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事已至此,萧月音再也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她本就沉浸在“交换”真相的巨大震惊之中,尚且还不能彻底消化,裴彦苏“礼物”两个字说出来,她更是怔了怔。
但他不给她机会犹豫怔忡,他说完最后那句话的时候,大掌已然盖在了她小衣的海棠花纹上,指尖还微微蜷起。
六月的天,像是偷饮了大明宫窖藏的佳酿,不知不觉红了脸颊,一点一点染出了醉人的晚霞。
宫女素妞偶然抬头时,也因晚霞余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但是含圆殿钟声骤响,提醒她切不可怠慢半分,她也回过神来,赶忙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自四日前在迎娶新后当晚暴崩,临时停放他棺椁的含圆殿内,每隔一个时辰,便会敲响一次钟声,反复提醒来来往往的宫人,保持应有的庄严肃穆。
的丧仪乃是国之重事。
眼下,无论行走在大明宫内的哪一个角落,都不会瞥见四日前大婚披红挂绿,一丝一毫的端倪。
穿过含圆正殿,来到侧殿的偏房,素妞给门口两个侍卫表明了来意,稳稳端好手里的饭菜,推门而入。
偏房里关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四日前,才刚与行了大婚之礼的新任公主,萧月音。
听到她进来,原本虚虚靠着墙倚坐的少女慌忙摆正,直直朝着冰凉的青砖石地面跪下,将素白的下裙压得死紧。
素妞见状,悄悄叹了口气。
萧月音这才抬起头来,那双比寻常人的瞳色浅上几分的杏眼长睫上,分明还挂着半干的水珠,樱唇微抿,似乎刚刚才偷偷掉过眼泪。
看萧月音连番慌乱的动作,显然是担心进来的是旁人,逮住她偷懒,没有如要求那般,为龙驭宾天的规矩恭敬地长跪守丧。
“公主,奴婢这次来,特意给您带了药油。”
放下托盘和饭菜,素妞从袖笼中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瓷瓶,置于托盘之旁。
“王嬷嬷她,恐怕也是受了程公公的胁迫,才直接撤掉了公主您的软垫。公主……您是知道的,程公公是仇公公面前的红人,王嬷嬷万万开罪不起。”
萧月音抽了抽鼻子,并没有答话。
宫里的弯弯绕绕她并不了解,只听到“仇公公”三个字,眼皮又猛地跳了一下。
那晚洞房,裴驰只掀开了她的盖头,大呼一声“果然天命”后,便转头服了什么东西入肚。裴驰还未及碰她一下,却突然面色铁青,双目通红,倒在龙床上,再也没有动弹。
萧月音从小养在深闺,哪里见过这般场面,又惊又怕,蜷在角落一整晚,才被早起侍候的宫人发现。
而权宦仇元澄,虽鼻歪口斜,貌丑如蛤,可只用那一只半瞎的眼瞪她一下,她便已被吓破了胆。
“公主萧氏,实乃妖女,竟在大婚之夜蛊惑圣上。”仇元澄的嗓音粗陋无比,一句话便判了她的死刑。
之后,她便被强行剥了婚服,换上为裴驰守丧的缟素,关在了这个含圆殿偏殿的小间之中。
守丧自然须长跪,萧月音身娇体软,半天下来便已不堪重负。
素妞也是实在同情这位长得像瓷娃娃一般、又面慈心软的新公主,这才偷偷为她带来了药油,见她没有回应,又小声补了一句:
“奴婢自五岁便入宫,宫内的体罚受过不少,这药油是我们私下里常备的。”
萧月音闻言,又拧着黛眉思考了片刻,才问道:“当真不会牵连到你?”
素妞摇了摇头:“公主放心,只是奴婢送饭时辰有限,这药油只能由公主自己上了。”
地面又凉又硬,自昨日王嬷嬷逮住她偷懒睡觉,撤了她膝下的软垫之后,萧月音便只能不断变换姿势,才好让自己这腰肢和臀腿,各自都有休息的时候。
房内的灯油每隔一个时辰便有嬷嬷来添。
来的人里,除了在大婚前,便已经侍候了她几日的素妞,其余的她全不认识。
为免再多受罚,她也只好在她们面前,摆出温顺的跪姿来。
萧月音掀开裙子,双膝因久跪早已红肿不堪,只用指间轻微触碰,那疼意已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眼泪又不争气地涌上眼角。
“嘶……呜呜……嘶……唉……”
她本就娇弱无力,又顾着疼痛不敢下重手。但即使她已经用了最轻的力道,药油向双膝里面渗透,还是令她不自觉,发出了低浅的呻./吟。
痛苦面前,谁还管矜持。
萧月音只顾着一边抹眼泪一边揉着药油,丝毫没有注意到房门,已经在她无知无识的时候打开了。
又吸了吸鼻子,忽然听到一点鞋底摩擦地面的钝声,萧月音抬头,一个身着玄衣的高大身影,蓦地闯入了她的视线。
如果说,权宦仇元澄丑得像蛤,裴驰也长得稀松平常——
那眼前身份不明的男子,好看的程度,简直像天上的谪仙一般。
他长着一双狭长的眸子,剑眉如刀一般锋利,鼻梁高挺,薄唇连着下颌,都在隐隐紧绷。
萧月音瞪着杏眼呆了片刻,这才想起礼仪,自己不可在外男面前袒露双膝,连忙将裙摆匆匆扯下,把那空了的药油瓶子藏在身后。
“公主,可是跪得久了,身子不舒服?”
那人微微躬身,似乎在给自己这个公主行礼,语气也无半分轻漫。
自那日被仇元澄判了死刑之后,除了素妞,再无人以“公主”称呼她,都只当她是即将为裴驰殉葬的废人。
萧月音按住怦怦乱跳的心,将视线移到了一旁素妞留下的饭菜上,小声回道:
“多谢公公关心,我……我无事。”
仇元澄权势熏天,能在此时进入关她这间屋子的,想必也只有他手下的公公。
“不知公公你叫什么,我是将死之人,”萧月音又缩了缩双腿,始终没有抬头仔细看他,“不想连累公公,还请公公赶紧出去吧。”
“我姓裴。”
被当做公公的裴彦苏本该恼怒,可眼前这个浅瞳浅发的少女又实在凄楚,堂堂周王、亲弟,竟顺着自己新任皇嫂的误会,认下了“公公”这个身份。
“裴公公,”此时的萧月音还全然不知面前男人心中的翻江倒海,只单纯不想连累他,又急急低声说道:“我是妖女,要为先皇殉葬的……”
“裴”乃天家国姓,她连这都没有联想到。
而她应该真是急了,原本粉白的面色,竟然染上了一层绯红。
“公主,”早已胸有丘壑的裴彦苏,被衬得更加气定神闲,也学着萧月音那样,低低安慰道,“你洪福齐天,必不会遭此大祸。”
然而对面话锋忽的一转——
“你这个裴公公,看着也是个聪明人,怎么听不明白我的话呢?”
萧月音急得小脸又红了几分。
所有在她落难时不顾安危来关心她的人,无论是素妞还是眼前这个裴公公,她都不想连累。
“我很感谢你的关心,但你再逗留下去,真的很危险。”
这样说着,她甚至还往前靠近了几分,若有似无的香气在裴彦苏的鼻尖萦绕,他又迟疑了片刻。
“走吧裴公公,”若不是实在不想站起来,萧月音甚至会直接上手推他,“即使不被我连累,你当差偷懒这么久,你的干爹恐怕也要责罚你!”
裴彦苏终于按下翻涌的心绪,转身准备出门,听闻此言,又回头:“干爹?”
“对啊!”萧月音一脸理所当然,“你们这些公公,不是个个都有干爹吗?你快别看了,走吧!”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裴公公,又歇了片刻,萧月音这才发觉,原来膝上的药油起了作用,此时她已经没那么难耐了。
只是,她还要在这里被关多久呢?
听说为殉葬的后宫妃嫔,都会被赐白绫自尽,而自己被仇元澄扣上了“妖女”的污名,说不定,还不会那么轻易死。
据说被赐死,死相都是很惨的。
就这样胡思乱想,也不知何时又迷迷糊糊睡去,萧月音被惊醒时,面前却恭恭敬敬地站了几个嬷嬷。
她们又开始称呼她为“公主公主”,前呼后拥地迎着她,出了那只有方寸大小的小黑屋。一应礼数,比她几日前刚入宫、还未与裴驰行大婚礼之时还要周全。
萧月音全程封口锁唇,根本不敢问发生了何事,直到嬷嬷们将她带回了专为公主准备的凤藻宫,又无一不妥帖地伺候了她沐浴更衣,她才从她们的只言片语里,得知了自己如今的处境。
她在大婚当晚便一命归西的夫君裴驰,年逾四十,膝下子嗣单薄,只有一个宫女所生的四子裴衡之长到了五岁,被匆匆立为太子之后,不日便要继承大统。
裴衡之生母早亡,萧月音作为他名正言顺的嫡母,在他登极后,自然便会被尊为独一无二的太后。
太后啊太后,自己也才十七岁出头,竟然就这样当上了太后。
但无论公主还是太后,对她来说本来也并不重要,只要能好好活着,太皇太后她也愿意当。
凤藻宫内的陈设华贵非凡,萧月音随意晃了一眼,便将目光幽幽地落在了那张挂着软烟罗帐子的凤床上。
裴驰的丧仪,她这个公主虽不用费力操持张罗,但必要做的那些,也足够折腾人。这几日本就实在委屈,眼下难得可以好好休息,还不抓紧?
可刚朝凤床挪了几步,身后就传来了几声沉稳的脚步,却是无人通传。
萧月音转身,看见了来小黑屋关心过她的,裴公公。
怪不得没人通传呢,一个公公而已。
此时自己已经不是那小黑屋里任人宰割的可怜少女了,萧月音决定拿出点公主应该有的架子,于是在裴公公离她还有两步距离的时候,率先开口:
“裴公公……你还能全须全尾地来见我,我十分欣慰。”
虽然她语气故作端方,可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怎么又自称“我”了呢?
初入宫那时,教引嬷嬷便教她,从此要自称“本宫”,憋了这么多天,她还是开口便是“我”字。
裴彦苏不说话也不行礼,一双狭长的眸子,只直直地盯着萧月音。
早在一年前,他大哥裴驰的元后裴玉容难产离世后不久,他便听说了裴驰将萧月音封为公主的消息。萧月音三岁起便被大德批过“天生凤命”,从此被养在深宅,几乎很少有人见过她的样貌。
直到裴玉容丧期结束,裴驰布告天下、风光迎娶这位新任公主,彼时还在京畿附近微服寻医的裴彦苏,也对她起了好奇的心思。
他承认,是含元殿里她那几声低低的娇泣,勾了他的思绪,引了他不顾叔嫂大防,也要入房见她一面。
只这一面,他也恍然明白了何为“天生凤命”,继而一发不可而收,雷厉风行地解决了仇元澄及其党羽,好名正言顺地将她救出囹圄。
而根本按捺不住、说是“色令智昏”也不为过,想要再与她相见的裴彦苏明明图谋不轨,在她那里,竟然被曲解成了,擅自向她请安的卑微示好。
他知道自己有些失控。
“多谢公主关心。”话到嘴边,裴彦苏依然保持着应有的谦恭。
这个游戏十分有趣。
而他的态度落在萧月音的眼里,便成了她示威成功。
她轻咳一声,觉得裴彦苏的眼神令她不愉,两人又着实尴尬,便装模作样地挥了挥手,转身朝凤床旁的妆台走去。
“我乏了,既然裴公公无事,那就下去吧。”
这一次发挥良好,总算有点公主的样子了。
好在妆台不远,萧月音佯装淡定坐下之后,拿起台面上的梳,开始为自己通发。
她从小便习惯了逃避,知道自己能力不足,也特别容易露怯,此时这个角度,从菱花镜里也看不见裴彦苏的脸,还有他的目光。
然而事与愿违。
就在她哆嗦着为自己通发时,他已经几步上前,站在了她的身后。
男人的气息似乎近在咫尺,萧月音手一抖,那嵌玉镶珠的金梳,便从她发间滑落。
但她没有听到意料之中的碎声。
原是那金梳被裴彦苏弯腰接住,裴彦苏顺势起身,扶着她的肩膀,学着她的样子为她通发。
萧月音天生浅瞳浅发,镜中的美人一身素白寝衣,与之格外相配。
头发没有温度,被柔柔顺顺地握在裴彦苏的大掌里,她却忽然觉得浑身都要烧起来了。
怎么回事,她是公主,母仪天下,仪态万千,而他只是一个公公。
即使是与九五之尊的裴驰洞房花烛那晚,她也没觉得自己有这么热啊。
何况她还因为刚刚出浴,所以穿得十分单薄。
萧月音只能将双手僵硬地搭在腿上,不断搅着素白的抹胸睡裙,努力克制胸前那方波澜剧烈起伏。
宫内的公主,都是这样被公公们服侍的吗?
可是在大婚之前她被接进宫里来时,身边也只有几个宫女和嬷嬷服侍。那些公公们个个趾高气昂、看起来十分不好惹,又怎么会做通发这样的粗活呢?
难道……和圆./房之前和之后的公主,待遇不一样?
此时的好奇心慢慢盖过了对裴公公的恐惧,萧月音微微噘嘴,开口问道:
“裴公公,你服侍过大行多少公主呀?我看你梳头的手法,应该,挺熟练的吧。”
她知道裴驰的后宫稀疏,看裴公公的样子,说不定全伺候过一遍。
鼻间那熟悉的香味再次萦绕,还在细致为她清理发丝末端打结的裴彦苏勾了勾唇角,语速缓慢:
“从头到尾,只有公主公主您一人。”
萧月音愣了愣。
或许是她身份尴尬,能不为裴驰殉葬已经是万幸,难道还指望他们给她安排服侍得力的人手?
再说,裴公公生得这样好看,比裴驰可英俊帅气多了,就算是日日放在身边,也足够她赏心悦目。
算了,她不计较他的无礼了。
“裴公公可知道,大行皇宫的其他公主,是不是也和我一样,不需要为大行殉葬?”
但这个裴公公寡言少语,萧月音实在不知怎么接话,便随口问道。
毕竟,本朝有先例,没有生育子女的后宫女子,都需要给死去的殉葬。
谁知她话音未落,刚刚还慈眉善目的裴公公,却突然攥住了她的小尖下巴,将她的脸掰正,自己也倾身,与她真正对视:
“公主,你可知你为何能活着走出那间屋子,还能以公主的身份,参与大行的丧仪吗?”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萧月音错愕不已,眼泪又不争气地涌了出来,缓缓流到了裴公公掰着她的拇指上。
宫里的公公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就跟那丑得像蛤又凶神恶煞的仇元澄一样。
亏她还以为这裴公公是个大好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呢!
虽然生气,可下巴还被他握着,她只好磕磕巴巴地回他:
“裴公公,你,你知道那些就告诉我呀,对我这么凶干什么?”
他并没有放开她:“我不是裴公公。”
她想了想:“也是哦,听说公公们很多人入了宫会改姓,你原本应该……也不姓裴吧?”
他下手却更狠,仿佛要将她下巴捏碎:
“我叫裴彦苏,外面的人,都称我为周王殿下。简单来说,公主那刚刚驾崩的夫君,是我的亲大哥。”
不知不觉,萧月音已经被裴彦苏完全拥在了怀里,她的寝衣单薄,与他贴在一起。
亏她当时还在小黑屋里不停赶他走,害怕他会受她的连累、被他“干爹”教训惩罚
——原来他明明有身份,是裴驰的亲弟弟,却这样戏弄她!
她不要面子的么?
恍然大悟的萧月音后知后觉,香腮鼓起,不顾自己眼下的困局,提高了声量:
“所以……我是你的,皇嫂?”
裴彦苏满意点头:
“德妃赵氏与仇元澄勾结,想要借妖女的名头除掉你,再将我那皇侄裴衡之收养。若不是我及时出手,你哪里有命坐在这里?”
萧月音顿了顿,若有所思:
“那……我好像应该,谢谢你。”
裴彦苏乘胜追击:“怎么谢?”
她陷入了沉默。
裴彦苏的话似乎别有深意,但她实在是不敢多想。
眼前的男人既然轻而易举地救了她的命,自然也能轻而易举地要了她的命呀。
她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命,才不想给老男人裴驰殉葬呢。
但裴彦苏不等她回答,已越靠越近,说话时的嘴唇,已经与她的只相隔了咫尺。
萧月音话本子看的不多,此时已经口不择言:
“我……我不会对你以身相许的!”
而裴彦苏放低了嗓音,状似委屈:“可我救了你的命。”
他的热息沿着她的脖颈蜿蜒向下。
怎么办?
入宫之前,专门上了她家的教引嬷嬷说过,这样那样,是要生宝宝的呀!老男人裴驰连手指头都没碰过她一下,而且现在已经死了,她这以后,要怎么见人?
萧月音咽了咽口中的津液,自以为已足够委婉:
“你……再闹真的要出人命啦!”
谁知裴彦苏唇角一勾,眸色蓦地加深:
“不久之后全天下都会庆贺,大哥为你留下了遗腹子。我天家血脉,又多了一个正统。”
然后将她一把打横抱起,走向那张她垂涎已久的凤床:
“自然也包括我。”
连续的水声在她后背响起,在她觉得心快要跳出来的时候,他走到了她身后,将她抱起,让她半坐在他的臂弯上。
萧月音只能环抱他的头。
走出湢室,她方才看见地上被撕成条的布料,不知他先前回来时,究竟带着多大的火气。
而她的错愕和暗忖又被裴彦苏捕捉,他将她放在了床榻上,只握住了她的一只脚,不辨喜怒地说道:
“要是真儿不乖,哥哥可就要真儿疼了。”
91.
说这句话的时候,裴彦苏人还站在床下,她的头朝里,仰视他的角度,刚好能看到些别的。
小狗狗……真的是小狗狗吗……
上次在平壤的驿馆里,那些记忆是被她刻意忘记的,毕竟早已打定主意和萧月桢交换,就不该保留和他亲密的记忆。
早已模糊的记忆里,上一次到关键的时候,隔着一条亵库,他又用她的腰带将她双眼蒙住,所以到底,她其实并未真切看清过那小狗狗。
现在她终于得以看清,却觉得房中氤氲的暧.昧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只剩下她心中的骇然。
尽管还在跪着,萧月音却开始认真思考起,陆子苏的这个问题。
钱,银两。
虽然不知道陆子苏给那几个贼人的银票价值多少,但既然他们那样干脆就放了她,银票上必然是不小的一笔。
“我把我身上所有的银两,和珠宝首饰加起来,不知道……够不够还你。”她咬了咬嘴唇。
自己那只金镶红宝石耳环,还在陆子苏手里,她也不好意思再开口要回来了。
虽然她很喜欢它,从前也经常戴着。
耳环珍贵,又是祖母乔氏专门为她打的。乔氏又是卫远岚去世之后,萧府里唯一一个真心对她好的人。
“无须如此麻烦。”良久,陆子苏才淡淡说了一句。
她屏住了呼吸。
其实萧月音自己,也并不想把身上所有的钱,都赔给陆子苏。
幽州山长水远,路上用到钱的地方还有很多,都赔给陆子苏了,她以后怎么办?
都怪自己蠢,这么容易就被人骗。
萧月音抬手,轻轻挠了挠耳屏前的小窝。
有点痒。
“我……可我总不能,以身相许吧……”
说话的时候,马车刚好碾过了一个巨大的石头,狠狠颠簸了一下,车轮辗转,也吞下了她说的,那最后的几个字。
“以身相许”。
不知道陆子苏有没有听见。
但愿没听见吧,她真的是冲口而出的,说完就后悔了。
那改变一切的梦境里,她记得的,禽兽裴彦苏仗着他救了她的性命,步步紧逼,她口不择言,便说了“以身相许”四个字。
后来事情的发展令她难堪。
说起来,陆子苏可不像那裴彦苏一样,陆子苏从头到尾,都几乎没有正眼看过她,更不会随意动手动脚。
也是正常,陆子苏有妻室有孩子,与她不过是萍水相逢而已。
他是个正派君子。
陆子苏不答话,一时之间,气氛似乎又陷入了可怕的沉默。
……等等,她现在是男儿身。
“以身相许”这四个字,被她一个男子说出来报答另一个男子,似乎更加不对劲。
这令她不得不想到了,只在话本子里见过的,龙阳之癖。
从小到大,她都被关在府上,几乎甚少出门,了解外界最大的途径便是书本。除了那些时人经学图仕读的四书五经,她最爱看的便是话本子。
龙阳之癖,也就是两个男子谈情说爱。
陆子苏这样的矜贵公子,与另一个男子搂搂抱抱,那画面闪过脑海,都让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萧月音猛地摇了摇头,还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陆公子,你也知道,我不过一介小奴,那些钱,光是买下我,都,都绰绰有余。”
“嗯?”陆子苏尾音上扬,长指微曲,“所以,我这是亏了?”
亏了?
陆子苏是生意人,考虑是否赚钱,才是他们最重要的事。
不说买下她这个“奴仆”,就是她萧月音本人,从小到大,萧俊养活她,恐怕也没有花费太多吧。
她的几个弟弟妹妹,都比她能花钱。
如果真有人出钱,找萧俊买她,萧俊会同意吗?
反正梦里,萧俊只顾享受她成了公主、太后的种种好处,她一旦出了事,他第一时间却只想与她割席。
“我,我,”她实在不知陆子苏究竟何意,一咬牙,干脆挑明了:
“我实在没有办法了,你想怎么办吧?”
“这一路出来仓促,”陆子苏垂眸,与她四目相对,“身边也没有一个照顾的人,不如委屈你一下,做我的贴身小厮,何如?”
“可我,我要回幽州……”萧月音又躬下了身子。
他说过他来自潞州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也要去幽州的?”陆子苏没有给她思考的机会,“从长安出发,此处还不算远,现在回去,也来得及。”
“别别……”车厢不算很大,刚刚跪着的时候,她离陆子苏还有半步距离,眼下她着急,不管不顾,直接抱住了他的小腿。
结实有力,和早晨她摸到的手感并无二致。
“我可以,但,但,不是那种小厮……”最后几个字,声音小得像蚊子。
但这一次,陆子苏似乎有些恼了,眸光如刀,嗓音微扬:
“我三番两次救你,为你花了大价钱,你不知恩图报,竟然还反过头来,挑三拣四?”
“平白无故,污蔑我有‘龙阳之癖’。”
“是谁给你的胆子?那个帮了你的萧府大小姐吗?”
这都能赖到“萧月音”头上?
他这个人看着正派,怎么如此是非不分呢!
但无论怎样,必须要在外人面前,保住“萧月音”的声誉。
她赶忙连连摇头:
“不不不,不不不……”
“陆公子说什么便是什么,小厮,哪种小厮都可以!”
“不不,只有一种,一种小厮!”
“先起来。”陆子苏揉了揉眉心,不再看她。
“你身上的香露太重。”
“如果这也是那萧府大小姐要求你用的,以后在我身边服侍,不准再用了。”
***
萧月音哪里敢辩驳。
别说她现在女扮男装出门逃难,就算是平日在萧府上,她也从来不用香露。
何况一路连滚带爬,她还和那几个贼人同居一室,那么长时间,身上不臭已经是万幸,又怎么可能会有香味?
没想到,陆子苏长得这么好看,鼻子却是坏的。
实在可惜了。
不过好在,他先否定了她对他“龙阳之癖”的猜测,似乎还有些咬牙切齿。
胸前的波涛晃得她有些心烦,重新回去坐好后,老老实实将自己的全副身家抱紧,也学着陆子苏的样子,闭目养神起来。
这一次,睡得比先前踏实。
马车进入雍州城后,她便醒了。
雍州距离长安并不远,几乎是西进长安的必经之地,自然也跟着长安沾光,十分繁华富庶。
萧月音连长安城都没好好逛过,听见马车之外的人声鼎沸,也忍不住掀开马车的侧帘,用那双湿漉漉的鹿眼,悄悄四下里张望。
街上卖艺的、小商贩、看热闹的,什么人都有,她原本看得乐呵,晃眼,却似乎看见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再定睛一看,却又不见了。
回头,见陆子苏也醒着,犹豫了片刻,萧月音还是开了口:
“仔细想想,那几个贼人倒是便宜他们了,白得你的一大笔钱,现在还不知在哪里逍遥快活呢。陆公子,你就这样放任他们吗?”
陆子苏敛了眉,清朗俊逸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淡淡说道:
“我只不过是一介商户,捉拿奸犯之事,属官府,与我无关。”
虽心中有些愤愤,但陆子苏的话也没错,放下侧帘,萧月音没有再多说一句。
“你叫什么?”陆子苏好像才想起来问她。
“我姓卫,单名一个郊字。”
在四岁那年萧俊给她改名换姓之前,她确实名叫“卫娇”,听祖母说过,这个名字是卫远岚起的。
娇者,柔嫩可爱,美丽娉婷,溺爱宠护也。
如今她一人远离故土,取“郊”这个同音字,也十分恰切。
此时车已经停了下来,陆子苏岿然不动,只用眼神示意:
“今晚你与我同住,灰鹰会告诉你,该如何伺候。”
他重新给自己穿上了铠甲,坐在床头,认真看了她好一会儿。
等到时辰差不多,他不得不离开、重新出征去为她搏杀的时候,他又半跪下来,靠近她因为些许不适而微微下撇的樱唇,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音音,我爱你。”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正大光明地唤她的真名。
她不会听见的。
92.
兴仁外二十里,官道之旁,倪卞反复绕圈,在确认无人跟随自己之后,方才找到躲在隐秘之处的裴彦苏,郑重汇报道:
“王子果然料事如神,不仅猜到渤海国来的大将会用障眼法诱摩鲁尔深入,还猜到那格也曼听闻摩鲁尔中了渤海那边的埋伏,一有机会,就会想办法逃脱我们的看守,抢下营救摩鲁尔的功劳。”
此番大嵩义派出作战的大将,恰好是在鸭渌府与裴彦苏切磋过一番的少年将军张翼青。上次与他交手裴彦苏故意表现莽撞,但同时见微知著,推测这位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其实城府颇深又擅用诡计。
而裴彦苏所考虑的事情,远不止于此。
其实这一次,他半路折返回沈州,确实不完全为了将他的音音逮回来。
裴彦苏的一句“上门求娶”,让萧俊把手中捻着的羊尾胡,直接生生扯断。
长安城中,多少人羡慕他。他年轻时因为长相出众被前岳父相中,现在虽盛年不在,但那一撇顺滑水亮的羊尾胡,也引来了不少名媛贵妇的欣赏。
那可是他悉心保养了近十年的胡子啊,就这么折了一半。
捂着下巴,萧俊痛得面目扭曲,对刚刚裴彦苏所言的震惊,已经让他忘了礼数:“你……你说什么?”
裴彦苏只冷冷看着眼前这两个面色大乱的人,淡淡重复:“贸然上门,是为求娶。”
“周王殿下,臣妇的女儿玥月今年不过才十一岁,她的两个哥哥也还未定亲,这么早为玥月考虑,似乎……”
冉氏倒是十分想攀周王的高枝,但女儿实在太小,消息传到外面去,也不知会难听成什么样子。
“萧大人,您的长女月音,是否尚未定亲?”裴彦苏只定定看着萧俊。
萧俊听闻此言,却觉得下巴越来越痛,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才回道:
“长女月音,定亲倒是不曾定亲,只不过……”
萧月音的长相和品行都还算凑合,现在拉出去,也没丢他这个便宜爹的脸,他倒不算白养她多年。只是因为她“天生凤命”,这几年都已经到了适婚的年纪,但一直无人问津。
周王虽是德宗余下的唯二血脉之一、自然身份高贵,不过他与当今圣上裴驰的关系,也颇为微妙。
按理说,周王裴彦苏博闻强识,不应该不知晓萧月音的“天生凤命”,按照眼下的局势,最恰当的办法,自然是避嫌。
天下名门贵女众多,听说裴彦苏不仅没有正妃、侧妃,身边连一个侍奉的姬妾都没有,有多少人眼红,挤破了头想入潞州周王府?
裴彦苏但凡脑子清醒,稍微仔细一想,根本不可能求娶他那个“天生凤命”的便宜女儿萧月音。
看来面前这个看似气度不凡的年青藩王,也是个不懂何为韬光养晦的。
“不过什么?”裴彦苏眸色未动,只从容不迫地追问。
“不过月音她……生来体弱,”萧俊还未想好如何措辞,却是冉氏抢先一步开口,“潞州又山长水远,臣妇恐怕她……”
这一回,萧俊终于抓到机会,狠狠白了一眼自己这个不会说话的继室。
什么叫潞州山长水远?
这话不就是在讽刺周王,他的封地,离天子脚下实在遥远吗?
若是换了别的藩王倒也罢了,但裴彦苏自出生起,便颇受德宗喜爱,否则也不会得了“周”这个封号;德宗在世时,承诺给裴彦苏的封地,就在长安附近。是后来德宗突然驾崩,当今圣上裴驰即位,才悄悄把裴彦苏的封地,换到了距离河朔三镇极近的潞州。
即使裴彦苏再拎不清,冉氏这样明晃晃的讽刺,他也必然听懂了。
果然,裴彦苏眸色似乎暗了一些,嘴角明明微微上扬,萧俊却觉得他眼中的寒光,像是要把自己射穿一样。
“自六岁起之藩后,本王便一直安分留在潞州,也算是半个潞州人。”裴彦苏骨节分明的手指摩挲着那早已凉了的茶盏。
萧俊的微汗又下来了。
“潞州离长安虽远,地处华北腹地,毗邻幽州和恒州,倒也不算苦寒。”这一句,又像是笑眯眯说的。
“殿下!”萧俊双膝发软,不自觉跪了下去。
这位周王殿下的智力水平究竟如何他不知道,但十分明确的是,周王若是因为冉氏的话而恼怒非常,他们全家恐怕都要受到连累。
早知道,刚刚开始迎客,就应该直接把冉氏关起来,免得她一直给他丢脸。
“拙荆口出狂言,冲撞了殿下,望殿下赎罪!”
而冉氏还不明就里,只能“啊”一声后,跟着萧俊跪下,见萧俊磕了头,自己也一并磕了头。
“萧大人不必多礼,”话是这么说,可裴彦苏却没有要萧俊夫妇起来的意思,“本王不过是个贸然上门求娶令爱的莽撞青年,萧大人,这又是何故?”
“莽撞青年”,萧俊听到这四个字,又是一身冷汗。
看来裴彦苏不仅算得清楚,还不怕这样堂而皇之地说出来。
“微,微臣,”在裴驰处御前奏对时,萧俊也自问向来游刃有余,却不曾想,今日居然在裴彦苏面前如此丢脸,萧俊越想,嘴上竟然越不听使唤起来,“微臣,只是替,替月音高兴……虽然说,婚姻,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但……”
“萧大人你的顾虑,本王自然知晓,”裴彦苏终于端了那茶盏,呷了一口冷茶,停了一下,才再开口道:
“陛下那里,本王自会处理。”
萧俊闻言,悄悄舒了口气。
“本王很想见一见令爱,不知现在,是否方便?”
听到这一句,连冉氏都吓得抖了一抖。
正堂里陷入了可怕的安静。
只是,这后面他们的一番对话,萧月音根本就没听见。
自从听到了那模模糊糊的“求娶”二字,她便已经下定了决心,离开这正堂,先去找找那梦中的信物看看。
因为一切,真的是太奇怪了。
昨晚做梦之前,她甚至不知道裴彦苏这个人是谁。
入梦了,她不仅梦见了一个对她强取豪夺的男人,睁眼醒来后,这个男人还又突然上门,甚至直接开口说要娶她。
十六年来,可从来没有人上门提过亲。
现在对她来说,这个“勇士”裴彦苏,长什么样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梦里那些裴彦苏做的恶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前院里有一间房,专门堆放了卫远岚留下的旧物。这间房在平日里无人洒扫也无人看管,萧月音偶尔实在情绪低落,会过来看看。
卫远岚留下的珠宝首饰,绝大部分都被冉氏慢慢以各种名义搜刮走了。即使后来,萧月音看着冉氏头上佩戴的东西,觉得有些眼熟,也并不会多说什么。
所以屋子里放着的,全是不值钱的东西。
萧月音清晰地记得梦里那个存放信物的首饰盒长什么样,不费半点功夫,便找了出来。
首饰盒里放着几支已经完全修不好的银簪,看似并无异常,但其实盒子的底部,有一个暗格。
按照梦里的方法,她真的找到了那个暗格。
“啪嗒”一声。
拉开,一枚青紫相间的玉佩,安安静静地躺在那暗格之中。
和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萧月音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切都是真的。
那一场怪梦里的种种,之后都会发生!
一定是早逝的阿娘显灵了,怜惜她后来悲惨的结局,这才要托梦给她,让她提前做好准备。
她再愚笨,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个罪魁祸首裴彦苏现在还在府上,既然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他若真的如愿以偿把她娶回家,她不就提前落入他的魔爪?
萧月音将那枚玉佩小心翼翼收进了怀里,首饰盒放回原处,正要开门出去,却听见了不远处传来了人声:
“府上来的那位周王殿下,竟然直接向老爷开口,说要求娶大小姐!”
萧月音收回了开门的手,稍稍后退了一步。
“求娶也就罢了,怎么还说,想要见大小姐一面?”
萧月音惊得捂住了自己的樱唇。
“是啊,莫名其妙的婚事八字还没一撇,这样急吼吼要见大小姐,这个周王殿下,究竟是怎么想的?”
“贵人的心思,我们两个婢女要是能猜到,人家还是贵人吗?我只知道,我们转了好大一圈了,都没看到大小姐的影子。”
“唉,你说得对!找不到大小姐,夫人可是要重重责罚的!咱们再仔细找找,大小姐不可能在这个时候不见!肯定能找到!”
声音越来越近,似乎已经到了这间房门口。
萧月音心凉透了,双腿忍不住哆嗦了起来。
完了,难道噩梦要提前上演了吗?
她不是不通人事的静真居士,自然知晓韩嬷嬷言外之意。昨晚那么多次,万一刚好,事有巧合呢?
念及此,她不自觉轻抚平坦的小腹,心头也越来越乱:
圆房也就罢了,可是若真的就此有了她和裴彦苏的骨血,到时候她又该不该向他坦白自己的身份?
他会看在孩子的份上,不杀她吗?
93.
摩鲁尔是左贤王呼图尔手下一员老将,身经百战立功无数,指挥的战法虽不甚雄奇,却胜在稳妥持重,是以整体来说赢多输少。
然这一回被乌耆衍单于派往沈州与渤海国作战,他却怀有私心。
漠北王廷的派系之争,即使草原枭雄如乌耆衍单于,也想不出有效的办法彻底解决。摩鲁尔虽忠于单于乌耆衍,但却对乌耆衍所有的儿子和侄子都没有多少好感。
他十分清楚,乌耆衍将此战主将交给他、还令他用上冀州五万心腹精锐,不过是主要想把这大败渤海国的军功顺理成章送给新认回的儿子赫弥舒,顺便,也让乌列提和格也曼父子在身后分一杯羹罢了。
到头来,牺牲的是他摩鲁尔,还有他背后的左贤王呼图尔。
灰鹰的身上,有淡淡的血腥气味。
这使得萧月音稍微晃了一下神,双耳紧闭,还在回味灰鹰的上一句话。
说陆子苏为人淡漠疏离,她很认可。
说他有洁癖爱干净,她更认可。
至于说他热心帮她……
这倒有点难说了。
他的确帮了她,但却似乎是,故意要把她留在他身边一样。
还反复逼问她“萧月音”的事。
见她皱了眉头,灰鹰便以为她听进去了,微微点头,抬腿便要走:
“不过你也别太担心,我家公子那一处极为隐秘,就连我和他另一个护卫,都从未碰过。”
“你要是一如往常,绝不会有什么危险。”
嗯?
她这才听清了。
什么隐秘,什么危险?
她怎么一个字都没听明白。
但灰鹰已经疾步走了。陆子苏这个人,一看便没什么耐性,要是在楼上房内等她等久了,估计又要阴阳怪气了吧。
罢了,下次再找灰鹰问个清楚明白。
萧月音去拿了要的东西上楼,进门的时候,陆子苏人已经坐在了浴桶里,正背对着她。
她一眼也不敢多看,只稍稍松了口气,将给陆子苏拿的寝衣和擦身的巾子随手放在了进门处,然后才开始动手,把自己刚刚睡过那张床榻上的卧具全部换下来。
但,这件事比她想象中要难。
萧月音在萧府,虽然被排挤了十几年,但她到底也是个千金小姐,只会看别人伺候人,自己却从未真正上手过。
就在她手忙脚乱之际,陆子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过了身子,正在冷冷看着她。
“你被拐到长安,在萧府里做小厮,有多久了?”他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似乎还带着一丝鄙夷。
萧月音并未转身,只将手中的枕巾略微翻折,横竖看着对不上,轻声回了一句:“一……一年多吧。”
“你才到长安这么点时间,口音就完全变了?”
她的心抽了一下,差点将蜀锦的床单勾丝。
怎么一整天过去了,他还在纠结她的口音之事?
略顿了顿,她只好继续硬着头皮编下去:
“萧府里的丫鬟婆子、护卫小厮,几乎都说着长安口音,而且我后来又时常与萧府大小姐说话,自然就跟着改变了不少。”
背后有水声:
“原来萧中丞的府上,对下人的管教如此不严格,堂堂大小姐,也跟小厮说这么多话。”
是啊,大小姐不仅跟小厮说了很多话,还强迫小厮男扮女装做她的玩伴呢。
萧月音越想,越觉得白天那个谎话漏洞百出,荒谬至极。
她轻咳一声,继续为自己圆谎:
“因为我后来被调去大小姐那里当差,大小姐心地善良,看我可怜,不嫌弃我出身低微,主动与我说话。”
“她心善?那又为何,逼你扮成女人。”陆子苏思维缜密。
“因为,因为……”萧月音这才意识到自己之前谎话的漏洞,强作镇定,却依然磕磕巴巴:
“她自幼丧母,继母和几个弟弟妹妹都欺负她,她的亲生父亲,也并不重视她这个长女,一直把她关在家里。”
她彻底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却依旧半跪在床榻上,并没有转身。
“平日里,没什么人同她交流,她真的很想有个话本子里写的、那样的闺中密友,所以,才让我男扮女装的。”
“但你真的、真的别误会,我和大小姐之间清清白白的,什么都没有!”
卫郊虽然是一个虚构的人,可萧月音的处境,却是真实无误的。
说完,她害怕他继续抓她话里的漏洞,提高了声量:
“我一向是做粗活的,铺床这种细致的活,实在做不好,还是让别人来吧。”
下意识想起:
“我这就去叫灰鹰来。”
陆子苏的声音适时响起:“灰鹰驾了一天的车,别辛苦他。”
萧月音一想也是,道:“那,我去叫这客栈里的人来弄。”
谁知还未翻身过来,又听见陆子苏的语带嘲讽:
“我好歹也算你半个主子,不是任人观看的戏子。”
嗯?这话什么意思?
她还没完全转过身,只是眼尾余光里,忽然看见一座白花花的冰山,头顶青丝高束,狭长的眸子里,似乎还有愠色。
陆子苏什么时候转过来的?
多看的那一眼,他身上线条利落的肌肉,便无法阻挡、深深印在她的脑海里了。
她甚至还看到,有一颗不知是汗水还是浴水的水珠,从他细致分明的下颌,滴落到锁骨,轻轻打了个旋,又沿着他劲实的肌肉,蜿蜒滴入水中。
他有一双结实有力的小腿,上半身长这样,也不出奇。
想到这里,她又不由感叹:只是浪费了,他有这样好看的皮囊,却根本不会武功,还要灰鹰来保护。
房内其实有个十分精美的屏风,只是萧月音进来的时候,嫌拖动麻烦,便任由这床榻之前的空地敞亮。
现在把他看光了,她无比后悔,忽而想起他刚刚最后的那句话
——不会吧,他不会是要让她服侍他穿衣服吧?
她上楼回来的时候,还庆幸自己躲过了他脱衣服。
“寝,寝衣和擦身的巾子,都,都放在那里了,”萧月音指了指她先前随手放下的东西,“你应该,自己能穿衣服吧?”
空气胶着,陆子苏似乎要发怒,她又急急忙忙,为自己找了个借口:
“我……我从前是做粗活的,从来就没有贴身服侍过人,笨手笨脚,怕把你弄伤了。”
说完,还未等陆子苏回应,又飞速下了床,开门夺路而逃。
给客栈里的人吩咐上房收拾之后,萧月音又等了好一会儿,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才磨磨蹭蹭回去。
床已经重新铺好,浴桶也被人抬走。
房内的气氛,比她走之前要缓和了一些。
陆子苏穿着月白色的丝质寝衣,正端坐在同他一样一丝不苟的床榻上,闭目养神。
似乎,是在等她回来?
萧月音莫名有些害怕。
想了想,还是走到墙边,将那早就应该拉过来挡住的屏风,缓缓拖动。
“那里有一瓶药,你来,给我上一下。”走到一半的时候,却听见陆子苏清清冷冷的声音。
紫檀木的屏风高大轻便,屏脚与地面微微摩擦,有极低的划声。
与陆子苏的声音,一冷一热。
萧月音将屏风摆好,看向了陆子苏所指的桌子。
那里开始被她用来吃了饭,摆了好几大瓷盘,热热闹闹的,现在却只冷冷清清,放了那一只小小的瓷瓶。
和她的巴掌一样大。
——上药,上什么药?
只有生病的地方,才需要上药。
此时脑海里突然飞速闪过灰鹰在楼下时嘱咐她的话,灰鹰对她说,陆子苏身上,有一个隐秘的危险。
不会吧。
这么快,她就要触碰这个危险了?
萧月音半倚着那屏风,想也没想,就连连摇头:“不,我不会上药。”
陆子苏却紧咬不放:“这也不会,那也不会,你到底会做什么?”
就寝、洗漱、更衣、沐浴,她一个都不会;
铺床也不会;
现在说上药也不会。
是啊,可是她也不想的,她明明就是在形势和陆子苏的双重压迫下,才做了这个小厮的。
她究竟会什么呢?
琴棋书画,勉强拿得出手;
点香茶道,她也略懂一二。
还有看了很多很多的话本子,无数个奇异的怪想。
萧俊虽然将他的父爱,都给了她的几个弟弟妹妹们,但他为了不让她在日后出嫁丢萧府的人,还是为她请过几次老师。
每一次学习,她都尽力把握住机会。
除此之外,她还有一手漂亮的女红,那是从母亲卫远岚那里传下来的。
卫远岚在她三岁时便去世了,虽然她并没有亲自教过萧月音女红,但后来祖母乔氏被萧俊从乡下接到长安来住之后,也手把手教了她不少。
剩下的,都靠她自己领悟和练习了。
笨鸟先飞,她知道自己不聪明,脑子也不太灵光,但勤学苦练,总能有一些收获。
而眼前这个时候,她却什么都不能说。
作为一个被拐卖到长安的小厮,心又虚了一截:
“我嘛,我……担担抬抬,烧火洗衣,这些都能做的呀。”
陆子苏回应干脆:“但我现在不需要你为我做这些。”
眼眶有些湿,萧月音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
“可是似乎,提出要我做你小厮的人是你……”
她会的他不要,他要的她不会。
谁才是不讲道理的那一个?
却听陆子苏言语依旧冰冷,毫不动容:
“你拒绝过萧府大小姐的要求吗?”
微湿的鹿眼圆睁,萧月音从没想过,他这都能把话拐回“萧月音”身上。
他怎么这么喜欢纠缠这件事?
她从倚着的屏风站直了身子,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可以拒绝我?”
“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
陆子苏并不看她,又重新闭上了双眸。
这使得萧月音紧绷的心弦开始放松下来,毕竟,她时常会害怕他的注视。
“我说了,我笨手笨脚,上药这种细致活,我怕会弄疼你。”
她的声音更小了。
“反正从此处到幽州,路程还长,我随时都可以把你送到官府去。”
要挟她,毫不拖泥带水。
像是笃定了她一定不会跑一样。
但是——
只是区区上个药而已,仔细一想,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之事。
她刚刚联想到灰鹰的嘱咐,也许就是多虑。
面对陆子苏,她总是爱胡思乱想一些。
萧月音又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这个药,是用来滴眼睛的。我今天累了,你来帮我。”
原来是他那双眼睛。
可是他明明眸色清明,那双眼,看起来也并不像是有什么疾病。
难道……他看不见?
“还在想什么?”陆子苏的耐心似乎已经耗尽了。
萧月音擦着屏风往后稍稍退了一步,嗫嚅着:“在……在哪里?”
这句话的意思,是在哪里给他上药。
或者说,需要什么样的姿势,才能完成这个动作。
在她小的时候,有一年的春日里,长安城风大,沙子进了她的眼睛,让她泪流不止。
祖母乔氏那时还在,见她那样,自然心疼不已。于是叫她枕在自己的腿上,弓腰俯身,用做过许多粗活的、粗粝的指间,轻轻张开她颤抖的眼皮,轻言细语地哄:
“娇娇乖,别动,很快就好了。”
“娇娇最听话了,是不是?”
“我的娇娇是个好孩子,最讨人喜欢了,沙子不懂。”
说话间,她眼里的沙子,被一点、一点吹掉了。
祖母的怀抱温暖,她的手和气息温柔至极,还有特殊的、淡淡的、甘甜而清新的气味,像秋日里的蜜桔,她至今都记得。
即使萧月音现在已经知道,乔氏与自己并无半点血缘关系,但她依然只认,乔氏是她最敬爱的祖母。
毕竟,自己八岁那年,乔氏去世之后,她再也没有抱过谁,也没有被谁抱过了。
梦里的裴彦苏除外。
他也抱她,但那只不过是为了发泄他的兽./欲罢了。
很显然,眼下的萧月音,不能让陆子苏像自己小时候那样,枕在她的腿上。
那个姿势对于男女来说,实在是过于羞耻、过于暧昧,她完全不能想象。
“你把药瓶拿了,站到我的身后来。”
犹豫间,陆子苏已然起身,从床榻处绕过屏风,走到了那张桌子前,堪堪坐了下来。
他的身材十分高大,与她擦肩并立之时,她只能到他的胸口处。
即使现在他坐着她站着,他也还是只比她低一点点。
萧月音的小手紧紧攥着那药瓶,依然对接下来该怎么办,茫然无措。
“陆公子,”她突然想起一事,“你明明嫌我身上的香露气味重,那,现在呢?”
“没有变过。”陆子苏双手置于双膝,颀长的手指微曲。
“可是,”萧月音黛眉微蹙,“又为什么,你一定要让我给你滴这药?”
“萧府大小姐命令你做的事,你也会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又来了。
萧月音沉默。
深吸了一口气,她揭开瓷瓶上那红色的、小小的布塞子,打开的一瞬,一股清凉浸润之气,扑鼻而来。
她又吸了吸鼻子:“这,我要怎么滴?”
“扶住我,撑开眼皮,滴进去。”
三个动作。
话音刚落,陆子苏笔挺的脊背稍稍后倾,头颅也随之后仰,那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刚好抵到萧月音的前胸。
尽管她早就反复确认,那裹胸布包得紧实完整,从外也根本看不出端倪,但她此刻却依然觉得,自己像是被他触碰到了一般。
发髻上白玉的发簪横叉,只要他多一点动弹,恐怕就要抵到她酥软温绵的胸口。
发髻是柔软的,但发簪却是冷硬的,
为防止这样不堪的事情真的发生,她只能赶紧托住他的头颅,不让他那发髻和发簪有任何可乘之机。
小手连着细长的手指,刚好契合他的耳根和后颈,指间卡在了他耳垂的位置。
裴彦苏的喉结,不自觉滚动了一下。
而萧月音却丝毫没有察觉。
因为她只顾着欣赏。
从这个角度看,陆子苏的这张脸,更加无懈可击。
他的睫毛浓密又纤长,沿着他狭长的眸子旺盛生长,若只是晃眼一瞥,会加深他眼神的凌厉和冷倨。
他其实有着双眼皮,但那凹陷的褶皱被隐匿了起来,只在眼尾与睫毛相连的地方,才浅浅露出了一些端倪。
他的眼睛清亮干净,甚至看不见一点红血丝。
是一双她从没见过的、漂亮而有攻击性的眼睛。
在萧月音的印象里,人的眼睛,分为许多种。
萧俊长了一双杏核眼,年轻时看着端正俊朗,现在因为上了年纪,眼尾耷拉,瞳孔变小,露出的眼白也越来越多,便愈发奸邪乖戾,不太好惹。
冉氏则有一双丹凤眼,眼尾上扬,风情万种,即使她已经生育了两男一女,这些年来操持家务也费尽了心力,那双凤眼如今看着,也依旧能勾人于无形。
冉氏生的两个弟弟,双眼都差不多,单眼皮,上眼睑肉多,两人也不过才十几岁的年纪,那上眼睑就已经把眼珠压到只剩下一条浅缝,丝毫没有遗传到父母萧俊和冉氏的风貌。
祖母乔氏的双眼,虽与萧俊的类似,又有年轻时守寡、一人带大独子的艰辛留下的许多痕迹,但乔氏看向萧月音时总是笑着的,杏眼成了两弯新月,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只剩乌溜溜的眼珠,写满了对她的疼爱。
至于萧月音自己的,鹿眼浑圆,清晰透亮;瞳孔的颜色,却因为铜镜返照模糊不辨,反而看不真切。
她只知自己瞳色和发色都很浅,因为这个,两个弟弟从小便嘲笑她,说她早产。
“还没有看够?”陆子苏的声音突然入耳,打断了她沉浸的回忆,他眸光一跳,音色严厉,对她似乎十分不满。
萧月音伸出右手,去够了那瓶刚刚放下的药水。
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微动,撑开了陆子苏左边的上下眼皮。
触感很微妙。
他的睫毛又粗又硬,扎在她粉嫩的指间,有些痒。
眼皮被撑开之后,墨黑色浓重的瞳孔,与眼白的对比更加强烈,脆弱却危险。
而药瓶已经被她拿到了他左眼的上方,只一个错愕,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此药金贵,撒出来一滴,便是千金。”陆子苏适时地提醒。
“哦。”这样,萧月音反而不紧张了。
张口闭口就是钱,无利不起早的商人本色,只知道斤斤计较。
她屏住呼吸,从手掌控到指间,轻轻一抖,将那药水稳稳滴进了他的眼中。
也不知是否有错觉,就在那药入眼的瞬间,她似乎觉得,他原本像墨一样浓黑的瞳孔,陡然变浅了一点。
但她不敢多想,良好的状态转瞬即逝,她迅速重复了刚刚的动作,左右手互换,将那药又滴入了陆子苏的右眼之中。
但这样,她又分不清他瞳孔的颜色,是否真的是变浅了。
停顿的时间里,他轻轻嗯了一声,从她身上麻利起身,又转头看她。
那张薄唇轻启,每一个字她都听得真切:
“好孩子,真乖。”
沈州最早其实是汉地,后来曾先后被漠北和渤海各自占领数年,这里生活的汉人不少,这名郎中便是其中之一。
这郎中被请到这里,自然知晓宅院真正说得上话的人是谁,见问话的妇女身旁立着的妙龄女子生得袅娜仙姿落落大方,想必“公主”这个身份定是没错,便如实答道:
“阏氏请小的来,并非是为阏氏,而是这院中所住的一位年青沙弥。”
“沙弥……他如何了?”韩嬷嬷又主动问道。
“他被人残忍殴打……”郎中深深叹气。
静泓被殴打?
萧月音又惊又忧。
被谁殴打,裴彦苏吗?
94.
只短暂失神了一瞬,萧月音又迅速恢复,继续听那郎中讲来。
萧月音与静泓自幼相识,韩嬷嬷也算是看着静泓长大的,听到他这般惨状,自然满脸都是担忧。
“这位先生,你既然说那受伤的沙弥性命可保,那请问,他身上的伤,何时能够痊愈?”韩嬷嬷追问。
“小的医术不精,小的也不知道……”那郎中又摇了摇头,“其实,别说痊愈,那沙弥现在还昏迷不醒,小的连他何时醒来都不能把握,说不定一直都醒不了,小的现在也只能用参汤吊着他的命,旁的,小的也做不了什么……”
听到邻座的发言,灰鹰直觉不妙,竖起了耳朵。
他对面原本在闭目养神的裴彦苏,也突然睁开了狭长的双目。
冷光寒澈,灰鹰纵是见惯了,却仍是不由得一激灵。
片刻之间,邻座上的两人不知这边变动,继续刚刚的对话。
“老哥刚刚说的,这是为何?”
“这几个骗子都是一伙的,时常在这附近活动,专门挑那俊俏小哥一样的人下手。”那年老商旅又是一身叹息,摇了摇头,才接着说道:
“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单独雇车走很贵。那几个骗子分工明确,有人先装作想要一起拼车,另一个人上来说车刚拼满,被骗的人以为拼车的机会难得,本来还在犹豫的,就这样稀里糊涂上去了,还以为自己捡了个大便宜,结果从头到尾,都是骗局。”
话一说完,却见灰鹰已经立于那邻座桌前,一身深青色劲装,高大挺拔,日头斜照的阴影将邻座上的两人完全笼住。
“敢问两位,刚才谈论的骗子团伙,拉了人,可是往哪里去了?”
年青的商旅虽然从小迎来送往,见识广博,但灰鹰这样身形的青年,还是很少见。
何况他身后那位面色冷肃、衣着不凡的年青男人,一看也是不好惹的。
“雍……雍州方向,”那年青商旅咽了下口中的唾沫,“我刚刚听到了的,他们才出发不多久。”
灰鹰点了点头,正要言谢,却又听到对面说起:
“不过,那帮骗子一向会把人先拐到偏僻的角落作案,路上如果分了叉的话,要找到人,便没那么容易了。”
***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
不仅摇晃得太厉害,身上也莫名其妙越来越热。
实在是受不了了,萧月音突然睁开了眼,微微一动,却发现那与她挨着坐的大汉,肥臂弯曲,已不知不觉将她半抱在了怀里。
怪不得这么热呢,又热又臭。
这是个大汉,是外男啊。
就连萧俊,她从小和他也不亲,更不用说那两个只会欺负她的弟弟,她根本不可能和男子有如此亲密的接触。
稍稍抬起眼皮,对面那两个原本看起来慈眉善目的男人,也都在看着她。
眼神让她不舒服,加上身边的大汉,就是三倍的不舒服。
“这,这位大哥,”说了第一个字,她才压低了嗓音,“这车厢里本来就闷,拘束得很,你靠我太近,我觉得好热好热,能不能稍微,拿开一点?”
还有你们两个,能不能别再看我了?
可是那大汉就像听不懂人话一样,她都那样说了,却还是收拢了那条又肥又粗的胳膊:
“拼车挤,本来就是这样,你也别太不识好歹,本来我们三个人坐车刚好,是你非要挤上来的。”
最后几个字,像是要把她吃了一般。
萧月音不敢再看对面两人,也不指望他们能为她说话,稍稍往前一点,轻咳一声:
“你看我这一身的臭汗……”
话音未落,她头顶却一阵酥麻——
自己裹胸的那块布,突然松开了!
从昨晚收拾东西跑出来,一路辗转到现在,她根本没有机会整理那玩意。原本以为她手巧,裹得牢不可破,却屋漏偏逢连夜雨,在这个危险紧张的关头,突然松开了!
再傻她也知道,面对几个陌生男人,如果暴露了女儿身,恐怕下场只会凄惨无比。
萧月音赶紧将怀里的包袱抱得死紧,躬下./身子,努力装成无事发生,镇定自若。
那大汉似乎并没有发觉她的异常,反而爽朗一笑,将那肥臂收了回去:“大家都是男人,什么臭汗不臭汗的,出门在外谁还臭讲究,我们都闻惯了——”
“他./妈了个巴子,你他./妈的会不会驾车?”
伴随着这声萧月音从没听过的怒骂,整辆马车急停,车厢内四个人猛地向前扑倒,差一点就要挤作一团。
幸好她在最外,死死抱住包袱的好处,就是看到三个人骂骂咧咧从座位下抽出长刀来的时候,没有被吓得哭出来。
长刀寒光四射,差点晃瞎了她的眼睛。
当然,图穷匕见,她像小鸡仔一样,被那个大汉拎下了车。
马车是被人截停的,而从对面那马车上下来的,却是那个早上将她送出城的“好心人”,来自潞州的公子。
她还不知道他叫什么,潞州公子吧。
萧月音心跳如雷,脑子里刚刚被撞出的一团浆糊,更是把她的思路彻底堵死。
只有死死抱着包袱,弯着腰,防止自己再出差错。
裴彦苏悠然下车后,果不其然看见了被四个悍匪包围的萧月音。
追人其实不难。
骗子团伙四人,会有一人扮作马车车夫,另外三人扮作拼车的,再加上萧月音,那破旧的马车自然跑不快。但赶车的人肯定想快点到达偏僻无人的位置,因而必然会比平常的车夫更加卖力赶马。
仅凭这一点,加上灰鹰超凡的车技,他们很快便追上了。灰鹰只须装作马受了惊的样子,朝着那辆马车冲过去,而那马夫也并非泛泛之辈,作势躲开,但到底技不如人。
“各位,实在抱歉,我的马突然受惊失控,冲撞到了各位。”
话虽谦恭,裴彦苏却只负手而立,态度很是倨傲。
几个悍匪互相对视一眼,谁都没有动作,似乎拿不定主意。
这辆马车豪华异常,前面驾车的和说话的公子,俱是衣着不凡,英武赫赫,身上肯定不少值钱的东西。
是直接开抢,还是再试探试探?
可谁知他们还在犹豫,那被他们骗过来、刚刚拎下车的待宰羔羊,却突然大声说了一句:
“说抱歉就可以了吗?刚刚停车那一下,马车都要翻过来了,我差点把舌头咬断呢!”
之所以如此大胆,是因为萧月音悄悄抬眸,与那潞州公子对视了一眼。
四目相对,她突然觉得,他没有先前那样看她那么冷了。
两边都令她害怕,比较起来,至少潞州公子不会拿那明晃晃的刀来吓她。
他那眼神的意思,不就是让她主动站出来吗?
为了强调自己的怒意,萧月音还刻意挺了挺胸,然后又突然想起,自己那不争气的裹胸布已经垮到了腰间,便只能悻悻缩了回去。
这一下,几个悍匪也用眼神交流好了,同样放大了声量,对裴彦苏说道:
“对,道歉就要拿出点实际行动来。”
裴彦苏给灰鹰递了个眼神,灰鹰便掏出一张银票,脚下却未动,没有交过去的意思。
“我赔给各位的,完全可以买下一辆比这好上十倍的双驾马车。”
大汉按捺不住,想要自行上前,先接过银票再说。
“但这张银票不止用来赔了马车,”只走了一步,又听裴彦苏说道,“我有多余的条件,要你们手下这个人。”
目光似乎落在了身后的萧月音身上。
那开始将萧月音骗上车的悍匪,立刻将她往后拉了拉。
盯上她将她骗走,不就是为了劫财又劫色。现在却突然冒出来一个出手阔绰的贵公子,他们虽不知其底细,却也绝对不想轻易放过:
“他是我们一路同行的小兄弟,与阁下何干?”
谁知萧月音急了,冲口而出:“我,我不是……”
后背一凉,有人悄悄用匕首抵在了她弓起的后背上,她大吸了一口气,生生将那辩驳咽了回去。
“看上去,几位好汉似乎还有所不知。”那潞州公子却丝毫没有理会她,而是冷冷开口:
“你们口中的这位‘小兄弟’,其实是我家私自逃出的小厮。他拐走了我夫人刚为我生下的孩儿,我全家心急如焚。我亲自他抓回去,一是为了找回我孩儿的下落,二是要将他移送官府处置。”
萧月音瞪大了双眼,动也不敢动。
明明她才是被拐的那个,怎么到了他的口中,变成拐人的那个了?
“各位好汉一看便是良家,与这拐卖婴孩的人渣一并同行,想必不是你们所愿,而是被他花言巧语诓骗。不过,”潞州公子顿了顿,眉头突然皱起:
“我的孩儿生来就带热毒,极容易传染给旁人。这拐子抱走我孩儿,势必要接触一段时间,恐怕也早就染上了热毒。”
“现在你们看不出来,他被衣襟遮掩的部分,已经生了不少烂疮,你们可能,早已被他传染上了。”
公主嘴角还挂着淋漓的血,人却根本没醒,又直直倒了回去。
裴溯差一点就要从椅子上软到地上去。
不过现在不是慌乱的时候,等她强忍心中的悲痛将理智回笼,便立刻吩咐:
“赶紧再去请郎中来看看,然后准备纸笔,我要给王子写家书,让他务必赶回来。”
95.
这边,与渤海国的战局可谓一波三折。
战争最开始的时候,渤海国的小将张翼青抢占先机,设下十分诡异之诱局,摩鲁尔心里也藏着私心和算计,为了抢在“临阵脱逃”的裴彦苏归军之前拿到最重要的首胜,将一贯的老成持重抛诸脑后,罕见地贪功冒进。
霍司斐抱紧双拳,正要再说,却忽然听到几声急促的马蹄,从他身后的山谷中传来。
“探好路的人已经回来了,”裴彦苏眸光一闪,“都尉不必白白牺牲。”
从浴桶里恋恋不舍出来,萧月音想了想,还是穿上了之前的那身衣服。
尽管十分不情愿,但她必须把胸裹好。
陆子苏的那张床,香香软软,诱惑力极强。
已经两日没有沾过床的萧月音,只犹豫了一霎,便脱了鞋,径直躺上去了。
现在躺一会儿,在陆子苏回来之前恢复原貌,应该问题不大吧。
但她又一次在不合时宜的地方睡着了,因为睡前好好沐浴了一番,梦里的她,也出现在了凤藻宫的宽敞浴池之内。
那是她被裴彦苏强要的第二日晚上。
在那之前,裴彦苏折腾了她一整晚,大明宫的晨钟响起,他神清气爽,毫无芥蒂,直直出了宫门。
而那一整天,萧月音都恹恹的,不顾床单上还落了红,只一直蜷在凤榻上,时不时掉下许多粉泪。
做公主、做太后怎么这么难,她九死一生,最后还是落到了禽兽的手中。
可能全大明宫上下,都知道她和裴彦苏的事情了。
叔嫂乱./伦,她是个笑话。
她是裴驰的未亡人,却与裴驰的亲弟裴彦苏犯下了这样羞耻的大错。
躺了一天,好容易振作一点,刚在浴池里洗了洗身上的点点红痕,裴彦苏又回来了。
凤藻宫是太后的寝宫!
裴彦苏怎么能如此不顾廉耻,把这里当成了他自己的周王府一样,出入自由?
此时的萧月音一丝不挂,纵然浴水里被灌入了许多牛乳和花瓣,可就水面上看去,她白皙而凹凸有致的身形,依旧十分明晰。
裴彦苏面色如常,一身紫檀色蟒袍,连腰间玉带的暗纹,都精致华贵,尊靡无比。
他每朝她走一步,她便往后退一步。
但,浴池再大,始终空间有限。
好不容易平静下的泪水,就在这一进一退里,盈了她满眼。
浅瞳蒙上薄雾,每一次眨眼,都写满了害怕。
直到她退无可退,卡在浴池的角落,萧月音只好背过身去。
逃避可耻,但有用。
有水珠沿着微微凹陷的脊柱滑落,她听见了池水响动的声音。
是裴彦苏的大掌入了水,接住了她即将入池的微汗。
下一刻,萧月音惊醒过来。
自己还睡在陆子苏的床上,满头大汗,气息纷乱。
她拍拍不断起伏的胸脯,瞪着朦胧的眼,看向房里。
可以望见街市的阳台上,陆子苏侧着,长身玉立,月光斜照,他笔挺的鼻梁更加丰劲有力。
听到她这边的动作,陆子苏侧身过来,目光落在她仓皇的身子上。
他高大的身形轮廓泛着光泽,俊朗的面部和笔直的脖颈,因为背光,一片模糊。
和她梦里的裴彦苏,身形一模一样。
萧月音打了个哆嗦,不由曲了膝盖,往后退了一点。
后面却是冰凉的墙壁。
再也退无可退。
“你,你不要过来……”她蒙住双眼,以为看不见,便不会发生,“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每一个字都在颤抖。
而陆子苏并不说话,只移开灯罩,掏出火折子,将他面前那张檀木小几上的烛火点亮。
萧月音从指缝里悄悄探出视线。
陆子苏冷峻的面庞,已经染上了温暖的光晕。
他不是裴彦苏。
说来也怪,梦见裴彦苏好几次,她却从未看清过他的脸。
昨日在府上,那近在咫尺的机会,也被她碰巧错过了。
不过,不知道算是好事,她一心摆脱前世的结局,知道裴彦苏的长相,对她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好处。
反正裴彦苏和陆子苏,根本就是两个人。
要是面前是裴彦苏那个禽兽,即使她刚刚睡死过去,恐怕也早就被剥光了……
“对,对不起……”明白自己失态的萧月音,一面连连道歉,一面连滚带爬,从陆子苏的床上下来。
“我实在太累,想歇一歇,但一沾枕头,就,就睡着了。”
“陆公子你放心,这张床,我帮你试过了,真的舒服!”
自己的谎话拙劣,她垂着头,不敢接他那凌厉的目光。
“未经允许,睡主子的床,这也是你那萧府大小姐教你的?”
陆子苏只冷冷看着她慌乱的动作,墨黑的眸子边缘,斑驳着房中唯一的光源。
他为什么总爱拿“萧月音”说事啊?
可是她在今天之前,根本不认识他啊。
难道因为陆子苏今天和萧府做了生意,也道听途说了关于她的流言,对“萧月音”印象奇差,甚至讨厌?
那她更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了。
“没有没有,”她的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萧小姐大方得体,知书达理,怎么会教我这些?都是我自作主张,自作主张!”
“你刚刚说,不能让我得逞?”陆子苏剑眉微蹙。
“啊……”萧月音轻掩朱唇,这才想起自己将陆子苏错认成裴彦苏一事,“是我看错了,胡言乱语,陆公子你海量汪涵,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卫郊,”他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在极力忍耐,“你身上的香露气味太重,这是我说你的第二次。”
“我不想再有第三次。”
心烦意乱,心浮气躁。
裴彦苏右手拇指,胡乱摩挲腰间佩环的刻痕。
一定是她明知故犯。
他不该稍稍让步,给她近身的特权的。
“陆公子,可是我仔细闻过了,我身上,明明没有气味啊。”得了便宜还卖乖,分明砌词狡辩。
就像前世里她没了他连小命都不保,他只不过要她换个姿势回报他,她就扭手扭脚,满口都是拒绝。
日后娶了她回家,他一定要仔仔细细检查,她身上到底是什么香露的气味,以后决不允许她再用了。
“去叫冷水来,我要沐浴,”裴彦苏不想再听她胡言乱语辩驳,越听越火大,“马车的包袱里有我的寝衣,一并拿上来。”
他需要泡个冷水澡,压压火。
眼见着萧月音逃也似地离开,裴彦苏又补了一句:
“顺便把这卧具里里外外都换了,我不习惯睡脏的。”
***
萧月音转身就跑,匆匆下楼。
陆子苏说她脏是什么意思,她明明洗过澡了!
不过转念一想,她没换衣服,这一身,今天还钻过他早上坐的那辆马车的座椅,脏也是正常的。
快到一楼柜台,迎面碰见了灰鹰,似乎正准备上楼。
“灰鹰老哥,”看久了,她觉得灰鹰可比陆子苏和善多了,至少看见她,脸上还带着笑意,“遇到你正好,我有事想要请教你。”
“卫……卫小哥,”灰鹰轻咳一声,“不要这么客气,叫我‘灰鹰’就好了。”
他可不敢让未来的周王妃对他如此客气。
她应该刚刚洗过澡,身上气息清冽,干净纯粹,一双鹿眼水汪汪的,瞳孔颜色虽浅,却也写满了旺盛的求知欲。
白天的时候,因为女扮男装的关系,她往面上不知涂了什么,整张脸有些发黄。眼下洗过澡,她大约是忘了,面颊白里透粉,像一朵待开的娇花。
灰鹰下意识侧了侧身子,垂下眼帘,再也不敢正视面前少女的脸。
“灰鹰,”萧月音浅浅一笑,“既然这样,那你也别叫我‘卫小哥’了,太生分,叫我‘卫郊’。”
她忽然有些恍惚。
周围往来的嘈嘈切切骤停,她只能听见她自己的声音。
卫郊……卫娇……
从前她珍而重之的名字,现在终于可以,正大光明被人叫了。
“好,卫郊,”灰鹰抿了抿唇角,“有什么事问我,直说就好了。”
“呃嗯,”灰鹰似乎刻意回避了她的眼神,她便只能盯着他群青色劲装上,那精致的暗纹:
“你家公子,到底是个什么脾性?”
尽管与陆子苏算是相处了一天,可她对他,还是有些捉摸不透。
“怎么了卫郊,我家公子可是说了什么?”
看萧月音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家主子可能真的得罪她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殿下。
“倒也没有,是我自己做错了事,”萧月音声音小小,“穿着身脏衣服,在你家公子床上睡着了。”
“这样啊,”灰鹰轻轻倒吸一口凉气,“他有洁癖,这一点确实麻烦。但,我跟随他十余年,他平日里为人冷淡疏离,很少给人好脸色,今日为了你热心,也是难得。”
替裴彦苏把好话说完,灰鹰似乎还不放心,又补了一句:
“不过,他身上有个隐秘的地方,你可要小心了,千万别碰到。”
说话间,马儿已然靠近,一位着素劲装的汉人翻身下马,对裴彦苏微微施礼:
“冀北,别来无恙。”
着戎装的裴彦苏对裴彦荀同样回以拱手礼:
“这一次辛苦表兄了。”
96.
在大嵩义所统治的渤海国中能人辈出,张翼青却是所有武将里,最为特别的一个。
不仅仅是因为他年青、才刚过十五岁。
都说“年轻气盛”、“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些词句用在张翼青身上,却完全格格不入。
与他有过交手、说过话的人,如果没有见到他那张尚算稚嫩的脸庞,恐怕会以为自己的对手,是个年过不惑的阴鸷须眉。
少年郎眉眼还未完全长开,年纪青青声名鹊起,只把杀人当做自己唯一的乐趣。
眼看着谎言又要被戳破,说萧月音一点都不紧张,必然是假的。
她真的很害怕。
她很想把他当成大好人……可是好人,不应该连笑起来,都让她觉得遍体生寒吧?
这男子若是发现她在撒谎,临时变卦,把她直接送回萧府,可要怎么办?
汗水从她额间悄然滴下,落在了被她揉得皱巴巴的裤腿上。
小嘴张了张,蹩脚的谎话已经到了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
她一向是不擅言辞的。
说多错多,若是她不回答,又会如何?
想到这,萧月音又悄悄抬眼,看了看面前的陌生男子。
他已经收了笑容,目光也没有在她这里,而是平视前方。
从下往上的仰视,总能多生一些压迫感,尽管这么看,他的睫毛在眼下落了阴影,但她总觉得,他是知道了些什么。
明明刚刚还在逼问。
像早预料到她无法自圆其说,等待着她自动自发,揭穿她拙劣的谎言。
“我……到了长安有一些时日了,所以口音也跟着变了不少,这……很难理解吗?”
萧月音为自己的急智庆幸,不再攥着裤脚,而是长长舒了口气。
“理解倒是不难,”男子回答很快,让她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只是你这长安口音太重,不说,我以为你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
她又攥紧了裤脚。
他的语气,听不出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认真表达。
总之,刚刚因为他能大方送她出城的庆幸和豁达,不仅迅速烟消云散,现在还多生了局促和窒息之感。
长安怎么这么大?
他们怎么还没出城?
萧月音不敢再开口,摇晃的马车里,她生生屏住了呼吸。
身上的衣服本就是府上小厮的细布,那裤脚被她攥着,快要生生戳出一个洞来。
车厢空间狭小,她双腿蜷缩着,尽量不让自己挡住他,但这样的努力没有用——
肉挤肉,那双被她不小心摸过的、结实无比的小腿,只能被迫压在她之上。
还好他一动不动。
否则,她会立刻想起梦里的那个人,似乎也有一双这样的腿。
被这样的腿锁住,恐怕就算使了吃奶的力气,也是逃不掉——
就在萧月音因为紧张,而开始不由自主胡思乱想的时候,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殿——”
“下车。”男子抢白,自己却没有要动弹的意思。
萧月音却顾不得其他,从软座之下迅速拽过包袱,双腿绕过他的,急急忙忙,便跳下了车。
为了防止被他再逮回去,她连半个谢字都没说,用生平最大的速度,一溜烟,往出城方向跑了去。
而车上的裴彦苏一动不动,只有依旧置于双膝之上的颀长手指,微微回收。
小腿上还残留了一点温度。
“殿下?”马夫哪敢计较周王殿下的抢白,车帘内迟迟没有动静,他忍了又忍,才小声试探。
“去萧大人府上。”裴彦苏这才淡淡吩咐。
折返的马车比先前更快,即将到达萧府门口时,裴彦苏掀开侧帘,却看见正要匆匆出府的萧俊。
萧俊今日一大早,便接待了从宫里来的传旨太监。圣上裴驰亲赐恩婚,让他那便宜女儿萧月音,嫁给周王裴彦苏做正妃。
这样天大的好事,萧俊喜不自胜,自然是求之不得。
可坏就坏在,那太监入府来的一刻钟之前,刚刚有萧月音处的婆子来报,说大小姐卷走了所有财帛,已经在昨晚失踪了。
这下,好事就立刻变成了坏事。
天子赐婚,未来的周王妃却不见了,这不是把“抗旨不从”四个大字,明晃晃地写在他萧俊脸上吗?
萧月音可是身负“天生凤命”谶语之人。
萧俊可不想平白无故遭难,在第三波派出去找人的奴仆们回来之后,萧俊终于坐不住了。
为今之计,只能进宫面圣,先借口萧月音突然生了急病,病情严峻,拖延一些成婚的时日再说。
刚一出府,却恰好看见昨日登门的“当事人”——周王裴彦苏,从一辆看起来十分破旧的马车上下来,似乎也是正要找他。
裴彦苏昨日曾开口说要见长女,萧俊虽然觉得不妥,却碍于裴彦苏的权势,实在拒绝不了。
哪知萧月音在关键时刻也不给他面子,他都吩咐人去找她过来见客了,却生生让裴彦苏在萧府的正堂里,等了整整一刻钟。
萧俊对裴彦苏拂袖离开时的神色记忆犹新,心想自己明明没做错什么,就这样得罪了这个年青的藩王。
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圣上赐婚,萧月音却彻底失了踪。
人还没找回来,倒是裴彦苏再次主动上了门。
萧俊已经无暇细思堂堂周王为何会乘坐那样的马车,他捧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只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萧大人,”裴彦苏的面色,倒是似乎比昨日要好了一些,也不知是不是萧俊实在慌乱,竟生了错觉,“萧大人的面色似乎不太妙,可是出了什么事?”
萧俊拢了拢衣袖,努力忽略掉额上沁出的汗水。
“殿下……”
他还在犹豫,不知该不该先向裴彦苏告知实情。
“本王失言了,”裴彦苏却抢先一步,面色里竟然还带了一丝极为罕见的谦逊,“要不了多久,本王就该唤萧大人一声,岳丈大人。”
这一次,萧俊终于忍不住,掏出袖中的巾帕,反复沾了额头的汗水。
“殿下身份尊贵,微臣……微臣实在不敢造次。”
裴彦苏负手,只瞧着面前萧俊的狼狈,微微躬身,将自己凑得近了一些:
“既然本王与萧大人不久后便是一家人,萧大人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妨直说?本王虽然不常来长安,但陛下眼里,到底还是有本王这个幼弟的,否则,也不会那么轻易,便答应了本王的请婚。”
裴彦苏身材高大挺拔,纵使是自诩长安中难得丰神俊逸的萧俊,在他的面前,也要感叹一句自愧不如。
昨日是自己小瞧他了,萧俊再一次追悔莫及。
裴彦苏的话听起来谦逊,实则包含了许多的威胁之意。
萧俊本就理亏,裴彦苏这样一说,原本混乱的思绪,更加理不清,他忍不住抬身,向面前意气风发的天子亲弟跪了下去:
“微臣死罪!请周王殿下恕罪!”
“大人,这又是为何?”裴彦苏语带不解,却丝毫没有让萧俊起身的意思。
“是微臣管教不严,小女萧月音实在顽劣……今日,陛下赐婚之前,她便已经卷了财帛,偷偷跑掉了!”
“哦?”似是惊讶,又似是疑惑。
“小女生母早逝,从小便养在深闺,微臣自忖对她仁至义尽……也许是她平日里实在无聊,看多了不知从哪里淘来的话本子,不甘于嫁为人妇草草一生,才想着卷了财帛,到外面去闯闯。这孩子从三岁起便失了生母,微臣这个做父亲的,一心忙着为朝廷效命,体贴她生活起居之事自然交由拙荆冉氏。可能是冉氏这个后母做得不够本分,竟然连她何时生了这样忤逆的心思都不知,放任至今,她才闯出了今日这般大祸来!”
言语之间,尽是在推卸责任。
即使已知晓背后的部分缘由,裴彦苏也十分不悦。
“本王愚笨,听起来,似乎令爱的携款失踪,与萧大人这个亲生父亲,并没有什么关系?”裴彦苏便顺着萧俊的话语。
“这……”萧俊倒是不接茬,顿了顿:
“事已至此,追究过错不是当务之急。微臣今早发现小女失踪,已第一时间派出了几波家中奴仆去找,却依然没有小女的踪迹。这等欺天大事,微臣实在不敢隐瞒,只能入宫面圣,望陛下——”
“不必这么麻烦了,”裴彦苏大手一挥,懒得听萧俊继续狡辩,“凑巧,本王已经知晓了令爱的行踪。”
萧俊听到此言,头顶犹如炸响一道惊雷,差点掉了下巴。
裴彦苏早已知晓萧月音的动向?
萧月音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裴彦苏一个久居潞州的藩王,是怎么知道她的?
还要突然上门求娶,二话不说就要见面。
难道这两个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暗通款曲了?
自己这个平时闷声不出的便宜女儿,居然这么有手段,能勾到裴彦苏……而她那卷款私逃,也是裴彦苏在背后安排?
然后裴彦苏再装模作样上门,仅仅是想看他出丑吗?
难道他们知道了些什么,比如卫远岚的死?
萧俊的汗又一次滚落下来,他忍不住擦了又擦。
“令爱眼下很好,也确实如萧大人所言,想在成为周王妃之前,多在外面看看。”
裴彦苏面带微笑,狭长的眸子却是极冷的:
“至于陛下那边,本王也会替她说话,不需要萧大人你费心入宫;时机成熟,本王自然会将她带回来。”
“可,可微臣毕竟是她亲父……”萧俊心口堵了一块巨石,脑海不断闪现各种可能,但却抓不住思绪的由头。
“微臣,微臣有权,知晓小女的行踪吧?”想了想,萧俊还是试探一般问道。
“陛下既已赐婚,萧氏女便是本王未婚妻,”裴彦苏却是干脆否决,“本王不想让旁人知晓,萧大人虽是她亲父,也无权过问。”
谈话到底不欢而散。
离开萧俊,裴彦苏又唤来了昨日陪他一并上萧府的手下,名叫飞鹏的。
只说让飞鹏入宫,代裴彦苏将手书面呈裴驰。
信上说,裴彦苏在宫外偶遇了倾慕已久的未来周王妃,周王妃生性害羞腼腆,既然他一心求娶,自然不能委屈,想让未来的周王妃在婚前对他也同样心仪,便决定陪她游山玩水一番。请皇兄发布上谕,将这桩和和美美的婚事,传令天下。
撒起谎来,面不改色,一气呵成。
裴彦苏是准备去找萧月音不假,但不过是不想她被旁人欺负了去。
未来的周王妃,必须在他的身边,必须干净清白。
想必裴驰接到信也不会起疑,他这出“爱大过天”,实在演得逼真。
***
出了长安城后,萧月音已经走了不短的路,实在是太累了。
从小到大,她都没有出过长安城,也不知相距千里的幽州,究竟是有多远。
冉氏所生的两个异母弟弟,一直说她是早产儿。
因为萧月音的父母,萧俊和卫远岚成婚不过七个多月,她便出生了。
是早产儿,所以她才生了浅发浅瞳,一身肤白赛雪,反应比他们迟钝,身子也比妹妹们娇弱不少。
现在想来,她既不是萧俊之女,更是足月出生,这“早产儿”的谣言,恐怕也是冉氏教他们讲的,只用来羞辱她。
但身子娇弱,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就靠着这一双腿,一路走到幽州去,即使萧俊不来抓她回去,她也要在半路出事。
这一次出门,她带了卫远岚留给她的全部现银,还有一些祖母乔氏在生前悄悄塞给她的珠宝首饰,也不知能值多少,够不够她一路到幽州去。
出门怎么就这么难呢?
又走了好一会儿,眼前终于出现了一个茶寮,萧月音难得休息,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商旅和行人,便起了搭车的心思。
但……她虽无经验,直觉却想来,似乎有些问题。
就在犹豫的片刻,身旁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另一个粗布短褐的中年男子,见她神色迟疑,张口便是自来熟:“这位小哥,看你一路风尘仆仆,可是要去哪里?”
萧月音见那人容貌平平,不辨好坏,还是保有一份戒心,哑着嗓子反问:“你……又是要去哪里?”
“雍州,”对方回答干脆,“据此也不过百里路程。”
雍州倒是近,也是前往幽州的必经之路,萧月音不疑有他,略略点了点头。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个人雇车的话太贵了,咱们这些口袋里没几个铜板的,根本搞不起。”那人叹了口气,又指着不远处几个围在一起的马车,和正在四下里张望的车夫们,说起话来十分熟稔:“不如……我去问问,要是多几个人,咱们拼车,大家都少出点钱。”
拼车,听起来是个好主意。
可萧月音毕竟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拼车全是陌生人,到底有些拿不准。
只见那人走了过去,似乎在讨价还价,又频频点头,说了好一会儿后,又向她走了过来。
“小哥,”正在那人马上要和她再次说上话的时候,后面又上来了一个人,叫住了他,“我们这边去雍州,已经拼好了一个车,刚好差你一人,上来的话,立刻就能走。”
刚刚那人果然停下了脚步,皱着眉头回头看了一眼,又特意转头回来,目光落在了萧月音脸上。
萧月音呆了一下,还没及说话,那人已经做了决定,转身和后面追上来的人一并走了。
不行,若这样放他们几个拼车走了,留她一个人,要怎么想办法早点到雍州?
背上包袱,萧月音快步跟上了他们的步伐,急急说道:“我也去雍州,不如也加我一个?”
她身材娇小,一边走一边说,喘了好几口大气。
而那后来的人虽然停下了脚步,却也面露难色:“马车很小,三个人坐刚好,加你嘛……恐怕不太行,我需要去征求他们的意见。”
说完,还上下打量了萧月音一眼。
萧月音捂住朱唇,热气吐在小手上,多出了一丝虚汗。
只见那人又走到刚刚马车围着的地方,又过了片刻,才回来,说他们十分勉强,还是带着她一并同乘去雍州。
等到萧月音上了车,她才发现那马车确实是很小很挤。三个大男人,加她一个体格娇小的弱女子,一路去到雍州的大半日,勉强也能挨过。
但她包袱里还带着银钱和祖母留给她的珠宝首饰,可千万不能露出任何端倪。
车上的人倒也照顾她,说她看着就像第一次出远门,到了雍州地方再付钱,一路不用担心。
马车上是对坐的两排,因为体格问题,萧月音只能和另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挤在一处。
与陌生人同乘,她原本是打算一路紧绷心弦的。可奈何马车一路行进,从长安出来的疲惫席卷全身,她最终还是支持不住,紧紧抱着怀里的包袱,睡着了。
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吧。
***
飞鹏走后,裴彦苏唤来了另一个手下,名叫灰鹰。
昨日跟随裴彦苏上萧府的飞鹏,已经被裴彦苏打发入了宫,灰鹰先前没有露过面,裴彦苏淡淡吩咐,重新备了车。
灰鹰正要领命离开,又听见自己主人补充了一句:
“记住,从此之后,在外只能称呼本王为公子,绝不可暴露本王身份。”
“否则,你知道自己是什么下场。”
灰鹰愣了一下,赶忙应下。
他跟了裴彦苏十余年,一向最清楚自己这个主子的行事做派。
诚然,因为身份特殊,裴彦苏绝少在外表露;但这一次,灰鹰却觉得,裴彦苏和从前不一样了。
作为周王殿下最得力最出色的手下,灰鹰自然不会质疑主人的任何决定和命令,很快备好了马车,他便做了车夫,马不停蹄带着裴彦苏出城,往幽州方向去。
路过第一个茶寮,歇息片刻。
“唉,可惜了,那位俊俏的小哥一看就是第一次出远门,这么容易,就上了骗子的当了。”
茶寮邻座,一个满面皱纹的商旅,突然叹了口气。
“劫财劫色,恐怕逃不掉咯。”
——“冀北,冀北醒醒!”裴彦苏的耳边却传来裴彦荀的声音。
“怎么回事?”梦境被打断,裴彦苏一身.火无处施泄,连带着对表兄,也多了许多不耐烦。
“霍司斐说有要事找你,一直在这帐子门口,赶也赶不走。”裴彦荀自然知道自己这表弟的脾气,未免引火上身,赶忙把自己摘出去,“天还没黑,我想以他的作风,极有可能在外面站到明早,不如把你叫醒,将这事了了。”
裴彦荀和裴彦苏住在同一个帐子里,自然想大家都好过一些。
“罢了,”裴彦苏一面说着,一面不动声色地用衣襟掩盖住自己溽得一塌糊涂的裈根,“让他进来吧。”
97.
匆匆入内的霍司斐自然不会知晓眼前的王子方才做了什么,他活了四十年,至今单身一人,对女人这种麻烦的生灵提不起任何兴趣,也根本不想有什么后代。
建功立业、上阵杀敌就是他的全部乐趣。
“末将此来,是为了向王子道歉的。”霍司斐站定,开门见山。
裴彦苏在中衣之外又披了一件单衣,于行军床上正襟危坐,听到霍司斐没头没尾的话,只提了提眼角。
“都尉这是何意?”在他身旁的裴彦荀却好奇。关于高王后,确实是萧月音暗自揣测的。高王后是个不折不扣的蛇蝎美人,而击溃大嵩义这样刚愎自用之人,就要用他从前最不屑的东西。
“渤海国为朕一人之天下,怎么可能会有妖姬祸国乱政!”虽然大嵩义嘴上如是说来,可他气急败坏的模样,出卖了他的恼羞成怒,“萧月桢,别以为你随便几句挑拨,朕就会上你的当!”
与此同时,裴彦苏带来的一众高手也逐渐靠前,步步紧逼,谁都想生擒渤海国王,立下这不世之功。
萧月音忍不住急急看了面前的裴彦苏一眼。
其实她之所以要激怒大嵩义,不过是为了乱他方寸,好多为裴彦苏争取擒获这大嵩义的时间。
然而裴彦苏似乎只想着关心她。秋夜漫漫,对自己的妻子许下过不少诺言的裴彦苏,这一次也同样言出必行。
眼泪被他擦干,没有任何痕迹。
从落地的铜镜前到湢室的浴桶里,从书室的大案再到拔步床内,他们在许多地方留下了交叠的足印,将滴落的汁液踩得乱七八糟,却无暇顾及。
她不愿意讲没有关系,他不逼她讲,反正他会用她被幢到失焦的瞳孔、含在喉咙的婴宁、雪白肌肤上的青红痕迹来偿还,等她受不住哑着嗓子求他,他嘴上哄着她亲着她,但劲力却半点没有松缓,反而愈发深勇。
在最放肆的时候,他拉着她的小手,滑过那仍然挂在她月,要间的火红束匈,来到她平坦的小月,复按住那青色的鼓,起浊浊低沉地问她,这是什么,公主知道吗?
“狗……是狗……”她眼睛都挣不开了,只能抽抽搭搭地回答,再多一个字都没了力气。
然后,他再心满意足地继续占着,就是不放过她。
在冀州的清晨悄然来临的时候,整夜耕耘的男人才终于云销雨霁,拥着早已昏厥的妻子安然入眠。
偏执和疯魔逐渐消散,理智和希望重新归巢。
这一次她不说,或许过两日她便能说了。
他相信会有转机。
之后,萧月音整整昏睡了一日一夜。萧月音听完这一通连珠炮一般的指责怔了许久,柔荑放置在筷箸上,彻底忘了收回。
自己这位二哥的话太多太杂,她一时反应不了,但首先能够确认的,是不能将隋嬷嬷是漠北细作之事和盘托出。
其一是,眼下正是大周与漠北交好的关键时刻,大张旗鼓提起“细作”难免有挑拨之嫌;
其二是,将隋嬷嬷那几名仅余的家人尽数下狱之人是萧月权,其中的细节萧月音不知,却顾虑其中很有可能牵扯出大事,萧月桓虽贵为康王却无实职在身,所谓“富贵闲人”一个,将这些机要之事告诉他们夫妇,对他们并不好。
“二哥你、你说长姐她,已经出嫁了?”想清楚了隋嬷嬷之事后,萧月音便只能先硬生生把话题转换。
毕竟,萧月桢的婚事对她来说也是十分重要的。
“刚刚我说了这么多,还需要再清楚一点吗?”萧月桓对她这样的表现极度不耐烦,反扣手指敲了敲桌面,“桢桢已经出嫁两个多月了,现在她早已成为宋家妇,这难道还有假的吗?”
两个多月,也就是隋嬷嬷诓骗她离开沈州时,萧月桢已经在准备出嫁了。
萧月音心头感慨。
她一时很难用寥寥数语来形容此刻自己的感受。
震惊当然是震惊的,从前她一直怀揣着忐忑,想着也许萧月桢病好,她们姐妹二人正本清源,萧月桢会重新做回裴彦苏的妻子,却不想,萧月桢其实从很早起便失去了这个机会。
震惊之余,她又生出许多感慨。毕竟裴彦苏至今仍被蒙在鼓里,以为她就是他深爱的萧月桢,却不知真正的萧月桢已经另嫁他人。
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终究还是遗憾。
可遗憾虽然遗憾,她现在却也不是当初那个冷心冷情的她了。既然萧月桢已经彻底没了回来的可能,那她这个替嫁的公主,也只会永远将裴彦苏身边的位置占据。
永远做他的妻子,他的王妃。
她愿意,她很愿意,与他经历这几番风雨,她早就把他视作共度一生的人。
而现在,连上天都在帮她,一切都在朝着有利的方向发展。
淡淡的笑意浮上萧月音的眉梢,萧月桓原原本本看在眼里,自然猜到了她心中畅快的原因。
“小妹,你现在这副模样,让我觉得,你是个得志的小人。”萧月桓忍不住言语之中的怒意。
萧月音的杏眸微微长大,她想不到亲兄竟会说这般伤人之语。
她总觉得自己仍在幻境,耳边除了与裴彦苏交错的喘,息和男人时不时几句羞得她无地自容的浪话之外,便是片刻也不停的银铃响动。
叮铃铃,叮铃铃,和他动作的节奏别无二致。
等到耳边的响动终于停歇,她也好不容易勉强恢复了过来时,再一问准备出门去往府衙做事的裴彦苏,才发现距离九月初九,竟然只剩不到一日了。
“是我不好,”见她红润的小脸因为这时辰生了委委屈屈的慌乱,裴彦苏又踱步回来,俯身吻了吻她的鼻尖,主动认错,“前晚,闹你闹得太狠了。”
萧月音并没有被这轻飘飘的认错安慰好,黛眉反而蹙得更紧,她嘟囔着:
“明日便是大典,可是我好像什么也没有准备。”
“公主放心,”一旁的戴嬷嬷闻言连忙补道,“这两日,已经将公主在大典所需的所有物什齐备。”
“那……二哥与二嫂他们,今日什么时辰到冀州?”一颗心刚刚放下来,另一件事又让萧月音紧张起来。
“应当大约是日晡之后,”裴彦苏接了话,“不过今日不凑巧,我在府衙那边的事情颇多,不能陪你去接二哥和二嫂了。不过,我也知道你们兄妹之间感情甚笃,眼下数月未见,若是有我在场,很多话,都不方便说吧?”
萧月桢与萧月桓性情相仿,兄妹两自小就更为亲厚,萧月音此前为了演得更好,时不时会在裴彦苏面前提起这位二兄长。
当然,那些话语的内容多半来自戴嬷嬷的回忆,只言片语,演绎一番也勉强能糊弄过去。
“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此时萧月音两眼放光真诚如白璧无瑕,娇靥上红霞淡淡,杏眼弯弯,“既然是公务繁忙,亲迎兄长这样的琐事,大人自然不必亲自出马。”
就这样,前晚那些混乱的云雨所带来的阴霾便彻底退散下去。两人含笑着又说了一会儿话,裴彦苏便出门忙公务去了。萧月音收拾好自己的心情重新振作,开始沐浴更衣好好梳妆打扮了一番,准备出城迎接自己的二哥萧月桓和二嫂姜若映。
裴彦苏不和她一起去迎接,正好让她有机会单独和萧月桓通气。
好的机会转瞬即逝,大嵩义知晓自己彻底败落,在从窗户逃脱之前,忽然从袖中射出了一支冷箭。
他忙着逃命,顾不得准头,冷箭射歪,只堪堪将裴彦苏手臂上的衣料划破。
可萧月音还来不及如释重负,身上原本环抱她的重量突然下沉,将她压住。
“王子!”众人这才纷纷上前,查看突然晕厥的裴彦苏。
“冀北哥哥!”萧月音的心头猛地抽痛。
像是她自己也要晕过去一般。
想到昨晚之事,霍司斐虽然对裴彦荀这个来历不明的天降之人心存疑虑,但到底是他破了张翼青布下的山谷密道之局,之后奇袭张翼青军营也算能见机行事,于是按下心头的不快,只看裴彦苏:
“是末将粗鄙,以貌取人,以为王子和格也曼王子是同一类人。那日在路上,末将心直口快,希望王子不要把末将的话放在心上。”
宝川寺始建于大周开国时,百年古刹人杰地灵,香火鼎盛,僧侣众多,大隐隐于市。
静泓记事起便无父无母,也不知自己姓甚名谁,幼时在四处流浪、以行乞为生,后来因为饥饿难耐晕倒路边,被云游在外的宝川寺住持救下。
住持慈悲为怀,又见他慧根清灵,便收他做了“静”字辈的最后一个徒弟。
而确如住持所料,静泓也是所有“静”字辈的僧侣中,最有慧根、最通佛法精妙奥义的一个。
遁入空门,灭七情六欲,眷爱苍生万物,渡人渡己。
然越聪慧性灵,越能敏锐捕捉,任愫绪蔓延,狂热滋长。
静泓知晓自己变了许多,是自从随行和亲、自从发现了静真师姐本来的皇女身份以来。
而在这终于要把一切掀开的当口,他也彻底看清、大方承认自己的小人本性。胸中难以克制的嫉妒和占有的欲.望,让他愈发恣睢、愈发放肆地口出恶言:
“节外生枝……好一个‘节外生枝’,我就是那不该生出的枝蔓,对不对,师姐?”
萧月音被他的话怔住。
“其实,爱上王子,有什么不能承认的呢?”静泓见不得她这副总是无辜、总是静婉的样子,语气更加扭曲着,音调也随之提高: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沉入了无边的深渊。
“传令全军,立刻开拔回程!”将信纸捏紧,他咬牙,下了这一仗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命令。
音音你不能死,一定要等我回来。
只能乖乖等我回来!
98.
胜利的大军很快集结完毕,开拔凯旋。
然而此战最核心最重要的主帅、新晋漠北战神赫弥舒王子,却并未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而是早早没了踪影。
裴彦荀策马与大部队同行,心中却是感慨。
仅仅数月之前,他的表弟一朝金榜题名,被弘光帝赐下状元之名那日,也骑着高头大马、一日看尽了邺城之花。
今日他凭着一身过硬的本领在刀光剑影的战场上崭露头角、无人不服,却自己放弃了同样声名赫赫的时候。
韩嬷嬷是萧月音的乳母,初见萧月音时,她还只是襁褓中的婴孩。十七年过去了,她早已对她了如指掌,一见萧月音潸然泪下,便已经猜到了小公主那百转千回的心思。
她自己的那段婚姻虽然失败至极,却也经历过许多少女同样经历之事,有过几次难以自抑的春心萌动的时刻,知晓这是怎样的一番感觉。
其实,在很早之前,甚至早在幽州的时候,不止是王子的情愫,她还发觉、笃定了公主对王子的爱慕和依恋,只是主仆二人偶尔会在私下无人时说起这个,公主总是否定,总是讳莫如深。
大约是公主从前的感情清白得比纸还白,又因着她与王子的姻缘实乃阴差阳错,那一面本该照清内心的明镜,她总是不愿面对。
归咎于幼时的遭遇,萧月音性情清冷,即使是面对弘光帝、太子萧月权这样的血脉至亲,她也很难将自己的真心掏出来,与他们往来相交,也都只停留在表面。
情缘是世间少有的奇妙之事。
夫妻之间,同富贵共患难,公主与王子这对阴差阳错走到一起的夫妻成婚以来一路磋磨,经历了不止一次。
面对王子这样天下间少有的佳婿,公主的心被彻底捂热,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裴彦荀与霍司斐说的话,韩嬷嬷也一字不落听了进去。就在萧月音找出那只已经裂成两半的象骨雕兔时,韩嬷嬷的脑中却突然冒起来一个念头——
这只兔是在萧月音替嫁前裴彦苏专门命人打造、送给萧月桢的定情信物,现在兔子裂了、再也无法复原,萧月桢也根本不可能再换回来,是不是连上天都给了萧月音暗示,暗示她她才是裴彦苏天命所归的枕边人?
这些话,韩嬷嬷来不及细思,她也不会自作主张说给萧月音听。她见萧月音从戴嬷嬷那里拿过药碗,便立刻猜到小公主要做什么,连忙拿了软枕,垫在王子的上背处。
萧月音面颊嘴角都还挂着泪珠,双眼通红,活脱脱一只楚楚可怜的兔子。
韩嬷嬷暗自叹气,公主这番遭遇,就算是说出来,常人也会觉得曲折离奇,何况公主这个亲生经历之人。
这一日以来,公主才被静泓言语大伤,经历了与从小信赖之人的决裂之痛,不久之后又被大嵩义掳去、一路上惊心动魄,好不容易熬到了王子来救她,王子自己却因为保护她而先行倒下了。
萧月音的所有悲伤和痛苦,韩嬷嬷都看在眼里,在她看来,公主所有的痛哭,因为那只裂掉的兔子,她是哭得最伤心最心恸的。
最让韩嬷嬷为之忍不住心疼的。“是啊小妹,”一直不怎么搭话的姜若映,才突然语重心长地叹了气,“也别怪你二哥说话重,任谁见过你姐姐的惨状,都会心疼的。你现在拥有的一切,哪一样不是本来就属于桢桢?”
萧月音极少被人指责,何况来自于她的兄嫂,两人这样一说,她的伤心远大于愠怒。
“都说女大十八变,诚不我欺。”萧月桓见她神色黯然,心头也快意不少,就当为萧月桢出点口头上的恶气,“萧月音,从前你还在做你的静真居士时,可是与世无争平淡静默得很,可从来不会这样。”
三人尴尬地沉默了片刻。
“罢了,你也别这样逼小妹。”姜若映察言观色,知道再说今晚可能就会不欢而散,于是见好就收,拍了拍萧月桓的手臂。
然后又换了个更加亲切和蔼的语气,笑着问萧月音:
“小妹气色比出嫁那日看起来好了许多,可见这婚后的日子,王子待小妹也是不错的。”
裴彦苏当然待她极好,但经过康王夫妇这样提醒,萧月音又想起自己有今日,确实是靠顶替萧月桢的身份,心头不由一痛,生硬地说道:
“是,是不错,否则也不会答应我,把冀州这么重要的城池再拱手归还大周。”
她又深深吸了一口气:
“当初表兄卢据便是因为驰援冀州而丢了性命,他的头骨被做成了酒碗,供乌耆衍单于取乐……我与裴彦苏花了不少的力气,才终于杀掉潘素和摩鲁尔为他报了仇。”
“在新罗时,我们夫妇一同经历了王室剧变。我凭自己的本事帮助裴彦苏取得与新罗结盟,后来又辗转流落渤海国境内,险些丧命。当然,险些丧命的不止在渤海国,就在前不久的沈州,来自漠北王廷上层之间的互相倾轧,也几次三番让我们与死亡擦肩而过。”
“好在这些,我都挺过来了……二哥你说,我顶替了姐姐得到了这些享受,可有知道,我同时也承受了这些本来该她来承受的险象环生呢?”
提起无数次的惊心动魄,萧月音眼眶含泪,泪痕留在她如玉面颊上,就像过去经历的种种一样挥之不去。
替嫁一事原本非她所愿,她也只不过被动接受了弘光帝的安排,之后更是尽力维持着局面、好让所有人安心。
她只不过是情不自禁地爱上了她的夫君裴彦苏而已,为什么,要她再来承受萧月桢命运改变的攻讦?
她生来就应该居于萧月桢之下吗?
“你、你说的这些,我确实不知道……”萧月桓局促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头,又看向身侧的姜若映一眼。
萧月音的眼泪还在落,她没有动,无声地看着他们。
三人又沉默地僵持了片刻,姜若映眼珠一转,因问道:
“你这么说,裴彦苏他可有怀疑过你的身份?”“冀北!”裴彦荀大惊失色,连忙来到裴彦苏的马前,想要把他看得更加清楚。
他的表弟身强体壮异于常人,即使上次被大嵩义的毒箭放倒,也凭着他活龙鲜健的体魄自行将毒素清除消化。
今日一封小小的信,却能让他当众吐血,目眦欲裂。
所以,这封公主留给他的信上,究竟写了什么?
此刻的裴彦苏人还骑在自己的配马上,心脏却抽痛得快要昏死过去,他垂眸看向裴彦荀关切和疑惑,目光里却有着满满绝望的警惕。
不,他不能让任何人看到这封信。
仅仅一瞬,他便抽出了腰间的佩剑,剑锋挥舞,即将把翠颐的喉咙割开时,却被裴彦荀徒手接住。
裴彦荀的鲜血霎时便流了满地,和方才裴彦苏的鲜血混在了一起,他不顾掌心的剧痛,咬牙劝道:
“冀北!冲动误事,冲动误事!”
“你,你说,”裴彦苏手上的劲力一松,转向已经面色惨白的翠颐,“公主的这封信,还有谁看过?”
翠颐口唇发直,并未答话,戴嬷嬷却从她身后出来,直直向裴彦苏跪下:
“是奴婢御下无方,请王子降罪!”
而几乎同时,原本还晴空万里的天上,响起了一声惊雷。
秋雷滚滚,恰若此刻裴彦苏濒临崩溃的心境。
萧月音摇了摇头:“一直没有。”
“那照这么说,你准备瞒他一辈子了?”这下,萧月桓似乎又找到了可以说道的点,立刻反问。
萧月音还挂着泪珠的眼睫颤了颤。
“裴彦苏甚至还不知道永安公主其实是双生姐妹,对不对?”萧月桓继续追着,“不过,桢桢出嫁时顶的是你的名义,即使裴彦苏现在还不知,消息也迟早会传到他的耳朵里,他一旦开始怀疑,你觉得你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我……我有想过,”一提起向裴彦苏坦白一事,仿佛是抓住了萧月音的命门,方才还条理清晰的她,又陷入了混乱,嗫嚅着:
“他是从头到尾最无辜的人,瞒着他,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
“那你说,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他?”萧月桓片刻不停。
“明日便是归还大典了,二哥,我们能不能先以大事为重?”萧月音黛眉紧蹙,语调又绵软了下来,“在大事办成前,不要提起任何关于我与姐姐是双生姐妹之事,好吗?等冀州安然回归,我自然会想办法,不会让二哥你们失望的。”
裴彦苏走后,宴饮便更加索然无味起来。另一头,裴彦苏带着人快马赶回冀州时,城内城外尚算平静。
那几名病倒的手足早已被隔.离起来,为防止疫病蔓延,裴彦苏等人也主动自我隔.离,甚至让郎中大夫们将所有与那几名染病的士兵有过接触之人全部排查了一遍。
等待结果的时候,裴彦苏突然想起一样东西。
萧月音上次在沈州病倒之后,曾被神医秦娘子医治大好,秦娘子还为她留下了两瓶补药。上一次他自己中了大嵩义毒箭,也正是因为昏迷中吃了几颗那个药丸,身子才能在短时间内迅速恢复。
防治疫病,除了治疗已经染病之人,防患于未然也是重中之重。而既然那补药主要为强身健体,此时拿出来增强康健之人体魄,自然是上上良策。
裴彦苏便赶紧命戴嬷嬷,将萧月音那两瓶药找出来。
戴嬷嬷从未听过见过王子所说的补药,但见王子言之凿凿,自然全力以赴。翻箱倒笼了许久之后,才终于在从前只由韩嬷嬷经手的箱笼底侧,找到了两个药瓶。
补药到手之后,裴彦苏原本想直接让先前染病的士兵服下,却被一名经验老到的郎中拦下:
“王子,切莫心急,请稍安勿躁。”
裴彦苏那墨绿色的瞳孔里闪过乖戾急躁之色,老郎中却不慌不忙解释:
“小的这两日已经和其他同僚们将冀州城内粗粗排查过一遍,拜王子及时采取措施所赐,目前城内的疫病情况完全可以控制。而王子所言这药丸,若要发挥其最大效用,自然是等小的们研究出其配方,方才是万全之策。”
裴彦苏自然知道这是老郎中不信任他那药的委婉说辞,薄唇一动,原本想要暴力反驳,脑中却忽然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难道……音音向神医秦娘子专门为他讨要的补药,其中也另有乾坤吗?
“你说,你们研究出此药的配方需要几日?”裴彦苏冷冷问道。
“两日,群策群力,快的话不出一日。”老郎中胸有成竹。
“好,就给你们两日。”
而老郎中的揣测精准,就在一日之后,他单独来见了王子。
彼时的裴彦苏,正在反复把玩着萧月音亲手给他绣的香囊。
“启禀王子,那药丸的配方研究出了结果,是大补的方子。”老郎中如实说来,但话至此处,却又犹豫停顿了一息:
“不过,两瓶药,都分别对男女有避子的功效。”
裴彦苏蓦地将香囊捏紧,几乎捏碎。
但旋即又松开了手。
他舍不得破坏她留给他的东西。
萧月桓眼见自己最想做的事没做成,差一点气急败坏。
若不是姜若映非要突然打岔,他刚才便已经说了。
不过他和他的大哥萧月权一样,对妻子都是纵容宠爱,又想着现在不说晚点还有机会,便也并未计较,自顾自喝起闷酒来。
而其余人的兴致,本就因为先前几番波澜而消弭了大半,这下主角王子不在场,在裴彦荀长袖善舞的勉力维持之下,也就勉强继续,稀稀拉拉地推杯换盏了起来。
而坐在裴彦荀身旁的裴溯,倒是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眼下这样的场面,她并未离席,反而仍旧安静地看着永安公主彻底没了言语,面上华丽精致的妆容颓郁交加。
这样,裴溯心中那些盘旋许久的疑惑,也有了自己的答案。
又过了一会儿,裴彦苏派人传回来消息,说军中之事紧急,一时不能解决,今晚宴席不会再赶回了,宴席至此众人便也都散去。
热闹彻底化为冷清,萧月音的理智才真正逐渐回笼。
带着韩嬷嬷,她连驿馆都没回,直接找到了萧月桓夫妇的宿处。
“二哥,昨晚你答应过我什么,你都忘了吗?”萧月音双眼通红,生平里难得如此怒气冲天,上来就拽住了萧月桓的衣袖。
萧月桓今晚喝多了酒,射出的眼神却冰冷得很,停留在自己小妹微微颤抖的柔荑上,嗤了一声:
“没忘,半个字没忘。”
姜若映见势不妙,连忙握住了萧月音的腕子,又听她质问:
“既然没忘,又为何故意说那样的话?不是说了,不要提任何双生姐妹之事吗?还是你敢做不敢认?”
“今日永安公主得了冀州百姓无数声‘千岁’,出尽了风头吧?”萧月桓任由姜若映将他们兄妹二人分开,同样红着一双眼,直直与自己的小妹对视,“昨晚答应你的,是大事成之前不说,庆功宴上大事已成,我怎么就不能说了?”
康王的言语犀利赤,裸丝毫不掩饰自己呼之欲出的嫉妒。
“你……”萧月音被这番强词夺理激到气急,“出尽风头又如何?这都是我应得的!”
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指指着自己的二哥:“萧月桓,你不要太过分!”
“小妹!”姜若映连忙打断,却仍旧在指责,“你怎么能直呼你二哥的名讳?”
“没大没小,果然是翅膀硬了!”萧月桓的气焰嚣张至极,“什么叫你应得的?你也就是顶了桢桢的身份,仗着裴彦苏对桢桢的宠爱才有今天的风光!”
“方才在宴会上,如果你大方向裴彦苏承认你是萧月音,我萧月桓也敬你有胆量,可是你没有,”萧月桓继续咄咄逼人,“你不仅没有,你还百般掩饰。你到底还是怕的对不对,你怕裴彦苏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后,会憎恨你一直骗他,厌弃你,对不对?”
“我……我……”两行清泪沿着萧月音如玉的面颊滑下,她的杏眸更红,偏偏越不想在萧月桓面前示弱,眼泪越收不住。
“二哥这是在帮你,”萧月桓得意一笑,慢条斯理地逡巡着方才被她拽过的衣角,“先在人多的场合帮你打个底,这样,你便好向裴彦苏开口承认真相了,不是吗?”
“谢谢……谢谢你……”萧月音却也回之一笑,委屈顿消,鼓着香腮:
“如果我如实告诉他,他不憎恨我厌弃我,你萧月桓又当如何?”
萧月桓被她的狠话噎住,姜若映却拦不住她负气离开。
回到驿馆,萧月音还在头晕脑胀中,久久不能平静。
韩嬷嬷从宴饮起便是贴身跟随,见证了全程。还在路上的时候,她就想劝公主直接到军中面见王子,但一是考虑王子此去为机要大事不好分心,二是公主在康王面前明显是在赌气放话,很有可能后悔。
略微的几句安慰又实在苍白,面对戴嬷嬷和刘福多公公几个眼神的问询,韩嬷嬷也只能以摇头应对。
三言两语说不清,何况康王和公主是主子,妄议主上兄妹关系,大大超出他们这些婢仆的本分。
是以,她也拒绝了其他人随同入卧房,独自守在公主的身边。
空荡荡的卧房里沉默了很久,才终于传来萧月音一声长叹。
紧接着,公主似乎下定了决心,走到书室的几案前,自己展纸,研墨。
她写道:
“夫君,成亲日久,第一次这样唤你。有一事我隐瞒日久,必须要向你坦白……”
而正如韩嬷嬷所感知的那样,萧月音的心确实疼得厉害,几乎在她扶起裴彦苏头颈时的每一下呼吸,都是痛的。
活了十七年,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痛。
裴彦苏本来是那样生龙活虎的人,却仅仅因为为她挡下了毒箭,眼下连一丝一毫的生气都没有。
俊容没有半点血色,就连她主动吻他的薄唇,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药汤苦口,却远不如她心中的苦来得至浓至涩。
唇齿苦,凝望他的眼眶更苦。
也许他昏迷时还想着与大嵩义决斗时的情形,又或者思索着她为他带来的、令他心烦令他颇费心思才能摆平的事情,即使她扶起他的头颈,他的牙关仍旧紧紧闭合,隐隐咬紧。
药汤无法顺利送入,萧月音便只能用自己的佘尖,将其撬开。
牙冠锋利,佘尖轻轻扫过时,有微微的刺痛感传来。
就像他曾经用牙齿摩挲过她身上的许许多多地方,每一次描摹,都能为她带来微微的刺痛感一样。
“公主放心,他也无事了。他和公主一样昏迷一个多月,但他原本身体康健,已经自行恢复了不少,我这次为他诊治,主要是治内伤。”见萧月音长舒了口气,庄令涵笑着拍了拍她局促的小手:
“如果顺利的话,明日,明日公主就能见到他,和他说话了。”
萧月音悬着的心放下了大半。
“看来是我错估,”庄令涵见状,淡淡一笑:
“公主念着的那位‘哥哥’,原来,就是这静泓师傅?”
99.
问话出口后,庄令涵没有等到公主的回答,反而自己先蹙了眉头:
“可是,我听阏氏说起过,静泓师傅自小便被宝川寺的住持收养入了佛门。公主你生于皇家长于内廷,不应当与他熟识,又怎么会唤他‘哥哥’?”
难道传闻中的都是假的,永安公主并非对赫弥舒王子一往情深,而是钟情于宝川寺的沙弥静泓?
“我、我没有唤他,真的没有,真的没有……”萧月音急急为自己辩解,原本毫无血色的脸颊也起了点点红霞,樱唇一张一阖:
“那几声‘哥哥’‘哥哥’,我、我也不知是在唤谁,我没有撒谎……”
不过话说回来,即使心情再复杂再纠结再难耐,萧月音也并不能改变大局什么,一切惯常按部就班,她只能听从他们的安排。
是以,就在郎中大夫们宣布裴彦苏已然大好的第二日,乌耆衍便宣布,留在沈州的漠北高层们,即日出发前往幽州,不再耽误。
去冀州最顺路便是经过幽州,裴彦苏与裴溯等人,自然也是大部队的一员。
所有人一齐出发,这样大的阵仗,漠北的一众婢仆们颇有些不得章法,难免手忙脚乱。萧月音回到驿馆时,裴彦苏仍未归。
她默默更衣沐浴,重新收拾心情,整理好要面对他时的状态。
尽管身心俱疲,她不得不这么做。又一阵雷鸣,眨眼之间,乌云盖顶,倾盆大雨哗啦啦砸下来,将在场的人全部淋湿。
裴彦苏不发一言,将佩剑收回剑鞘,扯了配马的缰绳,就带着胡坚等人再次冲出了驿馆。
回过神来的戴嬷嬷将翠颐带了回去,趁着两人同处一室、都把身上湿透的衣衫换下时,仍用和蔼亲切的口气问道:
“翠颐,你虽然从前是隋嬷嬷的人,但隋嬷嬷不在之后,我瞧着你也是个为人处事极为踏实稳重的,对你和对毓翘没有区别。今日是怎么了,为什么发现了公主的信没有交给我,反而直接呈给王子?”
翠颐一面慢吞吞地擦着身子,一面怯怯回道:“正如方才嬷嬷向王子说的那样,是奴婢见王子太心急,便只想着让王子看信,奴婢不识字,嬷嬷也知道的。”
真话只说一半,便成了谎话。
翠颐确实不识字,但她从萧月音那里找到的信,却不止这一封旧的。
那封新的因为封了火漆,如此郑重其事,她当然藏了起来。
而至于她这样做的原因,也十分简单。庄令涵施医看诊自是不必说,陈定霁曾官至一朝宰辅,御下经验甚丰,也与自己的妻子共同处理过大规模疫病,两人来到东陶时,也恰逢萧月音为了镇上仍在蔓延的疫病焦头烂额的当口。
有了夫妇二人坐镇,一切都好了起来。陈定霁指挥统筹小镇上的资源和人手、庄令涵钻研病情一一诊治,原本混乱的局面很快步入了正轨,萧月音也一直从旁协助,充分发挥当初在临漳时学到的救治本领,带着韩嬷嬷和老赵一并,夜以继日为民奔波。
几日后,局势便也控制了下来,裴溯虽然仍未苏醒,病情却也稳定。
“这一次,算是重新认识了公主。公主你身为金枝玉叶,遇到这样的险情,不仅事必躬亲,还半点不张扬——”终于有空闲歇一歇时,庄令涵忍不住感叹,忽而一顿:
“不过,我仍旧想不明白,公主为何不向他们表露身份?那样,行事也应当便宜许多。”
说的是萧月音对外一直隐瞒身份一事,即便她还用闪米特语同两位西域来的商人交流过,也并未表露过,自己便是先前在冀州大出风头的永安公主。
“这些都是我身为大周公主分内之事,若是到处宣扬,便与沽名钓誉没什么区别。”萧月音笑着解释。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她暂时还不想让外面的人知道她在这里。
然而刚一笑过,却从脾胃泛起一阵恶心,她忍不住捂着唇,干呕了一阵。
“许是这几日太过奔忙,身子有些受不住……”萧月音捏紧了手中的巾帕,“这般失态,让秦娘子见笑了。”
但庄令涵一代神医,望闻问切之术已臻化境,只看一眼小公主的表现,心中已然有了猜想。
“疫病凶险,我也是难得糊涂,都忘了先为公主诊脉。”庄令涵循循善诱,“为了以防万一,还是为公主看看吧。”
萧月音深以为然,便稍稍撸了袖管,将自己的皓腕递到庄令涵的手边:“麻烦秦娘子了。”
庄令涵则轻车熟路,双腕都确认过后,才笑着对面前的小公主说道:
“恭喜公主,你已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翠颐和绿颐当年同时入宫,又因为俱是父母双亡,一直以来情同姐妹。后来,两人又一起被调到萧月桢身边,做了萧月桢的贴身婢女。萧月桢极喜爱青绿之色,所以不仅给自己的宫殿命名为“碧仙殿”,也给两人分别改名为“绿颐”和“翠颐”。
这一回,两人也一同跟着替嫁的萧月音和亲漠北。但在幽州时,绿颐却因为犯了错、得罪了萧月音而早早被赶回了邺城。翠颐人微言轻改变不了什么,就只盼着绿颐回到邺城之后能好好生活。
谁知,绿颐一去,杳无音讯。翠颐怀着忐忑与担忧,终于盼来了邺城来的康王夫妇,因为姜若映一向与萧月桢交好,翠颐同她的婢女也比较熟稔,于是两人便趁着昨晚宴饮的时候,说起了绿颐之事。
康王妃的婢女斩钉截铁,根本再没见过绿颐的踪迹,翠颐又联想到隋嬷嬷那讳莫如深之事,便有了对裴彦苏与萧月音的怀疑。
而这样的怀疑,在今早萧月音带着韩嬷嬷悄然离开后,被她抓住了机会。
方才裴彦苏几乎失控,她也差点丧命,但冷静下来之后她却发现,这件事她只能咬死说法,万万不能松口。
否则,等待她的可能是和绿颐一样的下场。
她没有回头路了。
反正已经演了很久,再多演一会儿也无妨的。
裴彦苏回来时已经过了亥时,萧月音故作慵懒地靠在贵妃榻上看他更衣洗漱,直到他换了寝衣准备入眠,才主动迎上去,环住他的蜂腰,笑道:
“大人总算回来了,我等了好久啦。”
“见到二哥二嫂,可是高兴?”裴彦苏的目光在她早已清理得清净无暇的娇靥上逡巡,末了,停在她红润饱满的樱唇上。
萧月音笑着点了点头,踮脚迎着他的吻。
他不过浅尝辄止,分开时,拇指在已然湿亮的唇瓣上一碾,又问:
“和他们聊了些什么?方便告诉我吗?”时间回转至两日之前。
那时候霍司斐刚刚从冀州城北的军营中返回,路上偶遇倪汴,这才知晓了裴溯与萧月音失踪一事。
经过那次与裴溯在直沽海边的深谈,裴溯对他不再有从前的敌意,但两人到底身份特殊,此后无甚交集,在人前偶尔目光相接,也于短暂的停留之后,迅速移开。
但裴溯不知道的是,霍司斐总会趁着无人注意时,长久而炽热地凝望她。
即使她不知他的情深义重,即使她也许永远不会属于他。
得知裴溯失踪,霍司斐霎时间如坠深渊,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被倪汴看在眼里,却丝毫没有往正确的方向思考,他道:
“王子确实因此几近疯狂,但这几日疫病一事繁忙,分去了他一些心神,但霍大哥,你也不必为他这般忧虑,王子他天纵英才——”
“倪小哥!”话音未落,两人的身后又传来胡坚的声音,由远及近,“霍将军你回来了?正好,王子叫你们一同回去,说是要再寻公主和阏氏。”
几人再来到驿馆时,裴彦苏已经换了一身劲装,正绑着手腕上的臂袖,龙精虎壮地整装待发。
霍司斐等人默默准备听令,谁知裴彦苏刚开了口,门外却有一胡服精兵飞奔入内,手中还拿了一卷羊皮轴,极具郑重之能事。
原来,此人之所以从上京一路八百里加急赶来,盖因本来身强体健的乌耆衍突然病中,他手中的羊皮卷轴,便是乌耆衍弥留时签下的亲笔手书,意在急召赫弥舒王子返回上京。
这个消息无异于平地一声惊雷,除了裴彦苏之外,在场众人无不瞠目结舌。
而裴彦荀反应奇快,眼见裴彦苏那墨绿色的眼底闪过不屑之色,便连忙将其拉开,至四下无人处,低声正色道:
“冀北,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是想无视这道手令,照样出城去找姑母和弟妹,对吗?”
裴彦苏斜斜地看向自己的表兄,目光冷冽,不置可否。
“自从出事之后,表兄已经劝过你很多次,这一次也不例外。”裴彦荀屏住心中的寒意,仍旧坚持自己的劝:
“我知道你一心记挂着姑母和弟妹,一定要亲自把她们找回来。但是眼下的情况,单于病重却坚持亲手书令召你回上京,自然是与单于之位有关的大事。”
说到此处,裴彦荀顿了一顿:
“自你被单于认回之后,这几个月来奔波于各地,虽然你已经除去了右贤王乌列提一系势力,如今也手握三千里沃野和几万雄兵,但上京这龙潭虎穴内究竟如何,我们还是知之甚少。”
裴彦苏看向自己表兄的目光更冷了。
“左贤王呼图尔,他的实力和势力都远远超过右贤王乌列提,还有他那刚刚才为单于平定了西北叛乱的长子沃师勒,这次单于重病,难保他们不会虎视眈眈。”裴彦荀继续条理清晰地分析着:
“还有,按排行来说,冀北你只是单于的第五子,除了那被你算计失势的车稚粥外,狐维、珀尔温、西诺西三人,包括年幼于你的弟弟闰禄,虽然各自都有残缺,但谁也不能保证,他们没有藏了与你争夺单于之位的心思。”
“嗯,”萧月音任由他把她往床榻上带,在他坐下、让她坐在他腿上的同时,故意说话慢吞吞:
“和他们讲起了这几个月来和大人经历的事情,说大人疼我爱我,让他们羡慕死。”
裴彦苏墨绿的瞳孔泛起暖意,他轻轻捏住她的下巴:
“二哥二嫂是大周康王王妃,睥睨天下,区区这些,这就让他们羡慕‘死’了?”
“是啊,谁让我的驸马、他们的妹夫文武双全又手握重兵和千里土地呢?”萧月音用玉臂环住他的脖颈,杏眸里满是得意。
裴彦苏倒不说话了,薄唇一抿,只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无声对视最容易暴露内心,萧月音咬了咬唇瓣,终于忍不住试探问道:“怎么,我有说错话吗?”
回答她的是他更深更紧的怀抱,他深深嗅过她颈间清冽的香气,在她耳边低道:
“接待他们本应该是我的事,今日辛苦我的真儿了。不过,明日,还需要你再辛苦一点。”
“是什么?”她微微偏头,躲开他的热息.
这场滂沱的秋雨来势汹汹,足足下了五日,才渐渐停歇。
而裴彦苏就带着人,出城外整整找了五日,片刻未停。
可是裴溯和萧月音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他几乎摸遍了城外的每一个角落,却没有发现她们半点踪影。
到第六日时,裴彦苏下了令,就地微服,准备前往邺城。
但就在他们就地准备换装的时候,一行中却有几人突然病倒,直接昏迷不醒。
而与此同时,前方探路回来的人却说,冀州附近有疫病正在传播,具体的方向还未探明。
“冀北,咱们也出来五日了……整整五日了。”眼看裴彦苏丝毫不受影响,已经将身上的胡服除下,拿起了汉服,裴彦荀只能更加卖力劝阻。
“五日又如何?找不到她们,我不会罢休的。”裴彦苏毫不犹豫地将长臂伸入袖笼中,“我一定要找到音音,必须找到她。”
“冀北,你听表兄一句劝。”裴彦荀死死拉住了他另外那边的袖笼,正色道:
“疫病本就是极为棘手之事,这五日的秋雨又来得太不凑巧,疫病来势汹汹,大雨滂沱恐怕会让疫病的传播更加迅猛更加凶险,你看,咱们这几个兄弟也算是精壮中的精壮,遇到疫病,不也病来如山倒?”
裴彦苏紧紧抿着薄唇。
“明日的归还大典,由你代表我,完成最重要的交接舆图和该挂令旗的仪式。”裴彦苏将她的手攥在自己的掌心,郑重其事地说道。
“我?你说我?”萧月音又惊又喜,差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蓦地提高了声调。
“是你呀我的公主,”男人在她的唇上浅浅啄了一口,“你是我赫弥舒王子的王妃,同时也是大周的公主,由你出面来做这件事,再合适不过了。”
这样说,倒也合情合理,她跟着点了点头,却仍在思索疑惑和犹豫的根由,又听他说来:
“这件事我早已经吩咐他们去安排了,明日的典仪官会指引你的,可容不得你现在来反悔。”
萧月音用指尖摩挲着他的指腹:“我、我倒是也没……”
“这是给你的惊喜,我的公主,喜欢吗?”裴彦苏也不会真正任由她拒绝,大权在握的男人,行事作风总是霸道强势的。
而萧月音显然没想到他早就想好了为她做的这些,对比今晚在萧月桓夫妇那里受到的委屈,眼下这样的惊喜,只让她眼角又一次漾起了甜蜜的泪水。
无论他是不是把她当做了萧月桢都好,和他一起走过这些风雨、如今终于有所收获的人,是她呀。
喜悦和甜蜜让她陡然生了勇气,她突然按住他的胸膛将他推到,大胆将小手移向他绷紧的腹.肌块垒,狡黠一笑:
“那冀北哥哥呢,喜欢这样吗?”
侍候裴溯的婢仆,都是到了漠北后,由大阏氏帕洛姆亲自安排的,自然不算多么伶俐。而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有一名小婢女,也不知是她想要争取表现、还是被旁的公公大婢女所安排,双臂抱着一大堆远超她承受极限的物什,吃力得紧。
那堆物什挡住了小婢女大量的视线,她走得摇摇晃晃,只能勉强看清脚下的路,不知面前来了人。
而好巧不巧,她过门槛时抬腿不及,一个趔趄,虽然保住了手中绝大部分的东西,那最上面的檀木盒子,却是彻底被撞翻。
盒子里成卷的宣纸,呼啦啦滚落在地上,打了好几个圈,最终停在了一双战靴之下。
霍司斐并不是朝这个方向来、往这个方向去,自然不知脚下的宣纸来自何处,纸卷滚停时,刚好在地上摊开,他微微垂头,便看见上面所书所画。
尽管霍司斐并未亲眼见过海,可仅这一眼,却也能看出那巍峨雄伟的战船跃然纸上,描摹细致,工法得当,应当是出自高人之手。
霍司斐是个粗人,但见这战船的草图,却生了一窥仔细之心,弯腰俯身,手已经伸到了纸张的边缘,耳边传来一声清冽:
“霍大哥!”
霍司斐的心头莫名一震,久久不散。
声音是他无比熟悉甚至隐隐期盼的,一抬头,果然是他所料想的阏氏,就站在距离他不过三步开外的地方。
幸而同时天空有隆隆雷声传来,他的静真师姐似乎并未听见他的话,向外看了一眼,便匆匆转身:
“看来要下大雨,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两人刚抬步,却见身披银甲的裴彦苏,就站在碧原亭外。
这一幕,与那晚沈州城门之外,何其相似。
100.
萧月音脑中一片空白。
即将入秋的时节,夏暑尚未完全消离,而就在她凝在原地的片刻之间,乌云密压的天空,又响起了隆隆的雷声。
再一眨眼,暴雨如注,将本就焦躁的尘土压实,再压实。
雨水瞬间便将裴彦苏身上的铠甲淋得透湿,大颗大颗沿着他精致流利的线条滚落,为这张俊朗不凡的脸又添了几分神秘的野性,雨水敲击甲片并不清脆的闷响,与佛堂中僧侣手持木槌敲击的木鱼的声响并不相同。
一路风尘仆仆的男人不动如山,冷厉冰凉的目光从他墨绿色的瞳孔里透出,一瞬不瞬地望向亭子里一身葱青色裙装的美丽姑娘,他早已思念入骨的妻子。
二十一岁连中三元,二十二岁归北王廷,首次出征,便得了无数人终其一生都无法取得的大胜。
一向婉约清丽的她,最在乎的除了儿子裴彦苏之外便是自己辛苦研究的心血,是以在她发现那先前用了不少心力画就得战船草图被跌落在地之后,便也顾不得她应当遵循的仪态礼貌,循着那小婢女险些跌倒的方向,匆匆奔去。
然而,当她把“霍大哥”三个字喊出口时,她才恍然发觉自己的失态。
裴彦荀他们可以这样叫他,而她无论从身份从辈分,都不能这样叫。
幸好此时身边除了她的贴身婢女之外再无旁人,否则这话被但凡任意有心之人听了去,她恐怕要给自己和霍司斐都惹上麻烦。
然而话已经出口,霍司斐显然也听见了,裴溯只觉得双颊微微发烫,却还是只能硬着头皮,接着自己的话来说:
“那个,那是我的东西。”
眼帘垂下,用视线代替手指,指向地上的图纸。
好在裴溯的婢女虽然不够聪颖伶俐,手脚却也勤快,就在裴溯话音落地的一瞬,便已经小碎步上前,走到了霍司斐处。
此时的霍司斐也从震颤中回神,又重新弯腰,拾起那卷草图,小心卷好后,才双手递给了那个婢女。
然后目送主仆二人匆匆离去。这一次自冀州离开,裴彦苏将所有势力撤出,冀州也正式重新回归周廷的管辖。
那些原本在冀州城北驻扎的王子亲兵自然一道北上,连同裴彦苏随行的戴嬷嬷等女眷,日夜兼程,马不停蹄。
冀州与上京相隔足足一千五百里,至出发后的第三日入夜,一行却已经到达上京腹地边缘,就地驻扎。
自冀州除疫开始便披星戴月忙碌,终于能睡个好觉,贝芳邀请了翠颐和她同帐就寝。两人日来走得很近,所以翠颐并未纠结于身份,坦然接受,两人也很快便双双沉入梦乡。
这一觉睡得深沉,却架不住被尿憋醒,贝芳匆匆出帐,前往临时的茅房解决,又发现还闹了些肚子。
等到好不容易收拾妥当回来,刚掀开自己大帐的帘子,一阵血腥气扑鼻而来。
漆黑的帐子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贝芳凭着记忆赶紧去到睡着的地方,往被子里一摸,只摸到满手的腥液,和翠颐已然停止跳动的脉搏。
杀手是冲着她来的,毫不知情的翠颐替她挡了这场杀身之祸。萧月音的心快要跳出来,不自觉伸出玉臂环住他的脖颈,螓首埋着,用食指指向尽头处,并不用言语答话。
裴彦苏勾了勾唇,大步流星走到了她从离开他起便一直住着的地方。
房间里几乎没有她的东西,这次出来时,她只让韩嬷嬷简单收拾了一点行装,并没有想过一去十余日。
更重要的是,这里不像先前的那些地方,每次都是两人居住,到处都有他和她共同生活的影子。
现在他来了。
他风尘仆仆地赶来,只为了从此不再与她分离。
他将她直接放在了床榻上,亲手脱去她的鞋袜。
已经入秋许久,双足倮露会惹来寒气,萧月音把脚插,进床尾叠好的被衾里,享受温润的暖意。
裴彦苏则俯下脊背,认真看着她,此时他眼角的泛起的红已然尽数褪去,墨绿色的眸子如无尽的深潭,望不穿底,也不见波澜浩瀚。
“大人,我……”被他这样凝视,萧月音自觉羞赧,唇瓣一张一阖,不断试探她妄求却害怕面对的答案。
她甚至不清楚,他究竟有没有读她写的信。
万一……他还是不知情呢?
可“我”字发端,却以他的深吻结束,眼前的视线被他骤然压下的面容阻挡,他双掌按在她的肩头,分明不想让她再有动作。
他的薄唇贴住她的唇瓣,用佘尖在她的贝齿上堪堪扫了一圈,然后迅速向里,与她的佘尖纠缠在一处,狠狠纠缠。
裴彦苏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几分。
虽然她写给他的信他过目不忘,已然倒背如流,可文字的虚妄终究不比她真实的存在,她方才还放开过他,没有这样遍尝她檀口中的味道,他如何能让自己彻底安心?
“需要公主把话再说明白一点吗?”戴嬷嬷突然大声高喝,配合着萧月音,“晚宴上不需要这些莺莺燕燕,滚,滚,统统滚!”
这突然的变脸让所有人魂飞魄散,当即屁滚尿流,逃也似的离开。
而其中一名舞姬,显然还抱着公主有可能会回心转意的侥幸,故而动作慢了些。
果然,在她彻底退出之前,身后传来了公主的声音:“慢着。”
转身,听见的却是:“把你这身衣服脱下来。”
与大周约定的日子在九月初九的重阳,而静泓为献金像拟定的吉日定在了八月廿二、燃灯佛圣诞之日,一行人沿着平坦的官道一路向西南方向前进,因着时日尚早,故而乌耆衍下令无须快马加鞭。
走走停停的不止人马,还有裴溯摇曳荡漾的心境。
这几日来裴彦苏和公主相处日渐亲密,她这个做娘的自然也十分欣慰。那心头萦绕的、被她刻意冷淡躲避的屈辱和哀痛,也随着距离冀州越来越近而渐渐淡去。
但旁观着儿子与儿媳恩爱的,并不止她一人。
乌耆衍这次出来并未带别的姬妾,他虽然并不喜这长相倾国倾城的公主,对自己寄予厚望的小儿子竟然如此沉迷儿女情长更加不喜,但几日来偶然窥见两人姿态狎昵,自诩壮年的大漠单于,也被勾起了熊熊的慾火,根本不加掩饰。
起初两日,他强行临.幸了裴溯身边的一名婢女。那婢女姿色远不如裴溯,却胜在年青,被乌耆衍玩./弄了两回之后实在受不住,便在第三次,乌耆衍的马鞭抽在她身上时,说起自己伺候阏氏时所见的绝美春色,希望单于能也给她个阏氏的名分。
然而她的希望到底落空。
想来,应当是车夫将他们两人上车的情形告知了一直等在门房里的韩嬷嬷。
裴彦苏慢条斯理地抽,出了大手,指腹滑过柔润的玉面,用指尖夹起方才被强行挤下的里衣边沿,上提,为她盖好。
萧月音吸了吸鼻子,半点不敢动。
最后一滴眼泪还残留在下巴上,他轻柔地拭去,扳指挤挨嫩韧,丝毫没有怜香惜玉。
“别哭,”他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回荡,“等会儿,有你哭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