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劫车
放假绝对是学生时代最令人期待的事情之一。
聂清舟步入社会成为卑微社畜后, 每每看着自己寥寥无几的可怜假期,都会怀念在学校时漫长的寒暑假。那时候他常常想如果社畜一年里能有这样两段长假,工作应该会变得开心很多吧。
但事实上工作后不仅没有这样的长假, 在为数不多的假期里, 他的手机还常常催命符似的响起,被揪到公司加班。
“这么多人拼命地读书,最后毕业出来996, 我们这么努力难道是为了过这种日子么?”聂清舟喃喃地说。
张宇坤骑着自行车靠近聂清舟, 说:“舟哥你说什么?什么996?”
聂清舟看了张宇坤一眼,怜爱地说:“你们现在还不知道这个词的含义,真是幸福啊。”
说罢他就快骑自行车赶到了前面,留张宇坤在后面嚷嚷着:“舟哥,你说啥啊舟哥!”
此刻赖宁正驾驶着他那辆电动三轮车,在虞平拥挤的非机动车道上前进。聂清舟、张宇坤和夏仪三个人骑着自行车,仿佛护法一般在他的前后同行。
赖宁穿了件黄色的长羽绒服,聂清舟穿着黑色的短棉袄围着灰色的围巾, 张宇坤穿着夸张的宝蓝色短羽绒服, 而夏仪穿得最少, 只穿着一件驼色的呢子衣服,戴着灰色的毛绒护耳。
这支五颜六色的队伍颇壮观, 张宇坤时不时还冲前面慢吞吞走路的奶奶,手拉手的小情侣, 骑电动车的大妈的人喊两嗓子——麻烦让让啊!
聂清舟和夏仪一考完期末就跟夏奶奶提了他们的计划, 并成功说服了奶奶, 获得了一笔启动资金。于是放假第三天, 他们就按计划踏上了进货之旅, 奶奶因为今早头犯晕没能一起来, 他们就像出笼的鸟儿,特别是张宇坤和赖宁,仿佛是担了填海重任的精卫似的,干活儿特别卖力。
他们一行四人一到批发市场,张宇坤就带头在各个铺面前穿行,很快找到了他家餐馆平常进货的那家店。张宇坤爸妈一早跟店老板打过招呼,店老板看到张宇坤也很热情,腆着个啤酒肚笑得弥勒佛似的,问他们要进什么货进多少。
张宇坤倒先卖起了关子,一指聂清舟:“这我堂哥,家里开超市的,之前都在马师傅那里进货,谁知道马师傅今年不做了。我堂哥家过年要上货走量的,我爸妈推荐的这里,王叔叔你看你能给到什么价格吧。”
“哎呦,你爸妈那批货是提前一个月订的,现在可没有这个价格了。”王老板指着货架上那红红绿绿包装的香烟和酒,对张宇坤说:“年关到了,大家都需要烟酒。”
“哎呦是需求量大,但说实在的,这场子里卖烟酒的也多得很啊!”
“你看别人价格低的,那是真假混卖,不然能那么便宜?”
“假的能逃得过我的眼睛?王叔叔你还不知道我……”
张宇坤睁着眼就说瞎话,拉着王老板你一言我一句砍价砍得你来我往,火星四溅,聂清舟简直插不上话,心里直呼佩服。
中间张宇坤和王老板不知道是真谈崩还是假谈崩,张宇坤拉着聂清舟就走,绕了一圈又去各个店里砍了一轮价,又杀回到王老板这里谈。
最后以张宇坤爸妈一个月前的采购价同样的价格成交,张宇坤喜滋滋地招呼赖宁来,三个男生不让夏仪沾手,把一箱箱烟酒给抱到了三轮车上码好,盖上布再用皮绳捆在车上。
张宇坤在吸了吸冻红的鼻子,拍拍装好的货,得意道:“怎么样,兄弟我厉害吧?”
他难得得到了在场所有人包括夏仪的赞同,聂清舟由衷地说:“将来生意做大可别忘了我啊,张老板!”
张宇坤明显很受用,接着表示骑了这么久的车好不容易来一趟虞平市区,不能就这么回去了。赖宁立刻响应,拿出自己期末得到的奖金,说要请吃炸串。
于是一行四人又直奔虞平的美食一条街,吃串串去了。
即便不是饭点美食一条街仍然人来人往,人流只比夜市逊色一点点。寒冷的冬日里,白花花的蒸汽从各个小摊子上升起来,伴随着令人垂涎三尺的香味。金黄的油翻滚着,铁板上传来滋啦滋啦的炸裂声,色泽鲜亮的串串就从中诞生。赖宁坐在电动三轮上不能离开,就大喊自己要吃什么,聂清舟、夏仪和张宇坤推着自行车,在旁边帮他买。张宇坤指着架子上的东西:“年糕、里脊、鱿鱼、培根卷、韭菜给我各来四串。”
“韭菜算了,她不喜欢,换成素□□。”聂清舟指指夏仪。
张宇坤嘿嘿一笑,贼贼地说:“好嘞好嘞。”
夏仪抬起头看向聂清舟,灰色的护耳好像毛茸茸的猫耳朵,她说:“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韭菜?”
聂清舟心说是你十年之后的一个粉丝告诉我的,这大实话我能说吗?
“啊……奶奶告诉我的。”他找了个理由。
夏仪淡淡地说:“奶奶也不知道。”
“……”
聂清舟惊讶地反问道:“啊?奶奶怎么会不知道?那她做菜放韭菜你怎么办?”
“就正常吃。”
聂清舟揉揉眉心,颇为无奈。
“你是怎么知道的?”夏仪的眼睛盯着他不放,上次去夜市,聂清舟也没有点韭菜。
聂清舟面带微笑,在脑子里迅速寻找托辞。正在此时旁边传来一声赖宁的呐喊,三个人转头看去,只见赖宁跌坐在地,一个戴着头盔的男人夺走他们满载货物的电动三轮车,疾驰而去,路过人的人吓得纷纷避让。
“那个犊子突然把我推下来,他抢我的车!抓小偷啊!”赖宁从地上爬起来追着大喊道。
夏仪和聂清舟立刻骑上自行车,一蹬踏板一溜烟地追去了,张宇坤着急忙慌地跟老板说不要了不要了。再一回头,夏仪和聂清舟都转过弯去不见了踪影。
赖宁跑了几步撑着膝盖喘气,欲哭无泪道:“完了完了,车要是丢了,我妈得打死我!”
赖宁之所以能骑电动三轮车和骑自行车的其他人同行,就是因为他家这个电动三轮车上了点岁数——开不快了。
偷车的人也没想到这一点,他拼命地往前转把手,但怎么加速都加不上去,急得差点撞墙,七拐八拐后,被骑车骑得风驰电掣的夏仪和聂清舟堵在了一个巷子里。
聂清舟从车上跳下来,心脏砰砰直跳,心想他这辈子第一次飙车居然是飚自行车,那些健身房里蹬动感单车的都不能比他刚刚骑得更快。
夏仪更干脆,一下车就几步跑过去。她一把攥住小偷的胳膊把他生生从车上拽下来,折过他的手臂背在他身后,再在他小腿肚上狠狠补了一脚。小偷嗷了一嗓子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嘴里说着“哎呦哎呦”,头盔都掉了。
一套标准的格斗技,要是张宇坤在肯定要一蹦三尺高,大喊打得好。
聂清舟检查了一下车和货,然后拍拍夏仪的肩膀,替她按住了小偷的胳膊:“东西都没事,报警吧。”
夏仪起身拿出手机翻开盖子,正在摁按键的时候突然传来铁棍敲墙的声音。聂清舟和夏仪抬头看去,阳光里一群拿着木棍铁棍,神情乖戾的年轻人堵在了巷子口,影子长长地投到他们身上。
聂清舟皱起眉头。
他们这是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了?
在他们对峙的瞬间,被聂清舟压制的小偷突然暴起打掉了夏仪的手机,手机划出一条高高的抛物线落在那群年轻人面前。这小偷刚往前跑了两步,就被聂清舟从后面勒住脖子,再次放倒在地上。
聂清舟死死压着他,目光却放在对面那些人身上。
“不想挨打的话就松手,把车留下赶紧给我滚!”巷子口带头的男人弯腰把夏仪的手机捡起来揣进兜里。他看样子二十出头,穿着件灰色米其林似的羽绒服,头发乱蓬蓬的,下巴示意他们身后的电动三轮车。
这群人看起来是一伙儿的。
夏仪的目光冷下来,面前一共七个人,加上聂清舟压着的这个一共八个。如果是赤手空拳倒还好,但是他们现在手上有武器。她扫视了一遍这个巷子,在左前方的墙角边发现了一个空酒瓶子。
玻璃的。
她弯下腰去想要拿那个酒瓶,就在她行动的瞬间,聂清舟突然也向同一个方向伸手。他压着那个小偷,身体离地面更近,比她先一步拿到了酒瓶。似乎因为过于急迫,他拿起来的时候酒瓶正好扫到前面的铁架子——哗啦一声,酒瓶肚碎了。
巷口那些人立刻警觉起来,嚷道:“你要干什么!你个小兔崽子耍什么横啊?”
聂清舟似乎也愣了一下,他看着这个龇牙咧嘴的酒瓶子,脑子里闪过无数熟悉的干架画面,拿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他短暂地闭了一下眼睛,吸了一口气然后再睁开。下一秒聂清舟一把揪住那个小偷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挥着酒瓶将尖锐的玻璃指向小偷的头。
“想要留下我的车和货?你们来啊。我先废了他,后面谁上来我就废了谁,看你们先打死我,还是我先打死你们。”
聂清舟仿佛瞬间换了个人似的,他看起来暴躁笑得也邪气,话一个字一个字从嘴里蹦出来,一切做得自然又熟练,好像这就是他的日常生活。让人很难不相信,他真的会干出这种事情。
他压着的那个小偷首先慌起来,一边扑腾一边喊:“大哥!大哥!他们可能打了!他们干得出来,救我啊大哥!”
那群堵在巷子口的小青年也露出了犹豫的表情,他们拿棍子多半也是吓唬人的,真搞伤了成本就太高了,遇见这种愣头青,搞不好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们窃窃私语了一会儿,带头的啐了一口,说:“行,算你小子狠,你们走吧。”
聂清舟指着带头人的口袋:“把手机还给我。”
那人就急了:“哎你小子,你可不要得寸进尺!”
聂清舟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电话卡拔了再摁下恢复出厂设置,然后冲他们摇了摇黑屏的手机:“我的手机比她的更值钱,我把我的手机给你们,你们把她的手机留下。”
夏仪皱皱眉,她说:“聂清舟,你干什么?”
聂清舟没回答她,下一秒就把手机放在地上,用力一推滑到对面人脚下。
对面的小青年捡起来一看,确实比夏仪那个手机值钱,他看了一眼这凶神恶煞的男生,就从口袋里掏出夏仪的翻盖手机扔回去,被夏仪稳稳接住。
“行,还你们了。”
当张宇坤和赖宁终于赶到的时候。聂清舟和夏仪正在街边,他们俩的自行车靠墙停着,聂清舟靠在电动三轮车边缘,夏仪站在他面前,低头拿着一瓶矿泉水给他冲手。他的手背上有几道口子,正往外流着血。
张宇坤大喊一声:“舟哥!舟哥!你怎么了!”
聂清舟转头看到他们,笑着说:“没什么,溅到碎玻璃了,我这个人可能天生跟玻璃有仇。”
赖宁跑过来先仔细看了看车,再望向聂清舟的手,悲戚地扶着他的肩膀说:“舟哥!我们来晚了!”
聂清舟哭笑不得:“……咱能不能不要像奔丧似的?”
张宇坤围着聂清舟左看右看:“舟哥,这伤口这么深吗,你都疼得发抖了!”
聂清舟沉默了一下,点点头正经道:“确实。”
夏仪抬起眼眸看了他一眼,她把矿泉水瓶盖子盖好,然后拿出刚刚买的创可贴,在他的手背上一个一个细致地贴好。他的手被水冲过,冰冷泛白,而且确实在颤抖。
其实从那些人退去之后,他就开始发抖了。
第32章 、保护
这一趟旅途虽然波澜起伏好在有惊无险, 他们还是顺利地把东西运回了常川,搬进了夏家杂货里,赖宁的宝贝电动三轮车也没有什么损伤。
这么看来, 这次受伤的就只有聂清舟的手, 以及他的手机。
聂清舟晚上煮泡面的时候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决定过年找个寺庙拜拜再烧柱香。
他刚刚吃完热乎的泡面,戴着橡胶手套洗好碗, 就听见房门被敲响了。他脱了手套走到客厅打开门, 楼梯间的灯亮得很勉强,要坏不坏的样子,夏仪站在昏暗的灯光里,她穿着灰色毛衣和棕色的毛线开衫,和很久之前给他姑姑药那天一样,像一只毛茸茸的小棕熊。
夏仪看着聂清舟身上违和的碎花围裙,莫名想到了狼外婆。她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怎么没下来吃晚饭?”
聂清舟瞥一眼楼下,靠近她压低声音说:“奶奶看到我手上的伤肯定要问, 我不想跟她说这件事。伤不碍事, 我已经吃过了。”
夏奶奶是个喜欢操心的人, 三分的事情能激起十分的担忧,为了她脆弱的心血管着想, 进货路上发生的事情他和夏仪都默契地选择了隐瞒。
夏仪看了一眼他受伤的手,说:“家里有药吗?”
聂清舟点点头:“上次我买了……”
他的目光下移看到她手里拎着的塑料袋, 沉默了一刻, 说:“你进来吧, 正好我有话跟你说。”
夏仪似乎不怎么怕冷, 寒冬腊月的天气里穿的衣服也很少, 她刚在沙发上坐下聂清舟就翻出了空调遥控器, 打开了客厅那个他从来不舍得用的空调。
空调咯吱作响地启动了,夏仪看了一眼笨拙工作的空调,转头对聂清舟说:“我不冷。”
“我冷行不?”聂清舟一边关各个房间的门一边说。
“那你刚刚为什么不开?”
“……唉你突然这么聪明干嘛?”
聂清舟关上最后一扇门,倒了一热杯水给夏仪,然后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夏仪从塑料袋里拿出碘酒纱布和药粉,自然地握住聂清舟的手,拉到自己面前。
“不用,一会儿我自己来就行。”聂清舟试图挣脱。
夏仪看了他一眼,她并没有理睬他的拒绝,低眸揭开下午贴的创可贴们,重新给伤口消毒上药。
聂清舟心里觉得这个情形好像不太严肃,他明明是打算郑重地跟夏仪谈一谈的。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把另一只胳膊放在膝盖上撑着身体,微微沉下后背思索了一阵,才开口道:“我问你,今天如果不是我拿走了那个酒瓶,你是不是就打算捡那个酒瓶,做和我同样的事情?”
夏仪正准备蘸碘酒的棉签在空中顿了一下,她抬眼看向聂清舟。
“是,你怎么知道?”
“你还是,是什么是?你一个才十六岁的女孩,干嘛做这么危险的事情?那碎酒瓶那么锋利,要是你受伤怎么办?”
聂清舟越说越生气,眉头紧紧地皱起来,道:“他们那么多人,手里都还拿着武器,要是他们真的过来跟我们打呢?我们打得过吗?我这次也就是……嘶……疼……被架在那里了,只好赌一把。下次遇到这种敌强我弱的情况,他们要什么就给他们……嘶……只要人没事,钱可以再赚,车可以再买,小卖部的生意我们也可以再想办法,没有什么比你的安全更要紧。”
他很少这么严肃地跟夏仪说话。
空调吱呀吱呀地响着,传来呼呼的风声,房间里逐渐温暖起来,夏仪的脸也跟着染上几分温暖的血色。
她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安静片刻然后说:“可一直都是敌强我弱。一次被欺负,就会有下一次,一次屈服,就会永远屈服。”
她并非在抱怨,语气也并不委屈,如果面前的人不是聂清舟,她甚至不会说出这句话。
对夏仪来说,在很多年里绝大多数事情,绝大多数时刻都是敌强我弱。这个家没有父母撑腰,夏奶奶上了岁数身体不好,夏延年纪还小,腿脚又有问题。
她是这个家里最不能屈服,最不能退缩的人。
聂清舟怔了怔,眼里的严肃退下去被心疼所取代,甚至这次夏仪拿碘酒往伤口上涂的时候,他都没想起来躲。
“不会一直敌强我弱的,我在你这边,我是你的战友,不要总想着自己一个人冒险。”聂清舟说道。
夏仪眨了眨眼睛,她说:“但是你讨厌暴力,不是吗?”
聂清舟有些惊讶地睁大眼睛。
“你被钱风扬打也没有还手,你也阻止张宇坤赖宁对吴思远动手。你不喜欢暴力,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愿意使用暴力解决问题。”
夏仪的眼眸深黑,映着客厅顶上的灯光,亮亮的,就像是深邃夜空里默默发出光芒的星星。
她不常说这样长的话。她似乎觉得需要解释什么,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注视着聂清舟的眼睛,坦然地说:“没关系,我也可以保护你。”
聂清舟怔怔地看着夏仪,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说她可以保护他?
他已经远远过了需要保护的年龄了。
但这个尚且身陷困境的女孩,真诚地试图保护他——一个远远年长于她,从未来而来知晓所有故事的结局和剧本的人。
聂清舟觉得心头一酸,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摸摸夏仪毛茸茸的头,微微一笑。
“谢谢你,但是在保护我之前,你要先保护自己才对。其实今天我不知道如果他们不走,我还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我害怕这个我无法控制的自己。但是这比让你来体验这种恐惧要好得多。”
夏仪安静地看着他。
聂清舟耸耸肩,笑道:“我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勇敢,我是不是很逊?”
“不会。”夏仪坚定地摇头。
聂清舟偏过头,问夏仪:“你打架的时候,会觉得害怕吗?”
夏仪垂下眼睛,她似乎真的仔细思考了一会儿,才说:“害怕过吧,我记不清了。”
她很擅长隐藏和遗忘一些不利于她的情绪,她本来就是一个情绪起伏不大的人。
她开始继续给聂清舟包扎伤口,低着头表情非常认真,因为暖气的原因她的手也变得越来越暖和。
那双手白皙纤长,不应该用来打架,这双手应该要在钢琴上跳动,应该捧着话筒,捧着鲜花和奖章。
待夏仪将纱布在他的手背上扎好时,聂清舟温柔地,郑重地说道:“从今往后你不用屈服,也不会被欺负,我们不用暴力也能解决问题,不用讨好别人也能赢得尊重,总有一天你会离开这里,去更好的地方,成为更强大的人。”
他举起那只被包扎妥帖的手,笑道:“I promise.”
夏仪看着那只被雪白纱布裹着的手,目光再移回聂清舟身上,有那么一段时间里,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所以她问:“可是,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韭菜,还有我想要拿酒瓶做的事情?”
“……”聂清舟的手僵在了半空,他缓缓地放下手,吸了口气:“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什么?”
“其实我精通周易,能掐会算。这些都是我算的。”聂清舟满脸诚恳。
“……”
夏仪并不相信这种说辞,但是她也没有追问。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今天我欠你一个手机,我会还给你的。”
聂清舟知道他就算拒绝夏仪也不会同意,只跟她说这个手机是他挪用住宿费买的,家长并不会问起,让她不要着急。
把夏仪送走之后,聂清舟关上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回去客厅把空调关上。他打开自己房间的门,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冻得他一个激灵,打了个喷嚏。
他一边揉着鼻子一边在书架上摸索,拿出一本灰色软壳笔记本,打开某一页,在这一页长长的时间线上,有一个名为“被社会青年围攻,碎酒瓶;时间:高一”的事件。
聂清舟拿出一支笔,在这个事件上打了个圈,划上勾,然后在下面写下今天的日期。
那群人堵在巷口的时候,千钧一发之际他灵光乍现,想起了这个他在十年后的综艺里知晓的事件。
他意识到这个事件此刻正在发生,才提前一步抢走了酒瓶。
谁知道赶巧打破了酒瓶做出一副要干架的样子,他只好赶鸭子上架,把这个身体交给“聂清舟”的本能。
这个孩子的本能真可怕,“聂清舟”真的敢和这个世界同归于尽,完全不吝于伤害自己,也不畏惧伤害别人。再晚到半年,甚至几个月,他可能会直接在监狱里醒过来。
聂清舟脊背发凉,长叹一声。
他托着下巴,在这个事件边上补充了几个字——“拿回手机”。
当巷子口的男人拿走夏仪的手机时,他想起来十年以后夏仪说过,在她所有的手机里,她最喜欢的是她高中的那个翻盖手机。那个手机并不智能也不是很好用,但是对她来说非常珍贵。
十年后的夏仪真好,她已经能够告诉别人她所珍视的东西是什么了。
所以今天的他,才能够帮她挽回。
帮现在这个总是沉默的夏仪拿回她所珍惜的东西。
第33章 、父母
寒假对于聂清舟最严峻的考验就是, 他的“父母”要从省城回来过年了。
虽然说自从他们去省城打工之后,这么多年里他们和“聂清舟”相处的时间加起来也不满一年,但是这毕竟是“聂清舟”的父母, 是他在这个世界上血缘最亲近的两个人。聂清舟这段时间只和他们电话交流了几次, 也不知道要怎样和他们度过这个新年。
聂清舟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才在车站第一眼看见那两个风尘仆仆的中年人时,喊出了“爸”、“妈”这两个字。
那两个中年人显然也愣住了, 他们在热闹的人流里, 拎着色彩俗气艳丽的条纹袋包装的,大包小包的东西,背上的行李重得把他们的腰都压弯了,此刻显得有点狼狈和不知所措。
“小舟?你……你怎么来了?”聂妈妈一米六几的个子,身材微微发福,穿着一件玫红色的扎眼棉袄,“聂清舟”的单眼皮应该是遗传自她。此刻她的眼睛睁得溜圆,眼里的惊喜溢于言表。
这么多年里他们回来过年, 聂清舟从来没有到车站接过他们。
聂清舟今天穿着一身黑色的羽绒服, 收拾得干净清爽, 看起来甚至是斯文和优雅的。他笑起来,走到女人身边拿走女人手上的重物, 说道:“姑姑说你们今天下午回来,我就来车站等着了, 也刚到没多久。你们回来怎么拿这么多东西。”
聂妈妈更加惊讶了, 她的目光追随着聂清舟, 看他自然地走到聂爸爸身边, 说:“爸, 包给我背吧。”
聂爸爸连忙摆着手:“不用不用, 东西沉压坏了你。”
聂爸爸长得高大结实,满身常年干体力活锻炼出来的肌肉,两鬓已经有点斑白,笑起来的时候满面皱纹,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衰老许多。
他揉着聂清舟的肩膀,不住地说:“长高了,又长高了,也长大懂事了。真好,真好。”
这句话话音刚落,他们二老的眼睛就有点湿。聂清舟环住聂妈妈的肩膀,轻轻地拍了拍:“走吧,我们回家去。”
在回去的公交车上,聂清舟找到位置让聂爸爸和聂妈妈坐了下来,自己站了一路。聂爸爸和聂妈妈时不时跟他说两句话,问他的学习,问他的生活,缺不缺钱花,这些问题他们在电话里都问过聂清舟很多次了。
但是聂清舟没有流露出半点不耐的神色,在嘈杂的公交车里,发动机的轰鸣声覆盖在所有声音之上,他俯下身去提高声音,确保自己的声音清晰。聂清舟有问必答,并不介意细致地重复自己的答案,然后适时地反问他们的生活,让话题可以继续下去。
他知道他们并不是忘记了他曾经说过的东西,他们只是想要跟他说说话,但又不善于交谈,不知道还能问什么别的问题罢了。
他们说着说着,聂妈妈就生疏又亲密地握住了聂清舟的手,聂清舟看向她时,她似乎还有点退缩,但是聂清舟立刻笑了起来,也把她的手握紧。
聂妈妈的脸上霎时浮现出一种奇异的神采,好像这旅途中的所有疲劳一扫而空似的。聂爸爸也很开心,话匣子慢慢打开了,说着这一年里在省城见到的趣闻乐事。
公交车明明开了很长的时间,下车的时候聂爸爸聂妈妈却还有点意犹未尽,聂妈妈小声说了一句:“这么快就到了啊。”
“可能是修了路,比之前好开了。”聂清舟解释道。
他们往那个熟悉的灰白楼房走过去,远远的聂清舟就看到楼下围了许多人,他本来还有点纳闷,走近了才发现,那居然是夏家杂货排队结账的队伍。夏家杂货此刻生意好得惊人,一个小店满满的都是人,这么冷的天,站在柜台后的夏奶奶愣是热出一头大汗来。
聂清舟十分意外,他没想到他们的促销策略居然这么成功,这人流未免也……太惊人了。
聂妈妈也跟着看向那个小卖部,惊讶道:“哎呀,今年新搬来的邻居啊。这么多人排队,里面东西一定很好吧?”
“啊……是的,东西都不错,而且现在有折扣。”聂清舟回答道。
聂妈妈的眼睛亮了,她喊着:“老聂,老聂,我们快把东西放回家,赶紧去一楼小卖部买点东西,再不买要空了!”
于是他们在聂妈妈的催促下加快脚步,迅速把东西放回家,聂妈妈就杀向了楼下小卖部。聂清舟着实是没想到,这促销也销到了自己家头上。
聂爸爸看着窗明几净,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家,愣了半天才转头看向聂清舟。此时聂清舟已经端起了水壶,对他说:“爸,东西放下晚点再收拾,先喝口水吧。”
“哦……哦……”聂爸爸接过水杯,咕咚咕咚直接灌了一杯,然后说:“你歇着吧,我先去收拾床铺。”
“你们的房间我已经收拾过了,褥子床单我都铺好了,被子也拿出来晒过,都是干净的。你们可以看看,要是有什么不对的就喊我去收拾吧。”聂清舟也喝了一口水,说:“你们赶了一路车了,今天就好好休息,菜我中午就炒好了,晚上熬个粥再热热菜就行。”
聂爸爸站在原地,五大三粗的男人张大嘴巴,眼睛瞪圆了,像是不能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聂清舟当然知道自己的表现和从前的“聂清舟”差别很大。
或许不能说“大”,应该说差了十万八千里。
但是当他从脑子里搜索完“聂清舟”和他父母的相处方式后,就明白那种方式他完全模仿不来,也不想模仿。
他不可能对长辈大吼大叫、挑三拣四、摔东西、骂人,他对聂家父母没有怨恨,他不擅长吵架,更无法对聂家父母那充满了期盼、愧疚和爱的眼神视而不见。
最后他决定放弃挣扎,拿出自己本来的样子,尽可能地好好对待他的新“父母”。问题少年一跃成为资优生,这反差本来就很大了,也不差其他的一些反差。
不过是过年的十天左右的时间,聂家父母难道还能把他开除出“儿籍”?
于是聂爸爸聂妈妈刚回家的三天,只觉得天天有惊喜,处处有意外,一年不见的儿子突然变得温柔、体贴、有礼貌,不仅是学习,家务都有了飞一般的进步。这梦幻般的改变,让人简直不敢相信。
这已经是聂清舟刻意收敛的结果了,事实上为了避免太多相处,太多差异让聂家父母生疑,接他们回家之后除了第一天之外,后面几天都借口写作业,尽量多待在自己房间里。
然后他三天就把一个寒假的作业写得差不多了。
聂清舟看着堆成小山的写好的作业,有点后悔没在学校图书馆多借几本书,或许他还得再多整点题库,把写作业的时间撑长一点。他边想着边站起来,在他房间的窗户前伸懒腰,远望休息眼睛。
望着望着,他突然觉得不太对劲。
怎么陆陆续续有好几个从夏家杂货拎着塑料袋出来的人,往同一个巷子里拐去了?那个巷子里没什么住户啊。
聂清舟想了想,就穿上羽绒服走出房间,跟聂妈妈说一声:“妈,我出去一趟啊!”
“哎,好!”聂妈妈从厨房探出头来,小声说:“这孩子,出门居然会跟我说了,也不摔门了。”
聂清舟裹着羽绒服顺着他看到的巷子走去,巷子都是灰色的砖墙,砌得很高,从墙缝里钻出各种各样的植物。他左拐右拐,果然看见了好几个拎着袋子的人,正围着一个穿浅紫色毛领羽绒服的娇小女生说着什么。
这女生看起来有点眼熟。
待聂清舟走上前两步才发现,这女生不是郑佩琪是谁?
“郑佩琪?”聂清舟惊讶道:“你怎么在这儿啊?”
郑佩琪被这声呼喊吓得一激灵,她赶紧摆摆手对围着她的人说了些什么,那些人就散开走掉。聂清舟上前几步走到郑佩琪面前,他瞥了一眼那些离开的人,再看到郑佩琪手里的一沓小票,恍然大悟道:“那些顾客是你找来的?”
“嘘!你千万不要告诉夏仪!”郑佩琪急得直比划,她情绪一激动就容易上头,眼睛立刻红起来:“你们不是说了我负责多捧场吗?我就……我就喊人来排队买嘛。一般来说就算有促销,可能大家一开始不知道,或者就算知道了也不太会第一个尝试。去的人多了,大家口口相传,就都好奇,都来买了。”
聂清舟想,你可真是把排队营销玩明白了,超前喜茶等等一众品牌十年啊。
“你从哪里找人来的?”聂清舟纳闷。
“就……也就找了我爸一个离这里比较近的一个厂里面的工人……他们来买,我给报销一半。”郑佩琪低下头,支支吾吾地说。
她爸离这里比较近的一个厂。
要是张宇坤在一定直接反问她,那你爸到底有多少个厂?
聂清舟揉揉眉心,他说:“你还是个学生,你这样要花太多钱了,这不是我们的本意。”
“不多啊,也就两三千。”郑佩琪非常真诚地说。
“……”
郑佩琪用的是最新款iPhone,聂清舟之前猜到她家境应该不错,但是看起来郑佩琪的家境,好像比他想象的还要不错很多。
“你放心我有分寸的。”郑佩琪掰着手指头说:“我第一天喊了四十几个人来,人数每天依次递减,最后到过年前一天停止,这样慢慢的真实客流就会取代我找来的人,非常自然,没人会发现的。”
“……你还精心设计过?”
“是啊是啊!”郑佩琪眼睛亮亮的,她恳求道:“所以你别告诉夏仪,我就是想帮忙,要是她因为这个讨厌我就完了,求你了!”
聂清舟哭笑不得,他说:“好好好,我不告诉夏仪。但是这件事你也适可而止啊,说好了过年前停就停啊。”
郑佩琪郑重地点点头,然后她想起来什么,有点羡慕地问道:“对了,你和夏仪关系好像很好?”
“嗯,是挺好的。”
“你们是怎么变得这么亲近的呢?”
聂清舟挠挠脖子:“这个……说来话长了。”
这个答案显然不能让郑佩琪满意,她瘪着嘴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那夏仪有没有在你面前提过我啊?”
“啊……”聂清舟努力回想:“哦,提过啊,她说之前她校服脏了,你借她校服穿来着。”
“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她说……你校服的味道蛮好闻的。”
郑佩琪开心地笑起来:“真的吗真的吗!夏仪也喜欢小雏菊的味道!真好真好!”
她雀跃着雀跃着,突然严肃了,她盯着聂清舟说:“你真的没有追夏仪吧?”
聂清舟立刻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没有没有。”
“那就好,早恋不好,不要影响夏仪!”说完郑佩琪就看了一眼手表,说道:“时间不早了我要走了,再见再见!”
她挥着手蹦蹦跳跳上了拐角处的一辆私家车,聂清舟看着那车子奔驰的标志和尘土里逐渐远去的身影,心想郑佩琪这样子怎么这么熟悉呢?
他表妹说过,是叫什么来着的,唯粉?死忠?
第34章 、前事
不得不说, 郑佩琪的营销策略还是很成功的。按她所说,她找的人每天都在减少,但是夏家杂货的生意依旧红火, 很快大家就忘记了店主曾经被人找上门来闹的事情。
甚至当聂妈妈从邻居那里知道夏家的情况时, 还跟他们一起感叹这老人孩子的不容易。
聂清舟的寒假作业在第五天大功告成,他又开始像往常一样往夏家杂货跑,帮忙上货结账干点杂事。他告诉聂家父母他这半年的时间受了夏家很多照顾, 还常常在夏奶奶那里吃饭。
聂妈妈聂爸爸闻言十分感动, 甚至把聂清舟的改变归功于夏家,不仅不阻止聂清舟,还经常做点包子饺子糕点,给夏奶奶送去。聂爸爸还跟夏仪和聂清舟一起去进货,把所有体力活都包了。
聂清舟这次真切地感受到,在这样的地方,有一个魁梧的成年人在身边就像有了坚实的依靠。只要聂爸爸在旁边就没有人敢欺负他和夏仪,甚至连言语上的挑衅都消失不见。
从前的“聂清舟”并非自愿成为问题少年, 夏仪也并不是自愿成为冷静强硬的她, 如果有父母的保护, 他们应该会柔软温和很多,就像郑佩琪一样。
这天下午聂清舟正把各种速冻食品放进小卖部门边的冰柜里, 一抬头却看见了对面街道转角处的一个粉色身影。
他之所以注意到这个女孩,是因为外面正在下雪, 街上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而女孩已经撑着伞站在那里很久了。几乎每次他朝那个方向看去都能看见这个女孩, 而且她也在盯着夏家杂货店看。
这次聂清舟合上冰柜, 仔细地打量这个姑娘, 觉得她似乎有点眼熟。
夏仪刚刚和夏延换完班, 朝他走过来:“整理好了吗?”
“啊啊,好了好了。”聂清舟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夏仪有点疑惑,转头向聂清舟刚刚注视的地方看去。
街边的那个粉衣服的女孩也看见了夏仪,女孩好像有点激动,往前走了一步,却又停住了。
夏仪定定地看了女孩半天,然后对聂清舟说:“我出去一下。”
说完她就拿了外套穿上,落雪纷纷中朝那个女孩走过去。
聂清舟撑着冰柜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他在哪里见过这个女孩了——这个人是杨凤的女儿吴婧,那天杨凤拉着她来夏家杂货店门口闹的时候,这个女孩一直低着头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夏仪走过马路和吴婧面对面在街边站着。吴婧比夏仪矮了半个头,穿着粉色的棉袄,棕色雪地靴,撑着一把红黑格子的伞,而夏仪穿着银灰色的羽绒服。
吴婧扬起伞边抬头看着夏仪,两个人看起来不像是只差几岁,而像是孩子和大人的差距。
夏仪对女孩说:“你有事找我吗?”
女孩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们身边的墙上抹了整面浅黄色的漆,画着牡丹、菊花等艳丽的花朵,花团锦簇喜气洋洋,又用朱红色的漆写了两行标语——“幸福生活,美在家庭”。
她们就站在这标语之下,花团锦簇之前。
吴婧低下眼睛冷冷地说:“我就来看看,怎么,你还要找人教训我吗?”
夏仪皱了皱眉头,聂清舟之前已经跟她解释过这件事,她简单地说:“不会。”
吴婧朝夏家杂货望了一眼,不无讽刺地说:“你们生意真好啊,明明杀了人毁了别人的家庭,还能过得这么开心。人要想活得好,就得没良心吧。”
女孩射出阴恻恻的箭到了夏仪面前,纷纷折尖而落,并没有让夏仪动容。夏仪想了想,说道:“那你希望我们怎样呢?”
她的眼眸漆黑,认真地看着面前的女孩,仿佛是真的想要知道答案。
“我希望你们怎样?”
夏仪的平静似乎是更锋利的箭,一瞬间击穿了女孩。
女孩无言片刻,年轻的脸上染上愤怒,咬牙切齿道:“夏仪你真的没有一点良心吗?你为什么一点儿也不愧疚?你怎么能这么理直气壮?你爸爸是凶手啊!你爸爸杀了我爸爸!”
“我知道。”夏仪回答。
一直以来各种各样的人都在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提醒她。
她说:“他在监狱里,他付出了代价。”
“可他还活着!你爸爸至少还活着!过几年他就会回到你们身边,你又有爸爸了!可我呢?我爸爸被你爸杀死了啊!他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我再也没有爸爸了!你们要怎么赔给我!无论你们家做什么都没用了,你们欠我们的,你们这辈子都欠我们的!”
女孩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睛,她指着人满为患的夏家杂货,说道:“你们有什么资格幸福?你们这样的人,你们害得我们失去了一切,你们怎么还能笑得出来?你们凭什么过得这么开心?你凭什么这样平静地抬头挺胸地跟我说话?你凭什么?我真的想不明白……凭什么啊……为什么啊!”
她说着说着就开始哭,眼泪顺着被冻红的脸上一串串往下掉,她不停地擦着脸上的眼泪,眼泪却越来越多。最终她放弃了似的丢了伞蹲在地上,把头埋进了臂弯里,雪花纷纷落在她身上。
夏仪安静地望着吴婧,在吴婧蹲下来哭泣时,夏仪也蹲下来。
她以冷静的口吻对女孩说:“那我爸爸死就好了吗?或者你希望我,我弟弟,还有我奶奶都不要活下去吗?”
吴婧肩膀的颤动停了停。
“我们并没有过得幸福,我们只是想要活下去,仅此而已。”夏仪抱着膝盖,望着地面。
夏仪记得吴叔叔的样子,他很高,喜欢开玩笑,喜欢给她带各种国外的巧克力吃,然后她爸爸就会给吴叔叔的女儿买小蛋糕,他们开着玩笑说要换女儿养。
那时候面前的女孩还很小,总是说要当夏仪的妹妹,跟她一起去学钢琴。
那是很好的时光,到现在提起吴叔叔,越过法庭上歇斯底里的杨阿姨,晕倒的妈妈,越过被告席上爸爸灰暗的神情,越过所有变故和苦难,夏仪第一个想起的还是那时候和父亲有说有笑,意气风发的高大男人。
吴婧红着眼睛抬起头来看向夏仪。夏仪与她对视片刻,然后从旁边捡起那把红黑格子的伞,撑在吴婧的头顶。
“我并没有理直气壮,我只是,不知道现在还能做些什么。我觉得我没有做错过什么事,你也没有,所以也不知道如何改正,如何改变。”
如果说什么都无法改变就不说,她一直是这样,但好像总是会让身边的人痛苦,或者失望。
顿了顿,夏仪说:“对不起。”
聂清舟站在墙角,看着两个蹲在地上的女孩。他来了有一段时间,该听到的话他都听见了。
粉衣服的女孩又把脸埋在臂弯里,不肯抬起头来。夏仪把伞稳稳地撑在她的头顶,自己在雪里安静地看着她。
两个人家庭破碎的人,蹲在“幸福生活、美在家庭”的鲜艳标语之下,好像世界调错了频道,把毫无关联的苦难和幸福按在了一起。
“我也不想我妈总来问你们要钱。”粉衣服的小姑娘轻声说,说出这句话之后,她好像又要哭了,她说:“为什么啊,你爸爸为什么要害死我爸爸啊……”
夏仪静静地看着她,沉默不语。
聂清舟脚步轻轻地走了过去,打开手里的伞撑在夏仪头顶。
夏仪感觉到雪消失了,她抬起头来便看见了头顶的黑伞,还有伞下围着棕色围巾的男生。那条棕色围巾,还是夏奶奶新给他打的。
他伸出手把灰色的毛绒护耳戴在她头上,盖住她的耳朵。
在这一刻夏仪突然想,如果聂清舟是她的话,会怎么安慰面前的这个小姑娘?像他这样敏锐、温暖又光明的人,会说些什么?
她于是转过头去面对那个肩膀颤动的小姑娘,思索了一小会儿,生涩地尝试着说:“时间还很长……所有一切都会过去,以后我们都会长大……你还会有新的家庭,新的亲人。你会成为非常优秀的人,过得很幸福。”
聂清舟怔了怔,然后轻轻地笑了一下,又觉得有一点心疼。
最无辜的人失去了最多的东西,只好彼此怨恨。就像这个女孩怨恨夏仪,夏延也埋怨夏仪,好像这样就能在重负中喘口气。
然而夏仪怨谁呢?
他觉得夏仪好像并没有怨恨任何人,就像她也没有想过要依靠任何人一样。她不会告诉谁她的喜好和她的想法,她就像是个客气的,从不挑三拣四的客人。
那个女孩终于离去之时,聂清舟摸了摸夏仪的短发,夏仪转过头来看他。
聂清舟笑道:“夏仪,把头发留长吧。”
夏延说夏仪是从开始打架之后才剪短头发的。奶奶可惜了很久,但是夏仪说她喜欢短发,短发很方便。
他知道她更喜欢长发,十年后她有一头及腰的,蓬勃的美丽长发。
“我觉得你长头发一定很好看。”
夏仪低下眼眸,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护耳,说:“我会不习惯。”
“总会习惯的,就像你习惯短发一样。而且现在没有必要再留短发了,不是吗?”
我们说好不要再使用暴力,你可以稍微放纵一点自己的喜好,露出一点自己的弱点。
夏仪看了眉眼弯弯的聂清舟一眼,又转过头去。
沉默许久后,她含糊地嗯了一声。
第35章 、新年
那天吴婧走了之后就没有再来过夏家杂货店, 除了聂清舟和夏仪之外,没有人知道她曾经来过。
聂清舟有时候想,要不是他看见了吴婧, 夏仪会跟他说这件事吗?八成也不会的吧。她的沉默里究竟埋藏着多少秘密呢?
他是一个作弊者, 靠着十年后的信息,一次又一次接近她。
这场无人知晓的风波过去,新年就喜气洋洋地大踏步走过来了, 除夕之夜聂家包饺子的时候, 门外的烟花鞭炮声热热闹闹地响起来,像是滋啦溅油的大锅一般。第一声炮响的时候,聂清舟愣了愣,饺子馅儿险些掉到桌上去。
省城城区过年禁止燃放烟花爆竹,常川这样的县城可不管那些,怎么热闹怎么红火怎么放,烟花烧得天都亮了几分。聂清舟在城区过了太多安静寂寞的年,早就忘记了鞭炮烟花响成一片的年该是什么样子了。
聂爸爸见聂清舟总往窗户外面看, 以为他是想去放烟花, 大手一挥免去了聂清舟包饺子的任务。他让聂清舟拿上家里的烟花爆竹, 和楼下夏家姐弟一起去放烟花,到点儿回家吃饭就行。
聂清舟闻言立刻捏好最后一个饺子褶, 奔去柜子那里拿烟花,匆匆地穿上外套换了鞋子, 蹬蹬蹬地下楼了。聂爸爸看着聂清舟的身影, 笑着感慨道:“小舟现在真是沉稳了, 回来这么久, 还是头一次他孩子模样。”
聂妈妈也望着聂清舟的背影, 面露一丝忧虑神色。
夏仪家的门被敲得咚咚响, 她走到门边去打开门,就看见聂清舟站在门口。他穿着黑色的长羽绒服,围着棕色围巾戴着黑色的手套,硬硬的短发支棱着,非常利落帅气。
他举高了手里的塑料袋,偏过头笑起来,露出小小的梨涡:“喊上小延一起,我们去放烟花吧!”
他笑得非常开心,像个小孩子一样,以至于夏仪愣了愣,才回答:“好啊。”
聂清舟、夏仪和夏延就穿得严严实实的,在除夕夜挂满红灯笼的街道上走着。聂清舟带头找到了楼与楼之间一片空旷的地方,前几天连着下了几天雪,地上的积雪还没有化,白茫茫的一片。
夏仪和夏延也从店里拿了一些烟花出来,他们可谓是弹药充足,三个人商量着在雪地里摆了个2012的造型。
聂清舟把打火机递给夏延:“你来点火吧!”
夏延拿着打火机,愣了愣:“我点?”
因为腿脚不方便的原因,烟花爆竹这种东西,以前都是大人或者夏仪去点的。
这次夏仪也想拿过夏延手里的打火机,聂清舟制止了她:“这种烟花烧起来很慢的,小延没问题。要是他摔了,我去就把他扛回来。”
于是这个重任就交给了夏延,他十分郑重地拿着打火机,颇为紧张地挨个点燃引线,仿佛在做化学实验一样认真。点到最后一支的时候,第一支正好开始往天上蹿烟花,吓得夏延往夏仪聂清舟这边蹦了两下,刹不住车被夏仪一把捞住。
他趴在夏仪的臂弯里,手扶着夏仪的肩膀,第一次和夏仪有这样类似于拥抱的接触。夏延愣住了,夏仪也有点不知所措。
聂清舟非常自然地拉起夏延让他站好,在震耳欲聋的烟花声音里指着天空对这姐弟俩说:“快看啊!”
于是夏仪和夏延都抬起头望向了天空,天空上此起彼伏的烟花完全看不出地面上摆的“2012”的影子,只是层层叠叠地绚烂着,一簇簇火焰冲到天空里,然后散作漫天的各式花样的光亮,五颜六色交相辉映。仿佛春夏秋冬的花都赶着要在这几秒间,在这深黑的夜幕上开个遍。
不只他们在放烟花,事实上整个夜空都被各路人马放烟花所占据了。聂清舟想,他多少年没有看到过这样布满天空的烟花了。
他总是觉得这个世界很大,很宽阔。但在这种时候,他却觉得这个世界也很小,小到一个小小县城的烟花、鞭炮和欢声笑语就可以填满。
他转过头去,夏仪和夏延也抬头看着烟花。夏仪的眼睛映着烟火,闪着缤纷的色彩,像是黑欧珀一般,她戴着她灰色的毛绒护耳,像是一只安静又美丽的猫。
她身上很不怕冷,但耳朵似乎很怕冷,艺术家的耳朵总是敏感的嘛。
聂清舟这么想着,他偷偷把手伸向身后的花坛,握了一个雪团出来。然后他默默地远离夏仪和夏延两步,然后大声喊道:“夏仪!”
夏仪回过头来,被迎面一个雪团砸中了肩膀,她愣愣地看着聂清舟,脸上还沾着雪球破裂溅到的残雪。
夏延先反应过来,他迅速从地上捞了一把雪,拍实了就往聂清舟身上丢:“你打我姐!”
聂清舟灵活地躲过,笑嘻嘻地说:“哈哈哈没打到……”
话音刚落,他的头上就炸开了一团雪。聂清舟望向仍然保持着抛掷动作的夏仪,束起拇指:“还是你狠。”
烟花落了,这片空雪地就成了战场。这三个人在一小片地方上绕圈跑,你来我往地砸着雪球,聂清舟对夏延也毫不客气,夏延自然也是。不过本来是夏延和夏仪一起对阵聂清舟的,也不知是哪个雪球飞错了地方,很快就变成了三人各自为营的混战。
他们一边扔一边躲,雪球嗖嗖地飞出去,再噗噗地炸开来。三个人身上脸上都是雪,脸冻得红扑扑的,看起来狼狈极了,但是谁都不说停,谁也不认输。
聂清舟笑得停不下来,露出洁白的齿列,夏延也笑了,他一瘸一拐地到处扔着雪球,眉毛都白了。最后夏仪也笑了,她微微弯起唇角,眼睛亮晶晶的,盛着显而易见的快乐。
烟花偶尔把这雪地照亮,然后又暗下去,他们在这明明灭灭中,在雪地上留下无数脚印和花纹。
待战事终了,夏延气喘吁吁地仰面躺倒在雪地上,聂清舟和夏仪走到他身边,一个人拉他一个胳膊。
“怎么啦,小少爷这就不行啦!”
聂清舟调笑道。
夏延任由这两个人拉着他,自己一点儿力气也不使,也不肯站起来。他看着天空上不知是谁家放的璀璨烟火,突然说道:“不是说,2012年是世界末日吗?”
聂清舟想,哦对,他都忘了还有这么个古老得掉渣的预言了。他高中时还兴奋地期待了一下会不会发生什么,结果除了考试之外,什么都没有发生。
夏延笑了笑,他看着天空说:“突然觉得,世界末日也没关系了。”
在地上摆2012的图案时他想着,如果明年真有末日,那这该死的世界毁灭就毁灭吧,也没有什么不好。
但是此时此刻,也不知怎么,他突然觉得这个预言和他失去了关系。他不期待,也不畏惧,这个结论好像没有变,但又完全不同。
聂清舟一使力把他从地上拉起来,破坏气氛地说道:“担心什么世界末日啊,先担心你这件羽绒服还能不能穿了吧。”
他替夏延拍掉身上的雪,称赞道:“你战斗力还挺强啊,下次打雪仗一定找你。”
夏仪扶着夏延的胳膊,她看着他冻红的手,沉默一会儿然后把自己的护耳摘下来,放在夏延手里。
“帮我拿一下。”她这么说道。
夏延握着那温暖的护耳,怔了怔。
聂清舟笑起来,在夏仪转过身开始收拾东西时,他低头对夏延轻声说:“你姐姐怕你手冷呢。”
夏延有点口是心非地说:“不用她这么好心,她装什么酷啊。”
“看看看看,就是这句话。她不是装酷,只是怕听到你说这种话,怕你拒绝她吧。你姐姐是个坚强的人,但是对你可是很柔软的。”
聂清舟搂着他的肩膀,笑道:“回去喽!过年喽!”
这个除夕,应该是聂清舟这十年来度过的最热闹最快乐的除夕。
但是他很快发现,这个年有点过于热闹了。从大年初一开始,聂家就忽然冒出了一大堆平时根本不走动的亲戚。这些七大姑八大姨们在他们的日常生活里也没见谁搭把手,一过年却都亲热得仿佛天天照面似的。有时候是聂家父母带他去人家家,有时候是人家来聂家,有时候还有什么远方姑姑舅舅奶奶的酒席要去吃。
这场春节社交里,聂清舟唯一感到安慰的,是发现演戏的不只是他一个人了,这周围嘘寒问暖的亲戚们哪个不是在演戏。
某个堂姑拉着他的手说:“哎呀小舟长高了,学习怎么样啊?今年上初几啊?”
聂清舟想,您去年说的话也是一模一样的。
但是他面带笑容,乖巧道:“高一了堂姑。”
“哎呦哎呦,小舟真是长大了,懂礼貌了!”堂姑惊叹道。
聂清舟不出意外地成为了这场一年一度的大社交里最大的惊喜。每个亲戚都要把他的巨大改变夸一遍,并且在走动中宣传出去,结果去酒席的时候,聂清舟就突然变成了焦点人物。
酒席谁都要来跟他说两句,有孩子的就拉着孩子说要向哥哥学习。更有甚者,因为他的出名,他被叫去了成年男人的那一桌,被迫听他们高谈阔论,还被灌酒。
他默默地一边夹菜,一边听着这些小城的中年男人预言世界未来的经济形势,政治走向,国家政策,军事布置。心想这可真是天马行空,一个都不对。
他们觉得欣欣向荣的某些国家,十年间会陷入泥沼,甚至成为废墟。他们仰望向往的强国,以后会更残暴,更嚣张,但也走向衰落。
所有人都会经历灾难,又从灾难中站起来,但是直到他生活的那年也不能完全摆脱。
这个世界会有越来越多的焦虑和对立,也会变得非常复杂,非常混乱,没有人能看清。
聂清舟叹息一声,看见某个男人站起来,举起酒杯:“来来来,为了美好的明天!新年快乐!”
聂清舟也举起他的酒杯,和这些陌生的亲戚们碰杯,然后把辛辣的液体灌进喉咙里。
虽然这个世界的明天不一定会越来越美好。
但是无论如何,新年快乐。
第36章 、阳台
被安排在成年男人一桌的结果是, 聂清舟是被聂爸爸扛回来的,他晕晕乎乎地歪在聂爸爸身上,聂妈妈在旁边怪道:“干嘛让孩子喝这么多!”
聂爸爸满脸通红但是精神头好得很, 他喝的酒比聂清舟只多不少, 奈何是天生好酒量,走路晃都不晃的。他开心地说:“过年嘛!高兴嘛!咱小舟现在这么优秀,可不得让大家都看看!都夸夸!”
聂清舟突然一个翻身搂住聂爸爸的脖子, 含糊不清地说:“叔叔, 开心吗……”
“开心,开心!你看这孩子,喝多了就乱叫人了……”
聂清舟满足地点点头,头一歪再次倒了下去,被聂爸爸聂妈妈放到了床上,盖好被子。
他一觉醒来的时候天还是黑的,只觉得头疼得厉害,翻过身去看了一眼床头的闹钟——晚上十点半, 窗户外的烟花爆竹声还不知疲倦地响着。
他大概也就睡了一个小时, 但是神志已经基本清醒了, 不仅头疼还口渴。聂清舟想着这真是久违的宿醉感,他从大学毕业之后就没喝醉过了吧。他从床上坐起来, 默默地摁了一会儿太阳穴,然后起床穿上毛衣, 准备去客厅倒杯水喝。
他打开自己的房门, 就听见客厅里聂妈妈的声音。
“我总觉得小舟不太对。”
聂清舟的手顿了顿, 他悄无声息地把门关小了一点, 只留一条缝。
客厅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小灯, 聂妈妈坐在沙发上, 而聂爸爸背对着他坐在另一个沙发上,手里夹着一支正在燃烧的烟。
“有什么不对的?别疑神疑鬼的。”聂爸爸皱着眉头,轻声说道。
“你不觉得这次回来,小舟变化太大了吗?虽然说是变得懂事了,但是好像对我们更疏远了。我总觉得他不对劲,他不像小舟。我记得是不是有什么说法,像是中邪之类的?”聂妈妈面色忧虑。
聂爸爸立刻呵斥她:“大过年的说什么呢!小舟变化……是大了点,但他不是变得更好了吗?你难道喜欢他从前那不三不四的样子?”
聂妈妈似乎也觉得自己说的很离谱,她垂下脑袋,肩膀也耷拉下去,像是有点灰心。
“小舟现在看起来……是挺好的,但是他要不是小舟,好不好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我现在看着他,有时候觉得挺可怕的。”
“你别想那么多,孩子就是暑假看到我们辛苦,懂事了长大了。他不是小舟,还能是谁?”
“……唉,也是,可能是我最近更年期,心态不好,想太多了。”
聂妈妈的声音低下去,率先认输了。聂爸爸走到她身边扶住她的肩膀,安抚着说:“你就是最近太累了,等小舟上了大学,咱就能轻松点了。咱再苦几年,把这套房的房贷还了……”
聂清舟静默无声地站在门边听着,手握在门把手上许久不动,待客厅的灯光终于熄灭时,他才轻轻地把房门合上,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就像他打开房门一样,无人察觉。
聂清舟回到床上坐了一会儿,然后披上外套打开房间的阳台门,走到了阳台上。冬日的风刺骨寒冷,一下子就把他吹透了,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绞着双手,趴在阳台栏杆上。
屋外的天空里明明灭灭亮着烟花,爆竹的声音还热闹地响着,聂清舟的眼睛里装着满世界的烟花,却觉得心里空得很。
——他要不是小舟,好不好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我现在看着他,有时候觉得挺可怕的。
他还是头一次听别人说他可怕。
不过好端端的一个人身体里换了另一个灵魂,确实挺可怕的吧。配个氛围感强的BGM都能拍恐怖片了。
他不是聂清舟。虽然他尽力地顺从聂家父母的心意,满足他们的愿望,配合他们的社交,说宽慰的话,喝他不喜欢的酒,成为一个完美的孩子——就像他一直以来做的那样,他很擅长此道。
他演不好“聂清舟”,所以他只能换一种方式,尽力让他们开心一点。
“聂清舟啊聂清舟,你小子现在在哪儿呢?你听到你父母说的话了吗?他们才不想要你随便找来的一个优秀体贴的儿子,他们只想要你,是你变好了才有用!”
聂清舟仰头看着天空,半开玩笑半认真道。
他不是聂清舟。
那么他是谁,他是周彬么?
这个世界上已经有一个周彬了。过了年周彬该17岁,他此时此刻在省城,在他的父母身边度过一个平平常常的新年。
他莫名其妙来到这里,成为了一个多余的人,在这个偌大的世界里,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聂清舟。”
他突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在爆竹声中听起来有点含糊和遥远。
聂清舟愣了愣,低头看去,夏仪站在他的阳台底下,裹着一件厚羽绒服仰着头,深黑的眼眸里映着烟火光芒。她脚上还穿着毛绒拖鞋,像是刚刚从家里跑出来的。
“你为什么穿得这么少?你不冷吗?”她非常直白地发问,说话的时候从嘴里呼出白色的雾气。
“我……不冷啊。你怎么还没睡?”
聂清舟心想他刚刚那些话她应该没听见吧,他默默把冻红的双手放进口袋里,露出和平常一样轻松的笑容。
夏仪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她呼出一口热气搓了搓手,说道:“你比我怕冷,穿得比我少。我觉得冷,你怎么会不冷?”
顿了顿,她又说:“你不想笑的话,可以不笑的。”
聂清舟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他低头片刻,然后抬起头来,嘴角落下去。他把胳膊搭在栏杆上俯身靠近她。
“就是吧……我喝了酒,有点头疼,可能还有点多愁善感。”
夏仪仰着脖子,点点头:“嗯。”
聂清舟看了她一会儿,在一段微妙的时间里,他们只是这样对视着没有说话。聂清舟突然噗嗤一声笑起来,他趴在栏杆上,长长的胳膊支棱在栏杆外:“我们俩这样好像罗密欧与朱丽叶的阳台私会,不过位置对调了,我现在是朱丽叶,你是罗密欧了。”
他思索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说道:“罗密欧啊,罗密欧!为什么你偏偏是罗密欧呢?”
聂清舟满眼笑意,模仿着女生的调子。他好像还有点醉,平时他应该干不出这么幼稚的事情来。
夏仪愣了愣,她们实验班的语文课安排稍有不同,罗密欧与朱丽叶的阳台节选,她们上学期已经上过。她努力地回想这篇课文,但是大部分的内容她都已经记不清了,只留下只言片语的印象。
“我在这夜色之中仰视着你,就像一个尘世的凡人,张大了出神的眼睛,瞻望着一个生着翅膀的天使,驾着白云缓缓地驰过了天空一样。”
夏仪认真地配合阳台上的人,背出这一段课文。一朵烟花在夜空中绽开,一瞬间天色明亮,照亮了她深黑的眼眸,和聂清舟脸上的惊愕。
她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为什么脸红了?”
聂清舟严肃道:“冻的。”
顿了顿,他掩饰什么似的揉了揉眉心,说:“你记忆力真好哎,但是不要随便跟别人说这种话,怪危险的。”
夏仪皱皱眉,她不明白这段话有什么危险的地方,她只是实事求是地说:“我只会跟你说这些话。”
不然难道谁背一篇课文,她都会配合往下背吗?
聂清舟呛了一下,他小声咳嗽起来,摆着手道:“别别别,别说了!你再说下去我就要危险了。”
他迅速地转换话题:“你不冷吗?快回家吧。”
夏仪抬头看他,确认道:“你没事了?”
“你……你是看到我站在阳台上,觉得我不开心,所以来找我的吗?”
“嗯。”夏仪想了想,补充道:“你很少不开心。”
“你最近怎么对我这么好啊?”
聂清舟有点受宠若惊。
“你是我的债主,我还欠你一部手机。”
夏仪的回答出乎聂清舟的意料,且让他哭笑不得。但是夏仪的眼睛亮亮的,她平静而真诚地说:“我只是做了以前你为我做的事情而已。”
顿了顿,她重复了聂清舟曾经对于她的称呼:“债主大人。”
“噗嗤……哈哈哈哈哈。”
夏仪面无表情地说出这四个字,有种别样的喜感。聂清舟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趴在栏杆上尽力俯下身去,因为眼里带泪而闪闪发光,他对夏仪说:“我现在很开心,谢谢你!夏仪,新年快乐!”
原本他觉得自己在虚空的宇宙里环游,因为她,他觉得自己的双脚又落回了地面上,在这个世界里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一个位置。
夏仪点点头,她从怀里拿出一根棒棒糖,然后用力扔了上去,聂清舟伸出胳膊稳稳地抓住了糖果。
他想,夏仪从窗户里看到他站在阳台上,大概是以为他烟瘾又犯了,所以特意带了糖,从家里跑出来找他吧。
就和他曾经一口气跑上七楼,给了她一根棒棒糖一样。
“新年快乐。”
夏仪扬着头,轻声说道。
第37章 、周彬
之后的日子聂清舟还表现得和之前一样, 和聂家父母相安无事,仿佛那个夜晚他偷听到的对话,都随着酒劲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年初六聂家父母就要回省城继续他们繁重的工作了, 走的那天他们想和夏奶奶一家打声招呼, 却发现夏家杂货关着,没人在家。后来聂清舟才知道,那天他们是去虞平市的某个监狱里, 探望夏仪和夏延的爸爸了。
聂清舟就像过年前把聂家父母接回来一样, 坐公交车把他们送到虞平火车站,目送他们上火车离开。
然后他在大厅里等待了片刻,买了后一班火车的车票,坐车去了省城。
他坐在吵闹的车厢里,撑着下巴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手里的车票上分明印着目的地,他却有一种不知去往何处的茫然。他只是想去看看17岁的这个自己,至于这次行动更深层次的动机,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只是觉得, 或许自此以后的十年里, 他都不会再有勇气和时间,去见一见同一个世界里的另一个自己。
比起虞平火车站, 聂清舟对省城火车站熟悉得多。下车之后他背着包在客流中穿行,熟练地找到了火车站旁边的公交站点。他仰着头看着那些熟悉的线路名字, 随着记忆复苏, 那些沿着公交站点展开的时间轨迹一点点呈现在他的脑海里。
高一的寒假, 现在这个时间他应该在补课, 补习物理, 物理老师在梧桐苑小区, 四点半下课。
然后他就会在梧桐路27号的公交站点等车。
聂清舟思考片刻便完成规划,坐上了142路公交车,四点整的时候他在梧桐路27号的站点下车。这条市区里的老街两边种了无数高大的梧桐树,在冬日里没了叶子光秃秃的,像是站在街两边叉着腰聊天的巨人。
这个时间车站没有什么人,聂清舟站在铺着红砖的地面上,看着车站海报里某个明星拿着洗发水光彩照人的样子,不禁觉得有点好笑。
旁边一个大爷看他一直盯着这个海报看,笑道:“哎呦,小伙子追星啊。”
聂清舟摇摇头,他走到海报前的椅子上坐下来,说道:“幸好我不追他。”
他好久没见过这个明星了,都忘了这个明星曾经怎样风光无限,广告海报曾经怎样铺天盖地。十年后这个明星早因为形象崩塌而销声匿迹,他的同事喜欢这个明星,还为此伤心很久,只觉得痴心错付。
就像是电影倒放的画面似的,这个明星由崩塌的碎片复苏,又神采奕奕出现在他身后的海报里。
聂清舟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最普通的公交车站中,等待另一个时间线里的自己出现。
四十分钟过去,车来了一趟又一趟,车站里的人来来去去,聂清舟终于听见远处传来一阵说笑声。他转过头去,就看见了三个穿着正一中学校服的男生,一边聊天一边朝这里走过来。
左边第二个男生一米八出头的个子,戴着一副细边黑色眼镜,单肩背一只银灰色书包,男生习惯性地拿左手食指关节推了推眼镜,看起来斯文又清傲。
聂清舟的手指节还悬在眉心处——他正在做和男生一模一样的动作。
在那一瞬间聂清舟被铺天盖地而来的荒诞和怪异感吞没,以至于全身战栗。
黑边眼镜男生被他身边的人一把搂住,那人说道:“周彬,你要去文科班还是理科班啊?”
“理科班吧,你呢?一定是文科班了吧?”周彬笑着说道。
对方仰天长叹:“我又不像你一样不偏科,我这水平,也就只配文科班了。”
“你的水平,啧啧啧。作文大赛省特等奖,全国一等奖的水平?”周彬啧啧感叹。
他们热热闹闹地笑起来,聊着聊着周彬就走到了车站,他转身冲其他人摆摆手道别,那些人就沿着路继续往前走。
周彬脸上的笑意褪下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看周围的人群,戴上耳机把手插在口袋里,漫不经心地望着车来的方向。
今天他的运气很好,他要等的公交车很快就来了,周彬像往常一样上车,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
他没有注意到在他的那声“滴学生票”之后,那个把硬币丢进钱柜的人,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年轻的男生坐在了自己后排的位置上。
聂清舟绞紧了双手,认真地端详着周彬,仿佛周彬才是那个怪异的天外来客。
十七岁的男生耳朵里塞着耳机,有些疲惫地靠着车窗,目光茫然无焦点地望着车外拥挤的马路和人群。他的后脑有两个发旋,随着车的震动而摇晃着,阳光透过错落的树干,落在他的脸上,因为车辆行驶而光影交替。
聂清舟从小就很好奇,别人眼里看到的自己是什么样子,没想到今天这辈子他真的有机会体验一下。
原来在别人眼里,17岁的他就是这样的。
刚刚那个朋友的名字他还记得,赵成言,他们高一在一个班。赵成言才是真正的语文天才,他家是书香门第,他读古文就跟读白话文一样轻松,甚至能写出处处用典的古体诗来。赵成言的文章总是能被贴在班级后面,很多篇都击中过他,感动过他,让他觉得望尘莫及。
赵成言在作文大赛里一路闯进全国前十,而他早早止步省赛。
聂清舟胳膊搭在窗框上,撑着下巴看着面前慵懒疲惫的少年,一些东西更加清晰地从脑海里浮现出来。
他嫉妒过赵成言,或许这个十七岁的他,此时此刻正嫉妒着赵成言。
他很少嫉妒别人,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早就明白所有东西都有代价——竞赛拿奖的人从小就搞竞赛,不知道为此牺牲了多少玩乐时间;家庭优渥的人因为父母太忙,从小跟保姆一块长大,内向孤独。这种事情他看得太多了。
但是唯独对于写作这件事,他曾有过最大的羞愧和嫉妒,他为自己的文笔不如人而羞愧,他想如果有一天他能像赵成言那样,写出这么精彩的文章就好了。
可能只有那样的人,才有资格以写作为生吧。
他也知道赵成言童年被如何被摁在书堆里强迫读书,全家对他有怎样变态的高要求,可他还是想要,他愿意承受这些。
那种强烈的向往,也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地被他遗忘了。
聂清舟想他真是个懦弱的人。因为有不能实现的梦想而痛苦,所以就选择忘记。
在正一中学,赵成言这样才华横溢的人一抓一大把。他见过太多太多优秀的人,见过真正的天才,他知道自己只不过是比较聪明,又稍微肯努力,所以才能在这种地方混到中游。
正一带给他很多东西,让他见识到更广阔的世界,更优秀的老师和同学,更自由开放的思想。让他学会谦逊与自省。
但是在正一的三年是他人生中最压抑,最挣扎,最焦虑的三年。在周围所有人明亮的光环之下,他找不到自己的光亮,以至于在后来的很多年里,他始终裹足不前。
前座的少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拿出手机低头看了几眼。然后他在广播报到站的时候,从位置上起身背着书包,趿拉着步子走下车。
聂清舟也在这站下车,他目送年轻的自己走进一个居民区,身影消失在小路与树丛之间,没有再跟上去。
他是想来看看十七岁的自己的,他也见到了。
他要说些什么吗?像那些科幻大片里一样,给这个孩子一些关于未来的忠告?可万事终有因果,总有苦难磋磨也会有好事发生,因为这一切的存在,他才会是今天的他。
二十七岁的他已经是个大人了,他该照顾这个十七岁的自己,不要让他遭受从未来而来的,匪夷所思的难题。
聂清舟呼出一口气,然后笑起来:“就当是重返十年前,打个故地重游体验卡。”
他迈步走进了这个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小区。
小区的路现在还是砖路,后来在业主的集体要求下,这条砖路被扒掉铺上了柏油马路。虽然行车变得方便了多,但是他还是觉得,现在铺满梧桐树叶的红色砖路更好看一些。
他拎着背包在小区里漫无目的地走着。迎面走过来的是5幢的老爷爷,退休教师,再过三年就因病离世了。坐在亭子里聊天的3幢吴阿姨,再有一年会发现自己的老公出轨,离婚带着孩子搬出小区。
回到熟悉的地方,他又见了很多曾以为一辈子再也看不到的人。他明明在往前走,却莫名觉得自己在一步步倒退,退到记忆的深处去。
他在小区里的篮球场前停下来,仰头望去便看见一群在大冬天里穿着卫衣,身上冒着热气的男生正在打球。这几个男生都是他的熟人了,他曾经在这个球场上挥洒过很多汗水。
后来他们都各自读大学,工作,散落在全国各地。
聂清舟把包放到旁边的长椅上,对那些正在热火朝天打球的男生说:“兄弟,能不能加我一个?”
他了解他这些热情好说话的球友们,他们果然欣然应允,让他加入了这场街头篮球赛。
聂清舟简单活动了一下身体,球传到他手上,他运着球突然发动,连续过人,投篮,命中。他这队的人吹着口哨,对对面说:“哎呦哎呦,我们这儿来大神了啊,注意点!”
这场球打着打着,聂清舟和这些故友嬉笑着,渐渐进入状态,一时间觉得好像自己真的回到了十七岁的时候,青春无敌,意气风发。
队友一个球传丢了,聂清舟擦了把汗摆摆手:“我去捡。”
他追着球跑了两步,就看见一双熟悉的红白阿迪球鞋。他愣了愣,看见篮球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拍起来,然后轻松地抓在手里。
聂清舟慢慢直起身子,目光上移,落在面前男生年轻清秀的脸上。对面男生的穿着他非常熟悉的蓝白相间的毛衣和运动裤,隔着眼镜镜片好奇地打量着他。
他的队友招呼道:“周彬!今儿来了个高手,打球和你特像。”
聂清舟僵在原地。
第38章 、重启
男生伸出手, 友好地微笑着把篮球递给他。
聂清舟机械地接过篮球,听见身后有脚步声靠近,然后他的队友就跑过来揽住周彬的肩膀, 热情道:“哎呦周彬, 好久没见你打球了,来来来打球啊。”
其他的人在后面喊:“哎陆尧你不知道周彬受伤了啊!”
被称作陆尧的人高马大的男生愣了愣,有点惊讶地擦擦汗:“不是吧, 这都过多久了, 你伤还没好啊?”
“暑假篮球训练营练习赛,十字韧带断裂,篮球这种强对抗性的运动,以后我都来不了了。”周彬指指自己的膝盖。
陆尧发现自己问了不合时宜的问题,收敛神色说道:“唉,你考上正一,你爸妈好不容易点头让你去训练营了,咋搞成这样?”
“能咋回事儿, 人品不行, 点儿背呗。”
周彬看起来很轻松, 他转眼看向聂清舟,眼里有几分好奇:“我俩打球习惯真的像。真是可惜了, 我要是没受这个伤,一定和你打一局。”
聂清舟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他笑起来, 真心实意地说道:“以后你一定可以重新打球的。”
周彬有些惊讶, 不过他也顺着说:“是啊, 说不定将来医疗技术就更发达了呢, 借你吉言啊!我还得回去刷题呢!”
说着周彬就冲场上打球的男生们摆摆手, 转身朝居民楼走去。
聂清舟目送少年的身影远去,他知道少年只当刚刚他说的话是例行公事的安慰,所以客套地回复了一句。这个人很喜欢篮球,没到要以此为生的地步,却也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再也无法踏入球场。
他远没有看起来的这样轻松。
这个少年也没有想过,自己许多年以后会在另一个十七岁的身体里醒过来。
原主留给他无数的烂摊子,也给了他一个健康的体魄,和重新开始的机会。他可以跳得很高,跑得很远,可以重新打篮球,可以过不一样的人生。
聂清舟抱着篮球,突然感觉堵在心口的一股气散了,慢慢地散尽四肢百骸。他的心从未如此清澈明净,轻松愉快。
自从回到2011年的时间点后,他一直在依照来自未来的预言,照顾夏仪和原主的父母朋友们,可是他自己并没有什么改变。
实际上他仍然像十七岁那样对自己充满怀疑,即使知道遥远的未来自己将成为作家,也没有什么真实感。
他曾经在日复一日的磋磨中遗忘了自己的梦想,习惯于依靠别人的肯定来定义自己,凭着一点聪明随波逐流。就像被关在笼子里太久的鸟,欺骗自己跳跃也是飞翔。
如今他没有优秀的父母,没有显赫的履历,没有天才的朋友们。
他已经不用去满足谁的期望了。
他已经不用恐惧从高处坠入泥潭,被人嘲笑了。
他现在拥有了重新开始的机会。
某种程度上说,他现在本来就是17岁,青春无敌,也该意气风发。
聂清舟把球丢给场上的队友们,笑着对他们挥挥手:“我不打了,休息一下,你们打吧。大陆,你悠着点,别又搞得肠胃炎了。”
说罢他就走到场边,拎起自己的外套和包,沿着台阶走下去,踏入蜿蜒的红砖小道上。陆尧愣愣地拿着球,看着这个逐渐消失的高挑的背影,对他的队友说:“奇了怪了,他怎么知道我外号,你们谁告诉他我之前肠胃炎的事儿了?”
聂清舟边走边穿上外套,拉好拉链,抬头看着头顶常青的柏树树叶,阳光从中细碎地落下来,像是明亮的钻石。
他依稀能记得,高中时曾经在小区的球场上见过一个篮球技术和自己很像的人,那个人长什么样子,和他说了什么话他已经全然忘记了。他没想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清晰地想起来。
难道他就没有像聂清舟那样,跟神明求救吗?或许他来到“聂清舟”身体里的原因,正是两个呼救的灵魂在时空交错间,听见了彼此的声音。
聂清舟在省城待了两天,过年的压岁钱刚好够食宿和回去的车票。这两天他住在他家附近的一个小旅馆里,在他熟知的早餐铺子里见到了他年轻的父母,他们穿着整洁得体的正装,匆匆地买了早餐去上班。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没有说话,说实在的他有点想念他们,但是他不想给他们带来麻烦。
剩下时间他逛了逛正一中学后街,去他喜欢的书店和公园,还有一些十年后面貌已经大不一样的地方转了转,切实地把这趟旅程变成了重返十年前故地重游打卡旅程。
聂清舟十分满意,心情舒畅地结束了这趟旅程,然后坐火车返回了虞平市。他觉得好像了却一件事,以后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他在生活,也不觉得怪异和可怕了。
他只想早点回到常川,回到自己在另一个时间线的另一种生活去。然后早点见到夏仪,她是他另一种生活的定海神针。
他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从虞平火车站里出来时,突然听到了一阵掌声。他有点好奇地望过去,看到广场上有一群人围成一个圈。
他于是走近那片人群,仗着自己个子高望进去,却意料之外地看见了自己想见的人。
夏仪穿着那件眼熟的棕色大衣,坐在一个没有靠背的凳子上,手里抱着和大衣颜色一样的一把吉他,没有戴护耳,手指和耳朵冻得有点红。
此时她低下眼睛,长长的睫毛把漆黑的眼睛遮住,她把吉他背带从肩上摘下来。另外一个蓝色羽绒服的小姑娘带着一个魁梧的大汉,蹦蹦跳跳地走近她。
“夏仪,要回去了吗?”
“再等等。”
“啊,每天都再等等,钱都够了。你是在等……聂清舟?”蓝色羽绒服的小姑娘一回头,看见了背着包站在人群中的聂清舟,惊讶地举起手来指向他。
聂清舟笑了笑,说:“郑佩琪。”
夏仪随着郑佩琪的呼喊,也抬头看到了聂清舟。聂清舟从人群中走出来,笑着跟她打招呼:“夏仪,你怎么……”
他的手还悬在半空,夏仪就放下吉他快步上前,聂清舟正想着夏仪还是头一次这么迎接他,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夏仪的拳头就砸在了他的腹部。
结结实实的一拳,砸得聂清舟眼冒金星,捂着自己的小腹连连后退。
围观群众传来惊讶声,还有窃窃私语的讨论声,郑佩琪吓坏了,一把攥住夏仪的胳膊。聂清舟吃力地抬起头来,对周围的人招手说:“没事!没事!我们闹着玩呢!”
郑佩琪身边的大汉叉腰说道:“看什么看啊,都散了吧!”
围观人群见这架势怕惹麻烦,纷纷散去。聂清舟撑着膝盖,抬头看向夏仪,郑佩琪和……郑佩琪从她爸厂里找来的保镖?
他迷茫地说道:“各位……能不能让我死个明白?”
郑佩琪瞪起眼睛,怒道:“你还好意思说,你去哪里了,为什么离家出走!”
聂清舟惊异地指指自己:“我?离家出走?”
聂清舟本来盘算得很好,聂家父母走之后他又恢复了独居,他之前跟夏奶奶说寒假不去她那里吃饭了,姑父家亲戚很多所以姑姑过年很忙,应该不会来看他。这样的话,他离开家几天也不会有人发现。
未免万一,他还是在桌上留了字条,说他要去朋友家玩两天再回来。
怎么就变成离家出走了?
“你送你父母走的那天下午,你姑姑来你家找你。她等了一个下午加晚上,你一直没有回来她就很慌,在我们家、老师那边、张宇坤赖宁那边问了一个遍,都不知道你在哪里。你没有手机联系不上,她认为你离家出走了。”
夏仪解释道,顿了顿,她看了一眼火车站上硕大的钟表,继续说:“我建议你给她打个电话,不然她可能会去报警。”
聂清舟揉揉太阳穴,看来他姑姑没看见他的纸条。
他借郑佩琪的手机给他姑姑打了电话,他那句“我是清舟”话音刚落,手机里就传来了极其响亮而愤怒的呼喊声。在场所有人都被这大嗓门吓了一跳,聂清舟把手机拿得稍微离耳朵远了一些,又开始他的常规安抚工作。
郑佩琪小声对夏仪说:“我们还要再等等吗?”
夏仪看着聂清舟满脸愁苦的样子,摇摇头:“不用了。”
这个车站到底没有太过可恶,虽然带走了她的妈妈,但是把聂清舟还了回来。
夏仪收拾好所有东西。待聂清舟打完电话后,她对聂清舟说:“走吧,回家吧。”
聂清舟没想到,自己回程的时候居然坐上了郑佩琪家的奔驰车。
郑佩琪坐在副驾,她带来的中年男人是保镖兼司机,夏仪和聂清舟就坐在后座。聂清舟解释自己是去省城找一个朋友玩,留了字条的。
郑佩琪怀疑的声音从前座传来。
“你在省城还有朋友呢?”
聂清舟干干一笑,岔开话题道:“你们怎么在车站啊?”
“赚钱啊,还不是为了你!我想找夏仪出去玩,结果夏仪说她欠你一只手机,要攒钱买给你。我就来陪她啦,帮忙租了吉他,在车站唱歌赚钱。”郑佩琪有点不满,又有点兴奋:“不过卖唱还蛮有意思的!夏仪唱歌真的超级好听哎!”
聂清舟转过头望向夏仪,此时夏仪正看着窗外的风景,并不看他。
聂清舟有些心痛地想,太可惜了,他居然就听见个掌声,夏仪唱歌他一句也没听见。十年之后她演唱会的门票多贵啊!
“但是你们为什么要选车站?夏仪你不是不喜欢车站吗?”聂清舟纳闷。
这下夏仪转过头来看着他了,她问:“你怎么知道的?”
聂清舟沉默了一下,努力真诚道:“和上次一样,我算的。车站和你八字犯冲,不适合你。”
第39章 、争吵
郑佩琪闻言十分惊讶, 她别扭地拗过身子看向正后方的聂清舟,半信半疑地说道:“你还会这个呢?那你也帮我算一算吧,你算算我高考能考多少分!”
聂清舟装模作样地掐掐手指, 微微一笑:“你这是乾卦, 元亨利贞,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什么意思?”
“就是努力就会有好结果的意思。”
郑佩琪嘁了一声,像是确认了聂清舟是骗子, 回过身去看着前面:“说了和没说一样。”
聂清舟转过头来对上夏仪审视的目光, 他觉得她好像仍然想要追问下去,但是她最终只是问了一句:“还走吗?”
这句话没什么语气,既像是疑问又像是威胁。
聂清舟立刻摇头,郑重道:“不会不会,以后不会了。”
郑佩琪幽幽地想,她怎么总觉得后面那俩人不对劲呢?
夏仪只做了两个上午的路边歌手,就赚到了足够买一部手机的钱,除去她实力过硬吸引了众多旅客的原因之外, 还有个最重要的因素——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来了两天, 每次给了她们五百。
“他还给了夏仪一张名片, 他说他是什么什么音乐公司的,想和夏仪签约呢。不知道是真的还是骗子。”郑佩琪兴奋道。
聂清舟若有所思, 他向夏仪伸出手:“他的名片能给我看看不?”
夏仪在口袋里掏了掏,把名片递给了他。聂清舟接过来, 就看见金色磨砂质地的名片上写着某知名音乐公司的title。
“啊, 是他们啊……应该是真的。”聂清舟摸摸上面突出来的字迹。
十年后夏仪在国内的经纪公司确实是这家实力强劲的老牌公司, 但是据他所知她最初在国外出道就签了国外的经纪公司, 后来回国才签的这家。
据他表妹所说——在夏仪还在上高中的时候这个公司就看中夏仪了, 等了她七八年哦, 看看我们夏仪多优秀。
“怎么样?你想和他聊聊吗?”聂清舟把名片还给夏仪。夏仪淡漠地看了名片一眼,说道:“不想。”
“因为奶奶不喜欢?”
“嗯,他还对我的曲子提了很多修改意见。”夏仪偏过头去,淡淡地说:“我不喜欢他的意见。”
聂清舟噗嗤笑了出来,这还是第一次他感觉到夏仪在音乐上的骄傲。
看来他们得继续等夏仪七八年喽。
聂清舟回到家里不出意外地受到了聂英红劈头盖脸的一顿痛骂。直到他翻来找去终于在桌子底下找到那张被吹走的字条,解释自己只是想去省城玩一圈,且出示了车票之后,聂英红的情绪才有所缓解。
这次离家出走风波牵涉不小,他父母、张宇坤、赖宁甚至班主任老师的电话都打到家里来,询问他的情况。聂清舟一一解释之后,这波澜起伏的寒假也就到了尾声。
假期结束,春季学期开始了。
学期刚开始的时候人都懒懒的,玩心还没收回来,学习兴致缺缺,恰好作业也不太多。第一周结束,周六夏仪夏延就跟夏奶奶打了声招呼,和聂清舟、张宇坤、赖宁和郑佩琪一起去虞平市玩了。
这趟出行的目的之一,是要替聂清舟选手机。
他们一群人拥在商场里数码产品的柜台边,对着各种手机指点江山。郑佩琪趴在玻璃柜台上仔细观察了一番,下了结论:“我觉得还是iPhone好。”
张宇坤啧了一声,说:“谁不知道苹果好啊,要不郑仙女你给舟哥买一个?”
郑佩琪被张宇坤激得差点当场掏腰包,还好赖宁在中间和稀泥,他说:“要不诺基亚吧!质量特别好!”
“要拿来砸核桃吗?”夏延凉飕飕地说。
赖宁灵光一闪,对聂清舟说:“对啊,诺基亚真能砸核桃吗?咱再买个核桃试试吧。”
“……”聂清舟心想,大概再有一两年诺基亚手机就要退出历史舞台了吧。
他看着柜台里这些古老的笨重简单的小手机,觉得自己不像是来买手机的,倒像是来参观老旧手机博物馆的。这种介于智能和不智能之间的状态,倒也不错。
至少这种手机不会让人一刷刷上一整天,公交地铁上所有人也不会都低头看手机,与旁边的世界隔绝。
他随便选了一款价格适中的普通手机,说道:“就它吧。”
就在这群高中孩子热火朝天地在虞平市区玩耍的时候,在常川夏家杂货柜台后的夏奶奶一抬头,就看见了一位西装革履的不速之客。
“请问这里是夏仪家吗?”这个和周遭格格不入的男人彬彬有礼地问。
夏奶奶有点懵,她局促地从柜台后的椅子上下来,手无意识地擦着自己黑色的棉袄:“啊……是啊,我是她奶奶,怎么了?”
“哦!是夏仪奶奶啊!”男人立刻喜笑颜开,他递上自己的名片:“我是音乐公司的,前段时间在车站看到您孙女弹唱,觉得她特别有才华。不知道您这边有没有考虑,以后让她走音乐道路,和我们公司签约呀。”
夏奶奶接过名片看了看,愣愣地说:“音乐公司?弹唱?你是不是搞错了呀。”
“没有没有,我这里还有视频呢!”男人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一个视频递了过去。
夏奶奶犹豫了一下,把手机接了过来。
聂清舟、夏仪和夏延回到夏家杂货前的时候已经吃过了晚饭,正是七八点热闹的时候,各家各户传出来电视不同节目的声音,聒噪地响成一片。
聂清舟跟在夏家姐弟身后进了杂货店,笑眯眯地跟夏奶奶打招呼:“奶奶我们回来啦!”
话音刚落,他就敏锐地察觉小卖部里的气氛诡异。夏奶奶坐在柜台后面,神情格外凝重,以至于他们三个都无措地僵在了柜台前。
夏奶奶挤出一丝笑容,压着情绪对聂清舟说:“小舟,你先走,我有事要单独跟他们说。”
聂清舟观察着夏奶奶的表情,再看看夏仪和夏延,就倒退着离开了夏家杂货:“好……那我先走,你们聊。”
聂清舟的身影一消失,夏奶奶的脸色就彻底阴沉下去,她看了夏仪半天,铁青着脸色说道:“我问你,寒假你跟我说去同学家写作业,你干什么去了!”
夏延和夏仪都是一惊。夏仪眼眸闪了闪,并没有说话,只是袖子下的手慢慢握成拳。
夏奶奶一下子从柜台后站起来,满头银发随着她的动作晃荡:“你居然学会骗人了!人家找上门我才知道,你才多大的孩子啊,你去街头卖唱!多丢脸!你……”
她说着说着,就觉得面前这个孙女的面庞、眼眸、神情慢慢和她最厌恶的那个女人重合在一起。
夏奶奶越看越心惊,颤抖地指着她,斥道:“你现在怎么越来越像你妈了!”
夏仪脸色发白,咬着唇沉默着。
聂清舟上楼没多久就觉得坐立不安,心里总是不踏实,想了想还是打开门走下去,想偷偷看一眼夏家的情况。
他刚一下楼,就看见夏仪站在杂货店门外,夏奶奶站在门里。她们好像已经吵了一阵了,只是淹没在热闹的电视声里没有被太多人发现。
说来是争吵,更像是夏奶奶单方面的控诉。
夏奶奶面色通红,混浊的眼里含着泪,哽咽着说:“你妈那个人我是看透了,两个孩子说不要就不要,我们这些年过得多难啊!你追到车站去她还不是头也不回就走,她配当妈吗?她心里就只有自己,觉得自己了不起就要被捧着,自私自利!不负责任!你想学她吗?你想做这样的人吗?”
夏仪的拳头捏得紧紧的,她望着夏奶奶,低声说:“我没有。”
夏奶奶像是被激发出了忍了多年的委屈,一发不可收拾:“那你是觉得我亏待了你,啊,又不能让你弹琴,又不能教你学音乐。我做再多,我也捂不热你,你还是觉得我不如她好是不是?所以你这些年一声不吭的,做什么事都瞒着我,是不是还想有机会就要找你妈去!”
夏仪摇摇头,再次说:“我没有。”
“那你跟我保证,以后不许再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夏奶奶拍着桌子怒道。
夏奶奶的余音还在空中飘荡,已经有几户人家好奇地打开窗,探头出来看向这里。夏仪穿着出去玩的那件棕色大衣,她的头发长得长了,遮住一点眼睛,神色晦暗不明。
热闹的电视节目响成一片,夏仪没有答应奶奶的要求,她整个人僵硬地立在那里,牙齿咬得嘴唇发白。
在这个沉默的间隙里,夏延单薄的身影突然站在了夏仪身前。他看着夏奶奶,稚嫩的脸上被严肃神情所占满,他一字一顿地说:“奶奶你为什么不让她做音乐?我妈是我妈,夏仪是夏仪,为什么总要扯到我妈头上?”
他越说声音越大:“再说了,奶奶你为什么不许在家里提妈妈?就算夏仪她想妈妈又怎么了?我妈十月怀胎生了我们,恨归恨讨厌归讨厌,难道夏仪连想想她也不行吗?”
夏奶奶睁圆了眼睛,愕然地愣在当场。
夏延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吸了一口气,又转头看向夏仪:“还有你,你明明那么喜欢音乐,就因为要看奶奶的眼色,躲躲藏藏遮遮掩掩的,有必要吗?你又没有做错什么事情?你害怕奶奶伤心,那你呢?你这个人是不是完全不会伤心?我真不懂你,你什么都不说,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我全都不知道,我还没有楼上邻居知道的多!你到底把我们当什么?你有把我和奶奶当成你的家人吗?你有把这里当成你的家吗?”
“我们三个人一起生活,又不是我和奶奶收留了你!既然你都不把我们当家人,为什么还要替我出头打架啊!”
夏延的眼睛红了,他狠狠地瞪着夏仪。
仿佛他不是在帮她说话的,而是要和她吵一架。
仿佛这种争吵,他已经等了很久了。
第40章 、雪夜
夏延两边一通石破天惊的大喊, 夏奶奶颤抖着嘴唇,半晌才吼道:“……好啊,那你们都走吧!都去找你们妈去!别跟我这个糟老婆子待一块!”
她一伸手就要把防盗门往下拉, 夏延的倔脾气也上来了, 说道:“走就走!”
他言出必行说完转身就走,然后立刻被奔来的“楼上邻居”拉住了胳膊。聂清舟拽着夏延,小声道:“你要去哪里?”
然后他大声朝半落的防盗门里喊道:“夏奶奶你冷静一下消消气!今天夏延夏仪先来我家, 你别担心!”
夏奶奶没回应, 防盗门轰然而落,把小卖部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夏仪还站在原地,捏着拳头沉默不语。聂清舟推着夏延上楼,掏出钥匙把门打开时转头道:“夏仪你也……”
小卖部前的地面上空空如也,夏仪不见了踪影。
聂清舟怔了怔,揉揉太阳穴先把夏延拉进家门,夏延还在挣扎着:“你放开我!”
“不来我这里你要去哪里?外面这么冷,你睡马路都得被冻死!”
聂清舟这句话音刚落, 夏延的眼圈就红了, 他别过脸不再说话, 被聂清舟拉进门推着坐在了沙发上。
聂清舟给他倒了热水,夏延就握着杯子, 抬起眼睛看向聂清舟:“夏仪呢?”
“你姐……可能想自己先静一静。”
夏延沉默了一下,继而嘲笑道:“你来做什么和事佬?帮张宇坤和赖宁那两个缺心眼的, 帮我们家, 现在又来和稀泥,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挺伟大?你以为自己是什么救世主吗?”
聂清舟抱着胳膊, 看着这个瞪着一双倔强的眼睛跟炮仗似的小孩。
“你接着说。”他淡然地回应。
夏延冷哼一声:“你又要装大人了?你这副装模作样的样子最讨厌!莫名其妙, 自以为是, 你吃饱了撑的干插手我们的事干嘛?你是不是觉得看着我们一家人可怜,怜悯一下我们,就能显得你特别好心,特别能耐?”
聂清舟偏过头,说道:“平时话那么少憋坏了吧?现在破罐子破摔了?”
他随手打开茶几上一包薯片,放到夏延面前:“多吃点零食缓缓。我要真的那么能耐,至于三番两次把自己搞到进医院吗?”
“我受伤的时候,是你姐骑三轮车把我送到医院,还垫付了药费,后来夏奶奶总是喊我来吃饭。你姐在我被冤枉的时候替我作证,在我被打的时候放警笛帮我。难道那些时候,她们也是觉得自己伟大,要凸显自己的善良所以怜悯我吗?”
聂清舟坐在夏延身边,他心里知道夏延现在怒气上头,刚刚说的话未必是真心,但他还是仔细解释了。
“将心比心,以德报德,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我没有看不起你们,你如果那样想,是你自己看不起你自己。”
他这句话说完,夏延就咬着牙挺直了腰,似乎想要站起来就走。
聂清舟按住他的肩膀:“不过,你刚刚在楼下说得真好,夏奶奶和夏仪一直都在回避问题,只有你愿意说出来,我可真佩服你。”
夏延的肩膀松下来,他转头看向聂清舟,眼眶还是红的。
“少装大人了。”他倔强道。
聂清舟笑了笑,他往后靠在沙发靠背上,放松地说:“依我这个装大人的家伙来看,不管别人怎么议论你,你都可以像今天这样理直气壮。父母辈是父母辈的事情,你清清白白,堂堂正正。”
且视他人之疑目如盏盏鬼火,大胆地去走自己的夜路。
夏延低下眼眸,沉默了。
聂清舟掏出手机:“今晚你先在我家凑合一晚吧,夏奶奶在气头上,等她气消了再谈。我去给你姐姐打电话。”
聂清舟边打电话边观察着夏延。这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子终于平静下来,他坐在沙发上,灯光下显得细瘦苍白,皱着眉头弯着背,捧着水杯缩成一团。他这么小的年纪,总是一副有心事的模样,早熟、敏感、自卑又倔强。
但是他很爱他的姐姐、奶奶,甚至还有抛下他的母亲父亲。
夏仪的电话没有打通。聂清舟挂了电话,忧心忡忡地走到在窗户边环顾四周,然而并没有看见夏仪的身影。
路灯昏黄地亮着,路上行人寥寥,逐渐有细碎的阴影从灯光中划过。
聂清舟怔了怔,意识到外面下雪了。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雪越下越大,海风卷着雪花漫天飞舞,夏仪的手机却始终没有打通。
连夏延都着急起来,他不安地看着窗外铺天盖地的风雪,说道:“夏仪去哪里了?都这么晚了,不然我去告诉奶奶吧!”
“这么大的雪,奶奶身体不好,她要是知道了着急出去找,反而容易出事。”聂清舟取下挂在门后的羽绒服,边穿边说:“我先出去找找,你在家等着,我找到了你姐就给家里打电话通知你。”
夏延急道:“你去哪里找啊,你能找到吗?”
聂清舟穿衣服的手顿了顿,他脑子里闪过了曾经写在笔记本里的那件事——阻止夏仪轻生。因为这半年一切都变得越来越好,他几乎要忘记这件事了。
夏仪不会……不,她应该不会的。
聂清舟说服自己,但是心情一下子焦灼起来,他在原地僵立了一瞬,突然灵光一闪。他脱掉穿了一半的鞋子,蹬着拖鞋跑进自己的卧室。他从书架上抽出那本灰皮笔记本打开,在那些记录下来的事件和语句中翻找,视线随着手指一行行下移。
“记忆深刻的事……夜里下大雪,我在海边找到夏仪……”
海边……
聂清舟看了一眼窗外的风雪,立刻把书包里的书都倒出来,把其他各种东西往里塞,然后背上书包拿起伞,跟夏延说了一声就出门了。
这场春雪下得很猛,地面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整个视线被雪花所掩盖,根本不能骑车。聂清舟撑着伞,缓慢地沿着路行进,渐渐走出了高低错落的居民住宅区,面前豁然开朗,出现了长长的海岸线。
沙滩上没有什么灯光,聂清舟翻过路边的护栏走进沙滩,喊着夏仪的名字,因为无人回应而心情慢慢沉下去。沙滩中有个公交车站似的小棚子,小棚子里日常放着一把长椅,平时供人休息。
聂清舟走过去,远远地看见小棚子里昏暗的灯光下,终于出现了一个人影。
夏仪没有听见聂清舟的声音,她脑子里的音乐声很响,淹没了世界里所有其他的声响。她坐在长椅上,双手撑着椅面,出神地望着一片漆黑的大海。
直到她的视线被一片黑色的羽绒服遮蔽,她才怔了怔,慢慢抬起头来,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庞。
聂清舟站在夏仪面前,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手里拎着沾满了雪花的伞。天气明明很冷,他头上却急出了汗。
“我叫你,你怎么不回答?”他看起来非常生气。
安静了片刻,他皱着眉,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大概是你脑子里又在放音乐,听不见我说话了。打电话你也没有听到是不是?”
他伸手娴熟地从夏仪左边口袋里掏出了她的翻盖手机,打开就看见里面的十几个未接来电。聂清舟沉默了片刻,目光移到夏仪脸上,她的头发和衣服都被雪染湿了,整个人在灯光下亮晶晶的。她安静地望着他,目光就跟刚刚看大海时差不多,没有什么情绪。
他长叹一声,把夏仪的手机放回她的口袋里,转身在她身边的长椅上坐下,打开书包。书包里塞满了东西,鼓鼓囊囊的。
他先拿出一个暖手宝塞进夏仪手里,他碰到她发白的手指,果然冰冰凉,和屋檐下结的冰凌差不了多少。
暖手宝的温度似乎唤醒了夏仪,她眨了眨眼睛,慢慢握紧了那毛茸茸温暖的小东西。
“下大雪了,我在这里避雪。”她轻声说,像是在跟聂清舟解释。
聂清舟冷哼一声,气道:“你不是带了手机吗?为什么不打电话让我来接你?”
夏仪低下眼眸,说:“没有想到。”
聂清舟更生气了,但是又毫无办法。南方的雪一落在身上就化成了水,看夏仪头发和衣服潮湿的程度,她应该是在雪里待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要避雪的吧。
他叹着气从包里拿出一条干毛巾,围在夏仪的头上,隔着毛巾他捂着她温热的脑袋,把她的脸掰向自己,给她把潮湿的头发擦干。
他们的距离一下子拉进,夏仪发梢上挂着水珠,她的眼睫上沾着被风吹进来的雪花,脸色苍白像是落了霜,看起来仿佛是水晶做的人。
她慢慢地抬起眼眸,漆黑如夜幕的眼睛望着他,非常专注。
某个瞬间,他好像要落进她的夜幕中去。
聂清舟给她擦头发的动作慢了下来,他手下是她潮湿温热的脑袋,像是某种脆弱的小动物,带着微弱的一动一动的心跳。
小棚子外的风雪大作,这个世界安静得仿佛除了这里,其他的一切都已经远去消失在时间长河里,什么都无法被记起。
聂清舟还没有来得及明白这微妙的感觉是什么,就从她的眼里看到了一丝很微小,很微小的颤动。
她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轻声说:“我没那么想。”
“我只是很偶尔,很偶尔会想一下她。我没有想过要去找她。我知道奶奶对我很好,我很感谢她。”
聂清舟瞬间无可救药地心软了,怒气消失得半点踪影也不见,他继续给她擦着头发,温言道:“我知道,我知道。没事的,等雪小一点,我们就回家,和奶奶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