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午天光照得裴云之眸子色浅,其间唯有一点浓墨映着的是林落的模样。
分明这该是让林落心喜的注视,可他却莫名觉这一点深色点缀其间好似蛇瞳。
冰凉,幽深。
好像已经被洞悉全部,但似又是错觉。
眼前的人还在等着回应,眨了眨眼将这抹异样略去,林落的意图就这般被毫不遮掩地点出来,他垂眸。
“嗯..”
声嗓有些小,带着点不好意思。
但旋即,林落又仰首,将手中的茶盏放下,侧身微倾。
他道:“那日桃林一见,我知二郎因我貌似女郎而心有顾虑,我委实不愿二郎为难,便未别而逃,本以为这般过后与二郎再是无缘,可几日不见……”
不知何时,林落的指尖已经勾上裴云之的袖角。
他扯着,唇抿了又抿,纤长的鸦睫在对视间扑朔了几下,随着垂落而声嗓渐弱。
“二郎……我这儿念你得紧。”
未扯袖的另一只手抚在心口,林落眼中蕴上水色。
纵使裴云之根本没问过他那日桃林不告而别一事,以及和‘嫂嫂’相像一事。
但林落还是抓着机会就解释了一番。
就这般三言两语将因见林元烨才落荒而逃的事遮盖过去,顺带将自己痴心一片再次表露。
就算这庶子还挂怀他容貌与女郎相似一事,但他这番卖弄可怜总该能让这庶子对他动容一二吧?
哪怕只是一点点,一点点定就足够了。
蓦然闯入的眸子大胆,可裴云之望着眼前我见犹怜的人,却是没说话。
好生会巧魅人心。
真容易让人全然忘了那日真实情景,只被他话语带了进去,以为这是个体贴入微的痴情人儿。
半晌的静默与没有分毫神绪显露的面容让林落拿不准这庶子半点心思,他忍不住咬了咬唇。
这真是奇怪,照理说这庶子寻欢作乐不断最是春心易动,可为何对他……
林落不明,却也没有心思多想。
只再度开口唤他:“二郎..”
这一声如莺婉转,却比女子声音沉上一些更为软糯。
想来一向是怜香惜玉的庶弟见不得美人如此,裴云之终是开口。
“竟不知宁公子对在下情深至此。”
清润声线轻飘,裴云之似是在喟叹林落百折不挠。
“可裴某身无长物,顽劣不堪,宁公子是识书习礼之人,不该与我牵扯才是。”
没想到这庶子会这般说,林落微惊。
他忙道:“郎君莫要自贬,什么该不该的我全都不晓,我、我只知我对二郎是真心倾慕!”
“哦?”
这番话似引得庶子感了趣儿,他问:
“宁公子是倾慕我那处呢?”
这……
一个常在花楼四处留情的人,还要问他倾慕何处?
林落愣了愣,一时嘴快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二郎与小倌儿春风一度的时候,也会如此问吗?”
方问出口,林落才觉不妥。
他正欲找补,却听裴云之回道。
“自是不会,可宁公子并非小倌儿,我也非良人,不想误了公子,还折了公子清誉。”
这一席话全然是在为林落着想。
霎时,林落脑中似有一缕白光闪过。
他顿悟。
他说怎么数次投身这庶子都坐怀不乱,原是此人在顾虑着他。
想来先前那说什么与‘嫂嫂’相似才无致趣的话也都是借口,只是怕误了他。
没想到这庶子纨绔非常,倒还有原则,不愧是裴氏大族之人。
如是想着,林落吐了口气。
他道:“郎君所言极是,可……二郎,我不在乎的,上回桃林我便说过,我慕君至情至性风流自在,情起难消,所以哪怕只在今日与二郎有一宵露水情缘,我、我此生也就满足了的……”
才怪。
反正先攀附上再说。
毕竟这裴家庶子虽然心善,但也并非是无缘无由的,就是那被他赎身的小倌儿,也是与他赴了春宵三日才得了怜。
林落所求之事并不简单,他思忖着与这庶子有了肌肤之亲后少说还得些时日才能如愿,而如今裴家在东郡待不了多久,林落是真的没什么时间了。
在东郡他都无法攀附其上,更别提等这庶子回了洛阳。
于是绵绵细语间,林落偏头,缓缓偎身过去。
动作很慢,是因为拿不准裴云之的心意而怯怯,可又大胆。
染墨似的眸子睨着那快要靠上肩胸的人,林落全然没看见那双笑吟吟的眼中无半点涟漪。
“二郎,宁公子,可要去戏射?”
就在林落几欲落入裴云之怀中时,忽听亭外远远传来徐清凌的声音。
闻声看去,徐清凌正自游廊走来。
忽然出现的人让林落如受惊小兔一般,忙正身捧起案几上的茶盏置在唇边。
总归他明面儿上还是个正经人家的读书人的,若是在这种场合被瞧见他不顾身份勾搭这裴家庶子,实在是上不台面。
这般行径实在突然,林落后知后觉不妥,便惴惴不安地看了一眼裴云之,唇瓣嗫嚅了下,想解释什么,但又咽了回去。
因为此时徐清凌已然走近了。
有胆子自荐枕席,却没胆子让旁人知晓?
将林落的动作尽收眼底,裴云之眸光微闪。
徐清凌走近之时便见亭中二人都在饮茶。
一个是怡然清雅,一个神色慌乱。
徐清凌挑眉,却是什么都没问。
只道:“林太守为戏射备了彩头,方才羽玉与旁人比了单射,败了,便让我来唤人去作朋射,二郎,可千万莫要推辞,不然羽玉待会可有的闹了。”
他笑吟吟的,都如是说了,裴云之如何拒?
“嗯。”他应声。
旋即徐清凌看向林落:“宁公子,还差一人,你可愿来?”
心还在因为差点被人瞧见对裴云之投怀送抱一事而猛跳不止,蓦然又听见徐清凌相邀,林落啜了茶定下心神这才回道:“徐世子,我射艺不精。”
林落这般说便就是不想去。
且他还是说保守了。
他哪里是射艺不精?他是根本不会。
君子六艺除了竹卷上能学的,他其余一窍不通。
可……
“这有何妨?不过是玩乐而已。”
徐清凌笑:
“且你若不去,在这儿我们可也再无熟识之人了。”
徐清凌的神情着实不作假。
林落却还是踟蹰:“我并非不愿,只是真的不会……恐误了诸位夺彩。”
“不妨事的,既是愿去,那便走罢。”
徐清凌就这般给林落定下了,说着,他笑吟吟地又用扇指了指已然起身的裴云之:
“反正有裴二郎在,何忧不能夺彩?”
闻声,林落不禁向那庶子看去。
虽是方才林落大胆直白表露心意的话语并未得到裴云之的回应,但他差点入怀的靠身之举也没被拒绝。
加之此时裴云之见林落望来,含笑回视。
是……已经对他没了种种心碍了么?
林落觉得是的。
看来今晚应就能成事儿了。
纵使在那庶子眼中还是看不到半分情意,但投身这庶子的人那么多,若是这庶子个个都要生了情才同其缠绵,也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只是……
林落唯有一点不明。
裴家这庶子射艺很好吗?他好似从未听闻过。
*
穿过游廊来至设了草靶的竹林空地上,场上除了侍从外分了两组人比试。
因着是计筹的比试,先后都无所谓,而齐羽玉让徐清凌唤人来要耽误些时间,于是在林落来时,便见与他们比试的那组已经到了最后一人上场射靶。
此时场上是一个女子。
瞧着那女子挽弓利落,林落总感觉有点眼熟。
不过也不止她眼熟,场上那几人他都眼熟,好似是在湘青堂见过的林家子弟。
一时间有些紧张,但好在林落没在这些人中见着那与他搭话最多的林元烨,他便也只紧了紧手,安慰自己旁人未必会在意他。
说不定早就和徐清凌一般忘了。
虽说他那日去湘青堂被许多人都注目了,而林家子弟又不同于徐清凌几人风流见惯了花红柳绿可能记性不太好,但他们就是疑他容貌又如何?
他只要不承认,这些人也不能如何他。
这般想着,林落又定了心神。
稍后那组射完,再到了齐羽玉这组。
林落只是刚随几人入场,便忽听下场与他们打照面的那组人在瞥见林落时,忽有人疑。
“咦,青窈,这不是你的嫡姐吗?”
青窈?
林落闻声看向那被问之人,正是方才上场射箭的女子。
她,原来是林青窈。
这回林落是真的紧张了。
他说这女子怎么瞧着眼熟,原是他初来东郡那日被领去碧桐院时在林家后园打过了照面的林青窈,他们在湘青堂也是见过一回的。
虽然早就知道太守设宴,林家子弟也会前来,他自恃是男相应不会被真认出来,可真真儿被疑,他也是紧张的。
他谨小慎微惯了,没别的,就只是紧张。
故作镇定当没听懂旁人是在说他,林落面色如常转眼去瞧裴云之。
只见他已站定,挽弓瞄靶。
那双向来温润的眼眸在此刻突现几分凌冽锐利,一矢射出,正中靶心。
这……这庶子射艺竟真不错!
挽弓射箭时,一点都不像传闻里那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
林落微惊,但旋即在听见林青窈的话声之时,又没了心思去看裴云之。
“是太阳太烈了让你照花眼了?”
林青窈在循着话音看了一眼林落后,回道:
“这位公子怎会是我嫡姐。”
林青窈如是说,可那人似还有些踟蹰:“可是模样……”
“相似是有几分相似,但我嫡姐前几日受了寒,至今还未病愈在家中养病,你这般说,岂不是想损了我嫡姐清誉?”
林青窈打断了那人:“好了,这回便罢了,以后都莫要说这种话。”
她这么一说,另外本觉得林落眼熟的几人也都恍然觉是。
旋即都不再多言。
闻言林落好生松了口气,心中忍不住感激这林青窈。
就算她许是根本没认出来他,这般反驳只是为了林家声誉。
但好歹是堵了众人猜忌,免了此事被议论传开。
若传到林元烨那儿去让其因好奇来寻他,林落可是真害怕了。
这几回同林元烨相处下来,林落从不怀疑这个对他莫名热络的三哥哥不会这样做。
心彻底定下来,恰好此时裴云之已然射完三矢,交弓于林落。
徐清凌在一旁道:“随意射便好,不中也无妨。”
齐羽玉驳言:“诶,不成,我瞧那彩头是东竹酿一坛,此酒是林太守私藏,有些年头,我想要。”
这……
一时间,林落有些感到压力。
他,是真的不会射箭。
这该如何是好?
接过弓,林落却只能勉强拉开,一矢射出,歪了。
现在身上统共就只剩两箭。
他抿着唇,有些紧张。
终是忍不住偏头向裴云之看去。
“二郎,可否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