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好端端,这是怎么了?”
时彧不明白,沈栖鸢蓦然间红了眼眶,不敢见他了。
沈栖鸢失悔地望了时彧几眼,终究是没有吐露出心声。
时彧疑惑地回忆了前面说的几句话,心下几分了然:“你担心我的腰?它没事。”
他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将腰后的剑鞘抓了出来,往沈栖鸢手里塞。
“刚才你压过来,我不小心后腰磕到剑鞘上了,无妨。”
沈栖鸢的掌心被强行塞了一把坚硬无比的的剑鞘,这鞘身上有古朴阴森的兽纹,触摸上去凹凸不平,稍加用力便很硌手。
但这实在很难取信于沈栖鸢。
她有些担忧时彧是嘴硬,因这种事多少有些难以启齿,男人们多半都不好承认。
时彧拢了她来,像包裹了一枚奶糯奶糯的粽子,用被褥将他美丽可人的未婚妻里三层外三层围住了,一把卷入怀中,送她一同上榻就枕。
沈栖鸢还沉浸在时彧已经伤了肾元无力为继的悲伤里,执拗地从“粽子叶”中解放了一双手来,环住少年的腰身。
他的身体在她围上来时,微微僵滞,继而他感受到,那只柔软的手缱绻地抚向了他后腰。
那块的肌肉结实紧绷,盘虬于掌心,稍稍一按,便是一股沿脊椎直冲少年天灵感的酸爽。
沈栖鸢也不说话,指腹间缓慢地替他揉了几下,注意不到,黑夜之中阑珊的烛火底下,少年的眼神一点点变得幽深而阴沉。
在沈栖鸢无知无觉时,时彧忽地攥住了沈栖鸢的雪肩,将其翻身压在了身下。
闷闷一声呼痛之后,沈栖鸢心神紧张地抵住了时彧:“不能。”
不能再这般无度了。
他才这么年轻,便已经有了房事不济的症状,若是贪图一时欢愉,只怕,甚至很难熬过两年。
时彧看她如此着紧,他实在感到几分好笑:“阿鸢,我腰无事,你这般索得厉害,我自会让你满意的。”
说着他便埋头,替她要扒掉粽子叶,品尝一口软糯粽子的香甜。
沈栖鸢急得去推他,表现出明显抗拒的味道。
这让时彧几分看不懂了,方才在郊野的溪水边,那等场景,她也没有如此忸怩过。
“怎么了?”
时彧反思了一番,终于理出一个可能。
“我太孟浪,弄伤你了?你得告诉我,我一定改了这毛病。”
虽是多少在紧要关头时有些难以自控,但时彧从小就是意志力惊人,远超同龄儿的存在。他向来是不肯服输的一个人,无论身处哪里的战场,都要有把握一切机会,控制自如的心志。
沈栖鸢的目光细致地扫过时彧的眉眼、鼻梁,脸颊上每一寸。
黯淡的灯烛光晕,打落在少年的脸上,在他山根两侧投下极浅的阴翳,俊美得迫人。
她脸蛋红了一下,几番被时彧勾得难以自控,明知不可违,却仍旧半推半就从了他。
多半,是因为他实在有些可爱吧。
“没有孟浪。”
他没有很粗鲁,也没有伤了她。
只是这般索取无度下去,总归是伤了自身的根本。
沈栖鸢缓缓地偏过眼眸,“熠郎,我实在困了,不如睡了吧。”
时彧揣了一半的疑惑在腹内,听到她这么说,也不忍心搅和了她的好眠。
她今日,心怀着对他的担忧,一路跋涉而来,又被他诓着在外边做尽了好事,现下疲累是正常的,若再继续折腾下去,这一夜她就不必睡了。
时彧放过了她,从粽子叶上下来,单臂将粽子一搂,隔着被褥拍了拍,示意道:“好。”
沈栖鸢闭上了眼,急快的心跳慢慢地在安静的夜晚平复了下来,陷入了宁静。
她也正昏昏倦倦的,终于有了一丝睡意。
但正当沈栖鸢要陷入梦乡时分,忽有一双大掌,一把攥住了她的肩胛,险些掐住她脖子,沈栖鸢痛得意识瞬间清醒。
睁开眼,只见上首亮起一双森幽阴晦的,宛如子夜头狼般的眼。
那双眼,蕴着一丝怒火,亮灿灿地盯着她。
只是一瞬间,沈栖鸢的瞌睡全散了,精神抖擞了起来。
“怎、怎么?”
原来时彧满腹疑惑,睡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琢磨着沈栖鸢古里古怪的表现。
最后,终于让他揪住了一丝苗头。
不对,沈栖鸢犹犹豫豫,推三阻四,殷切关怀,原来是疑心他被掏空了!
这让他十八岁的少年将军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时彧一把掐住沈栖鸢的玉肩,推掉了她的粽子叶,低头俯就身子一口咬了下来,正噙在她的樱桃之上。
沈栖鸢嘤咛哼了起来,双手攥住了棉被,“熠郎,你怎么了?”
柔柔弱弱的嗓音,沙哑得不成话。
时彧一把抓住她胳膊,将人扯过来,冷笑道:“我怜惜你身子弱,放你一马,不是让你胡思乱想的,既然这般疑心,不如亲自试验一番?”
沈栖鸢瞪大了眸,终于意识到,时彧他是明白过来了。
“熠……”
她的话,根本没有说完。
长长的一声吱叫,行军床发出了它脆弱不安的抗议声。
但这种抗议声,又能阻止得了什么?
它抗议了一整夜,依旧,没起到任何作用。
至天色将明,方终于偃旗息鼓,也不知是不是终于抗议不动了,那摇晃的木架子,有了几分颓圮坍塌的架势,亟需请人来修缮。
时彧看着晕睡过去的女子,到底是呼出了一口气。
这一夜,他怕是又没得睡了。
为了让沈栖鸢能睡好一些,他下榻拿了几样趁手的工具,把床脚的几枚松动的钉子重新钉死,不让它有一丝倒塌的隐患,惊扰了沈栖鸢的睡眠,至于他自己,裹了一张虎皮毯子,在椅背上将就对付了两个时辰。
夤夜过去之后,晨曦初上,天才蒙蒙亮,时彧被叫进了王帐,与天子会谈。
昨日,谢翊向陛下提了北伐的请求。
陛下正有此意,只是需审时度势,评估风险,现在朝中可用之人不多,时彧是难得的将才,恐怕,舍他其谁。
只是这个少年是个急脾气,性子颇为冲动,可为阵前之将,却难提帅印。
思虑再三,陛下将时彧传来王帐。
岂料到,时彧与老二像是商量好了一样,满口答应。
陛下的眼神在二人之间流连,须臾,他耸起眉梢,缓声道:“二位对于北伐如此热忱,有何高见,不妨一同说来?”
时彧自不可能向天子坦诚,溅雪峪业军大败,极有可能是因为内鬼走漏了风声。
只是提了这些年北戎南下扰乱中原的某种规律。
北方人以游牧为生,世代居于漠北,当他们的生活自给自足之时,他们很少南下抢夺生存的资源,可一旦生活所需供不应求,他们就急需用物,最快捷的办法,便是掠夺农耕文明孕育的中原人物资,以求渡过漠北严寒难捱的冬天。
“今岁又将是一个苦寒漫长的冬天,以臣之见,北戎绝不可能安心待在漠北,定然会南下扰边。我军在去年与北戎交战之时,摸清了北戎行军作战的作风,当时有乘胜追击的机会,可惜战事拖延了两年,后方粮草不济,兵源不足。今年大业风调雨顺,赋税饱和,如我军攒足粮草北伐,可将北戎彻底遏在漠北王庭,无使其南下半步。”
时彧慷慨陈词,信心十足。
当然,与北戎交手次次都是硬仗,唯有此子,在阵前来回自如,大胜过北漠那几乎难以撼动的骑兵。
百年以来,中原饱受北边游牧民族的欺凌,一直无还手之力。
历代帝王封存了骠骑之衔,因为,再无人能像百年前那位少将军一样横空出世了。
时彧是百年以来第一人。
犹如轮回一般,大业终于又蒙天赐将星。
天子惜才,但也懂得,这样的将才放在长安,犹如将一柄利剑收在匣子里,没有饮足血气,它不可能磨生锋锐。
这,的确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北伐的提议获得了陛下的首肯,接下来就是商议大军开拔的时日。
关于调兵的文书,各级官员招募府兵,以及粮草的准备、冬衣的加紧赶制,都是迫在眉睫,需要提上日程的事情,一切准备妥当,最快也需要一两个月。
时彧又提出,他可以先率轻骑突袭北漠,驻扎于夏川,待后方补给就位之后再开仗。
这少年已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眼中闪动着战前必胜的光芒,实在是神采飞扬,极富感染力与震撼人心的力量。
陛下扶案起身:“好,时彧。此仗你能得胜,朕就归还你骠骑的金印紫绶,加你父公爵之位。朕可不轻易许诺,你如做得到,朕就再赐你一块免死丹书铁券。”
“臣拜谢陛下!”
时彧胸中激流涌动,即刻行礼谢恩。
回到帐中时,沈栖鸢已经醒了,正在行军床前梳理自己柔顺的长发。
只是精神恹恹的,好像没有几日没休息够了似的,眼底泛着一缕乌青之色,那搭着梳篦的手,也无力地轻颤,一下一下,梳得万分乏累疲倦。
忽有一只手笼了下来,夺走了沈栖鸢掌心的篦子。她惊讶地一仰眸,迷蒙的双瞳含着水色,氤氲成无边春情,看着就像沉浸了雨露之中难以自拔的模样。
时彧握住了她的篦子,抿了唇,心底充满了爱怜:“我来吧。”
沈栖鸢身上根本提不起一丝力气,就放任了他胡作非为。
可时彧就是再有心,他也是个行军打仗,对生活琐事过得非常马虎应付的粗人,这替女子挽发的重任,他实在是做得不够好,几回扯住了沈栖鸢的头发,痛得她轻轻嘶气。
时彧汗颜地道:“阿鸢,我们还是生个儿子好不好?我怕我以后做不来给女儿梳头的事,仔细想想,我这个人从小就让人伺候惯了,自己照顾自己时,又特别不拘小节,哎,要是有了女儿,我得养她,要是把她养得和我一样粗糙,岂不白白浪费了阿鸢和我天生的好皮囊。”
沈栖鸢听到他浑说生儿育女的事,早就红了两靥。
只是听完了,少不得要提醒他:“我们还没有成婚。”
他要去北伐了,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
战事凶险难测,就是常胜将军,也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安全无恙地从战场回来。
自古以来,无定河边不知掩埋了多少具枯骨,他们也都曾是多少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沈栖鸢知道他今早再入王帐,一定是向陛下请命去了。
时彧曾说,等他北伐,他们就成亲。
从前或许不觉有什么,当战事近在眼前时,她却突然生了一丝畏惧。
她害怕那个万一的可能,害怕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也再度被夺走,这样的恐慌,与当年父亲被诬陷身死,她流落乐营时几乎一模一样。
那个后果,实在不可承受。
时彧早已将她一把横抱了起来,揣进了胸口,面对沈栖鸢的自扰,他显得异常冷静,他都能令陛下心安,如何不能令沈栖鸢也放心。
“沈栖鸢,你男人没那么不中用,不论是在榻上,还是在床下。相信你看人的眼光,嗯?”
沈栖鸢咬唇:“知道了……”
还有些放不下心,委屈的模样。
时彧爱不释手地抱着心上人出了营门,此刻的乌云盖雪正在一棵亭亭如盖的老松树上拴着。
喂了一夜马草,乌云盖雪和它的主人一样精神奕奕,时彧小心地扶着沈栖鸢上马背。
沈栖鸢坐上了鞍鞯,时彧从身后也随之上马,乌云盖雪在主人面前温驯无比。
“乌云盖雪是我的生辰礼物,母亲送给我的,我和它自小一起长大,比兄弟还亲。沈栖鸢,抓着缰绳,不要害怕,感受一下,它很喜欢你的。”
少年男子的胸膛贴着她的背脊,亲昵相依偎,在她身后循循善诱。
沈栖鸢颤颤巍巍地遵照时彧的说法,抓住了乌云盖雪的缰绳。
这匹神骏的,可日行千里的宝马,脾气丝毫不烈,只要是主人载来的人,它都全盘接受。
沈栖鸢轻轻一拽马缰,它就如有灵性般,洞悉了女主人的心意,拨转了方向,往前走动起来。
她惊喜交织,忍不住轻轻“啊”了一声:“它真的好乖。”
时彧与有荣焉地环住她腰身,眉眼上扬:“当然了,马和主人一样乖。”
他?
沈栖鸢想起不堪回首的昨夜。
时彧可着实谈不上这个字。
她在前,控制着方向,时彧在身后踢动马镫,为她调整速度。
走了一圈下来,沈栖鸢对控马渐渐有了些心得。
看她如此欣喜好奇地模样,时彧忍不住翘起了唇角:“是第一次上马?”
怪不得。
沈栖鸢正兴头上,听到他问,便也语气随常地摇首回应:“不是的,我坐过伯爷的马,他带我跑过……”
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身后的气场大抵是变了,连空气都停滞了流动。
沈栖鸢聪明地止住了话题,几乎不敢往回看。
时彧控制心神,勉强能稳固住道心,逼着自己不去吃亲爹的醋,但一想到他们有段他所不知的过往,时彧总是难免得会有些心浮气躁。
只是,他也没提这些,自伸手握住了沈栖鸢的柔荑,低声道:“驻扎地开始收营了,稍后就要启程,你坐我的乌云盖雪,我教你如何控马,骑马很简单。”
沈栖鸢回眸,身后的男子将上身微微倾落,搂住了她的腰肢,近得几乎将脸贴在了她的颊上,耳鬓厮磨一般。
“以后,你不必依赖任何男人,想如何骑,行向何处,全凭自己内心。”
沈栖鸢终于听出了时彧的话里有话。
他希望,她不必因为伯爷的救命之恩就依附于伯爷,也不必因为他的收留就依附于他,她与谁相处,爱谁,与谁在一处,仅仅是因为,她喜欢那个人,而不涉及其他。
至于她的心。
“只有熠郎。”
她在心里小声地对自己说。
那一双少年眷侣,正在驻跸之外练习骑马,也在等着陛下的銮驾启程。
这两人真是旁若无人地亲热,已经吸引了营地里不少人的目光。
在秋狝里头,还有一些小娘子,是曾仰慕过时彧这个惊才绝艳的少将军的,之前时少将军拒婚之时何等干脆利落,让人绝处逢生,看到了一丝希望。
至于眼下,一颗颗芳心却暗暗地碎掉了。
那小娘子不知是谁,竟能得到时彧的青睐。
他们仿佛是能入画的一对璧人,一对儿神仙眷属,像极了当年的广平伯与青田县主。
窃窃私语之声传入了王帐,就连天子也不禁好奇地步出了帐门。
偶尔一转马头,天子视线精准地捕捉到时彧马背上的女子,月眉星眼,神清骨秀。
宛如林下风致,脱尘飘逸,不拘于世俗。
那应当就是时彧的心上人了,正是那位在他寿宴上曾经献艺且技惊四座的琴师。
难怪时彧这么个一根筋的木头对她如此钟情。
上次所见,琴师还面覆轻纱,不得见其容颜。
此际惊鸿一瞥,瞧见了沈栖鸢的五官之后,天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内心一震。
他收回了目光,向一旁伏倚道:“朕怎么觉得,时彧的那个心上人看着有些眼熟。”
伏倚摇晃着塵尾,顺嘴回话:“陛下,这琴师从前在禁中也多有走动的,何况还服侍过贵妃娘娘呢,您觉着眼熟兴许也是正常的。”
天子相信内心的直觉,反驳道:“不。绝不是因为这个。朕觉得,她似故人。这琴师的来历,怕是有人对朕,有所隐瞒。”
陛下意有所指,似乎是在说平贵妃,伏倚当即不敢接话了。
天子道:“起驾回宫吧,朕亲自去问贵妃。”
第52章
同行一路,沈栖鸢逐渐认为,骑马似乎也没那么难。
现在的她已可以令时彧甩手旁观,任由自己一人执缰了,只是还不敢疾驰,千里马受了委屈,马蹄不紧不慢地踏着山间路,同向长安城而去。
入城之后,街衢禁严,空旷寂静。
时彧与沈栖鸢在过南门后脱离了队伍,径直回到伯府。
他如今还是千牛卫参军,按理说应当去当值,北伐也不急在这一时。
时彧却回了伯府,沈栖鸢细细思量,心下一颤。
他去与陛下商议北伐的事了,她本以为战前准备也至少需要一两个月,并不是说动身启程,就能即刻北上的,但时彧回到伯府,已开始着令刘洪安置诸项事宜。
刘洪伺候了两代将军,这出征前改准备什么,他再清楚不过,领了少将军的命令,便去收拾打点了。
沈栖鸢与时彧早已下马,乌云盖雪交由饲马的长随去喂饱,解掉沿途的消耗与疲乏。
他看了眼怀中支起双眸的女子,搂住了沈栖鸢的腰肢,带她回房中休息。
回房以后,时彧将身旁的两名部曲,连同秦沣,一起传了过来。
秦沣看丢了沈夫人,万分紧张,亦步亦趋来到寝房门前,被将军传唤之后,才慢慢悠悠地入了门。
沈栖鸢点了一盏茶予时彧,试图让他消消气,莫要与其他人为难。
时彧呷了一口清茗,抬首,澹然道:“夫人是如何看丢的?说说。”
少将军平素为人严厉冷峻,御下有道,他只要一问,底下人没有敢守口如瓶的。
秦沣是这里的头目,自然只有他来回答。
青年闭眼安抚自己片刻,举步走上前来,屈膝道:“那日,尚书令夫人来了伯府,与夫人叙话。末将等都知,柏夫人是将军您请来的人,所以不敢拦阻,她与夫人谈了许久之后,突然身子不适,急要府医,末将等便立刻去叫李府医,正是这个守备疏忽的时刻,夫人换上了尚书令夫人的衣裙,戴着幂篱,出门去了……”
时彧感到些微失语,“这么久了,连夫人和柏氏你都分不清?”
秦沣汗颜:“将军,实在是着急出错,柏夫人的亲信跟着夫人一起出门的,我们就没有怀疑。”
时彧道:“你们的脑子比北戎人还直吗?”
被将军呵斥着,满室之内噤若寒蝉。
感觉时彧像要发怒了,沈栖鸢连忙起身,站在了秦沣面前。
时彧仰起双目,沈栖鸢逆着光遮挡在一行人面前。
“此事是我一人的主意,与柏夫人与秦沣等人均无关联。”
沈栖鸢知晓时彧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思忖之后,全凭一股直觉,又道:
“全因妾身不放心少将军孤身在外,恐将军意气用事,铸成大错,如果对少将军的担心,是一种错的话,那责任全在我,少将军今日要动军法,就只罚妾身一人。”
时彧眯了眯眼:“你当真要一力承担?”
沈夫人这么个柔弱女郎,居然在面临军法之时纹丝不怵,着实令秦沣等人佩服。
沈栖鸢丝毫不迟疑,亦不后退,挺起胸膛,“是。”
时彧眯眼看了她许久。许是想从她此刻刚毅不屈的脸上看出一丝破绽,但这种坚韧和强大,却是无懈可击的。
她永比他想的要坚强。
也好。
时彧挑了下唇:“夫人这样说了,本将军应承你。都散了吧,夫人是内眷,本将军亲自行刑。”
秦沣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一时疏忽,却让夫人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女流之辈来代为受过,急得想辩驳。
时彧冷眼睨过来:“罚不可免,你要求情,论罪同罚。”
秦沣被几名部曲抓着胳膊,给硬生生地拖出了寝房大门。
有人在时,沈栖鸢丝毫没有发憷,但眼下只剩她与时彧了,望着时彧深幽的眸,她莫名地缩了下脖颈。
只是。
分明她无错。
时彧将他拘禁,看管起来,限制了她的自由。
原本是他不信任她,她逃出去,意味着也不信任他。
所以这两件事,怎么算,也不应该是她过错。
她今日站出来,只是为了使更加无辜的秦沣等人免于责难。
沈栖鸢咬住了嘴唇,警惕而脆弱地望着时彧。
他看了她片刻。
从大椅上起身,到门前,双臂一招,关注了房门,隔绝了与外界的联系。
看起来,似乎是要清算总账了,沈栖鸢胆怯地心跳加快起来,口中茫然问着:“你,你要怎么罚?”
看画晴、秦沣他们如此恐惧时彧的“军法处置”,那一定是极其厉害的手段。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得住。
时彧呢,已经从木柜之中取出了一根软牛皮所制成的绳索,一步步向沈栖鸢走来。
他一面走一面试着绳索的韧劲和弹性,看起来皮绳根本是坚固无比,沈栖鸢被吓得败退,一跤倒在弥勒榻上。
时彧在榻前站定。
沈栖鸢哆嗦,只觉得自己要完了:“熠郎,你,你要打我吗?”
时彧的架势看起来,就像是她说对了。
沈栖鸢更加惶恐,正要说话,却看见,时彧反手绞住那根皮带,将他自己的双手套牢,打成了死结。
他一个人没有使力的角度,将皮绳两端连同套牢的双手交给沈栖鸢:“阿鸢,扯一下,拉紧。”
沈栖鸢不肯:“你,怎么把自己捆起来了?”
时彧见她不肯动,他低下头,用牙齿代劳了,将自己的双手捆得很紧,到无法自我解脱的地步之后,时彧踢了一脚地上那根马鞭。
“把它捡起来。”
沈栖鸢依照他的吩咐,拾起了地上那根马鞭。
困顿之时,时彧转过了身,背向她。
他把整个后背留给她,意思再明显不过。
沈栖鸢如何能下得了手。
迟疑不决地抓着那条马鞭,始终没有上前,更没有要挥鞭的意思。
“沈栖鸢,我们是要做夫妻的,我错即你错,你错亦即我错。我把你拴在伯府,不顾你的意愿,是我错,你擅闯南郊大营,不顾自身安危,是你错,我们总要受罚的,但我们夫妻一体,罚你还是罚我,都一样,你打吧,只要能出气就好。”
沈栖鸢抓着马鞭,脑子里想的,全是当日时彧为了拒婚,被陛下杖责了五十的惨状,他们说,时彧当时已浑身浴血,皮肉溃烂,几乎去了半条命,她虽未曾亲眼所见,但那种画面,不知怎的时时会浮现在她脑中。
久而感受不到疼痛,时彧回眸,望向身后拖泥带水的女子:“阿鸢,怎么不动手?”
沈栖鸢当然不会动手。
她扔了马鞭,自身后紧紧拥住了时彧。
被她抱上来一瞬间,柔软芳馨的软玉贴向了他铁一般坚硬强悍的脊背,那柔腻如酥的触感……时彧呆若木鸡。
“我们不要这样互相责备,”沈栖鸢声线发抖,低头去解开他的手上的皮带,因为他缠得够紧,沈栖鸢实在很难解开,越扯越着急,“夫妻之间是不会像行军打仗那样相处的,犯错是每个人都会的,只要彼此信任,好好沟通,我不觉得这是过不去的坎,为何一定要弄得身体发肤都受伤呢?”
时彧在这方面的确不及格,他所想的,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如同军规,只要一朝行刑处置了,这件事就可以彻底翻篇,以后谁也不许再翻旧账。
可沈栖鸢不一样。
她会教给他夫妻相处的道理,很有耐心地同他解释,安抚毛躁的他。
征伐在即,他近来心都浮在半空之中,没有过踏实坠地的感受,处理起北伐以外的事情来,就难免有些顾首不顾尾了。
时彧感到了一丝歉疚,看到她仍然在和那根绑得很紧的皮鞭较劲,他哑然失笑,“别着急,就绑我片刻好了,任你欺负。”
沈栖鸢动作停了一晌,咬住了红嫩的嘴唇。
时彧道:“你不是一直讨厌我欺负你么?我现在被绑了,你看——”
他把自己被绑得严严实实,腕骨上已经被勒出了红痕的惨状亮相给她看。
少年口中轻佻地说道:“明天一早我要率轻骑先离长安了,就仅今天一天,我都把自己绑着,给夫人出口气,让你欺负回来,可好?”
沈栖鸢两靥泛红,肌肤宛如火珊瑚般,红得灼灼而昳丽。
她轻声嗫嚅:“别叫夫人。”
现在还不是。
时彧就会占便宜。
时彧坐上弥勒榻,扯了下唇角,“阿鸢,还有脚没绑。”
他伸出一双笔直修长的腿,示意沈栖鸢,将自己的双脚也绑了。
没了手与脚,自然任她欺负。
沈栖鸢想了下,自己被囚许久,也该让时彧长点儿教训,把他给绑回来。
于是她下定决心一咬银牙,从时彧方才那皮带的格子里又取了一条,走回来蹲下身,将那根皮带严实牢固地替时彧绑在腿脚上。
现在时彧的双手双脚已经被捆住了,彻底地被限制了自由。
沈栖鸢将他身子一推,他便只能往榻上滚,但滚动的方式,就像是在蠕动。
他自己非但没有觉得难受,反而神情轻快,仿佛任由她玩弄,是一件多么值得骄傲的事情。
沈栖鸢见他不引以为羞耻,反倒像是乐此不疲的模样,秀靥泛红,可要真“欺负”他,她也干不来。
放任他在榻上蜷动,向她亲近了过来,将脑袋枕在她腿上,沈栖鸢也顺了他。
这时,画晴来送晚膳了。
沈栖鸢将时彧搬到一旁,去拿了晚膳进来。
主食是喷香粳米饭,配上两道下饭的菜肴,也颇勾人食欲。
沈栖鸢将米饭盛了一碗,时彧这时还不肯起身,只要她一坐,他便似赖在她腿上了不肯挪窝。
“你吃吗?”
她向他一问,少年便将绑起来的手脚都拿给她看。
沈栖鸢蹙了柳叶眉。
那少年得寸进尺般,蹭了一下她的怀:“喂我。”
“……”
她这莫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考虑到他明儿要走,也不知北伐要多久,更不知,他是否能安然无恙地从战场上回来,沈栖鸢忍住鼻头的酸涩,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熠郎,你得答应我,活着回来。”
时彧微微一怔,仰面睡着的他,只稍稍抬高下巴,便撞见一双红彤彤的布了血丝的明眸。
他心口发紧,忽然想到,当初她和父亲约定婚姻,也是没过多久,北戎便兴兵南下,攻打中原,父亲不得已披挂上阵,她在潞州老家,等了归人两年,结果只等来一具尸首。
这一次,旧事重演,她总是会害怕的。
时彧将被捆得老老实实的一双臂膀抬起来,因为受了约束,动作显得极其笨拙,带了温热气息的指腹一寸寸滑过沈栖鸢的眼睑,替她拭掉了一颗成形的泪珠。
晶莹的水渍淌过少年的指尖,烫如滚沸。
时彧道:“沈栖鸢,我可是常胜将军,不要怕。”
他是常胜将军,沈栖鸢知晓。
但她更怕他因此而轻敌,多年以来北边游牧民族都可谓劲敌,在时彧之前,大业已经不知道打输过多少仗了。
她抿了下唇,把苦涩的味道收敛下去,只道:“你万事小心。”
末了,她告诉自己的心上人:“时彧,你若不回来——”
时彧有些好奇,他若真的死了,沈栖鸢会怎样。
沈栖鸢轻咬银牙,赌咒发誓般,道:“我不会再嫁了。”
他以为,以她骤然凶狠犹如发难般的口吻,她后面会说,她就是追到黄泉地里,也要将他的尸骨刨出来大卸八块。
沈栖鸢她总是对他这么好啊。
时彧弯了眼眸:“无妨。沈栖鸢,我要死了,你再找人嫁了也成,只是,不要带着那个男人来祭拜我,我怕我忍不住诈尸。”
沈栖鸢轻轻横了他一眼,一些艰难酸涩憋闷在心的情绪,忽然被他这么一打岔,搅得烟消云散。
她还是喂了他吃饭。
时彧用最为享受的姿态,卧在美人膝头,享用了这一顿晚膳。
夜幕降临,到了该就寝的时辰了。
沈栖鸢要将时彧身上的皮绳都解下来,时彧缩了手脚回去,避开了她。
正当她困惑之时,时彧用套牢的双臂从沈栖鸢头顶圈了下来,环绕她腰身,将她拽入怀中:“阿鸢,我今晚也不想入睡。”
气息宛如电流般穿透沈栖鸢的四肢百骸,低沉的嗓,轻轻叩着她的理智之门。
虽说有些事不可太纵,但他总是要走了,这一去不知多久,往后不在身边,也不可能纵欲伤身。
只是——
“熠郎,我得替你解开啊。”
时彧对着那张清纯的,宛如一张白纸的梨花面,实在有些羞耻之感,但他还是脱口而出:“我今夜不想动。”
沈栖鸢一下茫然了:“那,那怎么能行?”
时彧鼓励起了他心爱的娘子:“你能行。”
“我?”沈栖鸢一指自己,脸蛋赧然地飞了一团彤霞,“我是女子,女子怎能行……”
时彧想了下:“可以的,阿鸢你过来,我告诉你。”
沈栖鸢虽心底里抗拒,觉得不太行,可实在好奇,便听话地靠了过去,将耳朵附在身边的唇边。
一阵窃窃私语。
她的脸颊愈来愈红,血色透过一重薄薄的晶莹肌肤,便似葡萄酒透过了夜光杯,摇曳出潋潋风情,恰如春光欲放。
“你……”
沈栖鸢望着时彧,几番欲语还休。
他一贯会欺负她的。
他也知道,她是不会拒绝他的。
于是这一场,变成了她居于上的主导。
时彧被捆缚了双手双脚,失去了教她上天入地的能力,反倒被沈栖鸢教训得服服帖帖。
只要他稍不老实,她便能要他魂飞魄散,时彧整个魂灵都是发烫的。
想要突破桎梏,与她相拥,可他如今才是自掘坟墓的那个,这双手双脚,均已被牛皮捆扎得再不得解。
后来,他甚至好言相求,请她替他解开绳索。
沈栖鸢两腮潮红,媚眼如丝,浪尖上的小舟颠簸着驶入大海,对她而言,周遭只有汹涌的海潮声音,再也不闻其他。
这种牛皮若不得其法,只用蛮力去挣扎,那是不可能挣断的,时彧无奈之下,将双手搭在床沿试图磨断了它,但直到云散雨收,那牛皮也只是破了个小口罢了。
“……”
他再不干这种蠢事了。
沈栖鸢也没好多少,她疲倦之后,睡得很沉。
倘若不唤醒她的话,她大概能睡到日上三竿。
时彧终于冷静了,望着榻上女子温婉安静的睡颜,实难想象得到她方才的强悍。
他低头,用手指艰难地解开脚上的皮绳,走下榻,从墙壁上踢落自己的宝剑,推开剑鞘,将双掌递过去借着宝剑锋利,终是割开了牛皮。
挣扎时,这手腕已经被勒得彤红的,留下了印。
时彧也懒得再找活血化瘀药,回到榻上,抱着沈栖鸢温存地睡了一晚。
他醒得很早。
不等巷子里的鸡鸣响起,时彧已经从梦境中出来,望向身侧,沈栖鸢仍熟睡着,无知无觉。
大抵是真的累坏了,在睡着了以后,她的身子不自觉地向他寻了过来,靠在他的怀中,搂着他,不放他走,唯恐他趁其不备就离开了一样。
时彧等她醒过来,再想走就难了。
比起沈栖鸢,更难过的一关始终是在自己这儿。
离开她,时彧比任何人都不舍。
他换好盔甲,到亭松园,叫来了刘洪。
刘洪踮着脚等候少将军吩咐。
时彧沉默片刻,道:“我走以后,不要再拘了她,夫人想去什么地方都可以,但你要安排部曲寸步不离,不许放夫人单独出行,与柏夫人同行也要跟着。”
刘洪表示记下了。
“夫人身子柔弱,入冬之后,不忘了替她做几身冬衣,波月阁的地龙烟道年久失修,让人重新修缮。”
刘洪连连点头。
“她想吃什么,用什么,账上的银子可随意支取……罢了,你直接将整个库房和账目都交给她。”
刘洪明白少将军的意思,沈娘子只是还没过门的伯府女主人,也可执掌中馈了,算是给娘子寻一些事情做。
都答应了之后,刘洪再问:“少将军,还有什么吩咐吗?”
时彧思忖着,道:“一时难以尽善,不过,你是府上的老管家了,从前如何侍奉伯夫人,今日便如何侍奉她,倘或她有要求,你尽力满足。”
刘洪叉手道:“将军放心,老奴知晓了,一切以夫人安危至上,等将军凯旋,夫人定毫毛不少。”
时彧点了头,教刘洪下去牵马了。
亭松园书房。
时彧一人停留了片刻,忽然想到一件事,他转身走向了那面壁龛。
打开才发觉,那封被他藏在此处的圣旨,果然已经被沈栖鸢拿走了。
她还是想,自己替沈家翻案。
这一次,时彧不再阻止她了。
以她的性子,他阻不了。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及早拿到谢煜勾结北戎的证据,为沈栖鸢提供佐证,让无道之人数罪并罚,身败名裂。
此时晨光熹微,长夜过去之后,长安的天,终要亮了。
第53章
起初,没有人知道时彧离开了长安。
他就像是无声无息,没有引起任何动静。
直到,天子开始大规模调兵遣将,开始集中粮草,运输前线,这朝堂之上,开始有人慌了。
首先跳脚的就是太子党。
这些人大多是饱读诗书、在朝中立足已久的顽固派,他们冒死进谏。
理由是,这几年与北戎开战,互有胜负,大业损兵折将、伤亡惨重,这个时候正应该养精蓄锐、与民休息,一再地征伐开战,陛下恐有穷兵黩武之嫌。
在含元殿上,如此公然指责天子,已触了天子逆鳞,圣人天威即将降下。
那名老臣不给陛下这个机会,瞄准了陛下身前的那根九龙盘云顶梁柱,将身直直地撞了过去,血溅大殿,当场殒命。
此人便是当朝太傅全缙。
太傅这一死,更加激活了太子党羽的声势,他们纷纷以太傅马首是瞻,各自上书奏表,恳请陛下收回成命,放弃北伐。
天子一怒之下,连给三名重臣上了枷,着其跪向太庙外负荆请罪。
百年以来,胡人乱夏,杀中原百姓者不可计数,如果不将北戎收拾服帖,他们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天子要的是百年未有的功绩,是天下河清海晏的太平,北伐不是时彧提议,他才愿意去做,而是他多年来苦心谋划,计算已久的大业,绝不仅仅只一时意气上头,便逞匹夫之勇。
但回到后宫之后,天子又感到万分费解。
贵妃柔情蜜意地替陛下按揉额上的穴位,对于朝堂之争,她不发表见解,只是规劝陛下:“臣妾只是在意陛下的龙体安康,无论因为什么,还请陛下,万勿因此气大伤身。”
在心爱的贵妃面前,似乎总是没任何烦恼,天子伸出一只手,握向了贵妃的纤纤玉指,叹道:“朕只是百思不得其解。这些忤逆君王的逆臣,一个个都像是给太子说过好话的,他们这次为何如此齐心协力,非要阻止朕北伐?”
平贵妃温声道:“臣妾也不明白这些。臣妾只盼着,陛下事事顺心,北伐一定大获全胜。”
有这么一朵解语花在身边,温柔小意地陪伴,烦心之事的确能少许多。
天子也就暂时不再烦恼了。
他用镇压的手段,压下去了许多甚嚣尘上的言论。
好在时彧是个争气的,才抵达战场不过三月,便传回了第一场大捷。
这场大捷是正面交锋,以我军的勇武善战拼死赢下的,它意味着业人的军队根本从来不逊于北人。
这极大地振奋鼓舞了军心,也让后方坐镇的天子松了一口长气。
选择时彧是对的,目前这天底下,没有比他更适合北伐的将领。
那些反对北伐的顽固派,却在这个普天同庆的日子,再一次把奏折上达天听,开始了第二波沸沸扬扬地以死明鉴。
接着,便有一少司徒横尸家中,据传是服毒而亡,死前留下了一封要交给天子的遗书。
前线都已大捷,这些人还在不死不休地反对征讨北戎。
这少司徒之死终于引起了陛下的警觉。
世人无利不起早,如此大费周章、大张旗鼓地反对与北戎开战,一定是触动了这些人的利益,难不成,这些人曾暗中与北戎有什么交易不成?
时彧的军队电击雷霆,星流彗扫,长驱直入北境大漠,一场砥砺人心的大捷之后,又是一场出奇制胜,这一仗,直接俘虏了北戎可汗最引以为傲的小儿子,擒获了最重要的人质。
消息传回时,金殿之上满座皆惊,唯有陛下长呼“大善”的声音,欣喜若狂。
部分臣子已笑逐颜开,随君心而上,附庸陛下的快活,只有一部分满面愁容地心想:时彧此子,桀骜不驯,不尊古法,不敬老臣,是个仗有军功便横行霸道的刺儿头。他如今又北伐有功,真可谓功高震主了,以后这金殿之上焉有我等立足之地?
但陛下正在兴头上,这些话他们只敢往肚里咽,不敢吐露半分心声。
长安城近来极为热闹。
入冬以后,天降落一场纷纷扬扬的瑞雪,鹅毛般硕大,柳絮般轻盈。
满城飞雪两日,天地上下一白,无处不是玉宇琼楼。
沈栖鸢在家里,自然也收到了前线的战报。
也有从街坊四邻里打听来的消息,都说时少将军孤军深入,勇猛作战,已经取得了大胜,相信不日便可班师凯旋。
旁人说的话,沈栖鸢只听一半,时彧在上个月来的家书里还说,战事会拖到明年,但令她不必担心,他稳操胜券。
这个月,广平伯府又迎来了少将军的第二封家书。
在这烽火连三月的时节里,时彧得闲的时间很少,有的也仅仅是难得一日的等候敌军自投罗网的间隙里,在夜深千帐灯的万籁俱寂时分,快笔疾书写下的这一封字句简短的家书。
沈栖鸢抽出家书,信只有七八行,但包袱里鼓鼓囊囊的,显然盛放了许多其他的东西。
长安的大雪下到了第五日,开始出现了不妙的、崩坏的不祥之兆。
北衙的衙署陈旧失修,不堪积雪压覆,在一个深夜里,轰然倒塌。
正是在这一个夜里,太子举兵反了。
他发动收下的南衙十六卫,连同东宫十率府,在长安掀动了一场兵变,妄图逼宫,请陛下下诏退位,传位于东宫。
这一场兵变,因头目均汇集于朱雀天街,史称“朱雀之乱”。
天子闻讯勃然大怒,夜间自燕寝当中起身,亲自披甲上阵,口中惊呼要捉拿那弑君夺位的逆子。
双方在朱雀天街发生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争斗。
彼时整个长安人心惶惶。
沈栖鸢一听说太子造反的消息,立刻吩咐刘洪,把少将军留下的所有部曲召集起来护卫广平伯府,不许放一只蚊蝇进来。
她所料不错,当时的确有部分太子率卫妄图趁乱混进伯府,捉拿沈栖鸢好日后要挟时彧,但因当夜造反乃是主流,不可能分出太多兵力给伯府,在广平伯府上下齐心抵御之下,那些乱臣贼寇被打得落花流水,只好怏怏散去。
两方厮杀足足十二个时辰,最终在北衙人马奋力搏杀下,等到了孙孝业率领的京畿大军驰援,太子的谋逆逼宫,落下了帷幕。
成王败寇,太子事败之后,被以五花大绑捆得扎扎实实,送上了太极殿。
天子也已厮杀一夜,精疲力竭,他仰身靠在銮座上,双目疲倦微阖着,直至一行人将太子押解上殿。
天子睁开了眼眸,看到一身桀骜反骨,满脸戾气的嫡长子,脸色唰地一沉。
“跪下!”
太子不肯跪,左右两侧便帮了他一把,令他老老实实地跪在陛下面前。
谢煜不情不愿地双膝着了地,只是不服气地脸拗向一旁。
陛下忿然道:“你不服?”
谢煜冷笑:“成王败寇,孩儿今日输给了父皇,并非是输给老二,没什么不服。父皇要杀要剐,儿都随便。反正这些年,父皇早想杀了儿给老二让路了,想必刀都磨快了吧。”
万万没想到这个逆子,到了这个紧要关头,居然还不肯认错,说出这般黑心烂肺之语。
他亦忍不住勃然大怒:“你还敢狡辩?你扪心自问,文治武功,你哪一样比得过你二弟,朕何曾有过诛你之念?若不是看在你逝去的生母的份上,朕今日就已不问缘由阵前斩了你这逆子!”
听到这个男人竟然还敢谈自己死去的母后,太子的双眼充了血,他像一头发狂了的野兽般爬了起来,几乎就要蛮牛似的冲撞御座上的男人,幸而被左右禁军拿下,重新将其摁倒在地。
谢煜的头颅被身后一人摁压,他的脸孔贴向地面的毡毯,磨损着,他既愤怒又无力,眼中大颗的血泪涌出,狂笑道:“你还敢提母后?好啊,究竟是谁贼心烂肺?平氏贱人下毒害死我母后,父皇你为了名正言顺地封她为后,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么多年了,你拥着平氏夜夜笙歌,可曾一时半刻想起,被你们这对狗男女害死的母后!你偏宠平氏的儿子,刻薄寡待于我!你还要问,我不如平氏贱婢所生之子!谢昶!”
激愤之下,太子直呼了陛下名讳。
御座上圣人脸色铁青,忽感到一阵攒心剧痛袭来,心脏犹如锲入了一枚铁钉,“逆子。”
他从御座上走下来,抬起手,劈手便是一记掌掴,重重责打在谢煜的脸上。
“朕自问多年来待你不薄,而你却听信谗言,揣测君父。朕如早知今日,当初就应该废了你。多年来,你除会上媚太后,下贿臣工,别无所长,尔之罪孽难恕,今日,朕就称你心如你愿。”
陛下转向左右。
“来人!”
左右提气地挺身而出。
尽管此子已经歹毒至此,仍是他亲生,虎毒尚不食子,谢昶不想斩了这孽障,下达圣谕:“将太子褫夺储君之位,贬为庶人,幽禁于玄妙坊,无诏,任何人不得探视!”
“喏!”
禁军将捆绑了的太子押解起身。
谢煜的脸上,依旧带着那股忿恨与冷笑,尽管被五花大绑推了出去,也没半分悔改之意。
陛下气得胸膛起伏,气息已经急促,颅内更是血液上涌,有些头昏症状,无奈之下他扶住了案角,试图令自己保持冷静。
内侍官伏倚欲上前搀扶,也被陛下制止。
安静的大殿内,凤首杖拄地的声音缓慢地响起。
陛下一回眸,只见太后娘娘在几名女官陪同下,疾步快行地来到了太极殿。
不过数日光景,母后的发丝已尽数漂白,银丝脆弱地挂在太后苍老的皮肤上,郁郁颓唐,她的眼中破灭了希冀,仅剩下一把烧得正旺盛的烛火。
那火焰仍未熄,她还有执念不曾消。
来前听说,陛下将太子押上了太极殿,她便焦急匆忙赶来,不曾想赶来之后,并未曾得见谢煜。
太后颤抖的手指抓住了凤首杖:“陛下,煜儿呢?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天子耸了眉宇,他知晓母后此来,是为了替那孽障开脱。
但,能干出逼宫夺位的蠢事,他今日死不足惜。
陛下皱着眉头一字字道:“废黜太子,贬为庶人。”
听到这几个字,太后险些仰头便晕倒过去,气息再难调顺,她哆嗦着嗓门:“陛下!煜儿他是你亲子,若非你多年来有失公允,偏宠谢翊,他又怎会戚戚不安走上这条不归路?你难道便敢说,你从无易储之心?”
天子没有与之狡辩。
太后的凤首杖戳在地面,发出咚咚的震颤声响:“虎毒不食子,你身为君父,未能尽教导养育的责任,将他丢进蓬莱殿便不闻不问,这些年,哀家一手拉扯煜儿长大,他的苦楚,哀家看在眼中。你如此偏颇,如今又来扶持你所爱之人生的儿子,将他贬为庶人,将来九泉之下,你如何敢与瑛月相见!”
这句话,深深戳中了天子的脊骨。
他痛苦不堪。
今日谢煜犯下累累罪行,他这个生父脱不了干系,他未能尽过教导养育的责任,对其衣食起居几乎不曾过问,就连谢煜的开蒙恩师也是太后为其寻来。
他一头扎进了与爱妃爱子的天伦里,只看得到谢翊成长的全部内容,对谢煜,却仅仅只关注过他在朝堂上的功绩,他身为太子处理过的政务。
的确是他偏了心。
只是那孽障,千万不该忤逆他的君父,发动兵变,令宫城内外死伤无数,血流漂杵。
太后的哀声中杂了泣声:“哀家也不求陛下宽恕煜儿的罪行,只求,陛下将他终生软禁起来,莫削其宗室之子的爵位,让他此生面壁反省……”
太后动之以情,陛下也渐渐有所触动。
到底是父子一场,也罢。
陛下正要回答,有内侍官从外匆匆忙忙地进来,跪倒在陛下与太后跟前。
天子不悦:“何事?”
内侍仰头道:“启禀陛下,宫外有,有一人,自称是已故游骑将军沈馥之之女沈滟,叩响了登闻鼓,请陛下为其伸冤!”
“沈滟?”陛下喃喃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这两日发生的事太多太杂,他一时间居然没能响起这个沈滟是谁,但“沈馥之”的大名依然如雷贯耳,天子霍然睁眼。
“沈馥之的案子乃朕亲办,他有何冤?”
内侍官骇了一跳,面如土色,连忙磕头叩首:“她自陈冤情,属诣阙上书,表示愿意受笞刑杖,熬滚钉板之刑,只求陛下为民做主!她要状告之人,就是本朝太子。”
太后厉声道:“谁敢胡吣?”
这当口,煜儿决不能被那贱民诬告,否则前功尽弃,陛下必废之贬为庶人。
但天子已经一抬袖口:“多年来,无人敢如此大胆,敲朕在南门设下的登闻鼓了,沈滟乃罪臣之后原本自身难保,若非冤情巨大,确有实证,她不敢自投罗网。既如此,朕就答应她,太子已贬为庶人,滚钉板可免,若她能熬过五十笞杖,朕就见她,愿意听听她的冤情。”
太后惶急:“陛下……”
陛下瞥了一眼身旁一直为谢煜那混账孽子求情的母亲:“母后,朕知道你抚养谢煜长大,祖孙情意深厚,但谢煜所犯乃死罪,朕不杀他,留其一命,已经捂不住悠悠众口,母后莫再相劝,如果沈滟今日状告谢煜,又证实他身上还要别的罪孽,朕绝不可能饶恕了他。”
陛下动身往外走,不再理会殿内诸人。
太后一阵心血上涌,蓦地身子如雪崩般,溃败倒塌了下去,在女官们七手八脚地搀扶中,晕厥在了太极殿。
第54章
蒙陛下恩赦,免除滚钉板的刑罚,只余五十杖刑,便可面圣,陈述冤情。
沈栖鸢放下了鼓槌,登闻鼓前屈膝下跪。
有人来接了她,押送内府慎刑房。
刘洪等人守在宫门外,再三地劝阻夫人,千万莫行傻事。
“夫人,你千万等将军回来了再告御状,五十杖不是小数目,您若是有了好歹,奴仆等无法向将军交代啊——”
沈栖鸢望着那一双双充满了担忧的目光,将被长风吹乱的裙摆拂了拂,温声作笑:“沈家的仇,我要亲自讨还,否则我一生无法安宁。”
时彧可以救她,也可以帮她。
但该走的路,她要自己走。
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她必须向仇人,讨还这笔血债。
天子悯其身为孤女,在入了慎刑房后,沈栖鸢才看到,前来行刑的都是女子。
一则男子力气过重,二则,行刑时易打得皮开肉绽衣不蔽体,陛下到底是怜悯沈滟是个还没出阁的女子,给予了恩赦,没有让男人靠近这间刑房。
沈栖鸢已经被押上了长凳,身体俯趴下,口中被塞进了一团棉布,用作疼痛之时防止咬舌的慰藉之物。
据传,有好些忍受不住笞杖的人,都在重刑下存了死志,咬舌自尽了。
沈栖鸢想,她不会死,无论如何,她都不想死。
她要替父亲伸冤,她还要,等时彧回来。
行刑的女官戴上了一双手套,神情冷得似一块雪天凝结的寒冰。
慎刑房的青壁上开有一扇琉璃天窗,映照出窗外明净惨白的世界。
女官将戴了手套的双掌合十,容颜冰凉地走到她的面前,提醒道:“行刑要开始了。”
沈栖鸢闭上了眼,咬紧了嘴里的棉布,示意她已准备好,可以行刑。
女官提醒道:“行刑过程中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如果承受不住,便可能死在杖刑下,如果还有遗言未曾交代,可先提笔留下。”
沈栖鸢想了一下,她没有。
她留了一封信在亭松园,如果她再也回不去的话,时彧会读到那封信的。
见她似乎无意留下遗书,女官亦不再劝,吩咐左右,举起了笞杖。
沈栖鸢也做好了准备,但那一杖杖的笞刑交替着打落,仍是让她的身体整个痛得要蜷缩起来。
痛,三五杖下去,被击打的臀部便已是痛到了麻木。
原来这就是杖刑。
时彧当初受刑时,也是一样的痛吗?
那么痛,还是要继续。
还是要退婚。
他心里与她一样坚决。
笞杖不会因为受刑之人受不住便停止,一道道杖刑打下来,每一杖的力道都非常均匀,痛感由最初的强烈,到了后来,已经让沈栖鸢痛得麻木。
她紧紧地咬着唇中被塞进的棉布,额头间的青筋一根根浮露,蜿蜒直下。
豆子般大的汗珠与泪珠,沿着皮肤一颗颗滚落下来,溅在地面。
稍过片刻,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在这间刑房里蔓延。
行刑的女官停止了杖刑,看了眼长凳上已浸泡在汗水与血水中的女子,看到她早已奄奄一息,无力地垂落了胳膊,失去了意识,她道:“泼醒她。”
少待片刻,便有一名女官拎来凉水,一桶水指节朝着沈栖鸢头脸泼下。
冰凉的水浇在脸上,沈栖鸢恢复了意识。
她还在刑房里,而杖刑,还没有完。
女官见她醒了,冷漠地道:“继续行刑。”
沈栖鸢的双掌扣住了长凳的腿,用力地攥,在清醒与混沌之间不停挣扎,身后的板子亦在不停地落下,无数条痛觉神经捕捉到那股急遽的痛楚,棉布被沈栖鸢咬得颤抖。
行刑结束的时候,她已经不知自己是否还活着。
也许是死了罢。
身子轻飘飘的,已无任何知觉。
女官再拎一桶凉水来,泼醒了她,并为沈栖鸢上了药,换上了干净的裳服。
“请奏陛下,行刑已毕,沈氏等候陛下接见。”
她们说完话,将沈栖鸢放在刑房便离开了内府。
空旷幽森,冰冷干燥的刑房内,光线冥迷,仅有头顶开着的一扇琉璃天窗,告诉沈栖鸢,现在仍是白天。
行刑结束了。陛下会见她吧,那么,她只需要等。
她蜷缩在干草当中,静静地闭上了眼。
上了药的地方,疼得让她无法活动。
后来陛下来传唤时,沈栖鸢已经不能动弹,是被人架着胳膊拖出去的。
一直到出了内府,上了担架,被抬上了太极殿。
陛下在殿内等候,当看到已经虚弱得仅存一息的沈栖鸢时,他皱起了眉:“原来就是你。朕,早该想到。”
沈滟当初在乐营时被时震救走了,时震死后,她自然只有依附时彧。
天子朝下询问:“你有何冤情?速呈上来。”
沈栖鸢伏在担架之上,因为疼痛难忍,她坐不起身,更无法行礼,虚弱不堪,气如游丝,语调依然如磐石般坚定不移:“民女沈氏,状告当朝太子,谢煜,勾结北戎,诬陷我父沈馥之为叛臣谋逆,将其射杀在城门之外。这是其罪一。谢煜,又暗中向北戎告密,害得广平伯,溅雪峪惨败,业军丢失了数座城池……”
她一个字一个字,断断续续说来。
天子震愕莫名,长身而起,厉声道:“此事非同小可!沈氏,你手上可有明证?”
他实难相信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女子,去疑心自己的亲生子,竟然犯下如此大逆不道、辱没祖宗的重罪。
沈栖鸢的气息不畅,伏在担架上说了许多话,缓了几口,重新往肺部汲取饱和了气息,道:“民女,想给陛下看一道圣旨。”
天子沉声道:“拿上来。”
证据都在沈栖鸢被换下来的血衣里,沈栖鸢告知内侍官,伏倚便从沈栖鸢的脏衣之中取出了一个包袱。
包袱里头就有一道圣旨。
天子将圣旨展开。
这上面的字迹,虽极力模仿自己,但仍旧被他一眼识破。
这是一道假的诏书。
“你从何处得来?”
沈栖鸢咽干,缓缓道:“这是当年,交到我父亲,沈馥之手上的一道诏书,圣旨上说,要让他带兵突袭被北戎占领的西关,说是密旨。我父亲便出了城,但开城门之后,才发现这是调虎离山……当时他所在的、天玑城,被北戎偷袭夺走了,父亲因此被污蔑为叛国贼子,回援的时候,被赶来的业军亲手,射杀在城门之外。”
所有部下,无一幸存。
天子明白了,如果照沈栖鸢所言,这道假诏,是太子所发。
“你有何证据可证明,这是太子发给你父亲的?”
沈栖鸢说了许多话,呼吸已经急促,内侍忙上前,向她递了一杯水。
沈栖鸢不肯饮,仰眸:“圣旨上所用掏花绣,就是出自东宫。太子当年在绣房征兆了两名绣女,她们都曾是曹大师的传人,但对掏花绣只是精通一半,陛下可以彻查,看民女所言,是否,确有其事。”
天子反问:“绣女何在?”
沈栖鸢终于咽干难受,吃了一盏水,垂眸下来:“已被灭口。其中一名绣女的妹妹,担心自己也被太子灭口,一直装疯卖傻,藏身在掖幽庭,那日我借着太后娘娘的令牌去见了她一面,当晚掖幽庭便起火了,她也被烧死在其中……”
沈栖鸢说的这些,其实都不是明证,可这一件件事情前后串联,竟能丝丝入扣,绝非巧合。
天子心头震惊,继而又联想到一件事。
沈馥之是行伍出身,是时震一手提拔起来的校尉,后来,时震以为,以沈馥之的才干应当有更大的作为,便将他举荐给了长平侯。
长平侯是谢翊的亲表舅,也是当年最大的二皇子党。
沈馥之做了长平侯的亲信,二人一见如故,情谊甚笃,有“管鲍之交再世”的美誉。
当年,沈馥之因为叛国之罪被射杀,长平侯也在此战之中受到了牵连,被褫夺兵权,贬下潮州,一蹶不振。
此事最大的获利者,正是那逆子孽障。
若果真如此,谢煜出卖军情,勾连外敌,便是死罪难饶。
“不仅如此,”在伏倚等人都露出震惊之色,不敢再放沈栖鸢往下说之际,沈栖鸢却接着道,“溅雪峪惨败,业军丢了十座城池,也与太子殿下有关。”
伏倚等人均虎躯一震,生怕陛下再也听不得此话,目光在陛下与沈栖鸢之间逡巡,示意沈栖鸢如此已足,切莫再往下深讲。
沈栖鸢咬住了唇瓣。
陛下至此,已经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了,他长叹了一声:“沈氏,你接着说。”
沈栖鸢向一旁伏倚道:“请内官将我包袱里的印鉴取出。”
伏倚刚才翻出包袱时,便知道这包袱里不止有一件证物,他将信将疑地取出来,包袱中有一盒子,盒子里盛放了一块通体莹润的玉佩,雕成了比目鱼纹样,色泽质感都上佳。
他连忙捧起这块玉佩,交给陛下。
天子看了一眼。
沈栖鸢目光坚定:“这是太子与北戎人用来联络的印鉴,是时彧俘虏了北戎王子之后,从他的身上摘下来的,小王子已经对一切供认不讳,当年太子的确与北戎有过交易往来,当时的密信他们已经遵照约定全部销毁,这枚信物,是小王子觉得漂亮美观,所以留下来戴在身上的。”
天子一顿,有种一切疑难迎刃而解,终于恍然大悟的开朗:“时彧俘虏了北戎王子之后,那逆子,担忧自己做过的罪行暴露,便着急地逼宫反了。”
陛下相信了。
沈栖鸢心中萌生出希望,她虽不能动,但还能伏在地上,行稽首大礼。
“陛下。”
天子垂目。
沈栖鸢声音朗朗,脆如珠玉相击:“太子陷害我父,蒙北戎出兵,将我父亲射杀在城外,后来因此受了北戎要挟,替他们出卖了溅雪峪设伏的消息,一步错,步步错,其罪难恕。民女深知,以民之身状告宗室,必受极刑,方可御前陈词,可民女仍然要告。只求陛下,洗刷沈家之冤……”
万万没有想到,一个柔弱不堪的女子,竟能有这份魄力与气节,至纯至孝,多少须眉亦有不如。
天子的眼瞳中浮露中一丝动容之色。
沈栖鸢嗓音颤抖:“求陛下,开恩……赦免民女父亲的罪过,为他,平反昭雪……”
她什么也不想再求,只想父亲九泉之下,得以安息。
天子将双手合拢,诏书与印鉴合二为一。
从伏倚逆光的角度看过去,陛下仿佛一瞬间沧桑了许多,两鬓多了几缕雪白的发丝。
惆怅、愧悔、愤怒、失望,重重交织、裹缠。
倘若不是谢煜兵行险着,要弑君夺位,今日沈栖鸢的话,他未必会全信。
对于那逆子,他竟还存了几分希望,如今看来实在是笑话。
他终是自嘲道:“祸起于萧墙,原来,自始至终,都是朕之过。”
他不养,不教,但错误地给了谢煜希望,他偏心,有失公允,挑起了兄弟之间的纷争。
这一切根源,全在于己。
天子负手走出了大殿。
飞雪连绵,也不知有多日了。
站在太极殿前,近乎整座长安在望,无数楼阙宫室,都成了玉殿琼楼,在漫天飞雪之中巍巍静默,似一座跨不过的巨山。
伏倚等内侍官追了出去,随行伺候在陛下身侧。
沈栖鸢的身体无法自己挪动,仍伏在担架上动不得。
远远地,忽听到晦涩的沉嗓落入耳中——
“太子已被贬庶人,朕会将他流放梅州。然万般之孽,罪在朕躬,朕无省己错,无法执权,他日,朕会降下罪己诏,以责己之过。”
沈栖鸢屏住了呼吸,听到那个声音仍然源源不断传回。
最后一句是——
“已故游骑将军沈馥之,忠勇骁悍,其心昭昭,可比日月,无奈受奸邪诓骗,殒身不恤,朕亦受蒙蔽,亲信谗言,远离贤臣。加沈家之罪即日废除,追封沈馥之为怀化将军,上凌烟阁,列位七十二名将,享万民香火。”
这是沈栖鸢在失去意识之前,听到的最后一段话。
她欢喜释然,紧绷的那根弦也舒缓了下来,精神瞬间便瘫软,一跤跌入了梦境。
等醒来时,她人已经回到了伯府的波月阁寝居内,正趴在床头。
身后的伤依然一动便疼,这让她根本无法行动,只能趴在榻上将养着。
画晴将沈栖鸢照拂得无微不至,而且据她所说,她照顾病人很有经验的,夫人定会平安无事。
沈栖鸢柔声浅笑:“你是说,之前少将军被杖刑五十,也是你看顾的?”
画晴自是狠狠摇头:“才不是呢,少将军被打得狠,但他身体底子好,被打成那样了,还能下地活动,压根用不着奴婢们服侍,只是夫人您身子柔弱,才需要好生将养着。”
沈栖鸢抚了一下画晴毛毛躁躁的头发,和颜悦色凝着这小丫头:“少将军在给我的信里说,等过了年节,他们就可以动身启程了,在春暖花开的时节,就能回长安。”
小丫头怕时彧,怕得要命,一听说这话,霎时脸都白了,凄凄惨惨地道:“夫人,这可怎么办呀?”
沈栖鸢轻笑:“怎么了?”
画晴的小手悄摸儿指了指夫人的臀:“我们没有遵照少将军的嘱咐,好好看顾夫人,害得夫人受了这么严重的伤,人都躺在病榻上了,要是少将军见了,他,他会不会……”
沈栖鸢眸中泛着星星笑意:“我一定会在那之前好起来的,只要你们不说,他不会知道。退一步来讲,就算他知道了——”
画晴瑟缩得鹌鹑一样,身子直打寒颤。
沈栖鸢见她无助惊惶的模样,握住了她的小手,“你放心。就算少将军知道了,我也会拦着他的,不会让他和你们为难。这么久了,少将军应该了解了我的秉性,知道如果我铁了心要受刑,你们谁也拦不住。画晴,你看,现在的结果多好啊。”
这正是她要的,她想了很久的,最好的结局。
画晴茫然着,把沈栖鸢的话想了想,大抵如此。
沈家的案子翻过来了,这意味着夫人再也不用背着一个罪臣后人的名头,可以正大光明地活着了,相信少将军知道了,也会欣慰的。
沈栖鸢伤后,便一直在伯府养病,未曾踏出过大门。
平贵妃派人送来了宫里的秘药,供她好生养伤。
这药膏名为玉露,擦用之后,便止了疼痛,没过多久,新生的皮肤开始长好,沈栖鸢已可以渐渐下地走动。
年关将近,伯府虽无主人,也不可失了热闹。
沈栖鸢想同大家一块儿过年,精心让人准备了彩绸、宫灯、炮仗、楹联、吉祥如意锁、各类果子等好物,张罗着伯府诸人紧密锣鼓地布置了起来。
在这热闹的万家团圆的日子里,伯府之中没有尊卑,不分贵贱,众人举酒欢庆,一片和乐融融。
岁聿云暮,祈盼明朝。
瑞雪兆丰年。
二踢脚在深巷子里爆开了,炸坏了门前石狮子嘴里含着的绣球,彤红的楹联与六角檀木人胜宫灯,喜气盈盈地悬在垂莲柱前,照得汉白玉浮雕影壁上红晕生辉。
看完爆竹后,沈栖鸢给伯府上下每个人都封了红包,下人们排着队上沈栖鸢这儿来,一个个欣喜若狂,得了压祟钱,打开红封,这里头数额都不小。
刘洪生怕让夫人破费了:“夫人,这么多钱,这……”
伯府人丁不兴,自青田县主亡故之后,他们再也没有了过年的氛围了,更别提收到这么多压祟钱,沈夫人温柔端庄,善解人意,也不可如此破费啊。
沈栖鸢将一封红包交给画晴,安慰道:“无事,我发给你们的,是陛下赐的赏钱,那些赏金我用不完。趁着旧岁将去,新年将至,发给大家,也是图一个吉利。”
刘洪领了钱,感激涕零地谢过了夫人的好意。
这伯府的人领了好处,都喜气洋洋地拆着红包,沈栖鸢手里环视周遭,好像,没有人没得到了。
她手里还有最后一个。
捏在掌心,湿润的手指将那封红包攥了一下。
忽然之间,一只手从旁探了过来,布满厚茧的手掌心向上,修长的五指微弯一勾,露出骨节之间皴裂的伤痕。
“我的呢?”
沈栖鸢心跳缓滞,听到那个声音,近乎以为是错觉。
下人们也愣住了,瞠目结舌地往这里张望而来。
沈栖鸢僵硬地侧过了一点角度,几乎害怕是一个镜花水月般的幻觉,一转身,一眨眼,那人便似云雾般散了。
她费劲思量,小心谨慎,窃窃地瞟了过去,身前,是一副坚硬的玄色铠甲,胸口缀着青铜貔貅纹,一抹漆黑的长发伴随他侧头的动作从胸甲里掉了出来,微微蜷曲着挂在胸口,荡在沈栖鸢的视线之中。
呼吸凝滞,她想说话,但忽地失了语。
他唇边泛着笑意起来,似一圈春水生出的漪,好整以暇地道:“夫人,他们都有了,你最亲爱的夫君,不会没有吧?”
沈栖鸢一抬头,雪不知何时停了,一缕灿灿的金阳沿府邸内的屋檐松柏,高低错落地滑下来,似抹了一层均匀的糖蜜。
少年的五官沐浴在璀璨而浩大的日光之下,双眼漆玄,眉如墨画,偏粉的双唇蜕了一点涩皮,轻松自在地往上勾着。他的眼底,满是婆娑而起的笑意。
“时彧……”
沈栖鸢喃喃了一声,想确定他是真的,对方轻轻一“嗯”,怕她不给似的,抽走了她素白葱根之间拈着的红封。
“让我看看,沈夫人往里头塞了多少?”
少年兴致盎然,拆开上面的漆印,手心捻了捻,单眼往里觑。
“还不少,沈夫人真大方。夫人真乐善好施,大善人是也,那时某便不客气收下了……”
话未竟,那早已含了一泡热泪在明眸里的女子,蓦然间撞了上来,伸出柳条般纤细的胳膊,用她全身的力气,拥紧了他。
虽是欢喜,却泣难成声。
“时彧,你回来了。”
就在前日,他在递来的家书里还说,还在春暖花开之后再回来。
原来那时候,他就已经离长安很近了。
时彧声音疏朗地一笑,双掌握住了沈栖鸢柔韧的腰窝,将她摘了开。
“今日是年节,我想我快马加鞭,应该会赶得上,所以跑得几天几夜没梳洗了,沈栖鸢,我身上臭气熏天的,你别沾我,让我先去洗个澡就来。”
沈栖鸢一点儿也不嫌弃,又拥抱了上来,固执地,全然不肯撒手。
从前她是脸皮最薄的那一个,现在竟然敢当着伯府所有人的面儿,和他搂搂抱抱了。
时彧顺了她,眉眼舒展开。
少年的手沿着沈栖鸢的袖口滑下去,正落入她掌心,执子之手。
“阿鸢。”
雪后初霁,无尽软红光中,积雪寸寸消融。
他低眸,亲了一下身旁女子的额头。
“我们回家。”
【正文完】
第55章 沈夫人挑灯缝喜帕,少将……
时彧这一仗,先是正面痛击了敌人,接着擒贼先擒王,活捉了北戎王子。
北戎单于膝下共有四子,其中二子早夭,一子病弱,独有幼子,弓马娴熟,精通交战,是北戎单于选定的不二继位人选。
但此子骄矜自满,不服输,不听劝告,在疆场与时彧硬碰,结果被生擒活捉。
消息传回北戎王帐,单于大惊,但其已年岁老迈,再难握住弯刀,单于不得已,听帐下汉人幕僚提议,不如趁此机会,与汉人王庭议和,暂退居北海,表示秋毫无犯。双方签订合盟条款,只要业军释放王子,便应许三十年不主动生战,将百年来和亲公主的灵位,送还南业,并答应进献宝马麂皮等数百,以示诚意。
时彧没有拿决定,着飞书传回长安,北戎人开的条件很丰厚,一切交由陛下定夺。
天子也认为此合盟书可以签订,北戎献上的什么马匹,天子通通看不上。但百年来曾有三位公主和亲北上,泪洒界碑,消陨异土,长埋风沙地里,死后孤魂无还。
那都是出自于宗室的女子,是天子曾经的姑祖母、曾姑祖母,她们曾经为大业换来一时的安宁与太平,其功,应当刻石列传,岂逊于黄沙百战的将军。
合盟书在北海南岸签订,战事提前结束。
时彧这一战不仅平定了数十年的北人之患,同时,自增添的条款里,拿到了太子谢煜曾勾结北戎的证据。
谢煜被废黜太子之位,因其罪无法赦免,天子下令,途谢煜流刑,南至梅州,不得反。
定罪当日,太后晕在了蓬莱殿,自此后,不吃不喝,已有三日。
太后曾经也是临朝掌权过的女强人,如今为了孙儿,不识大体,一定要陛下宽宥谢煜这种无法饶恕的罪过,实在匪夷所思,群臣百官都静默无声,就连当初斩钉截铁的坚定太子党,现如今也一个个保持了沉默。
此时此地,他们虽无雪中送炭,却也不曾落井下石。
他们是汉人,是汉人,则无法容忍太子为了铲除二皇子党羽,引入外敌侵犯中原的手段。
这样的太子,绝不是他们可以效忠的明主,现如今太子被废黜,扶植二皇子为储君,便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多年党争落下了最后一笔,那曾追随谢煜,发誓效忠,与谢翊为难最多的老臣,知晓大势已去,而自己也老迈了,是该给新人腾腾地儿了,为首的一监察御史,一中书令,都向陛下递了告老还乡的折子。
陛下朱笔亲挥,准了二人的奏。
谢煜踏上流放梅州之路时,陛下手持罪己诏,登上了长安最高的三出阙,在那里,以黄钟鼙鼓,宣读了自己的罪孽,并昭示天下,血气不足,心阳亏虚,此后二皇子代为监国。
这是退位的征兆。
彼时,谢煜仍未走出长安。
当他在城门口听闻,父皇终是要将皇位传给谢翊时,心头一阵荒凉。
粗而长的锁链拖沓在地面,发出哗啦的沉闷响声。
他将要去的地方,是梅州那不毛之地,此行千里,山水迢迢,就算能侥幸熬过旅途的艰险,到了那穷山恶水、瘴毒弥漫之地,焉知能否熬得住?
父皇,从未在意过他的死活。
他不是父皇心爱的女子所生的孩子,他的存在,终究是碍了别人的天伦。
谢煜闭上了眼,紧攥住腕骨上缠绕的锁链,在洪钟的嗡鸣余韵散尽时分,一头扎向了巍峨的城墙。
暮色四合,金红的余晖斜照着古朴斑驳的城墙。
融化的积雪化作缕缕水痕,从城墙之上蜿蜒而下,至墙根处,在青砖的裂隙里与鲜血交融,汇流坠地。
旧岁的腊月三十,在万众喜庆的炮仗声中被送走,新年的第一缕春风悄然来临,拂卷过苏醒的九州。
被晒化的积雪,融成了水迹,深深扎入泥里。
大地露出宛如麻癫病人般圈圈洼洼的脸,被雪水灌溉的湿润泥地里,明媚的一点青芽破土而出,抖落了一身冰晶,招展处盎然的新绿。
广平伯府几乎还沉浸在年节的喜悦当中。
过了初一,少将军就上禁中去了,不但领回了骠骑金印,还带回了一封诏书来,陛下封伯爷为庸国公了,伯爷若是泉下有知,得知少将军如今青出于蓝,替他报仇雪恨,还得了升迁,也可以含笑九泉了吧。
刘洪素日里是个勤俭的持家有道的管事,刚翻过年,他就想着把家里家外的布置都撤了,东西收起来,明年还可再用。
时彧知道了,叫来刘洪:“让他们都停。东西不用撤。”
刘洪对于这话理解得不是很透彻,忙一拱手:“少将军,还请明示啊。”
年已经过了,伯府素来冷清,罕有人至,到了初二以后,就不会再有人来拜谒了,这些东西早些撤了也没什么不好。
思来想去,刘洪沉吟着道:“少将军要是想留到上元节后,那倒也不是不可。不过现在出了太阳了,老奴担心挂得久些,那些红绸子就再不禁存放了。”
时彧皱眉道:“我没给你挣钱么?不该省的,你抠门成这样?还有,让你把账都交给沈夫人,你没听?”
刘洪受了冤枉,心想,您一走,沈夫人一心扑在为父翻案这事上,无心理事,所以将伯府的中馈又还给老奴,哪里是老奴我擅权自专啊。
可要说沈夫人翻案的那事儿,刘洪一个字都不敢提。
闷闷吃了个哑巴亏,转个弯儿道:“那将军,要那些红绸子,是做什么呢?”
时彧被刘洪这么一问,少年俊逸的面容隐约地一红,倒生出几分赧然来,看得刘洪一愣一愣的。
心生揣测之际,只听少将军轻咳一声,道:“教人备好行头,三日后,我要与沈夫人成亲。”
这句话,足把刘洪吓了一大跳:“成亲?”
时彧蹙眉瞥眼:“怎么,不可?你很意外?”
不,少将军要和沈夫人成亲这件事不意外。
可要紧的是——
“三日,将军,这会否太紧张了一些?这三日老奴上哪儿给你张罗哟。”
时彧眸光沉沉:“我与沈栖鸢,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就这还给你三日时间准备,还紧凑?告诉你,成婚这件事是早就定下的,我一日都等不得,尽快。”
这天要下雨,将军要成婚,都是拦不住的。
刘洪也不知道,将军他怎的比黄花大闺女还恨嫁,非得三天就办好这一辈子的终身大事,可将军既有命令下来,他也不敢违背,虾着腰口中连续答应着。
相比起刘洪要操的心,时彧需要管的事便极为简单。
夜深时分,时彧与沈栖鸢二人留在亭松园的书房中共事。
一个忙着绣喜帕,一个忙着写婚书。
灯油越烧越亮,发出白炽的明亮光芒,照着一双新婚夫妇如璧如圭般的面容。
各自操心着手头的事宜,还不忘了互相询问一句。
“熠郎,你看我绣的这一对鸳鸯,可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阿鸢,你看除了这几个,还有没有要送帖子的亲朋?”
也不知,是亭松园的地龙烧得太旺,还是书房内的火烛燃得太多,时彧的脸颊上一片激红,沈栖鸢的鼻梁耳朵上也是彤霞飞动。
对视了一眼,沉浸在彼此将要新婚的紧张与喜悦里,实难分出一丝理智,仔细聆听对方的问题。
沈栖鸢觉着这样很怪,他们实在不大像是平常的夫妻。
寻常人家的郎君与娘子,在成婚之前是不会见面的,他们呢,好像没有丝毫这方面的忌讳,日日厮守在一块儿,甚至婚前,就屡屡越过雷池,行了那翻云覆雨的周公之礼。
燃烧得炽烈的银灯,剪下男人侧身的挺阔修长的轮廓,投掷在青灰的墙面,有些朦胧。
沈栖鸢看他写了许多了,曼声道:“我在长安没有什么亲朋好友,实在不知道还能送给谁。你拿了主意吧。”
这时时彧也看了眼银灯下缃叶色薄罗轻衣的女子,她乌发松挽,高堆如云,发丝掩映下露出一截玉质的雪颈,色泽比上好的羊脂玉还要通透。
她手中的帕子上,绣了两只活灵活现交颈戏水的鸳鸯,五彩斑斓的羽毛,轻浮于渌波荡漾间,栩栩如生。
便如他们二人。
时彧的唇角折出了一点弧度,忽地伸手拽住了沈栖鸢的皓腕。
稍加用力,那如水中白莲般脆不堪折的女子,便轻盈落入怀中,衣带翩然,两腮如火。
时彧接过她掌心的帕子,仔细又端详,中肯地点评:“绣得挺像那么回事的,你看这两只水鸭子,一个神气骄傲,一个蔫头耷脑,可不是咱俩?”
沈栖鸢其实心里总觉得,她比时彧大,思维心性都比他要成熟,所以有时些许小事,必要相让,不必相争,否则显得自己也不分轻重了。
可时彧总是有办法激怒她,害她忍不住想生气啊。
沈栖鸢心下恼着,口吻依然平顺柔和,听不出一丝硝烟气:“是鸳鸯。”
时彧收紧臂膀把她锁在胸怀,知晓女子生了气,他忍俊难禁,“好好好,鸳鸯,我眼拙,眼拙。”
时彧从小没接触过这类水禽,只知道鸭子能游水,但既然她说是鸳鸯,就姑且当它们是一对鸳鸯好了。
沈栖鸢在这条帕子上还绣了一朵并蒂莲,花萼生辉,铺陈于微风静漪的水面,端丽娇艳,更添了几分“花开并蒂”的吉祥寓意。
时彧再冥顽不灵,也不会不懂这鸳鸯成对、花开并蒂的含义,沈栖鸢盼着与他成婚,也盼着与他此后琴瑟和谐。
她真的有在长安,满怀相思,等他。
时彧胸口微热,垂下目光,一记深吻落在沈栖鸢的颊上。
那片光嫩的肌肤,吹弹可破,亲吻上去,细细密密地颤。
沈栖鸢抓住了时彧的前襟,卧在他怀中,被迫仰起了头,迎合着他突然而至的深吻。
窗外明月半墙,风拂竹影,摇曳成漫窗碎玉。
安谧而缠绵的吻里,间杂了二人浓烈的心跳。
时彧与心爱的沈栖鸢分离了很久,已有一两百个日子,回来的这两日,除了最初的年节陪她过了之后,剩下的,他都因为夙夜不眠地赶路,而疲惫地在舍内休息,一睡便是足足二十个时辰。
到了此刻,才终于有了机会,在无旁人打搅的夜晚,认真地看他的沈栖鸢。
时彧亲吻着沈栖鸢,不知不觉,已环住了她纤腰,将她转身放入软椅之间,单膝跪上来,改摁住她的两肩,继续亲。
亲吻的水声,让沈栖鸢时而清醒时而沉沦。
她羞赧地避开了目光,躲闪般地,温柔推开了时彧。
“怎么了?”
面对时彧的疑惑,沈栖鸢更加的晕红了面庞。
“熠郎,我见过旁人成婚,婚前是没有像我们这般的……”
时彧仿佛不懂人情世故的模样:“哪般?”
沈栖鸢也不知他是真不懂,还是假意装作不懂,诓骗她说出一些更羞人的话,正迟疑间,那个胆大的少年握住了椅背,俯身再度亲了下来。
“我们和别人不一样。”
那少年说得如此正经,害她忍不住想听听他的说法。
谁知,他却垂下脸颊来,一只手使坏地勾住了她腰间的鸾绦,指尖轻扯,那丝绦被拽向旁侧,滑至软椅之下,裙袂如扇面般一寸寸延展,被他搴开,露出其下,流动着烛火辉光的盈盈尺玉。
时彧脱掉了她的系腰襦裙。
在她迷乱时,身子轻颤间,时彧靠近她,低声道:“别人哪有我们恩爱。”
他抓过了她的手,还住他劲拔的腰身,附着在那条银光闪灼的蹀躞带上,纵声鼓励。
“阿鸢,替我解开它。”
沈栖鸢心跳激烈:“不,我不会。”
“你会的,”时彧的黑眸涌动着情潮,喉结轻轻一滚,“就像之前一样,你会的,掌我生死,你会。”
啊,他不是在说,他出征前那个晚上吧?
沈栖鸢欲哭无泪,颤抖的指尖绷得笔直。
那一晚上,她的整颗心均被离愁别绪占据着,心怀不舍,心生贪恋,恨不能用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办法将他永远地留住,她做了什么,都是不理智,也不清醒的。
现在如何能够?
这里是亭松园,是他平日里读书练功的地方。
这房中,还供奉了一面佛龛,拈花含笑的佛陀,木镂的慈悲容颜,正透过案台上反光的镜子,直直地落入沈栖鸢的瞳眸中。
在那平和而慈悲的瞩目中,沈栖鸢的手指僵硬着,一点,一点,脱掉了时彧身上全部的裳,袍服落地的声音,窸窸窣窣,响在耳畔,加剧了她内心的罪恶感和羞耻感。
她是身犯罪愆的罪人,监守自盗了世间最珍贵的财宝,最好的时彧。
现在,她要掌握他的生死了。
第56章 得妻如此,也是福气
沈栖鸢手酸,腰也酸。
身上大抵没了一处好地儿,折在那软椅上,身子弯成了垂柳的弧度,春风撇下她,将她碾出了万种柔情。
后来,到了榻间,身后又如夏雨爆烈,噼啪不住地从云端浇落人间。
收拢的帘幔透过残灯的昏黄,黯淡的光,照在沈栖鸢被汗水浸润的脸颊之上,她终是脱了力,摔入了时彧怀里。
时彧将她拐至净室,与她同浴。
温热的水流滑过四肢百骸,带来了柔和舒适的感觉。
沈栖鸢已经不想再动了,任由时彧施为,放纵他,做任何他想做之时。
时彧将热流导入了水中,扶她起身,用干燥的毛巾替她擦身,让沈栖鸢就趴在净房那面琉璃镜前坐着,在身后,替她缓缓擦身。
时彧目力很好,沈栖鸢背身向他时,他看到了一些伤痕。
斑驳交错的暗痕爬在女子如珠似玉般的柔嫩肌肤上,时彧拨亮朦胧的银灯,擎着灯盏过来,照亮了沈栖鸢的背部。
腰线以下,有一些长而方的条痕,是被击打留下的疤。虽然伤势早已痊愈,皮肤恢复了光滑和弹性,不仔细看,绝难看出这些印记,但时彧的眼力好,还是瞧出了端倪。
“阿鸢,”时彧放下灯盏,故作漫不经心,“你背后的伤是什么时候弄的?”
沈栖鸢本在迷糊,准备入眠了,趴在琉璃镜上不动。
时彧骤然一问,她没来得及准备,胸中顿时起了慌乱。
踟蹰间,时彧的手掌抵了过来,抚摸过她背后的伤痕。
沈栖鸢如受了炮烙的刑罚,身子轻轻一激灵,口中忙道:“不记得了。”
时彧反问:“真的?”
沈栖鸢硬气头皮,咬唇,缓缓道:“兴许是以前,在乐营被教习嬷嬷打的吧。”
时彧蹙起了眉,沈栖鸢从琉璃镜里往外看去,镜中照出少年将信将疑的神情。
沈栖鸢为取信于他,谈起了从前在乐营的遭遇。
“嬷嬷管教我们很严,逼着我们昼夜不敢懈怠地练习舞乐,如果有做得不当之处,便会拿藤条打我们,乐营对付姑娘们自有一套手段,知晓打在哪些地方不易打坏了,还可以省些汤药钱,便专挑那些地方打,我身上的这些疤痕,兴许是那个时候留下来的。”
十成的谎话多半没有人信,但一半真一半假的谎话,便总能更好地取信于人。
时彧从木施上揭下她的素白梨花暗纹寝衣,从身后抖开,将沈栖鸢一把包住,也一把抱住。
“都过去了,阿鸢,从今以后,无人再敢伤害你。”
女子柔弱的身形,不堪一握,在他掌中发颤。
他以为她是思及了前尘往事,后怕得颤抖。
实际是沈栖鸢,因为张口扯了谎话,现下正不安得哆嗦。
时彧将裹住的女子抱回了床榻,这一夜,他都没再放手,一直抱着沈栖鸢入睡,直至天明时分。
鸡叫声唤醒了沉睡的长安,深巷中,传来路人惊动的犬吠,遥远渺茫……
禁中来了一道圣旨,请时彧将军入宫面圣。
时彧没有惊动沈栖鸢,起身更衣,整理衣冠,随后踏上了入宫之路。
天子在明堂接见了时彧。
谢煜身死之后,天子大病了一场,容颜苍老憔悴了许多。
在病榻上忍了几日的折磨,今日虽起来了,但仍旧看不出任何精神,整个人疲弱无力,恹恹地伏在枕上,不时地塌腰,喉咙里溢出时断时续的咳嗽声。
内侍官伏倚递上了许多热水,侍奉陛下吃一些,好提起精神说话。
调理的这当口里,时彧已经跪了一炷香的时间了。
面对这个身经百战,从无教人失望的少年,天子目光示意,让伏倚将他的金印拿来,还给时彧。
如今,骠骑的金印被重新捧在了时彧的面前。
“朕早在秋狝之时,便已将这枚金印给你准备好了,但你当时未取。朕也承诺过,只要你胜了,朕便把骠骑金印还给你,时彧,金印在此,快取了吧。”
除了时彧,恐怕天下无人拿得起这块印了,这是荣耀,亦是责任,是褒奖,更是委托。
时彧在那方金印前,眼眸微动。
但最终,他没有收取,抱拳执礼,道:“陛下,臣之所愿,从来都不在朝堂,请陛下恩准时彧,让臣能不受此束缚。”
陛下微微惊动:“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么?”
时彧抿唇:“臣想要的是大业的太平,而非自己的功勋著世,权柄为一时之荣,如朝生夕死的蜉蝣,臣得到过也失去过,今日再看,早已释然。还请陛下,继续封存这块金印吧。”
骠骑金印,已经封存了百年。
这一枚金印是大业历代相传,被先祖锁入库房里的,它是为第一代骠骑量身打造的帅印,同时,它的身上也刻有了那位的名字。
时彧始终只想做时彧第一,而不是要继承谁的衣钵,就连父亲庸国公的爵位,时彧也不愿其落在自己的身上。
至于子孙后代,他们会得到时彧倾尽全力的培养与提拔,但往哪个方向去走,能走多远,从来都要看自己。
天子也随之释怀了,长松了一口气,道:“罢了,你既不想要,朕就收回了。”
伏倚听话地将金印重新存放入匣子里,将匣子搁在陛下床头。
陛下将身靠在紫檀木嵌玉精螺钿的床围上,低咳嗽了几声,双眼咳出了红丝,叹道:“朕膝下,独有二子,太子不成器,也遭受了恶果,现在朕唯能传位的便是老二,入春之后,朕便下诏退位了。谢翊治国经验尚浅,朕给他留了许多辅政贤臣,但恐怕二皇子个性温吞,拿不出魄力来,朕希望你,能多提点他,在他走慢了的时候,催着他。”
时彧沉眉执礼:“臣遵旨。”
天子望向时彧:“时彧,沈馥之之女,沈滟,就是你的未婚夫人,你此前可知?”
沈馥之如今已经平反,但当初,父亲请贵妃襄助带沈栖鸢离开乐营,终究是为了条例的,如果陛下追究,此事也能秋后算账。
时彧顿首,沉声道:“知晓。臣不但知晓,还是执意,娶她为妻。”
天子早已病骨支离,些许小事,他早就懒得计算了,都是糊涂账,若当年沈滟一直羁留乐营,被生生地磋磨下去,说不准已消香玉陨,便是活下来,只怕也被抽去了骨头,便没有今日替沈馥之平反一说了。
不让忠臣含冤莫白,避免其九泉之下无法安宁,结果到底是好的。
天子赞道:“你很有眼光。此女忠勇坚毅,纯孝至善,为父伸冤不惜忍受极刑,朕看她病西施、瘦飞燕之姿,能挨得过那五十杖,也心下钦佩。时彧得妻如此,也是福气了。”
时彧胸口一动,倏然扯动了目光,惊怔地看向病榻上的皇帝。
什么极刑。
什么五十杖。
伏倚见状,怕陛下顺不过气来,忙又斟了一盏茶水塞进陛下手心里,擅作主张地替陛下回话:“时将军看来是不知,尊夫人当日气节凛然,在南门外敲响了登闻鼓,宁肯受钉板、笞杖加身的苦楚,也一定要为父鸣冤。陛下怜悯夫人身为女子,免除了其滚钉板的刑罚,着女官行了五十杖刑。时将军,自古以来,以白丁之身,状告宗室,条例如此,祖制不可逾越,时将军自小在长安长大,应当也是了解一些刑统的,此事并不能怪责陛下。”
时彧细思起来,他快马加鞭赶回长安,得与沈栖鸢重逢,实在心中不胜欢喜,也知晓了沈家的案子没有等他回来便已翻了,可没细想。
她毕竟还不是他的妻,更无诰命在身,当时的沈滟,仍旧是一个罪臣之后一介布衣之身,倘或状告谢煜,即为以民告官。伏倚说得一点不错,自古以来,以布衣之身想告宗室,仅受钉板笞杖这些都已经是皇恩浩荡。
可,那是沈栖鸢啊。
怪不得昨夜,她被他揪住了尾巴,仍闪烁其词。
她在诓骗他。她不想被他发现,她在长安的时候,居然这么不老实,独自一个人去面对太子,尽管当时谢煜已经失势。
至于刘洪等人更是可恨,他不在长安数月,刘洪已经彻底倒向了女主人,这么重大的事情,在他回来的这两日里,居然守口如瓶,只字未提。
实在可恨!
时彧霍然起身,在陛下与伏倚的惊讶之中,时彧躬身行礼:“陛下,臣家中还有内务未处理,不敢打搅陛下安养,现要回去处理了家事。陛下恕罪。”
陛下也心生疑惑,但仍是顺从了他意:“去吧。”
时彧怀揣了满腹怒火,想当年揪住沈栖鸢质问,呵破她的隐瞒。
为何对他隐瞒不说。
五十刑杖非同小可,以她孱弱的身子,甚至有可能还没见到陛下便被活活打死,她可曾有想过他?
若他回来,得到的是她死讯,他要如何自处?
就算是为父报仇,可她如今早已不是孤身一人了,怎可行事如此冒进,不给他知会一声,便独自去击鼓鸣冤?
但时彧万万没想到,他揣了一肚子心火,在回到伯府之后,居然扑了个空。
刘洪那厮道:“沈夫人与柏夫人一道出门去了。”
也不知出门作甚么,但刘洪的表情语气,这仿佛是一件多么习以为常的事情。
看来沈栖鸢在伯府的日子过得很是滋润啊,五十杖她真当玩儿是么?
时彧憋闷地从波月阁回到亭松园,回到书房。
沈栖鸢今日若不主动来找他承认错误,他是不会再理了。
时彧到书房,既无心看书,也无心去练剑,只坐了片刻,立马又浮躁地起身。
眼看着天色黄昏将暮,沈栖鸢居然还未归来。
他踱步几圈,蓦地,在那佛龛之下,发现了信纸一角。
被压得平整严实的书信,仅仅只露出指甲盖大小的一角,不知道被存放在那处已经多久了。
或许连放它的人自己都忘了。
时彧莫名所以,从佛龛底下拿走了莲台花烛,取出了信。
信上已有积灰,他曲指掸了掸,将信纸上火漆撕破,取出了里头薄薄的信纸——
“熠郎,见字如面。”
时彧读了起来,起始一句便知,是沈栖鸢给他的。
“自父亲战死,吾沦入乐营,此后辗转数年,身如飘蓬,无一日不囚于樊笼,不得解脱。君有酬国壮志,妾也有寒梅之向,君当知我之心,不为亡父复仇,难得安稳,更无法坦然嫁为君妇。当熠郎见这封信,便说明,妾身没有熬过极刑,死于杖下。吾为父报仇虽九死犹未悔,但请熠郎深信,无论何种境地,我都千万求活,一愿为父昭雪冤案,二愿嫁汝为妻,生生世世,白首不离。”
她要为父伸冤,从来不是一时意气。
这上面的字迹,并非是仓促之中写成的,字迹娟秀清素,一如其人,不慌不忙,不散不乱。
时彧收到过沈栖鸢两封信,每一封都足以把他气得死去活来,可今天,已经不是去年那个她冒着大雨逃离伯府的夜晚。
今天的时彧,只会怜惜沈栖鸢,就算是心中耿耿,也只是为当日孤身赴险的她而担忧后怕罢了。
他受不了自己有一丝一毫,失去沈栖鸢的可能。
时彧的长指攥紧了那封留书,再一次深重地呼吸,叫来了刘洪。
刘洪狗腿地奔进书房里来待命,少将军将信纸捏在手里,闭了闭眼,道:“去把夫人找回来,就说,我已知晓她受刑的事了。”
刘洪听到这话,先是心里头一个大霹雳,惴惴起来,本以为少将军会发火的,但他左看右看,少将军都表现得极为平静,这才稍稍松了心神,忙道:“哎。老奴这就去。”
第57章 治肾亏,不含糖
沈栖鸢对出门逛街一向兴致缺缺,就算长安城热闹喧阗,京牛涌上东门,于城内鞭春,引得观者如堵墙,沈栖鸢也没有出门的念头。
仅有的几次出门,均因柏玉相约。
这日,柏氏送来了一封书信,道是有要紧的事,要与她一道去。
沈栖鸢莫名所以,赴会后,登上了柏氏的车驾,心中微有好奇:“柏姊姊,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还好今日时彧入宫去了,管不着伯府。
沈栖鸢心神安在,换了一身翠青芙蓉攒枝暗纹花笼裙,乌发挽上一把单刀髻,仅用一枚宝木嵌珠步摇簪固定,耳边两侧的碎发,伴随马车的颠簸,水纹般荡漾。
一束灿烂的日光沿车窗斜照而入,打落在女子纤细白腻的雪颈上,恰似明珠生晕,愈发衬得她肤光皎洁。
柏氏与沈栖鸢无话不谈,握住了沈栖鸢的腕子,轻轻斜了身子过来:“我听说,这城外野云庐里住着一名神医,专看男子肾亏阳瘘的疑难,所以我悄悄带上了夫君原先看诊的脉案,打算出城去寻他,给奚遥臣求一味神药。”
沈栖鸢喃喃:“那姊姊叫我做什么?”
那声音很轻,似微风拂动一片轻纱,轻纱撩擦过窗棂,惊动了凉夜里微薄的紫雾。
柏氏圈着沈栖鸢的腕骨紧了些,认真凝视起沈栖鸢的面容:“你上次不是还说,时彧恐有,阳精不足,肾亏隐痛的症状么?”
沈栖鸢抿了红润的唇瓣,正欲解释。
柏玉“咳”了一声,无比同情地道:“妹妹,我是真没想到,时彧才年纪这么轻,就不行了啊……那看来这些男人,个个都是绣花枕头不中用。”
她根本没给沈栖鸢一个解释的机会,接着就说起了野云庐那位妙手回春的神医,说那神医,医治了无数男科杂症,只要不是断了根,经他之手治疗的男人,没有雄风不振的。
柏玉一开始也将信将疑,以为不过是江湖术士,打着治病扶危的幌子,讹诈病人钱财。
可后来府上的周福家的容光焕发,像是得了新春,柏玉一个好奇,就把人叫来问了问,周福家的便说,她男人好些年没与她亲热过了,前不久,他上了那野云庐得了一个高人指点,不但恢复了几分青春年华的劲头,没过多久,她还怀上了。
这让柏玉十分惊奇,心忖,莫非那野云先生,当真有什么灵丹妙药不成?
她坐立不安,心里毛毛的,与其继续纠结下去,不如眼见为实,亲自去会一会那个劳什子野云先生。
她一个人去,多半有些不定神,于是唤了沈栖鸢一起。
正好之前沈栖鸢来信中宽慰她说,世上男儿多半如此,中看,但难当大用,让她不必如此戚戚。
马车已快要抵达野云庐,正在泥土松软的阔道上疾驰。
柏玉终于是口干舌燥,垂眸饮水去了。
说完了那野云先生的厉害,她这才好奇地问沈栖鸢:“妹妹,你家小时郎今日不在府中?是入宫了?”
沈栖鸢缓缓点头:“嗯。”
柏玉见她眼底略有一层淡淡的乌青之色:“昨夜里没有睡好么?”
要说这男人,不中用,却爱玩,且也有不中用的玩法。
什么棍儿杵儿的,十八般兵器,样样俱全,要弄到深更半夜不是难事。
瞧沈妹妹憔悴得,多让人意怜。
沈栖鸢两腮挂满了红晕,如胭脂初上,美艳而昳丽,这就更让柏玉笃定了心中想法了。
“这时彧,还说要与妹妹成婚呢,这还没成婚就不成个样儿了,妹妹你可千万想好了,别像姊姊似的,这守活寡的滋味可不好受。”
沈栖鸢的乌眸清婉,慢慢地“嗯”了一声。
到了野云庐,柏玉与沈栖鸢相继下车。
此时患者恰好不多,基本上都是夫人替自家郎婿来求医的。
柏玉与沈栖鸢拿了号牌在围栏外等候了片刻,先生的侍童来叫人,柏玉便与沈栖鸢一道入了内里。
万没有想到,这野云先生竟是个修道的高人,一身的仙风道骨,鹤发童颜。
这就更让柏玉深信了几分。
先生询问二位夫人:“可是家君有疾?吾观夫人年岁尚轻,家君也应当是年不过三十。”
柏玉汗颜:“正是。外子他是个读书人,平素不大爱操练,身子薄弱。”
先生道:“多久了?”
柏玉惭愧无比,在桌下,轻轻抓住了沈栖鸢的指头,才细声回道:“有四五年了。”
野云先生又转脸问沈栖鸢:“夫人呢?”
沈栖鸢不敢说,她还没成婚,就来看夫婿这种隐疾。
支吾了一下,被柏玉在桌子底下把虎口一掐,脸热起来,回道:“夫君,年十九,想来是……刚刚这样。”
长安郎君十九岁成婚不稀奇,野云先生抚着结辫的须发,示意知晓了。
年轻人,有专门对付的良药,不怕如虎狼生猛,就怕不起作用。
沈栖鸢忙在桌子下推了把柏玉,示意她是主,自己只是陪她前来的。
事实上时彧根本没病,他生龙活虎,屹立不倒,跟“不举”二字实在没任何干系,可沈栖鸢不敢说,怕在柏玉面前,揭了柏姊姊伤疤。
柏玉自然也操心奚遥臣的隐疾,不再与沈栖鸢为难,将这几年府医替奚遥臣看诊的记录拿了出来,交给野云先生。
这脉案记录得很详尽,野云先生细心地一张张翻阅,看完后,在柏玉忐忑的等待中,野云先生将脉案放下,道:“夫人放心,夫人既然寻到了我这里来,那这便是缘分。我这便教童子为夫人调配良方,让夫人好拿回去,给家君用。”
一听有医治的可能,柏玉双眸灿然,千恩万谢。
野云先生让人将药分发给柏玉与沈栖鸢,并切切叮嘱:“二位初来,此药只得一丸,疗效暂不明,夫人带了此药回去,混水让您夫君服用,倘或生效,夫人再来吾这里取第二丸,如若不生效,说明药不对症,吾当再为夫人另配他丸。”
柏玉冁然道:“多谢神医妙手,我这就去了。”
遂一只手揽了两只盒子,教沈栖鸢也抱了两只盛放丸药的盒子,二人满载而归。
时彧身体强健,是不必要这丸药助力的,沈栖鸢随便将药盒子放入了包袱,便不再管。
入城之后,迎面撞上了来寻她的伯府的车马。
刘洪跳下车来,敬告道:“夫人,将军说,他已经知晓夫人受杖刑告御状的事了,请夫人速速归家。”
沈栖鸢瑟瑟地想,莫不是时彧今日入宫中,陛下提过了?
沈栖鸢拎着包袱,下了柏氏的车,又登上了回时府的车马。
一路上她都心怀惶惶,忍不住问刘洪,少将军脸色如何,是不是发怒要吃人的模样?若果真是,她想,自己还是应暂避风头为好。
刘洪道:“说来奇怪,少将军看了夫人留下的信,也不像是要发火的样子,他只说让老奴找您回去。”
沈栖鸢心想,他又出了一趟远门,回来之后,处事又多了几分成熟,不再轻易上头了,沈栖鸢松了这一口气,回到了时宅亭松园。
房中昏暗,未曾点灯,黄昏过去,天变得十分晦暗,沈栖鸢蹑手蹑脚地走入了寝房。
四下里黯然无光,只见一道漆黑的影静默得如山凝岳峙,停在满室阴沉的浓雾里,沈栖鸢向那道身影一步步凑近。
到了快要近前的时候,一只手忽地抓住了她的腰间丝绦,将她整个拽入了怀中。
时彧在软椅上横卧着,等了沈栖鸢许久,到了天黑时分,她才兴尽而归,少年咬牙将那封绝笔信送入沈栖鸢手心,满怀忿然,却语气平静:“沈栖鸢,你可真是闷葫芦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看着安分守己,一出手就是天大的惊喜。”
沈栖鸢捏着那封信,对时彧心怀惭愧之意,当时她也不知自己能逃过滚钉板之刑,那种情景的确称得上是九死一生,时彧生气也是情理之中。
她不言不语,这就更让时彧恼火了,攥住沈栖鸢的腰身,双臂化作了女子腰间的锁扣,将她牢固地锁在身上,像是恨不得勒入骨血,永远揣带于身。
“沈栖鸢,你一句解释都没有吗?”
他要解释。
蓦然间,一双柔软香滑的手,轻轻捧住了自己的脸。
时彧一怔,身体半僵,理智率先告诉他,这极有可能是美人计。
可他还是中计了。
那双手掌托起了他的颌骨,捧着他的脸,随后,一双饱满温软的红唇贴了过来,吻住了他。
堵住了所有他要说但没说完的所有话。
芳泽无加,暗香袭人。
便似一枚石子被投入一池春水,连波春色,一时泛滥潋滟开去。
清甜的雨水降下,甘霖在唇齿间漫溢。
时彧仰起头,在美人柔情蜜意的引领下,主动地反客为主,与她交缠深吻起来。
再沉凝如山的男人,也禁不住此刻暗夜里无声的诱惑,时彧忘乎所以,胸口的心跳变得如涉水疾驰的马蹄般快,快而烈,简直要从胸口凿壁而出。
沈栖鸢很少会主动,多半时候都是受他诱引,不过是他如何说,她便如何做。
也许正因如此,时彧显然已经被撩拨得意乱情迷。
这是沈栖鸢的美人计,以身饲虎,希望时彧过了今晚不要再提此事。
为此,她做什么都可以。
沈栖鸢环住了男人的肩膊,吻够了他的薄唇,气息略微凌乱地靠在时彧耳边:“无论发生什么,我还活着,还在这里,熠郎,你不要为了已经过去的事情同我置气好不好?”
时彧被她提醒,理智回了三分,皱起了眉,正要说话:“你——”
沈栖鸢又吻了下来,亲他,缠他。
撩拨得时彧可望而不可即,看得着吃不着抓耳挠心时,沈栖鸢幽微可怜地道:“熠郎,我不知为何,想到你与我生气,便胸口闷闷作痛。”
“……”
他哪里敢,与她置气。
时彧是百联钢化绕指柔,被她亲得没了脾气。
沈栖鸢在暗夜里,也差距不到时彧已经缓和的脸色,她一遍遍笨拙地亲着他,声音已经细如蚊蚋嗡鸣:“我从噩梦里解脱了,我答应你以后不再做危险的事,你别生我气了,好不好?”
时彧的喉结滚了一下,握住美人纤腰,早已经是情难自已,胀痛欲裂,低沉的嗓划过咽壁,带来一些干哑沉涩的味道:“好。”
此刻良宵无尽,若为了一些已经过去的旧事大动干戈,实在太不划算,她应许以后不再擅自行动,时彧想,他还需要得到一个怎样的回答呢?
沈栖鸢说得对,其实生气发火,或是采取那些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刑罚,都不如两个人推心置腹地聊一聊,把实在的矛盾解决掉,然后不回头,往前走。
他的确懂的不多。
她的信虽然气人,但“生生世世、白首不离”正也是他所期望的。
“阿鸢。”
时彧抱住她,上了书房那张柔软的榻。
沈栖鸢听到这个称呼就知晓,时彧多半是已气消了,不再为难了。
她暗放松了一些心神,时彧倾身压了下来,反手扯上了幔帐。
黑暗中的呼吸与心跳尤为清晰。
沈栖鸢耐不住地抓住了头顶的软枕。
初始时她并不喜欢做这种事,但因是时彧,后来便也不觉得讨厌。
直到多了,许是两个人生出了许多的默契,沈栖鸢慢慢地觉得妙趣横生,只是天性面皮薄,纵然深得其乐,也不敢说出口,每每如此,总是咬唇闭口,不敢发生丝毫声音。
时彧不尽兴时,便挠她腰窝,她怕痒,一下便破了功。
“熠郎……”
时彧笑了下:“唤什么?”
时彧顶撞了自己的“长辈”。
沈栖鸢幽幽含泣:“夫、夫君。”
时彧装作不曾听见:“什么?”
沈栖鸢捂住了脸颊:“夫君……”
原本攥在手里的书信,也因为脱力,被扫落到了脚踏上。
她真正想给他留的书信是——
吾夫时彧,盼君归,心如箭。烟霞问讯,风月相知。妻沈栖鸢,爱鉴。
子时过去,已至宵残,时彧叫了几次水。
最后一次,替沈栖鸢处理干净了,时彧下榻,将毛巾扔进水盆里,拨亮了灯芯。
榻上的女子睡得很沉,呼吸均匀而浅。
时彧摸索向沈栖鸢带回来的那只包袱,不期然,两只盒子从包袱里掉了出来。
时彧捡起盒子,摇了摇,里头藏了什么圆滚滚的物事。
伸手揭开,时彧就灯看去,盒子里是一枚通体发黑的丸药。
丸药下垫着用法,写道是:催精丸。
此药可补肾阳,用于医治男子肾精不足、心血两亏之症,服用可解,一丸可管一月。
“……”
上一次沈栖鸢怀疑过他的能力,他以为自己已经身体力行地让她信服了。
没有想到,她还在背着自己偷偷向人拿这种药。
少年男子的自信心被打击成了齑粉——难道,两个时辰都不够了吗?
沈栖鸢就那么强烈地想要,一点儿都得不到满足,他在她心里居然是个无用的男人?
时彧难以置信地把自己上下看了几遍。
他从来不与外面的男人交流房中之事,因此也就不知道,寻常等闲的男子有多么精悍,但两个时辰,着实已经是时彧的极限了,即便是用了这催精丸,必然也稀薄如水,无甚用处,时彧脸热地将丸药放回了药盒子里,盖上了。
还有一只盒子,里面应当也是丸药,不知道是否一样。
好奇心作祟,时彧摸索向另一只盒子。
伸手推开药盒的盖。
里面同样是放了一枚乌黑的药丸,药丸下同样垫了一张纸,阐述了此药的用法与疗效。
但时彧的脸色在看到那药时蓦然阴沉。
第二枚药丸,是一枚避子丸。
此丸药服之则无子,一枚可保一月,药性温和,不易伤身,妇人首选。
第58章 红烛春深,落月摇情
沈栖鸢嗜睡正酣,在红纱幔帐间玉体横陈。
猝不及防,被时彧摇醒了。
她醒来,睁开朦胧惺忪的眼眸,入目一片辉煌的银灯光芒。
时彧将身匿在灯影所不及的阴翳里,背身向她。
不知怎的,她立刻就知晓,时彧是气了。
只是她却不明白,时彧不是已经答应了不生气了么?
难道……
沈栖鸢揉了揉自己酸痛得几乎要断掉的腰,满腹苦水,难道是还不够吗?
身后早已传来了窸窣动静,细细碎碎。
时彧耳尖微颤。
一回头,那女子玉体曼妙,骨肉匀亭,肌理似薄霜细雪,仿佛握住它,能掐出任何想要的形状。
时彧爱其尤甚,真舍不得与之置气,但想到她却对自己诸多不满,甚至背着自己向大夫求药,时彧的耳廓红透了。
一半是惭愧难当,一半恼羞成怒。
“熠郎……”
沈栖鸢实在不知,时彧欲望如此强烈,方才的两个时辰,她求了无数饶了,他还不肯放过她,可她自己疏于锻体,体魄能力实在跟不上时彧,每每行房,只有初始时能尝到几分甜头,到了后来,简直不啻于铁杵磨针的酷刑,她就像那块磨刀石。
沈栖鸢的眼瞳中漫过了一丝水光,也不管是否丢人了,她都只想哀求时彧,企图得到放过。
哪里知晓,他们两人想的却完全不一致。
时彧知道了夫妻之间应当有商有量,绝不会憋着生闷气了,也不会惩罚自己,他虽羞愧难忍,觉得这事多少伤了自己男人的自尊,但还是老老实实将那药盒拿到了沈栖鸢的面前。
“这丸药是给我的?”
沈栖鸢诧异之下,视线扫过这只木匣子。
盒子很小,时彧一只手便能拿住。
沈栖鸢呆滞了下,“这盒子怎么在你手里?”
她从来没想拿给时彧用,只是今夜回来之后,被清算旧账,一时疏忽大意,没有将包袱收起来,没想到被时彧撞见了。
心头一阵恍惚。
时彧将盒子打开,取出里面乌黑的药丸,问沈栖鸢:“我不能让你满意吗?你要用催精丸来让我——持久?”
沈栖鸢一愣,心说时彧完全是误会了,她从来没觉得他不够持久呀,相反地,往往是久得让她都痛了,她几乎立刻就想反驳,可这种话,实在教她很难说得出口。
天性如此,她天生地就好脸红,脸皮薄,不堪戏谑。
若是付诸实际倒也罢,总觉得说出来比做起来更羞人,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时彧咬牙不快:“所以,你真的嫌弃我?沈栖鸢,你要是嫌我无能,你可以直接告诉我,我去想办法,向别人请教,但你不能一声不吭忍了这么多心酸,你跟我在一起不需要任何忍耐。”
沈栖鸢脸颊更热了,他,他想向谁请教啊?
他不知道自己是男人之中的翘楚,已经站在那个巅峰一览群山小了么?
时彧见她低着头,也不回答,像是被说中了,他心里就更煎熬,难受至极、委屈至极地捂住了胸口:“阿鸢,你别嫌我无能,我保证……”
越说越不像话了,沈栖鸢情迫无奈,只好跪坐起来,柔软的手掌掩住了时彧的唇。
他露出惊诧的神色,瞳仁里晃动着璀璨的烛光。
沈栖鸢实在无奈,期期艾艾道:“没有的事。”
“嗯?”
那她既是没有觉得他不行,为何又要拿这种药?
沈栖鸢低着眸子,柔声道:“我自己,时常难承雨露,每每昏厥,怎么会嫌恶熠郎无能,就算,就算你真无能,我也万万不会嫌弃。我心悦于郎君,自是悦君所有,岂止于床笫之事,难道熠郎待我不是一样么?”
那些敦伦结合,不过是情到浓时的两厢情愿,是一种发泄和赞美对方、取悦对方的手段,若没有这个,换别的手段也是一样。
它只是手段而已,表达爱意的手段有千万种,何止于此。
时彧眼眸明灿,像燃起了一簇火把,亮得迫人。
但一眼之后,那抹火焰又再度熄灭。
这沈栖鸢就更不明白了,思量着时,时彧又把第二只盒子也拿了出来,“你看看这个。”
沈栖鸢凝神看去,只见这第二只盒子,里面所放的是避子丸。
她见时彧只是拿了这盒子来,却不敢质问,她回道:“这是野云庐那位野云先生赠的。”
见时彧不解,沈栖鸢便说起了今日出城的缘由。
“柏姊姊听说城外有一位野云先生,医术通神,能医治各类杂症,尤其是专门对付男子的阳瘘不举,柏姊姊的夫君……嗯,恰有些症状。她不好意思独自上门求药,是以一定要带上我去,我才随她去了一遭。这位野云先生有些手段,看了尚书令大人的脉案之后,便卖给了柏姊姊药丸。我是陪她去的,心里知道郎君并无隐疾,却不好拒绝,所以也就买了一颗……”
她一边说,一边觑时彧的脸色。
时彧只是在听,倒没见到有愠色,她也终于安心了许多。
“买了两枚丸药之后,野云先生很会做生意,又送了我与柏姊姊一人一枚赠品药丸,一枚是得子丸,一枚是避子丸,我尚未成婚,熠郎身康体健,自是不需要那得子丸什么的,我便让了柏姊姊,至于这枚——”
时彧屏住了呼吸,黑眸寂然,瞬也不瞬地盯着沈栖鸢看,仿佛生怕她说出一句这是她自愿得来的丸药,正合了她的心意。
她应当知晓的,只要她说一句不想要孩儿,他一定眼也不眨地把这颗药吞下去,甚至不用嚼。
沈栖鸢脸颊发热滚烫,将避子丸塞回了匣子里,两盒药一同扔在了旁处,吸了吸鼻头,眸光若定。
她道:“熠郎,我根本没想过给你用这药,无论是哪一丸,都没想过给你。”
语调清婉如水,驱散了时彧心中最后一片阴霾,浓睫剧烈地一颤,他用双臂搂住了心爱的沈栖鸢,对她道:“我们马上成婚。阿鸢,嫁给我。”
沈栖鸢答应过的,在他出征前就应许过,这一次,自然不会反对。
她赧然地阖上了眼,纤细的藕臂也慢慢地环绕过了少年的脊背。
有风西来,飒飒地穿林而至,抚过四折云母浮雕屏风外的绿枝。
满庭松树,落月摇情。
*
长阳王府。
明灏收到了时彧的请柬。
这是一封邀请他前去观时彧成婚的帖子。
倘若新娘是别人,出于对旧友的他一定毫不迟疑就去,可时彧要娶之人是沈氏。
明灏从孙钧处得知,这沈氏是时震生前纳的一房小妾,虽说这妾通买卖,本不算个什么玩意,即便是好友之间,互赠爱妾倒也不算是太稀罕的事儿,可时彧要娶的是他父亲的妾室,这实在乱了辈分,碍于人伦!
那孙钧,是孙孝业的独生儿子,之前孙孝业去潞州传旨之前,孙钧就曾打听过广平伯时震有一个没来得及纳进门的小妾。
这小妾原名沈滟,生得是如花似玉,且还曾经流落教坊,是个残花败柳。
不过他孙钧也是残缺之身,他不嫌弃她身子肮贱,于是便对父亲隐隐提过沈氏,有过些许暗示。
孙孝业听说之后,心想那沈氏是沈馥之的独女,他与沈馥之也算有交情,替旧日战友照顾她的遗孤,用意与伯爷也一样,于是便想将沈栖鸢讨来,配给孙钧。
只是,没想到沈氏那贱货,却不识抬举,看不上他。
孙钧为此气结难消,因爱生恨。
这日父亲突然收到了时彧的请柬,说他要娶妻,要娶的女子,正是沈氏。
孙钧心忖,好你个沈氏,不知廉耻,拿一具身子侍奉一对父子,实乃性淫下贱,既不肯嫁我,那就更别想做了什么国公夫人。
时彧那厮一定也给明灏送了请柬。
无他,时彧在世上无亲无故,唯独明灏,是时震的义子。若说这世上谁有权管束时彧,非明灏莫属,这日他便乘轮椅来到长阳王府,会见了明灏。
但在孙钧的描述之中,“沈氏是伯爷的妾,伯爷死后,她不安妾室身份,又蛊惑未及弱冠的时彧,想做国公府的主母。这女子绝不单纯,曾经沦落于教坊,虽说是沈馥之的遗孤,但是个不安于室的,若非如此,岂会迷惑一个比她还小了好几岁的时彧,你我与她年纪相当,看时彧不过是像看个孩子罢了,时彧心性纯良,怕是受了此女的魅惑,被下了降头!”
他越说越神,直指沈栖鸢。
自然,他要说时彧的坏话,明灏多半不能容,但沈氏是个陌生女子,又有前科,明灏听罢果然信了。
明灏本就觉得这两人很不匹配,明灏说完之后,他才知道,沈氏和时彧居然还有这样的关系,沈氏曾经嫁给义父,现在又要做时彧的正妻,简直乱了宗法。
一旦宣扬出去,时彧在长安即刻身败名裂。
无论他有多大的战功,其后半生都将被钉在耻辱柱上,让家族蒙羞,让世人唾骂。
身为挚友,明灏决不能看着好兄弟就这么自甘堕落下去。
“孙钧,我都不知还有此事,她既然曾嫁伯爷,就万不能再嫁时彧,你警醒得对,时彧险些便万劫不复。你就此先回,我还有事,要走一趟广平伯府。”
孙钧轻摇折扇,颔首示意:“那我便告辞了。”
“请。”
明灏送孙钧出了门,回到王府,却是坐立难安。
思忖了许久,决心还是要去阻止这场婚礼,他向王府的马厩里借了一匹马,骑上快马驾乘长风,奔往广平伯府。
谢幼薇恰打马而归,瞥见明灏形迹匆忙,不知正往何处去,心下疑惑:“明先生这是怎么了?从未见他着急过,连马都骑上了。”
马夫回禀:“郡主,明先生适才见了一名外客,听说是,那位时少将军要成婚了,来给送婚柬的。”
这王府上下,谁都知道郡主和时将军的关系,当初郡主爱慕时少将军,王爷请得陛下赐婚,结果那少将军不仅拒婚,还闹了个满城风雨,拂了长阳王府的面子,打了王爷郡主的脸,迄今王爷和王妃还因为此事怀有龃龉不肯和好。
谢幼薇提起时彧,便切齿拊心,听说时彧要娶的是沈氏,她一阵大惊之后,终于恍然大悟。
怪不得。
怪不得当初母妃劝说那贱人做高堂,她死活不肯同意,原来是自己想着做国公府女主人。
如此下贱之人,岂能痴心妄想?
时彧他败坏人伦,以母为妻,在长安必然要受到万人唾弃,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她等了这么久,才等到这么一个报复的机会,岂能放过?
谢幼薇媚眼如丝,抬起葱白指尖,召来府上管事:“把父王的门客全给本郡主召集起来,就说,本郡主要声讨时彧无耻不孝、败坏人伦的檄文,谁能写,写得好,本郡主重重有赏!”
不仅要写,她还要张贴出去,贴得满长安都是。
人言可畏,百姓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人,没有人比谢幼薇更深谙这点。
她受过的屈辱,时彧也不能逃过。
她要让他,在长安受千夫所指,无论他走到哪儿,都要受人耻笑,她要让时彧,再无立足之地!
管事应道:“是。”
说完便去征召门客去了。
其实要说这门客,父王麾下的这位明先生,倒是最好的一把刀。
他是举世著名的大诗人,是清流百官都交口称赞的对象,他的诗篇在民间广为流传,胡儿能解,童子成诵,如果能让他写一篇檄文,必然事半功百倍。
父王要将她远嫁,她不想去那不毛之地,与其如此,不如……
谢幼薇想,不如,来个一石二鸟之计。
第59章 她从来都不是我的姨娘。……
时彧发现自己与沈栖鸢成婚,能邀请来的宾客实在太少,熬夜写的喜帖,最后只送了一沓,还剩下一大摞。
沈栖鸢平日里深居简出,朋友少也就罢了,他也拿不出什么亲朋,着实是执手相看泪眼了。
好在,沈栖鸢不是在乎身外虚礼之人。
相比起这一场名正言顺的结合,宾客有无,有多少,都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清早,沈栖鸢波月阁调试琴弦。
画晴从巷子口买了一枝新鲜的梅花,送到院子里来,梅花的香气在沈栖鸢嗅起来,如同砚台里汇聚的水墨,淡淡的,清宁芬芳,自有幽韵。
不怪这雪底寒梅自古以来便是文人骚客笔下的宠儿,心中的圣洁之花。
画晴将买来的一把香气清幽的绿梅插入晴山蓝釉彩美人觚里,琼枝姿态曼妙地舒展开,整个房中都充斥了那股淡墨般的花香。
沈栖鸢焚香抚琴,声音时起时沉,似蛱蝶轻飞,波月阁一大清早便充满了雅趣。
时彧在书房里正更衣束发,隔了一堵墙,便听到间壁里动人的琴音,知晓是沈栖鸢技痒了。
他对琴棋书画的造诣都非常普通,虽然母亲是琴技大家,博采众长而成一道,有股返璞归真、臻至化境的超然之感,但时彧从小就不爱这些,母亲弹奏的曼妙琴音在他的耳朵里,与街上弹琴卖艺的比起来,差别也不太大。
母亲大抵是觉得他真没天分,气得差点儿绝弦封琴。
她怎么会想到,多年以后,这把春雷会重新找到最适合它的主人呢?
琴如此,人亦复如是。
那个在母亲走后便丢了魂似的孩子,也终于遇到了他毕生唯一的知音。
琴音悠扬断续,时彧凝神侧目听了片刻,生出一种想去波月阁寻她的冲动,但今日他还要去置办喜酒,要事在身不得耽搁。
时彧步出亭松园,刘洪恰好寻来:“将军,有客来了。”
时彧道:“谁?”
刘洪回道:“明灏。”
时彧勾唇:“让他进来。”
人逢喜事精神爽,时彧如今整个地容光焕发了。
一想到明灏那厮比他还大这么多岁,至今孑然无妻,便想发笑,那厮多半是知道自己要娶妻了,嫉妒得发酸,所以坐不住了。
明灏将时彧发来的请柬揣在了衣襟的暗兜里,步履匆忙,径直越过影壁,往亭松园而来。
时彧中开大门迎客,自己坐在亭松园抱厦旁的石桌上,等候明灏大驾,茶也替他沏好了。
香茗腾出一口袅袅的烟气,似吞云吐雾般。
明灏神色为难,见时彧一派泰然之色,他真不知,时彧是如何坐得住的。
他来到桌前,皱眉低声道:“时彧,你可知你要娶的女人是谁?”
时彧很少会如此善心地招待一个人,除非是极其相熟之人,明灏就是那其中之一。
但他不曾想到,明灏问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么一句。
少年蹙起眉峰,微微抬高下颌,仰视身前一桌之隔的明灏,“何意?”
明灏坐下来,迟疑思忖片刻:“你若想娶妻,长安何处不是与你般配的小娘子?”
时彧听懂了对面的来意,眸色唰地便阴沉下来:“你的意思,沈氏与我不般配?”
明灏颔首:“的确。”
时彧冷冷地扯了下唇角:“哦?愿闻其详。”
明灏望着时彧,这双眼睛,执拗而幽深,显然时彧执念已深,早已经是陷进去了,时彧尚且年轻,受人蛊惑还有回头的余地,切莫等到真的名声扫地。
他今日来,就是要来拉他一把。
“沈氏长你多岁,她分明是以美色诱惑于尔。时彧,你征战多年,军功赫赫,识人无数,这点伎俩如何能识不破?你道她是真心,她分明不过诱你给予她正妻名分,好做一个一品国公夫人。”
时彧不知,明灏分明不认识沈栖鸢,为何他能如此笃定沈栖鸢的心。
如果今日对面坐着的不是明灏,时彧早已拳脚相加。
之所以忍耐,不过是看在父亲当年将他领进伯府罢了。
明灏是父亲战友的儿子,他的父母都是夏川的先锋,在一场战役中与偷袭的北戎人同归于尽,之后,父亲收养了无家可归的明灏,还将他带来了长安。
当时正值母亲丧期,时彧封闭心门,对谁也不说一句话,直至明灏来了。
在郁郁的童年时光里,明灏曾短暂作陪,他们也曾兄弟相称。
后来明灏为了走仕途,拜大儒为师,离开了广平伯府,去寻他的道了。
明灏其人,才华惊世,传诗篇无数,但偏偏屡试不第,中不了进士,时彧一直征战在外,也是后来才听说,他成了长阳王的幕僚。
时彧厌恶官场结党,从那以后,便一直与明灏罕有往来了。
时彧眉骨下沉,温热的茶水入腹,嗤笑道:“她年长于我,便是对我有所图谋?区区国公夫人之位而已,也就你明灏一生汲汲于名禄把它当个宝,别人可未必,再说她就是当真想要,有何不可?别说是个国公夫人,就是王妃,我也愿给她挣一个来。”
明灏看他简直无可救药,被时彧讥讽,他的脸颊肌肉一阵痉挛,须臾,明灏振袖起身,咬牙道:“时彧,你当真是疯了不成?沈氏年长你不说,我不愿提,难道你就能忘了,她还是你父亲的爱妾?时彧,你以母为妻,迎娶你的姨娘,你可知晓,这会成为全天下的笑柄——”
时彧也长身而起,论个头,论声势,他如今可一点都不再逊于明灏。
那边被他压得如彤云罩顶,一双眼只能高抬,才能与时彧对视。
时彧讥笑道:“她从来都不是我的姨娘。”
明灏道:“你不要自欺欺人。你就是骗得了自己,也堵不住天下人的口舌。”
时彧反诘:“那又如何?”
“时彧,你如此做法,情理不允,天地不容,必将反噬你自己——”
对方不听劝,明灏也拿他没辙。
时彧毕竟是庸国公在世上唯一的后人,明灏不想看他败坏了时家的清誉。
时彧的薄唇泛着一丝冷嘲之意:“我父亲生前从未置过聘书、彩礼,她也未曾入我时氏族谱。她不过是依我而居,我也没有唤她姨娘。我和她在父亲在世前清清白白,互不相识,但如今我们两厢情愿,已定终身,我们不违背任何律法,又何须惧怕人言。若天地不容,是天地之罪,若情理不允,是情理之失。我生来狂傲,愤世嫉俗,何曾在意过‘名声’二字。”
明灏望着时彧轮廓锋利、充满了昭然锐气的面容,被他口中的话一时唬住了,竟失了言语。
波月阁的琴音早就停了。
沈栖鸢的素手贴在丝弦上。她早已隐隐约约听得前院传来争执声,想一探究竟,结果被画晴拦住了。
画晴偷听了两耳朵,好像是少将军和明先生为了沈夫人争执起来了。
明先生不同意这门婚事,以少将军的脾气,该不会动手?
画晴吓了一跳,这时候放夫人出去,让她听见明先生的议论,只怕该伤怀了,画晴坚持阻止沈栖鸢去势,只道:“将军和人切磋武艺呢,刀剑无眼的,夫人还是莫靠近为好,您再弹会儿琴,要不,画晴拿些糕点给夫人吃?”
她灵机一动,看到了八仙桌上一盘金铃炙,脱口而出。
沈栖鸢用不下糕点,坚持要出去。
画晴阻拦不住,还是让沈栖鸢去了。
沈栖鸢脚步细碎,跫音极轻,在二人剑拔弩张的争执里,是听不见如此细微的声音的。
她将身隐藏在亭松园青墙外,听到那里清晰无余的人声传来。
听到明先生说“天地不容”“反噬自己”。
也听到时彧说他“愤世嫉俗”。
他真是副狷狂的性子。
她一直知晓,可还是抑制不住此刻心脏砰砰地跳,像是揣了只兔子在胸口。
一片泛滥的温情,化作暖流,涌向四肢百骸的经络当中。
她从来没有看错人。
明灏身形一顿,向后跌出了一步,难以置信地道:“时彧,你要想清楚了,你今日执迷不悟,一意孤行,将来必受世人唾骂,早知如此,我又何必来规劝你?”
时彧冷淡地回:“我请你来,是来观我婚礼的,不是请你来反对我的婚事的。真的细论,从你离开广平伯府,投效长阳王,为了长阳王与我割席开始,你就没有资格站在我面前说话。”
幼时情谊,难道都作烟云散?
明灏抚住胸口,跌退两步,从怀中摸出了时彧亲笔所写的那封请柬,厉声道:“好!这是你说的。”
他抬起双手,劈手将那烫红的请柬撕成两半,掷落在地。
“你莫后悔。”
明灏回头扬长而去。
红得灼眼的喜帖散落于泥里,时彧看了会,弯腰将其拾起,叫来刘洪:“把它拼好,放回书房里。大喜之日在即,我不喜欢这等不吉利的东西出现在我眼中。”
刘洪知晓少将军与明先生闹得不欢而散了,想来也知是怎么一回事。
要说少将军和沈夫人之间,那是笔糊涂账,伯府里的人都知道少将军的痴狂,也接受了这一事实,但明先生多年不在府上,个中内情他是不知的,也情有可原。
本想劝说,但少将军一念执着,万山无阻,岂是听劝之人?
这天底下唯独能教他俯首顺耳、乖乖听话的,正是这门婚事的另一个主角。
说不准这是良缘还是孽缘,刘洪也不过是顺其自然了。
明灏回到了长阳王府。
此时,郡主正在召集王府的门客,征讨伐时彧的檄文。
明灏正是满腔怨怼无处发泄,得知郡主相邀,立刻便也加入。
他们成婚还有两日,若能用此等办法逼得时彧悬崖勒马,时犹未晚。虽是兵行险着,但眼下,也只得如此了。
提前让时彧意识到人言可畏,他知道怕了才行。
见明灏要加入,乌泱泱的一群门客訇然开辟出一条道来。
都兴高采烈,唯其马首是瞻:“明先生。”
“明先生一字千金,今日也要写这一篇讨伐时彧的檄文了吗?”
“早该如此了,姓时的眼高手低,轻慢我们郡主,岂能放过他?”
一片攻讦声中,明灏提笔蘸墨。
满腔愤懑郁火无处抒发,化作沉博绝丽的灵感,一挥而就。
辞藻精美,骈俪工整,如哀梨并剪,直抵人心。
相信时彧本人看到这么一篇文章,也会禁不住汗流浃背,湿透重衣。
简直是骂到了骨头里,就差拿钢针对着时彧那竖子的心窝子猛戳了。
所有人凑近来看,一句句读,一句句品鉴,摇头晃脑,喜笑颜开。
“好文!真是好文!”
“不愧是能舌战群儒的文辞宗师,这文章拿出去,雅俗共赏,上到士大夫,下到贩夫走卒,人人看得懂,我看时彧要是见了这文章得掩面而逃。”
“那耗子打洞,不外如是!”
一片嬉笑声中,忽有一人肃穆恭敬的声音杂糅了进来:“郡主。”
众人回眸,只见谢幼薇身着一袭胜火的红衣,腰缠牡丹鸾绦,胭脂、蜜合二色绣海棠千枝纹广袖及地,飞仙髻高耸,两侧步摇轻曳,端是金枝玉叶之姿,教桃羞李让,雁落鱼沉。
平日所见,郡主多扮作骑装,盛颜打扮极少,但每一出现,便雍容华贵,直让他们情不自禁地俯首臣服,恨不得甘为其裙下玩物。
长安贵女豢养男宠的不少,可惜郡主多年来却没瞧得上他们任何人。
谢幼薇在一群门客之间穿梭而过,火红的石榴裙迤逦垂地,蜿蜒三尺有余。
在一片倒抽凉气中,郡主的手指摁住了那篇刚写就的文章,随意地瞟了一眼,道:“依本郡主看,这文章一点也不好。”
这,这还不好?
郡主莫非要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来给她写这么一篇檄文?
谢幼薇目视着微微皱眉的明灏。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正视父亲养的这么个门客。
早前对他的大名已经是如雷贯耳,可谢幼薇不喜欢文人,一直想找个能与她打马红尘快意平生的悍将,她崇拜绝对的力量。
但现在看来,这位明先生眉目清隽秀气,颇有文气,但并不酸臭迂腐,可能是还没有浸淫官场的缘故,看着不叫人讨厌。
那就他了吧。
她要明灏做她的裙下之臣,心甘情愿地求父王将自己嫁给她,好摆脱那门她千万不乐意的婚事。
她这辈子都要留在长安,看着那些得罪过她的人,一个一个,都不得善终。
“不知郡主对在下的檄文还有何问题?”
谢幼薇望着自己选中的男人,朱唇潋滟一笑:“我看问题大得很,不是一时改得过来,先生带上笔墨,同我入书房改吧。”
第60章 “时彧,让我抱你。”……
一番痴云腻雨的纠缠,不知昏昼,终于停歇。
明灏所中的药香过了劲儿,当他反应过来时,自己身在榻上,衣衫尽解。
而身旁,郡主香肌软骨,玉体冰莹,正安闲自在地单手支颐,笑而不语地望着他。
对比他清白尽失的慌乱,郡主稳操胜券,气定神闲。
“郡主……”
明灏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干了什么猪狗不如的勾当,劈手便给了自己一记耳光。
“在下该死,亵渎了郡主!我这前去自刎。”
谢幼薇的手掌抚摸着明灏被扇肿的脸,轻声问:“疼不疼啊?”
明灏一怔,谢幼薇将身支起一些,双臂拢了他下来,卷入被褥之中,爬到了明灏身上,杏眸闪烁,宛如点点流萤。
如此美人坐怀,焉能不乱?明灏自诩已失了道心,无论郡主要如何惩罚,他都心甘情愿领受。
“郡主,在下一时、一时轻易迷乱,铸下罪行,难以饶恕,郡主想如何处置在下,在下,都,悉听尊便!”
说罢他便摆出一副引颈就戮的姿态,视死如归。
谢幼薇只是轻笑:“那你娶我吧。”
明灏更是大惊失色,不解其意:“郡主……”
他一介门客,又无官衔加身,空有名声,如何配得起金枝玉叶的郡主?
谢幼薇的食指挑起男人颤动的颌骨,低声道:“明先生,你来我王府多少年了?”
明灏细想,应当,已有十年了。
谢幼薇勾唇,朱颜如画。
“父王郁郁不得志,不肯放你走,这么多年,也没指引你一个前程,若你娶我,我可许你官身。我的举荐兴许不如我父王管用,但只要走了仕途,剩下的便看你自己的本事了。而且你应许娶我,若能求得父王的同意,他自然也不会放任自己的女婿只是一个庸庸碌碌的门客,也会帮你的。明先生有青云之志,我有助你扶摇之梯,你何不委身于我呢?”
郡主所言,句句戳明灏的心,他的确心有所动。
只是,明灏却有一事不解:“郡主为何如此——”
谢幼薇手肘撑在男人胸口,从从容容望着他通红的俊脸,笑意清浅:“去年时彧拒婚,损了我的名声,在长安我也很难再找到什么好郎君,父王寻思将我远嫁出去,以后不回长安了,我不想离开这个地方,明先生,这是你帮我,我也帮你的好事,两全其美,岂不甚好。”
她吐气若兰,一只手牵起明灏的手,缓缓地至于自己的腹间,在男子眼眸颤动之际,谢幼薇笑靥如花:“明先生,你想不想要一个孩儿?与郡主所出的孩子,可自姓谢。”
她想让他入赘。
这也是她指引他青云路的附加条件。
如果,明灏没有在王府浮沉十年,缩在长阳王府东厢呵壁问天,如果,明灏没有因为时彧的婚事而与时彧决裂,他绝不会应允。
可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他最好的选择,便是成为郡主的裙下之臣,借由长阳王府的势力,和郡马的荣光,去走一条他期盼已久的路。
即使失败,也好过从来没有走上过那条路带来的不甘心。
倘若不试一试,他死难以瞑目。
谢幼薇的指节一下没一下敲着明灏的下巴,拽着他,往深渊坠去。
他自知是没有回头路了,米已成炊,容不得自己拒绝。
明灏咬牙睁开眼,一把攥住了谢幼薇的两条胳膊,“郡主。”
这番动静,将谢幼薇吓了一跳。
明灏终是道:“承蒙郡主错爱,在下,不敢不识抬举,望郡主日后,怜惜。”
这番话说得实在太过于艰难,明灏甚至闭上了眼睛,谢幼薇看着他,实在觉得好笑,俯身,亲了一下他颤动的眼帘。
“自会怜你。”
又是一番云雨动作,谢幼薇把明灏折腾得腰酸腿软,下不来地了,她则神采奕奕地下榻来,继续欣赏被她放在书案上的那篇精彩的檄文。
她自小习武,对文学不大精通,但也看得出这文章文采斐然,有含蓄,也有辛辣,百般入味。
明先生,的确不愧是身负大才。
谢幼薇叫来心腹婢女:“把这篇文章给我找人誊抄两百遍,一天之内,我要它,张贴得满城都是,让全长安的人都知道,时彧的荒唐无耻。”
婢女领命去了。
长阳王府的门客们都来凑热闹,一个个左右开弓,拿起纸张便开始誊抄,恨不得引长安纸贵。
不过一日的时光,这些声讨时彧的字句便占据了长安各处的墙面。
甚至散落于地,俯拾皆是。
百姓争相观瞻,不敢想象,那个两次大败了北戎的少年英雄,内里居然是如此不堪的一个人,夺占姨娘,有悖人伦,天理难容。
看来人不可貌相啊。
路人纷纷指摘,也有向庸国公府汇集的。
下人出去买了个菜,这长安便要变天了,下人禀报了刘洪,刘洪立马就去禀报将军。
时彧正擦洗着宝剑,听完刘洪的话,道:“把文章拿来。”
刘洪正好从下人那得了一张檄文,犹犹豫豫不敢拿出,时彧冷然道:“拿来。”
刘洪这才踌躇着取了出来,递到了时彧的手里。
纸上洋洋洒洒数百字,词锋激烈,痛斥怒骂,酣畅淋漓。
不愧是明灏。
时彧本以为与对方断绝干系,不过是老死不相往来,不曾想他还留了这一手。
刘洪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将军,现在府门外来了一大群人,还有拎着狗血的,拿着搜饭馒头的,破口大骂着,现在……”
当务之急不是这个,时彧皱起了眉宇:“刘洪。”
“小人在。”
时彧抬眼:“把波月阁的门窗都给我关起来。”
刘洪应了。
时彧又道:“叫来部曲,谁敢在国公府门前撒野,休怪时某刀剑无眼。如负隅顽抗,辱骂不改者——抓一人,割其舌,以儆效尤。”
少将军行事向来狠辣,刘洪是知晓的,可这种办法只是捂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老百姓的嘴是捂不住的,“将军,沈夫人从来不曾入过时家的族籍,您上户部把这籍谱调出来不就真相大白了么?至于几句闲言碎语,不痛不痒的,您又何须在意。”
时彧不在意。
他从来不在意天下人的议论。
可沈栖鸢在意。
如果这些污言秽语落入沈栖鸢的耳中,她恐怕会像上次那样,经受不住一点儿诋毁和辱没,头也不回地离开他。
“没有用,”时彧嗓音晦暗,“愚昧之人,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官官相护就是他心中颠扑不破的铁律,我就算拿出户部的证据,也不过是户部为了巴结我开了假籍而已,没人会信。刘洪,你照我说的去做。”
少将军说的也确有道理,这事失了先机,便很棘手了。
当初沈夫人是跟着少将军的队伍一同来长安的,长安不少人都知晓。
他们之间的关系虽未明示,但不少人有了先入为主的成见,便也会放在心中放肆揣度。
别的不说,就连这时家里里外外的下人,当初不也因了沈夫人与先国公的这段关系,而芥蒂于怀么?
时彧派了一支亲随,将长安张贴的种种檄文全部撤下,旋即登了御史台,递了一封弹劾长阳王的书信。
檄文的来源不言自明,何况当时抓了几个还在不停张贴布告的长阳王府下人,证据确凿,御史接了述状,知道得罪不起长阳王,便道请将军回去等消息。
时彧知晓他不敢办了谢弼,让自己回去不过是权宜之计。
但他偏要闹到俾众周知,这些檄文不过是长阳王府的蓄意报复而已。
回到波月阁,已是黄昏,推开寝房大门,时彧沉了一口气走入里间。
沈栖鸢的双掌被一条柔软的绸缎绑在床头,她将身侧坐着,正靠在床帏之畔小憩。
听到时彧入门而来的动静,明净的空山新雨般的美眸,泛出点点温情。
时彧心头突突地跳,加快了脚步,走到沈栖鸢身边去,挨着她坐,却不敢看她被绑的双腕,轻咳了声道:“你不能怪我这样对你,实在是,你有前科。”
少年尽量把语气装缮得坚决一些,看起来便给足了底气,明明自己风声鹤唳,却能道是她的不是。
沈栖鸢也没说话,明丽温婉的眼波,像是几捧碎雪覆盖的湖泊。
长睫微凝,在黄昏暮光的斜照里,泛着淡淡金粉。
时彧接着问:“你听到那些话了?”
沈栖鸢温声道:“什么话?”
她的双掌被绑向床围,动不得,只是回眸而来,耐心地询问时彧。
时彧抿唇少顷,道:“关于那篇檄文的事。明灏来找我,说了一些话,你听见了对吧。”
沈栖鸢悠悠地回应:“是的,我听到了。”
果然。
纸是包不住火的,她还是听见了。
时彧心上愈加紧张,咚地一声,仿佛胸中的弦断掉了,忽地扭头,“沈栖鸢,你心里是不是在意?我们成婚,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你可千万莫因为他人议论,你就,就舍弃我。”
她已经这么干了一次了,时彧怕梦魇重演,实在不敢冒分毫的险,这才出了一记昏招,把她绑在这儿,在自己回来之前,她哪儿也去不了。
沈栖鸢瞳色偏浅,一旦有了情绪,清眸便似水纹滟滟。
“解开我。”她轻声道。
无论何时何地,她总归是如此温柔。
有时温柔到时彧愧不敢当,有时,又让他感到万分惊恐。
时彧一颗心被她搅动起来,七上八下,难以落到实处,惊疑间,沈栖鸢的唇缓缓上扬。
“时彧,”她这个时候唤他,无异于招他的魂,时彧一阵呼吸短促,她柔声道,“让我抱抱你。”
时彧受了惊吓似的,错愕地望了来。
可她就像是明灏说的那般,对他总有种莫名蛊惑的力量,时彧总是不会违背她的。
那双手已经不由自主地伸了过去,依照她的话,直愣愣地解开了她手腕上的绸。
刚解脱了她,沈栖鸢如她所言,她并没有走,只是张开了双臂揽住了时彧,宽容打量地抱紧了时彧的颈,耳鬓相连。
时彧木偶似的戳着不动,沈栖鸢的一只手绕过了他的腋下,抚过了他的后颅,一寸寸摩挲下来,语调千回百转,无比怜悯:“我答应你不走的,我会做到的,熠郎怎会如此不安?我若到如今还在意这些,熠郎北伐之时,我就不会留下。”
心头的疑惑迎刃而解,沈栖鸢她,真是厉害。
时彧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那女子却来轻轻嘲他,又带点爱怜意味:“熠郎,你实在可爱。”
少年的面容红了一下,感觉自己好像被一个一向正经的女子调戏了,实在是出人意料,难以自持。
沈栖鸢只是心之所至,有感而发而已,在她心里,时彧的确是可爱的小郎君。
她温柔地倚在时彧的怀中,手慢慢落向他腰间的蹀躞带,那银质的锁带触着有些硌手,硬邦邦的手感不佳,无意中碰了一下便缩回。
时彧却以为这又是某一种调戏,于是往回搂住沈栖鸢,将人一下压在了榻上。
沈栖鸢落在一方软枕之上,逆着此时寡淡的天光,看向上方少年如刀削斧斫般凌厉的轮廓,情难自已,再一次伸手触碰了少年的眉骨。
眉骨微微外凸,抚上去并不平整。
沈栖鸢仰起雪颈,在时彧垂下目光之时,轻轻吻了下他的薄唇。
“我如今也终于知晓,熠郎为何不爱长安了。”
他不接受骠骑金印,也不喜欢长安,沈栖鸢以前不懂,现在,她也体会了几分。
父亲大仇得报,沈家沉冤得雪。
从前的旧宅也早已化作一片灰烬,新修的宅邸,也是赐予他人作用,不再属于她。
整个长安真正属于她的,唯独时彧。
然而时彧不爱长安。
她思前想后,在时彧目光变得震愕之际,她环住了少年的腰,将他压下一些,与他静静相拥。
暮光笼罩的一刻,时彧听到怀中女子笃笃的心跳,还有她那永远绵柔而坚韧的声音。
“熠郎,我们离开这里吧,去潞州,去广陵,或是去一切你想去的地方,无论哪里都好。我不在乎人言可畏,只想你快活。”
那道声音一经落下,便顷刻间化作无数雨水,潮气将时彧包围,浸润了他的眉梢眼尾。
少年胸口火热,终再难忍地吻上了沈栖鸢。
余年有幸,得卿栖鸢。
他们这对无父无母、只能相濡以沫的孤魂,因彼此而补缺了最后一块残魄,不再心怀计较,亦不再患得患失。
“你待我真好。”
时彧的心中酸胀,眼眶也蓦地红了一些。
沈栖鸢怎会知道她这句话让时彧动容至此,仿佛他为此期盼了百年一样,一时睖睁不解间,时彧脱掉了她的衣裙。
色授魂与,心醉神驰。
又是一夜良宵苦短,一场春情难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