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喉咙开始,那漂亮无比的皮囊被一寸寸撕裂,森白的骨骼从裂缝下钻出。
一根根肋骨像花苞般舒展开来,原本在里面包裹着的、那一团不规律运动着的漆黑之物也显露了出来。
林修竹的眼睛无法从那团漆黑上移开,他仿佛用眼睛听到了尖叫、呢喃、绝望的哀嚎与近乎癫狂的笑声。
人在面对巨大危机的时候,会陷入大脑当机的状态,呆立在原地,无法动弹。
可林修竹知道,自己并不是无法行动,而是潜意识告诉他,事已至此,如果选择离开,将会面临更恐怖的后果。
在失去骨骼的包裹后,漆黑之物从皮囊的裂缝中流淌出来,如波涛,如雾霭,不断改变自己的形状,很快就铺满了整个房间。
那是郁棠的一部分,是他沉睡在皮囊之下的、最本质的模样。
黑雾之中又无数黑色丝线在暖色调的夜灯下闪着光,如同发丝的黑线纠缠着,时聚时散,如触手般灵活,带着生命的律动。
郁棠偏头瞧向爱人,他的眼神中有些忐忑,也有些期待,似是很在乎林修竹此时的看法。
但是林修竹的脑子早就一片空白,灵魂像是已经被抽离了身体,只剩下一具不具备思考能力的空壳。
床单上的蝴蝶手拉手跳起舞来,飞向了镜子里的无边花海,衣柜的门把手朝他挥着手,越挥越快,还摇起了花手,最后比出了摇滚的手势。
吉他、小提琴、古筝、钢琴与唢呐同时奏响,卧室里变成了欢乐的海洋。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欢乐的笑声在他耳边回荡,色彩斑斓,迷离梦幻,整个世界忽大忽小,忽远忽近。
在欢乐海洋的最中心,是正在朝他微笑的郁棠。
“祝福你们!”
“要开心!”
“你们要幸福啊!”
充满喜悦的祝福声与掌声淹没了林修竹,他又回到了婚礼现场。
他好像已经在这个平静、欢乐、没有任何烦恼的地方和爱人共度了一生时光,他们相识相爱,他们白头到老。
不、不对!他所看到的东西都是假的!那些色彩,那些笑声,还有爱人老去的模样,全都是假的!
假的假的假的假的!
快醒来快醒来快醒来!
凭借着此刻不该有的强大意志力,林修竹强行把自己拉回了现实。
好像只有一秒钟,又好像已经过去了孤独的百年,他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呼吸、心跳、血流……在那一瞬间停止的身体机能重新运转,他的大脑也开始思考起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
眼前的一切已经超乎了一个普通人所能承受的范围,清醒后,大脑的防御机制在巨大的冲击下已经失效,无法再自我调整,无法再自然遗忘。
终于,林修竹的精神再也承受不住,他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
郁棠看着仰倒在床上的林修竹,他眨眨眼,似是有些不解,又有些失落。
明明说好了会接受自己所有模样的爱人,仅仅是看到了自己真实模样的一部分,就仿佛受了什么刺激一般,干脆昏死过去了。
原来,所谓的“接受”,都只是情到浓时的甜言蜜语啊。
一种陌生的情绪在他心里蔓延开来,他不知道那种心情叫什么,只是一边哭,一边快速将自己装了回去。
顾不上穿鞋,也顾不上擦眼泪,郁棠下一刻就找出手机,拨打了120。
他跟120指挥中心的人说清楚了病患的情况,现在的位置与自己的联系方式,条理十分清晰,就跟很久之前演练的那样。
救护车来得很快,郁棠电话里说了病人没法行动,车上就配备了担架员,医护人员把林修竹抬下了楼。
在被人搬运的时候,林修竹的意识就已经清醒了。
但他顶多能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儿,也能听到别人在说什么,却完全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更别提张口说话。
他的身体还记得刚才那种恐惧带来的窒息感,手脚发胀发麻的感觉也没褪去,除此之外,倒是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了。
林修竹怀疑,自己可能有什么没检查出来的疾病,才导致了现在无法动弹的情况。
反正都要去医院了,他不怎么担心身体状况,他现在比较担心郁棠。
刚才看到的那些,是自己的幻觉吗?
还是说,他真的和什么了不得的不可名状闪婚了?
那些色彩斑斓的东西也许真的只是自己一瞬间的错觉,但他亲眼看到郁棠把自己从中间撕开的记忆十分清晰,绝对不是假的。
林修竹还不太灵光的脑子,可他还是迅速联想到了不久前的婚礼,想起善思大师和玄学界众人对自己亲切的态度,以及那种敬佩的眼神。
所以,他老婆真的是什么了不得的存在吧?!
身体本能的畏惧,和灵魂本能的爱意产生了那么一瞬间的冲突,很快就在强大人格的调停之下达到了平衡。
在经历过极致的恐惧之后,现在的林修竹反而很平静。
林修竹想知道郁棠怎么样了,听医护人员的对话,自己晕倒后是郁棠拨打了120,并且作为随行家属上了救护车,现在应该就坐在自己身边。
“嗨!不就是差点把自己老公吓死嘛,多大点事儿啊,习惯就好。”说话的是一个来自林修竹头顶的娇柔的女声。
林修竹转动眼珠,想去寻找发声的方向,但他的视力模糊,就像是在梦中视物,眼前总蒙着一层雾。
不过很快说话的那个女声就自己游到了林修竹面前,林修竹虽然只能看清一个轮廓,但也被这像是插在一根水管上的人头吓了一跳。
他看到那影子来回扭动着连接着头的细长条身体,结合声音,他想,正趴在车顶上的可能是一个人头蛇身的女人。
这是白娘子来了吗?!
所以他一会儿要跟许仙交流一下险些被老婆吓死的心得吗?!
医护人员完全没注意到在自己头顶有这么一个玩意儿,该开车的开车,该做检查的做检查,该看数值的看数值。
郁棠也没有回应那个人首蛇身的女人,但林修竹听到了轻轻的抽泣声。
有医护人员还过来安慰了一句,说病人只是晕倒,现在各项体征正常,现在有意识清醒的迹象了,并没有生命危险。
“看吧,就说林二姐姐的后代怎么可能这么脆弱?”蛇身女人附和了医护人员的话,也像是在安慰郁棠。
“小殿下,您别伤心了,大不了以后再找一个。”
“对啊对啊,这个人不行,胆子太小!”
“没错,到时候给您找一个不这么脆的!”
一连串童音冒了出来,空间不大的救护车里好像挤进来了好几个小孩儿。
小孩儿?
林修竹想起了自己在参加吴老太太的葬礼时,听到孩子嬉笑打闹的声音,一抬头没找到孩子,却见到了郁棠。
回想起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经历还挺诡异。
但他的大脑像是选择性遗忘了这些事儿,如果不是童声再次出现,他都想不起来。
就好像是有人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随着眼睛睁开,梦中的世界化作泡影,起床的人还在感慨昨晚真是睡了个好觉,完全没有做梦,一觉到天明。
但等这个人在日常生活中偶然间看到了些什么东西、或听说了某个关键词,记忆中关于梦境的闸门就会被打开。
回想起自己和郁棠从相识到结婚的经历,也确实如梦似幻。
不管是人首蛇身的女人,还是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小孩儿,对现在异常冷静的林修竹来说,已经没那么恐惧了。
毕竟,他是个敢和不可名状闪婚的男人啊。
林修竹现在感觉很疲惫,脑子只能想些简单的事情,也已经无力支撑他反驳那帮熊孩子说他脆的话了。
在感受到救护车停下来的那一刻,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醒来以后,一定要和郁棠好好谈一谈。
不管他的爱人到底是什么,不管这个世界真实的模样到底有多奇怪,他们得谈一谈。
这样想着,林修竹沉入了无声的黑暗之中。
*
急救室的灯亮着,郁棠坐在长椅上,等候着里面传来的结果。
五六个穿着肚兜、光着脚丫的童子,从一枚儿童头骨做的铃铛里钻了出来,都在五六岁的年纪,像是年画里走出来的娃娃。
医院气氛严肃,就连总是嘻嘻哈哈的童子们都安静了下来,乖巧陪伴在郁棠身边。
也是郁棠现在的模样把他们吓到了。
多少年了,他们从未从这位大人身上感受到如此浓烈的情绪,好像只要稍不留神,自己也会被那情绪的浪涛吞没。
绿腰的尾巴末端一下下拍打着地砖,也有些焦急,她正要说话转移一下好友的注意力,就看到郁棠忽然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绿腰与童子们心领神会,纷纷躲避到了阴影处,以免与人发生冲撞。
很快,已经摆脱了轮椅的林老爷子和老伴儿就赶到了急救室外,身边还跟着林修竹的舅舅与舅妈。
郁棠上过课,知道遇到突发情况要及时拨打120急救电话,还要通知当事人的家属,他在等救护车的时候,就给林家二老打了电话。
林家二老让司机赶往郁棠所说的医院,刚到医院门口,他们就撞见了小儿子夫妻俩,还以为自己的小儿子也是郁棠叫来的,就一起过来了。
郁棠在救护车上已经哭了一路,到现在眼泪还是流个不停。
林家二老见此,也很是揪心,就算自己也很着急,但他们也强撑着打起精神,安慰起了一看就涉世不深的小孩儿。
在郁棠和林老爷子小声说话的时候,林家舅舅、舅妈一直盯着抢救室的大门,而阴影里的绿腰则一直盯着这对儿神情古怪的中年夫妻。
很快,郁棠擦了擦脸,不哭了,在林家二老的询问下,他把林修竹晕倒的经过讲了一遍。
听到林修竹看到郁棠刚要与他坦诚相见,整个人就那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时,林老爷子的嘴角抽了抽。
林修竹每半年会做一次全身检查,检查结果一向是很理想的,也不存在会致使人晕厥的慢性病。
在自家孙子突发疾病,和自家孙子连那么点儿刺激都受不了之间,林老爷子也不知道哪个选项更可悲了啊。
救护车上的医护人员也说,林修竹的一切生命体征正常,林修竹又一向注意身体健康,在听完郁棠的讲述过后,林家二老也就不太为他担心了。
甚至,他们还担忧起了小两口以后的婚姻生活。新婚夜遇到这么个事儿,不得留下个什么心理阴影啊?
二老看郁棠的眼圈儿彤红,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要掉不掉的样子,还反过来劝他放宽心,生怕孩子吓到。
郁棠听进去了劝,只是心中那种不知如何形容的感觉久久不散。
忽然,郁棠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一根黑线断裂开来,数不清的陌生情绪随之涌现,林修竹的面容在他眼前闪现,又变成了一片片雪花。
他下意识地看向了自己的右手,发现无名指上的痕迹也开始慢慢淡去。
下一刻,急救室的大门从里面打开,一众医护人员走了出来。
看到一众家属纷纷围了过来,瞧见了他们焦急的面容,为首的医生叹了口气:
“凌晨两点五十二分,病人心脏骤停,很抱歉,我们已经尽力了,请节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