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断缘
早些时候,平城,郡府厢房。
突如其来的春气唤醒了院中海棠,几枝花枝垂在窗前,细长手指一拨,落下两三片淡色花瓣。
白衣青年一手支颐,垂眸赏着花枝,像在走神。
李寻仙坐在旁边写信,写了一会儿,忍不住开口道:“师父,师伯已经走了,咱们还要留在这儿吗?”
白西棠侧眸睨他一眼,火照似的天光给他侧脸镀上温润如玉的颜色,他慢条斯理道:“你想跟他们一起回联盟?”
“倒也不算。”李寻仙用笔杆子戳了戳额头,“只是……我总觉得我该做点什么。”
白西棠淡淡而笑:“为了那个小姑娘?”
李寻仙窘迫道:“师父,你想哪里去了……”
白西棠坐直了身子,瞥了眼信笺上的内容,道:“其实不必你说,我已有离开的打算。”
这个消息来得有些突然,李寻仙问:“回宗门么?”
白西棠摇摇头,吐出了一个惊人的答案:“南越。”
毛笔顿住,在信笺末尾晕了一滴墨,李寻仙连忙擦去,道:“那等险恶之地,师父去作甚?”
因着宋临风的追杀,他迄今为止仍对南越心有余悸。
白西棠道:“做什么不重要,你是要跟我走,还是留下来?”
“这……”李寻仙有几分踌躇,白西棠明白了他的答案,起身道:“看来你是想留下了。”
李寻仙跟着他起身,吹了吹信纸,道:“师父,我有点想回黑水镇看看。”
白西棠诧异地挑了挑眉,旋即想起他似乎有亲人在那里定居,颔首道:“去那里么?也行,路上注意安全,我的去向不许告诉其他人,遇到了问题去找白家。”
李寻仙点头一一应下,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道:“师父,我送送您吧。”
白西棠摸摸他的头,微微笑道:“不必了,自己保重。”
他这一去,似乎难再见到了。
李寻仙为心里突然出现的预感吓了一跳,再抬眼时,院中已不见了白衣身影。
傍晚,少年收拾好了行礼,去寻婉菁告别。
婉菁正在院中练剑,暴露出魔气后,其他修士都默不作声地搬了出去,院中只有她一人居住。
李寻仙探头喊道:“师妹。”
婉菁早就注意到了他的气息,收剑道:“何事?”
李寻仙道:“我要回黑水镇看看兄嫂,若能见到王叔,有什么话需要替你带给他吗?”
他口中的“王叔”正是婉菁化名“小草”时的鳏夫爹,婉菁摇摇头,低声道:“和我这样的血脉扯上关系不是好事。”
她复而问:“怎么突然就要走?”
李寻仙解释道:“先前天缺时我便想回去看看,但要教小山习字,抽不开身。这些时日天下大乱,我怕兄嫂遇见什么意外,去瞧瞧也好。”
婉菁想了想,取出一个绣囊,道:“既然如此,若王鳏夫还活着,师兄就替我把这些灵石送与他吧。”
李寻仙接过掂了掂,又递还回去:“只是灵石便不用你送了,我这有。但我想着,如今世道不安泰,他一个人也守不住太多财,倒不如少送几块,其他换做灵丹妙药,也好保他无病无痛,长命百岁。”
闻言,婉菁抿唇微微笑道:“还是师兄想得周全。”
她重新执起了剑,道:“这一去,何时回来?”
“快则半月,若路上耽搁,就说不好了。”李寻仙道:“天色不早,我先启程了。”
婉菁转身道:“师兄早去早回。”
他快走出院门时,忽然听到院中的人问:“李寻仙,他日若我变成了魔修,你还认我这个师妹吗?”
“什么?”李寻仙顿住脚步,惊诧道:“你要做什么?”
可院中的人似乎并不希冀得到答案,问出那个问题后,她脚步不停,身影早已消失在月洞门后。
……
南越,边郊小道。
身着茶色长袍的人顺着小道禹禹独行,脚步拖沓,似受了伤,滴洒了一路的血。
他俊美的面容阴沉可怖,黑发在脑后草草束起,几咎贴着苍白的脖颈垂下,汗水与血水浸在一起,分不出谁是谁来。
“宋临风。”
他咬牙,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个名字。
那张明艳端庄的脸庞似乎又浮现在面前,讥讽地看着他,红唇缓缓吐出诛心之语:“巫真,你算什么魔尊,你还活在从前的梦里?”
巫真脸色铁青,他一时大意,饮下了宋临风亲手递来的茶,无论如何提气,魔气也有些不听话。
他沉沉地盯着这个女人:“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宋临风蜷在美人靠上,咯咯笑出了声,一瞬间,恍若还是那个刚嫁入归海宫的少女:“不知道的是你,巫真啊巫真,你瞧瞧你,还有什么能让我入眼的?魔尊之位?容貌?修为?你有这些么?不要忘了,你这副躯壳还是我找来的。”
她微微探出身子,掐着他的下巴,眸中含着淡淡的威严:“这里是我的宋家,不是你的归海宫,如今是谁该夹着尾巴做人,看得明白么?”
巫真从她手里挣开,简直满腹怒气:“当初求我将你娶进归海宫的时候,你可不是这幅嘴脸。”
“愚笨。”宋临风用绢子擦了擦手,轻描淡写道:“为了达成目的,求助于当时的最强者,有什么不对么?更何况我与你达成的约定已经完成,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她还好意思提交易?若这副半死不活的躯壳就是她的答复,他简直是个被人愚弄的傻子。
巫真此时已恨极了她,不免嘲道:“怎么?宋三小姐又要故技重施,寻找当世哪位强者进行攀附?”
宋临风笑了,定定地看着他:“强者?从今往后,天下将再无强者,我便是天下唯一的主人。”
她慢悠悠地捻起茶盘中的花,往茶壶里投了几朵,使茶水颜色更加曼妙。
“不想死,就去找林长辞吧。”她笑道:“若你能活着回来,兴许还能换个好看的壳子,做我的男宠。”
回想起前不久的口角,巫真依然气得半死。
他终于明白了,宋临风复活他根本哪里是为了再续前缘,分明想用他这柄刀除掉那些大机缘者,待到狡兔死走狗烹,宋临风便能顺理成章地成为修真界领头人物。
可恨他眼盲心瞎,当初被骗过一次,复活后受她辖制,一心想脱离掌控,又被她骗了一次。
气归气,不论如何,先杀了那个天生剑心。
只要此人死在自己手里,他便有了反制宋临风的理由。
巫真面沉如水,即将走出小道时,脚步忽然一停,抬头冷冷看去。
芭蕉树下,一名白衣青年斜倚阑干,清瘦如竹。
听到动静,他转过头,面带三分笑意:“你被宋临风撵出来了?”
毒蛇似的目光盯上他的脖颈,杀气若隐若现。
白西棠却并不在意,直起身子,笑吟吟地面向他,道:“做个交易么?”
巫真正因被骗而怒火中烧,毫不理睬走了过去,听他继续道:“若是成功,宋临风那边,我可以帮你解决。”
前面的人终于停下脚步,冷冷道:“说出你要的。”
……
漫天红光里,一行人穿过了斜阳,宛如南归的燕。
上路已三日有余,林长辞原本只想带着温淮赶赴落仙山,若华得到消息,主动追上了他们。
她不知道师尊为何要再度前往落仙山,却敏锐地察觉到氛围有异,说什么也要跟来,送了封信出去,跟温淮一路相护。
沿路魔修愈来愈多,分不清是魔尊有意阻拦,还是天缺带来的影响。身在云端,俯首人间,能看见随处散落的魔气数量叫人心惊。林长辞不知晓,若他早些前往落仙山,人间境况是否不那么糟,此时已无法重来,只能闷头赶路。
他一心直奔落仙山,可道中白骨、屠戮与兵灾让他屡次想停下步伐。
不止是魔修,更是怨气在积蓄,天色长明,人间乱了季候,人心自然也生了魔障。
魔修大肆屠杀,凡人也在自相残杀。礼乐乱套,即便是一座规模不小的城池,烧杀劫掠之事不在少数,丈夫被杀,妇人不堪受辱自尽,稚子伏地而哭,桩桩件件,容不得人闭眼不看。
林长辞几回出手,险些落入魔修包围。这些魔修修为不高,但不知为何数量众多,突出重围需要好一番功夫。
见得多了,若华忍无可忍,主动挡在他身前,坚毅道:“师尊安心离去,我留下应付。师弟,护好师尊!”
背对着二人的背影,她拔出长剑,红衣发梢皆尽飘飞,落日余晖里,宛如不可逾越的山峦。
“来吧。”她冷笑道:“早就想收拾你们了。”
……
落仙山有着数百万里之遥,即便奔命,也需近二十日才能抵达。
跋涉到第十三日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林长辞面前。
彼时二人正陷于山谷魔修重围之中,数道飞羽从天而降,化箭将林长辞面前的魔修贯穿在地。林长辞抬头,见空中一只灵鹤仰头长唳,随后化为人身翩然落下。
鹤单膝跪倒在他面前:“尊主,请恕鹤来迟!”
青霜紧跟着斩下魔修头颅,血溅了一地,林长辞来不及擦拭,问:“你怎么来了?”
鹤掩护着二人突围,同时递出一张信纸,“收到若华师侄的消息,方知公子陷于如此险要的境地,急忙赶来。”
他语气里似有些埋怨:“公子怎的不唤我?”
重新飞上云端时,林长辞展信看了两眼,摇头道:“原是不须你们相随的。”
他内心暗叹,鹤与他不必同生共死,却极为忠义,若知晓他此番殉道,保不齐会像前世那般殉主。他有意瞒着,留其在山上教养林容澄,若华却好心办了坏事。
温淮道:“鹤师叔,师尊有我保护无需担心。若出了何事……我自当以命相陪。”
林长辞抿唇,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
类似的话不是没有听过,鹤不知话中深意,只道:“师侄的实力我自然相信,公子且先行一步,待我解决完这些人便去寻您。”
他虽不想刚和自家公子相认就分离,但魔修依旧在源源不断地涌来,仿佛巫真疯狂的反扑。
若放任他们逃出山谷,后果不堪设想。
林长辞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保重。”
失了两名同行者后,他在山脚终于遇到了最后一道阻碍。
第十七日,落仙山的剪影已遥遥可见。
四野空寂,风传涧响,炽烈的天穹下,看不清轮廓的黑气静静伏在地上。
它们和先前疯狂至臻的魔修不同,没有各自的躯壳,时而连缀成片,时而散布如星,每一道都带着极重的怨煞之气。
这才是巫真真正的埋伏,先以魔修阻碍他们的脚程,用人间惨状动摇道心,最后在山脚释放笑靥奴的怨魂。
笑靥奴比血尸还要难应付,速度极快,无影无踪,林长辞曾被伤过一次,此时面对海潮般的怨魂,恐难以毫发无伤地突破上山。
他心下一沉,忽听温淮道:“我拦住他们,师尊只管上山便是。”
虽这样说,他却迟迟没有放开林长辞的手。
二人之间静默片刻,温淮语气干涩,轻声问:“当真不能留下来吗?”
林长辞另一只手抬起,摸了摸他的头。跋涉多日,二人已行至此处,再多的语言像是徒劳,于是他轻轻唤了一声:“温淮。”
这一声好似约定好的诺言,手上的温热轻轻松开。
温淮深深吸气,句尾带了半分颤音:“弟子温淮,愿护师尊最后一程。”
他似是痛极,咬紧牙关,发出一两声呜咽般的声音,猛地转过身去,拔出了皎日。
……
剑停之时,再无另一人的动静。
他喘了几口气,松开剑,忽然跪倒在雪地里,以雪相拥,掩住了撕心裂肺的声音。
第122章 恶战(上)
山雪开始融化。
青年立于山顶之上,雪风猎猎,广袤无垠的天穹下,那一袭青衫是如此渺小,如一片飞叶。可正是这片飞叶,停住了漫天风雪。
林长辞缓缓睁开双眸,眸中是与天穹同样的灼烈。
他一动不动,似化成了一尊石像,静默吐纳间,灵力被看不见的手一丝一缕捋为细线,于身侧缠绕,裹挟,流动,密密地织成旋涡,在山巅重新掀起了狂风。
霜雪卷入风里,不等落下,已被灵力炼化为无根之水。
点点清露沾湿了林长辞的衣袂,落仙山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青霜出鞘,悬于风中,被雨濯洗了一遍又一遍,直至洗净剑上腥气,一如最初开刃的成色。雨虽温凉,它却丝毫不减锐气,剑芒几乎化为实质,看上一眼便会被其刺伤。
素白指节轻轻弹击剑身,换来一声清悠剑鸣。林长辞顺着剑身往下抚去,像在安抚多年的老友。
剑芒割开了掌心,他并不在意,将血涂满剑身,把剑柄贴在了心口。
咚,咚,咚——
心跳声混杂着另一个微小的跳动声,受了剑心血祭的青霜宛如活物,铮鸣一声连缀一声,直至化为龙吟,剑刃闪过游龙之影,青白色光华顷刻冲天而起!
迎着割面寒风,青年气息清正,一字一顿道:“在下神机宗林长辞,幸受天馈,得以再世。今天道漏缺,苍生有难,吾平生无寸功,无寸德,惟愿以身还之,填补天缺。”
神魂虚影浮现在他的身后,成百上千条魂丝垂下,像无数次玉镜台中所见的那样,凭空出现的火焰席卷了一切。
曾数次濒临破碎又勉强黏合的神魂在这一刻灼灼起舞,飞灰湮灭,一生心血化为乌有。
他强忍着痛楚,以神魂作为祭祀之礼,祈求诸天回应。
下一刻,天道风云色变。
灼红似火的天空暗了下来,隐有乌云酝酿,阴沉地遮蔽了山巅光亮。
“轰隆——”
天雷降下,霎时照得人间一片雪亮。
雷电顺魂丝而下,流入经脉,灌顶般的疼痛让林长辞额角起了青筋。他呼吸微乱,却一声不吭,手臂没有颤动分毫,任由破坏性的雷电横冲直撞,直至把一切破坏殆尽。
不知过了多久,他眼前黑晕成片,往前踉跄了一步,艰难站稳后,鼻端嗅到了浓浓的血腥味。
青衫上下早被鲜血浸满,全身上下无一块好肉。
阵阵灵雨也洗不去颜色,肺腑宛如吞了冰雪,林长辞吸气时,几乎感觉不到胸腔的存在,手指僵直,无法再屈伸。
他与天地同成一体,变成了山尖的雪,石上的冰。
饶是如此,青年仍未退缩,前跨一步,以嘶哑的声音高声呼唤:“天地将倾,魔修为祸世间,恳请诸神垂怜!”
风过山巅,雷声在云中怒吼。
林长辞咬紧牙关,再跨出一步,声音近乎崩裂:“请诸神垂怜苍生,诛灭邪祟,还天地以昼夜清明!”
神魂烧至尽头,几近凋零,青年已成了血人。
滚滚惊雷轰然大作,响彻天际。
“轰——!”
在他即将失去知觉前,肃杀号角声起,浓云层层叠叠地聚集,笼罩在落仙山上。
金光在云层中乍现,浓云变幻作浩荡之景,太华垂旒,黄河喷雪。
青年颤抖着抬头,红眸中,终于映出了漫天仙佛的影子。
……
山谷里。
鹤本以为杀掉那些魔修就能去寻他家公子,可他错得离谱。这些魔修不知谁在操纵,杀掉一波,总有另一波涌出来,源源不断,杀到最后,简直疲于应付。
他有种不妙的感应,公子那边一定出了什么事。
可愈是心急如焚,愈容易出错,羽箭没能照顾到的角落,一名魔修踩着山石腾空而起,以手中长戟刺向鹤。
鹤双眸几乎缩成一条竖线,变回原形将其打落,但长戟来势太急,不免翅膀洇血。
这一闪避,给了魔修更多的破绽。无穷无尽的魔气冲面而来,围了个水泄不通,眼里闪着嗜血的光芒,似要将他分食。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最前列的魔修被一道熟悉的青白剑光贯穿,更多剑光紧跟其后,如疾风骤雨,凡其所指,皆尽殒命。
公子!
仙鹤唳鸣一声,扶摇而上,振翅向主人飞去。云中之人对他微微颔首,却并不停留。
离得近些,鹤才看见林长辞的变化。
青年淡漠而威严,束带当风,仿佛身披银辉而来,满头青丝已化霜雪。
随着他转身,身后云中闪现出金光,巨大的虚影朝下方挽弓射箭,山间邪气顷刻溃不成军。鹤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的灵力波动,也探查不出面前的人究竟是何境界,不由心中大惊。
似乎从见到公子起,他就再未能再感知到公子的灵息。
认了主的灵骑不能感知主人灵息,仅有两种情况,一是双方相距太远;其二,便是主人已死,生息已无。
林长辞前世魂飞魄散时,鹤已经历一次,瞬间明白了什么。
仙鹤发出凄楚悲鸣,奋力追赶着主人的步伐。然而他追不上腾云,更追不上生死。
一步踏出,横跨山海。
青年所过之处,沿路金光倾泻而下,破去人间魔障,金光过后,是雨过般明净的长空。
太久没沐浴过如此澄澈的天光,地上战斗的修士与凡人们都呆住了。一直苦苦抗衡的敌人消失,他们下意识止了戈,面染黑灰,身上还带着大大小小的伤口,于狼烟中抬头望去。
谪仙般的青衣人掠过半空,脚下似有云雾,身后金光灿灿。
在他过后,天际浮云卷霭,明玉流光,柔和地抚慰血与火带来的伤痕。
不知是谁第一个失声哭了出来,有人一个激灵,大喊“天灾结束了!”,随后精疲力尽地跌坐下来,而更多的人濡湿了眼角,久久痛哭,庆幸着劫后的新生。
同样的场景在不止一处出现。
赤霞淡去,重分昼夜,魔障湮灭于云后的金光映照下,后来无论是谁,回忆起此情此景,都会称那位带来祥云的人为“神仙”。
林长辞记不清行过了多少个昼夜,又一次路过卧云山时,终于落在了青山之上。
向上界所借的神力损耗过半,但最需要他解决的那个人,还没有死。
那人或许知道死期将近,没等林长辞去寻,在卧云山前与他际会。
巫真对他的模样变化毫不意外,冷冷勾唇道:“你果然选择了这条路。”
林长辞并不与他多话,抬手一召,犹在落仙山的青霜出现在手心。
锋芒划破长空,直指面前人苍白的脖颈。
巫真侧身闪过,歪了歪头,嗤笑道:“修士,你如今的样子,倒显得比我更冷酷无情,不做魔修真是可惜了。”
他语气轻松,身形却微微绷紧,面对拥有半神之力的天生剑心,巫真足够重视。
“这将是你我的最后一战。”林长辞平静道。
巫真手持玉箫,意味深长道:“那可未必。”
话音未落,他身形如疾箭射出。
林长辞横剑格挡,灵诀正要爆发,忽然想起下方正是卧云山,心中一紧,千钧一发之际避过巫真诡谲的攻击,展开袖袍,将卧云山收了进去。
见此,附近赶来的修士们纷纷睁大了眼,这般瞬息移山填海之能,已非此界能达到的高度,莫非此人飞升在即?
怕遭二人争锋牵连,他们离得不算太近,还未认出半空中那名白发修士是何人时,忽听身边的若华尊者语带哽咽,冲着半空高喊:“师尊!”
半空中的交战愈发激烈。
即便在强弩之末,魔尊爆发出的全部底蕴依旧不可小觑。他诞生自战场,是最懂生死之斗的魔修,若非诸仙借力,林长辞恐真会与他战成平手甚至落入下风。
二人的身法已经无法用肉眼捕捉,灵气魔气纠缠一处,混混沌沌,或被青霜一刺,或遭玉箫一点,轰然炸开,爆发出强悍的冲击。
但再如何厉害,以各种残魂拼凑起来的人也无法抵抗半神之力,巫真吐出一口鲜血,按着心口冷嘲道:“……借命!”
收回玉箫,他擦去唇角血迹,哈哈大笑:“果然是借命,我借修士的命,你借天地的寿……你与我有何不同?不如握手言和,屠尽天下再联手飞升,如何?”
林长辞向来不信魔修的鬼话,巫真也只是随口一说,咳出残余的血,眯眼道:“看来你一定要死斗了。”
对面的白发青年不答,他驱动灵诀,青霜再斩,剑出惊鸿。与此同时,巫真的背后亦出现一道巨大的剑影。
两相对穿,巫真必死无疑。
这样的情况下,他竟咧嘴笑了。
下一刻,众人看到了惊人的一幕——魔尊竟不闪不避,向剑光迎了上去!
……
黑水镇。
昔年平和的小镇,此时已是一片废墟。
李寻仙呆呆地站在废墟里,已静立了一夜。
他赶路时,见天地重分昼夜,心知林师伯那边一定成功了,只是不知付出了何等代价,隐隐有些难过。
但远远看到黑水镇时,他才明白那份难过从何而来。
寒冬的风吹得人通体发凉,坍塌的木石之下,似有断指残骸,神识拂过,再无任何生息。他就那样愣愣地看着地上的血,头回体会到生死离他仅有咫尺。
天将明时,少年终于动了动,抬手摸了摸脸颊,似乎摸到一点冰凉。
李寻仙抬起头,神色恍惚而惶惑。
一线生机……到底是为谁而留的生机?他还记得兄长勤恳担货的模样,也记得嫂嫂留他吃饭的语气,镇上每一户和他说过话的叔伯姨婆,小弟小妹,他都记得他们的脸。
天道仁慈,为何不怜悯众生?为何非要将这线生机留给再平凡不过的他,而非芸芸众生?
半晌,他擦去脸上泪痕,取出一本藏蓝色书皮的册子。
少年垂眸摩挲着封面“天算”二字,喃喃道:“虽是给我,但我并不想要,莫如还于天地,也好过空度此生。”
火焰骤然从书册一角燃起,李寻仙把书册举过了头顶,看向远方。
他痴痴看了许久,忽然笑起来:“天缺……生机?焉知生机在谁?林师伯,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
青白剑光迭起,曾让修真界闻之变色的魔尊终于败落。
天命难违,巫真被一剑斩断了手臂,坠下半空。
“魔尊死了!”
“不愧是碧虚长老!终将恶贼斩于剑下!”
“我等快去接应长老!”
远处观战的修士中爆发出几声欢呼,也有人觉得不对劲:“巫真方才的行为无异于自杀,怎会死的这样轻易?”
“的确有疑点,魔尊狡诈,这番定然又是诈死,诸位小心!”
他们警觉地彼此提醒,持着武器,慢慢向尸体落点围靠过去。
若华一心只有天上满头白发的师尊,见巫真身死,立刻抢在其他人前往林长辞身边飞去。无人注意,若华尊者带在身边的徒弟没有跟上,她忽将眸子一闭,好似打了个盹。重新睁开时,眸中闪过一丝赤红。
半空中,林长辞也闭了闭眼,带着支撑不住的倦怠,青霜剑影亦开始变淡。
巫真的生死逃不过他的感知,最后一战结束,他想,是时候休息一会儿了。
于是他挥手放出卧云山,整个人飞了下来,放慢了步子,走进扫花庭中。
像寻常一样,他停住脚步,坐在庭中那株梨花树下,在听见若华的呼唤之前,微微阖上了眸子,打算就此一梦沉酣。
“师尊。”
有人抚上了他的衣角。
林长辞强迫自己抬起沉重的眼皮,一道再熟悉不过的灵力注入了空空荡荡的经脉,随之而来的,还有半分神魂。
他忽的清醒过来,抓住面前人的手,哑声道:“你在做什么!”
林容澄半跪在他身前,双眼通红,不顾他的制止,执意将神魂撕裂,再分享给他。
“容澄。”林长辞紧紧盯着他,严厉道:“你别犯傻,为师自有为师该去的地方,你若再这般,没人能给你补魂。”
“我愿这样做,弟子愿与师尊同生共死。”林容澄咬牙,竟反手抓住了他,红着眼睛,道:“师尊,我是温淮!”
第123章 恶战(下)
“……温淮?”林长辞重重地咳了几声,感觉嗓子里全是血。
他眯缝着眼睛仔细打量身前少年,又问:“温淮?”
“是。”林容澄无措地贴着他的手,凄声道:“我是温淮,也是林容澄,我都想起来了。”
他道:“师尊可还记得我昔年割舍的一魂?”
林长辞轻蹙眉毛,道:“自然记得,你七年前……”
他想到什么,蓦然止住了声音。
七年前,正是他在山中捡到林容澄的时候。
难怪——某些谜团在此时恍然展开——难怪林容澄魂魄有损却不可补全,原来他的魂魄尽数系于真身之上!
震惊与愕然短暂地占据了脑海,林长辞胸膛起伏了几下,因心绪激动,又咯出一口血,神情苦涩。
他对林容澄摆手,示意其不必再解释。
此刻,淌进经脉的灵力已他足够辨认出眼前人的身份。
原来,温淮割舍的一魂早到了他身边,怪他不察,从未想过眼前人的真身究竟是谁……甚至有意漠视温淮的挣扎。
在他不知情时,他们便已相伴度过了十余年。
青年闭了眸子,面容苍白,眼角似有泪痕。
手腕上的手紧了紧,林容澄抿唇一言不发,把眉心印在他的额头上。
林长辞再度感觉一丝丝神魂被渡了进来,面前人试图以魂换魂。殊不知,他的神魂已在落仙山燃尽,林容澄这样做,无异于空耗己身。
“停下。”林长辞微微挪开了头,沙哑道:“不管你是容澄也好,温淮也罢,为我补魂终归是无用功,停下罢……是为师负你。”
说着,他狠心将少年的手拨开。
少年眸中布满了红丝,不依不饶地扑上来,此时若华终于赶到了扫花庭,见林长辞白发垂肩,面色如纸,含泪扑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有些语无伦次,哽咽道:“师尊,你怎么……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样?”
或许在护送林长辞去落仙山时,她已有预感,却未想过,亲眼见到师尊的模样会比预想更糟。
梨花纷纷扬扬地落下,好似下了一场雪。
若华紧紧握住面前人微凉的手,泪眼朦胧地恳求他:“再等等,师尊!大师兄和师姐妹们很快就到,很快!还有温淮,温淮也会赶回来,您千万别睡!”
林长辞摸摸她的头发,轻轻道:“别难过,你们都过了让为师操心的年纪了。”
兴许是林容澄为他渡入的丝丝神魂有些效果,他叫若华这么一哭,倒比方才精神好些,摸着脑袋的手忽然一顿,问:“婉菁呢?”
若华擦了擦泪,道:“她在……她怎么在那儿?”
林长辞的指间捻着一丝魔气,顺着她所看方向感知了一下,神色凝重,重新握住了剑柄。
卧云山下,晴空悄无声息地地消弭在云后,天阴欲雪,身处神机宗内的修士们陆续赶到了巫真尸体殒命处。还有不少人赶上山,正要去拜会林长辞,冷不防一道阴影掠过头顶,他们抬头望去,叫道:“碧虚长老!”
“长老!您这是怎么了?”
密林里,修士们本在戒备,转头看见是他,诧异一瞬,纷纷让了路。
他们让开后,站在巫真破碎尸身旁的婉菁便格外醒目,她向林长辞僵硬地行了一礼,沉默得有些奇怪。
林长辞和她对视几息,和缓道:“婉菁,过来。”
婉菁退后半步,做出了诡异的动作。
她转过身,伸手似乎极力想探向尸体,另一只手却紧紧抓住了手腕,牙关紧咬,面上表情似笑非笑。
林长辞再唤:“婉菁。”
婉菁努力朝他走了几步,又很快退回去,表情紧绷,像在遏制着什么冲动。
其他修士察觉不对,悄悄往后退开了些。
片刻,与婉菁角力的人似乎放弃了,她顺利地垂下手,往林长辞的方向而去。
但快到林长辞身边时,她忽然脚步一转,扑回巫真尸身旁,极快地从中抓住了什么。
紧跟在林长辞身后的若华出声道:“婉菁!”
“别过来,师父。”
婉菁虽在僵持,声音依然很平静,以手中之物抵住了心口。
修士们定睛一看,却只是一支普通珠钗。
她温语威胁道:“你再往前一步,我就刺下去。”
修士们以为她在向若华示威,不想少女下一刻就变了脸色,冷笑道:“你大可试试。”
她顿了顿,又像在劝说自己:“听本尊的话不好么?除了本尊,谁还能保你安然离开,你我既然血脉相连,更应该帮助自己人。”
“自、己、人?”
婉菁嗤笑一声:“你能说出我娘亲的名字,记得她的样貌么?知晓你之死前,我住在哪间宫室,遭受何等冷遇么?哈,魔尊之女,不过是个好笑的名头!”
想起那些零零碎碎挖掘出来的记忆,她抵在心口的珠钗紧了几分。
“听话?”少女咬牙切齿地道:“对,于你而言,归海宫的每一个女人,每一个子嗣都只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物件,只要听话就好,不配费心,更不配拥有自己的名字。”
旋即,她表情变得阴冷,横眉道:“本尊倒是小瞧了你的野心。”
她继续往后退去,拉开了与其他人的距离,森森而笑:“要让你失望了,你费这么多口舌,莫不是以为能扭转乾坤?”
以巫真的境界,要夺舍一个金丹期的修士,抹去对方神魂,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抵在胸口的珠钗缓缓远离,婉菁似是抗争得极为吃力,额角沁出汗珠。
等到珠钗“哐当”一声落地时,她脸色狰狞了一瞬,喉咙里挤出难听的声音:“你做了什么?”
婉菁抬起另一只手,其他人这才发现,她藏了一柄剑,此刻剑身鲜血淋漓,魔气肆虐。
林长辞和若华对视一眼,若华按着剑,悄悄绕去了婉菁身后。
在少女断断续续自言自语时,其他人已明白了过来,暗道魔尊好生狡诈,这才一会儿的功夫,就已夺舍了若华尊者的徒弟,当下各个手持法器,随时准备迎战。
但巫真比他们更快一步。
眼见在婉菁身上没讨到好,他抬手,地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掀翻的尘土顷刻迷了修士们的眼睛,血尸在尘土后涌现。
“谁……!”
有修士忽然惊叫出声。
纤纤玉指凶悍地扣上他的脖颈,同时,青霜剑尖只差毫厘,堪堪停在他的鼻尖。
他后心沁出冷汗,下意识道:“救救我——碧虚长老,我不想变成魔修!”
巫真卡着他的脖子,对林长辞冷厉一笑,犬齿尖尖。
这般来看,婉菁的容貌和他还真有几分相似。
他紧盯着林长辞,身后好似长了眼睛,准确无误地截住偷袭的飞剑,故意把神机宗主掐着脖子往前晃晃:“你要救他,可以。用我身后那人来换,如何?”
他的身后,一击不中的林容澄飞身后退,暗恼自己真身不在此处。
林长辞冷冷道:“痴心妄想!”
巫真叹气,拍了拍身前人的脸,道:“很遗憾,碧虚长老不想救你。”
少女猛地撕咬下了修士脖颈上的血肉,宛如残暴不仁的野兽,眯着眼把生肉吞吃入腹。
血淋淋的场面让其他人一阵恶寒,修士翻起了白眼,双手掐住自己的脖子,嘶哑叫道:“救我……救……”
巫真这是要夺舍!
林长辞面色一凝,提剑再刺,夺舍最是不能受到打扰,但巫真宁愿生生受这一剑,也不愿停下来。毕竟修士挡在他身前,他用着婉菁的躯壳,二人都并非罪大恶极之辈。
他在赌,赌这一剑后,林长辞再难功德圆满。
剑尖近在咫尺,他后心传来一阵剧痛。
巫真眸中巨颤,不可置信地回头,发现自己神魂竟不知何时游离在外,而本该虚弱至极的少女喷出一口鲜血,疯狂地笑了起来。
她拔出珠钗,擦去唇边的血,咯咯笑道:“没想到?”
巫真望向自己的手,神魂手腕上被丝丝不属于自己的魔气禁锢在外,绵绵不绝,一旦缠上就难以挣脱,是无形的囚笼,隔绝了他再次夺舍的可能性。
他狠戾地抬手,一掌将婉菁拍飞出去。婉菁手中的剑没能挡住,断作两半,整个人像断了线的风筝落下,半空中被一人紧紧接住:“婉菁!”
若华抱着她摔在地上,随后一滚,迅速隐入密林之后。
巫真眸中溢出嗜血的杀意,森寒铺天盖地涌来,他抬眸,气息一寸寸开始暴涨:“既要找死,便一起死吧!”
黑雾把他层层包裹起来,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手已放在了一名修士的天灵盖上。
始料未及的速度让那名修士闪避不及,脑袋蓬然炸开,红白秽物飞溅出去。
众人心里一寒,看得直发怵,各自四散开来,生怕下场如那人一样。
林长辞神色肃然,命林容澄退回山中后,袖袍一挥,数道剑气悬于上空,巨大剑影再次出现在他的身后。
巫真亦燃烧起了神魂,实力短暂地跃上半神之阶,与林长辞持平。
二人在空中对碰,极致的白与黑飞旋倒转,好似一对阴阳鱼,方圆数百里的灵气皆被吸纳过来,形成了一道狂暴的灵力旋涡,修士们不得不施法定身,以免被卷入其中。
狂风乍起,天地变色,浓云重新遮蔽了天空,半空的飞鸟被折了翅膀,哀鸣着落入深渊。山林中的野兽也不断狂奔出来,在灵力所化的锋刃中无头乱窜,带着血气暴躁地撞上地界禁制,即便头破血流也不肯罢休,宛如末日之景。
神机宗主终于在此刻赶到,他抬手结出法印,大喝一声:“开!”
在地面震颤中,护山大阵轰然升起,数位长老跟随在他身后,纷纷往其中注入灵力,以免神机宗在混战中毁去。
处于旋涡中心的人更为艰难。
林长辞身形一滞,勉强将涌到喉头的血咽下,手臂与指尖渗出的血依然源源不断地涌出来,身体实在到了极限,青霜慢了一拍,被魔气穿肩而过。
巫真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受了几番重创,即使强行以神魂换取境界,也因没有躯壳,消耗速度堪称恐怖。
他双眼彻底变黑,像两道骇人的空洞,不偏不倚地冲入旋涡之中。
下一刻,无数道黑影出现在林长辞面前。
每一道黑影都带着刻毒怨煞之气,七窍流血,发出了巫真的声音:“有人要本尊留你一命,但是,本尊改变主意了。”
“你等贱如草芥,也妄图以道补天!”
黑气围绕着林长辞上下飞转,一层一层圈起来,如蚕茧细细密密地缠绕,青霜竟斩不断这些细韧的“蚕丝”,林长辞被裹着坠入了旋涡中心,没入窒闷之中。
灵力已被旋涡压制到极致,只需打乱一丝,便会摧毁方圆百里的所有。
忽然有雨落了下来。
飘飘绵绵,几乎听不见声音,但正是这样一场悄无声息的雨,把杀意、剑气与天地都深深浇透,散去了血水的腥膻,也浇熄了一点即炸的灵气旋涡。
它默默地下了许久,直到狂风缓缓停止,云开雾散,天边再度出现金光。
修士们定睛一看,云中似有人提摄金光,御剑而来。
待离近了,才看出那是名十分眼熟的修士,一身黑袍,高扎马尾,容貌凌厉而冰冷。
等不及到卧云山边,他就把剑一弃,飞身而下,接住了从漩涡中脱身的人。
“师尊!”
温淮放声喊道。
林长辞跌落在他的怀中,甚至没有力气说话,一开口,血便从喉头悉数涌了出来。
心脏重的要命,一声低过一声,他眼中白茫茫一片,感觉有人抱紧了自己,像是有水漫进了衣襟。
“是温淮吗?”林长辞费劲地伸出手指,抬手拭去,声音微不可闻:“别哭。”
他以为自己发出了声音,温淮却只见他嘴唇动了动,昔日漂亮的红眸暗淡至极,眼神涣散。
温淮怕一开口,便叫师尊听见哭声,于是低下头去,脸上带着泪深深埋入冰冷的掌心。
“是我,师尊。”他颤着嗓子,低低道:“我回来了。”
金光映照着苍白濒死的面容,林长辞几乎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仿佛久行的旅人终于能够停下歇息,他精疲力尽地闭上眼,靠在温淮的臂弯里,慢慢睡着了。
数片梨花瓣从遥远的山上飞下来,白花飞舞,宛如漫天纷扬的纸钱。
他曾见过满山春色,兰舞芳姱,如今只得一树梨白相伴。
角落里响起了低泣,好不容易赶回来的徐凤箫等人几乎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师尊又一次离他们而去了。杨月水几次上前,却又停住脚步,无措地站在原地,怔怔流着眼泪。
神机宗主也立在不远处,好不容易保下神机宗,本该高兴,但没有一个人能提起心情。
“丹霄君……节哀。”
有修士忍不住开口宽慰。
温淮越是安静,他们就越是害怕,到底怕什么,也说不清楚。
死一般的寂静里,灵气再度流动起来,悄悄在温淮怀中之人的身侧聚集,金光逐渐灿烂,把青年的面容映得柔和温存,宛如神佛垂目。
天地之气的改变瞒不过修士,温淮隐隐察觉到什么,握紧了怀中人冰凉的手,看向云端金光。
他以衣袖拭尽眼泪,轻轻在林长辞眉心印上一吻,像是告别。
众人皆是一惊,便见温淮抱着人起了身,缓缓走向金光所引之处。
怀中人越来越轻,是再也留不住的幻梦。
他红着不再流泪的眼,轻轻放开了手:“我愿护师尊……登仙。”
一字一句,重如千钧。
第124章 知君
令人生惧的灵压消失,手边忽然冰冰凉凉的,树叶被打得滴答作响。
下雨了么?婉菁努力去听另一边的动静,但什么也没有听见。
还是等师父回来罢。
她捂着嘴低低咳嗽了几声,听到沙沙的脚步声传来,立刻警觉问:“谁?”
来人轻轻喊:“师妹。”
大约是密林深处,天色黑得要命,她什么也没看见,疑惑地问:“师兄?你不是去黑水镇了么?怎会在此?”
“我来助林师伯,顺带布个雨。”李寻仙在她头顶撑了柄伞,遮住树叶淌下的雨,“伤得重么?”
婉菁摇摇头,他又问:“你的道心……”
“碎了。”她轻轻说。
半晌,李寻仙像是弯下了腰,宽慰道:“无妨,和若华师叔回去后好好养伤,人还活着,便是好事。”
婉菁察觉到他的语气不同寻常,奇怪道:“你不回去吗?”
“我要走了,雨停了就走。”他把伞放在婉菁身边,轻轻笑了一声:“我陪你等雨停吧。”
天地间这一场雨绵绵不绝,如丝如缕,清冷木香压过淡淡的血气,将万物濯洗干净。
婉菁还是看不见他,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忍着内伤,扶住树干慢慢站了起来,问:“外面现在是何情况?”
“外面已经结束,林师伯胜了。”他语气松快:“你是没见着魔尊那架势,满盘皆输,十分地不甘心,嚷嚷着要杀人,还要夺林师伯的舍,一掌就被打散了。”
婉菁默默地听着,手指摩挲着珠钗,不知在想什么。
少年拿出手巾,为她擦去手上的雨水。等了一会儿,见雨势渐收,他温和道:“我走啦。”
一只手摸了摸婉菁的头,温暖萦绕在身侧,伤口的疼被压了下去。
“师兄!”她想叫住李寻仙。
可除了风过密林,再无其他声音。
她拨开枝叶,往外张望,忽有人从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婉菁回头一看,白衣青年立于幽暗之中,对她笑了笑:“小姑娘,借你的幻境一用。”
……
周身摇摇晃晃,小舟上,林长辞豁然睁眼。
摇桨的人见他醒来,轻笑道:“师兄醒了?这一觉黄粱可是做了什么好梦?”
林长辞蹙眉,头无端端有些疼,道:“梦?这是在何处?”
他微微撑起身子,鼻端闻见了淡淡莲香,飞鸟掠过,水波声荡开四野,远处蝉鸣惹人心烦。
白西棠给他递来一杯清茶,道:“师兄近日未曾歇息好?来,先醒醒神。”
林长辞接过茶,脑海中的记忆有些模糊,遂道:“兴许是未休息好罢。”
小舟穿行在莲花丛中,水面泛着粼粼金光,穿过廊桥下,此情此景,似有一番眼熟。
白西棠拨了拨宽厚的花瓣,道:“近来天热,难免心绪浮躁,正巧我院中摘了好些莲蓬,回去请师兄喝一碗莲子粥,再以莲叶入茶,清心顺气,若师兄吃着觉得好,我给师父也送些去。”
“不必。”林长辞闻着茶香,感官清明些许,便道:“我不日便要下山……”
他突然停了一下,眸底满是疑惑。
他下山做什么?
白西棠十分自然地接过了话茬,道:“知晓师兄要去除妖,但到底身体要紧,不如这样,我今夜去师兄房中,助你梳理灵气?”
林长辞下意识拒绝了:“梳理之事,自有温淮来做,你无需操心。”
说完这句,他眉毛一皱,细思“温淮”这个名字从何而来。他认识此人么?方才那样熟稔地说出了口,可脑海却全然寻不到踪迹。
脑海又开始疼了起来,拼命想提醒他什么,他无意识叩击船舷,记忆如刀,片片翻搅着血肉。
白西棠面色微微一变,复而恢复了从容,道:“客气作甚?你我师兄弟,原是应当的。”
说着,他重新拾起船桨,往岸边划了划:“既然师兄身体不适,便早些回去吧,只怕师父等急了,又要害你挨骂。”
林长辞随他起身,手下意识按向腰间,问:“青霜呢?”
他向来剑不离身,尤其是从温淮那里拿回青霜后,再未令它束之高阁。
不过,为何又是温淮?他怎会把本命灵剑交予另一人保管?
林长辞为这个想法怔了怔,白西棠已把船靠在了岸边,回首轻声问:“师兄?”
“师弟,我问你。”林长辞蹙眉不解道:“我……有无道侣?”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道侣这种事,难道不是自己最清楚么?
这二字像触及了禁忌,白西棠的笑意消失了。
他提起下摆上了岸,淡淡道:“师兄的道侣不是我么?”
他冲林长辞伸手:“上来。”
林长辞站在原地没动,脸色慢慢沉了下去。
电光火石之间,脑海里翻搅的疼痛终于替他撕开了伪装的表象,此处哪里是什么放舟游湖的去处,分明是幻境。
青年立在船头,冷冷道:“白西棠,你用了什么办法强留我?”
岸上的人面色似明似暗,叹道:“师兄,你睡迷糊了。”
风起莲湖,送来阵阵清香,暑热湿黏地贴在衣衫上,一呼一吸,一动一静,全都真实无比。
“什么都别想,到我身边来。”白西棠语带安抚,“今夜有雨,我们早些回山上去。”
随着他的声音,眼皮止不住地往下落,林长辞咬了咬舌尖,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他一拍船舷,激起水波炸开,摇晃的荷花荷叶层层伏倒。
林长辞踏着水波飞上了岸,神色沉重,直接戳破了他:“西棠,不要一错再错,生死之事无法悖逆,放手吧。”
“生死……你也知是生死?”白西棠不笑了,一双含情目冷厉地看向林长辞,恨声道:“你连一句告别的话也不肯给我,就这么恨我?”
林长辞抿唇,眉头皱得越地发紧:“我倒要问问,那十几日你在何处?”
身为修士,不说恪守门规,庇护凡人,连抗衡魔修也不见他的人影。
白西棠吐词十分淡漠:“自然是为师兄奔走去了。”
“好个奔走。”林长辞几乎要被他气笑:“你所谓的奔走,便是对祸乱之源不闻不问,为一己私心,留下一具尸体。”
“尸体又如何?”
白西棠眸色阴沉,抚掌而笑:“师兄啊师兄,你以为我是第一次见你的尸体吗?告诉你吧,我早看过了!就在断魂塔下。”
林长辞眼瞳骤然缩,一字一顿地反问:“断魂塔下?”
他猛地上前,抓住白西棠的衣襟,问:“白西棠,你在说什么?”
白西棠被带得往前一步,依然在笑,死死地盯着他,吐出诛心之语:“你还不知道?黄易安背后的人,是我。巫真背后的人,也是我。”
他把最后三个字说得又轻又缓,好似情人间的低语:“只差一点点,我就能将你的尸身带回去了。可惜你性子刚烈,魂飞魄散,连个念想也没给我留下。师兄,你知道我这些年怎么过的么?”
他强硬地按住身前人的肩膀,面色扭曲:“和你重逢的那天夜里,我就在想,活人也好,躯壳也罢,都合该是我的。”
林长辞内心掀起滔天巨浪,愕然道:“……你疯了。”
若说黄易安等人为流言令他冤死,他尚能因其抵命而释怀,但巫真不同。他重新出世,祸害的是苍生。
他情愿白西棠是在说疯话,可在摇金渡后山,那些死不瞑目的尸体与莫名出现的魔气无法搪塞——白西棠说的,哪怕只有一丝可能,也是真的。
“疯?”对面的人大笑起来,神色几近癫狂:“你若肯好好待在我给你构筑的这方天地里,我又为何要疯!我才不管天下如何,这里有什么不好?不必管任何事、不必操任何心,只要永远陪着我就好了,为什么……这样的世外桃源,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留下来!”
林长辞深深吸了口气,克制住怒气,道:“白西棠,你认清楚,这不是什么世外桃源,只是你打造的笼子罢了。即使你我闭塞耳目,屏蔽感知,莫非外界的一切就成了心外之物?总有一日,幻境会崩塌,到那时,你又该如何面对我早化飞灰的事实?”
白西棠笑得很难看:“林长辞,我陪了你几百年。”
他咬着牙,声音有了几分哽咽:“凡人一生不过须臾,六七十余年,一眨眼便过了。按俗世来算,我与你几乎已经同路了几辈子,饶是如此,你却从不肯多看一眼我的心意。”
“我和温淮,都不过是追逐着你目光的凡人而已。总要我以恶语相逼,甚至赌上性命,才能多分得些你的目光。”
“师兄,你知道吗?”他掩面长长地叹息一声,拔出了雨丝剑:“你真的很绝情。”
昔年同门情谊,终是走到了刀剑相向这一步,再无挽回的可能。
林长辞涩然良久,摆出了应战的架势。
青霜不在身边,但他一伸手,好似握住了无形之剑,低声道:“西棠,你走错了路。”
剑指蕴着灵力擦过看不见的剑身,一寸寸唤醒了剑意,剑罡起,锋芒利,是独属于天生剑心的压迫感。
“但是,我会带你回到正道。”
林长辞盯着对面的人,红眸满是认真:“出师这些年,是时候让师兄看看你的真本事了。”
不知道这句话刺激到了哪里,白西棠冷色更甚,发狠地与他战在一处,杀意凶悍,快到极致的雨丝剑宛如雷光,很快将林长辞浑身划满了血痕。
但林长辞不避不闪,并未因对面是同门师弟而放水。
他带着无数次生死间的战斗经验,以无形作有形,剑意节节攀升。
青白剑气无声融入了暴雨之中,更疾更密,令雨丝也出现了稍许中断,生生逼至雨停。
三百余个回合过去,白西棠跪倒在地,小腹不知何时被剑气贯穿。
这就是死的感觉么?
他唇角流出血,艰难地抬头,含泪看向剑气的主人。
但暴烈的剑气已搅碎内脏,他实在看不清眼前人,只能看见茫茫白雾,张开嘴,用唇形慢慢道:师、兄。
他被接住了,如愿躺进最亲近的人怀里。
青霜抵在胸口,隔着薄薄衣物,只需轻轻用力便能刺入心脏。
师兄轻声喊他的名字,嗓音疲惫而温柔。
“西棠,闭眼。”
“不怕。”
岁月倏忽远去,好像忽然回到了那些被山鬼魑魅惊吓的晚上,师兄拍着他的肩膀,耐心哄他睡觉。
眼前被沾血的手心挡住,下一刻,光亮尽数湮灭。
……
人间再度恢复青山隐隐,绿水悠悠的景象,已是百余年后。
说起百年前的那次天地浩劫,已成为祖辈的高寿老人们仍心有余悸,向子孙们感叹,若无修真界的碧虚长老以身殉天,天地恐还要动荡许久。
百年来,魔修因魔尊的死而销声匿迹,修真界元气大伤。
凡人却迅速从浩劫中缓了过来,生息繁衍,重现太平盛景。
平城是第一座为碧虚长老立庙的城池,庙成当年,整座城风调雨顺,是大丰年。自此起,附近的城池也纷纷效仿。
尤其知晓那日驾驭祥云,身披金光的修士正是林长辞后,碧虚庙中香火鼎盛,善男信女络绎不绝,一直延续到了如今。
还有不少虔诚信者拜到了神机宗面前,虔诚请求上卧云山为碧虚长老祈福诵经。
以徐凤箫为首的门徒并未答应。
自林长辞去后,卧云山封山百年,闭门谢客,无人知晓山中如今是何模样。
又是一年春,庭中树开了满树的梨花。
无数的小花沉甸甸压着枝头,枝叶微垂,摆荡春风。花瓣流转着似有若无的金光,仔细一看,竟有丝丝金线自花心蔓延,似有仙人点化。
树根旁,埋着一座小小的衣冠冢。
它面前没有立下任何碑文,却曾无数次迎来拜访与告别。
有人于出师前夜,特来求师尊庇佑,指引道心;有人带来了新的面孔,告诉师尊,此乃预备携手一生的道侣,祈求师尊祝福;还有人前来辞别,准备下山离宗。
“师伯明鉴,弟子季山,已研读完师兄所留典籍书册,今当下山历练,匡扶吾道。然师兄未归,不知当向何人禀告,特来与师伯告辞。”
说完,芝兰玉树的少年跪地,对着衣冠冢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当日离宗而去。
除了过客,也有人一直守在冢边,一年又一年。
他原是山上最不好惹的一人,如今沉默寡言,时常抱着剑坐在冢边,一坐便是一整日。
偶尔,他会打一壶好酒,却并不入口,悉数洒在冢前,闻着酒香,独自对衣冠冢絮絮叨叨地说话,若有花瓣落在肩头,便止住话头,似怕惊扰了故人。
“下月便是师尊生辰,师姐唤我去参谋,今夜恐不能来陪师尊了。”
温淮半跪着,耐心地为衣冠冢拔去细小杂草,声音平淡温和:“我会早些回来,若有好酒,也给师尊带回来。”
花瓣飘落,飞到他的指尖、膝头,片片落在冢上,他默默地看了一会,又道:“当年师尊曾问我,想要如何的生辰礼,如今我亦想问师尊,只是不知,师尊肯答否。”
衣冠冢无言,隔着薄薄泥土,隔着冰凉的触感,生与死的距离总在此时无比接近。
他闭上眼,久久地不再说话。
日头缓缓向下沉去,眼看到了与若华等人约定的时刻,温淮睁眼,长长吐出一口气,忽然怔住了。
他的面前多了一抹青色衣袂。
衣袂的质感是如此熟悉,熟悉到他只要一伸手,就能重温遥不可及的幻影。
他呆呆地看着,不敢眨眼,生怕一闭,那抹青色便散去了。
“温淮。”
面前人在温柔唤他,身影低下来,浅淡的气息将他包裹,拥入怀中,银发垂落,洒在他的肩头。
“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