她以为施术者是温辞,而此刻施术者竟然是她自己。
秦嘉泽瞬间身临无数噩梦之中,他睁大眼睛,双目更加赤红,茫然失焦,仿佛整个人溺于水中奋力挣扎,痛呼道:“不……不!!!”
梦境极速变化而扭曲,秦嘉泽目眦欲裂,从胃里反上呕吐之声,痛苦不堪。叶悯微于梦境之中举着易生罗盘,问他道:“你愿不愿意与我交换头脑?”
“不……不……”秦嘉泽的眼睛里竟渗出血来。
“你把头脑给我就不会再痛苦。”
“不……不……”
“把你的头脑给我。”
秦嘉泽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他奋力摇头,睁着眼眸状若疯狂,终于崩溃道:“拿走!拿走!滚!全都滚!!”
“快把这个脑子拿走!”
一瞬间叶悯微手里的易生术罗盘散发出刺目的蓝光,秦嘉泽骤然从噩梦中脱身,目光散乱,蓬头散发,衣衫凌乱地落在地上。
蓝光褪去,叶悯微告别那自由散漫的头脑,仿佛看见高耸入云的巨大药柜又立在了她面前,与她沉默相对。
叶悯微后退一步,捂住嘴差点呕出声来,她的脑子被秦嘉泽折腾得不轻刚刚又遭她毒手,余韵犹在,晕得她几乎站不稳。
“怎么可能……斥灵场和戒壁……林雪庚居然会帮你?”对面之人失魂落魄道。
“不是林雪庚,是我自己算出来令戒壁与斥灵场失效的阵法。”
“不可能!!”
叶悯微抬起头,晕眩的视野里看见一双血红的眼睛,秦嘉泽被他的侍从扶起,却向她而来,怒道:“你没有了那颗头脑,怎么可能再想出来如此复杂的灵脉阵法!!”
叶悯微望着他,说道:“你的头脑虽然转得慢了些,也是够用的。”
秦嘉泽目光一颤,仿佛茫然不解。
叶悯微继续说道:“秦嘉泽,这些年你都在干什么呢?”
他既想做她又想做他自己,结果变得面目滑稽,谁也做不成。
她抚着心口直起身来,对秦嘉泽说道:“秦嘉泽,试验结束了。”
秦嘉泽蓬头散发地低着眼睛,在叶悯微打算拎起他时突然诡异地笑出声来,他骤然抬头看向叶悯微,说道:“尊上总是这么高高在上,仿佛知晓一切。”
从他儿时在昆吾山上传下声音,拒绝他的求教时,便是如此。
“那尊上可知道,伴您左右的那个苍术,究竟是谁吗?”
叶悯微了然道:“他是先皇一朝的神相。”
“是!却又不是!哈哈,您果然对他一无所知。我近来翻阅前朝史册,这才发现他的真实身份与姓名。”
秦嘉泽盯着叶悯微,笑意扭曲,一字一顿道:“尊上知道吗,他也姓叶。”
“你本名叶云川,而他姓叶名麓原。”
“他叫叶麓原,他是你们叶家最后一个星官,鼎鼎大名弑君投诚的乱臣贼子,也是你的双生兄长!”
第096章 兄长
叶悯微一瞬瞪大眼睛, 晕眩的世界中秦嘉泽的面目扭曲,声音刺耳。
这话语实在是匪夷所思,荒谬至极。
她摇头道:“苍术怎么会是……”
她说着说着, 脑海中的柜子却突然抖落出一些记忆, 流民营里被白布缠绕的瘦削男人一贯神神叨叨又嘴碎, 揣着袖子笑意盈盈, 语气慵懒。
——我们假扮兄妹,可你叫云川我叫苍术,听起来不大像是一对兄妹啊。
——那要怎样才像兄妹?
——嗯……我该叫麓原才是,云川与麓原。
那时苍术说得十分流畅,仿佛这个名字他曾说过无数遍,露在外面的那只眼睛弯起。
——所谓云川是银河在天, 所谓麓原为原野在地。若星坠地, 平野载之。
叶麓原, 叶云川。
叶悯微的声音一顿,眼眸逐渐睁大,疑问变成了陈述:“……他是……我的哥哥。”
哥哥这个陌生的词从她的口中说出来,仿佛投石破冰, 羁鸟出笼, 怪异得让人无措。
不容她思考,秦嘉泽的嘲笑声便响起,声音高亢而疯狂:“你们既然是双生子, 应当十分相像, 万象之宗却连自己的亲哥哥都认不出吗!?”
顿了顿,秦嘉泽满怀恶意道:“啊……对了, 你遇见叶麓原的时候,他的容貌已毁了啊。”
叶悯微张张嘴又闭上, 眼眸中映着视石荧光,入陷风暴般剧烈颤动。
云烟阁中,秦嘉泽所指控的那位叶悯微的兄长,正躺在床上沉睡。
苍术已经睡了太久,脸色在烛火映照之下呈现出浅浅的绯红,不知是血气有所恢复,还只是被灯火所染红。
他身着白色单衣,衣袖下瘦削的手臂悬空,在被子上落下一道细瘦的影子,手与林雪庚的手松松交握。
这人睡着时的模样总是十分端正清贵,谢玉珠曾跟作为“秋娘”的林雪庚说,苍术睡着的时候和他醒着的时候仿佛两个人。
不过林雪庚没见过他醒来的样子。
她低眸端详此人片刻,轻声说道:“如果你脸上没有伤痕,也没有病痛,长相应该十分英俊。”
就像她所梦见的那样,清隽优雅、气质出尘。
这个家伙还是没有醒来,不过他的苏醒似乎迫在眉睫。他紧皱眉头眼睫颤动,身体的挣扎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握住她手的力道前所未有之重。
林雪庚伸出另一只手放在他的胸膛上,他的心跳十分急促,透过皮肤在她的掌心跳动。
“你求生意志如此强烈,看来你很喜欢这人世,有想见之人、想做之事,也有人在等待你醒来。”
顿了顿,林雪庚轻叹一声,说道:“真让人羡慕。”
林雪庚听得屋外传来惊呼之声,人群骚动声如惊涛拍岸,从远处朝云烟阁席卷而来。她抬眼望去,从窗户中看见逐渐落下的斥灵场,蓝色慢慢融化于无边黑夜之中。
“不愧是万象之宗啊。”林雪庚笑道。
若是叶悯微来拖住秦嘉泽,那此时此刻完成阵法的,就该是那个不曾被任何人抛弃过的、好命的蠢货吧。
林雪庚眼眸里映着逐渐消退的蓝光,勾起唇角道:“尽是些让人羡慕的家伙。”
她回头看向苍术,握住他的手说道:“我听说这世上事事都有定数,有人死去便有人复苏,那等我死的时候,你就该彻底醒来了。”
林雪庚摊开他的手心,说道:“我叫林雪庚,风雪的雪,长庚星的庚。这名字据说是贵人所起,寓意深远。”
不过她爹娘没记下来寓意,只转交给她那串贵人所赠的五帝钱。
她在苍术的手心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把他的手放回锦被之中,说道:“你这病鬼,等他们来接你吧,后会无期。”
林雪庚拿起旁边的蝶鸣剑,鸦青色的衣裙远去,融进廊上的黑暗之中。
而山下的千金楼内,叶悯微怔愣之时,秦嘉泽趁机暴起。他一把夺过叶悯微手里的缩地令,眨眼间便消失在一阵旋风之中,只余声音在房内回荡。
“万象之宗,你且看今日能否全身而退吧!”
叶悯微的手还举在半空,仿佛她已经忘记了该如何行动。
人声鼎沸,走廊上与楼下街道上的人都在尖叫奔逃,千金楼里一地狼藉,而叶悯微恍若独自置身于亘古寂静之中。
她沉默之间,呼吸竟越来越急促,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她那单薄的身体里,正有一场汹涌波涛摧枯拉朽而来。
叶悯微骤然解冻般转身,快速奔到窗边,撑着窗框一跃而下。手腕上蓝光强盛,灰烬围绕着她弥散而开,化为仙鹤将她托起。
斥灵场消散,戒壁失效,鬼市里已经乱做一团。
千金楼中的客人们再无心关注竞卖,纷纷夺门而出。人群从四面八方往迷津渡口而去,终于在那里看见了铺天盖地的仙门弟子与军队。
惶惶之声响彻大街小巷。
而巨大的灰鹤从慌乱奔逃的人群头上掠过,卷起旋风掀起灯笼与旌旗,惹来阵阵惊呼。
叶悯微伏在鹤背上,衣袖被狂风撑满,风撕扯着她的衣服与发带猎猎作响,手指上的铃铛声清脆错落。
斥灵场正逐渐消退,只剩下一点残存的蓝色碎片。
那碎片中划过文字——林雪庚赠叶麓原铜钱两枚。
文字转瞬即逝,叶悯微眸光闪烁,低声道重复:“叶麓原……”
她脑海里苍术的声音一闪而过,他的声音愉快又轻松。
——谁叫哥哥直呼其名的?也太没大没小了。
——要叫哥哥。
叶悯微张张嘴,这两个字假扮兄妹时她分明已经说过千百遍,却从未像这一次一样生涩而无措。
“……哥哥。”
遥远云烟阁内的苍术似有感召,他忽而睁开双目,眼睛之中印着红色的天谴戒痕,茫然失焦。
沉睡数月的苍术,终于在此刻清醒过来。
苍术仿佛恍惚了许久,眼眸缓慢地眨动几下,才抬起枯瘦无力的手指,在被子下缓慢地掐算一轮。
“果然……已经到今天了啊。”苍术的声音低哑,似乎无奈而遗憾。
他伸出惨白的手臂扶着床沿,缓缓从床上坐起身来,再慢慢下地行走。
他赤足踏过深红色的毯子,脚步踉跄,行走在无声无光的无边黑暗中。手指掐动之间,他绕开桌椅板凳,举起手搭在那关闭的红木门扉上,轻轻一推。
光芒照亮苍术映刻咒文的双目,他站立不动一瞬,然后迈步跨过门槛。
包围鬼市之众已经趁机进入鬼市。
兵甲之声响彻天地,人们慌乱躲避,暂未见血光。而那飘飞的道袍则自天而来,如巨云压下,直奔云烟阁。
林雪庚正站在云烟阁的顶楼,倚着栏杆淡漠地望着朝她而来的仇敌们。
领头的正是与她有血海深仇的白云阙。
隔着一道珠帘,她身后房间内的人质温辞大声道:“你这疯子到底想干什么?”
林雪庚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她并没有回头,从腰间抽出蝶鸣剑,剑声清冽,寒光闪烁。
“梦墟主人问我是否对得起自己,如今这般是否是我想要的人生。”
林雪庚举起剑,偏过头道:“我对不起我自己。”
“我已经记不清,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了。生无意趣,不如趁早入土为安。”
仙鹤振翅嘶鸣,飞快逼近山间的云烟阁。
大街小巷的红灯笼与人流从叶悯微眼里急速掠过,她视线中的楼阁越来越近。她已经能依稀看见站在栏杆边,林雪庚的身影。
只差一步,只剩一刻。
只见仙门弟子骤至,从天而至无数夺命术法,光芒纷乱直欲取林雪庚性命。
叶悯微旋即伸出手,万象森罗闪烁间,无数湛蓝游鱼朝云烟阁上涌去。
而蝶鸣剑浮于半空,突然调转方向,寒光直对着林雪庚自己。
温辞瞪大眼睛,看着赤脚从他身边走过的熟悉之人。
林雪庚笑道:“诛杀我来为白云阙增功添绩?我只怕会恶心得死不瞑目。”
没等到叶悯微实在遗憾,她也只好自己动手。
那蝶鸣剑发出一声铮鸣,朝着林雪庚的心口飞掠而来,刺穿血肉发出轻响,两枚铜钱随之碎裂,无数殷红蝴蝶瞬间腾起,如同一场红色风暴。
在漫天红色蝴蝶背后,蓝色的游鱼横亘在云烟阁与仙门弟子之间。
它们天真烂漫地在空中游弋,挡住所有致命的术法,张开嘴把那些光芒吞入腹中,如一道笼罩云烟阁的蓝色海洋。
它们保护着蝴蝶们与林雪庚。
还有抱住林雪庚的那个人。
那个人如此瘦削而苍白,蝶鸣剑直直没入他的后心,从那里极速飞出无数红蝶,蝴蝶在吞鱼之间翩翩飞舞,仿佛被风暴卷起的红色枫叶。
叶悯微伏在鹤背上,怔怔地望着那个人的侧影,远远隔着交织的游鱼与蝴蝶,他的面容模糊不清。
这样来看,他的轮廓与她确实十分相像。
他似乎吐出血来,血出口便化为纷飞的蝴蝶,飞过他雪白的衣衫与朱红的戒印。
然后他微微转过头,朝着她的方向歉疚地一笑,张开嘴无声地说了句什么。
他似乎在说:对不起啊,妹妹。
叶悯微脑海里突然陷入寂静,所有声音与画面都清晰而缓慢得过分,来自那个突然分外陌生的,总是被白布包裹的男人。
——我的亲人应该并不想念我吧。
——再相见又能如何呢?不过是相怜相笑,满面尘埃罢了。
——不过我很想念她。
——我们都是些从您过去而来,纠缠至今的讨债鬼。所幸的是,虽然讨债鬼们心意各不相同,但我们都是爱你的。
——好好记住我们吧。
——记住我,别记恨我,这样就够了。
——我不是个好哥哥。
转瞬间别的声音取代了苍术,来自林雪庚,来自温辞,是嘶声力竭的控诉。
——万象之宗过目不忘,惯于清理无用的记忆。
——你的记忆里没有哪怕一个亲人、师长或者朋友!你把他们所有人都忘了!
——你忘了我跟杀了我有什么区别!!
温辞,苍术。
巫恩辞,叶麓原。
被她所遗忘之物突然在此夜尽数露出真容,剖肉见骨,来向她讨一个公道。
叶悯微仿佛看见她脑海里那巨大的高耸的药柜从天而降,将她珍贵之人,爱她之人尽数砸得粉碎,埋入地底。
唯余它高高矗立,如同一块无声的墓碑。
遗忘与杀人无异。
叶悯微浑身颤栗,她面对这高大沉默的药柜,生来第一次感觉到深入骨髓的恐惧。
她恐惧这个曾埋葬一切的自己。
“我都……做了些什么……”叶悯微慢慢低下头去,她捂着眼睛,不可置信道。
她脑海里突然响起苍术的声音,如钟鸣回响。
——由爱而生愧,此为人心。
——您以后会明白的。
他没有告诉她,她将在他死时醒悟。
第097章 雪庚
吞鱼术拦截住白云阙的袭击, 几乎与此同时,沉睡数月之人竟突然出现,挡下了蝶鸣剑。
这荒唐而错乱的一刻, 明明是生死关头, 却又仿佛时间凝滞, 万籁俱寂。
林雪庚慢慢睁大眼睛, 抬起手扶住那个抱住她的人。
他抱住她的力道之大,一点儿也不像之前那个她挥挥手,便牵不住她的人。
蝶鸣剑穿透他的心脏,无坚不摧的灵剑竟然被他衣襟里两枚铜钱所阻挡,卡在那破碎的钱眼中,抵着她的心口。
并未再前进一寸。
林雪庚怔怔地看着眼前迅疾生出的数以千百计的红蝶, 它们拂过她的眼睫, 在湛蓝的背景中翩翩起舞, 温暖而澄明,全生于她身前这个人的鲜血。
“你为什么……”
“雪庚。雪覆千山,烟销尘尽。长庚西出,星明照夜, 这是你的名字。”
那个人伏在她颈间, 声音沙哑却带笑。
雪覆千山,烟销尘尽。
长庚西出,星明照夜。
——那贵人说了几句你名字的由来, 什么星星什么雪的, 说是个好名字。
林雪庚的瞳孔紧缩,她怔愣片刻, 突然开始不可自抑地颤抖,她紧紧抓住他的胳膊, 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浮木。
她颤声道:“你是谁?”
那个人抬起手扶住她的后背,轻轻地拍了拍,仿佛在安抚那个曾等待他多年,入门修行也不愿改变姓名的小姑娘。
“对不起,我来得太晚。”
林雪庚眼眸一颤,迅速变红,那死寂的心里突然生出滔天的委屈,滚滚而来淹没她的眼睛。
“雪庚,活下去吧。你今后还会名满天下,泽被苍生。”
“为什么……”
她将他从自己身上扶起,攥着他的胳膊紧紧盯着他,她说:“为什么……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林雪庚说着说着声音就带了哭腔,泪水顺着脸颊簌簌而下,她哽咽道:“你是谁……”
“世事皆有定数,有人死去,便有人复苏。”
他低声重复她的话,抬起一双无神的,印着奇异咒文伤痕的眼睛对着她,仿佛真的在端详她似的。
他问道:“你哭了吗?”
林雪庚的眼泪滴滴答答地落在他的手背上,积起水泽。
他偏过头去笑笑,缓缓伸出手来触碰她的脸颊,抹去她的泪水,叹息道:“对不起,我看不见你,也听不到你在说什么。”
“不要哭,对不起。我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他算来算去,实在无法从他这叠满重重天谴、厄运缠身的人生里,再分出更多的时间给他的妹妹,与他曾亏欠、也曾喜欢的这个姑娘。
他与她妹妹的缘分,自十二岁分别后,就只有这短短的一年。
而他与林雪庚这一世的缘分,只有她出生时的那一面,与他死去的这一瞬。
菩萨畏因,凡人畏果,这是他所能寻到的最好的因果。
叶麓原骨子里有叶家人独具的固执与狂妄,凭着卓然天赋,认为自己能够做到想做的所有事情,拯救他所想拯救的所有人,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他要作为哥哥改写妹妹的结局,作为偷窃者归还林雪庚的性命,作为叶家最后的星官而逆转天道。
所以他亲自穿针引线,将他们织在他的命运线索里,再用他的身体,他的眼睛,他的性命一一解开。
然而他背弃主君,与天争命,因此不得善终,最终还是要抛下他的妹妹和这个等待他的姑娘。
到头来,他也并不是一个称职的星官,一个好哥哥,抑或一个好人。
“对不起……”
这个人弯着茫然的眼眸,他无奈地笑着,仿佛怕林雪庚听不清一样不停重复着抱歉,便如同梦中那个抱着她哭泣的人一般。
林雪庚攥紧他的胳膊,他轻轻向前倾倒,额头抵着她的肩膀,声音轻若叹息:“对了,我不叫苍术,我叫叶麓原。”
“很多很多年之前,我曾亏欠于你,也曾喜欢过你。时至今日,终于恩债两消了。”
“雪庚,戴罪之身,亦可前行。山水悠长,终渡迷津。”
落在她肩膀上的力道越来越重,好像他已经不能支撑自己,只能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抱歉……”
那在她手下总是热烈跳动的,不像是一个病人的脉搏,终于渐渐平息。
“为什么……”林雪庚怔愣呢喃。
他身上唯一的水渍是她的眼泪,除此之外没有一点儿血迹,只有红色的蝴蝶在他们之间飞舞,落在他单薄的肩膀上。
林雪庚突然拎起他的衣襟前后摇晃,厉声道:“你不是很想活着吗?每日在睡梦里都挣扎着要醒来吗?你求生是为了什么?为了替我去死吗!!”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早点来接我?什么恩什么债,什么喜欢什么亏欠,为什么说对不起我?你告诉我啊,你回答我!你说点什么啊!再说点什么……不要死……你怎么能……”
怎么能又给她留下不可解的谜题,然后消失不见?怎么能在她决定舍弃一切时,告诉她这世上也有个人记得她、珍重她,然后再次把她遗弃于世?
然而这个人已经死去,只剩下她指间一点快要消散的温热。
林雪庚咬紧牙关,突然伸手紧紧抱住他,他轻飘飘的只有一把骨头,仿佛怎么用力也抱不住似的,就像她这半生所有想要抓住的东西一样。
她总是什么都来不及问,什么都来不及知道。
什么都留不住。
林雪庚只觉得痛苦、无力又委屈,把头埋在他的脖颈间,嚎啕大哭起来。
似乎有人落在云烟阁上,走过她的身边,耳边传来低低的交谈之声。
“我没事,她没有真的想伤我。”
似乎是叶悯微与温辞。
林雪庚的思绪一片空白,仿佛周遭的一切只是一出荒唐的戏剧,她是演砸了戏在角落里痛哭的粉黛模糊的出戏人,既不是观众,也算不上伶人。
泪眼模糊的视线里,有人伸出手仿佛想要触碰她怀里,那个刚刚死去之人单薄的脊背。
那只手腕上挂着金色的手镯,旋转不止散发着莹莹蓝光。
快要碰到苍术时这只手却停住,手指颤动不止,仿佛畏惧似的收回来。
视线中那漫天的蓝色游鱼骤然消失一空,吞鱼术破灭,露出之后如泰山压顶的仙门修士们。
有人高喊:“来者何人!为何挡我白云阙报仇雪恨?”
安静片刻后,有人答道:“我是叶悯微。”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林雪庚只是低眸看着红木的地板,从栏杆中望去惊慌的人影幢幢,灯火摇曳不明。
她既无法把这出戏唱下去,又无法洗尽铅华下得台去。
死不了,活不成。
她的眼前突然出现一片蓝色的裙角,有人站在她身前,仿佛是保护的姿态。
她听见她最熟悉的声音,在那些记忆里听过无数遍,坚定不移地响起。
“林雪庚是我的徒弟,你们想杀她,先来打过我。”
林雪庚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她慢慢抬起头来,看向站在自己身前的那个身影。
“苍术!”
一道声音破空而来。
不知从何处出现的谢玉珠奔向她,捏住苍术的脉搏后,惶然无措地抬眼望向林雪庚。
那个总是天真又鲁莽的小姑娘目光一颤,不知怎么竟然流露出几分心疼来,她低声道:“你就是苍术要找的那个姑娘吗?”
谢玉珠不等她回答,便也转过身去,像叶悯微一样站在了她身前,伸出手臂大声道:“她是我师妹!”
温辞从叶悯微手里接过指环与手串,戴在手上,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们一眼,也站在了她们身边。
有人高喊道:“你又是林雪庚的什么人?”
温辞朗声道:“与万象之宗一道的仇敌挚友,除了梦墟主人还有谁?林雪庚是……”
林雪庚看着温辞抬手指向她,理直气壮道:“她是我徒弟的师妹。”
风声凛冽,灯火摇曳,他们的影子落在她的身上,将她笼罩其中。
“哈哈……徒弟?师妹?你们……为什么要……”
林雪庚眼眸颤动不止,她抿抿唇似乎觉得可笑,扯起唇角之时眼泪却先一步落下。
她抬起手捂住眼眸,泪水从指缝中渗出,喉咙里发出极力压制的、轻微的呜咽声。
恰在此时,竟有人高声鼓掌,语气愉悦道:“劳烦格外道长们兴师动众来到鬼市,如今竞卖会未能成功举办,苍晶炼制之法与斥灵场铸造之法都未走漏分毫,真是可喜可贺啊!”
那人一身蟒纹黑袍,头戴玉冠,发带织金。他从容不迫地站在云烟阁之上,正是随谢玉珠一道从迷津而来的卫渊。
仙门之中有人高喊道:“卫渊!你在军中使用灵器,还胆敢来到鬼市抢夺苍晶炼制之法!”
卫渊哈哈大笑道:“卫某从未在军中使用灵器,不过无论我怎么说,想来各位道长,尤其是主持太清坛会的蒋门主定然是不会相信。”
“至于鬼市,这鬼市中人,哪一个不是我大奕朝的子民?你们依太清坛会所定的规矩就大开杀戒,实在不合我朝律法吧!”
卫渊的声音在云烟阁上空回荡,终于有一个沉稳的声音发话,那人问道:“我听说你如今在朝中说一不二,卫太傅。”
修士们纷纷散开,为那个出言者让出道路来。他身形清瘦却高大,面容仿佛三十多岁,但却仙风道骨,不怒自威,身着青衣绣有云纹,腰佩木牌。
卫渊负手而立,笑道:“蒋门主也来了。”
那逍遥门的门主,正主持太清坛会的蒋琸低眸看着卫渊,说道:“卫太傅要与仙门宣战么?”
卫渊摇头,他暗藏机锋道:“怎么能如此遂了蒋门主的愿呢?卫某自然不愿与仙门为敌。”
蒋琸冷然道:“那便让开,令你的人马撤出鬼市。”
“我们换个交易如何?”
卫渊伸出手两边一指,道:“你与我,我们两方全部撤出鬼市,各位道长就当此行没有见过林雪庚、万象之宗与梦墟主人,让我把他们带走。”
正待那些仙门弟子变色之时,卫渊沉声道:“而我,愿用天上城来换鬼市,如何?”
他这话一出,正欲变色的仙门中人纷纷讶然,不可置信地面面相觑。
“天下灵匪半数归于天上城,太清坛会视天上城为眼中钉、肉中刺,已经围剿三次,甚至为集中精力对付天上城而放任鬼市发展。用鬼市换天上城,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卫渊指向天空,眯起眼睛道:“我愿从今日起令天上城门户大开,无论王公贵族,平民百姓,仙家灵匪皆可自由进出,绝无阻拦!”
他这些话说完,仙门中的议论声便更加响亮,唯有蒋琸依旧冷然地望着他。
卫渊勾起嘴角,微微一笑:“斥灵场与戒壁失效的法阵就快要撑不住了,须臾之内一切就将恢复。如此,各位可愿接受卫某的条件,大家一起从鬼市退却呢?”
一柱香的时间过后,鬼市上空再次升起莹莹蓝色的斥灵场,再次笼罩整个鬼市。
人们惊魂未定地看着涌入鬼市的军队与仙门修士又撤出鬼市,唯余大街小巷一地狼籍,仿佛这个夜晚发生之事,只是一场梦境而已。
云烟阁上那数以千计的修士们终于退却,卫渊转过头来看向身后诸人,他们明显松了一口气。
卫渊对谢玉珠说道:“如何?在下没有辜负谢小姐的信任吧?”
谢玉珠抿唇不语,神情复杂。
卫渊的目光再看向叶悯微与温辞,他微笑行礼,俯身道:“师姐,梦墟主人,终于见面了。”
“天上城既然门户大开,广迎天下宾客。各位可有兴趣,随卫某去天上城一游呢?”
卫渊直起身来,笑意盈盈。
第098章 埋葬
这大约是鬼市开市以来最有名的一夜, 两场举世瞩目的竞卖接连取消,仙门与朝廷差点便要起刀兵,波云诡谲仿佛天下濒临大乱, 最后一切却归于平静。
只剩下重新蓝光闪烁的高远斥灵场, 以及围绕着云烟阁之上, 三日未去的红色蝴蝶。
听老人们说, 新逝之人若挂念亲眷,便会化为蝴蝶飞回人世相见。
亮如白昼的数十盏灯笼光辉中,云烟阁上三日不散的蝴蝶,仿佛一场漫长的告别。
这一出闹剧的罪魁祸首,那位前涞阳王秦嘉泽在沧浪山庄落入法网——在他被叶悯微召来的噩梦折磨时,叶悯微已经顺手将那缩地令改写完成。
所以秦嘉泽欣喜若狂地抢来缩地令离开鬼市, 须臾之间就掉到了沧浪山庄的大堂正中, 无数弟子之间。
沧浪山庄众人虽摸不着头脑, 但也立刻将秦嘉泽捉拿,扭送太清坛会。
作为两边从鬼市撤出的条件,卫渊果然昭告天下开放天上城。而关于卫渊的邀请,叶悯微与温辞尚未答复, 他们现有另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处理苍术的后事。
苍术被葬在了林雪庚原本为自己挑选的墓地之中。
在那大漠中的绿洲, 林雪庚荒废已久的家乡里,有棵已逾百年树龄的胡杨树。这棵胡杨树干粗壮枝繁叶茂,一树蓬勃的碧绿, 据说长寿而有灵, 从前被镇子上的居民奉为长生树。
苍术躺进了林雪庚多年前为自己备下的棺材里,长眠于这棵古老的胡杨树下。
按照苍术生前玩笑般说的愿望, 他们没有给他立碑。
叶悯微、温辞、谢玉珠、林雪庚与卫渊一起祭奠过苍术。林雪庚把自己宝库里最好的药材都拿出来,煎了一壶价值千金的药洒在他墓前。
大漠的风沙卷起树叶沙沙作响, 树影在林雪庚的身上颤动。盛夏的沙漠里热浪滚滚,没有商队的驼铃,也无人声,仿佛整个世界都昏昏欲睡。
不知何时,这座孤零零的墓前就只剩下她和叶悯微。
“你了解他吗?”
林雪庚的声音打破寂静,她问得简短,但是她知道叶悯微明白她在问什么。
这个人只是醒来了一瞬,便再次永久地长眠,于是林雪庚这一生只看见了他的这一瞬。
他给了她名字,预言过她的命运,他为她而死,她却对他一无所知。
叶悯微站在她身侧,摇摇头回答道:“不了解。”
“他说他不叫苍术,他叫叶麓原,他姓叶。”
“嗯,他是我的……哥哥。”
“他是你的哥哥,你却不了解他吗?”
“我……还没来得及了解他。”
叶悯微的回答有些迟疑。
这答案如此怪异,从她嘴里说出来却显得再合理不过。她仿佛从未真正了解过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包括她自己。
林雪庚与叶悯微之间又陷入寂静,只余树叶沙沙作响。广袤的大漠与高大的胡杨林之中,她们仿佛遗落在尘世之外,停在墓前的一黑一蓝两只鸟。
“你为什么要自尽?”这次换叶悯微先开口提问。
林雪庚平淡地反问:“你又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我是你的师父。”
以师徒这一层亲密的关系,她们的对话却这般生硬,竟比林雪庚假扮秋娘时还要生疏。
毕竟几天之前,她们还是针锋相对的绑架者与被绑者,你死我活的仇敌。此刻她们即便只是并肩而立,都显得怪异。
林雪庚轻笑一声,道:“什么师父,不过是个骗局。为了能名正言顺霸占你的灵器苍晶,为了能顺理成章地控制我罢了。”
叶悯微却说:“那是仙门的骗局,不是我们之间的。”
“我设计你绑架你,阻碍你们的计划,还伤害了梦墟主人。”
“你确实应该向我和温辞道歉。”
“你不认识我,你没喝过我奉的茶,没受过我的跪拜。”
“可你认识我,你奉过茶、磕过头也唤我师父。”
林雪庚想说那不过是她年少时的一厢情愿与偏执,最终却沉默不言。
即便她继续抛出千百个拒绝的理由,再怎么合乎情理,叶悯微也只有始终如一的答案。
像是不知后退与转圜的刀尖,细细地割进皮革与铁甲,直至挑破血肉。
那道锋芒继续深入,理所当然地说道:“我听说是徒弟让师父成为了师父。那么从很久以前你第一次唤我师父的时候,我们便是师徒了。”
林雪庚的表情终于有所松动,她说道:“我手上无辜枉死者无数,我不是什么好人。”
“我也不是一个好师父。”
“我说了……”
“我是你的师父。”
叶悯微不等她说完,便笃定地、斩钉截铁地说道。
林雪庚再次沉默,低下眼眸去。
她生了一副姣好的容颜,却总是身着深色的衣服,像是终日落满秋霜的焦木,仿佛曾剧烈燃烧之后只剩下死寂。
林雪庚喃喃道:“为什么非得在这个时候……”
她这半生的命运便由这些问不出缘由的因果而左右,她最讨厌被利用摆布,可是却没有一件事由得她自己选择。
成为谁的女儿,成为谁的徒弟,成为谁的弟子,如何生甚至何时死。
她所渴望之物从未如期而至,非得等到她面目可憎,力不能支时才落在她的手中。然后它们便穿过她已经腐朽的手掌,碎落在地。
叫她不知道该恨它来得太晚,还是恨自己已经朽烂。
林雪庚低声道:“师父,你能告诉我,我该为什么而活吗?”
叶悯微思索片刻,她认真答道:“我从没想过为什么而活,从前也不觉得死亡有何可怕,可是活着活着,忽然有一日发现自己竟然舍不得死了。或许你活下去,等有一天你也会活到舍不得离开的时候。”
她边说边蹲下去从怀里拿出镜水竹筒,又抛下一些草籽。
“我已经等鬼市因灵器而繁华昌盛,等攒满一万万两银子,等了十五年。”
顿了顿,林雪庚惘然道:“我还要再等一次吗?这次难道会有什么不一样吗?”
叶悯微蹲在胡杨树荫之下,她仿佛承诺一般说道:“会啊。”
在她面前的土壤之中,水渗入地底,沙土翻涌。从中搭起晶石,继而生出细小的绿芽,缓慢生发。
“你现在有师父了。不要责怪自己,责怪我吧,把沉重的罪责都交给我,这正是师父的用途,对吧?”
叶悯微回过身来看向林雪庚时,她身后叶麓原的坟塚上已经盖起一座石塔,晶莹璀璨缠绕着藤蔓,直抵胡杨树最低的枝条。
叶悯微仰头直视着林雪庚的眼睛,她双眸灰黑,那副水晶视石上安静跃动着蓝色的光芒。
“我见过你改造的灵器,你建造的斥灵场更是奇妙非凡。你很厉害,即便是从前的我,也不一定能设计出这样的工事。”
顿了顿,她说道:“你能教教我吗?”
——这里的树是我种的。
——那你能教教我吗?我也想种东西。
她们不久之前才发生过类似的对话,也是在这个地方。如今叶悯微的身后已经生发出藤蔓,这正是她从林雪庚那里学到的东西。
林雪庚眸光微动,凝视着叶悯微。
“你让我教你?”
“嗯。”
叶悯微目光坦然,她身上有些永不会死亡的东西,她这样奇异地存在着,就耀眼得足以让人向往。
两人无声对视片刻,风沙扬起席卷荒镇,钻进缝隙里引起怪异的啸鸣声。视野里昏黄一片,林雪庚的神情也变得模糊。
她沉默良久之后,终于袒露心声:“其实我不喜欢灵器、灵脉与苍晶,我所做的任何与它们有关的事情,都让我觉得痛苦。”
它们让她想起她被利用被欺骗的命运,让她满怀憎恨与怨愤,最终憎恨自己。
“我只是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师父,我厌恶它们,但是从十岁以来我便为它们而活。”
“所以师父,我真的很羡慕你。”
她为什么终于决定赴死,是因为她发现自己再也无法从叶悯微这里问到答案了吗?是因为她终于攒到一万万两也没有找到生之意趣吗?
还是因为她看到被每一个家人连同师父们珍重以待的谢玉珠,看到永远心怀热忱的叶悯微,突然就像阴沟里的老鼠看见了光。
她突然无法再忍受自己麻木不仁、半死不活的人生。
她比任何人都要厌恶它,就像阴沟里的老鼠照见镜子,看见自己的污糟与悲凉。她无法摆脱它,于是比任何人都迫不及待地想要摧毁它。
如果不是死亡,她不知何以解脱。
这一次会有什么不一样吗?
真的会有不同吗?
夕阳西下,大漠一片将要燃烧起来的橙红,这座荒镇、胡杨林、坟冢与她们二人的身影都仿佛要融化在这种温暖而又荒凉的橙红之中。
不知何处的羌笛声响起,悠长悠远,仿佛是在送别旅人。
待漫天星河璀璨时,叶悯微与林雪庚回到了大漠的客栈之中。鬼市生意多不合律法,那客栈老板与老板娘见势不好早就逃之夭夭,这里已经被官兵所控制,成了卫渊的地盘。
对于去天上城之事,卫渊倒也并不着急,这几日同他们一起留在这大漠客栈里,处处关照他们。
此时卫渊一身锦袍貂裘,正站在客栈门口等候她们归来。看见叶悯微他便恭敬地行礼道:“师姐,神相大人生前曾将一物托付给我,说待他死后交给你,希望您在晴朗之夜开启。”
叶悯微愣住。
“他……有东西留给我?”她的语调紧张,以至于轻微的怪异。
卫渊拿出一个红色的骰子,交给叶悯微道:“此物是灵器,是留影术。”
叶悯微沉默片刻,看着自己伸出手去拿起那颗骰子。
然后她越过卫渊奔跑起来,所有人从她身边而过,周遭景象迅速后退,直到她看见一片浩瀚星空。
她正站在这座客栈的屋顶上。
这里还和以前一样,平坦宽阔,空无一人。
叶悯微呼吸不稳,急不可耐地将骰子抛向半空,红色的骰子在星河中划出一道轨迹,旋转着涌出金色的光芒,如无数萤火虫,渐渐汇聚成一道模糊的影像。
那影像中人仿佛在一个落叶纷纷的秋夜,周遭灯火明亮,红叶漫漫、银杏金黄,他坐在一道竹帘之后,身影细瘦,面目不清。
这个人的声音响起,仍然是无比熟悉的腔调,仍然如此轻快而鲜活。仿佛他此刻并非躺在胡杨树下的楠木棺材里,而是活在世上,正坐在她的面前。
“卫兄,我这留影是给万象之宗的,您偷看是不是太失礼了?”
听到这句话,叶悯微一时愣住了。
这人隔着帘子朝她一指,高声道:“卫兄,窥他人之私有违道义,你虽不怎么在乎道义,但是既然是我之私,你不怕沾染我的厄运吗?你的生辰八字在我手上,当心我咒你仕途不顺折损寿数。”
“别再看了,这本也不关你的事,快把骰子收起来吧。”
骰子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翻转几下停住。模糊的人影倏然消失,只留无声静默的漫天星斗。
这人的出现与消失都太过突兀,只留叶悯微茫然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也不知安静多久之后,那骰子忽而又开始旋转,从中再次生出影像来。
影像里仍然是金黄与朱红交映的秋夜,仍然是那道帘子,仍然是那个细瘦身影。
不过这次这个人伸手慢悠悠地扯着绳子升起竹帘,笑道:“等到现在了,此刻看着我的应该是万象之宗了吧。”
叶悯微看着那碧绿的竹帘一寸寸升上去,露出帘后之人布满朱红伤痕的手臂与脖颈,病态苍白的皮肤,继而慢慢露出他的颌角与缺乏血色的唇。
继而是一双明亮带笑的、完好无损的灰黑双眸。
叶悯微忽而攥紧拳头,浑身战栗。
帘后之人有一副清隽优雅的面容,眉眼仿佛与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只要看一眼就能明白,他们之间密不可分的血缘纽带。
他笑意盈盈道:“好久不见,我的妹妹。”
第099章 告别
“怎么样, 如今我和你的长相,还如儿时那般相似吗?”他勾起嘴角,眨眨眼睛。
叶悯微缓慢地迈步, 一步一步走到那影像之前, 她伸出手去却只穿过虚无。
这个人言笑晏晏, 模样像她, 神情却又与她截然不同,仿佛被她遗忘在别处的另一个自己。
画面里的人举起伤痕交错的手臂,指向自己的左眼道:“可惜再过五天,我便会失去这只眼睛。”
“幸而我在容貌尚且完好时拿到这件灵器,不然便无法让你看见你哥哥长大成人的面容了。”
他并不像后来那样病态枯瘦,身着蓝袍头戴玉冠, 仿佛一位清贵的贵族公子, 面色苍白却神采奕奕。像秋日一棵尚未落尽所有树叶的绿树, 最后地蓬勃着。
顿了顿,他低眸叹息一声,道:“不知道现在你又长成了什么模样。”
他再次抬起眼睛看向叶悯微,眼里深含温柔与怅然:“云川, 我的今日, 是我们分别的第一百个年头。”
在那个遥远的深秋夜晚,秋风卷起落叶飘过灯笼,叶麓原坐在神相府的庭院之中, 在他与他妹妹分别百年的节点。
他凝视着嗡嗡作响的骰子, 仿佛透过它看向十几年后,他不知模样的妹妹。
他留下这些东西时, 他还未与他的妹妹重逢。
而他妹妹看到这些东西时,他已经不在人世。
深陷命理之人终将活于无法挽回的阴差阳错中。叶麓原无可奈何, 只能掐动手指,依凭他所知的线索,将此刻的自己与十几年后他的妹妹缝于同一时空。
为了多年后只剩下苟延残喘的一把骨头、双耳已聋、瞎了一只眼睛也毁去容貌的那个自己,能让妹妹看一看他原本的模样。
灯火摇曳,双目明朗的叶麓原微微皱起眉头,露出苦恼神色。
“此刻你应该有很多想要知道的事情,只是百年如此漫长,我该怎么说才能不让你伤心,又该从何说起呢?”
从世代星官的叶家出了一对天才双生子开始?从那个妹妹算出星辰的轨迹,招致猜忌祸端,从而离开家门开始?还是从那个兄长算出自己命不久矣,王朝将倾,决定偷窃命运以续命开始?
“我生在叶家长在叶家,年轻时是个骄傲的世家公子,总觉得自己的命比别人更贵重。我自认为以我的天资,若能活下来便可在天下大乱时挽救数万万生命,以此为由窃人命运以生存。”
叶麓原以自己的故事开头,娓娓道来。
他凭借精妙的偷窃成功地活过了死期,从此落于红尘外,非生非死命运无期。
而他也成功地等到了王朝将倾之时。君王令他卜算战果,他占得大战必败,朝代即将更迭。
而君王并不死心,君王知道他天资过人、命数奇异,可行改运之事,便令他祭献五城数十万人命改天道,为王朝续气运。
“那是我第一次触碰天道,第一次开始质疑我的使命。星官需奉天而行,忠于主君,这本是星官的职责。”
叶麓原的诉说在此停顿,他言简意赅道:“不过后来那五城的百姓没有死,我也没有死,死的是那位君主。”
“或许你有听说,叶麓原是个弑君投诚的乱臣贼子。”
他思索片刻,笑道:“这话也没错。”
多年之后,大漠星空下凝视着叶麓原的叶悯微慢慢睁大眼睛。
她站在那莹莹发光的影像面前,苍术与秦嘉泽曾经向她提过的零零碎碎的过往,一一从记忆里升起,终于和叶麓原慢慢贴合一处。
成为她所陌生的,她哥哥的一生。
围绕着骰子的莹莹光亮中,叶麓原依然笑意平和。那平和之中却有着叶悯微熟悉的,和她相似的锋芒。
所谓星官,占星卜运,需奉天而行,忠于君主。然而叶麓原却与他职责背道而驰,背叛君主,逆天行事。
从此之后,本应当有百年传承的叶家不再有星官。
“乱臣贼子总是人人喊打的,我们家到最后除了早早避祸的你,和苟延残喘的我之外,再没剩下一个人。那全是因为我的缘故。”
叶麓原说到这里叹息一声,道:“对不起。”
“如若不然,如今这世上应该还有除我们之外的叶家血脉,你也还有别的亲人。不至于在我死后举目无亲。”
叶麓原说起他在改朝换代后隐姓埋名,如何起起伏伏。又说起他在被旧臣追杀时,如何遇到了上一世的林雪庚,此后如何归还运数。
他的声音柔缓,故事琐碎悠长。落叶飒飒中,有关于他的故事讲述告一段落。
停顿片刻,叶麓原举起胳膊来撑着旁边的矮几,指着叶悯微说道:“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这个丫头,我自己的事情就已经够头疼了,每次卜算你的事还要加倍烦心。”
“你这丫头总是拒绝和他人相牵连,连我都要遗忘,这可如何是好?人生在世如树木生长,血缘是你的第一道根须。而后你不在这红尘中沾染他人的气息,待我去后你血缘尽断,该如何再落地生根呢?”
他越说越严肃,端起几分哥哥的架子,却又有了“苍术”那熟悉的,唠唠叨叨的神态。
“做哥哥的心里不指望你这棵树参天,却期望你能根深叶茂,与花鸟相伴、沐阳听风,屹立千年。另一方面却也担忧你此时新生枝叶根须,太过柔弱,一入红尘便被万刃加身,椎心泣血。”
叶麓原手指转得飞快,仿佛是在边掐算边思索,面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还好你虽在功业上多有坎坷,在人事姻缘这方面却从不缺少运气。从今乃至以后,你会遇见许多好人,得许多爱护,恐怕是我杞人忧天。”
他算着算着,手指却蓦然一顿。
叶悯微看见那画面中眉眼清俊的男子抬起眼眸。他望向她,唇角慢慢落下去,那几分真几分假的轻松似乎难以支撑下去。
“你现在很伤心吗?”
“别这么伤心啊,妹妹。你这样我不知该如何好好与你告别了。”
叶悯微眼眸颤动。
影像中的叶麓原沉默良久,露出歉疚而又无奈的笑容。
“对不起,原谅我有自己的命运要应对,不能作为兄长与你重逢。原谅我不能长久陪伴你。”
“别记恨我啊,妹妹。”
叶悯微于大漠夏夜站在灯火煌煌的秋夜之前,站在她兄长多年前的歉疚之前,不知该如何应答。
他甚至未有一句埋怨她的舍弃与遗忘。
叶麓原仿佛是不想让气氛太沉重,他忽而转过头去,指着叶悯微头顶的浩瀚星河,笑道:“你看,时隔百年我们终又一起观星了。”
叶悯微随着他的手指仰起头,那亘古不变的璀璨星光映入眼帘,三垣二十八宿交相辉映,如同辉煌的河流。
星光仿佛穿过那红色的骰子,穿过虚无的影像,穿过十数年交错的光阴,同样照耀着广袤人世里渺小的这一对兄妹。
“从小我们便都喜欢观星,同一片星空,你从中看到的是万物法则,我从中看到的却是万人命运。或许从那时便注定我们会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
他们这对双生子出生时间差不过一盏茶,均有百年之寿。然而他们最亲密的时光竟是在尚未出生之时,从落地开始,便一步步走向分离。
“然而最终天运波澜由你发现的法则而始,你的法则将由我造就的天运而广及众生,我们终究殊途同归。”
多年前的秋夜里,叶麓原坐在庭院中仰着头,眼里映着灼灼星空。
“而你的结局,在你听到我这番话时应该已经被改变。愿你以后能继续一往无前地随心而行,不必担心困于深渊。”
叶悯微低下头来看向叶麓原,在那个灯火灼灼的秋夜,金与红的落叶在她兄长身后随风飘飞。
她的兄长收回目光来,仿佛透过这颗骰子与她对视,那双灰黑的眼眸里满含笑意。
“你应该已经忘记了,你小时候最喜欢从家里一处假山上往下跳,我总会下面接住你,你从来没有一次落空受伤。”
“我会接住你的,妹妹。”
所谓云川是银河在天,麓原是原野在地。若星坠地,平野载之。
叶麓原笑意盈盈,温柔又充满怀念,他提起那个百年未曾呼唤的名字。
“叶云川。”
“嗯。”
多年前叶麓原呼唤他的妹妹时,他的妹妹因魇修失败尚在沉睡。
多年后叶悯微回答她的兄长时,她的兄长已经长眠于大漠沙土之下。
“叶云川。”
“嗯?”
叶麓原却笑得如此鲜活,他等待一瞬后,仿佛知道她会说什么。
他眉眼弯弯,以叶悯微熟悉的轻快语调说道:“错了,要叫哥哥。”
叶麓原的声音透过旋转的骰子在空旷之处回荡,风声萧萧而过。寂静许久后,叶悯微的应答声终于响起,有些生疏和无措。
“哥……哥,哥哥。”
“记得你曾有个爱你的兄长,他心中爱你,化为枯骨亦然。”
“妹妹,保重。”
所有影像终于消失一空,那颗骰子停止旋转,腾空而起,继而安静地落回叶悯微手心里。它灼灼发烫,仿佛一颗仍有余温的心脏。
叶悯微握着那颗骰子,张张嘴却又闭上,最终低声重复道:“叶麓原。”
“哥哥。”
“哥哥。”
“哥哥。”
无人再回答她的呼喊,永不再会有。所谓死亡便是在人们之间竖起高墙,她再也不会在这个人世看见她的兄长。
她分明有太多未来及做之事,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
她分明失去太多珍贵之物,可又不明白失去的是什么。
以至于无所不能、一往无前的叶悯微,忽然看不见前路。
她想起她在去淇州的路上听过的一个故事。
人们告诉她:据传曾有人当胸插了一柄匕首,竟浑然无觉、行动自如,如此数日。直到有人看见他,指着他胸口的匕首大惊失色。
这个人终于低头看见自己心上的匕首,当即痛呼不绝,口吐鲜血,倒地毙命。
这实在是件骇人听闻的坊间奇事。难道没有人提醒他,他便永远不会感觉到疼痛,不知道自己该死了吗?
她为什么不曾感受到疼痛?
她为什么不知道自己的一部分为她亲手所杀?
“叶悯微,你怎么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叶悯微抬起眼睛来,温辞站在大漠的星河之前,皱着眉端详着她。
“我看你一直没有下来……你脸色很差,发生什么事情了?”
除了林雪庚没人知道苍术是叶悯微的哥哥,她谁也没有说,以一种自己也不理解的心绪,把这种混乱深藏心底。
叶悯微望着温辞的眼眸,他的眼眸里倒映着她。
此时此刻,她竟像那个传闻中麻木无觉的人一样,终于看见了自己胸口插着的刀刃。
它们不知是何时留下的,日久天长,几乎已经和她的血肉长在一起。
那刀刃深入心房,她满襟鲜红,手脚皆被斩断,身残枯朽,不知凭何走到今日。
回头望去,来路上尽是她的淋漓鲜血与断肢残臂,触目惊心。
目睹这一切的刹那,叶悯微终于感受到迟来的疼痛,它们争先恐后地向她悲泣哀嚎,在她的脑海里轰然作响,指控她的恶行。
她骤然跪倒在地,攥紧了骰子,捂着心口浑身震颤,泪水夺眶而出,五内俱焚。
温辞惊慌地说了些什么,话语听不分明,他紧紧地抱住她。熟悉而真切的体温和花香包裹着她,像是敷在伤口的药,要她长出新的血肉。
奇痒难耐,痛不可当。
叶悯微攥住温辞的衣袖。
一生几乎没有眼泪的家伙,竟然伏在温辞怀里嚎啕大哭。
第100章 启程
温辞紧紧抱住叶悯微, 他心跳如鼓,在她耳边急切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叶悯微,你倒是快说啊!”
叶悯微只是攥着他袖子。她浑身剧烈地震颤, 仿佛是被生棘术催生的树木, 突然生根散叶, 每一处骨骼都与泥土石砾剧烈摩擦, 鲜血淋漓。
“温辞……”
“你说啊,快告诉我!”
堤坝溃决,洪水冲破叶悯微的咽喉,化为断断续续的声音。
“温辞……苍术他是我的哥哥……”
“……什么?”
“苍术叫叶麓原……他是我的兄长……他是我的哥哥啊!”
她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回响,响彻她的整个胸膛与脑海。
她的兄长也曾有一副和她相似的面容,唤她的名字, 说起他们儿时的过往, 说他爱她。
温辞也曾陪伴她五十年, 每年下山来,学得最好的乐舞百戏,打败最好的伶人,回去演给她看。
所谓兄长, 所谓爱人, 尽数被她舍弃掩埋于黄土之下。
“温辞……我都做了什么……我都做了什么啊……”
叶悯微脑海里高耸的药柜被洪水席卷,它堂皇无措,敞着每一个抽屉, 只待她定罪发落。
叶悯微看着它被淹没, 不知道该由谁来定罪,又是谁被发落。这曾舍弃过无数珍贵之物的人, 究竟该如何整理才能重新井井有条,不至于一错再错。
人心之题, 她弃笔跪地,无从解答。
“温辞……我好像把自己修剪坏了。”叶悯微颤声道。
温辞慢慢地收紧手臂把她揽在怀里,抚摸着她的发顶。
仿佛被她埋在黄土中的故人,竟从黄土中伸出枯骨来抱紧凶手,以他切骨的疼痛包容她的痛苦。
他不熟练地、轻柔地一下下拍着她的后背,心跳如同雷声轰鸣直达叶悯微的心底,还有其中夹杂着恨意,却仍然汹涌的爱意。
“叶悯微,什么都不要想。你哭吧,哭到你痛快。”
大漠星河之下,温辞跪坐在地,把颤动嚎啕的叶悯微环在怀里,两道身影相融于一处。
风沙萧萧,也不知过去多久之后,却突然从屋顶下的梯子上出现人影。
谢玉珠满脸忧愁,她喃喃道:“天啊,这是怎么回事?大师父居然……哭得这么厉害?”
那可是天塌下来都优哉游哉,视生死如无物的万象之宗。她从来没想过能看见她大师父的眼泪。
“确实令人意外,不过我早料到师姐会有这么一天。”
身边突然响起一道声音,吓得谢玉珠一个没踩稳,直接从梯子上翻身掉下来,有柔软细密之物托着她的四肢将她接住,那是吹烟化灰术的灰烬。
卫渊周身缠绕着灰烬,好整以暇地同她一起落在地面上。
这正是方才跟她一起听墙角的家伙。
谢玉珠被灰烬放下,踉跄两下站定,继而不忿地瞪向卫渊:“卫大人,你堂堂天上城主、朝中重臣,怎么能窥他人之私呢?”
卫渊挑挑眉,偏过头笑道:“谢小姐不也是在窥他人之私吗?”
“这不是一码事。他们是我两位师父,我是他们亲徒弟又不是外人。”谢玉珠理直气壮道。
“若按谢小姐的说法,万象之宗也是卫某的师姐,我是她的亲师弟,我也并非外人啊。”
谢玉珠见卫渊也理直气壮,不由得想起他刚刚说的话,问道:“你刚刚说你早料到大师父会有这么一天。你料到什么?你怎么料到的?”
卫渊微微一笑,回忆道:“从前我濒临走火入魔,上袭明塔由师姐医治。师姐做事从来全神贯注,有一段时间却总是心不在焉,后来我才知道那段时间恰逢时局大乱,传来消息说叶家人尽数丧生。”
“而后又过了一段时间,师姐却又恢复如常。我试探下才得知,她竟然将所有关于家人的记忆,尽数清理干净了。”
那时云雾缭绕的九十九层袭明塔上,叶悯微一袭青衣跪坐在蒲团之上,手握书卷平静地告诉他:她之前总是想起关于家人的一些过往,思绪时常被其所扰,令她无法集中。
而现在一切问题迎刃而解,她不会再想起他们,没有什么能够再打扰她的研究。
她似乎不知道自己描述的那种东西,名为思念。
彼时仍然年轻,入门不久的卫渊怔愣地看着叶悯微半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他这位天才师姐,终有一日会被她所热爱之事毁灭。
“师姐的聪明早早超越世人,因此她惯于独自探究,却又拙于洞察人心。一旦她踏入歧途,便只能越走越远,无人能拉她回来。”
“有时候我觉得,师姐或许才是最怕寂寞的人。因为害怕寂寞,她把所有会让她感到寂寞的东西都舍弃了。”
谢玉珠听着卫渊的话,她突然想起曾听人说四刀成台阶,被人踏于脚底,而千刀万剐才成神像,受众人供奉。
那千刀万剐的不就是她大师父。
谢玉珠心中难过,又怀疑地看向卫渊,问道:“卫大人,你究竟想利用我大师父和二师父做什么?”
卫渊笑意暧昧不明:“谢小姐总是不相信在下。”
谢玉珠心说,你怎么看都不安好心,要是真能全然相信便有鬼了。
这几日从太清坛会传来消息,说已经联合朝廷大理寺已经审问过秦嘉泽,淮北叛乱中是他从中作梗,遣人使用灵器栽赃于朝廷军队。卫渊也不知怎么,竟将这罪状脱得干干净净,摇身一变成了受害者。
但谢玉珠怎么看卫渊也不会无辜,更像是找了个替罪羊。
“秦嘉泽做的这些天怒人怨的事儿,你真的不知情吗?”
谢玉珠从她的乾坤袋中拎出嘲雀鸟笼来,质问卫渊道。
卫渊看向她手里黑不溜秋的小鸟儿,问道:“这又是什么新鲜的法宝?”
“你别管,只管回答我就好了。”
卫渊大大方方地承认:“我知道。”
谢玉珠怒目而视:“他在豫钧秘密抓人试炼苍晶的事情,你也早就知情吧!”
“水至清则无鱼。秩序未成正是至暗之时,总有人行有违天理之事,不如挑个自己眼皮子底下看得住的人,由他去做。”
“你说得轻巧,你看得住他吗?”
“那是自然。卫某在朝廷里混了数十年,秦嘉泽有什么野心,这朝中有谁曲意逢迎,暗地里想要扳倒我,他在与谁联络谋划,我都清清楚楚。唯一出乎我意料的,就是他竟然不自量力地想要师姐的脑子,为此横生枝节。”
卫渊挥挥手椅子便自动飞到他身侧,他悠然坐下,酒壶和酒杯纷纷而来自动倒满杯,落入他手中。
“我和仙门不声不响地僵持多年,谁也不愿先破坏平衡,在道义上落于下风。恰逢师姐下山,我也将天上城准备齐全,时势也该有所变化,总要推个跳梁小丑来打破局面。”
谢玉珠手里提着的嘲雀安安静静,她看看嘲雀再看看卫渊,讶然道:“你还挺诚实的。”
“欺骗是最下等的伎俩,这世上大多是肮脏的阳谋。”
卫渊举起酒杯向谢玉珠一敬,他玩笑般说:“不过谢小姐之前说喜欢卫某,卫某却看不明白,谢小姐难道不是最厌恶在下吗?方才你从梯子上落下来,我救了你,却连一声道谢都没讨得。”
“仔细想来我从未对谢小姐做过一件坏事,实在冤枉。便是林雪庚待我,也不像你这般恶劣。”
谢玉珠脸上浮现出难以言表的郁闷神情,她似有心事,避重就轻道:“我从梯子上掉下来还不是你吓的……再说我师妹她就是懒得理你罢了。”
“哈哈,师妹?你叫林雪庚师妹?”
“闻道有先后,原本我就是大师父亲自收的第一个徒弟!如今大师父虽然认了林雪庚,但怎么说她也该排在我后面。”
卫渊撑着脑袋看她,但笑不语。
谢玉珠挑眉道:“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很期待这一声师姐。”卫渊悠然道。
在大漠停留五日之后,叶悯微、温辞、谢玉珠终于决定应邀,启程去天上城。
时势如此,权力的更迭已经开始,温辞和叶悯微知道他们无法脱身,不如入局一看。
而林雪庚对于卫渊的邀请却不置一词。她与卫渊素来不睦,在鬼市中连卫渊的生意都不做,更别说是离开鬼市去往卫渊的地盘上。
林雪庚站在那间曾经用来安置苍术的房间里,向从前一样倚着床架,低眸望着已经空空如也的床铺。
叶悯微看完叶麓原留影之后,来找她转达过一些他留下的话。
那个莫名其妙出现在她生命里又消失的人,给她留下的第一句话便是——希望你忘记我。
他希望他的妹妹记住他,却希望林雪庚忘记他。
——他说,你们的纠葛远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在你的上次轮回。恩怨情债随着他的死亡已经全部消散,互不相欠。
——他从前喜欢过你,因为那时亏欠你而无法言表,如今还完命债终于可以坦诚。不过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原本就是个才华横溢的姑娘,从今以后还会有无数人爱慕于你,他只是这其中最普通的,微不足道的一个。
——他知道你重情义,在意自己与他人之间的联系。他不想让你对他念念不忘,所以希望你不要再追问。
——他是谁不要紧,要紧的是他给一个姑娘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以后世人会记住这个姑娘,记住他起的这个名字。
“雪覆千山,烟销尘尽。长庚西出,星明照夜。林雪庚。”
林雪庚低声说道。
人在念自己名字的时候总会觉得别扭,她也不例外。
林雪庚摊开手掌,她的手心正躺着五枚古铜钱。三枚是她从她的宝库里找回来的,两枚是她从叶麓原染血的衣襟里拿出来修复的。那两枚挡下蝶鸣剑的铜钱上依稀还能看见一道道裂纹。
她用红绳再次把这五枚铜钱穿好,系在蝶鸣剑的剑柄上,一如往昔。
“好吧,我会好好忘记。终有一日我看到它们,会想不起你的样子。”
林雪庚拿起那柄剑,推门而出。风吹起床帘,拂过那已经无人安睡的床榻。
客栈的窗户里透进大漠夏日干燥而热烈的阳光。大堂里竟放了一块冷气腾腾晶莹剔透的冰块,足有一张桌子那么大,空气凉爽宜人。
卫渊与叶悯微不知去了哪里,大堂中只有谢玉珠和温辞。他们坐在那冰块旁边,一个支使着牵丝假人端茶倒水扇扇子,一个埋头趴在桌上睡觉。
一见林雪庚下来,谢玉珠热情地招呼道:“师妹!快来凉快凉快!”
林雪庚目不斜视地从她和假人们身边走过,丢下一句:“谁要当你这个蠢货的师妹。”
谢玉珠气愤地捏紧了拳头。
而那趴在桌上补觉的温辞突然伸出手来,手中的烟杆直抵住林雪庚的肩膀,使她停下脚步。
“给你,叶悯微让我修的。”
他手里拿着一支红酸枝木包金的烟杆。这东西构造复杂,当时又坏得厉害,如今它竟看不出一点损坏的痕迹,修复之人实在是有一双巧手。
这烟杆与林雪庚的缘分中交杂着利用背叛与鲜血,并非一段善缘。
温辞却说道:“有些东西也不一定要挣脱,亦不必释怀,和它们共生也无妨。”
他头还埋在臂弯里,声音里含着慵懒睡意,仿佛深谙此道。
林雪庚沉默片刻,从他手上接过烟杆,剑上银铃轻响。
“多谢。”
“不用谢,权当是送给我徒弟师姐……”
温辞的声音一顿,似乎是不想掺和她们之间的辈分之争,摆摆手说:“辈分你们自己论吧,总之东西送你了。”
“抱歉,我之前伤过你。”
“既往不咎。”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走?”
林雪庚这句问话一出,谢玉珠颇有些惊讶与期待。而温辞终于抬起头来。他望向林雪庚,因嫌光刺眼而眯起眼眸,说道:“明日巳时。”
“我与你们同去。”
温辞端详林雪庚片刻,最终懒懒地一笑,说道:“欢迎入伙,叶悯微的新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