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拒绝
“这交易十分简单,我会帮你完成你的愿望,而作为交换你把你的五感借给我。每次愿望换一种感觉十日,期间你会失去相应的感觉,而十日之后我会将这种感官归还给你。也就是说,你将有很多机会向我许愿。”
贺思慕提出的这个方式,乃是她仔细研究了明珠里的咒文后,得出的最好结果。
她自然也想采用一劳永逸的方法,可每次借一种感觉十天是凡人身体能承受的极限,再多段胥的身体很快就会垮,一劳永逸便是杀鸡取卵。
就算用了她现在提的法子,段胥借五感给她的次数越多,他的感官也会消退得越厉害。若非如此,明珠怎会三百年才找到段胥这么一个可以承受这道咒语之人。
贺思慕将此番危险简洁明了地知会段胥,并道:“先说好,愿望亦有限度,不可太过影响人世。就譬如你可以许愿我在战场救你一命,但是不可许愿我帮你赢得战争,你可明白?”
她做好了和段胥讨价还价的准备,但段胥认真地听她说完了话,便无辜地指了指自己和她道:“我们非得以这样的姿势说话吗?”
段胥还仰面躺在床上,而贺思慕坐在他的腰上按着他的脖子。若是有人推门进来先要被这旖旎而又怪异的姿势吓一遭,再被贺思慕苍白如死人的脸色吓一遭。幸而贺思慕收了鬼气威压,如今眼睛已然是黑白分明,不然还得吓人第三遭。
贺思慕似乎并不觉得不妥,淡然道:“这样的姿势,怎么了?”
段胥委婉地叹道:“你的身体不轻,而且很冷。”
寒冬腊月的天气里,她的身体便跟那外头的冰坨子并无区别,可能也就是软了些。他刚刚受过伤失血很多,此刻本就畏寒,只觉得被她凉得打颤。
贺思慕瞥他一眼,轻巧地从他身上下来,坐在床边。她刚刚待过的地方,触手均是一片冰凉。
段胥坐起身来,他的衣服已经给贺思慕整得乱七八糟,此刻倒有了几分南都浪荡纨绔的气概。他好整以暇道:“这么说,鬼王殿下没有五感?没有味觉、嗅觉、色感、音感、触感,那么痛觉呢,也都没有吗?”
那自然也是——没有的。痛是为让活人规避死亡的风险而存在的,譬如人被火烧痛便不会碰火,死人死都死了,要痛有何用?
此外她手掌下棉布包裹的褥子,在活人的口中它们应该称得上“柔软”,不过在她手里摸起来就跟桌椅板凳腿儿没什么差别——只是捏变形不太费劲罢了。
“显然死人并不需要这些东西。”
“好可惜。”段胥感叹。
贺思慕亲切宽慰道:“没什么可惜的,等你死了也是一样。”
段胥却话锋一转,说道:“我是为自己可惜,想了半天,竟然想不到有什么可以许的愿望。鬼王殿下,我从来不许愿。”
少年说得无比真诚,贺思慕却只觉得他在说鬼话。
她这几百年来借身体、吃魂火和无数活人做过交易,可从没哪个活人说——谢谢,我活得很好死也安心,什么都不想要了。人活在世上总有欲望,自然万念皆空的僧侣道士倒是有可能无欲无求,但是段胥浑身上下可没有半点万念皆空的样子。
“今日我不救你的话,你或许就要死在胡契人手下了。战场可是个九死一生的地方,你确信若无我相助,你还能次次死里逃生?”
段胥的眼里就委婉地含了一点笑,他支起腿撑着下巴,悠然地说:“无论如何,今日感谢鬼王殿下相助。”
他这个“无论如何”很有几分“你就算不救我我也能自己逃出来”的意思。贺思慕微微眯起眼睛看了他半晌,她靠近段胥,在很近的距离里看着他明亮深邃的眼眸,这次他的眼眸中终于映照出她苍白的脸。
她低低地笑道:“小将军,你还太年轻。须知道这命运无常,令万物匍匐,非凡人力所能及。”
段胥眨了眨眼睛,复述道:“命运无常,令万物匍匐。”
然后他粲然一笑,眼里有些轻慢和肆意:“可我亦无常。”
我亦无常。
我亦无常?
贺思慕想,行吧,这小子狂到没边儿了,没救了,爱谁来教育谁来教育罢,总有他栽跟头的时候。等他哪天真成了恶鬼,她可没现在这么好脾气。
她一摆袖子从床上站起来,作势不想再聊就要走,刚迈出一步却受到了阻力。她回头看去,段胥牵着她的袖子,白皙的手指在锈红色——在她眼里是黑色的衣袖上十分明显,他笑得明朗:“鬼王殿下的衣服,好生华丽,不似凡物。”
这话再次偏题十万八千里,且说得十分含蓄。现在南都的姑娘们都是窄袖衫罗裙,贺思慕若是走在南都街上,这身曲裾三重衣大约像个从古墓里刚出土的。
贺思慕微微一笑,说道:“小将军若是有兴趣,刨几个三百年前的墓,包你看个够。”
段胥笑着,手指却慢慢用了点劲儿,把她的袖子拽住。任他有多大的力气也拦不住她,这么点儿力气,却隐隐约约透露出几分讨饶的意思。
贺思慕挑挑眉毛,目光移到他的手上:“你手上没有茧子,伤也是新伤。”
她最开始还被这双手骗了,还以为他是个规规矩矩的读书人。
“啊……”段胥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他淡淡道:“以前有茧子也有伤疤,后来用药去掉了。平日里别人能见到的地方,痕迹都去得干净。”
“什么时候去的?”
“十四岁。”
段胥答得十分流畅自然,可他实在是太常故弄玄虚,以至于这看起来真诚的对话,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他拉着她的袖子,道:“鬼王殿下就不好奇么,这段时间来的许多事情,韩令秋到底是怎么回事,内奸到底是怎么回事?”
贺思慕看了他半晌,露出个虚假的笑容,她索性一摆衣袖甩开了他的手,却坐在了他的床榻上。她一翻身脱了鞋翻进他床榻里侧,扯来他的被子半躺在他身侧。
这下轮到段胥睁大眼睛惊诧地望着她,贺思慕伸手拉开头上的发带,一打响指发带便化为青烟消失,一头如墨长发就落了满铺。她苍白的皮肤如同白雪覆盖于乌枝红梅之上,艳烈得摄人心魄。
“小将军不是不舍得我走么?那我便留下来好好听,正好我也着实很感兴趣。”贺思慕指指身下的床铺:“今晚我就睡这儿了。”
段胥难得僵住,他眸光微微闪烁。寻常的正经人,而且是读过四书五经的正经人,此时便应当要说些男女授受不亲,有辱斯文的话。
但段胥明显也不是什么正经人,他只是无奈地叹气道:“那我今晚恐怕又睡不着了。”
“说啊,韩令秋怎么回事?”贺思慕才不管他谁得睡不着。
“韩令秋并没有展现出他真正的实力,我之前看过他校场比武,或许是为了感谢吴盛六的知遇之恩,又或许是为了别的什么,他刻意隐藏他的身手,屡屡败在吴盛六手下。今日他出鞘架在我脖子上的反应,可比他校场比武快了不知多少倍。他自丹支而来,鬼王殿下可知道丹支王庭下,有个机密组织,叫做‘天知晓’?”
“人世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大多不关心。不过既然是机密,你又是怎么知道的?”贺思慕悠然道:“你和丹支王庭有什么关系?”
段胥笑笑,并不答贺思慕的话,只是接下去说道:“天知晓向来神秘,专为丹支王庭培养忠心不二的死士,这些死士往往穷尽人之潜能,十分强悍,而且每年只培养一人。我猜韩令秋失忆之前,应该是天知晓的人。”
猜?他可真是太谦虚了,贺思慕心想这可不是随随便便能猜出来的,她跟着段胥和韩令秋一路听了他们的对话。段胥多半以前就见过韩令秋,应当和韩令秋还很熟悉。
“所以呢?你觉得他并非真的失忆了?你怀疑他就是内奸?”
按道理说去朔州接她遇伏,粮仓失火,劫粮被围,每件事情都与韩令秋多多少少有关。而他丹支人的身份,和自称失忆的情况都令人怀疑。
在劫粮被包围之时,胡契人要留段胥和韩令秋两个活口。段胥是主将自不必多说,韩令秋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校尉,丹支要活捉他做甚?
若韩令秋是奸细,那么胡契人下令不伤他便也有了解释。
段胥皱皱眉头,他双手交叠,漫不经心地十指相扣再松开:“现在还不能确定,不过应该很快就能确定了。鬼王殿下定有一番好戏看。”
贺思慕心想,这可真是好一番约等于什么都没说的废话。
段胥以一声叹息干脆利落地终结了话题,大大方方地脱去外服只留单衣,然后一掀被子躺在了床上,他望了贺思慕一会儿道:“要不要分一半枕头给你?”
贺思慕枕着自己的胳膊,淡淡道:“夜半三更,一只恶鬼躺在你的床上,你就不害怕?我可是吃人的。”
“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这么看,我们算是同行。”段胥笑着说道。
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
段胥四书五经背得倒挺溜,可见榜眼应该是自己考的。不过孟子老人家虽不喜欢战争,可也不至于把将军和恶鬼相提并论。
不过这世上,生老病死,战争兴亡,哪一件不吞噬无数人命。或许恶鬼食人,相比之下竟显得微不足道。
贺思慕看着段胥慢慢闭上眼睛,因为失血和疲惫而略显苍白的脸色印在昏黄烛火之下,他的呼吸平稳,微微吹动脸上散落的碎发。
她伸出手指去放在他的鼻子之下,却感觉不到任何东西。
那传闻中气息吹拂在手上的感觉,温热的感觉,什么都没有。
她能看见天地之间的风,能够预测最细小的气候变化,但是却不能感受。
便是这般段胥也没有被她惊醒,睡得很安稳,贺思慕低声说道:“没一句真话,这小狐狸。”
第22章 劝降
其实这一遭贺思慕冤枉了段胥,他当真以为自己会难以入睡,可这一觉他睡得很好,好得让他自己都奇怪。
当段胥睁眼被早上明亮的日光刺痛双目之时,他怔忡了一会儿,开始认真思考自己是怎么睡着的这件事。
想来想去或许是因为对于他来说,死人比起活人要熟悉得多,且令人放心。
早上醒来时那苍白妖冶的鬼王殿下已经不在他的身侧,段胥伸出手臂压在她躺过的地方,那地方由于他体温的缘故已经有了几分暖意。后来她的身体没有最初那么冰冷,想来便是死寂的身体,也能捂热的。
段胥想起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在凉州府城里,朝阳破云,从她背后的楼阁间升起。
她站在长街之中,伏尸遍野之间,浑身染血,脸上也是血,殷红一片,手里抓着一个死人的头颅。
乌鸦,黑色的乌鸦,漫天鸣叫。
它们围绕着她,密密麻麻地落在盈巷的尸体上,落在她的肩膀上,而她的神情淡漠。
这是他第一次从活人的身上,如此具象地看见死亡。以至于之后每一次他看见成群的乌鸦时都会想起这个姑娘。
光芒从她的身后漫过来,当阳光清晰地照亮她的脸庞时,这个姑娘笑了。
她笑起来,明艳动人地笑起来,扔掉手里的头颅,向他跑来说道:“将军大人,胡契人撤退前屠了城,我怕得要命。您是来救我们的吗?”
他那时就知道这个姑娘绝不寻常,演技也不算高超。不过他也没有料到,她会是鬼王这样的人物。
段胥微微一笑,翻身从床上坐起来。
最近沉英非常担心他的小小姐姐,因为小小姐姐似乎太爱睡觉了,腊八节次日甚至于从午时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清晨,但凡是个正常人也不会睡这么久啊!
贺思慕回到那借用的身体里,一睁眼就看见沉英趴在她床前,跟个霜打的茄子似的,耷拉着脑袋。
贺思慕心想这两天他好吃的也没少吃,怎么还不开心了?
“小小姐姐,你要跟我说实话。”看见她醒过来,沉英板着一张圆润的小脸,严肃地说:“你是不是生病了?”
顿了顿,沉英补充道:“大病的那种,治不好的那种。”
“……”
贺思慕揉揉额头起身,顺着他说道:“对,没错。”
沉英愣了愣,眼看着就要红了双目嚎啕大哭,却被贺思慕制止。她伸手揪住沉英的鼻子,说道:“我这是害了相思病,相思之苦无药可医,真愁人。”
沉英圆溜溜的眼睛直转,被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兴奋道:“是段胥哥哥吗?”
看看,果然立刻就兴奋了,这小孩真是对八卦抱有异常的热爱。
“你猜呢?”贺思慕露出个灿烂的笑容。
她休沐遇见段胥,生生把休沐变成了元宵节——成日里猜谜。这小子还嘴硬地不肯与她交易,打的一手好太极,她就不信他能顺顺利利地把这座城给守下来。
她起床洗漱时,沉英一溜烟地就跑出去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跑回来,满头大汗两眼放光:“小小姐姐,我听他们说,将军哥哥要办比武赛呢!”
贺思慕边擦手边挑眉道:“嗯?”
都火烧眉毛的时候了,内忧外患在前,段胥还有闲情逸致办比武?
沉英此番是为他害了相思病的姐姐,去打探她心上人的消息的。他大街小巷跑了一圈,收集来的信息说,再有一段时间便是新春佳节,段胥称将士们死守朔州府城尤为不易,特地举办一个简单的军中比武以做庆祝。
贺思慕一边听着沉英兴高采烈的汇报,一边想着段小狐狸的比武绝不可能仅仅是比武。
他这是又打什么坏主意呢?怕是在筹划他说的那番好戏了吧。
贺思慕整整衣服,笑着牵着沉英的手迈步出门:“走,吃早饭去。”
段胥能弄出什么名堂,他是否真的能不向她求助,她暂且拭目以待了。
从劫粮被围事件中死里逃生的段胥,很快又开始了和城外丹支军队的见招拆招。火油、沸水、滚石,轮番往攻城的军队身上招呼。垛口外侧挂来防御的皮帘每天都能收到许多敌方的箭矢,再化为大梁军的武器储备。他还专门安排了“瓮听”的人,在井口听动静,以防丹支军挖地道而来。
虽然说军中如今存在奸细且并未查出是谁,段胥的计划多有掣肘,但幸而他原本就是个专兵的将领,先做事后解释已成习惯,连他的手下都常常对他的计划摸不着头脑。便说这个“瓮听”之人,也是此前烧死了意欲挖地道的敌军,他们才知道自己的将军安排了这号人物。
恐怕奸细也猜不到段胥要做什么。
丹支本以为这等小城这点兵力,要打败踏白军应当不费吹灰之力,如今是到处碰壁一鼻子灰,便转了态度前来劝降了。
段胥客客气气地招待了前来劝降的这位使者,使者乃是一位汉人,显然如今在丹支当差当得十分愉快。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先大大地夸赞了一番段胥少年英才,再跟段胥仔仔细细地分析了敌我双方的实力差距,言明归降的种种好处。
最后丹支使者说道:“段将军,朔州府城在丹支攻势下已坚持一月有余,您对大梁已经有交代了。再这么下去,弓箭弹药过些日子就会用光,而粮草也不过再支撑一个月,这城早晚是要破的。您可知当年丹支灭大晟朝时,吴南将军在云州勉力抵抗三个月,粮草断绝后煮皮甲而食,甚至于食用城中之人,自老人、小孩、女人而始以至于所有人。城破时城中所余不过几百人,吴南将军自尽而死,便是如此牺牲大晟朝不也灭亡了?有道是兴亡皆有命数,将军您不可做如此傻事啊。”
段胥笑意盈盈地看了那使者一会儿,直到把那使者看得发毛,方才开口说:“我倒是很好奇啊,你说城中都人吃人了,百姓为何不反不逃,还乖乖等着被吃?使者大人是否可以为在下解答?”
那使者脸色不大好,段胥便径直说下去:“因为胡契人凡遇抵抗必屠城,百姓知道城破自己必然身死,索性以命做城拒敌于外。你说吴南将军做的是傻事,可是正是因为在云州的阻击,胡契人收敛了屠城恶习,数千万汉人得以存活。”
“你为丹支效力多久,你真的了解胡契人吗?使者大人,胡契人永远不会看得起跪在他们面前的人,你要让他们流汗,流血,你要咬下他们的血肉,要让他们痛不欲生,你要站着才能活下去。你信不信我在此刻砍下你的头颅,扔到城外丹支大营里,他们只会觉得被拂了颜面而愤怒,没有人会为你的死而惋惜。因为你不过是一条狗而已。而他们绝对不会放过我,因为我使计攻破朔州府城时亵渎了他们的苍神,他们绝对想要把我碎尸万段。”
他站起身来,未受伤的右手撑在桌子上,靠近面色惨白的使者大人,笑得真诚。
“使者大人,我比你了解胡契人多得多。可是你和阿沃尔齐都不了解我,只要我还活在这座城里,这里的百姓就绝对不会相食而死,而你们也别想踏过这里去往大梁。”
使者大人眼见谈判破裂,开始担心起自己的安危来,强自镇定道:“既然如此,那在下告辞了。”
他刚走到门口就被孟晚拦住,孟晚以询问的眼神望向段胥,使者大喊道:“两国相战不斩来使!你……你不能……”
“在你提吴南将军之前我有这个打算,但是现在我想不斩来使是汉人的道理,入乡随俗,我该随了胡契人的规矩才是。”段胥轻描淡写地冲孟晚点点头,道:“杀了从城墙上丢下去。”
孟晚抱剑道:“是。”
四五个士兵上来,由孟晚领着将那仍在嚎叫的使者带下去了。段胥摇摇头,笑着问道:“他不会变成恶鬼罢。”
他身边慢慢显现出一个红衣的苍白姑娘,那姑娘懒懒地说:“胆子这么小的,肯定即刻投胎去了,做什么恶鬼。”
顿了顿,贺思慕看向旁边身穿银色铠甲的段胥,奇怪道:“你怎么知道我在?”
“我不知道,随口一问罢了,没想到你真在。”
贺思慕微微眯起眼睛,在她说话之前段胥立刻笑着拜道:“鬼王殿下,饶命饶命。”
他一双圆润的明亮的眼睛带着笑意,哪里还有半点刚刚威胁使者时的凶狠。
瞬息万变,段舜息。
使者的尸体被丢到城外丹支大营后的第二天,贺思慕正在慢条斯理地享用她味如嚼蜡的早餐,却看见林钧林老板急匆匆地从大堂出来,发冠都没有整好就出门拍马而去。她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便问管家道:“林老板这是怎么了?”
她在林家借住这么些日子,这还是头一次关心林钧的事情。
管家面露忧色,回答道:“听说……胡契人抓了大房的林老爷,押到城下来了。”
林家在朔州是大家族,林钧是二房家的独子,林家二老爷死后就继承家业在府城住下。而林家大房的林家人都在朔州北部的几座城里住着。
也就是说,他们生存在胡契人治下的区域中。
沉英拽着贺思慕的衣裙,担忧道:“怎么办?林钧哥哥会不会有什么事?”
他近来真是很喜欢到处认哥哥。
贺思慕低头看了一眼沉英,把他拉到一个偏僻的角落,问道:“你想去看看?”
沉英点点头。
于是没过多久,贺思慕和带着帷帽的薛沉英就站在了朔州府城墙头,在众军士之间堂而皇之地走到了垛口边往外看。
城墙上的其他人并不能看见贺思慕和薛沉英,只见林钧双目发红,一直想往垛口边去却被韩令秋拉住,韩令秋不住地劝道:“林老板,危险!不要上前!”
只见城外丹支大营前站着一排人,以衣着来看是富贵人家,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个须发皆白,但是精神矍铄的老者。他穿着一身黑色狐皮衣,双手被反绑在身后,镇定地抬头看着城墙上站着的将军和士兵们,还有他的侄儿。
他身后站着的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还有人正在哭泣,他却恍若未闻。胡契士兵踢了一脚他的后腰,道:“林老爷有话好好对城墙上的人说,你的妻儿老小可还在你身后呢。”
老人被踹得一个踉跄,却并未下跪。
他沉默了一瞬,高声唤道:“钧儿。”
林钧红着眼睛,颤声道:“大伯。”
第23章 林家
冬日的阳光灿烂,寒风凛冽地从遥远的北方呼啸而来,白色的细细密密的丝线布满了天地之间。老人站在细密的白色丝线之间,乱发被吹得纷飞,他锐利的目光仿佛隔断风的丝线,直直地射向朔州府城城头。
贺思慕听见身后孟晚与别人小声交谈,说是林家大伯——林怀德暗中给踏白军提供了丹支运粮的时间,被出卖揭发给了丹支军队。
老人高声说道:“钧儿,粮草可到了?”
“到……到了……”
“是否还够吃?”
林钧红着眼,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多少算是够?二十多天的食粮,换林怀德一家二十多口人的性命,算是够还是不够?
“还能撑得下去吗?”林怀德的声音不悲不喜,穿过凛冽寒风吹到城头,让人心生前途渺茫的无措之感。
站在林怀德身边的丹支士兵笑了起来,仿佛在等着孤城内的大梁士兵动摇。
没有得到回音,林怀德沉默了一下,慢慢地说:“钧儿,你还记得你爷爷么?你爷爷在世时,这些孙辈里最喜欢的就是你。”
“你太爷爷是吴南将军手下的兵,战死在云州没有回来。那时你爷爷才刚刚出生,你太奶奶梗着脾气不肯逃往关河以南,在朔州将你爷爷拉扯长大。你爷爷为林家挣下了这份基业,才有我、你父亲家的今日,才有朔州林家。这些年里我们为了生意为了林家,处处奉承讨好胡契人,但是你要记得,我们的祖上是怎么死的——他们是为了保护我们而死。你爷爷说过,若有一日大梁能踏过关河将胡契人赶出中原,林家虽一介商贾之家,必当倾力以助,万死不辞。”
丹支士兵察觉到林怀德话锋不对,扯着林怀德就给他一巴掌,要他好好说话。林怀德却冷冷地厉声说道:“钧儿你听好!撑不下去了,也得继续撑!”
“我今日来见你,便是要告诉你一声,大伯去向你爷爷复命,告诉他林家不负所托,钧儿不负所托!”
“终有一日,江山将归,盛世如初!”
林钧怔怔地望着城下,他睁大了眼睛,眼眶红到极致却没有流泪,激烈的情绪在他的眼里剧烈动荡着,仿佛要将他的魂魄也荡出体外。城下传来凄厉的尖叫和哭嚎声,林家的鲜血染红了结霜的土地,林怀德睁着双目倒在渐渐扩大的血泊里,他的脖子被利刃割开,脸上却带着凝固的笑意。
浑浊苍老的眼睛里,好像在自豪着什么,又嘲笑着什么。
林钧开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他不再往垛口边冲,而是扶着墙慢慢弯下腰去,纤细的手指抖得如同蝉翼,慢慢地挡在眼前。
他像是一个蚕茧一般蜷缩起来,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林怀德家二十三口,于朔州府城之下,尽数被屠。
沉英扒着垛口,呆呆地看着城墙之下单方面的屠戮。贺思慕伸出手去遮住他的眼睛,将他从垛口处拉回来。
沉英没有挣扎,只是小声说:“我爹爹也是这样被杀死的。”
手无寸铁,便如牲畜一般被杀死。
这一次很意外的,沉英没有哭鼻子。
贺思慕看着从城下升起盏盏魂火明灯,在耀眼的阳光下没入天际消失不见。她已见惯生死,知道此时说什么都不合时宜,只能安抚性地捏了捏沉英的肩膀。
人生短暂,不过须臾百年,生生死死纠缠执着,终是堪不破。
然而也不必勘破。
若人无所执,大约生无意趣。
林钧回到林家之后,这一天都没再吃任何东西,他沉默地坐在庭院的亭子里,从日上三竿坐到夕阳西下,坐到夜深人静。
管家去劝了好几次,林钧都不肯动身。直到夜里段胥造访林府,一路走到了林钧面前,他才回过神来,有些惊讶地站了起来。
段胥一身便服圆领袍,向林钧行礼道:“林老板,舜息愧对林家。”
林钧立刻摇头将段胥扶起来,说:“段将军不必自责……人固有一死,我大伯他……”
他似乎有些说不下去,段胥叹息一声,接着道:“我听说令尊去世得早,您大伯对您多有照拂,便如父亲一般。今日他在城下说的那些话也是不想让您难过,想来他是不忍见您这样消沉的。”
林钧比段胥年长,段胥便一直尊敬地称您,林钧推辞着说不必如此。
段胥却说:“我知林家遭此大难,您心情沉痛,我眼下却有一事要请您帮忙。兹事体大,望您答应。”
林钧愣了愣,疑惑道:“何事?”
“军中的奸细,我心中有一怀疑之人,请林老板帮忙佐证。”
“何人?”
“韩令秋。”
林钧惊讶地望着段胥,仿佛不能相信此事是韩令秋所为:“将军有何依据?”
“贺姑娘遇袭,粮草被烧,劫粮被围,出卖林家,每一件事情都与他有所关联。劫粮被围时胡契人下令不要伤韩令秋,韩令秋原本就是从丹支而来,他自称失忆然而疑点重重。”
“失忆?”林钧惊道。
“我觉得他有意隐瞒身手,所以举办了比武,想要试出他真正的实力。我听说林老板也是好武之人,家中有好几位身手不凡的宾客,到时候可否请林老板让他们前来,与韩令秋一较高下。”
林钧神色凝重地点点头,向段胥行礼道:“此事包在林某身上,定不负将军所托。”
段胥拍拍林钧的肩膀,说:“林老板不只是林家的骄傲,也是大梁的栋梁。”
待从林家出来,段胥扭头又去找了韩令秋。他把正在巡逻的韩令秋叫过来,对韩令秋说:“无论你对我有什么猜忌,如今我是你的将军,我的命令你总是要听的。”
韩令秋低眸道:“是,将军有何吩咐?”
“你隐藏了实力,并未完全展现自己的身手,对吧?”段胥开门见山道。
韩令秋十分惊讶,刚想说什么却被段胥摆手制止了,他径直说道:“几日后的比武,我要你必须赢得所有比试,但仍然隐藏实力,不到万不得已不展露。”
这个奇怪的要求让韩令秋愣在原地,他反应了一会儿才问道:“将军是怎么知道我……”
“这是我的命令,你只需要说是。”
韩令秋沉默了一瞬,低头道:“是。”
段胥轻轻地笑了起来,他说道:“还有一件事我要交代给你,你记好。”
待月上中天,段胥终于从军营里出来,他照例提灯独行,走在月光皎皎的清冷街道上。街两边已经挂上了红灯笼与红绸,门上的对联也换了新的,这一城的百姓都开开心心地准备过年了。
他们还不知道城中的粮草只够一个月,不知道城外看不见边际的黑色营帐,不知道今日血洒城下的林家二十三口。这种平和甚至于幸福,让人觉得惊奇又诡异。
而隐瞒者十分平静,提着灯走在这弥漫着热烈气氛的大街上。
“你在吗?”他问道。
四下里安静了一会儿,一双藕荷色的云靴便踏在他身边的地面上,无声无息。
贺思慕腰间的鬼王灯闪烁着时隐时现的蓝光,她漫不经心地说:“都安排好了?”
“嗯。你都知道了?”
“大体猜到了。”
“看看这一局终了,你能猜到多少罢。”
贺思慕转过头来看着身边的少年,他清澈眼睛里有寒潭千尺,不见尽头。一个一生不过百年,如今才活了不过二十年的人,居然就有这样的一双眼睛了。
她问道:“小将军,你才多大,你不累吗?”
段胥眸光闪了闪,他偏过头来望向贺思慕,笑了笑没有说话。
新春比武在除夕这天早上如期举行,贺思慕作为踏白军的风角占候被一并请到校场。坐在了段胥身侧的席位上,段胥也邀请了林钧,林钧便坐在他的另一侧。
段胥并不下场比武,并且也不许比武爱好者吴盛六下场。吴盛六为此又结结实实地生了气,抱着胳膊冷着脸坐在席间,只是饮酒却不说话。
前面几轮抽签比试下来,韩令秋不出意外地一路过关斩将来到了决赛,他之前在军中比武的名声也很响,只输给过吴盛六。
同样来到决赛的,便是林钧请来的江湖人士宋大侠。宋大侠和韩令秋身量相当,也是膀阔腰圆孔武有力,前面几轮里每次都轻松将对手打败,可见身手不俗。
两人在场中互拜,鼓声一响便摆开架势开始交手。段胥微微眯起眼睛,林钧也紧张地向前探出了身体,贺思慕一边和沉英嗑瓜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场中瞧。
两人都是好身手,你来我往互不相让,身影在校场中来回翻腾,尘土飞扬,几个回合下来都是平手。
按段胥所说,若韩令秋曾经是天知晓的死士,他的实力应该在宋大侠之上。如今他恪守段胥的命令并没有过多暴露,只是这种程度恐怕没有办法赢过宋大侠。
贺思慕磕着瓜子,心道段胥可真是交给林、韩二人一个难题,一边要试探,一边要隐藏,两边还都要赢。
眼看形势焦灼,好几个回合之下韩令秋和宋大侠难分胜负。林钧皱着眉毛看了许久,便对段胥说道:“如此下去也看不出韩校尉的实力。我听宋大侠说,江湖上有一种要蒙住眼睛的比武方式,最能试出对方的实力。”
段胥喝茶的手顿了顿,他笑起来说道:“好啊,横竖现在分不出胜负,那就这么比罢。”
他唤来孟晚,宣布了修改后的规则。
校场上的韩令秋明显愣了愣,他抬起眼眸有些犹豫地望向段胥,段胥则淡淡地望向他。晴空里那带着怀疑和不安的眼神胶着片刻,韩令秋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似乎叹息了一声,拿过士兵递上的黑布将将双目遮住系好。
这显然是大家从未见过的比试,校场周围的人都兴致勃勃地看着场中眼上蒙着黑布的两人。
韩令秋蒙住眼睛之后,他周遭的氛围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贺思慕看见他周围的风和之前段胥和吴盛六比武那次一般,出现了细小的波动和扭曲。他飞奔而去和宋大侠交手时,速度竟然比刚刚还快了一倍有余,而且精准度丝毫不差,仿佛长了第三只眼睛一样。
据说蒙眼比试是江湖规矩,宋大侠却明显没有韩令秋适应这种比试,速度和准度比刚刚都略有下降,且因此出手有了犹豫。只见尘土飞扬间,韩令秋与宋大侠虚晃几招,然后准确一拳砸进他的胸口,在宋大侠连连后退时,几步上前抓住他的手臂一个侧身将他摔在地上,然后准确地掐住了宋大侠的脖子。
迅速,精准,没有什么花招,只有致命。
贺思慕放下手里的瓜子,心想宋大侠的肋骨大概断了好几根,其中一根差一点就刺穿了他的心脏。
蒙上眼睛的韩令秋,下手都近乎于死手,比刚刚狠厉了许多。
不经过极为残酷的精心训练,人不会有这样敏锐的感知和强大的攻击能力。
场上的锣鼓声响,士兵大喊道:“韩校尉胜。”
韩令秋默默地站起来,扯掉眼上的黑布,对宋大侠行礼道:“抱歉。”
座上众人皆惊,第一个跳起来的居然是吴盛六,他睁圆了眼睛大声道:“韩兄弟怎么……他武功这么厉害的么?我怎么从来不知道?这种好事情他瞒什么瞒呀!”
在一片啧啧称赞声中,段胥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气定神闲地从座位上站起来。
他悠悠地走到校场边朗声道:“诸位,驻守朔州府城这些日子,先是接风角占侯的车架遇袭,后面粮草被烧、劫粮时糟丹支伏击、林家长房遭出卖,这一桩桩一件件事情说明我们之中存在丹支的奸细。到了今日,我总算能够确定这奸细乃是何人,想来这人确实与上面每一件事都有关联。”
段胥的目光落在韩令秋身上,韩令秋沉默地望着他,握紧了手并不说话。
段胥却悠然地笑笑,转过身来看向身边的林钧。
“林老板,你说呢?或者我要问问你,自我们入主府城以来,真正的林钧被你藏到哪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段胥掉马倒计时!还要倒计个几章
第24章 绑架
所有人疑惑的目光聚集在林钧身上,而林钧则僵立当场,万分不解道:“段将军……你在说什么?你难道怀疑我是奸细?”
段胥摇摇头,好整以暇道:“不是怀疑,我是肯定。风角占候的马车遇袭,随车的是韩令秋,但马车由你提供。粮仓的防卫、劫粮的时间、林家长房的通信这些你也一并知情。”
林钧哂笑一声:“那又怎样?”
“非要我把话说死吗?”段胥微微靠近林钧,以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我竟不知瞑试是江湖规矩,天知晓的十五先生。”
林钧眼神一变,刚刚的迷茫愤怒瞬间褪得干净。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勾过段胥的脖子,段胥立刻旋身解脱,林钧却如有预判般锁住段胥双臂,袖刀出鞘抵在段胥的脖颈之上。
他的武功深不可测,段胥竟然都不能反抗。
他冷着眼神,朗声道:“都别动,敢动我就杀了他。”
周围的士兵纷纷拔刀,却碍于段胥不敢上前。吴盛六拿着他的大刀指着林钧,气得怒发冲冠:“奶奶的,林老板我还以为你是个真男人!之前林家老爷死在城下,老子还觉得对不起你林家,居然是你自己出卖你大伯!”
贺思慕丢了瓜子壳,悠然地起身提醒道:“这个人不是真的林钧,易容假扮的而已,他卖的不是他亲大伯。”
“呸!老子管他亲不亲,这个狗娘养的把命留下!”吴盛六叫嚷着。
林钧出奇冷静,只是死死制住段胥,让人毫不怀疑只要有异动,他手里的刀子就会立刻割断段胥的脖颈。
韩令秋已经在混乱中奔上了看台,神情复杂地站在人群中面对着林钧和段胥。林钧的目光移向韩令秋,他平静地问道:“你真的失忆了?”
韩令秋目光闪烁,并不答话,倒是吴盛六喊起来:“他失没失忆关你屁事。”
“你若失忆,或许还情有可原。我不知你所经何事,但你应当是我十七师弟,同我回去见师父。”
林钧的目光如冷铁,和那个热忱爱国的林老板判若两人。
韩令秋摇摇头,他脸上刀疤可怖,神情却坚决:“你休要胡言乱语,混淆视听。我是韩令秋,是大梁踏白军的校尉,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林钧轻笑一声:“你曾是师父最喜欢的弟子,如今倒是非不分了。”
他点了段胥的穴道,挟持着段胥一步一步从校场走出,叫人牵了马来,然后勒令吴郎将他们放他出城。段胥秉持着他一贯的打不过就不反抗的原则,叫吴郎将他们一律照办了。
只是林钧并未说话算话,最后也没有放过段胥,而是挟持着段胥一同出城,奔入丹支大军营中。
吴盛六无可奈何地跳脚,一边放出了林钧就立马让人关闭城门,一边啐道:“大过年的,胡契人真不是是个东西!待入夜咱去营里把将军给救出来!”
韩令秋和孟晚倒还冷静,二人对视一眼,韩令秋上前道:“郎将,将军此前曾有一事嘱咐于我。”
一入敌营,林钧与丹支士兵通了口号出示令牌,那些士兵立刻恭恭敬敬地把林钧迎了进去。
段胥被带进了营中的一间牢房,手铐脚链戴得结结实实还被捆在架子上,要是条件允许,他们恨不得拿一根锁链把他的琵琶骨给穿起来。他这犯人的地位很不一般,从他独自享有一个牢房,看守只能站在营门口就能看出来。
“你这是故意的,还是赌输了?”
伴随着熟悉的女声,一片锈红色的裙边出现在段胥眼底,他抬起头便看见那苍白的美人鬼站在面前,转着手里的鬼王灯玉坠笑得意味深长。
段胥靠在架子上,只当那捆他的架子是个靠背,悠然道:“这局尚未结束,还不到见输赢的时候。这奸细,殿下猜对了吗?”
贺思慕点点头,道:“林怀德死在城下的那天,我猜到了。”
她听闻林钧与他大伯十分要好,将大伯当做父亲尊敬。原本他在府城鼎力支持踏白军就很可能会连累林怀德,他不仅不让林怀德与他撇清关系,还在明知军中有奸细的情况下请林怀德帮忙。这极可能会害了林家,他却好像浑然不觉,连犹豫都不曾有。
即便是最赤忱的忠烈之心,也应当会有作为一个人最基本的畏惧、犹豫和权衡。
再者说以贺思慕这几百年的经验来看,林怀德死的那天,林钧虽然看起来无比悲恸,但实则他的震惊是大于痛苦的,仿佛没有料到林怀德会这般慷慨赴死。
他好像完全不了解他的大伯。
“你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他的?”贺思慕问道。
“从一开始。”段胥笑起来,说道:“我在他身上嗅到了同类的味道。”
“和你同类?那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那是自然。”顿了顿,段胥十分知趣地不再兜圈子,解释道:“我最初发觉林钧在试探韩令秋。我对韩令秋好奇是因为怀疑他是天知晓的人,那么林钧对他好奇,又是为什么呢?无论他和韩令秋有何种牵扯,这都十分奇怪。”
“不过韩令秋有没有恢复记忆也未可知,粮草被烧他们二人我都有怀疑。劫粮时便带上了韩令秋,韩令秋的表现不像是奸细,丹支要活捉他或许是因为有人对他好奇,想把他捉回去盘问——和林钧也对得上。”
“于是我向林钧透露了韩令秋失忆的事情,他心生焦急,比武之时迟迟探不出韩令秋的虚实,果然拿出瞑试来验证。知道瞑试的要么是丹支王庭要么是天知晓,他孤身潜入府城做奸细,不像是金贵的王庭贵族,便应该是天知晓的人。”
贺思慕挑挑眉毛:“瞑试?”
段胥点点头,道:“这是每一届天知晓弟子出师之时的考核,丹支王庭为观众,欣赏两位弟子蒙眼决斗,活下来的那一个便正式出师,赐予天知晓的编号。十五便是这个假林钧的编号。”
“既然都是天知晓的人,十五不是一开始就应该认出韩令秋么,何须试探?”
“天知晓内不同期的弟子平时并不见面,就算偶尔相遇也都是黑纱缚面只露双目,韩令秋又破了相,十五怎么可能认出来?”
贺思慕眼眸闪烁,望着眼前这个侃侃而谈,身在敌营如在老家的家伙。她悠悠将食指竖在唇前,笑道:“嘘,有人来了。”
段胥和她同时转过头看去,便见一个高瘦的男子撩起营门帘。他有一副汉人面孔,头发用胡契人传统的方式编成细辫镶着银饰,有冰冷如寒夜的眼神,一双细长的丹凤眼。他看不见贺思慕,只淡漠地看着被捆在架子上的段胥。
段胥与他对视片刻,诚恳地笑道:“天知晓的十五先生,果然善于易容假扮,虽至亲不可察觉。”
这就是假林钧的真正面目。
男人走到段胥的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冷冷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贺思慕想这可真是个熟悉的问题。从她到韩令秋到十五,每个人仿佛都想掐着他的脖子,让他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吐出来。
此前便是被鬼王掐着脖子也不曾松口的段胥悠悠一笑,游刃有余地打起了太极。
“我是什么人?你觉得看过瞑试的该是什么人?如今你挟持我还把我绑在这里,等我回到王庭,你可有什么好果子吃?”
“你来自王庭?我没见过你。”
“丹支王庭加上元老院,上百个贵族子弟,你难道还能各个见过面?,”
十五对于段胥的回答不置可否。顿了顿,他又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十五?”
“年龄对得上的只有十五、十六和十七。十六意外残疾,十七失踪多年,那你便是十五了。”
“你是故意被我掳回来的,你想做什么?你要回王庭么?”
段胥靠在架子上,笑容灿烂道:“你猜呢?”
他仗着十五不能确定他的身份故而不敢随便用刑,这太极打得越发嚣张,甚至于蹬鼻子上脸:“你猜不出来我,那我便来猜猜你。天知晓很少搅合军队的事情,你潜入朔州府城多半是为了调查红鸟降灾之事罢,这种亵渎苍言经之事,大司祭最为敏感。你暂时查不出来我的背景,又发现了韩令秋身世成谜,便留在府城里顺便帮阿沃尔齐报信。你说这事要让丰莱知道了,该对你们天知晓有意见了。”
十五的瞳孔微微紧缩,不过大体上的表情仍然平静,他淡淡说道:“不必在我面前炫耀你对丹支有多了解,待你到了王庭一切自有分晓。”
他似乎放弃了和段胥周旋,转身准备走出营门,段胥却在他身后悠悠地说道:“作为林老板而活,感觉如何?”
十五的步子停住了。
“你这辈子扮成形形色色的各类人等,大约从没活成这样一个热烈坦荡的人罢。十五先生,你说着那些以身报国舍生取义的壮语,你看着林怀德在城下心甘情愿地赴死之时,难道就不曾有过一丝动摇么?”
他骗过那么多人,就没有一刻连自己也骗过去么?
空气之中有片刻的安静,阳光之下尘埃飞舞,而十五站在门帘的阴影处,攥着营门帘的手微微收紧。
他沉默了一会儿便转过头,神色平静地看着段胥,淡淡地坚定地说:“没有。苍神在上,天知晓为苍神而生,永不背叛苍神。”
仿佛他在作为林钧时,那城墙上的震惊和悲恸全是精心的演技。
说罢他便撩起营帘走出了出去,黑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帘之后,只听见他在外面吩咐增加兵力将段胥看紧。
段胥嗤笑一声,淡淡道:“活着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能有,还管什么神仙鬼怪。”
贺思慕啧啧感叹了两声,她抱着胳膊走到段胥面前,红色的裙裾恍若无物一般穿过地上的干草。
她靠近段胥,伸出手抚过他的脸庞:“如今你身陷敌营,他们打算把你送回丹支上京,朔州府城风雨飘摇。小将军,我的提议还在,你要不要向我许愿?”
段胥眨眨眼睛,笑着前倾身体,在她耳边轻声说:“说好了要请殿下看戏,怎能委屈殿下亲自上场呢?”
只听轻微的咔哒声,贺思慕抬眼看去,只见段胥不知何时已从他的手铐脚铐中解脱出来,他转着被磨红的手腕,轻松道:“不巧,我小时候学过缩骨。没什么镣铐能铐住我。”
贺思慕眯起眼睛,胡契人大约会很懊悔没把他的琵琶骨给穿起来。
第25章 放火
段胥这千层纸又破了一层,破掉的这一层明明白白写着“缩骨功”这三个字。这种武功需要从小时候练起,日复一日将自己的每一寸骨头弯折到极限,乃是一种痛苦的武功。譬如刚刚的十五先生,他身高比林钧要高一些却能伪装成林钧,大约也是用了缩骨功。
段胥走到窗边上,他挑开窗帘左右看了看,道:“破妄剑在那个人手上呢。”
他刚刚被捆起来的时候收缴了兵器,破妄剑便在外面一个看守的人手上。段胥从发冠中抽出一段软铁丝,在手心缠了两道,转眼对贺思慕笑道:“马上入夜了,戏局该收尾了。”
这个人最擅长做出乎意料的事情,没有一步是和常人相同的。按理说城府深沉的人该是一副四平八稳,不动声色的样子,这段胥偏偏很会动声色,却还是城府深沉。
贺思慕瞧了段胥一会儿,便悠然道:“那我这前排的看客,便拭目以待了。”
夕阳很快落下,夜色浓重。并不遥远的朔州府城里传来鞭炮声,喧闹而热烈的气氛透过厚重的城墙,透过营门传到营内。显然朔州府城的百姓们并不知道,他们的将军大人此刻正身陷敌营,身边唯有一只恶鬼作伴。他们只一心迎接一个风调雨顺,无病无灾的新年。
胡契人并不庆贺新春,只见一个士兵撩起门帘走进来给段胥送饭,他和十五一样编着胡契发辫,看了一眼被妥帖地绑好的段胥,敷衍地把饭放在地上。
段胥笑起来,以胡契语说道:“兄弟,你放在这里我怎么吃啊。”
士兵显然没想到段胥会说胡契语,当他疑惑地抬起头时,架子上已经没了段胥的身影,一段软钢丝缠上他的脖子猝然收紧。他来不及发出一点声音就倒了下去。
段胥站在他身后,手上的钢丝毫无怜悯地收紧,直到手下之人窒息而死。
他托住那个人滑倒的身体,飞快地和胡契士兵换了外衣。段胥拆散了自己束得整齐的头发,手指在发间灵活地穿梭一番后,他也成了个编发的胡契人模样。
这编发的手艺,看来是很熟练。
贺思慕抱着胳膊在旁边看着。
段胥将这个人绑在架子上绑好,还贴心地迅速给他束了个发戴好发冠发簪,麻利地收拾完之后拍拍他的肩膀,道:“对不住了。”
然后已经改头换面,完全像个胡契人模样的段胥戴好头盔走出帐门,却被门口两个看守伸手拦住了。
夜色深沉,无星无月,火把的光芒并不能把人的脸照清晰。看守问道:“口令。”
看来他们还是有几分上心的。
段胥轻叹一声,道:“可惜。”
几乎在话音响起的一瞬,他刚刚从那送饭士兵身上搜到的刀就已经出鞘,他仿佛一阵迅疾的黑风,贴着这个营帐疾驰了一圈。在人甚至来不及呼救的时候,这一圈守营之人便纷纷倒地血溅三尺,咽喉破开。
段胥悄无声息地完成了这一切,然后从其中一个看守身上拿回了他的破妄剑。他丢了手里那笨重的长刀,将破妄剑系在腰间,以口型对贺思慕笑道:“一会儿就会被发现,走啦。”
他的表现仿佛是个新年里不小心放鞭炮炸了鸡笼的熊孩子,干了坏事便撒丫子跑——完全没有一种在杀人的肃穆感。
贺思慕微微眯起眼睛,坐在她的灯杆上飘在段胥旁边。见他猫一样无声无息地在营帐间穿梭,所过之处无数人悄无声息地倒在地上,他习惯一剑毙命并在人倒地之前扶一把,让他们安静地落地。这是非常娴熟的暗杀手法,他做得干净利落。
已经有人发现犯人逃脱并且到处杀人,喧闹的声音响了起来,士兵们喊着“人跑了!”“在哪里?”“这边……不,是那边!”
段胥的行进路线十分奇怪,一会儿东一会儿西,来回折返,搞得胡契人也晕头转向不知他杀到了何处,更不知到底有多少人在杀人,甚至有人高喊有数上百大梁人偷袭军营了。偏偏段胥还不嫌乱,以胡契语惊慌大喊道“汉人扮做我们的样子了!”,这声音一传十十传百,举着刀拿着火的胡契人都开始互相怀疑对方是不是奸细。
段胥就像一只混入羊群的披着羊皮的狼,一会儿随着他们呼喊,到了人少的地方又开始大开杀戒。他弯弯绕绕,硬生生凭一己之力搅乱了胡契军营,趁着他们自乱阵脚之时摸到了武器库。只见他一手拎一个桐油桶,浇在攻城的战车上,然后在外面的混乱中制服了一匹乱窜的马绑在战车上。
段胥一把火点燃了战车,战马感觉到烫意便疯狂地嘶鸣起来,奔出营帐横冲直撞,到处点燃营帐。偏偏今夜罕见地刮起了东风,火趁着风势迅速蔓延起来,原本混乱的丹支军营越发混乱。
贺思慕看着这一幕,突然想起大概半月之前段胥问过她,什么时候夜里会刮东风。
到目前为止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是他就谋划好的。
段胥烧了武器库便马不停蹄地奔到旁边的营帐就往里面闯,门口的守卫想拦他却被他泥鳅似的滑过,他一掀门帘就喊道:“禀告将军,武器库被烧了!汉人放火了!”
贺思慕看过去,营帐正中正慌忙穿铠甲的可不就是那呼兰军的主帅阿沃尔齐,旁边还有许多丹支卫兵军官,满营的黑辫子。或许是形势过于混乱还有段胥的胡契语太过地道,他只是被训斥了几句,便看到阿沃尔齐抱着头盔匆匆迈步走来,嘴里骂着几句胡契语的粗话。
在他经过段胥身边时,段胥微微一笑,寒光闪烁间破妄双剑出鞘。阿沃尔齐身边的护卫也不是等闲之辈,立刻暴起要将段胥扑倒,但是他们怎么比得上段胥非人般的速度,段胥旋身躲避同时双剑左右两边一齐砍去,动作快得只能看见影子,阿沃尔齐圆睁双眼的脑袋就切豆腐似的落在了地上。
这也是丹支有名的战将,怎么也不会料到自己阴沟里翻了船,死在这么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子手里。
护卫的剑同时也砍伤了段胥的肩膀,连上上次的伤,他这一左一右也算伤得均匀。段胥右剑挡开那护卫,左剑挑起地上的人头麻利地裹了系在腰间。他这番大张旗鼓的刺杀一出,大批的丹支士兵已经涌来,将段胥团团围住,被唬住一时没人上前。
段胥双手拿着剑,在手里好整以暇地挽了剑花,淡淡一笑道:“哇,好多尸体啊。”
这句话他是以汉语说的,大概这满营的人,也就贺思慕能听懂。
段胥左腿微微后撤一步,然后飞快地冲进了士兵中间,他的装扮太像胡契人以至于让包围他的士兵眼花,这还不够,段胥一边杀一边挑灯,倏忽的时间便把帐里的四盏灯都打灭了。整个营帐里乌漆墨黑,只有此起彼伏的痛叫倒地声,随后赶来的弓箭兵都傻眼不知道要射谁,赶紧叫人来举火把,但是举火把的也挤不进去,只能照见一片混乱的黑。
贺思慕在这一片混乱中,悠悠地在这帅营里走了一遍。丹支在城外立了许多营帐,每一顶都长得一模一样,根本看不出哪个是帅营,段胥怎么会知道阿沃尔齐住在这里?
她走着走着,突然踢到了一个盘子。她俯下身看去,发现这瓷盘子里放着几条红尾鱼,一条已经被吃了大半。贺思慕环顾四周便在角落看见一只瑟瑟发抖的蓝眼白猫,这种猫金贵的很,像是西域来的品种。也只有阿沃尔齐这样的地位养得起,而且能带到前线来。
贺思慕想了想,心道原来是这样。
段胥应该知道阿沃尔齐是个爱猫之人,上战场也不忘带自己的宠物,且只用小红尾鱼喂养。故而那日在城墙上,她对段胥说看见士兵拿着红尾鱼走进这个营帐,他便知道这是呼兰军的帅营,是阿沃尔齐所在。
贺思慕再抬头看去的时候,段胥已经不见了身影,重新被火光照亮的帅营里全是尸体,几乎每一具都是被割喉而死,死得非常规整,只是血涌得到处都是。
刚刚段胥开杀之前,是不是说了句——好多尸体啊?
贺思慕轻轻一笑,喃喃道:“嚣张的小子。”
她乘着鬼王灯从营帐飘了出去,没多久就找到了她头骨最好看的小将军。如今的呼兰军营乱做一团,士兵相疑对方是不是汉人扮的,武器库被烧了,带火的战车到处乱窜烧成一片,主帅又身死——就跟个洒了水的热油锅一样,油点子到处乱溅。段胥以惊人地速度飞奔着,他奔到营帐边缘的马栏处抢了一匹战马,翻身上马驾马飞奔而去。
虽有人试图去拦可也成不了气候,被段胥不知从哪个倒霉蛋身上掳来的弓弩射死许多,眼看着他越跑越远了。
——这大闹了一场便拍拍屁股走人的家伙。
这世上还活着的人里,大约没有比他身手更好的了。
贺思慕飘到他身边,淡淡地问:“武器库?”
“阿沃尔齐习惯把武器库安置在他的帅营边上。”段胥简短地解释道。
“你可真是天生的一身好筋骨。”
段胥笑出声来,他兴致盎然地说:“上次这么说的还是我师父,他一直觉得我脑子聪明根骨清奇,必成大器,所以对我挺好的。虽然他让我从七岁就开始杀人,十四岁时杀光了自己的同期。但好歹我也骗过了他,借着他的偏爱活下来了。”
贺思慕怔了怔,目光微微沉下来。
火光的映衬之下,段胥身上多处受伤,英俊而轮廓分明的脸上也沾了许多也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血,他那双眼睛却非常明亮,仿佛在谈论什么有趣的事情,欢快得过分了。
从前他虽然眼里永远含着笑意,看起来散漫不上心,但目光深处总是凝着一点锋利的光。但是此刻,那道光却有散开的趋势。
他欢乐得不太正常。
“你怎么了?你还清醒么?”贺思慕冷冷地说。
换是其他人,怎么也不会问一个游刃有余搅乱敌营刺杀主将的人——你还清醒么?
段胥似乎怔了怔。
突然之间两支箭破空而来,段胥闪身避过了第一支,第二支却射在了马腿之上。马嘶鸣一声翻倒在地,段胥同时从它身上跳下来,在地上翻了一圈便站起,看着不远处马上拿着弓望着他的人。
丹支军营来不及反应,没有追上段胥,但好歹是有人追上了。
天知晓的十五。
十五紧紧抿着唇,一双冷淡的眼睛里终于蔓延起滔天怒火,他的弓弩对准了段胥,咬牙切齿地说道:“段胥!你究竟是什么人?你都干了些什么?”
段胥沉默了一瞬,突然乐不可支地笑起来,他抚着额头眉眼弯弯,说道:“天知晓出来的人,以一敌百,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这不是很正常么。十五师兄?”
庆贺新春的烟火从朔州府城中升起,在空中璀璨地绽开,五彩缤纷地照亮了漆黑的夜幕,照亮了十五脸上的震惊。
“师兄你找错人了,韩令秋并非十七,他本来是要死的,因为他在瞑试里输给了我。”
段胥指向自己,悠然道:“我才是真正的十七。”
第26章 反叛
对于“你究竟是谁”这个问题,被鬼王掐住脖子也死不改口的段胥,突如其来地说出了除了“段胥”之外的答案。
为什么他的身手这么厉害。
为什么他对丹支和天知晓这么了解。
为什么韩令秋会对他感到熟悉。
天知晓,丹支王廷豢养的忠于王庭和苍神,穷尽人之极限,世上最为顶尖的死士。
不久之前还在说“天知晓为苍神而生,永不背叛苍神”的十五,面色苍白地看着面前这个明显是将苍神背叛了个彻底的师弟,强自镇定道:“不可能,你自恃了解天知晓,便在这里……”
“我十四岁出师时随师父拜见各位师兄们,那时我才赢了暝试,浑身都是伤,向你行礼的时候没站稳差点跌倒,你扶了我一把对我说‘天知晓的人,怎么这一点伤就站不稳了’。这是我们唯一一次照面,我说的没错吧,师兄?”段胥毫不留情地击碎了十五负隅顽抗的不可相信。
贺思慕看着段胥,一面是远处丹支大营的灼灼火光,一面是朔州府城内升起的璀璨烟花,他在两道截然不同的光芒之下,眼里的笑意仿佛也是被点燃的火焰。
他话音刚落便突然出手,趁着十五分心之时,袖中弩机射出一支小箭穿过了十五身下黑色战马的眼睛。
十五从马上一跃而下,那受伤的马疯了似的跳了几步,便倒在地上。冬风凛冽,段胥和十五遥遥相对,隐隐约约有战鼓声传来,朔州府城似乎有什么异动,然而这两人全然顾不上了。
烟花一簇簇地在天空中绽开,爆裂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成一片,一副绚烂的盛世光景。
段胥在灼灼火光下双手拔出破妄剑,轻松笑道:“我一直很想和师兄交手一次。”
十五目光犹如寒锋利刃,他一按身侧的胡刀,闪电似的出鞘和段胥短兵相接,力道之大火花迸溅。
“为什么!师父他最喜欢的弟子就是你!你为何背叛师父,背叛苍神!”
“别逗了师兄,师父他老人家除了苍神和他自己谁也不喜欢。我就猜他那个刚愎自用的脾气,肯定不能向你们承认他被我刺瞎了眼睛还让我逃脱了。这些年来为了维护自己的颜面,只说我是失踪,是不是很可笑?”
终日打雁,叫雁啄了眼,原来段胥的倒霉师父是被他弄瞎的。
段胥一段话之间已经和十五交手十余次,他们俩的速度和感知都是人群中一等一的水平,拼起命来简直是眼花缭乱,仿佛都长了三只眼一样将对方的动作预判得准准的,十几个回合里招招见血,在荒野里杀成不分你我的两团黑影。
十五瞳孔骤然紧缩,他眼里的恨意仿佛一只直奔段胥的毒箭。段胥却像是个棉花包,躲也不躲反而笑起来:“十五师兄,我倒想问问你为什么相信师父,相信苍神?你这么会骗人,就不怕你也是被骗了?如果苍神真如苍言经所说那样是创世之神,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胡契人是苍神高贵的子民。那你说他为什么要造出一个反叛的我呢?”
“你背叛苍神,必得重罚,下入地狱!”
“既然世界都是苍神造的,那有信他的、不信他的、讨厌他的人存在,不都是他早安排好的?为何他还要讨伐不信他的人,他为什么需要我们信仰他?为什么我们不可以信仰些别的什么?如果神真的这么迫切地,威逼利诱地要从我们身上获得力量,那神又算什么神?我们从小开始日复一日滥杀无辜,无数血债在身,为什么不得惩罚反而能摆脱‘低贱’的汉人身份,获得信仰苍神的资格?”
十五的目光闪烁着,他咬牙道:“那算什么?为苍神而死是他们的荣幸,也是我们的荣光!天道苍苍,休要谬言!”
“哈哈哈哈哈,神无所不能,居然需要我们这样的蝼蚁为他而死吗?难不成你会需要蚂蚁为你去死?天道自然苍苍,便是这世上真的有苍神,也肯定不是师父口中的苍神,也不会是什么狗屁苍言经中的苍神!十五师兄,你好好地想想,用你假扮过无数人的脑子想想!师父他教给我们这些,究竟是想要赐予我们天堂,还是为了利用和掌控我们?”
“十五师兄,我从未背叛过任何人,因为我从来就没有相信过他们,哪怕一刻也没有相信过。”
段胥之前就受了伤,十五的武功显然不是那些士兵可以比的,他伤上加伤,浑身的黑色衣服已经被血浸透了,滴滴答答地落在草地里。但他仿佛浑然不觉,动作不仅不停声音也越来越高,空阔的原野上仿佛回荡着他的嘲笑之声,一重一重地透过十五的耳朵穿进他的心里。
十五知道段胥在激怒他,可是他还是被段胥狂风暴雨似的逼问击中。
他蓦然想起在“十七”尚未举办暝试的时候,他就听说十七期里有一个师父特别中意的孩子,那孩子有极好的武学天赋,受伤时师父甚至宽宥他休息了几日,偶尔还会去指点那孩子兵法。
师父原本是丹支有名的战神,后来受了伤才退居幕后创办天知晓,对于师父在战场上的事迹他偶有耳闻却不曾受教。他本是有些嫉妒这个孩子的。
这个孩子果然通过暝试正式成为了他的十七师弟,奉茶的时候摇摇晃晃没站稳,他有些嫌弃地想便是这种孩子得了师父偏爱?到底还是伸手扶了他一把。
那孩子却抬头看向他,然后眉眼弯弯地笑起来。多年以后他已经不记得那黑纱缚面的孩子的样子,只记得那是个明亮澄澈的笑容,盛满了真心实意的快乐,仿佛长夏的日光热烈得势不可挡。他怔忡半晌,只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这样笑。
天知晓的人,向来是很少笑的。
但是十七不一样,他生性非常爱笑,被师父夸也笑,被师父骂也笑,便是受罚被打得皮开肉绽时也没一点愁苦。仿佛一丁点大的事情都可以让他快乐。
他真的拥有一双很明亮,很幸福的眼睛。
十五那时候突然理解了师父对十七的偏爱,他也不可抑制地羡慕和向往这个孩子身上的某些东西。他曾经私下里问过师父,为什么十七看起来这么快乐,他为什么可以有这样一双幸福明亮的眼睛。
师父只是淡淡地说,因为十七对苍神的信仰最为虔诚,苍神庇佑他便赐予他这样的性情。
因为十七对苍神的信仰最为虔诚。
这简直是个笑话。
天知晓活得最幸福的人,是一个从来也没有相信过苍神的人。
十五恍惚间看着段胥在火光中明亮的眼睛,那眼睛和他记忆中的重合在一起,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没有任何变化。十七已经变成叛徒了,身上居然还有这种让他心生向往的东西。
他向往的究竟是什么?
他假扮过那么多人,那些曾经在他心中滚动过的热血和痛苦,究竟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
十五的心里突然生出无限的愤恨,为什么明明背叛的是十七,十七却这么理直气壮而他兀自痛苦?最好十七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再也不要有这样的一双快活明亮的眼睛,再也不要有这样一个质疑一切的声音。最好大家都一样痛苦,一样沉默,一样什么都不要想明白。
这样想着,他的胡刀就已经穿过了段胥的肋下。段胥在离他很近的距离里一口鲜血喷在他的面上,十五愤怒地看着面前英俊的沾满鲜血的脸庞,段胥脸也被他伤了,鲜血浸没了眼睛,一双眼睛血红如修罗。
段胥伸出手握住自己肋下的刀,慢慢地笑起来,他低低地唤道:“师兄啊……你到底还是动摇了……”
“闭嘴!我……”十五的话卡在一半,他睁圆了眼睛,看着面前寒光闪烁的剑。他的咽喉破开,鲜血溅了段胥一脸,段胥放下手中的破妄剑,缓缓地说:“急躁而不识陷阱,误以为得手而放松警惕,若是你没有动摇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呢,师兄?”
十五捂着自己的咽喉,脱力地倒在地上,他已经发不出声音只能死死地望着段胥,仿佛想从他身上看到一个答案。
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问题为何,却寻了一生的答案。
段胥将那胡刀从自己的身体里拔出来,伸手点穴给自己止血。他的身后是烂漫成一片的烟花海,他摇摇晃晃地踉跄几步,就像是当年给十五奉茶一样,然后他笑出声来,慢慢地说:“师兄,你是不是以为笃信苍神,你就能摆脱你的汉人血统,从此和死在你手中的那些人分道扬镳?”
他给了他答案。
十五的眸光颤了颤,他蓦然想起他六岁时那些被绑到他面前,任他一排一排杀死的“四等民”,那些面孔和他相似的惊恐的人。师父告诉他,他和那些人是不一样的,他被苍神选中,只要在天知晓出师便也是苍神的子民。
他不是那些只能引颈受戮的家伙。
他将洗刷他的血统,他比那些低贱的人要高贵。
他不是在滥杀,这只是为了苍神,天经地义的牺牲。
如果不这么想,如果不这样笃信,他要怎么活下去?他为了什么而活下去!
他没有父母,没有亲人,甚至没有自己的名字,只有一身低贱的血统,这世上除了苍神之外再没有人需要他。如果不为苍神而活,那他在这个世上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如果苍神也是假的,那么他又算什么?
十五已经发不出声音,他缓缓地开合嘴唇,以唇语对段胥说着什么,然后慢慢合上了眼睛。
段胥沉默地看着十五,片刻之后突然笑了起来。他明明已经受伤到连步子也踉跄了,却仍然直直地站着,那笑声仿佛从他的胸腔而出,带着浓烈的血气在荒原上诡异地回荡。他笑着笑着就咳嗽起来,咳嗽着却还要笑,仿佛就要这样疯狂地笑到死。
突然一双冰冷的手抚上了他的脸,他在一片疯狂的混乱中抬起头来,眼里的光芒全都散了。那双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脸,他听见某个非常冷静而清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醒醒,你太兴奋了。”
醒醒。
段胥颤了颤,他眼里的光一点点聚回去,在漫天的烟火中终于看清了面前这个恶鬼,她美丽的凤目眼边的小痣,微微皱起的眉头——这个面色苍白神情淡然,认真地看着他的鬼。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被血染红的眼睛突然多了另一种湿意,混着血的泪水顺着他的脸颊落在她的手指上,一路向下隐没于黑暗中。
段胥哭了。
贺思慕想,她还是第一次看这个小狐狸哭。
她帮他把眼泪擦掉,说道:“你也算是为你师兄,剺面送葬了。”
第27章 契约
其实贺思慕只是试着喊一声段胥,但他真的被她唤醒了,僵立的身子如急速融化的冰川般垮下去。他仿佛终于开始意识到疼一样,脱力地坐倒在地上,急速地喘息着。
火光时明时暗的映衬之下,这片荒原仿佛传说中的地狱。段胥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四平八稳而倦怠的声音:“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啊,可是我已经……很累了。”
他终于说他累了。
贺思慕想,她还以为他是一个热衷于把自己折腾得死去活来的家伙呢。原来他也是会累的。
在这番仿佛心灰意冷的发言之后,段胥却突然抬起了眼睛,被血染透的眼睛凝聚着一丝疲惫的光芒,竟然还是亮的。
他突然说道:“你想和我做交易,想要我的五感,又说会按时还给我。可那是因为你并没有体会过有五感的感受,待你知道五色、五味、六调、冷暖之后,你还能忍受得而复失吗?会不会终有一日,你拿走我所有感官,只最低限度地维持我的性命,让我变成个活死人?”
难为他在此刻还能想起来这个交易。
贺思慕沉默了片刻,她淡淡道:“或许罢,算了,这交易不做也罢。我看你再不赶回府城找大夫,就要死在这里了。”
段胥和她对视了片刻,突然浅浅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安静得没有一点儿疯狂的影子。他向贺思慕伸出手去,以一种玩笑的语气说道:“你拉我一把罢,你拉我起来,我就答应你。”
贺思慕挑挑眉毛,心想这小将军又在发什么疯,她说:“十七……”
“叫我段胥。”
她不明白他执着于这个假名字的意义何在,只道:“段胥,你还清醒吗?”
“清醒得很,这多有趣啊。”
段胥的手悬在半空,他笑着缓慢道:“我赌那个’终有一日’到来之际,你会舍不得。”
一朵烟花在两人之间的夜空中绽放,轰然作响。段胥沾满血的手被照亮,鲜红炽烈地如同燃灼的火焰,指尖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
贺思慕看了他半晌,看着这个凡人那双向来清澈却不见底的眼睛。
这个从来不计后果的,胆大包天的赌徒。
她淡淡笑起来:“好。”
她伸出手,她的手苍白,深紫色的筋络细细地在灰白的皮肤下蜿蜒着。这样一双冰冷而死寂的手握上段胥温热的带血的手,沾了他的血,将他的手寸寸握紧。
结咒明珠飞出来,悬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方,从两人身上各吸取了一滴血融在一处,汇进符咒纹路的凹槽里,即刻生效。
从此之后,这便是和她命理相连之人。
贺思慕抬起手将段胥从地上拉起来,他还真的一点力气也不使,懒懒地全由她拽风筝似的拽着他,然后借着前冲的力量踉跄地倚在了她身上。
他的个子比她高,却弯着腰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粘稠的鲜血沾满了她的衣襟,额头贴着她脖子上的冰冷皮肤。
他把全身的力量放在她身上,像是把自己的命系在她的身上。
“你这是做什么?”贺思慕也不推开他,只是淡淡地问道。
“我是不是不正常。”段胥低声说道。
贺思慕知道他在说什么,便道:“杀红了眼,也能算是不正常?”
杀人会让段胥兴奋。
直到刚刚贺思慕才意识到,她曾在战场中看到过段胥仿佛压抑着什么的眼神,他压抑的正是这种兴奋。
他似乎有过长年累月里大量杀人的经历,以至于杀人对他变成了兴奋的诱因,诱使他陷入从身体到精神的亢奋状态,难以自持。
或许从心底里他是渴望杀戮的。
这种杀戮曾经取悦过他。
他在天知晓的漫长时间,他所经历的一切已经融入了他骨血之中。
段胥沉默了一会儿,对她说道:“刚刚十五师兄临死前,对我说……你也是怪物,你逃不掉。”
贺思慕没有回答,寒风凛冽里,段胥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他慢慢说道:“有时候我不知道,我是伪装成疯子的常人,还是伪装成常人的疯子。”
贺思慕轻轻笑了一声,有些不屑的意味。她终于伸出手去放在他的后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拍。
“你倚着全天下最不正常的家伙,说的是什么鬼话呢?”
段胥安静了片刻,突然轻轻地笑出声来,他不知死活地伸出手去搂住贺思慕的后背,爽朗而安然地说:“说得是啊。”
贺思慕拍拍他的后背,好整以暇:“少蹬鼻子上脸,放开我。”
“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么?”
段胥并没有听话地放开她,他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仿佛打开了尘封的门扉一样,他在她的耳边平静地说道:“我叫做段胥,外祖父是有名的文豪,出生时他正在看春生班的戏,便就着戏文里的封狼居胥给我起了名。我的外祖母是前朝长公主,我家是三代翰林,南都段氏,我在南都长到七岁。”
又来了。
贺思慕皱着眉头,正想打断他的胡言,却听段胥笑着说道:“然后在我七岁这年,我被绑架了。”
贺思慕拍他后背动作便停住了。
段胥继续道:“胡契人绑架了我,以此威胁我父亲与他们交易情报。当时党争正是最你死我活的时候,父亲不仅没有答应胡契人,甚至不能让别人知道他有这样一个把柄落在丹支手里。所以他对胡契人说,他们绑错人了,他们绑走的根本就不是段家三公子段胥。段家三公子被送回了岱州老家陪伴祖母。”
“那个被送回岱州的三公子,才是假的段胥。”
“胡契人被骗了过去,他们以为绑错了人。我便趁机逃走,在丹支流落街头……然后被外出挑选弟子的天知晓首领——我的师父挑中,进了天知晓。他们并不知道我的来历,十四岁出师之后,我刺瞎我的师父逃回了大梁,认祖归宗,得字舜息。父亲安排了那一场从岱州回南都途中的‘被劫’,好让假段胥消失,让我回来。”
“这才是我,我就是段胥段舜息,我从来就没有骗过你。你看这一次我又……逢凶化吉了。”
段胥说得很平静,说道这里甚至俏皮地笑起来,仿佛得意的孩子。
贺思慕沉默着,无数魂灯从丹支的营帐中升起,如流行逆行般汇入天际,朔州府城上空的烟火此起彼伏的绚丽着。一边喜一边悲,好一个荒唐又盛大的人间场景。
血顺着段胥的指尖滴落,他终于松开了抱着贺思慕后背的手,但这次贺思慕却抱住了他。
——他正在往地上滑落,不抱住便要倒在地上了。
刚刚抱住贺思慕,已经用尽了段胥最后的一点力气。
贺思慕抱着这个全身无力倒在她身上的家伙,长叹一声,说道:“不仅是小狐狸,还是个小祖宗。”
最后贺思慕坐在她的鬼王灯杆上,段胥坐在她的身侧靠着她的肩膀,由鬼王灯载着往朔州府城而去。段胥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又似乎还有一点神志,他含糊地问道:“鬼王殿下……你又叫什么名字呢?”
贺思慕啧啧了两声,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灯杆下的鬼王灯。
通常她不会告诉凡人她的名字,便是恶鬼里,也只有左右丞敢叫她的名字。
不过这个毕竟是要给她五感的结咒人。
“贺思慕,贺思慕的贺,思慕的思慕。”
她这一番解读让段胥低低地笑了起来。
长夜将尽,天光破晓,温和如雾霭的晨光融化了无边无际的黑夜。
在金色的阳光中,段胥微启干渴开裂的唇,慢慢地说道:“贺思慕,新年快乐,岁岁平安。”
贺思慕怔了怔,然后淡笑着回应道:“段胥,段小狐狸,望你逢凶化吉,长命百岁。”
她的目光落在段胥腰间的破妄剑上,那剑鞘也染了血,也不知是十五的还是段胥的。
十五是被破妄剑所杀,总归能有个无怨气的来生。
她此前一直在想,破妄剑究竟为何会认段胥做主人,在这一刻她终于想到了答案。段胥既非修士亦无灵力,纵然他是命格强悍,是天纵奇才,有常人难以企及的心性,这也并非破妄剑选他的原因。
破妄剑选择他,是因为想要救他。
这柄主仁慈的剑,杀人也渡人,它从柏清的手上来到这个少年的手中,因为想要渡他所以认他为主。
渡他满手鲜血,满身风霜。
韩令秋和孟晚将段胥的计策告诉了吴盛六,在这一年的除夕夜里,在丹支军营大火烧起来之时出兵攻击。丹支军队群龙无首一片混乱,节节败退,被踏白军赶出百里之外,溃败撤出朔州。
踏白府城之围由此而解。
战斗一直持续到早上,当吴盛六一行人率军归来时,便看见城墙上站着一个人。
那个少年胡契人打扮,浑身是伤被血浸透,他在晨光下冲他们笑着招招手,然后从腰间的布袋子拿出一颗头颅,挂在城门之上。
那是阿沃尔齐的头颅。
他们的主将,深入军营放火烧营,刺杀主帅,让他的士兵不至于和敌人战到鱼死网破,让他的士兵大胜而归,让他身后满城的百姓浑然不觉地度过了一个热闹的春节。
吴盛六突然从马上跳了下来,跪在地上。
他并没有下达什么命令,但是随着他的动作所有的校尉、千户、百户、士兵都下马,次第单膝跪地,在晨光中无数铁甲泛着冷冽的银光,如同波涛涌过的海面。
段胥的眸光闪了闪。
“踏白军,恭迎主将。”吴盛六高声喊道。
身后那些士兵便随着他齐声喊起来,声音排山倒海而来,涌向城头的段胥。段胥扶住城墙,才勉强保持着自己能直挺挺地站着,他想刚刚再多吃点止痛的药便好了。
然后他轻轻地笑起来。
贺思慕问过他为何要只身犯险,他说因为这只踏白军还并不是他的踏白。
到了这一刻,踏白军,终于是他的踏白了。
第28章 包扎
阿沃尔齐一死,战局风云突变。他搅和进了丹支的继承者之争里,得他鼎力支持的十三皇子骤然失去了靠山,一时间铤而走险,居然要逼宫。
丹支王庭乱了套,六皇子急招自己的拥趸丰莱回丹支,名为救驾实则是抢夺继承权。丰莱在宇州战场正是焦头烂额毫无进展,物资和增援又被段胥切断,便立刻集中兵力在凉州打开了一个口子,渡河撤兵回去了。
大梁增援的部队虽然已经在凉州驻扎,但是无论是领着余下三万踏白军的夏庆生还是后来的军队,都没有死守不放。有道是围兵必缺,好歹别逼得人家走投无路同归于尽。
不过一路上的骚扰还是免不了的,胡契人撤军渡河的时候,夏庆生更是一场伏击让无数敌军葬身于汹涌关河。待敌人到了朔州,又再次被段胥的驻军截击一波,损失不小但是无暇他顾,一时间把整个朔州都让了出来。
这下子增援部队倒是来得及时,秦帅一声令下,肃英等三军渡河开进朔州,把整个朔州吃了下来。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段胥在天元十一年除夕夜所做之事,成了扭转战局的关键。本是最大功臣的段胥这段时间却过着十分宁静的日子,再不复此前天天千手观音打地鼠的情况,因为——他伤情严重,再忙命就没了。
养伤的段胥把朔州府城的防务交给了吴盛六,平日里就四面八方地写信,一会儿交代凉州的夏庆生水战注意事项,一会儿写战报给秦帅,一会儿写奏折给朝廷,一会儿写家书,仿佛摇身一变从武将变回了文臣。贺思慕得以见识了一番段胥的春秋笔法锦绣文章,愣是把自己身上那些嫌疑点摘得干干净净,冷不丁还来几句比兴,不动声色地秀一把文采。
在鬼界,要是有鬼把这种折子递到贺思慕面前,怕是要被打回去要他捋直舌头好好说话——少来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同样养伤的还有真正的林老板——十五为了学习他的言行举止并未杀死他,而是把他囚禁了起来,吴盛六搜遍了全城才把林钧找到。他也就剩一口气吊着了,救了半天好歹是生命无忧,醒过来一开口贺思慕就一哆嗦——简直和之前十五假扮的林钧一模一样,完全是个热血爱国嫉恶如仇的年轻人,十五未免装得也太像了些。
这段休养的时间,作为贺思慕一直以来帮他占风的回报,段胥痛快地收下了沉英做干弟弟,承诺之后将带沉英回段府抚养照顾。沉英为此依依不舍了好久,贺思慕委婉地表示她还没打算走呢,这段时间沉英还是能经常见着她的,他这依依不舍未免早了点。
这次段胥身上全是伤,怎么样都没法自己换药包扎,原本这个活儿要么落在军医手上,要么落在孟晚手上,现在却落在了贺思慕手上——段胥昏过去之前攥着“贺小小”的衣角给她递了眼色。她想起来段胥那满身的旧伤还有腰上的伤疤,心说这小将军麻烦得很。但她还是适时地悲恸大哭表明心迹,配合段胥演戏把这包扎的活儿接下来了。
贺思慕想怎么着这也是她的结咒人了,而且她念在他没了半条命的惨状,暂时没有从他身上拿走感官。
这可得让他快点康复履约。
“嘶……”段胥发出轻微的吃痛声,他皱眉看向贺思慕,只一刻又忍不住笑起来:“你手真重,果然是没有触觉。”
贺思慕挑挑眉毛看着这个越痛越笑的家伙,松了手里的纱布道:“要不我让孟校尉进来替我,你来跟她好好解释下你这些旧伤是怎么回事?”
“殿下给我包扎伤口,是我的荣幸。”
段胥的回答非常迅速流畅,笑意盈盈。
清晨模糊的晨光下,他上半身赤裸,露出白皙的皮肤和纵横交错的伤口,所幸除了肋下十五给他的那一刀,其他伤都不算太深。他便任贺思慕扯着纱布在他的胳膊腰背之间包扎。
贺思慕给她的杰作打了个结,便拍拍段胥的肩膀,说道:“脱裤子。”
“……”段胥转过头来看她,难得露出这种惊诧的表情,像是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
她十分自然地说道:“我记得你大腿根也有一道伤。”
段胥按住贺思慕放在他腰间衣物上的手,认真道:“伤口不深,我看这个就不必了罢。”
“为何不必?”贺思慕挑挑眉毛,说道:“我自小跟着父亲和傅大夫解剖尸体,什么样的裸体没见过。横竖我是鬼,也不是没有附身在男人身上过,你害羞什么?”
段胥笑着婉拒道:“这不合适,我毕竟还是要点清白的。”
贺思慕微微眯眼,段胥的双手霎时被看不见的东西束缚在身后,仰面直挺挺地倒在床上砸出一声闷响。段胥眨眨眼睛道:“疼啊殿下,我还是个伤患。”
贺思慕弯下腰抚摸着他的脸颊,因为以“贺小小”的身份出现,她现在的手指是温暖的,从他脸上那道伤上抚过时好歹稍微收了点力气:“要我来给你包扎,又挑挑拣拣的,小将军以为我是你能呼来喝去的么?”
段胥笑起来,眼睛里含着光,从容道:“我哪里是在挑挑拣拣,我是在求你。殿下给我两分面子罢,你可不能这么对我。”
在贺思慕危险地笑起来时,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熟悉的男声响起。
“将军大人,秦帅……”韩令秋看着倒在床上头发散了一枕的段胥,和趴在他身上摸着他脸的贺小小,一时间忘记了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只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当做什么都没有看到一样,掉头就走再把门关上。
他还没有付诸实现,便见段胥双眼发亮如获大赦,从床上起身道:“韩校尉快讲。”
贺小小从容地从段胥身上让开,翘着腿坐在床头,拿起一边的茶喝起来。
韩令秋于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将军,刚来的消息,秦帅两日后便会到府城。”
段胥轻轻一笑,悠然道:“秦帅亲临……看来一个朔州是不够了,这仗还有的打。我身体抱恙,你让吴郎将好生招待秦帅——礼数这边还是问问孟晚。”
韩令秋应下便要走,却被段胥叫住,段胥因为受伤失血而面色苍白,眼神却很专注:“韩校尉,就再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韩令秋沉默了一会儿,抱拳行礼道:“现在没有了。”
在段胥交待他除夕比武之事的那个夜晚,段胥说知道他对他有诸多疑问,待朔州解围便会给他一个提问的机会。
他承诺对于韩令秋提出的问题,他必定知无不言。
韩令秋早就准备好了这个问题,可那日在比武台上,假林钧抛出那一句“你是我十七师弟”,让韩令秋隐约摸到了往事的轮廓,他突然感觉到畏惧,那些往事很可能颠覆他现在的生活。
他原本对于往事并不执着,是段胥的出现让他开始心生好奇,那好奇与其说是对于他自己过往的,不如说是对于段胥这个人的。
但大年初一那天,城墙之下韩令秋仰头看着浑身是伤,摇摇欲坠却还笑得开心的段胥,突然觉得段胥是谁似乎也没有这么重要。
段胥身上固然有种种疑团,但能够确认的是,他是大梁的好将领,或许这便已足够了。
而他韩令秋是大梁踏白军的校尉,他能明确这一点,便也足够了。
看着韩令秋走出门外还贴心地把门关好,贺思慕轻轻笑了起来,她的目光悠然转向段胥。
还不等她发问,段胥便心神领会地回答道:“韩令秋,他曾经是我的同期。”
他这满身的伤哪里都不能靠,只能用手撑着床面,微微后仰做出一个舒服的讲述姿势。
“天知晓弟子每期一百人,考核便是厮杀,七年死九九而剩一人,便赐编号出师。”
——他让我从七岁就开始杀人,十四岁时杀光了自己的同期。
贺思慕想起了段胥在丹支大营乱杀时跟她说过的话,那时他眼中燃着兴奋又痛苦的火焰,带着点疯狂的劲头。而此刻的段胥眼里的疯狂纷纷落幕,冷静得仿佛在讨论一段平常的回忆,他沉默了一会儿便笑起来。
“韩令秋那时候沉默寡言,其实我们那里大多都是他这种性子,也就我是个异类。我没跟他说过几句话,接触最多的时候就是在暝试上你死我活的那场对决。想来他应该很绝望,死了九十八个就剩我们俩,可师父偏爱我而我又很强,他最后还是要死在我手里,和那其余九十八个不过早晚的差别罢了。”
段胥点点自己的额头,说道:“他脸上那条长疤是我划的。”
“在杀他的时候?”贺思慕问道。
“不,是在救他的时候。”
这个回答有些出人意料。
段胥笑起来,他偏过头道:“暝试里我本该杀了他,但我使了点手段,让他看起来像是死了但有一息尚存。然后给他灌了消除记忆的汤药,划破了他的脸,将他和一具脸上有同样伤口的尸体调换运了出去。”
贺思慕轻轻一笑:“你不是和他不熟么,你能有这么好心?”
“我怎么就不能有这么好心,鬼王殿下,你了解我吗?”
段胥如平时一般玩笑着,目光却突然有几分迷茫,像是被自己这句话问住了一般。
世上有人真的了解他吗?
他这千层假面几分真心,无人能信。
“你想听我的故事么?”段胥突然这样轻描淡写地说着,眼神却认真:“既然韩令秋不问我,我就把这个机会给你罢。从现在开始你问的所有问题,我都会据实以答。”
贺思慕放下茶杯,道:“上次我掐着你的脖子要弄死你的时候,你都不肯说一个字,怎么现在倒愿意说了?”
“你掐着我的脖子要弄死我,我自然是不会说的。但是我向你伸出手的时候,你拉住了我,我便可以说了。”
段胥的语气好像是在开玩笑,满眼轻松。
贺思慕却想起来那时坐在地上,眼睛被血浸染的少年,他向她伸出手的时候仿佛要被风吹碎的海棠花,若是她没有抓住他,便要落了似的。
他在最危险的境地中都没有向她求救,却只要她一个伸手就答应了交易。
她只是抓住他而已,手掌与手掌相握罢了。
这个少年希求的到底是什么呢?
贺思慕说道:“你在凉州、在这里做了这么多事情,是想向天知晓报仇么?”
第29章 过往
段胥笑出声来,他摇摇头,终于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床帏,道:“报仇?我报什么仇?我师父他其实对我不错,就像爱护一件好兵器一样爱护我。虽然我并不想做兵器,但也不到要仇恨他的地步。”
“师父是胡契高等贵族出身,忍不得一点点愚笨,在他眼里愚笨的胡契人也是垃圾废物,愚笨的其他族人简直不配活着。所以天知晓选人只挑资质好的,不拘族裔都可选入,但是进入天知晓之后我们都要成为苍神的子民,宣誓一辈子为苍神奉献。我流落街头时,他的布辇都走过去了还特意回头,在街头的乞丐堆里把我挑出来带回宫里,大概是他看很重我的天资罢。”
“在天知晓里生活……比我流落街头那阵要过得舒服多了,至少吃穿不愁,还会有司祭来为我们宣读苍言经,关于苍神的一切我们需要铭记在心。我自小过目不忘,到丹支前四书五经虽然根本看不懂但大半都能背诵,苍言经自然能是倒背如流。”
“因此师父有些偏爱我,一期上百的弟子他没工夫亲自教导,只有考核会现身,七年里恐怕连人也认不全。不过他却偶尔来单独考我功课,竟然还把他写的兵书给我学习,与我指点兵法。我听闻师父他没有儿子,大约是把我当成半个儿子对待了。”
清晨明朗的光芒落在段胥的脸上,他看起来有几分慵懒,并且以一种轻松的语气描述天知晓,似乎那只是一段有趣的经历,甚至还有些感慨。
贺思慕悠悠地喝茶,道:“好一番父慈子孝,你居然还忍心刺瞎他的眼睛出逃。”
“我和他有根本的分歧,当然我从没说过,他也并不知道。”段胥沉默了一会儿,却只是摇摇头笑着说:“任何人都不要妄想可以改变另一个人。”
“那么你搅进这战局之中,到底是想要什么呢?”贺思慕问道。
段胥抬眼望向贺思慕,无辜而迷惑地眨眨眼:“我说了啊,说了很多遍,我想要收复关河以北十七州。”
贺思慕的眉头危险地皱起来,光线昏暗的房间里顿时有种风雨欲来的气氛。
段胥眼力见一流,立刻将手指举在额际,认真道:“我刚刚便说了会据实以告,我发誓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贺思慕嗤笑一声,并不买账:“你进天知晓的时候,恐怕也发过誓要一生效忠苍神罢?”
“我不是没见过苍神么,不能确定是否存在的东西,向他发誓自然不作数。可我见过殿下,对殿下的誓言是千真万确的。”
段胥的语气相当理直气壮。
不过他也知道这样的回答很难让贺思慕信服,段胥顿了顿,便继续讲述道:“进天知晓的头几个月很愉快,除了要装作笃信一个不相信的神之外,其他都没什么。几个月之后,我们就开始真正地受训。”
“或者说,我们开始杀人。”
段胥眼里的笑意淡下去,手指在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目光飘远了。
“七八岁的小孩拿着刀剑,有一些犯了事的低等汉民被一排排地捆好跪在我们面前,我们就一排排地挨个杀过去。最开始我们都害怕,有哭有闹的下不去手,后来哭闹最厉害的孩子当着我们的面被杀了,剩余哭闹的受罚,杀人杀得慢的也受罚,后来大家就不闹了。”
“再后来,大家就习惯了。”段胥的手指收回来,还带着青紫伤痕的手指点点自己的胸口,慢慢道:“我也是。”
“最开始我也会觉得害怕,但是慢慢将这一切视作理所当然。后来我杀人的时候心里再没有一点感觉,杀着杀着甚至觉得——好累啊,胳膊酸了,怎么还没杀完?要是他们一下子都死了就好了。”
关于天知晓的叙述在这里终于褪去轻松的外壳,展露出真实而残酷的轮廓。
晨光倾斜着洒下来,被床帷遮了一部分,光暗自段胥的鼻梁上分界,他的眼睛在黑暗里,自下颌至上身裸露的皮肤在阳光下苍白刺目。
就像他给人的感觉,光暗参半,暧昧不明。
“很快我们这些同期弟子开始抽签对决,平时各种大小考核的结果会决定我们对决时的兵器优劣。对决每次两个人必有一死,那时候我们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就好像竭尽全力置身边人于死地,是这个世上最正常的事情一样。赢得对决便是离苍神更进一步,这种对决一轮轮地持续下去,直到七年后的瞑试。”
“这样大概过了两年罢,有一天受训时我又像平时那样,去杀死犯事的低等民。一般他们手脚都被捆着,封着嘴发不出声音,那天却有个人的嘴没封好,我走到他面前的时候堵住他嘴的布掉了下来。”
“他惶惶不安地看着我,那天的阳光很好,从天上一路洒在处刑的庭院里,阳光里飘浮着许多尘埃。他像是认命了,颤抖地对我说——大人……今天天气真好……您下手轻点罢。”
晨光中段胥的唇角微微勾起,像是回忆起了那个人语无伦次的情景,慢悠悠地说道:“我那时候抬眼看了一眼天,阳光强烈,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确实是个好天气。我像是从一场旷日持久的噩梦中惊醒,恐惧到浑身发抖。我想我在干什么?我为什么要杀这个人?这个人为什么要被我杀死?我们杀了这么多人,他们真的犯了罪吗?为什么……为什么我从来都没有意识到这些问题?”
“这是个人,和我一样活在这个世上的人,他也喜欢好天气,可我只嫌杀他时抬胳膊太累。”
段胥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浅笑着说:“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我正在变成一个怪物。就算我最后没有死于同期之手,变成了怪物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他所在之地满怀恶意与污浊,他正在被驯化得失去他的大脑和心脏,失去他的思维和良知——变成怪物,变成兵器,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就会万劫不复。
他就在悬崖边突然醒悟。
贺思慕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所以那个同你对话的人,后来怎么样了?”
段胥的面上并无风雨,甚至没有什么笑意地笑了一下。
“我还是杀了他,教头们就站在我身后,我不杀他死的便是我。从他之后,还有八十三个人这样死在我手里。后来我开始执行任务,帮丹支王庭做事,了解的事情越多,手里的血债也就越多。”
清醒之时,恐惧如同附骨之蛆。
他发觉自己活在地狱里,却被一群以为生活在天堂的人包围,无法逃脱。
荒唐的是,只有他认为那是地狱。
有段时间他觉得自己要疯了,如果天知晓所灌输给他的这些理念,这些道理都是假的,他怎么就能确认他小时候读过的那些四书五经就是真的呢?他到底活在一个怎样的世界里?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才是他应该遵循的道理?
只有十岁出头的他,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他知道自己正在异化,他开始变得享受杀戮,变得渴望暴力,蔑视生命。但是他不知道如何才能变回人。
那些他曾经背过的诗篇文章,那些他背的时候完全不理解是什么意思的字句,这时候就从他的记忆深处蹦出来,和他被天知晓培养出来的暴戾互相撕扯。
他就在这种撕扯中艰难地拼凑出,他认为这个世界该有的样子。
把自己长歪的骨头打断,腐坏的肉割去,然后仍然要装作佝偻而畸形的样子。装作比任何人都冷漠,都狂热,都笃信,这样才能骗过他的师父和同门。
他把心底的野兽捆住,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清醒点,清醒点,你不能变成怪物。
总有一天你要回到阳光下,拿回自己的名字,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活着。
如此七年,两千五百五十六个日夜。
“我离开天知晓时发誓,终有一日我会收回十七州,结束北岸这荒唐的一切。”
贺思慕放下手里的茶盏,她坐在段胥的床头伸手抚过他身上那些深浅不一的旧伤,再抬眼看向他。
这个少年的眼里一派平静的坦然,深不见底的寒潭突然见了光,能见到一点幽深的潭底。
贺思慕想,或许他想要解开那些汉人手上捆着的绳索,拿走他们嘴里塞着的布,让他们站起来在阳光下活着。想要以后再不会有人,被这样当成牲畜一样杀死。
或许他也想,再也不要有像他这样的人,像十五这样的人,在谎言和杀戮中险些或真的失去自己。
他救那遗落的十七州,就像想要挽救多年前,天知晓的十七一样。
白驹过隙,却是水中几番挣扎浮沉。
贺思慕的眼里没有多少怜悯,只是平静:“那么你成功了么?你现在不是兵器,你是人么?”
段胥的眼睫颤了颤,一直笃定的叙述少见地出现一丝不确定,他笑道:“应该是个人罢。不过,不大正常罢了。”
贺思慕盯着他的眼睛,她突然笑起来,不轻不重地拍拍他的脸颊。段胥被碰到脸上的伤,“嘶”了一声,便听见贺思慕说道:“你就这么将自己当个物件似的敲敲打打,缝缝补补地长大,这么多年,这样不堪的泥泞里,居然没有长歪。”
段胥愣了愣,低低地笑道:“是么……”
“什么是正常,什么是不正常?小将军,小狐狸,我的结咒人,你好好活着,度过这世上的人生,完成你的心愿,然后了无牵挂地死去,这就是最正常的人生。”
段胥沉默了一会儿,他靠近贺思慕,从床帷的阴影中探出头来,让阳光落在他的眼睛里。
或许是阳光刺目,他的眼睛微微眯起来,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水气。
他轻轻地说:“你是在安慰我么?”
“不,我没想安慰你,甚至不怜悯你。小将军,鬼册上悲惨的生平我见多了,你这实在不算什么。所以你可以相信,我说的是实话。”贺思慕的神情平静而坚定。
段胥看了贺思慕一会儿,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她身后的漫长岁月,如同长河般淹没他的苦难。他突然笑起来,眉眼弯弯,灿若星海。
他伸出手牵住她的衣袖,像是每次讨饶似的晃晃她的袖子,说道:“多谢你,思慕。”
贺思慕暂且忽略了他肉麻的举动,挑挑眉毛重复道:“思慕?”
“殿下,我可以叫你思慕吗?”
“我比你年长近四百岁,我劝你想清楚再说话。”
“我非常喜欢……”段胥的话停住了。
贺思慕问道:“喜欢什么?”
他笑得好看,明眸皓齿的少年模样。
“喜欢你的名字。我向你许愿,换一次五感给你,请你允许我叫你思慕。”
第30章 来者
段胥脑子好像缺根弦。
贺思慕想,第一次的交易条件是拉他一把,第二次的交易条件是叫她的本名,这小将军的思路真是好生离谱。
不过近来贺思慕已经渐渐习惯了段胥的特立独行,以至于他这句话一出,她只是片刻惊讶便重归平静。
“你本可以从我这里换到更多的东西,一些可以帮你实现愿望的东西,而不是这样浪费掉。”
段胥却摇摇头,他笃定地说:“这就是我的愿望,不是浪费。”
贺思慕瞧了段胥一会儿,仿佛想从他这张英俊可人的脸上瞧出个子丑寅卯来,但他一派真诚地看着她,就差没把“天真纯良”这四个字贴在脑门上了。
他这愿望实在是一个毫无用处,且蹬鼻子上脸的愿望。但是这小将军并非她的臣子部下,更何况区区百年便会行将就木,随他喊一两声倒也于她无碍。
贺思慕说道:“好罢,如此你可欠我两次了。”
“等我身体好些一定兑现,我记着呢。”段胥笑意盈盈。
但贺思慕显然已经忘记了最初要扒段胥裤子的事情,而段胥显然乐见其成。
秦帅在两日之后抵达了朔州府城,占据朔州的四路军队的将军便也齐聚府城,共同商讨下一步的对敌策略。
段胥的伤还没好全,而且他比正常人还要怕疼,贺思慕一碰他他就直吸气,根本穿不得重甲。但是眼看着几位将军都威风凛凛地身披铠甲,从头武装到脚,骑着高马而来,段胥不出面便显得张狂,出面了不穿铠甲,又显得娇气。
段胥从门楼上瞧见各位将军的架势时,便笑着叹息两声。
此时沉英也十分忧虑地问段胥道:“将军哥哥,小小姐姐说她给你换药的时候你还喊疼呢,你又要去打仗了嘛?”
沉英自从被他认下干弟弟之后便时常跟着他,活像个小尾巴。
段胥微笑,心想喊疼还不是因为他小小姐姐下手太重了。
“打仗没那么快开始,不过眼前这事儿也算是一场仗。我初出茅庐便立下大功,除了踏白之外军中其他的人对我十分陌生,自然一半是好奇,一半想给我个下马威,或许还有点奉承我的私心。不过明摆着秦帅和我家分属两党,军中升迁多看秦帅和裴国公,他们奉承我也无用。”
段胥一番话将沉英说得云里雾里,只睁着一双迷茫的眼睛看向段胥,段胥便蹲下来摸摸他的头:“听不懂没关系,记下来就好。你以后跟随我回南都,人情世态可比这些还要复杂。”
顿了顿,他便笑道:“既然如此,我便好好地亮个相罢。”
诸位将军到朔州府城一向都是吴盛六和孟晚负责招待,吴盛六对军中情况十分熟悉,而孟晚心细知礼,挑不出什么错处。
待到秦帅和几位将军到齐的那天早上,秦帅要求所有将军列席会议讨论后续安排,段胥终于登场了。
他从自己的营帐出来时只穿了一身便装红色圆领袍,头发也只是梳了个高马尾没有束好。沉英跟在他身侧抱着个筐,框里面装着一件银白铠甲。
他从筐里拿出自己的铠甲,一边闲庭信步一边穿上,悠然地系好系带打好结,不慌不忙地把每部分穿妥帖。他走了一路,便在众目睽睽之下穿了一路,这架势仿佛是在南都街头试一件新衣似的。
他在那几位将军带来的士兵面前走过,看得那些士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说这新来的将军大人这是整得哪一出?
他们之间有些窃窃私语,一边奇怪,一边说段将军这副铠甲看起来精巧而轻便,也不知道是怎么做的。
走到秦帅大营之前时段胥正正好戴上自己的腕扣,便正正衣服走进了营中。营内三位将军已经到齐,此前便一直透过营门看着段胥走来。
段胥微笑着向他们行礼:“踏白军段胥,见过秦帅,见过诸位将军。”
礼罢,他不慌不忙地再把自己的发冠给束好了,这才算是把自己这身捯饬完毕,走到他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原本想给他一个下马威的将军们不禁惊讶,交换眼色,如同自己带来的士兵一样摸不着头脑。
沉英站在段胥身后,脑子里转着段胥教给他的话。
——对敌之策,有疑兵之计。先下手为强,声东击西,故弄玄虚。骗得对方犹豫不定,按兵不动。
段胥仿佛什么也没有察觉,笑意盈盈道:“段某初来乍到,还是第一次与各位将军相见,还望多多提点指教。”
秦帅高坐于营帐的主位之上,年近五十的老帅神情平静,目光淡淡地落在段胥身上,继而转开说道:“段将军少年英才,在朔州府城力拒二十万丹支大军两月有余,更是潜入军营诛杀阿沃尔齐,扭转战局。此等功勋我已上报朝廷,想来不日便有嘉奖。”
这话说的,仿佛把段胥丢到朔州来送死的不是他一样。
段胥笑着拱手行礼道:“为国为民,理应如此。承蒙将军厚爱将大事相托,幸而不负。”
他话音刚落,便听见身侧传来一声嗤笑。
段胥瞥过去,便看见贺思慕一身曲裾三重衣坐在他身边,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看着营中众人,见段胥转头看她,她微微一笑说道:“继续啊。”
她想说的应该是——继续表演啊。
贺思慕又化作常人不可见的鬼身来看戏了。
段胥似乎想笑,嘴角弯到一半便收起,恢复原本慷慨大义的模样,与秦帅和营中将军们暗潮汹涌地相互寒暄起来。
和丹支的此次交战大梁也损失不小,在宇州战场抵挡丰莱的大军便给大梁添了几万的死伤,段胥这边守着朔州府城,也有千余人丧生。如今丹支内乱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但以大梁目前的情况,也实在吃不下去太多地方。
皇上谕旨,命秦帅率兵进攻占据朔州,之后便视情况便宜行事。以目前大梁的兵力,最多也只能再多占据两州之地,于是之后的进攻方向便是讨论的焦点。
也不过是两个方向,向西北攻打洛州、云州,或者向东北进攻幽州、应州。
贺思慕听着各位将军们讨论了一会儿,便大概明白进攻方向已经内定了幽州和应州。理由也很充分,幽州和应州是关隘之地地势险要,占据之后便扼住了丹支的咽喉,可图谋丹支上京。而且应州还是当今圣上的祖籍所在,多年陷落敌手令圣上颜面无光,若能讨回自然能使龙心大悦,是大功一件。
不过他们内定进攻方向的事,显然并没有事先知会段胥。
段胥双手合十在唇边交错着,一双含笑的眼睛看着各位将军一路从进攻方向讨论到进攻对策,那眼神有些戏谑又有些漫不经心。待秦帅发现他久未说话,象征性地征求段胥的意见时,他便低低地笑了几声,说道:“幽州和应州固然百般不错,但是我认为西北的云洛两州才是进攻的重点。”
此番发言让在坐的将军们皱起了眉头,段胥便笑着说道:“幽州是咽喉没错,那是丹支的心脉,胡契人来自草原荒漠,对危机极度敏感。若我们真的进攻了幽州,便是如今王庭再混乱,他们都能暂时放下嫌隙重整军队来对付我们。兄弟阋于墙,外御欺辱——这个道理不仅仅是汉人才懂。”
“诸位都忘记丹支精锐部队的可怕了么?关河以南多水泊,我们尚且能挡一挡,若在平原与丹支军队交战,各位将军应该都知道是个什么结果。至于应州……”段胥笑了笑,就差没把——“你们要这一州不就是为了圣上颜面,除此之外有个屁用”说出来了。
秦帅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茶,他心腹的肃英军王将军便发话了:“段将军也应该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与丹支军队确实有差距,若不趁着敌人军心大乱时占据幽州,以后恐怕再无机会。幽州进可攻退可守,占着地形之利,一旦我们占据幽州胡契人也再难夺回去。如今丹支王庭乱作一团,我倒不觉得他们会这么快重整军队,倒是可能和谈。”
段胥笑了笑,他也不能说我在丹支王庭里待了这么许多年,比你们了解王庭多得多。他只是沉默了一下,突然道:“我见各位将军似乎对我身上这身铠甲很感兴趣。”
——这是对铠甲感兴趣么?这是对他怪异的举止感兴趣。
段胥面不改色地继续说道:“我这身铠甲便是我义弟这样的八岁孩子也能捧得动,却坚韧无比刀枪不入,是用‘天洛’这种矿物打造的。这种矿物轻而坚韧,经过提炼锻造后便可做铠甲,相比于几十斤的重甲来说效果一点儿也不差。但是这种铠甲在大梁少之又少,一件需要百金以上,秦帅应该也知道为何。大梁不产这种矿物,而盛产天洛的,便是它以此为名的洛州。因为当年丹支攻陷洛州时无知屠城,如今他们对提炼天洛的方法一无所知,这些年明偷暗枪想从大梁得到提炼之法,却屡屡失败。”
此时站在段胥身后的沉英心里想起了段胥教他的下半段话——也不能总是故弄玄虚,最好这些玄虚里还是有点实在的东西,能让人咂出味儿来的。
“不止如此。云州有草场可养马,大梁境内并无好草场,因此战马稀缺,骑兵力量薄弱。若能占据云州作为战马驯养地,大梁骑兵的战力便能得到大大提升,我们和丹支大军之间的差距便能一缩再缩。更何况丹支有北方的广大草原,对于云洛两州并不在意,我们占据这两州要容易得多,且不会触动丹支的神经。”
段胥以他对丹支的了解把利弊一件件陈明,营内安静了一会儿,秦帅便悠悠发话了:“段将军说的话不无道理,云州的草原和洛州的矿脉确实是重要的物资,但是——”
贺思慕几乎是同时和秦帅说出的“但是”两个字,她知道前面都是敷衍,后面必然有但是。
“但是战场时机瞬息万变,需要有所取舍,切不可贪小利而失大义。幽州是心脏腹地,一战或赢得多年和平。各位将军都认为幽州、应州才是上选,段将军……”
秦帅后面的话就没有说下去,显然他们把段胥排除在外做的这个决定,也不会因为段胥的反对而改变。
段胥的目光从营中众人脸上掠过,就在贺思慕以为他又会说出什么来辩解的时候,段胥却突然明朗地笑起来,说道:“是段胥见识浅薄了,既然各位前辈已选定方向,那晚辈自当全力配合,不再多言。”
贺思慕有些诧异地看向段胥,她说道:“他们也知道打幽州艰险,多半是冲着逼丹支和谈去的,一旦签订和谈盟约便没理由再大战。你这收复十七州的愿望,大概这辈子是没机会实现了。”
段胥似笑非笑,淡淡地点点头示意他知道,然后轻声说——多说无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