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2014年的夏天, 骄阳似火,路边的岩石圈灼热滚烫,土壤干涸裂缝,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密密麻麻的渗入。
纪眠之刚刚高考完不久, 整个纪家的气氛不同往日的喧闹, 静的让人心颤, 连和江凛约好的毕业旅行都被一向宠爱她的纪青寺打断。
“眠之,你妈妈好朋友的儿子今天下午到京港,你去接一下他,航班号我已经发到你手机上了。”
纪眠之捧着一大桶冰淇淋盘腿在沙发上瘪嘴无奈的点了下头, “爸,我都高考完了, 您为什么不让我和江凛出去旅游!阿珩他们都出去玩了,就我一个人在家,烦死了。”
纪青寺这几日忙的焦头烂额, 整宿整宿的睡不着,面对纪眠之他一贯的隐藏住所有的疲惫, 用力扯出一抹和平常无异的笑容,“眠之听话,等过阵子, 爸爸亲自陪你出去玩。”
打发走纪眠之后, 纪青寺正了正神色,阔步走进二楼卧室,推门。
徐舒婉充耳不闻, 坐在化妆台前继续收纳自己的首饰, 一只捏着文件的大手突然出现在她眼下。
“时间不多了,你带着眠之走吧, 上面是留给你和眠之的东西,别回来了。”
黑色长裙妥帖的裹在徐舒婉身上,眉眼精致,眼底毫无波澜,“纪青寺,你信命吗?”,她慢条斯理的把最后一条项链挂好,关掉收纳盒,转头轻轻抬眸,“我得亲眼看你们纪家遭报应才能走。”
纪眠之不在,纪青寺说话也没了顾忌,儒雅的脸上划过一丝焦急,连音量都控制不住的增大了几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等苗家的人来了,你赶紧带着孩子离开。”
文件被徐舒婉掀开,一页页翻过,目光落在最后一页的财产赠予说明上,讥讽的开口,“纪先生出手可真是阔绰。”
文件的最后一页只有短短的一句话:【纪青寺名下的所有财产在去世后均由其前妻徐舒婉继承。】
纪青寺刚想说些什么,手机嗡嗡响个不停,他丢下一句,阿婉这个时候就别意气用事了行吗,然后匆匆离去,背影是藏不住的疲惫感,头发也白了许多。
徐舒婉盯着门口看了很久,直到男人的背影彻底消失,楼下传来汽车启动的声音,她才收回视线,顺便把已经被捏皱了的文件撕碎,眼都不眨的扔进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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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眠之在大院门口随便拦了一辆车就去机场了,结果飞机晚点,她独自在机场等了好久才等到苗观乘。
“喂。”刚下飞机的苗观乘一眼就看到人群中举着纸牌的纪眠之,他大步上前,睥睨着蹲在地上披头散发的少女。
纪眠之挑选的地方很好,有一小缕阳光从玻璃折射在地面上,晒的人暖洋洋的。
她听到一声干净的少年音,用纸牌挡住头顶的阳光抬头,一双澄澈透亮的眸子倒映在瞳孔中,她慢吞吞的站起身,问,“你就是苗观乘?”
“不然呢,您头顶上这么大一块破牌子都快怼我眼里了,我能看不见吗?还是说这这么大的机场能有第二个和我同名的?”
一句话拢共没超过五十个字,纪眠之一下就给眼前这位少爷下了定义。
娇生惯养,脾气很大,睚眦必报,的,少爷。比付清允和秦知聿还要难缠的那种,娇贵少爷。
她撇了撇嘴,把牌子折了折扔进垃圾桶率先往前走,“走吧,少爷,带你回家了。”
两个人回家的时候徐舒婉正在楼下看杂志,瞧见并肩走进来的两个人,语气薄淡,“阿宥,你回房间,我有话跟观乘讲。”
少女挺直的肩背一僵,头也不回的离开。
“观乘,过来坐。”纪眠之走后,徐舒婉冲苗观乘招了招手,“你妈妈身体还好吧?前阵子打电话听说胃不太舒服,等过几天你带她走的时候把我给你妈准备的补品带回去。”
“好多了,医生说好好养着就可以。”绕是来之前被打过预防针,可是冷不丁看到母女两个如此生分的场面还是有些踌躇尴尬,“阿姨,我妈让我问您——”
徐舒婉早就能猜到程锦茵会说什么,合上杂志摆了摆手,“观乘,回房间休息吧,二楼左手第一间,阿姨有些累了。”
这话的意思就是不走,苗观乘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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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眠之刚和江凛通过电话,他们还有三天左右回来。她曲起腿下巴靠在膝盖上面,有些担忧的看着房门。
老房子的隔音不怎么好,纪青寺和徐舒婉争吵的声音轻而易举的穿透两堵房门传到纪眠之的耳中。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自从那位没怎么出过门的苗观乘来了之后,她爸妈的吵架频率高到令人发指。
卧室里没开空调,只开着两扇窗户,闷热的风混着愈演愈烈的争吵声一窝蜂的灌进她耳膜,她再也忍不住的起身冲出房门,摔门声震天响,连吵架的两人都停顿了一下。
“纪青寺,需要我提醒你吗,我们早就离婚了,十七年前就已经离了,我的去留还需要你过问吗?!”徐舒婉的胸口不断起伏,往日里平淡如水的面上不停的翻涌着怒气。
比起徐舒婉的不平静,纪青寺突然垮下肩膀,像是认输了一般,声音涩的不行,“阿婉,走吧,越远越好,这不是你期盼已久的吗,带着眠之,走吧。”
徐舒婉闭了闭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就遭到这个地步吗?”
“他们把以前的事都翻了出来。”纪青寺艰难的吞咽了一下喉咙,目光躲避徐舒婉,“你也知道,纪家的底子,连同之前徐家,都给翻了出来”
“阿婉,我信了,因果报应。”
因果报应,一报还一报,都是命。
一丝极快的念头突然从她脑海里闪了过去,几乎是瞬间,她就明白了纪青寺的选择。
钟表一圈圈的走着,发出清脆的嘀嗒声,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白天变成傍晚,再变成黑夜,黑沉沉的夜晚连月亮都没有,卧室里也没开灯,到处都是黑漆漆的一片。
纪青寺和徐舒婉安静的坐在床的两侧,背对着,最疏远的姿势。
黑夜里,徐舒婉开口,声音沙哑的不得了,“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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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远比徐舒婉想的还要棘手快速,万里晴空的一天早上,纪青寺在吃早饭的时候被带走了,临走前他对纪眠之笑了笑,带着歉疚,“我们眠之,以后要听妈妈的话。”
直到上车,他都没再看徐舒婉一眼,徐舒婉亦然,只是她藏在餐桌下面的手不停的颤抖着。
纪眠之早就愣住了,双腿仿佛灌铅了一般,眼睁睁的看着纪青寺被一辆黑车带走,扬长而去,再也没停下过。
桌上的早餐还热着,纪青寺的那碗粥还没喝完,旁边的小笼包才只咬了两口。
怎么人就走了呢。
她不停的眨着眼,连落泪都忘记,手指不停的摩挲着裤缝,心脏跳的飞快,带着失重感,让人心悸。
半响,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爸——”
徐舒婉的唇紧抿着,一字一句的似凌迟,将母女二人的灵魂一刀刀割裂,“你爸出事了,观乘来是带你走的。”
“去哪?”
“美国。”
“那爸爸呢?”
“他不会回来了。”
不会回来了,纪眠之只觉自己遍体生寒,手心全是粘腻的冷汗,她连问都不敢问纪青寺出了什么事,只一遍遍固执的重复,“我不想走。”
徐舒婉丝毫不为所动。
到最后,纪眠之蹲在徐舒婉的腿边,揪着她没有一丝褶皱的裙摆,哭的浑身发颤,“妈妈,我们等他回来好不好。”
徐舒婉用力捏紧手心,把纪眠之最后一丝期待全部推入深渊,“我和你爸,在你出生后不久就离婚了,我是你的监护人,意思就是说,我送你去哪,你就要去哪。”
“你必须走。”
“你真的相信爸爸做了不对的事吗?”纪眠之顾不得问两个人为什么离婚十几年还生活在一起,泪眼婆娑的看徐舒婉,固执的盯着。
徐舒婉起身,纪眠之的手垂落,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对自己说,“一报还一报,这是你爸的命。”
留下这句话之后,徐舒婉就离开了纪家,整个客厅空空荡荡的,只留纪眠之一人。
良久,二楼传来一阵脚步声,是苗观乘。他伸手把纪眠之拽了起来,拉到沙发上,斟酌了下,“纪眠之,机票是后天的,直飞旧金山。”
她机械的转了下头,因为哭的太久,声音早已经破败不堪,“你从一开始就是来带我走的吗?”
苗观乘没出声,算是无形的默认。
所有人都知道,只有她不知道。
从早到晚,纪眠之都一动不动的坐在沙发上,滴水未进,纪家门口偶尔有脚步声,停顿后又都离开了。
苗观乘中间下来过几次,劝纪眠之吃点东西,她只沉默的摇头,眼泪哗哗的往下流,止都止不住。
一楼客厅没开灯,黑压压的,只有二楼主卧透出来的一点光亮,薄薄的。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徐舒婉依旧从容的走下楼,只是眼角的疲惫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她打开客厅的灯,头顶的水晶吊灯亮的刺眼,整个客厅的陈设通通暴露无遗。
徐舒婉坐在纪眠之旁边,把准备好的文件推到她手边,“签名字。”
是一份普普通通的财产继承协议,上面罗列的东西够纪眠之在美国平稳生活一辈子的。
“你现在没成年,去美国成年后这些东西自动归到你名下,银行卡给你准备好了。另外每个月我会再往里面打一笔钱,你在美国读书的学校观乘的妈妈已经安排好了,明天收拾一下东西,后天一早的飞机就要走。”
纪眠之好像从来没听徐舒婉一口气对自己说过这么长的一段话,在她的印象里,徐舒婉一直对她是淡淡的,不怎么关注,甚至是忽视的。
她胡乱的擦了擦自己的眼泪,伸手拿起那份协议,毫不留情的把它撕扯成好几瓣,然后扔进垃圾桶,固执的开口,“我不会走的,我不相信爸爸会做不好的事。”
“他做不做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会回来了,你在这多留一天,他对你就多一分牵挂。”徐舒婉面不改色的拿出一份一模一样的协议再度放到桌面上。
少女细碎的抽泣声再度响起,徐舒婉看着与自己样貌相似的女儿,仿佛透过她,看到十八年前,一模一样的自己。
在纪眠之看不到的角度,徐舒婉眼尾红了下,搭在腿上的手掌蜷缩了一下,缓缓的落在了纪眠之的头顶,很轻的,摸了一下。
头顶传来的触感被纪眠之当成回旋的信号,她转过身,“我们去求一下江叔叔好不好,让他救救爸爸,我不想走,我真的不想走。”
那天晚上,徐舒婉到底没有松口,只是把所有事情的利害关系通通摆了出来,让她自己选。
她说,你爸做没做那些事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奶奶那边的本家。
送你走是你爸亲自做的决定,这是对你伤害最小的选择,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你也别指望江家会出手帮你这个连门都没进的娃娃亲对象,这次闹出的事情连江家都受了波及,你留在这,以纪青寺女儿的身份继续和江凛在一起,只会阻碍江凛。
你走了以后,就别回来了,安安心心留在国外,也别查你爸的事,好好生活。
江凛那边,我去替你说,有些人多看两眼就留不下了。
纪眠之咬着唇,边哭边听徐舒婉讲话。她有太多的问题想问,但最后什么都没问出口,没有必要了,已经成了一个死局。
她必须得走,她走了才能让纪青寺安心,她走了才能不阻碍江凛的路,她不能成为所有人的累赘。
第15章
在江夏旅行的几个人也很快就收到纪家出事的消息, 大家都心事重重的火速订票赶回京港。
江凛一落地就直奔纪家,连行李都不管了,却被站在门口的徐舒婉拦了下来。
“徐姨, 我进去看一眼她。”江凛紧紧攥着手心, 语气充满焦急。
徐舒婉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高大少年, 平静淡漠, “你和阿宥的娃娃亲已经退了,她明天要去美国,我给她寻了一门亲事,她也同意了, 见不见的,没有必要了。”
说完后, 她转身关掉门,留下一脸煞白的江凛站在原地。
门内,纪眠之同样魂不守舍, 刚才徐舒婉的话她听的一清二楚,“什么婚约?”
“骗江凛的, 观乘喜欢的人是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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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凛从纪家门口没站很久就回家了,进门后充耳不闻周莉喊他吃饭的声音,阔步上了二楼书房。
“婚约是你答应退的。”
站在书房窗前的江云嵩转过身, 满脸疲倦, 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过来问他,“你去过他们家了?”
十八岁的江凛满心满眼全是纪眠之, 他按压不住声音, 近乎质问的语气问,“是不是退婚了!”
“是!”江云嵩转过身, 按照纪青寺的意愿一字一顿的答。
“你凭什么不问我!这是我的婚约,凭什么你们说退就退!”江凛眼角通红,他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衣服,皱皱巴巴的,昨天收到消息后当天返回的机票已经全部售空,他们几个人在机场捱了一晚上乘最早一班飞机赶回来的。
“我给你订的婚约,我想留就留想退就退!”
父子两个人的音量居高不下,楼下的周莉听的心惊肉跳的,忙不迭的把手里的碗筷放下去了二楼圆场。
周莉佯装察觉不到父子两个人的剑拔弩张,站在门口催促父子两个,“怎么了这是?怎么说着说着还红脸了,赶紧下去吃饭了。”
江凛冷着一张脸,带着一股狠劲儿,“爸,我不管纪家出了什么事,你帮也好,不帮也罢,这婚,无论如何都不能退。”
撂下这句话之后,江凛转身就离开了,顺着篮球场那条路穿过一小片树林绕到纪家房子的后面,从地上捡起一两颗小石子精准的砸向二楼窗户的一角。
屋子里的纪眠之用尽力气按耐住想要开窗的手,愣怔麻木的一点点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徐舒婉说带一些必要的东西就好,可是她还是带了很多东西,整理出来三个很大的行李箱。江凛送给她的东西零零散散整理出来一个中号的收纳箱那么多,十多年的生日礼物,还有一些贺卡,两个人的情侣衫之类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她一样都没带。
唯一带走的的就是江奶奶去广济寺给他们两个求的同心结。
乒乒乓乓的小石子敲击窗户的声音小了些,渐渐停止,纪眠之长舒了一口气,打算拉开窗户探头看他最后一眼的时候,一道又一道的声音在窗外响起。
从日落到日升,树叶被风掠过又静止,从黑夜到白昼。
江凛一刻都未曾停止的,在窗外喊纪眠之的名字,清冽男声从一开始的大声到焦急再到带着哭腔,最后只剩轻轻浅浅的一声“佑佑,求你。”
一窗之隔的纪眠之捏着那枚同心结,无声痛哭,连探出窗外看他一眼都不敢。
翌日,满脸憔悴的纪眠之跟在苗观乘后面,拖着行李箱准备离开。
即将出门的时候,徐舒婉依旧优雅,精致,静静的坐在沙发上喝着咖啡,看着早间新闻。
她脚步一顿,回头看她,“您不走吗?”
徐舒婉难得的暴露情绪,露出一抹,纪眠之从来没见到过的,像少女一样开怀羞涩的笑容,“我等他回来。”
纪眠之一怔,眼神复杂的看着她,嘴角嗫喏几下,身旁传来苗观乘的催促声,她留下一句您好好照顾自己拉着行李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自己生活了十八年的房子。
黑色商务车缓缓驶离城北的红墙瓦院,而江凛被找过来江云嵩强硬的拽回家,冷漠的告知他,纪眠之已经踏上了去往美国的飞机。
江凛到现在都记得,那天江云嵩的话音刚落,头顶有一架飞机划过,留下长长的天际线,一路向东飞走,渐渐消失在他的视野里。那天天气很好,万里晴空,半片云朵都没有,连风吹过都是让人舒服的温度。
他眼睁睁的看着他的爱人,一点点,离他越来越远。
而他什么都做不了。
同日,纪眠之飞往美国的那天,传来纪青寺自杀的消息,徐舒婉一身红裙笑意盈盈的把纪青寺接回了家,拒绝所有亲友的探视,独自一人把他葬在京郊。
在纪青寺安葬后的第二日,徐舒婉在家中自杀,留下一纸遗嘱,江家遵从徐舒婉的遗愿,把她葬在了,和纪青寺相对的墓地。
自此,江凛对夏天深恶痛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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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金山此时正值夏季,大雾弥漫,湿湿冷冷的。
在飞机上十多个小时的长途飞行和时差让她疲惫不堪,她满脸倦容的跟在苗观乘的背后等着司机来接。
旧金山的国际机场很大,来来往往的多是金发碧眼的面孔,也有一部分东亚面孔,机场的导播和匆匆而去的行人口中说的都是流利简洁的英文。
苗观乘带着纪眠之去了机场外的一家必胜客,随便点了些东西,从纪青寺出事以来纪眠之就没怎么吃过东西,短短几天时间过去,人瘦了一大圈,脸颊都凹进去了一点,脸色也不太好。
“先稍微吃点东西垫一垫,等待会回家让阿姨做些你爱吃的。”
纪眠之拿起一块披萨咬了两口就扔到一遍,她实在心慌的厉害,没什么胃口。透明玻璃的窗外是人潮涌动的旧金山,到处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太阳才刚出来不久,天际边上还挂着些少许未散的雾气,刺骨的冷。
她想起马克吐温的一句话,“最寒冷的冬天是旧金山的夏天”。
面前的苗观乘少了些在京港的拘谨感,多了点从容和疏散,胳膊搭在扶手上向外看。
纪眠之抬眸望向他,手指摩挲着冰可乐的杯面,“你知道我爸出了什么事吗?”
苗观乘敛了敛神色很隐晦的说了几个字,随后又语气轻松的安慰她,“徐姨肯定会有办法的,没准你就是在美国呆一阵子就回去了,安安心心在旧金山玩几天。”
纪眠之没吱声,如果真的有办法就不会把她送出去了,她从下飞机开始心就慌的难受,像是有人在用针扎,又像是溺进一汪深海,总之就是心烦意乱的。
两个人没在必胜客呆多久就被司机接了回去。
苗家居住的地方是一套三层独栋带花园的别墅,面积没有大到离谱,站在顶层可以看到金门大桥的日落。
车子停留在别墅门前,程锦茵早早的就站在门口等他们了,“眠之,这里。”
程锦茵一身职业套裙,脸上笑容和煦温柔,拉着纪眠之的手走进给她准备好的房间,半点国内的事都不提,“都是按照你的习惯给你准备的,你妈妈说你有点认床,特地提前寄了几套你在国内的床上用品过来,房间也是临时让人过来简单改装了一下,应该是和你之前的房间风格差不多的。”
环顾卧室一圈,纪眠之都觉得程锦茵太谦虚了,整个卧室的陈设摆放和她原本的卧室都没什么区别,甚至连家具的颜色都相差无几,床上的四件套确实是她用过的。
比起房间让她更为惊讶的是程锦茵的一番话,她强撑着精神问,“阿姨,您刚才说,这些床上用品是我妈寄过来的?”
程锦茵点点头,拉着纪眠之坐在卧室一侧的小沙发上,语重心长的,“眠之,你妈妈她性子太拗,这么多年,她心里也是有你的。”
纪眠之闻言敛下眼眸,觉得自己愈发看不透徐舒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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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眠之就这么在苗家住了下来,奇怪的是,她的护照一类的东西在她来的当天就被程锦茵收走了,说学校那边要用。
得知纪青寺去世的消息是来美国后的第一个周后的中午,她去楼下倒水,结果在楼梯口听到程锦茵叮嘱苗观乘。
“观乘,这几天带眠之好好出去玩玩,千万别提她爸爸去世的事情。”
“这几天来了也不说话,也不好好吃饭,成日闷在屋子里,我瞧着人都瘦了一大圈。”
“过几天你陪眠之四处逛逛,去她学校也转转,提前熟悉一下环境,或者你们两个出海玩。”
“总归别让她闲下来。”
“你徐阿姨给你的东西收好了吧?等眠之情绪好点了,过阵子再给她。”
“我得把眠之照顾好,孤零零的一个姑娘,多招人疼。”
程锦茵后面说的什么纪眠之已经完全不知道了,从她说出纪青寺去世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懵了,攒了一周的情绪在这一刻全部倾泻而出,手里的陶瓷杯一下脱了力顺着铺了地毯的楼梯滚落下去,落到地板上应声而碎。
惊动了沙发上说话的母子二人。
程锦茵转头,看见呆呆站在楼梯口的纪眠之一下慌了神,猛地站起身,屏着呼吸走到她身边,小心翼翼的问,“眠之没睡着吗?”
纪眠之抬眸,眼眶里溢满泪,滴滴滑落进唇缝,带着苦涩的咸味,“阿姨,您刚才说,我爸爸怎么了?”
程锦茵缄默了半响,擦了擦她的眼泪,“你听阿姨慢慢跟你说。”
纪眠之摇头,挣脱程锦茵的手,跑上二楼反锁住门从柜子里抽出箱子一股脑的把所有行李胡乱的往里塞,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脑子里只剩一件事。
她得回去,她必须得回去。
门外是程锦茵的敲门声和安慰声,断断续续持续了很久,直到苗观乘翻出钥匙把门推开,手里还拿着一个盒子和一封信。
“你爸留给你的东西。”
纪眠之收拾东西的手顿了一下,泪眼婆娑的接过信拆开,纪青寺的字迹跃然于纸:
美国天气现在怎么样?是不是已经冬天了?你走之前爸爸看过旧金山的天气预报,夏天不像夏天,冬天不像冬天,我和你妈妈各自担心了好久,怕你不适应。
也不知道你现在几岁了,什么样子,长高了没有,变漂亮了没有。
爸爸这一生做过很多事情,好换参半,可是爸爸最幸运的就是拥有你,最遗憾的就是没能成为我们眠之的底气,白白连累你在异乡漂泊。
这些年听不到爸爸的消息一定很难过吧?爸爸先给我们眠之道个歉,爸爸不是故意瞒着你的,爸爸想着,没准等过几年,你就慢慢淡化对我的印象和记忆,面对我的离开也许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孩子,别哭,这是爸爸自己做的选择,因果循环罢了,只是爸爸太遗憾,没有亲自陪你长大,缺席你大半人生的每一个重要日子。
现在的眠之是不是已经设计出很厉害的飞机了?可惜爸爸坐不到咯,让你妈妈多替我坐几次。
说到你妈妈,阿婉最近有好好吃饭吗?还会失眠吗?有没有在晚上偷偷流泪?如果没有,那我就放心了,如果有,那证明你妈妈真的很爱我,我这一辈子,就更圆满了。
眠之,我和你妈妈的关系错综复杂,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总归是我对不住她,也对不住你,没能给你一个完整且健康的家庭关系,让你独自一人成长到现在。可是爸爸要偷偷告诉你一件事,你小时候的衣服是你妈妈亲手做的,去的学校是你妈妈亲自选的,还有每次你生病,你妈妈都会偷偷照顾你,只是她不会表达而已。
你和江凛的婚约,是我思虑再三才退掉的,那个时候你和你妈妈留在国内太过于危险,也可能会连累他们家,当时顾不得那么多,爸爸只想你们能平安,如果你还是很喜欢他,有机会就回国试试看,缘分总是妙不可言的。
最后,希望我的眠之能够得偿所愿,平安顺遂。
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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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眠之捏着信纸的骨节泛白的厉害, 有泪痕砸在纸面上,晕开一团墨迹。
苗观乘从始至终都安静的站在她身边,等她看完后才把盒子里的吊坠拿出来。
是一枚上好的白玉做成的平安扣, 扣绳上方被系了一颗圆润的红色珠子。
“是纪叔叔找人给你做的, 特地找了师傅开了光, 给你保平安的, 也是他给你准备的生日礼物。”
“本来是要等你今年生日给你的,提前给你,也算是个念想。”
纪眠之抬手接过,捧在手心里看了又看, 小心翼翼的戴在脖颈上垂在胸口处,整张脸埋在臂弯里, 小幅度的颤抖着,哭腔细细的。
“别哭了,带你去个地方。”
苗观乘强硬的拉起蹲在地上埋头哭泣的纪眠之, 顺带从玄关上摸过车钥匙,两个人一路疾驰到Bernal Heights Park。
苗观乘没走最常见的那条游客路上山, 另辟蹊径轻车熟路的带着纪眠之从另一边上了山,两个人随便找了块地方坐下,往下俯瞰是大半个旧金山市区的高楼, 远处是一览无余的天际线, 纪眠之没心情欣赏,握着手机一遍遍固执的给徐舒婉打电话。
可是对面始终是关机。
太阳渐渐下沉,天际线被烧成糜烂的红还夹杂这几丝粉紫, 纪眠之的心情也越来越焦灼。
“观乘, 你带我回去吧,我联系不上我妈了, 我想问问程阿姨。”
山顶半坡的风细细的吹过,身后的树和手下的草都细微的荡起一个弧度,偶尔有几只鸟飞过,被行人牵来散步的狗追逐。
苗观乘双手后撑在草地上,半仰着身子,偏头看着眼睛红肿已经哭干眼泪的纪眠之,顿了几秒钟,“你联系到你妈又能怎么样,你现在还不清楚为什么你来的第一天护照身份证之类的东西就被收走吗,都是她们一早就商量好的。”
说着说着,苗观乘少了点平时散漫不羁的态度,多了几分严肃和认真,“纪眠之,你其实早就猜到你爸会出事,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吧?”
“就算我妈松口心软放你回国,又能怎么样?你回去能替你爸证清白还是只为了看他最后一眼?”
“什么都做不了,你是,我也是。”
纪眠之看他。
苗观乘换了个姿势,目光眺望黄昏日落,“大概是五年前吧,我也记不清了,我们家出过事,据说是我爸那边的几个亲戚看不惯他,枉顾血缘对他下手,公司受到重创,我那时候身体不好,还要手术,公司大大小小的事情压的我爸妈焦头烂额的。”他笑了声,“后来我爸只身一人去了华尔街,听说过华尔街吧,无数人的天堂和地狱,潮涌潮退,一念之差,看的见摸得着的吃人魔窟。”
他说完后停了很久,又数十分钟的沉默。
“后来呢?”纪眠之忍不住问。
“后来啊。”苗观乘扯了一根腿边的草捏在指间把玩,眼神落在远处,像是回忆,然后轻飘飘的,又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遗憾,“后来我爸命留在了那,钱带回来了,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因为那时候我失明了。”
“你看。”他指了指落日消散后黑夜涌上的天际下,无数栋高楼大厦接二连三的亮起灯,斑斑点点如繁星,宛如置身银河,“这才是我想让你看的。”
“这里面有让人奔波忙碌的高楼大厦,也有让人贪恋的家庭温暖。可是纪眠之,万千灯火,总会有一盏会重新为你亮起。”
“我知道你很难过,远离家乡独立漂泊在外,痛失亲人,被迫和爱人分开,陌生的城市,不太熟练的语言,就连整日相处的人都是刚认识不久的。”
“可是再难过,你都不该这个时候回国,白白浪费纪叔叔给你绸缪的这一切。”
“如果真的很难过的话,那就努力变强吧,强大到能翻云覆雨,然后回国,见你的爱人和家人,在此之前,好好活下去,是第一,所有人都希望的第一。”
肆意少年不知何时变成和纪眠之一样的姿势,糜烂的黄昏犹如昙花一现一样只剩下一角黑暗倒映在他们眼底,苗观乘抬头望着已经完全出没的月亮,卸下一贯的傲气,侧脸柔和,声线清浅,一字一句让纪眠之慌乱无主的心定了下来。
在旧金山经历过风雨日落的小少爷看人眼力果真是极好的,轻而易举的把纪眠之心底藏着的那点东西都翻腾出来。
她确实是早就猜到纪青寺会出事,在必胜客时苗观乘的寥寥数字几乎是把她的所有猜测压实,只是她没想到会这么快,她始终抱有一丝念想,想着徐舒婉会有办法,毕竟临走的时候,是她亲口说要等他回家。
可是纪眠之曲解了她的意思,徐舒婉口中的等他回家是等已经永远属于他们的纪青寺回家。
然而不管结果如何,人间恍恍惚惚,时而喧嚣沸腾,时而万籁俱寂,可是纪青寺给她的,已经是世界上最好的最珍贵的爱了,悄无声息又细水长流的化成风或者雨,亦或者是留给她的最后一块玉,都会永永远远的陪在她身边。
那天纪眠之和苗观乘在山上等到所有灯灭才下山开车回去,回程的路上,有风湿湿冷冷的味道,有星星月亮顶在头上,恒久北极星亮如白昼,可是有什么东西悄然变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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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时已经接近凌晨了,车子在地库挺好,纪眠之松开安全带,轻声对苗观乘说了声谢谢,结果换来苗观乘一声轻笑,扬着尾音的一句,以后在旧金山,哥罩着你。
手机依然空空荡荡的,半分消息都没有,她来美国后,国内的电话卡就已经被显示被注销掉了,她为了不让江凛找到自己连着微信Q/Q一类的沟通软件也一并换了新的,现在用新的电话卡一遍遍拨通徐舒婉的手机号,却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程锦茵没叫醒阿姨,强忍着困意给两个鼻头都冻红的人煮了两碗热腾腾的清汤面,看见纪眠之没什么事后,又不停的数落苗观乘带人出去鬼混到半夜。
苗观乘吸了两下鼻子,抗议,“你不夸我把人给你安安全全毫发无伤的给你带回来,你还说我?”
程锦茵懒得看他演戏,拍了拍纪眠之的背,“一会阿姨给你和观乘拿药,你们两个吃完就去休息,明天让观乘陪你出去玩玩。”
山上冷清,苗观乘那辆破车不知道怎么回事死活关不上顶盖,两个一路顶着寒风回来的,室内又温暖,冷热夹杂,她打了好几个喷嚏,太阳穴都隐隐作痛,面对程锦茵的关心,她有些不知所措,毕竟徐舒婉从来没有这么对过她。
“谢谢阿姨。”
“谢什么呀,你这孩子。”程锦茵不知道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弯了弯唇,看着埋头吃饭的两个人打趣道,“眠之就是喊我一声干妈也不为过,当年我和阿婉读大学的时候,还说过以后有了宝宝要定娃娃亲呢。”
苗观乘正喝水呢,听到一席话呛的俊脸通红,两根手臂和一颗头都快摆出幻影了,浑身上下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写着不情愿,声声指控,“妈,我和你说,纪眠之就是一白切黑,披着羊皮的狼,我回国她在机场接我,不知道从哪弄来一破纸盒子,后面还是什么牛奶的包装盒还是矿泉水的,反正我也记不清了,从那上面写了三个大大的苗观乘。”苗观乘边说边学着当时纪眠之的姿势盘腿坐下,“就这么举着牌子接我,我当时看见都不想过去,太掉份。”
“我堂堂未来的新锐设计师,万一成名后被有心之人当做黑料挖出来,太影响我爬世界首富榜。”
纪眠之还没出口反驳,程锦茵率先开口,“依妈看,咱退学吧,我花点钱把你送进好莱坞好好磨练磨练,指不定明年这时候你给我捧回来个奥斯卡。”
苗观乘气急败坏,程锦茵笑,纪眠之坐在旁边,也笑。
她看向窗外黑沉沉的夜幕,门口的昏暗小灯把摇晃的树影斑驳的映照在窗上,窗棂隔绝外面泠泠风声,垂在胸前的那块羊脂白玉温润隐隐带热。
纪眠之想,纪青寺应该也不希望她难过太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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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眠之就这么在苗家住下了,白天苗观乘开车载着她把旧金山能吃的能玩的全都享受了一个遍,等到天蒙蒙黑或者纪眠之实在玩累了喊困才带她回家。
后来纪眠之才知道是因为苗观乘怕她晚上偷偷哭,所以才一直带她出去玩,玩到沾床就睡没时间难过才可以。
一直到学校开学前,纪眠之不是在美国各个城市之间穿梭就是在准备麻省理工的入学考试。只是她依旧每天都会给大洋彼岸的徐舒婉打一个电话,希望她能主动联系自己。
转眼,她来美国已经一个月了。这天卡里的一笔进账让她狠狠晃了下身子,然后立刻回拨给徐舒婉,电话那头的电流声杳杳,循环的依旧是机械的人工语音,她隐隐有些担心,打算下楼去问程锦茵。
“阿姨,您能联系到我妈妈吗?我打电话她怎么都不接,但是我的卡里突然进账一笔钱,好像是我妈打过来的生活费。”
程锦茵今天没去公司,她揉了揉太阳穴让纪眠之坐在她身边,答非所问,“眠之,你爸爸有给你讲过他和你妈妈是怎么认识的吗?”
纪眠之有些茫然,不懂程锦茵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事,诚实的摇了摇头。
程锦茵喝了一口咖啡,平平淡淡的讲起了过去的事。
“眠之,你知道你爸爸坐的这个位子,原先坐的人姓徐吗?”
正中午的旧金山和平常的夏季没什么分别,旭日当空,金色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满地板,整个客厅的陈设都被蒙上一层金纱,明明是极温暖的地方,纪眠之却觉得从心底冒出一股寒意,连牙齿都打颤,不太利索的说,“是徐舒婉的徐吗?”
“是。”程锦茵点点头,“你爸爸和你妈妈算是很俗套的爱情故事,门当户对,才子佳人。”
“听着就很让人向往的故事,可是后来你外公出事了,是纪家检举的,当时没有人替你妈妈做打算,恰逢又有了你。缘来缘去,你爸爸那么斯文儒雅的一个人,最后竟然为了你妈妈和纪家决裂。”程锦茵想起往事不由得唏嘘惋惜,“可是换作谁又能接受和致使自己家破人亡的儿子结婚生子呢?”
程锦茵本想继续说,却被纪眠之打断,“所以她不喜欢我,叫我阿宥,所以她和我爸在我出生后就离婚了,所以现在她也根本不想联系我是吗?”
程锦茵看着酷似徐舒婉的纪眠之,到底是随了徐舒婉的遗愿瞒了下去,千言万句化作一声叹息,“你妈妈说,她前半生的情绪被纪青寺牵动,只希望下半生能自由一点。”其实徐舒婉的原话是她和纪青寺相爱这么多年,到头来为他殉情也算是圆满,只是她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想在遇见他了,代价太大了,她受不住了。
年少荒唐一场,爱恨纠缠二十年,徐舒婉到最后都不想否认她和纪青寺相爱那么多年。
纪眠之比想象的要平静很多,听了这么多往事纠缠,她也算是明白为什么徐舒婉说一报还一报,也明白为什么徐舒婉叫她阿宥。
阿宥,阿宥,徐舒婉分明是把她当做赎罪的产物,时时提醒自己,她的存在,对她来说,只是一场无法磨灭的灾难。所以当自由触手可及的时候,她会毫不犹豫的被抛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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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观乘比纪眠之要晚几天开学,借口要去波士顿玩亲自送纪眠之去了学校,带着纪眠之把周围的路趟熟了才打了回纽约上学的飞机。
纪眠之在美国读书的第二年,苗家横遭变故,也是在这个时候,苗观乘和纪眠之才知道,程锦茵的身体已经到了强弩之末。葬礼后,纪眠之陪着苗观乘申请破产清算,银行持程锦茵的借款证明依法拍卖程锦茵名下所有的私人财产。
可是程锦茵名下的所有财产被拍卖后也不过才填了大半窟窿,无奈之下,纪眠之把徐舒婉留给自己的所有财产全部交由银行处理,幸好那些房产铺子的地段都极好,杂七杂八凑起来堪堪补齐。
同年,他们搬出那栋房子,搬进了旧金山的一个贫民区,虽然徐舒婉每个月都会定期打给她钱,可是高昂的学费和生活费依然压的他们喘不过气,学业不紧的时候,两个人在纽约和波士顿拼了命的拿奖学金,利用一切时间打工赚钱。
可是贫民区从来不像富人区一样平静,周围随处可见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和瘾君子,晚上出没抢劫的也尤其多。
在大三的一个假期,纪眠之打完工深夜赶回家,苗观乘有事耽搁没能来接她,狭窄的小巷子深不见底,只有巷子口一盏破旧不堪摇摇曳曳的残灯亮着,纪眠之脚步匆匆的往前走,却还是被人盯上。
她浑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就是纪青寺送给她的那块和田玉平安扣还有江奶奶求的同心结,许是她穿得厚运气好,那块玉竟然没被发现,又或者冥冥之中真的是纪青寺保护她,劫匪把纪眠之的包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只想拿走那枚同心结打算去卖个好价钱,可是纪眠之不愿,发了疯一样夺回来,那个美国人把她摁在地上拳打脚踢一番也没能抢走,骂骂咧咧的走了。
等苗观乘来的时候,纪眠之靠在墙上疼的不敢有大动作,漂亮的脸上被打的青一块紫一块,手上还有冻疮。苗观乘一路絮絮叨叨的把她背回家,给她上药的时候心疼的不得了,还发了一通脾气让纪眠之管好自己不用管他了。
纪眠之把那枚同心结宝贝的收起来之后,语气很淡的说了句,观乘,我身边只有你一个亲人了,我得陪你熬过去。
苗观乘一辈子都记得。
本科临毕业,苗观乘遇见并和季寅纠缠在一起,后陷入抄袭风波眼睛再度失明,彼时季寅赴英留学。纪眠之把那枚平安扣卖了,请了麻省理工的一位医学界名手亲自操刀,然后整个人愈发沉稳了。
之后,纪眠之顺利拿到硕士offer并且导师是一位很厉害的英国女性,苗观乘彻底恢复,在服装设计界靠自己杀出一条血路,他们把旧金山那栋房子买了回来,辗转多次把纪眠之的平安扣也赎了回来。
纪眠之刚过完二十三岁生日不久,应博昭然请求从西雅图前往阿拉斯加看极光,同年六月,选择放弃读博,接受林成军的邀请回国。
第17章
等苗观乘轻描淡写的把六年一笔带过后, 太阳已经落山了,天边泛起淡淡的灰色,树叶摇曳着, 乌云密布, 暴风雨的前兆。
冷风扑簌簌的不分青红皂白的砸在窗边, 江凛动了动僵直的身子, 垂眸掩却猩红的眼底,握紧的骨节泛白,手背青筋暴起。
他从来不知道这漫长的六年相对于纪眠之来说要更难熬一些。
他以为她会过的很好,吃喝不愁, 名校毕业,履历漂亮, 行业精英。
可是当苗观乘轻飘飘的把假象一点点完全剖开后,掩藏的苟且艰难全都钻了出来。
他的佑佑,这么多年, 实在是辛苦了。
蓦地,苗观乘抬眼, 笃定一般开口,“今年年初,她在阿拉斯加看到的人是你吧。”
窗外的暴风雨如约而至, 江凛猛的抬头, 眼底红色还未彻底消退,有些骇人。
苗观乘心中了然他不知情,笑着摇了摇头, 嗓音清冽, “她原本打算读完博再回国的,但是她在阿拉斯加看到一个和你身形很像的人才决定提前回国的。”
狂风骤雨根本抵不上江凛心中的惊涛飓浪, 心海波澜起伏震荡,喉头腥甜,涌到舌根又化成苦味,江凛深呼吸好几次,拳头都要捏出水来,才没让自己失态。
“你说,她看见我了?”
“对。”苗观乘点头,“可是我不相信你会去……还和她争论了一番,但是她就跟中了邪一样,拒绝了她导师的博士邀请,然后在西雅图待了一阵子后就被挖到现在的工作单位了。”
最后谈话何时结束的江凛一点也不知情,等到咖啡渐渐冷却,门外的雨越下越大,店员走近说他们要提前打烊了,江凛抬眸扫视一圈才发现偌大的咖啡厅已经只剩他一个人了,天色也已经完全黑透了。
他拎着外套神色恍惚的往门外走,谢绝了店员递过来的伞,一步步走进倾泻如注的暴雨中。
被月光铺满的地面上湿答答的粘了几片树叶,远处高楼林立,霓虹灯闪着绚丽的光芒,街边的路灯一如既往亮着。
京港还是那个京港,明明什么都没变,可是江凛站在街口看了又看,却陡然生出几分陌生来。
他想,纪眠之刚回来看到这么陌生的京港,应该很难受吧。
冰凌凌的雨点打湿他的肩膀,浅色短袖被染成深色,垂在裤缝处的指尖往下滴着水,江凛摁了一下手里的钥匙,越野车应声而鸣,车灯闪烁,穿破雨幕,光芒刺眼。
江凛疾步拉开车门,单手扫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启动车子,车轮飞速旋转,偶尔经过凹凸不平的路面,掀起一小片水花。垂在方向盘上手掌还时不时的往下滴水,分不清是汗还是雨水。
他想见纪眠之一面,想抱一抱他的珍珠。
在前往女生宿舍楼下的那条不怎么宽的单行道上,江凛习惯性的扫视一眼倒车镜,放慢车速注意有没有行人路过。
冷不丁的一个抬眸,挡风玻璃前,纪眠之打着一把透明的伞,头发随意的披在肩上,到小腿的白裙子,慢吞吞的往他的方向走,偶尔伸出手到伞面外,又缩回去。
江凛三两下打了方向盘靠边停好车,走下车喊了一声,“纪眠之。”
雨声很大,嘈嘈杂杂的,江凛的声音算不上很大,但是纪眠之就是听到了,抬头冲他笑,摆了摆手示意他赶紧过来,别淋雨。
江凛只感觉自己的心软的一塌糊涂,怎么会有人经历那么多苦难后还能这么只字不提的对他笑。下一刻,江凛飞奔过去,有风掠过,把湿透的上衣吹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他站到她面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湿透的衣服,三两下脱了下来,接过伞,单手扣住她的后脖颈,用力揉在自己怀里。
后颈上的手掌冰凉,脸颊贴着的肩窝在一瞬冰冷过后涌上的是丝丝环扣的暖意。
纪眠之有些懵,双手自然的环上他脊背,轻轻移了下巴,轻声问,“怎么了?”
江凛整张脸埋在她颈窝里,摇了摇头。雨水落在地面上和伞面上,四周除了雨声只剩他们,他不说,纪眠之也不问,路灯下,他们安安静静的拥抱。
须臾,江凛松开她,用力按了一下眼角,黑眸沉沉,鼻音很重,很认真又没厘头的说了句,“今年年初,我去过阿拉斯加。”
大雨倾泻如注,嘈杂的噼啪声让人分不清是真是假。
纪眠之有一瞬间的愣怔,不可置信的仰头,眼眶唰的一下红透,咽了下喉咙,长长的睫毛不停的轻颤着,喉头哽的难受,鼻腔也酸的厉害,“什,什么时候?”
江凛沉嗓,半阖着眼,轻而易举的说出那个令纪眠之心颤的日期,“今年二月十八号。”
心跳定住,眼泪落下,她掩面哽咽不停,一句话说的颠三倒四,听的江凛眼眶又红了一圈。
“我就知道是你,观乘观乘还说不是你,他说不是,我不信”
“我还和他吵了一架”
“我不甘心,可是我又怕观乘说的是真的”
“那么像你的人,怎么可能不是我的阿凛。”
剩下的话江凛连一个字都听不下去,感觉整颗心都被掰开了,揉碎了,放在热火上煎烤,他把她头发撩到后面,再度抱住她。
那天车灯亮了很久,两个人站在路边,什么都没做,什么话也没说,静静的拥抱了很久。
江凛不会说,那天是他拼了命才攒出来的一天假,才能赶在极光期彻底结束前再去碰一碰运气。
纪眠之也不会告诉他,那天从阿拉斯加连夜赶回西雅图后,她看到一闪而过的蓝紫色极光,奢侈的把今年的生日愿望再许一次,她想要一个拥抱,独属于江凛的拥抱。
为什么一定是极光呢?
北欧神话里讲,极光是Aurora女神奔向恋人时,被风吹佛起的衣袖与裙摆,象征着爱和永恒。
彼时京港正值寒冬,纪眠之和江凛窝在房间里,她看完电影后指着从搜索引擎弹出来的一堆极光神话对江凛说,以后要和他去看一次极光,证明他们比神话还要永恒。
那时他们天真的让天地为之哗然,以为随口说的一句热烈就是永恒。
可后来他们真的靠相爱者的因果宿命造就了一场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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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体质一向很好的江凛在淋过一场雨后罕见发起了高烧,病魔气势汹汹的缠了江凛数日,林队长生怕他烧出个好歹来,当晚就把人送去了军区医院,顺便大手一挥把纪眠之的工作量打了个对折,让她有空就早点下班,省的医院里那位“病秧子”天天借着生病的由头跟他要人。
基地的人本来就对江凛和纪眠之那点捕风捉影的传闻好奇的不得了,这事儿让齐覃那么一润色,传到大家耳边就已经成了:江大队长故意装病,就为了和前女友和好,卖惨呢。
纪眠之对林队长的话也就是听个响,认认真真完成当天工作量之后才去医院看江凛。
医院里面热闹的不得了,秦知聿的腿还没好,那群小破孩都嫌楼上楼下跑起来看两个病号麻烦的要死,直接把推着江凛进了秦知聿病房。
“哥,你快给我们讲讲,你怎么死乞白赖求眠之姐和好的。”
“哥哥哥,你和眠之姐还结不结婚了?”
“哥哥哥哥,我听我妈说她还有个在美国的未婚夫,有钱着呢,你怎么挖墙角成功的,给我点经验,我也想试试。”
“什么挖墙脚,东子你别说这么难听,不知道的以为阿凛哥是小三!阿珩哥说了,他这叫原配卷土重来!”
纪眠之进来的时候正好听见躺在床上一身病号服的男人半枕着手臂,表情散漫丝毫不见半点病态,尾音上挑,“怎么就是我死乞白赖求她和好呢,就不能是她跟我求和?”
门正对着窗,一阵穿堂风吹过正好把半开的门彻底吹开撞在洁白的墙上,发出“咚”的一声,江凛顺着声音看过去,本想继续说,结果看见站在门口的纪眠之。
满腹的话硬生生卡在嘴边,空气中有十几秒静默,大家伙都幸灾乐祸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把目光齐刷刷的落在江凛身上听他怎么圆。
江凛若无其事的把头转回去,十指交叉,表情很严肃,“你这句话说的不太好,东子你自己要好好想想怎么主动把清嘉追回来,不能想着让人姑娘死乞白赖跟你求和。”
话闭,他又转头,干净利索的下床,“我和你们眠之姐有点私事,清允抓紧打电话订餐。”
门外,江凛还没完全好,怕传染她只半弯着腰伸手拉她手,“我错了。”
纪眠之努力憋着笑,故意不回握他,“错什么了?”
“我不该枉顾事实,误导他们。”
他说的严肃还一直晃她胳膊,纪眠之没忍住,眉眼弯起,抬了抬下颌,“那我跟你求和坐实这个谣言?”
心情突然愉悦,江凛揉了一把脸尽力把嘴角下撇,牵着纪眠之的手往回走,结果被纪眠之扯住,他回头对上她的视线。
纪眠之轻轻抠了一下他掌心,眼巴巴的盯着他,“想抱一下。”
江凛唇角的笑意愈发深,但是身体却很不诚实的后退一步,义正言辞的拒绝她,“没好呢,传染给你又得躺十天半个月,我可受不了这刺激。”
“那你还抽了烟亲我。”纪眠之小声嘟囔,十分不满江凛的双标。
“……”
“我那不是没忍住,谁让秦知珩那傻逼刺激我。”江凛挽了下袖子,牵着人往里走,“而且,我现在戒烟了。”
“切。”
溢香楼的饭菜来的很快,吃饭的时候秦知珩也来凑了热闹,只不过来的时候脸色不太好,把果篮往地上一放就开始吃,一个人吃掉近四分之一的饭菜。
江凛用筷子敲了敲他的碗沿,“能不能少吃点?”
秦知珩停下夹菜的动作,黑眸深邃,衬衫扣子被解开两颗,锁骨处的红印抓痕一览无余,配上他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活脱脱似一个被吸干精气的书生。
“你买的?”
“那倒不是我买的。”江凛不知道从哪翻出个勺,把那道蟹粉蒸水蛋往纪眠之碗里添了两勺,又顿了下雨露均沾的略过秦知聿给除了秦知珩以外的人都添了一勺,“都长身体呢,你别在博昭然那受了气就过来给我们添不痛快。”
不知道是谁先笑了一声,随后接踵而至的是满屋子的笑声,八个人,十六双眼睛,一进门就看见秦检那招摇过市的脖子。
纪眠之清了下嗓子,战术性的喝了口水,开始替博昭然传话,“昭然说晚上让你随便找个地方睡觉,别回家烦她。”
江凛噗噗直笑,大发慈悲的拍拍自己的床,挑了下眉。
秦知珩最看不惯他这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字正腔圆的吐出一个字,“滚。”
第18章
江凛这一病就是几天, 最后连在南方旅游的江奶奶都惊动了,在江凛出院前一天着急忙慌的坐飞机赶了回来。江奶奶下飞机还没往医院迈步就被江云嵩拦了下来,板着张脸说医院细菌多, 她这么大年纪跑趟医院为了看江凛一眼可不值。
江奶奶拄着拐棍站在医院门口想了想也是这么个道理, 挑起拐棍打了下江云嵩的小腿, “你还知道会传染?”
江云嵩皱眉, 大庭广众之下,他穿着正装挨了一下多少有点没面子,低声说,“妈, 在外面呢,给我留点面子。”
江奶奶冷哼了一声, 又抄起拐棍打了他一下,力道比第一下还要重,“留面子?我看你是年纪大了脑子也不好使了!”她指了指医院, 中气十足的继续说,“你知道医院细菌多你还让佑佑天天往医院跑?你这个叔叔怎么当的?那孩子肺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是生个病我可没脸下去和青寺交代!”
江云嵩无奈扶额, 前后左右里里外外他都不是人,儿子难做爹也难做,“您觉得我是能拦得住谁?江凛那个臭脾气您比我清楚多了, 眠之更不用说, 您就说,我的话他俩谁能听?”
江奶奶白了他一眼,上了江云嵩秘书的车, 甩了一脸自己儿子汽车尾气先行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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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俩虽然在一个基地上班, 但是根本就不是一个类型,八竿子打不着的同事, 一个地上跑一个天上飞。最后江云嵩厚着一张老脸亲自跑了趟空飞训练基地找了林队长说家里江奶奶实在担心又给江凛批了一天假,走到门口想起江奶奶的话连带着给纪眠之也批了一天。
基地最近新的训练计划和新机设计都走不开人,本来江凛这一病就耽误不少事,江云嵩还跑过来给两个顶梁柱请假,气的林队长胡子都要歪了,指不定一会把齐覃喊过来加班的时候胸口得被气得多疼。
齐覃这人哪哪都好,就是多余一张嘴。
果不其然,林队长把齐覃喊办公室好声好气的说了始末之后,坐在椅子上的男人敲了敲桌面,“替江凛分担点也不是不行,老林你单独找个本儿,把我替江凛加的班都给我记下来,精确到分秒,高低等我结婚生孩子之后让他还回来。”
“谁还能一辈子单身了?我还就不信我这辈子就谈不了这个恋爱了!”
“另外,老林我得给你提个建议,以后在基地张贴几张告示,别整办公室恋爱行不行?我眼红,万一哪天嫉妒心上头了,我怕您痛失左膀右臂。”
一句接着一句的听的林队长脑门直跳,什么禁止办公室恋爱,现在政策这么好,他们自制力本来就比平常人要好一些,因为感情这档子事没脑子发疯的基本为零。
不过齐覃眼红这事也不是没可能,特别是这混子单了这么多年,林队长也算是看着齐覃一路过来的,对他那点破事了如指掌,试探性的问了句,“最近外交那边,有几个任满回国的,听澜也在其中,要不让你阿姨给你们俩重新牵牵线?”
任满回国?齐覃摸了下后颈,冷冷抬眼,“赵听澜也回来了?”
“回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赵家一年到头这个调走那个也调走的,赵家老太太不愿意了,说临了了身边孤零零的就剩个老头陪着,听澜心软就调回来了。”
“你们两个当时也算是年轻气盛,事业心都重,现在也都稳定了,你也不用跑西北,她也从法国回来了——”
林队长话才说一半,齐覃站起身打断,“得,您看着安排吧,只要不是赵听澜,都行。下午还有训练,先忙去了。”
某某恋爱脑的消息是顶顶的灵通,晚上训练结束回宿舍的时候,江凛也不洗漱,大喇喇的拖过凳子,叠腿,嗤他,“齐队今天下午状态可不怎么对劲喔,怎么外交部调换几个人员能让咱们齐队跟丢了魂似的,啧。”他满脸认真,嗓音也透出一股子正儿八经的意味,“要不你改行吧,我看着齐泊简早晚能顶替你,正好明年我立个功好娶老婆,外交部应该缺保安,你找老林求个情没准能让你去。”
“滚犊子。”齐覃走近卫生间,门被他用了劲带过去,震的玻璃都抖了一下。
江凛看着紧闭的卫生间门,俊脸上挂满了大仇得报的笑意,甚至还得寸进尺的嚷着要给赵听澜介绍男朋友,卫生间内也十分应景的响起一阵瓶瓶罐罐倒地的声音。
本来就不错的心情,突然更好了点,特别是,明天还休假。
翌日,纪眠之站在衣柜前挑挑拣拣半天才选好衣服,等磨磨蹭蹭化完妆之后已经快十点了,她拎包出去的时候,江凛正靠着车门打电话。
见她过来,江凛对着话筒说了句,“佑佑过来了,让她和你说。”然后用口型说了对面是江奶奶。
纪眠之接过手机上车,江凛开车。
手机开着免提,江奶奶的声音很清晰。
“佑佑啊,奶奶给你做了你爱吃的菜,你太久没回来也不知道你还吃不吃的惯家里的菜,我又让你江叔跑了趟西餐厅买了两块牛排,还有还有”
话筒里又传来江云嵩的声音,“妈,眠之不像您那么挑嘴,她打小不吃的就那几样,您还非得让我去买牛排,依我看,这牛排最后只能是困困吃。”
“哎,你和江凛给狗起的什么名儿?好好一条狗叫什么不好叫困困,难听死了。”
“困困天天睡觉不叫困困叫什么?别在这站着,莉莉在厨房忙不开了,赶紧去帮忙。”
也不知怎么的,手机里面一下没人说话了,听筒里全是家里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吵嘴声,江凛单手控着方向盘接过手机直接给挂了。
车子经过大院门口的时候停了一下,车窗落下,江凛依然递给王叔一条烟,身体往后仰了下,留出视线空隙,“王叔,您看谁回来了。”
王叔偏了下头往副驾驶的方向看,惊喜的不得了,“哎哟,眠之回来了!”
纪眠之笑着打招呼,“王叔。”
絮絮叨叨一阵子后,他才想起来这个时间点两个人一块回来肯定是有事,“你们俩赶紧回去吃饭,估摸着你爸等急了,有空去你王婶那吃早点,热腾腾的豆花和油条,眠之肯定喜欢。”
车子一寸寸,一尺尺的往里开,路过宋家门口的小花园,院里面的篮球场,还能看见何明熙在二楼阳台上和舒窈说话。
一栋栋错落有致的房子外貌和从前也没什么不一样,白色的墙,有几家的颜色很新,可能是最近翻新过,篮球场旁边一如既往有一小块空余的土地,种满了杂七杂八的蔬菜,院子中间的那棵老槐树好像比原来又粗壮了些。
她难以自抑顺着篮球场的方向往西看,只能看到小小的一个角,依然好好的在那矗立着。
江凛也注意到她的视线,握了一些她的手,淡声安慰,“一会和你回去看看,没事儿,这些年一直空着,里面东西也没人动过。”
纪眠之眨了下眼把泪意憋回去,轻声说了句好。
车子停在江家门口,一楼的窗户四面敞开,客厅人说话听的一清二楚。
纪眠之看着熟悉的房子,捏着礼品的手紧了紧,突然横生出来一股紧张劲,眼巴巴的看着江凛,“有点紧张。”
江凛腾出一只手来挠了挠她下巴,上下看她一眼,笑,“紧张什么,你又不是第一次来。”
纪眠之也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心理,嘟囔了句,“这不一样。”
江凛眉一挑,“哦,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害羞了?”他微微弓腰和她对视,瞳孔里倒映着整个眼前人,清冷的眉柔和的不得了,笑意沉沉,“漂亮媳妇早晚都得见公婆。”
一句话闹了纪眠之一个大红脸,她想打江凛但是两只手都挂满了七七八八的礼品,只能踩了他一脚先解恨。
门窗那不知道什么时候趴了一颗头,从江奶奶的视角看过去只能看见江凛捏纪眠之的脸,当即从窗门口吼了一嗓子。
“江凛,你干嘛呢!”
“当着我老太婆的面还敢欺负佑佑?”
周莉听见动静脚步匆匆的去开门,看到纪眠之两只手满满当当的东西忙不迭接过塞到江凛手里,心疼的摸了摸纪眠之手心里的勒痕,拉着她往里进,“以后这种粗活让江凛干就行了,看把手心勒的,咱们眠之的手是用来造飞机的可不是拎这些乱七八糟的,刚才江凛是不是还欺负你了,一会让你江叔收拾他。”
江凛听见这话扯了下纪眠之的衣服,似笑非笑的冲她扬了扬下巴,意思就是都是他的功劳。
刚才下车的时候,两个人站在后备箱那,江凛一个劲的往她手里塞东西,让她多拎点,也不说为什么。
现在看周莉这么热情亲昵的和她在沙发上说话,又翻箱倒柜的上下楼好几次翻腾出来一堆没开封的首饰说都是给她攒的,纪眠之一下就懂了江凛打的什么主意。
他怕她回来不自在,就想了这么一出让他妈先别那么端着架子。
五个人坐在长桌上,江奶奶坐在主位上,纪眠之和江凛坐在右手侧,江奶奶从开始吃饭就没停过夹菜的手。
纪眠之的碗都快堆成小山了,江奶奶的手还没停过,“太瘦了,你看下巴尖的,多吃点多吃点,厨房里还温着汤,你爱喝的排骨汤,一会多喝两碗。”
“够了够了,谢谢奶奶。”纪眠之看着满满一碗饭菜不动声色的扯了下江凛的裤子,碗往他那移了一下,意思就是帮自己解个围,最好是帮忙吃点,要是江奶奶再这么夹下去,她今儿估计就撑死了。
江凛看了眼冒尖的小碗,又给她推了回去,那会盛饭的时候就没给她盛多少米饭,连着菜分量也算不上太多,平时两个人一块吃饭的时候怎么让她多吃也不肯现在好不容易来个能管住纪眠之的,他才不会轻易放过,“奶奶说的对,多吃点,抱你都硌得慌。”
“太多了,吃不掉。”
“先吃,剩下的我吃。”
两个人本来就靠的近,这会儿说悄悄话挨的更近了些,头都快碰到了,最后纪眠之剩了小半碗,江凛挺自然的接过,三两下就吃干净了。
江奶奶看见这一幕,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回去,旁边的江云嵩和周莉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
午饭过后,江凛被江云嵩叫到了书房,只剩下客厅里三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声。
“佑佑啊,把奶奶送到旁边小院里。”江奶奶搭着纪眠之的手腕起身,紧接着又对周莉说,“一会让江凛也去我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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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靠窗的小圆桌旁,父子两个相对而坐,面前搁了一壶热茶,容貌相似的两人皆是一身军装,长腿交叠的姿势也一模一样。
“在家住一天?你妈把眠之的房间也收拾出来了。”
江凛摇了下头,懒懒的靠在椅背上,胳膊搭在扶手上,“不待了,一会回老房子看看我们就回去了,基地还有一堆事呢。”
说起老房子,江云嵩端起手边的白茶轻轻抿了一口,笑说,“这茶还是我从你纪叔那抢的呢。”
江凛一怔,收了收散漫的神色抬起眼帘看江云嵩。
江云嵩站起身,推开窗户,往纪家那栋老房子的方向看去,时光更迭,这么多年升迁调职的人都觉得那地方寓意不好,一来二去的竟然也空了下来,前些日子江云嵩在楼下散步的时候过去瞧了一眼,杂草丛生,藤蔓枯枝绕满了整个后墙。特别是近几年有几家给自己的房子重新粉刷了一边,显的这儿愈发破败荒凉,平日里小孩子玩游戏都不怎么过来这边。
“阿凛,待会跟眠之回去好好瞧瞧吧,以后怕是没机会了。”江云嵩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放到桌面上,苍劲眉眼竟也染上了些遗憾和不忍,“那房子,要住人了。”
端起茶杯的手一晃,热茶溅出滴到手背上,烫的江凛手心不自觉蜷缩了一下,整个手心全部握住滚烫的茶杯。
下一刻,白瓷茶杯从他手心脱落,在地上打了个旋,茶水撒了一地,茶杯安然无恙的倾倒在一侧。
“怎么好端端的要住人?”江凛抽了两张纸擦了下地板上的水,把那只完好无损的茶杯捡起来放在圆桌上,眼眸发沉。
“一直在宁安的蒋家调了回来,位子也升了,就是从前纪家坐的位置。”江云嵩捏紧双拳,手背延伸整个手臂的青筋暴起,偏面上不动声色,云淡风轻的说出这句话。
“砰!”茶杯被投掷落地的声音,碎成几片,碎屑崩的到处都是,可见江凛用了几分力气。
“回来!”江云嵩转身,厉声喊住已经冲到门口的江凛,“你爷爷说你多少次了,喜怒不形于色,我看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江凛捏住门把手不松,脸色铁青,薄唇紧抿着,低吼,“他们是不是太过分了点!”
“过分?”江云嵩硬生生把江凛拽了过来,手指戳着他的胸口,字字珠玑,“他们蒋家过分什么了?你一没有证据,二死无对证,就凭你和阿珩查到的那点不入流的东西就想替纪家翻案?”
江云嵩的呼吸愈发粗重了起来,眉梢染上几分怒,转瞬而逝,“退一万步讲,就算是那栋房子让人住了又能怎么样?服从命令你到底知不知道!”
热风灌进,江凛一贯挺直的背佝偻下来,男人眼角一抹骇人的赤红,熟悉的无力感近乎窒息的罩着他,让他喘不过气,像濒死海边的鲸。
江云嵩说得对,他确实没多少证据,单凭着从徐成周儿子里吐出的那点东西什么也证明不了。再者,卷宗上写的明明白白,纪青寺是畏罪自s,既定风干的事实,就连江云嵩都不敢动蒋家分毫,就凭他自己,无异于飞蛾扑火,搞不好还会赔上整个江家。
“站直,垮着肩膀像什么样子!”江云嵩最看不得他这副让人心窒的颓败样子,强冷着脸斥他,然后同他平齐视线,“福来有由,祸来有渐。”
“江凛,要么,你不动声色的把所有证据交上去,要么,就闭嘴,然后眼睁睁的看着蒋家不借你的手是怎么倒的。”
“盛极必衰的道理你比我懂,要不然你当年也不会甘愿收锋往西北走。”
“阿凛啊。”江云嵩最终是缓下语气,像是劝自己,又像是劝江凛,“你纪叔后面不止留了一个眠之那么简单,还有扎根在长津的纪家,你如果没有全身而退的底气,就是白白让你纪叔妥了协。”
整个书房有长达一刻的静默,只剩下两个人发沉的呼吸声。
江凛喉头像堵了一团又一团的麻花把他的思绪和语言全都勒住,只字片语都发不出,只笔直的站着,红眼盯着窗外。
良久,他收回视线,像是终于找到突破口一样,声线沉哑的不成样子,“那我和佑佑就要承担纪叔妥协的后果吗?”
江云嵩背手而立,“你又不是纪青寺,你怎么知道他有多难抉择,一边是妻女的前途,一边是父母手足的安全。”
“比起这些,你们两个的感情,根本不值一提。”
不值一提,他们被迫分开的六年,在所有人眼中都是可以随时放弃,牺牲,不值一提的东西。
他唇边勾起一抹讥讽的笑容,精准的掐住父亲的命门,身姿挺拔,背影落拓,“要是纪叔知道徐姨为他殉情,他拼命护下的纪家对他的妻女不闻不问,半分照拂都没有,连下葬时都要问一句有没有遗产留给他们,一定会后悔。”
“我一定会查,而且查的一清二楚,总要有人要替我担了和她分开的因果。”
“您说的对,福来有由,祸来有渐。只不过,蒋家的祸,一定是我酿成的。”
“因果报应哪有西北一重接着一重的高山和美国一条又一条望不到尽头的街来的惨烈。”
“夏天会过去的,春天也会来的,秋天和冬天也从来不是永恒的,总会有落幕的那一天。”
说完后,他笑了笑,眼底红色褪去,眉眼飞扬柔软又舒展,带着笃定的傲,倒退着转身走出房门,“走了,您有空记得去纪叔那给我重新提个亲。”
第19章
江奶奶住的院子就在江家斜前面, 这一整排的院子都是些年纪比较大的老人居住,墙外都是绿油油的爬山虎,门口偶尔有一两颗果树, 挂满青涩的果子, 纪眠之跟着江奶奶走进去, 一眼就看到院子里的两颗石榴树, 愣了愣。
江奶奶注意到她的目光,笑的格外慈祥,“没想到这两棵树在这吧?”
纪眠之点点头,她今天到江家的时候没看见两棵树的影子以为是翻修的时候被砍掉了, 没想到能在这看到。
“当时那边老房子翻修的时候这两棵树有点碍事,江凛那时候不怎么回家, 也就过年回来一趟。”说着说着江奶奶摸了摸粗壮的树干,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你周姨想的紧, 没法子,只能让我做这个恶人跟他说, 他再不回来就砍了这两棵树。”
“结果,江凛接着就请了假,赶了最近一班飞机, 一声不吭的扛着铲子把两棵树挪到了我这, 让我替他好好看着,说他就这点念想了,不想被毁。”
纪眠之也笑, 笑着笑着就哭了。
这两棵树是江老爷子亲手种下的, 那天正好是她和江凛的百日宴,说图个好彩头。
也不止是命运还是巧合, 两个人都爱吃的不得了。
纪眠之走的那年,石榴树结的果子格外少,往年都不够分的量,那次居然都没吃完。
只是少了一个爱吃石榴的纪眠之而已,那年的果子居然都没吃完,不少都烂在了树上。
纪眠之擦了下眼角踮起脚想摘一个,却被江奶奶制止,“没熟呢,小心吃坏了肚子,跟奶奶去屋里,咱们吃别的,阿珩昨天送来了一篮子草莓,我知道你要来都给你留着呢。”
“今年这石榴,肯定不会烂树上咯。”
房间被打扫的一干二净,窗台上摆满了盆栽,成套的实木沙发旁边单独隔出来一个小空间,细纱帘隔着,隐隐绰绰能看清一些。
江奶奶洗好草莓看到纪眠之一动不动的站在客厅中央,她放下果盘,凭着感觉整理了一下头发着装上前拉开帘子。笑容慈祥,旗袍平整没有一丝褶皱,脖颈上的珍珠项链规规矩矩的躺在脖颈间。
“老江,是佑佑回来了。”她向纪眠之招了招手,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地上成斑驳剪影,声音轻柔,“佑佑,过来。”
纪眠之走近,看了眼老爷子的黑白照片,鼻尖一酸,一声不吭的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颤声道,“爷爷,我来看您了。”
比起纪眠之的不平静,江奶奶显得格外从容淡然,伸手摸了摸江老爷子的照片,絮絮叨叨的说了好一会话,然后拉着纪眠之进了卧室,从衣柜里拎出一个箱子,示意让纪眠之打开。
白皙手指轻轻掰下搭扣把箱子打开,里面的东西让她脊背一僵,心里霎时有了几分猜测,她转眸看着一旁的江奶奶,“这——”
箱子里的龙凤褂被江奶奶拿出来平铺在床上,衣襟上的重工纹绣漂亮的让人移不开眼,金线绣出的龙凤祥云栩栩如生,旁边还搁置着一整套的头饰,除此之外,箱子里还有几套旗袍,像是敬酒服,颜色都是喜庆的红色,深红色之类的。
“江凛他爷爷走后,我一个人闲着也没什么事,这么些年也就绣了这么几件,尺寸也是约莫着来的。”
江奶奶在年轻的时候就是京港出名的裁缝,许多人慕名前来不惜一掷千金也要让江奶奶赶制一套合身的婚服,等到和江凛爷爷结婚后,江奶奶就不怎么接单了,成日闷在屋子里给江爷爷做衣服,等到有了江云嵩,就变着法的给江云嵩做衣服,后来和江云嵩同龄的一批玩伴成家后,江奶奶的乐趣就成了给他们的爱人做旗袍,纪眠之小时候看着徐舒婉和周莉的旗袍总是羡慕的不得了,缠着她给自己做,那时候江奶奶怎么说的来着。
她停下缝纫机,拿起软尺,翻出铅笔和本子,把小小的纪眠之抱在腿上,把她耳边碎发拨到一旁哄着说,每年给她量一次尺寸,等到她到了出嫁的年纪就亲自给她做一套最漂亮的婚服,比江凛妈妈结婚的还要漂亮千百倍。
纪眠之以为是奶奶的哄人话,算不得真,可后来江奶奶每年夏天都会挑着日子给她量尺寸,一量就是十年。
“奶奶,这么多衣服,您眼睛又不好”下面的话纪眠之咬着唇,一下一下摸着做工极好的褂皇低声说,“而且,那时候我都走了,您不用说话这么算数的。”
“佑佑啊。”江奶奶笑着,眼角笑纹明显,“这个世上总要有人把你的期待托起来。”
纪眠之呼吸骤停,一下下艰难吞咽喉咙,江奶奶仍继续说着。
她指了指旁边金灿灿的头饰,“江凛这些年的工资估计大半都贴补在这了。”
“我当时开始做的时候江凛不知道,后来他见我没事就趴在缝纫机旁边,一声不吭的不知道从哪弄了不少好料子,我估摸着是你宋姨,又加上我这些年攒的,拼拼凑凑好些年才做了这么几件。”
“那些首饰,也是他请人做的,师傅是我当时的师兄,你应该认得,你妈妈结婚时的头饰就是你爸爸数次下访才被应的,缘来缘去,也不知道阿凛是什么命,竟然一次就被应了。”
那位老师傅脾气古怪,只看缘分接单,得不了他的眼缘,再亲的人他也不给做。
“那要是我不回来呢?这些可怎么办啊。”她低低问。
江奶奶又靠近她一些,让纪眠之俯在她膝上,一下下抚着她头发鬓角,掌心温热,像小时候一样。
“奶奶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替江凛说好话,也不是为了让你对他愧疚。”
“江凛上大学的时候,和家里关系生分许多,一年到头回不来几趟,回来也是在我这住。毕业就去西北参军了,回来的次数就更少了。”江奶奶顿了几秒,细细思量那时的场景后才继续说,“前年,受了伤,转回京港住院,我去看过一次,听到他跟阿珩说,他立的功越多,离你越近。”
“佑佑,奶奶是真的欢喜你能回来,也欢喜你们两个重新在一起,广济寺的老师傅不诓人。”
“时候不早了,穿上衣服让奶奶看看哪里不合适,趁着我老婆子还没老眼昏花,仔细给你收拾一遍。”江奶奶起身,慢慢走出卧室,顺带把门带上,把空间留给她一个人。
纪眠之垂眸看着床榻上精美绝伦的婚服,安静的一件件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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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凛过来的时候,正好碰见披发走出房门的纪眠之。
房门敞开着,还没被完全关上,热风连带着阳光不讲道理的往里灌,江凛很难形容那一刻的感受,直到很多年后,他才想到“宿命”两个字去定义这一刻。
卧室门口的女人身着剪裁合适的龙凤褂,发饰只捡了几样简单的冠在乌发上,眉眼绸丽,风情明媚,红唇轻点,腰身纤细,耳垂上的金色吊坠轻轻晃着,连日光都格外怜惜这一刻,把人映照的像一幅画。
连风都静了。
纪眠之穿戴整齐后感觉腰有点松,匆匆忙忙的拉开房门想说一下,结果迎面碰上推门而入的江凛。
她捏了下裙摆,抬眸定定看着逆光的人,愣了几秒然后展唇轻笑,脸颊微红,眼角还有些发红,问,“好看吗?”
“好看。”好看的不得了,想现在就娶回家。
江凛都看傻了,眼睛都不曾眨过一下,江奶奶笑他没出息,然后让纪眠之走了几步重新量了下尺寸,这才皱眉道,“这腰围还是特地改小了,还是肥了一指,太瘦了,胸围有点紧,到时候松一下。”
此话一出,纪眠之不好意思的撩了下耳边的碎发,余光里注意到江凛的耳根好像红了。
江奶奶量过尺寸之后就让纪眠之换了下来,躺在沙发上没个正形的江凛不乐意了,嘴里含着小半个草莓,含含糊糊的皱眉说,“不是还有好几件旗袍,不试试了?”
电视机放着暑期档最热的仙侠剧,背景音乐氛围感很强,江奶奶直接一巴掌打到江凛后脑上,白了他一眼,“你就这么忍不住。”
“对啊,早晚就得看,还不如让我早点看,省的我心痒痒。”
“不准!”江奶奶脚步匆匆的卧室帮纪眠之换下来,还不忘继续同江凛说讲大道理,“你这叫预支期待,等到你们两个结婚的时候就不会抱着期待去娶她,好饭不怕晚,忍着。”
江凛“切”了一声,咽下草莓,手里捏着一小节绿色的草莓根茎,翻折来去,眉眼间闪过几缕沉郁,裤兜里的钥匙和木制沙发不经意的贴到一起,硬邦邦的金属,硌得慌。
可能是祖孙两个又在房间里说什么悄悄话,留足了时间给江凛斟酌犹豫的机会,良久,他摸出手机,发出一条信息。
“江凛,走吧?”纪眠之换回自己的衣服,整理了一下脖子上的平安扣,拎着包和江凛准备回去。
江奶奶知道两个人忙也没留他们,临走的时候把他们送到门口。跟他们两个说,有空去广济寺还个愿,又嘱咐一遍江凛别欺负纪眠之。听的江凛耳朵都快起茧子了,连连应声,不停的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点亮手机屏幕。
车子还停在江家门口,两个人丝毫不避讳的十指相扣顺着水泥平路往前走,遇见挺多熟人,都是看着他们俩长大的叔叔伯伯,看到他们俩手牵手往江家门口走着都凑上去打了几声招呼。
离江家还有百十米远的时候,就在篮球场拐弯的地方,徐成周低着头匆匆忙忙的拎着公文包往回走,一个不留神撞上了纪眠之。
江凛反应快,扯过她的胳膊往怀里带了半步,抬眼看来人,狭长眼眸极快的掠过一丝冷意,才喊了人,“徐叔。”
纪眠之一愣,接着也喊了人,“徐叔。”
听到纪眠之喊徐成周,江凛捏着她手腕的动作收了下力,纪眠之微微挣脱了一下,江凛注意到,松了下力,上下打量了下徐成周。
这会正是上班的时候,徐成周一身正装神色慌张的往回走,免不了让江凛起疑。
“徐叔着急忙慌的这是怎么了?”
徐成周最近为着蒋家调回来的事本来就忙,正在班上开着会呢,结果收到秘书打来的电话,说是大儿子在外面又惹了事,急匆匆的结束了会议往家赶。
他笑,目光看都不敢看纪眠之一眼,正面迎上江凛的视线,擦了把额头上的虚汗,“你阿姨给我打电话,说不舒服,我担心,赶回来看看。”
江凛点点头,没继续问,徐成周也急着回去给徐成收拾烂摊子,道了声别就走了。
他看着徐成周近乎慌乱的背影眸色愈发深沉,连纪眠之喊他好几声都没听见。
最后纪眠之伸手晃了下他手臂,“江凛!”
“啊?怎么了?”他回过神来低头看她,掌心落在刚才捏疼她的位置,揉了下。
高大英俊的男人就那么站着,微弓着脊背,下颌线锋利,侧脸有小片阴影,衬得五官更具锋芒,偏手下动作轻柔的不得了。
纪眠之也不是什么多矫情的人,抽走胳膊,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你刚才和我说的,跟我回家还作不作数啊?”
“我跟你说过哪件事没作数了?”
“不是。”她秀眉拧成长线,手指也绞在一起。
她也不知道怎么说,本来江凛偷偷带她去就是不太合规定的事,现在两个人都快走到车旁边了,江凛还没提过去看看的事,她心里没太有底。
“怎么现在这么能藏事儿了?年纪越大越害羞?”江凛漫不经心的问。
纪眠之顿了几秒,脸上划过一丝不自然,才咬了下唇瓣,“要是回去为难,那我们就先回去吧。”
“不为难。”江凛语速很快,摊开一直紧握的左手,一枚银色钥匙静静的落在他掌心,漫不经心的样子被他掩掉,替换成颇为正经的深情。
他用最平静的语气把真相告诉她,“那房子要住人了,我是今天才知道的。”
“你要去,我陪你去,你要不想去,那我们就回去。”
话必,他紧紧的盯着纪眠之,另一只手还和她十指相扣。
空气有一瞬间是安静的,两个人站在路边,时不时的有人经过,脚步声轻重不一,江凛什么都听不见,半点余光不分予旁人,只紧紧的盯着她,一丝微妙的表情都不放过。
良久,有柔软反握他手,纪眠之的表情堪称天衣无缝,十分平静的跟他说,“那我们回去吧。”
“好。”
钥匙被江凛放在玄关的地方,然后开车载着她离开。
一路上,江凛开车很慢,时不时的侧目看她一眼,就连等红绿灯的间隙,都不守规矩的握紧她的手,蛮横的同她十指相扣,一颗心始终悬在刀尖上,落在纪眠之身上的目光始终带着担心。
红灯转绿,纪眠之松开手,一脸轻松的打趣他,“江队今天怎么这么粘女朋友?要是齐队长知道了又要笑话你。”
江凛不为所动,跨过眼前的路口后又往前开了几百米走到调转车道的匝道,踩了下油门,往相反的方向开去,一路行驶回大院,车速快的吓人,路两旁的绿化带都带着一层重影,几乎是擦着限速开,从江家摸了钥匙又开车到纪家楼下。
车停,他松开安全带,一字一句的,盯着她出声,“你不开心。”
掩藏完美的情绪有些裂缝,纪眠之强撑着,“没有。”
江凛不听,自顾自的继续开口,“我们上去看看,蒋家还没搬进来,这儿还姓纪,还是你的家。”
他打开车门,纪眠之拗不过他,只能下车,一声不吭的跟在他后面,目光一厘一厘的从纪家门口开始看,杂草都不放过。
院子门外的杂草还没被收拾,原本花香浓郁的玫瑰都化作一团团枯败的乌枝,周围是参差不齐疯长到半米高的杂草,院墙上有一些绿色的藓,白色的墙也变灰,每一寸都透出不堪。
江凛没牵她,遒劲的手臂始终落在她后腰,拖着她,一路带着她紧锁的房门前。
然后,把钥匙给她,“开门回家。”
很多年没有人住过的原因,锁眼都已经生了锈,纪眠之捏着钥匙的手一直发抖,呼吸也乱了节奏,一连插了几次都打不开门。江凛站在她身后,垂下眼帘看她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终究是不忍心,包着她的手背,带着她一起用力,伴随着“咔哒”一声响,推开了门。
门内的场景让两个人都怔了一瞬。
第20章
原本客厅面向南方的那一正面空墙被挂上一张几乎沾满整张墙面的结婚照, 徐舒婉一袭白色婚纱依偎在年轻俊朗的纪青寺身边。照片上的两个人靠的极近,从弯起的眉梢到两个人十指相扣的手上,在到照片左下角熟悉的落字上, 都在说, 他们的感情真的如程锦茵所说的那般好到让人羡慕。
而纪眠之和江凛愣怔是因为, 这张照片他们谁也没见过。
六年前摆在纪家客厅里的照片是徐舒婉和纪青寺穿中式婚服的样子, 徐舒婉的表情很疏离,眼底看不出半分喜悦,根本看不出来是即将要结婚的人。而现在出现在客厅,几乎占掉一整面墙的婚纱照, 表情却是截然相反。
半响,纪眠之收回目光, 开始打量室内,客厅里的所有家具都被蒙上一层白布,上面落着一层灰尘。
室内针落可闻, 纪眠之安安静静的,拒绝江凛帮她, 自己一个人,把所有的白布揭下来。她动作很快,不过须臾, 不染一丝尘埃的家具倾数暴露在二人眼底。
白布倾覆, 整个客厅借着光翻腾出大片细尘,呛的纪眠之没忍住咳了几下,江凛似是早有准备一般, 从口袋里拿出一张一次性口罩给她戴上。
眼泪濡湿口罩内侧, 整个空荡荡的房子里,回荡着纪眠之压抑的哭声, 仿佛今天要把前半生的泪哭尽。
尖锐的指甲刺透掌心皮肉,有血迹渗出,她浑然不觉,只麻木的盯着在电视柜旁边的全家福,一家三口的全家福,照片上纪青寺搂着徐舒婉的腰,亲吻她侧脸,前面的纪眠之笑的眼睛成一轮弯月。
是纪眠之高考前,纪青寺带着徐舒婉和她一起去拍的,那天正好是徐舒婉的生日,也不知道纪青寺是怎么说动徐舒婉的,反正最后,那张照片拍的很漂亮,连摄影师都赞不绝口,说很久没有见过一家三口长相都这么出众的,拍好之后照片就被纪青寺收了起来,谁也不给看,纪眠之也不让。
她当时不懂,现在也不懂。
她不懂徐舒婉恨他为什么还要嫁他,不懂嫁了他生下她又为什么不喜欢自己,不懂为什么已经相敬如宾的过了十几年,外人看似对纪青寺没什么感情的徐舒婉不去美国,一心等他回来,然后消失。
更不懂,为什么恨他还要亲手挂上他们相爱时的婚纱照和那张被藏起来的全家福。
“江凛。”她带着哭腔,眼睛湿漉漉的,不停流着泪,隔着口罩的声音闷闷的,悲伤的不得了,“你说她到底想干什么啊。”
耳朵听见的永远不能分辨真假,只有眼睛看到的是真的。
江凛似懂非懂,犹豫半响摇了摇头,看了眼墙上的巨幅婚纱照,想起周莉说起徐舒婉殉情的事,起初他只觉得不可置信,后来从纪家几位长辈和江云嵩口中约莫拼凑出一个大概的真相,如今亲眼看到,才有点共情徐舒婉为什么殉情。
她没办法继续毫无芥蒂的继续爱他,但他不生,她亦不苟活。
“或许,这是徐姨想到的,最两不相欠的方法。”把爱还给他,恨也还给他,连同自己,一起也还给他。
只剩下个有着他们血脉的纪眠之,孤零零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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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纪家的东西基本没人动过,大概是都嫌晦气。
那个下午,江凛陪着纪眠之把楼上楼下的东西都收拾了出来,联系了搬家公司,把东西都暂时放到了苗观乘在京港还没装修的房子里,连同那张婚纱照。
最后落锁的时候,纪眠之只抱着那张全家福,近乎压抑的平静,死寂般说了句,江凛,就剩我一个人了。
江凛喉结往下滚了半寸,一遍遍重复的说,还有我。
临走的时候,江凛把那把钥匙扔掉了,车子启动,后视镜里那栋房子渐渐淡出视线,身旁的人抱着全家福靠着车窗睡着了。
纪家的房子易主的突然,像是蒋家的示威。他本来打算这期训练结束后就打报告向上级批房子,就批纪家这栋,反正没人想住,也不是什么抢手的地方,到时候好好收拾一下,今年带着纪眠之在那过年。
命运弄人,到底是迟了一步。
车子驶出红墙瓦院,红绿灯间隙,纪眠之睡的不怎么安稳,梦呓了几句,天色朦朦胧胧的黑,江凛从后座拿了个U型枕垫在她脑后,盯着她恬静睡颜在心底默默盘算着日子,思量着挑个合适的时候带着纪眠之去新房那转一圈,然后等时机成熟了,他就把院子里那房子原封不动的取回来送给她。
绿灯亮,环城高速上准时亮起路灯,车水马龙,都朝向目的地穿梭奔波,而江凛一圈圈的在高架上绕,京港那么大,他却不知道带她去哪。
对了,落在巨幅婚纱照上的是纪青寺亲手写的,爱妻阿婉,此生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