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下山的时候严喻才回来,陶琢听见楼下有动静,就跟个弹簧似的一蹦一蹦窜到小楼梯间去看。严喻抬头看他,把右手的东西递过来,陶琢打开,见是一碗还在冒冷气的冰粉。晶莹剔透的冰粉上洒了红糖和花生碎,还有一点葡萄干,正是陶琢的口味。
陶琢饿了一下午,两眼发光地接过去,吃几口后顺手舀一勺递给严喻,严喻看一眼便摇头。
严喻径直走进厨房,一阵窸窸窣窣翻塑料袋的声音,好奇心很重的弹簧又单脚蹦着凑过去,惊讶道:“你要自己做饭吗?”
严喻反问:“不然呢?”
学生们在农户家里都是要自己做饭的,只是因为陶琢那一组,几个男生都没下过厨,第一天开火之后差点把灶台炸了,农户为自己家的房产安全着想,抄着铁铲把他们全轰出去,禁止再踏入厨房一步。
陶琢说:“你还会做饭啊。要不要我帮你?要不我把葱摘了吧。”
严喻沉默良久后扭头,静静地看着某人:“哪有葱?那是韭菜,陶琢。”
于是陶琢也被严喻从厨房轰了出去,禁止再踏入一步。
陶琢只好饭来张口地坐在小木桌边等,直到严喻喊他去端菜盛饭。一锅土豆炖牛腩,一盘韭菜炒鸡蛋,一碟白灼生菜,淋了自己用豉油调的酱汁。
陶琢看着严喻解开挽到小臂的衬衣袖子,把筷子递过来,再次不吝赞美地说:“你好厉害。”
严喻默不作声。
饭后陶琢坐在桌边梦游,被严喻叫醒:“去洗碗。”
严喻做饭他洗碗,这很公平。陶琢便端起碗筷走进厨房,片刻后成功在厨房里制造了一连串噼里啪啦的脆响。
严喻闻声而至,拉开门,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垂眼看地上白瓷碗的尸体:“……洗碗也不会?”
陶琢:“会。会用洗碗机。”
严喻:“……”
真是少爷啊。严喻心想,正想说算了我来,不料陶琢很上进地看着他:“你教我一下,严喻,你教我我就会了。”
严喻只好走上来,从挤洗洁精这一步开始手把手教陶琢洗碗。
晚上还是陶琢先去洗澡,出来后约摸过了半小时,等浴室里的热气都散了,严喻才拿着浴巾和换洗衣物进去。出来时陶琢正哈欠连天地坐在床上玩手机,大概是在和单宇等人开黑,见严喻出来就把手机丢到一旁,裹着被子看他:“怎么那么久?”
严喻只是嗯了一声,不做解释,拿着吹风机到楼下去吹头发。
片刻后再上来,陶琢正缩在被子里刷微博,他睡在双人床靠里的那一侧,贴着墙,听见声音便抬眼看严喻:“要睡了吗?”
不知为何,问出这句话后,两人同时保持了沉默。
有点奇怪,陶琢心想,说不上哪里奇怪,但就是有点奇怪。虽然平时是舍友,天天都是住在一起、睡在一个房间里的,但这一天的这一刻,也许是逼仄的房间太小了,也许是蒸腾的雾气太热了,或者也许只是因为对上了严喻那双微垂的黑色眼睛……陶琢忽然感到心虚,发觉一直以来严喻都有从不展示给其他人、却偏偏愿意展示给他的一面。
耳尖悄悄红了一点。
幸好严喻率先扭过脸去,没什么表情地“嗯”了一声,伸手去关窗。
严喻关了灯,也躺在床上。明明是张双人床,两人却很默契地各自占据两边一角,中间留出一条宽阔的楚河汉界,分别在一左一右划手机。
“你看单宇发的这条朋友圈……”陶琢说。
“刚看到了。”严喻说。
“你有没有点开这个热搜,听说……”
“刷过了。”
“许瑛在群里问……”
“我回复了。”
“……”
陶琢心想我真服了,躺在同一张床上玩手机,连上网冲浪都冲的是同一片浪啊!这是在你不言我不语的干什么!
于是率先翻过去越界,裹着被子像条虫一样蠕动着往严喻身边凑,挪到严喻枕头上,抬头看他:“严喻,你怎么没戴耳机啊。”
往常睡前,严喻都是戴着耳机坐在下铺划手机,偶尔连入睡后都不摘。
严喻低头看陶琢一眼,平静地说:“有时戴有时不戴。”
“那什么时候戴,什么时候不戴呢?”
严喻说:“需要的时候戴,不需要的时候不戴。”
“……”陶琢忽然很想把严喻的备注改成废话文学大师,深吸一口气说:“所以现在是不需要的时候?”
严喻微垂的眼皮跳了跳,淡淡嗯了一声。
“严喻,”陶琢又问,继承了单宇熄灯后夜聊的不良陋习,“你想考哪所大学啊?”
严喻目光都没从屏幕上移开,不冷不热地说:“问这个干嘛?”
“就问一下啊,”陶琢说,“每个人都有理想院校吧,比如单宇就说自己能上中大就不错了……”
严喻关上手机,回头看陶琢:“为什么想知道?”
“嗯?”
“我说,”严喻耐心地重复,“为什么想知道,我想去哪所大学?”
严喻认真地垂眼看着陶琢,陶琢心里一跳,不自然地避开他目光往被子里缩:“就,万一能考同一所大学,噢那可能有点难,或者同一个城市,想着也许还能……合租……”
严喻眉头挑了挑:“你想和我合租?”
“没有,不是,”陶琢立刻否认,但片刻后又说,“好吧其实有一点……因为你学习很好又会做饭……”抬头偷偷瞥了一眼,就在严喻幽幽的目光下迅速改口:“不是,我是说……因为是我们朋友嘛。”
“真的,严喻。”陶琢顿了顿,忽然认真地说,“我其实没有什么朋友,你是第一个……”
第一个怎样的人,陶琢说不出来,最后只能无力地重复:“嗯,第一个。”
严喻闻言放下手机,翻身过来,一下离陶琢很近,呼吸拍打在陶琢脸上。他沉默片刻,轻声对陶琢说:“单宇和乔原棋不是你的朋友吗?苏越廷、孙亿鸣……不是你的朋友吗?”
陶琢在黑暗中与严喻对视,感觉在严喻的目光里无处遁形,连心跳,陶琢想,连心跳都被严喻听得一清二楚。
陶琢说:“是啊,当然是啊,但是……那不一样。”
陶琢觉得严喻离自己有点太近了,不动声色往后退了退,却感觉严喻也动了动,跟上来,还是那样深深地望进他的眼睛。
“哪里不一样?”严喻问。
“我不知道,就是……不一样。”陶琢说。
“不行,你说清楚……”严喻不饶人,揪住他被子一角。
陶琢立刻拍开他的手,抱着被子把头一蒙,缩头乌龟似的转过去面壁:“不知道!啊啊啊啊你不要问了!”
严喻便在后面捣鼓陶琢:“陶琢,转过来。”
“不转。”
严喻伸手揪住陶琢脑后那一缕微长的头发,发丝很软,轻轻向后扯了扯,不疼,就是痒酥酥的,感觉在揪小狗尾巴:“转过来。”
陶琢反手过来,一根一根掰开严喻手指,指尖感觉被严喻轻轻握了一下,便迅速落荒而逃地滑出去。
“你转过来,”严喻轻声诱哄,“我就告诉你。”
“……我睡着了。”陶琢装死,模仿打呼的声音:“呼呼呼。”
严喻给他气笑了:“不转是吧?”
陶琢不为所动。
于是严喻点点头,很钦佩陶琢的毅力,也翻过身去,片刻后轻飘飘地说:“那你永远别想知道了。报志愿前我都不会告诉你。”
陶琢:“……”
忍者啊,你是忍者吧!
陶琢没那么能忍,立刻甘拜下风,转过来摇严喻肩膀:“我转过来了,你告诉我。”
“睡着了。”
陶琢:“……”
陶琢:“不是你也太能记仇了吧!”
严喻:“我不记仇,我有仇都当场报的。”
陶琢:“你不是睡着了吗?”
严喻:“嗯。刚刚是梦话。”
陶琢真的服了,发现自己拿严喻一点办法都没有。
陶琢便在严喻背后翻来覆去地折腾,试图重新吸引严喻的注意力,奈何严喻忍者神龟巍然不动,静静躺在那里,仿佛一座从来不会说话的山。
良久以后,陶琢终于闹困了,喊严喻的声音一点一点变轻,最后头一歪,额头贴着严喻脊背睡了过去。
黑暗里只有两人平稳的呼吸声,严喻这才微微一动,慢慢转身。
他在黑暗中垂眼看着陶琢,发现陶琢右耳下方有一颗小痣。漆黑的,点在雪白的皮肤上,过于惹眼,仿佛在诱惑着人忍不住要去摸……或者咬一下。
是什么呢?严喻想,是欲望,是冲动,是对一个无害而纯稚的灵魂的本能保护,还是对它肮脏的亵渎与占有?其实也许还有另外一个答案,让严喻畏惧到不敢承认的答案,那是一种太纯粹也太奢侈的东西,严喻不敢想自己能拥有。
最终,严喻只是静静看着陶琢,伸起手帮他盖好被子。
借着这样的一个动作,仿佛将陶琢拥入怀中。
半夜,陶琢被冻醒了,发现被子被严喻卷走,紧紧裹在身上。
陶琢无语,心想这人不热吗?试图从严喻手里抢回自己的被子,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拽不动。陶琢起身去看严喻,严喻蜷在那里,紧紧绞着眉头,后颈上薄薄一层汗,似乎被魇住了。
“严喻?”陶琢试探着去推,严喻却猛地一颤,然后翻身,靠近陶琢,将他逼到了墙角。
陶琢不敢动,只是看着严喻那双沉沉的眼睛:“你没事吧?”他不确定严喻是醒了,还是在做梦。
严喻却抬起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食指在右耳下方那颗小痣上来回摩挲。
拇指摁过陶琢眼睑,似乎想在这一处烙下点印子。
陶琢屏住呼吸,不知严喻还想做什么,可最后,那只手只是慢慢滑落,扣着陶琢的后脑将他摁进怀里,手一松,又安静地睡了过去。
陶琢睁着眼睛,在一片漆黑之中,听到了严喻的心跳。
仿佛震耳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