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她的力气不小, 他不敢和她争夺, 生怕她较真的性子上来,生生扯痛了伤口。
蕴空只好虚拉着自己的袖角垂眼瞪她,她却挑衅似的迎面而上, 微微仰着脖子认真回盯进他的剑眉星目。
浮玉看得沉醉,有时候人生得俊朗,连生气的样子都那么好看, 真是一种不公平。
对峙一阵, 她冲他忽然眨眼莞尔一笑。
蕴空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震得眼前发黑, 趔趄地向后搓了半步, 却感到她终于松了手, 轻扬着下巴道, “佛子体虚么?还未进三伏,这就站不住了。”
说着, 她好心地要叫人回去取那颗参,“子彦送我的东西,我无可用之处,不如赐与佛子, 回去好好进补。” 她望着碧空掰手指数起了岁月, 慢慢道,“佛子今年整整三十了吧,而立之年怎可如此虚弱?不说为朝廷奔波多少年,日后佛子若是大婚,这体力如何使得?”
男人最不愿被说“不行”, 大师虽是独身,可一样有自尊心。上次初春雨夜受风寒时,那位请来的上工的话他还有些记仇着,如今越浮玉也要在这笑话他。
上工的误诊也就算了,可她一个小姑娘在这胡说八道什么,这些人简直欺人太甚。
蕴空脸色惨淡又隐隐含着怒气,断然挥袖说她胡闹,“臣行不行的问题,就不劳公主费心了!行也好,不行也罢,那都是臣的私事。这里是大明宫,只谈国事,勿言私事!”
“那好,我不说了。” 她不再与他说嬉笑的话,疏淡的笑意在唇边漾了一下,忽然凑上他的耳边,低声坚定道,“你现在不想聊这个,我不勉强。至于佛子行、或不行,来日咱们拭目以待吧。可是我真是担心,等到你开窍的那日,怕是行也得不行了。”
浮玉说完,在阳光下咯咯地笑了起来,她越发喜欢大师这张脸上流露的那种像是惊愕和吓坏的表情,这大概也是一种隐秘的胜利感吧。朝堂上,身居高位的大师何时叫百官堵得无言以对过?大概也就在她这不得不低头几分。
佛子沉了下嘴角,又不轻不重地训斥几句,侧头见已经酉时过一些了。想起自己答应了屋里那位酉时就会结束,于是赶紧一挥手,叫众人回去。
三番礼节过后,这中书省总算散了个清静。
佛子收拾好自己的案几,赶紧绕过屏风,穿过长廊往内室走去,左右看看无人跟来,轻轻敲了两下门,这才推门而入。
“公主?”
无人应答,打开门进去的时候,见吃得只剩下残渣的盘子扔在案几上,酥酪茶也喝得只剩下一半了。
他忍不住淡淡一笑,尽是纵容的神色,然后往里再走两步一看,瞬间呆滞。
只见他的床榻上,躺着个只穿了抹/胸的婀娜女子,露着圆润的双肩和脖颈,正靠在枕头上夹着被子呼呼大睡。
佛子顿时觉得眼前火辣辣地一片灼烧,眨了眨眼,才看清她的脸,只见的确是越浮玉,顿时觉得脸上更烫了。
非礼勿视啊。他们还不是夫妻,她就如此放纵,叫他真是无奈。
佛子站在榻前,眼睛看向屋顶,然后探手扒拉了两下她的肩头,不闻动静。他一皱眉,干脆伸手要拉过被子给她盖上。
谁想,那被子被她夹的颇紧,他往外拽一下,那头却拉着不放,双腿一勾,将被子拧缠在腿间,大有绝不松手之势。
佛子无奈的很,只得脱下自己的外衫给她随手盖上,这才微微看着好些。
他叹了口气,拉过凳子,正要撩袍坐在榻前陪着她,忽然那头却醒了。
浮玉揉着迷瞪的眼半起身,朦朦胧胧中见佛子坐在那,道,“你何时来的?怎么不叫醒我?”
还不等佛子回答,只见公主看了眼身上的衣服,忽然大叫,“哇,你脱衣服干什么!难道……”
佛子无语,立即反驳道,“那你为什么脱衣服躺在臣的榻上!”
浮玉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道,“我太困了,天又太热……所以……”
他在外头已经被那帮说荤话的僚属搞得焦头烂额,这一回来她又在这里若无其事的撩拨他,佛子忽然觉得,大概大华上下没有比他更辛苦的人了。
佛子也没再斥责她,按膝颔首道,“吃饱了,也睡够了,公主该回去了吧。”
她啊——了一声,一骨碌坐起来皱眉不快,“你又赶我走?”
佛子端起她喝剩下的酥酪茶喝了一口,皱了下眉,果然这加了酥酪的东西太腻了,于是嫌弃地放在一旁,平平淡淡道,“你不走,难不成还想住在这?”
浮玉答,“不和你在这一起同夜而眠,那我还来找你干什么?”
佛子一听,顿生悲凉,怔声道,“难道你来这,就是为了找臣陪你困觉的?”他本来还以为,至少应该多些精神上的成分。
浮玉跳下床来,身上还松松垮垮地披着他的外衫,勾住他的脖子坐在怀里,神神秘秘道,“其实,我还想看看中书君……”
“住手。” 佛子脸红几分,赶紧拍掉了她的手,道,“此处不可。万一有人返回中书省找臣,当如何?”
浮玉笑得一脸祸国,“那就叫他在外头等着……什么时候完事,再什么时候出去见他。”
说起来她到底喜欢他什么,脸吗?当然有这一部分原因了。除此之外,她更喜欢他筹谋魏阙,一代鼎臣的样子。当朝大师满袖才华,文能书华章,武能挥青剑,简直是人间惊鸿。如此佳人,已经很是不多见了。幸亏他一直一个人,也幸亏他少时投身于革故鼎新,没心思谈婚论嫁,这才让她有机会捡了个大漏。
话说完了,很意外地,蕴空居然没说什么,只是揽着自己的袖子,双目茫然地望向宽大的甬道,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叫人看不懂。
浮玉皱着眉头轻轻戳了他一下,有些担忧自己是不是把父亲的国宰吓傻了,“佛子这是怎么了?堂堂七尺男子,这么经不起敲打么。”
蕴空抿了抿嘴,复杂地眯起眼睛认真道,“公主觊觎臣已久,百般劝言,竟然还不死心。臣不想活了。”
浮玉听后被他的话逗乐了,抬手掩唇,曼声道,“能让佛子说出这种话来,我倒是觉得,我还是有些厉害的。”
“公主岂止是有些厉害!……” 蕴空忽然拂袖指着她,脸色苍然,“公主步步相逼的手段臣不得不服……陛下如此宽厚包容,你一点都不像陛下!”
浮玉长长地嗳了一声,和那些手腕圆滑的老臣没什么两样,她温温道,“佛子何必如此动怒呢。我现在又没有把你怎么样,你莫要太紧张。”
蕴空见她若无其事的娇憨的脸,气得牙根痒痒,终于忍不住激动地挣扎道,“臣不依……臣不依!如果有朝一日陛下为公主所迫,同意公主娶了臣,臣唯有……保全名节!”
大师要以死明志,说的那叫一个痛心。可公主不为所动,父亲说得对,这些言官文官,来来去去的招数就那么几个,一哭二闹三告老,说不通就直接跑,碰上性子烈的非得逼着你砍了他的脑袋,只为了留得清名在人间。
“就怕到时候,你舍不得死了。” 她笑着说完,见他红了眼眶,也不知是气哭还是气急了。抬头见今日天气甚好,正是困觉的好时候,她动了动发僵的肩膀,懒懒道,“佛子决心说完了,也明志了,本宫困的很,你自便吧。”她打了一个小猫似的哈欠,然后丢给大师一团柔柔的背影就那么独自走了。
半柱香的时间,仿佛过了一年那么漫长,换班的内侍和金吾卫才拐过来,蕴空回过神来才发现心突突的快要从嘴里跳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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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恍惚惚地回了中书省,刚一踏进门,就见宁侍郎赶紧迎步走了上来,恭声道,“佛子,愚等您很久了……”大师却有些六神无主,蒙然嗯了一声,径直往内室走。
宁侍郎凝眉,一路跟了过去,探声问,“佛子?您脸色很不好呀。是否替您叫太医令呀?”
蕴空坐在案几前的时候,忽然穿堂风拂进深远的殿内,迎面是凉凉的触觉,终于醒了神思,蕴空侧看向宁侍郎,才问道,“啊……君怎么来了?今日并非朝参日,君怎还特意跑一趟?”
宁侍郎长吁短叹起来,说起自家郎君的不懂事,“他不懂规矩,给佛子添乱了。多亏佛子当日控制了局面,不然依照大理寺的规矩,愚子他就……”
蕴空哦了一句,摆摆手显然有点累了,“无妨。子彦他本就没有什么大错,某知道他与此事无关。”
宁侍郎皱着眉头有些为难,犹豫半天,才道,“公主是何等人物?愚子他承蒙佛子您赏识,在国子监那边某了个不错的差事,能力也就还算过得去,可是……” 他揣着手,欲言又止,“可是他实在配不上公主。愚想着,叫他来年考个进士科,也算走正途。”
蕴空当然听的明白了,淡笑着说理解,“古话说,娶妇得公主,平地生公府。君这是担心要把官府娶回家了。”
宁侍郎说岂敢岂敢,“永阳公主是陛下的掌上明珠,多少高门贵仕想求得,愚家祖上寒门得名而已,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高门娶公主,算是亲上加亲,有了公主的名号,家族的声望也就愈发鼎盛。可那些打算走科举之路的人却不这么觉得,做了驸马都尉,虽是三品,却只是个三品员外官的虚名。除非有天大的功劳,至多再加封个银青光禄大夫,若说实权,那是极少的。
宁侍郎是科举出身,极看重进士门第,因此他更想让子彦做官,而非娶公主做皇亲国戚。
佛子淡淡说公主已经回去了,心里却道这内侍真该换一换了,宫禁不严,安全也是个隐患。不过也多亏他睡得实,才不至于她夜访的事情搞得人尽皆知。所以刚欲开口说几句,细想后又滞了声。
他负手握了握青帕,只颔首说要回去休息了,“请公公备下枕席。我将就一晚就好。”
高内侍连忙允声退下去准备了。佛子立在那,待他走后,才将青帕叠好放回衣袖内。
无边风月,云淡风轻。也好,物归原主,各自安好。
“所以君是来说这件事的?” 他扬眉看过去,做媒是做不成了,人家爹不愿意,可是或许害苦了子彦那个孩子,他才见了公主短短一面,就算第二日挨了揍,也不忘托人往宫里送人参。他有些惭愧地看了看宁侍郎,忽然觉得有点对不住。
“不是不是,” 宁侍郎连忙从怀里掏出一沓文书递了过去,扯过其他话题,道,“大典的诸项事宜已都安排妥当,窦尚书前些日子同礼部的人一并过目了各项,交由鸿胪寺那头依照着下去办了。”
大师问,“这次来的突厥使臣可是朱邪兹?”
“是。除了朱邪兹,还有阿史那仁表的第三子,阿史那思力。”
大师抬眉,有些意外,“他也来了?我很多年前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
宁侍郎道,“所以,鸿胪卿那边在商议,是否建议陛下也选一位大王……”
陛下如今尚未确立太子之位,此次选定的人,必定是一种预兆啊……“告诉鸿胪卿,此事只向陛下建议即可,至于人选,莫要提,请陛下定夺。” 说完,他细细算了算日子,然后道,“使臣的人马还有十日就到了吧??”
“那倒不是。听人来报,还有约莫半个多月。”
大师皱眉,警惕起来,“哦?还有这么久?路上耽搁了么?”
宁侍郎却困惑的说不是,“说来也奇怪,从来突厥来中原都走的是陇右道,从凉州东行路好走也快些。也不知为何,这次却绕了个远路,走关内道,自汾州南下而来。”
大师听后,思索片刻,然后却笑了起来,宁侍郎不解,见大师嘴唇碰了下茶汤,抬头道,“看来西边的党项人给突厥可汗添了些烦恼,此行应是求和而来,你我皆可松口气了。”
宁侍郎过了半天,才明白意思。大师从来都运筹帷幄,不轻易笑,但见他难得舒怀起来,也环袖行礼,跟着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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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若是要战,蕴空倒是不担心;怕的就是应了越浮玉的事情没做到。
如今好了,使臣的队伍改道而行,一路避开党项人的地盘,显然是出了矛盾。党项人与剑南道接壤,他们担心的就是大华与党项联手。所以,和亲的事情,是不会有了。
蕴空如释重负,想着要将此事告诉给她,叫她宽心,可是却不知怎么开口。
约她出来,那是不可能的。现在夏夜已深,一天星斗,不是见面的时候,更何况她听了自己的话,多日留在禁庭内,倒是很少见到了。
可是若是见了面,他又有些担心,倘若她一个激动的扑了过来,又该怎么办?
回想上辈子,她对他是多么的避而不见,就算两人在回廊擦肩而过,她也故意躲着他的问候倨傲地匆匆应一声就走。一直以为,她是对他的严苛执政有几分害怕才这样,毕竟他曾经那样的弹劾她的靡费。
可是如今……
蕴空自省起来,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到底是哪里做错了,才会引发的她变成这样,居然搞得他有点……怕她了。
那日,她那个“行不行”的问题忽然莫名其妙地飘进念头里,叫蕴空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她那张势在必得的脸映在眼前,如此猖狂!
他摇了摇头,唇边却是淡淡笑着的,提笔在纸上书写起来,想,和亲这事情就算结束了,不论怎么说,他答应保她无恙的事情也做到了。至少,带着这点感激之心,她总可以对他好点吧?
写完信,装在密闭的信封中交由高内侍送往宣政殿,只称做是曾经弘文馆公主遗留的问题,做了简单的批注,务必交给公主。他将信递过去后,忽觉手中空落落的,一如那日她的手在他手心中溜走。
也不知怎么,想起那柔软的手的触感,他心头一跳,然后几乎被自己这可怕的想法惊到。蕴空对着一轮宫月徐徐舒气,多奇妙的感受,直到现在都觉得重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上辈子得知越浮玉死后,他辞官回乡,一年半后感染了很重的风寒,或许是多年的劳苦伤及心脉,又或是什么不可说的心病,总之他就那么走了。
如今又重来一次,总觉得生命真是月满盈亏的轮回着,可是想起从前,还是有些伤感——毕竟,从前的那个越浮玉已经死了,死于一杯鸩酒。如果,真的有轮回,她现在又会去了哪里?此时在干什么?是否安好呢?
然后蕴空发现今夜的自己有点不像自己了,变得像那些御用文人一般,有点过于感怀伤逝。有些事情不能细想,否则人困顿在其中,不得解脱。想到这,蕴空叫来中书省的值夜内侍,备席歇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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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浮玉发现重生后的自己越来越爱睡懒觉,一夜一夜睡得很实,或许是知道这辈子要抓住谁的手,有了目的,有了勇气,所以每一日都过得很充实。拿到信的时候,她才刚醒不久,日头上了大半,前殿的朝会也已经散了。看完了信,她高兴的喜上眉梢,倒不是因为和亲的事情,而是蕴空第一次给她写了封信,就算只有一列字。
没人知道公主为什么心情这么佳,她抬头问道,“周给使,现在几时了?今日的廊下食散了吗?”
那头说还没有,“公主今日起的早些,圣人才放仗不久。众臣正在廊庑用膳。”
公主道甚好,坐在案几前,朝上头一道点心一指,笑道,“这盘金银夹花平截我最喜欢,送去政事堂给三省令官吧!”
蕴空与窦楦和崔侍中正谈着半个月后的大典,门口有内侍忽然提着食盒报导,“列为相公,天子赐食至。”
三人施礼谢过,布食后正要举筷子,忽然有个陌生的小内侍出现在门口,显然不是前殿的人,只听他尖声道,“列为相公,公主赐食至——”
第32章
中书令, 尚书令, 和门下侍郎听后面面相觑,以为耳朵出问题了。
传话的内侍提着食盒被三位国臣盯着有些尴尬,原是一直在宣徽殿当差, 没在前殿侍奉过什么大人物,忽然被公主安排了找破天荒的差事,也不知为何特意选了没什么经验的他来。
崔侍中困惑地打量了一下内侍, 侧头问道, “请问给使, 是哪位贵主送来的?”
小内侍垂头紧张地回道, “是宣徽殿永阳公主。”
话音一落, 蕴空心里咯噔一声, 默默低了下头,抿着嘴伸出食指一下一下地轻点着木案, 有些不自在。只听旁边窦楦大大咧咧道,“既然是永阳公主的,我们收下也无妨吧?”
崔侍中却有些犹豫,“今日御史台的人也在……若是被他们那帮人揪住不放, 再扣上个有辱官缄的帽子, 你我三人日后如何立足呢……”
“诶——”窦楦不以为然,摆摆手,朝内侍那头挤了一眼,道,“永阳公主为陛下掌上明珠, 一向公主做什么,陛下也甚少管之。如今公主好意,看我们辛苦,送点吃食到政事堂,也无其他事,何来不妥呢。如果拒绝,倒是弗了人家一片心意了。”
崔侍中似乎有所动,眨着眼看向蕴空,寻求他的意见,“佛子,您觉得这……”
“公主赐食至——” 人在紧张的时候就容易破音,内侍如立火坑,鼓足了勇气又喊了一次,显然他很为难了,哭丧着脸道,“列为相公,求您领走吧。不是什么大鱼大肉,只是一盘金银加花平截的蒸物。您们不领走,叫咱如何与公主交差呢?”
蕴空当然了解她的脾气,如果这蒸物真的原封不动的拒绝回去了,怕是她猜也猜得出是他出言阻止的。
再说了,上辈子她不是也做过这种事情吗?趁着廊下食的时辰里,托人给他送点心吃,内侍就那么无所顾忌地通报进政事堂,更是直接点名道姓地喊道,“公主赐食佛子”,叫他当着这两位同僚的面差点下不来台,更不用再细品人家惊愕疑惑的眼神了。
宁九龄面露欢喜,长揖一礼,“既然公主大好,愚也就安心了。多谢佛子!”
大师淡淡一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却陷入了怔忡。越浮玉她到底是个什么?叫一群人围着她乱了阵脚。子彦若是知道,公主还打算把他送的的那颗参转送出去,怕是要难过的吧。
她从得封号之后直到现在,想要什么都能得到,可太容易得到的东西大概她总是不知道珍惜。如果换作是他自己呢,若是送她的东西叫她转手再送旁人……想到这,蕴空感到隐隐心痛,大概到时候他是真经不住这份打击的。
人既然知道自己内心太脆弱,就学会了自保。为了不受伤,干脆想都别想,避重就轻是他擅长的事情,感情若是有了软肋,那才叫棘手。
每次夏季都过得有些漫长,长安的夏不似秋那么宜人,好在入了夜之后才转为微凉,叫人得以喘息。
六月中,终于等到了大典的那天。
陛下自登基以来,头一次突厥来使觐见,更难得的是为求和而来,总算天下有太平日子了。
使臣的队伍换上了中原大华的服饰,由典礼官引自东堂阶下等候。迎劳使立在门西,得典礼官通报后,再与人层层报到含元殿,又由陛下应准奉见。
迎劳使接过队伍,徐徐带着穿过层层宫门,过御桥,上复道,立于含元门。
通事舍人安排诸位就位后,由门下省崔内侍主持仪式,奏请警卫宫禁就位,迎外宾。
大华皇帝戴通天冠,深红色的直领袍,威坐于明堂之上,下列群臣,大师为首,皆着典服,比起常服朝服更加华美。蕴空立在首位,紫色大科绫及罗,腰勾玉带配金鱼袋算袋,戴进贤冠。
使臣及其队伍在外跟随迎劳使和通事舍人后,献突厥牛羊马,西域香料珠翠等,令献舞姬二十人。崔侍中念“有制”,陛下有赏,赐布帛丝绸茶叶等。
朱邪兹谢过,与队伍跟随典礼官在殿外一一稽首,得允觐见大华皇帝。
一踏入含元殿,两列的百官纷纷注视着这位突厥使臣的到来,然而更多目光更是集中在他身旁那位年轻的突厥皇子。
窦楦在蕴空后头低声道,“你看见他了吗?是个难对付的人啊!”
蕴空没有回答,然而眼神也望了过去,却不自觉刚好和那位阿史那思力对视一眼。只见他弯唇一笑,似乎很是不屑。
大师心下微微一惊,随后立即警惕起来,看来,曾经与陛下在五陇阪见到的那个孩子,如今已经长成了一头狼了。
“臣代表突厥王携三皇子觐见大华陛下,愿与大华修两境之好。”
陛下点头应准,叫典礼官念典制词后,另叫九王李睿替接下突厥使书并呈上御前。阿史那思力看了一眼九王,像看个对手那般。而这一切又被蕴空瞧在眼里,未来怕是真的要交在这两位手里。九王貌容温润,而阿史那思力显然是个硬骨头。
蕴空站在那揽着袖子冷眼看着,这位突厥三皇子,倒是个危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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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朝各方角逐,可内禁却是热闹得很。晚上办迎外宾的酒宴,内禁的女子都张罗着穿戴,好凑一凑这场热闹。
晚上歌舞正盛的时候,浮玉坐在华亭里赏月。
蕴空再三叮嘱过她,含元殿的大典不要去,难免出了岔子。眼下虽然无人再说和亲的事情,可是她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听一听他的话,不去就不去了。
含元殿的丝竹管弦隐隐约约飘到这来,更显得月华寂寂。白樱刚巧染了风寒,被送到小屋子修养了。只有幼蓉挑着盏宫灯陪着,眼见公主一杯又一杯地独酌,却也不好相劝。
“唉。” 浮玉自己斟了一杯花酿,夏季的晚风还是有些凉的,她打了个小颤,抬眼望向灯火通明的含元殿,酸涩道,“你说,那里头好玩么。”
大大小小的宴会参加了不少,好玩不好玩自然她心里有数。这场热闹是瞧不见了,浮玉真是觉得可惜。如此良辰美景,旁人都在那头觥筹交错,可她自己却在这可怜兮兮地落单。
“幼蓉,去给我拿个薄衫来吧,有些凉。” 她遣她走,见她踌躇,于是道,“去吧。宫里我还不熟悉么。丢不了。”
幼蓉见公主穿的的确单薄了,抿了下嘴,只好留下宫灯转头跑回去了。
华亭在含元殿与内禁的回廊之上,旁边是前朝遗留下来的花圃,陛下看着不错,于是保留了下来,一到夏天,里头的绣球花香得醉人。
内侍大多去含元殿伺候了,突厥人穿得怕是太多,又畏热,浮玉远远地瞧见好几个小内侍推着车来来去去的往冰室跑。
她微微一笑,说起畏热,蕴空也是个怕热的人。这时候,他怕是在前殿陪着一群朝臣推杯换盏,看那些胡姬呢吧。
也不知是酒醉人了,还是花醉人了,浮玉脑子越发的混沌起来,想到胡姬妖娆的模样只觉得心里头厌燥,这个姓房的实在可恶!瞥下她自己留在那快活去了,日后大可不要再听他的话了。
想到那脑补的场景,她忽然鼻子一酸,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挑着宫灯就要往前走,谁知没走几步,不知怎么就撞进了一个胸膛,硬邦邦的,脑袋磕得微疼。
“你就是越浮玉?” 那头声音轻浮的很,却带着几分调笑。
浮玉跳起灯看,不禁皱起眉头,见那人穿着中原的衣服,可头发还编著辫子,模样怪怪的。这是……突厥人?
她才醒过几分,往后退了一步,昂起头倨傲地打量他,“你是谁?如此大胆,敢直呼本宫名讳。”
大概是喝酒又过了风,只觉得热气往上涌,浮玉虚着眼瞧那人,只觉得有莫名的危机感。
“今日酒宴,公主不去,为何躲在这儿?”那人往前走一步,有些咄咄逼人,低声问道,“还是说,前些日子公主选驸马已经选出来了?”
那是一个正午,门下省的侍郎将大典的诸项事宜及礼仪程序的副本送到中书省几份,由中书省的各个官员传抄自己负责的部分,然后依次与旧例比对起来。如有与陛下所期不合之处,另取纸张书写,一并交与中书令汇报,再由中书令删改批注后,整理好后交由陛下过目决策。
浮玉脑子一懵,忽然少了几分底气,也不知为何他知道的如此之多,眼下周围没什么人,她不便与人纠缠,后退了几步,转身就要走。
阿史那思力矫健地翻过回廊,突然拦在她面前,一把将她的手握住,道,“逃什么?你们中原的女人只会逃吗?”
浮玉倒吸一口气,何曾受过这般调弄,就算平日里她的傲慢震慑旁人,可此时喝了酒又是夜里,总归心里有些发毛,她瞪着他,反手就是一个巴掌,啪的一声就打在他的脸上,道,“来中原没学会规矩么,少把胡人那些野蛮之举带进来!这里是大明宫,不是突厥!”
阿史那思力仿佛不为所动,这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倒叫他来了几分兴趣,“我还以为中原没有好酒,想不到最辣的原来在这里。” 说着,伸手猛地将她拉了过来,几乎要顺势揽上她的腰。
浮玉简直如蒙奇耻大辱,咬着牙根推他,“你好大的胆子!就不怕坏了你们突厥王求和的好意,挑起两国战端!本宫告诉你,陛下不会放过你!蕴空也不会放过你!”
“哦?蕴空?” 他低低笑了起来,“就是个站在百官之首的大师?怎么,他就是公主在花宴上选的男人吗?”
眼见身陷囹圄,浮玉才知道此时有多么的危险,正惊慌地感到他恶心的手要摸上她的后腰……忽然感到身子被一把拉了出去,直接扑进一个泛着冷香的怀里。再看那位阿史那思力,不知怎么生生挨了一脚,捂着胸口倒退好几步才勉强站住。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关爱~(弱弱的问一句有人玩 遇见逆水寒 吗?)
我肚子疼,每月的。所以今天吐槽一下唐朝如何解决来亲戚的问题。
唐朝棉花不多,所以做护舒宝是不可能的了。大部分人用月布,一般是旧衣服什么的改制。一次性的是不可能的,用完要洗洗继续用,唯一的区别是后妃有宫人洗,普通人家你自己洗。(推荐电影 护垫侠(也叫 印度合伙人),里面的印度贫穷的家庭的女人那时候还在用月布,一个印度护舒宝之父创业的故事。)除了这个还有月经带,袋子里放草木灰炭块之类的,可以防止细菌传染,吸完血扔掉灰块扔掉。那时候明清吧,叫月事是“陈妈妈”,因为那时候的月布都是陈旧的布料,所以暗语是陈妈妈-
这个玩意入药(古人真的有时候emm),比如 千金要方,或者东晋那时候的书,甚至唐朝的本草拾遗,用这个玩意,或者是陈妈妈布当作药,治疗,有涂抹伤口的,有直接喝的,有拿这个陈妈妈布加热 热敷的等等。马王堆出的记载就更离谱了,用女子第一次的那个玩意的陈妈妈布带着,男子可以养生。甚至有治疗箭伤刀伤的,直接用那个玩意涂抹在伤口处。治癫痫,治疮,治霍乱(真是够了,难怪古人寿命短,简直拿生命在作死。)
还是相信科学吧。相信科学!
第33章
阿史那思力是玉门关外逐马追鹰长大的人, 按理说被踹一脚不至于如此狼狈, 只是那人出现的太突然,叫他半分准备都没有。
按住胸口处的阵痛,猛地惊醒似的抬头, 只见对面的人紫衫玉带,前高后低的进贤冠上颜题华美,长长的帽带挂珠在颌下系着, 一脸的冷淡肃威。
真想不到一朝国宰也会动武。蕴空, 这名字很早就听说过了, 当朝大华皇帝能从豫王易位太子, 再坐上九五至尊的位置, 少不了这位大师的筹谋。
素闻这位大师严苛清冷, 没什么人情味,现在这又是做什么?方才在含元殿的酒宴上, 见他与朱邪兹推杯换盏谈完边境互市的事情后,除了应付朝臣使臣,就是一直坐在那独酌。那些楼兰舞姬他连看都不看,是个不懂风情的。想不到, 他倒是个喜欢管闲事的人。
阿史那思力站定后, 扯唇一笑,慢慢从阴影里走出来,打量起他们二人。
“呵,我当是什么人,原来是堂堂大师蕴空……” 他抱臂而立, 歪头斜看道,“大师不在里头喝喝酒、看看女人,来这里做什么?”
蕴空倒是镇定自如,仿佛方才那一脚不是他踹的似的,淡淡道,“君既然知道某是大明宫的大师,就也该明白,大明宫里的前殿的事情,没有本相不管的。君是远道而来的客人,不懂宫里的规矩无妨,自然有本相一一告之。”
浮玉回过神来,才发现蕴空方才一直拉着她的腕子没松手,正巧被这家伙看去了。脸上一红,赶紧挣脱开来,越过蕴空的肩膀冲他喊过去,“你无耻!分明是你无礼在先,佛子刚巧路过而已。如今,你还在这口出狂言,真是该死。”
想调戏公主不成,又被大师蹬了一脚,从头到尾已经很是丢人。可瞧着这两人关系非同一般,站的如此亲近,不像君臣,倒像……
“思力大王还是请回吧。若是陛下知道了此事,怕是两国和睦也到此为止了。你父亲派使臣千里迢迢来到中原,为的可不是叫你在此乱来的吧。”
突厥王的下一任争夺之激烈蕴空是了解的,一句话出口,一下子捏住了阿史那思力的七寸,叫他将待说的话咽了回去。
若是真的闹大了,不说战或不战,只怕是回突厥之后继承人的位置要落在二兄的手里了。
阿史那思力弯唇掸了下袍子,扬声道,“也罢。这里黑灯瞎火,我还以为是哪个宫女冒充公主,想不到竟是真的公主殿下。若不是大师亲自说明,看着刚才你那样子,我还以为,是大师的相好。”
“你……” 浮玉气不打一出来,正要开口辩解,却被蕴空悄悄按下。
蕴空冷冷道,“君的所作所为在本相这里记下了。在大华,冒犯公主是大不敬,无论如何,本相会依法提交大理寺置办此事。是放是罚,都有大理寺卿裁决。至于旁的,” 他断然振袖,低声道,“本相自然行坐端正,君若是不甘心,大可上报陛下,也省了本相走程序的麻烦。”
月色自乌云后洒进华庭,照在蕴空的脸上,只见他嘴唇紧闭,面如寒霜,叫阿史那思力居然畏了几分。
蕴空在朝堂的严苛执政的手段他有所耳闻,起初只觉得不过是文臣玩弄权术的把戏,如今在此对峙,忽然觉得此人不可小觑。
他似笑非笑着点点头,“威胁我,大师是头一人。不过,我喜欢和聪明人过招。” 说着,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大师身后的越浮玉,又道,“既然公主与大师有话要说,本王就不打扰了。”
说完,阿史那思力慢慢后退,终于转身消失在黑暗之中。
浮玉万万没想到会是蕴空突然出现,这时候才脱了险,终于长舒一口气,对着他的后背轻声道,“多谢佛子了。要不是你及时赶到,真不知……”
后头的话说不下去了,方才那阵厌恶的触感总算消散,有他带在身边只觉得心安。
“臣碰巧赶到罢了。公主放心,现在没事了。” 蕴空转身环袖揖礼,起身后也不问她什么。那些会叫她难堪的事情他只字不提,只要人没事,就好。
他早看出来这个阿史那思力心怀不轨于是才跟了出来,谁想碰上她一个人在这黑灯瞎火的地方。
蕴空垂眼瞥见华庭回廊上的酒盏,然后望着她她,皱眉道,“公主饮酒了?”
浮玉咬了下唇,声弱如蚊喃喃道,“只喝了一点。” 说完她心虚地抬眼偷瞧他的样子。今日蕴空着典服,华美的紫衫在身,更显得其不世之姿。头一次见他穿这身,浮玉瞧得挪不开眼,心里怦然跳得发慌。目光顺着他下颌上系住的帽带往圆领衫下看去,大师喉结一动,显然是要说话。她立即垂下眼,装作酒后茫然。
蕴空四下看过去,不见幼蓉白樱,又看她穿着轻薄的衫裙,心中猜着大概是午后闲得无聊于是跑出来玩,也没顾得上带什么衣服,于是颔首道,“天气凉,公主回吧。” 说着,将自己的外衫脱下给她披上,道,“今夜不宜在外,公主更不该一个人在这饮酒。”
他的外衫带着熟悉的冷香,披在身上顿觉着被他环绕在怀似的。今夜大师有些怜香惜玉,或者是亲眼看见她被堵在一角的绝望的神色触动了心弦,又或者是对她在宫中遭遇如此不堪而感到内疚,总之他批评的时候声音也带了点难以察觉的温度。
浮玉没理睬他的话,四指从袖子里伸出来虚按着太阳穴,秀眉微蹙低声央求道,“我头疼,佛子扶我去休息好么。”
蕴空闻声仔细看她,单薄的鹅黄色的纱衣长裙里是一件栀子花色的小襦裙,发髻上簪大牡丹,下插茉莉花。晚风吹过,花瓣轻轻摇摇,她也站的颤颤巍巍,月色下看着几乎快要与夜融在一起似的令人有些迷醉。
他看得发愣,竟觉得这样的打扮让他有点眼熟。且不说旁的,此情此景居然有点梦回前世的意思。直到她睁开茫然的眼睛打量他的神色的时候,蕴空才忽然想起,她上辈子那样哭着扑过来说自己过得不开心的时候,也是这幅打扮。
蕴空小心地打量她,道,“公主还站得稳么。内禁臣去不得,臣这就去叫人。”
“你走了,方才那人又回来了怎么办?”
蕴空感到袖角被一把拉扯住,只听她幽幽道,“前头就是光顺阁,我头晕的厉害,佛子扶我到那歇息吧。”
黑夜的好处就是谁也瞧不见谁。两人离得其实很近,浮玉一边说着,一边悄然顺手摸上了他的手臂处的衣料,佯装头晕。
蕴空还没察觉什么,一听她的话,倒也觉得有些担忧。阿史那思力心术不正,若是再折返回来,对她来说实在是太危险,他举目望去,她口中的光顺阁就在不远处,于是点点头道,“光顺阁。也好,臣认得那,就先送公主去那里歇息吧。”
大师抬袖让路,引公主先行。谁知浮玉走了两步,脚底下一歪,直接跌在地上。
公主摔倒,若是有旁人在多尴尬,可是这是她的苦肉计,为了达到目的,也没什么脸不脸的了。
“好疼啊——!” 她叫了出来,其实膝盖不过是碰了下地面,大概连皮都没破。可人娇贵,理所当然地要柔弱一些,她回头对蕴空可怜地喊道,“大概是脚崴了!走不了路了!”
大师立在那还困顿着,眨着眼有些怀疑地瞧她,仔细观察一阵,却也不好点穿什么,只好倒吸了一口气,探身问道,“臣瞧着公主似乎是左足落地,为何崴的却是右足啊?”
浮玉被他质疑的心虚,可也没法解释,趁着酒劲半跪在地上干脆不起来了,捂着半边脸从指缝看他,难过道,“我确实脚崴了,使不上力气……佛子冷眼看着,也不扶我,打算叫我一直在这跪坐么。”
蕴空举着宫灯有些为难,什么脚崴了,分明就是借酒胡闹。上手相扶,似乎不太妥当;可是叫她一个公主在这坐上一夜实在没道理……还能怎么办,只能扶她。
他认了栽,一步步走到她跟前,终于对她慢慢半躬下身,伸出半臂道,“臣是外人,公主就扶着臣的手臂起身吧。”
蕴空才探出手,她突然一把抱住他的整条手臂,顺势整个身子都缠了上来,悄然扬起唇角,嘴上抱怨道,“我自己怎么起来,你会不会扶人。”
她力道太大,几乎和他纠缠在一起,偏僻的回廊没有人,两团影子交叠着映着绣球花的倒影,暧昧得很。平日的她就已经叫他危机重重,谁能想到耍起酒性来,她更是吓人。
月色下再看清的时候,她人已经站了起来,翘起的鼻尖,柔软的长睫,蕴空才发现她整个重心都靠在他的前胸,仰着脸、无赖似的瞧着他,嘻嘻道,“要不然你背我吧。”
“胡闹!再说了……男女授受不亲…….”他声音渐渐杳不可闻,垂视的眼里只见她忽然轻佻暧昧地笑了一下。
“怕什么,” 说着,她双臂一左一右,慢慢往他脖子上一环,就那么挂在他的身上,埋在他胸怀中嗫喏道,“你以前不也是背过我吗?都一样的。”
冒犯公主是大罪,可公主冒犯大师其罪可免。大概蕴空要恨死这条王子犯法,与庶民不同罪的规矩了。
她柔软的身子冷不丁地扑进怀里,发间的香气直直地往鼻子里窜,温香软玉……刹那间蕴空脑子轰然一声,浑身变得僵硬起来,只觉得一阵阵气血直直地往下涌去,他垂着眸,眸中映着她熹微的神色,慌乱地压着声音急道,“公主唐突,公主唐突!你……你就不怕叫人看见么!”
她对他欺身在即,其实她比他更紧张。借酒买傻能装多久?不过是一瓶花酿,一个时辰也该醒了。若是一个时辰之内还做不出什么,恐怕就此机会再难得到。
浮玉一听,哼哼唧唧地挂着他的脖子,往前摇摇晃晃一指,眯着眼哼声道,“你说什么呢,送……送我去光顺阁,好晕。”
蕴空被她压得身子差点歪了过去。这个醉虫!想不到她沾了点酒就如此无理取闹,见她双眼迷离起来,只怕再不扶过去一会儿就要在这开始哭嚎。
他盯着她泛红的脸,暗暗一咬牙,一个手臂猛地将她揽进怀里,另一只手拽着她挎在他脖子上的那只手腕,恨恨道,“公主你真是……!害苦了臣呐。”
浮玉贴着他的脸旁,跟着他一步一步地往前蹭着走,听了这话不乐意,嚷喊了一句真是不中听,然后盯着他好看的侧脸,嘴上虚应道,“怎么就害苦了你。难道喜欢一个人,还会害人吗?”
大师懒得搭理这个小醉鬼,生怕和她缠上话头,然后她没完没了地聒噪起来,若是再引得金吾卫和内侍过来相看,呵,到时候就传遍宫闱,他蕴空的清名也别想要了。
绕过回廊,穿过小花圃,总算到了光顺阁。这里是西角,偏僻无人,光顺阁临着西边太极宫宫墙,而太极宫是太上皇的居所。自从太上皇御龙归天后,那头也就没什么人去了。
光顺阁不大,设计成叫宾客歇脚的地方,如今宾客都在含元殿热闹,一天星斗下,这里显得愈发寂静无人。
没有内侍,也没有宫人。蕴空瞥了一眼她,没办法,只好亲自将她架了进去。
一进内室,抹黑掏出火镰子,藉着月色总算点燃了灯烛,再看向偎在他身上的越浮玉,正睁着一双秋波的眼,盯着他笑得倾国倾城。
大师眉头一皱,不经意地咽了下嗓子,赶紧将她扔在榻上,不再瞧她的荒唐样子,拂袖整理了一下衣领,偏头道,“臣告退了。公主在这好生休息。一会儿臣会叫人来这守着。”
忽闻身后有抽泣声,他回头望过去,见公主坐于床上双眼泛红,不禁难解起来,“公主又怎么了?难道臣做的还不够么。”
她还委屈的哭了么。一路攀着他的脖子不说,还将脑袋压在他衣领处,嘿嘿地笑得不知所以。如此失仪,他都忍气吞声了,将她好生带过来,也算稳妥的安排好。他和她比,到底谁更委屈
蕴空长长的唉——了一声,慢步走向她,负手垂视着问道,“公主要喝煎茶?还是要醒酒汤?你喝的到底是什么酒?这都快一个时辰了,为何还痴痴傻傻的。”
浮玉摇头只说不知道,冲他勾勾手,叫他走得近些,坐下来相陪。
大师瞪着她这样子简直如临大敌,无奈他怎么能和一个喝醉的人理论。将她扔在这也不是上上策,等她醉极,趁他走了大喊他的名字,也不是不可能的。
想来想去,蕴空终于觉得还是看着这家伙睡过去比较好。望了一会她,终于拂袖走了过去,旋身一把撩起袍子,然后端方地坐在榻沿,沉着脸道,“公主有什么需要的,就和臣说。等公主睡着了,臣再走。”
浮玉从后头瞧他的背影,撑着慢慢蹭了过去,问道,“你就这么不愿意看我的脸?”
蕴空不理她的话,道,“公主早点休息吧。含元殿的人还在等着臣过去,公主不睡,臣怎么走。” 想想也是,他扔下那么一大群人不管,跑来这地方伺候她,真是不像话。
浮玉见他迟迟不回头,终于不满意起来,双手扶上他的肩膀,认真的使劲扳了过来,将他的脸冲向自己,凄风苦雨地诉起衷肠,“我努力多少次了,也等了很久了。可是佛子还是推开我,拒绝我,怎么办,我好难过啊——”
蕴空淡淡看着她,大概耍酒疯的人都一个样,他说,“公主与房某先是君臣,后是师生,再最后……算是故交。无论哪种关系,都是不可能的。公主哭闹也……”
一听不可能这三个字,她立即鼻酸上涌,哇——的一声哭嚎出来,嚷道,“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我长得又不丑,性情也在变好,我好好跟着你读那些策论,也听了你的话不去宴席,为什么你还不喜欢我,为什么!”
蕴空听得直吸气,她到底是喝了多少?又哭又嚎的……他没照顾过醉鬼,更没照顾过女人,眼下什么劝诫的话她都听不下去,到底怎么样才能让她安静点?
“你……” 蕴空抬了手,又无言以对,垂了下去,缓缓对着她道,“公主以前不是这样。臣记得……你以前不是挺讨厌我的?”
浮玉想,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现在她对他这么的痴缠,难道还不够吗?她认真地拉过他的手,将他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再将自己的手放进去,抬头道,“我一直喜欢你。一直。从上辈子到现在,一直一直。”
蕴空听得迷惑起来,淡淡一笑,没太明白,“公主在说醉话吗?人只有一辈子。”
他见她不说话了,平静道,“公主从小到大,想要什么得不到?公主追逐臣,有几分是喜欢,有几分是好奇,又有几分是觉得有趣?臣年长公主不少岁,经历的自然多些。男女之事,需要两情相悦,公主明知道瓜不甜,葡萄又酸,为何还要强扭呢?再说了,公主问过臣的意思吗?这样强取豪夺,实在是……”
她无所谓地笑了起来,蕴空以为看错了,分明那模样不像醉的人,只听她道,“我知道你会喜欢我的。就算现在还没有,以后也会的。如果你不和我在一起,你早晚会后悔的。”
蕴空听得皱眉,觉得她愈发胡来了,终于垂眸望进她深不可测的眼底,问道,“公主说这些到底要做什么?”
浮玉不管那套,她沉默一会,终于抬起盈盈瞳光,极其认真地一字字道,“今夜我要与佛子圆房,你别想跑了。”
第34章
蕴空喉头一甜, 差点一口血喷了出来。
是不是人喝醉了什么混话都敢说?眼前的她可还有半点公主该有的仪态?若不是她身为贵主, 他早就想一记手刃拍在她后颈上,叫她先晕睡过去算了。
烛帐闇然,一灯如豆, 大师如坐针毡。等她昏睡过去的光景是如此难捱,漫长的仿佛望不到尽头似的。圆房……这两个字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接踵而来的就是上次弘文馆她鬼使神差夹进来的那些避火图。
如果是朝堂上口诛笔伐或是针锋相对的较量, 他当然可以应付自如。可他的那些对家再如何为难他, 也不至于像越浮玉这般欺辱到他头上。
他三十年的人生中, 何曾受过如此“礼遇”?
还没等回过神来,忽然听咔嚓——一声,大师只觉得腰上一松,有什么东西亦在心中崩开了。
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终于惊惶地睁开眼,赶紧低头一看,也不知她什么时候双手摸上了他的腰身,顺着衣带就解开了他的玉勾带,然后外衫就松松垮垮地散了开来。
浮玉满意地打量起来,一向疏淡正经的大师此时衣带渐宽,居然有点放荡不羁的模样,倒是与众不同。
“怎么了,终于肯睁眼了?” 她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她把双手搭在他宽阔的双肩上,歪头对他的侧脸提示到,“你不主动,只能我自己来了。”
蕴空心跳沉沉,咚咚地每一下都是一种折磨。他感到她纤细的手从他的后腰慢慢爬了过来,丝丝凉意从滚烫的皮肤上消散开来,一路慢行摸索,起初还有些犹豫,而后居然顺势而上,打算对他的圆领袍衫的带子动手。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语言挑逗,毛手毛脚,她以为他是她的什么?
难道,她不知道他是个男人?再这样下去,就不怕真的出事吗?
蕴空感到她几乎快要解开他上衣的团扣,忽然面色一紧,一把拢住她的手停住,侧头凛然地垂视她,低声警告道,“你当臣的忍耐是有限的吗?就不怕……”
浮玉被他突然握住手,微微一惊,随后笑了笑,故意镇定道,“你害怕,我也害怕。可是没办法,得不到心,我要个人也好。大不了我出降后,招你做面首,你还是我的,我也是你的。”
“你……你简直是疯了。” 蕴空终于在沉默中爆发,红着耳朵推开她,道,“你拿臣当玩物,当笑话,当打发时间的消遣。臣规劝你的话,你一个字都不听。休怪臣翻脸!”
她花招百出,叫他几乎自乱阵脚,方才要不是他非凡的定力,只怕今夜这个光顺阁就要成了他的洞房花烛夜。
浮玉被他拂跌在床上,伏起身子不以为然地笑看他,道,“你说要和我翻脸又不是第一次了,哪次真的和我绝义过?你知道我是真喜欢你的,何必违心的拒绝我。你怕什么,难道担心你丢了大师之位吗?”
“怎么你还不明白?” 蕴空霍然起身低头看她,眸子里映着微弱的烛光,无奈道,“我替陛下谋划天下的时候,你还在院子里玩九连环;我出入魏阙的时候,你连字都没认全。你与宋洵差不多年纪,而我已经做他的义父了。我比你们大了十二三岁,如果我同窦尚书一般早早娶妻生子,孩子不比你小多少!你懂吗?”
他言涩住,顿了顿,继续道,“更何况,你这六七年里如何长大的,我是亲眼看在眼里,你叫我怎么能喜欢你…….”
浮玉被他的微怒震住了,怔了几下,淡淡狡辩道,“可是我如今也不是小孩子了……那从现在开始,你把我当个女人,重新认识一下,不行吗?……”
“胡闹!”他骤然低怒,拂然道,“黄口孺子!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敢做!看看你方才干的是什么事,是认定了我是正人君子,什么都不会对你做吗!放在上……放在从前,我早就狠狠参你一本,去陛下那弹劾公主作风不正了!”
浮玉听得一咕噜跳起来,站在地上叉腰仰头看他,涨着脸回敬道,“你敢!”
蕴空俯身从榻上抢回自己的玉带,快速地系在腰间,回应道,“你要是还不死心,臣过几日就娶妻纳妾,好断了你的心思!什么面首,什么消遣,公主另寻他人吧!”
今夜他被她撩拨的几乎差点失了定力犯下大错,说这些气话其实是生自己的气。可方才那句话刚说出口就有些后悔了,又不是真的会立即娶亲,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只不过想吓唬吓唬她的话罢了。
浮玉看出来他被逼到墙角要跳墙的意思,诺诺道,“你要是真的娶亲,我明日就放话出去,看谁家的娘子敢和我争。”
“够了!” 蕴空快要背过气去,一面整理着衣领,一面上下打量她一眼,道,“公主口齿伶俐,目光流转,看来是醒酒了。如此,臣也就可以放心离去了。” 说完他匆匆叉手往前一拱,道,“望公主容臣先行告退!”
她不顾一切地跑过来横臂拦住他的去路,抬头审问道,“今夜过后,你打算以后和我永不相见了是吗?又要和那时候一样?”
那时候?哪时候?
他负手低眼看她湿漉漉的眉眼,心里狠狠一突。若是真的足够狠心,他完全可以对她不闻不问,没有命令规定三省长官还要管公主的事情。
她长大了,纸醉金迷也好,不受管教也罢,和他有什么关系?就算陛下钦点她去和亲,他最多也只是护送的份,犯不着为她进言筹谋。可是,这一切他不都是为她一一做了?
对她和别人不一样,不就是因为从前那些交情吗?如果换做是别的贵主,他才不会管太多。
刚才他真的是被她气坏了,现在汗意渐渐散去,终于冷静下来,徐徐咽了下后头,抬抬手道,“臣受命于陛下,任华朝一国大师。臣与陛下是君臣,与公主也是君臣。方才臣言语失礼了……”
不回应她的表白,又拿君臣说事。浮玉寒了眼神,缓缓放下手臂,弯唇自嘲一笑,道,“也罢。我明白了。”
“公主明白就好。”
浮玉却转而盯着那一点一点滴落的蜡烛,淡淡道,“你陪我一夜,一夜之后我再也不纠缠你;要不然,你从这个门出去,日后我怕还是忘不掉你。”
蕴空几乎寒心,“公主骄纵至此么。臣是个人,不是物件。到手之后再抛弃,这是个什么道理。难道一夜过后,公主就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沉默一阵,然后说会的,“两情若是久长时,不在朝与暮。我很通透,生命短暂一如夏虫语冰,我失去过很多,也错过很多。这一次,我只要得到。”
蕴空摇着头道,“公主同没有感情的人,也可以做到这般么?只是为了得到。”
她不经意地笑了一下,觉得大师这个男人很单纯,“如果喜欢,我就要得到。如果不喜欢,我压根都不去想。你决定吧,今夜陪我一宿就此了断,还是走出光顺阁的大门,明日无穷无尽。”
蕴空神色怪异地看她,觉得越浮玉今天晚上说了很多奇怪的话,叫人听得不明不白。感叹人生苦短,感叹人生得意须尽欢,这不是这个年纪的她该有的愁思。
他沉了下声,问道,“那公主喜欢宁九龄么?”
浮玉想了一下,给他的回答叫他万念俱灰,“喜欢。”
然后她在他黯然的目光中继续道,“喜欢只是喜欢,我可以喜欢很多人,和他们做朋友。但是,唯独对你的喜欢不一样。”
蕴空抬起眼看她,有些喘不过气,“公主少时就依赖臣些,或许错把这种依赖当做了喜欢。”
浮玉抿唇微微一笑,纯致地望着他,道,“其实我喜欢你很久了,或许从上辈子,上上辈子,我就早该这么做了。依赖也好,喜欢也罢,总之都是你。不管怎样,我决定要继续这样一辈子喜欢你,是我的‘一辈子’,不是你的。除非我又……除非我死了,我的喜欢才会停止。”
蕴空被她一番话震惊得哑然。他说过,孩子气加上勇气,实在不可小觑。她的话致纯致善,叫人很难不入耳,不入心。
浮玉望了眼外头,天色深的像化不开的墨,也不知是几时了。大师衣冠端正地立在那,似乎没有要舍身相陪的意思。
他注定要走的。
她心知肚明,默默转身从床上取来他的外衫,站在后头重新给他披上,道,“你的外衫还给你。夏夜虽有晚风,佛子固然怕热,可也不要贪凉。”
蕴空从微怔中缓过神来,看她的样子温柔可人,头一次见她这般模样,他噎了声,低声说臣自己来,她说好,于是也不再上手,只是站在一旁看着。
然后她送他道光顺阁的门口,蕴空回过头问,“公主一个人在这不妥,臣唤人去。”
浮玉摇头,“劳烦佛子替我同传内侍,叫他去告诉幼蓉来此处找我。”
蕴空说好,然后两人相对而立,沉默中有些不自在。还是她先开口了,“我还头晕着,先回去了。佛子快快回宴吧。”
说着,她自己先转身去了。蕴空愣愣地目送着她的背影,却心中有什么东西慢慢变得柔软起来。
她说人生苦短,如夏虫语冰。
这话她从前说过,也曾经叫他辗转反侧。那时候他推开她的时候,他也是很心疼的。可是,她当时已经出降,再做什么都是错的。
如今她又说了同样的话,仿佛在提醒他什么似的。蕴空不敢细想前世,旋身匆匆离去。
——————
才过了半个多时辰,仿佛天旋地转日月颠倒了似的。
含元殿里依旧是歌舞升平,窦楦终于等到蕴空回来,端着酒盏过去,惊讶道,“你去哪了?和人打架了吗?”
蕴空皱眉不解,垂眼一看才发现自己玉带微斜,第一粒扣子还是开着的。他低头不语,一一整理好后,四下一望,却不见阿史那思力,心中一急,慌忙问道,“阿史那思力呢?什么时候不在的?”
窦楦被他这样子吓一跳,道,“才走的。陛下请他去后头品茗了。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蕴空把脸深深埋进手掌里,久久沉默着,然后才闷声说,没什么。
“走,陪我喝几杯。” 他抬头,淡淡一笑,“突厥带来了西域的葡萄美酒,我还未品尝。今夜就与你举杯畅饮一番,我们很久都不这样了。”
窦楦像见了鬼似的瞧他,有些担忧,“你没事吧?有什么烦心事竟让你要借酒消愁?”
蕴空苦笑一下,自顾自地坐回青垫上,抬手自斟一杯,骨节分明的手握着小小的玉杯,对窦楦举道,“来,为朝堂一心,喝一杯。”
说完,也不顾窦楦的回应,自己仰头一饮而尽,滚滚玉酿随着喉头一动灌入心间,仿佛真的有什么难解的心事缠绕在心头似的。
窦楦无奈地看着好友的样子,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好坐下来相陪。
美酒助兴,更解愁,可举杯消愁愁更愁。大师难得一见的痛饮,大有不醉不归的架势。众臣见大师居然有此酒兴,终于在有生之年等到了机会,纷纷排着队来与大师碰杯。
蕴空来者不拒,从尚书令喝到了通事舍人。仰头饮进的时候,酒滴潇洒地撒了出来,顺着他的嘴角打湿了他的衣襟。众人这才发现,大师竟是千杯不醉的酒量,喝了如此之多,还可以稳稳站着与群臣谈笑风生。
终于等到宴席散了,大家互相搀扶着推搡,然后大着舌头一一告退,走出含元殿,爬上自家的马车往回赶了。
蕴空眉头紧紧皱着,烈酒浇心似的一股股热气往上涌,浑身出了很多汗。在家丞的搀扶下回内室的时候,抬手叫人关门,不许任何人进来。
家仆们见自家主人喝成这个样子,半醉半醒,实在是难以置信。从未见过主人如此,却也不敢多问什么,只觉得定是有什么天大的事。
天大的事倒是没有,只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总是在眼前来回飘。
蕴空知道自己大概要醉了,可一丝清醒的意识还崩紧在脑中。大概是酒兴后起,只觉得浑身燥热难忍,他又畏热,烦躁地扣开腰上束紧的玉勾,啪的一声弹开,然后外衣松松垮垮地敞开来,露出中衣下的一片胸膛,在一口热气中微微起伏着。
他干脆席地而卧,凉爽的竹席透过后背传来阵阵凉意,总算叫他舒服几分。蕴空缓缓睁开眼,抬起半臂遮盖在额头,呆呆地望着窗外的一轮明月,只是无尽地放空着。
眼前开始渐渐发虚,然后朦朦胧胧中,看见了当年她穿嫁衣的模样。
多讽刺啊,她居然嫁给了他的义子。他本应该在场接受她的拜礼的,可是他还是匆匆走了。江南道水灾之患未解决,他趁机请命,申请与大司空共赴当地督查,其实他知道,自己只是找个藉口离开。
她虽然性子骄纵,可很讨人喜欢,总是很容易叫别人对她好。难道他心里就不喜欢她依赖他,缠着他问东问西吗?
拒绝的理由,不行的理由,他自己都清楚的知道,如果明知道这样不是很好,还去肆无忌惮地接受她的好意,这还是个负责的男人吗?
上辈子,当他听说她要嫁给宋洵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居然有些不快,甚至是醋意。蕴空沉沉闭目呵笑一声,真是荒唐,他那个时候就可悲的发现,自己竟然有点喜欢上这个骄纵无理的小公主了。
浮玉是他珍视的孩子,婚姻大事不放心叫她随意自作主张。他想,既然她要热闹,就由着去,至于旁的,想来她也不会太认真。
于是他说允了,“帖子就从你殿中下吧,礼部忙着大典的事情,是顾不过来的。至于你想请谁,也由着你去吧。”
浮玉连忙笑着起身谢过,又陪着父亲说了些体己话。
待陛下走后,她笑着跌坐回案几旁,兴致勃勃地抬声叫了句幼蓉,“去将花笺纸取来,白樱备笔墨,我要亲自写帖子。”
一向觉得公主不想出降,如今却积极张罗起相看驸马这事情,幼蓉白樱面面相觑,也不好多言,下去依次办了。
她从前趁着他放仗下朝的时候躲在一角偷看他,以为他不知道吗;后来,她被他斥责靡费,受了很大的委屈,从此就两人见面也生疏很多。他比她大十几岁,自然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如果借由着她的小心思趁机谋求她什么,那才叫无耻。
那是爱吗,或许只是一种习惯。就像她习惯依赖他,他也习惯了被她依赖。有时候,感情的事情真的很难分辨。蕴空想不清,只觉得心烦意乱的很。
既然喝酒都放纵些了,心思也跟着潇洒起来。没了约束,也就没了负担,今宵就任由自己这般随意一回也好。
想起宁九龄,他不禁想嘲讽自己。她在说“喜欢”的时候,自己只觉得有些心碎,大概是真的担心自己沦为玩物面首之类的角色,叫她到手后就抛弃了他。
可是想起她今夜的那些话,不得不说真的很叫他感动,感动之余还有隐隐约约的怪异感。说不清道不明。一直觉得如今的越浮玉和以前不大一样……与其说长大,不如说像转了性子。
大师辗转反侧,头压着手臂翻了个身,千奇百怪的想法和推测涌进脑海,难道,她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她了吗?正如他自己也不是以前的那个自己……
蕴空揉了揉眉心,缓缓舒出一口气,想起她那张娇俏的脸,总是偷着要和他耍花招的模样,不禁淡淡一笑。而且,她看起来也没那么喜欢宁九龄,可笑啊,他居然连宁九龄的醋都要吃了。
他想,大概借酒消愁真的不是个坏事,至少可以原谅自己这样放任地去想一个不该想的人。
微微扬唇,蕴空抬臂拉过一个长枕抱在怀里,沉浸在微醺的酒意中恍恍惚惚地睡过去了。
第35章
蕴空果然还是迟了。
今日是非朝参日, 虽然不必上朝, 可他几日前就与中书省的众臣约好,于此日共同商议处理突厥中原互市的相关事宜。
僚属们坐在各自的案几前等了约一炷香的时间,终于见大师匆匆跨门而入, 步子匆忙,显然是赶路而来。
众臣起身,对佛子叉手相拜, 大师却直接撩袍入座, 摆摆手道, “今日是商议而已, 不必多礼。”
僚属总觉得大师哪里不太对, 可观其神色也不见有什么不妥。落了座后, 由左下为首,依次开始朗读自己写的互市策论, “下走建议,多安排府兵驻守南诏道和吐蕃道。这两条路通往西域,穿越天山。若是有他国人来中原贸易者,或走此二路, 必途径突厥, 不可不多留意。”
又有人起身,施礼后对大师献计,“前些日子,大理寺卿倒是提醒了愚,互市一开, 必引来周边贸易,所以须增外商相关律法。不过法度尚且未定下,是否依照各藩国得封等级,或各国自身情况,再因地制宜的制定?”
前头的人一一都说的差不多了,轮到最后的人没什么汇报的,拍脑门想起来一条,拱手道,“有胡人在中原定居者,与我华朝女子通婚!请问佛子,如何管理相关事宜?”
佛子端方地坐在上座,似乎有些走神,双目凝视着宫门外的晴朗神思飞走。众臣僚汇报完毕,却不见大师有任何反应,只是面色沉沉,郁结深思。众人等了一阵,蕴空依然沉默着,也不知是否听进去方才的那些提议。
终于有人大着胆子,出列站定,朝上首微微一躬身,问道,“佛子,您可否谏言一二,为愚等定夺?”
那日大典过后,陛下那几天招待使臣与突厥三大王于内朝,百官无需上朝。这五日里,蕴空没去中书省,一直一个人在家闷着不出来。说是休息,其实还是无聊地独酌。
人一遇到实在解不开的难题的时候,总爱借酒浇愁。蕴空发现了其中滋味,也干脆闲散几天,反正大门一关,也没人知道。
直到送走了突厥使臣一队后,事务恢复了日常,众臣回朝忙了起来,蕴空才回位中书令的座位。可头一天回来,总有点不适应,谁叫他昨天一个人喝了一夜的清酒,眼下的思绪还拢不住,总是往外头飘散。
目光所及之处是城外的南边,雨帘中,行人稀稀落落地避在房檐下等待天晴,蕴空拉过缰绳,驱马飞踏过一片水洼,直直地往那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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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慈恩寺正做法事,雨意中香火缭绕,钟声阵阵,敲开一片红尘。
长安城的大大小小的街坊里有很多寺院道观,大慈恩寺是李家敕令修建的国寺,与宫中的护国天王寺齐名。大慈恩寺不在皇城正面,偏居在长安城南边昌晋坊寂静的一处,昌晋坊在含光街的尽头,那边石榴花似胭脂剪碎,开得正好。
“明明是佛门清净地,为何还要种这种花呢?” 浮玉立在回廊里轻轻笑,伸手去接廊檐外的雨滴,“就算是清净地,也挡不住外头的红尘啊。”
大慈恩寺里供奉着李家人的香火,另有一小片陵园在佛塔后头,那些暂时无处安放的李家人,先被妥帖地埋葬在那里,也算是体面。
令睿姬当年没等到陛下登基就早早去了。有人说,她是自裁身亡,也有人说,她是被皇后赐死的。总之,尚未得封号的女子,都长眠于此。
浮玉微微一笑,不在意这些,人都死了,何必还在意什么虚名呢。母亲在她的象中很遥远,可是她记得她是个温柔美丽的人。父亲说过,等他御龙归西的那天,要将母亲从大慈恩寺里接出来,与他同穴合葬,
她对幼蓉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母亲可能更喜欢这里。帝陵太挤,我怕她不自在。”说完就笑了,笑中有几分自我开解,听着又有些惆怅。
浮玉出行不喜欢随性的人太多,大慈恩寺也不是多远的地方,一日的来回,坐牛车也赶得回去,于是此行只带了幼蓉,没有旁人。两人才刚从大雄宝殿出来,便赶上了雨,未带伞和蓑衣,干脆就坐在回廊下赏雨。
她撩起斗笠上的遮面,探出洗尽铅华的脸往天上看,雨自上而下的倾倒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
浮玉望着烟雨轻拢,淡淡道,“又是一年了。我居然快忘了母亲的模样。她去的早,没人给她画画像。在旧府邸的时候,我听旁人叫她睿夫人……”
幼蓉立在一旁,眉目浅淡,慢慢道,“风光烟火清明日,歌哭悲欢城市间。何事不随东洛水,谁家又葬北邙山。”
浮玉咦了一声,回身看她,见幼蓉倒是有些惆怅似的,道,“想不到,你竟会念这首诗。”
“跟着公主,很多事情也就学会了。”
“北邙山。”浮玉浅浅一笑,难得眉眼温柔沉静,目光仿佛穿过层层飞檐,越过山峦,往记忆久远的地方飘过去,“洛阳的北邙山。自古的帝陵设于北邙居多,如今怕是都作土了。洛阳啊……父亲的旧府邸,很久都没有回去过了。”她说着,视线掉转回幼蓉脸上,道,“你去过洛阳吗?”
幼蓉大概是被公主今日的恰惕惕有些感染,语气也变得有些怅然若失,她道,“婢子从小在长安长大,不曾去过远处。”
浮玉道,“每次都是你陪我来大慈恩寺祭拜母亲。下次我带你去远一点的洛阳看看,你不知道,那里的牡丹花很好看。”
幼蓉说好,“到时候一定和公主去看看。”
其实,若是真的要合葬,何必等到最终的那一日?浮玉明白,帝王家的感情,多少总要掺杂着那么一点不纯粹。好比琉璃珠子里混进去沙子,非要细看的话便是一种自我折磨,也就觉得膈心,反而不痛快。
府邸的旧人看见她总会感叹一句公主肖母,除此之外便无其他。沉默缄口的意思大概就是被封嘴,她听了奉承,微微一笑,从来不会多问什么。如果父亲想让她知道,自然会说的,如果她一个劲儿的缠问母亲的事,倒是给自己添麻烦。
她的一切都是父亲给予的,如果因为母亲的事情而怨恨父亲,那是不是太没有心了。其实她很为难,也很挣扎,旁人对她好,她就也会对旁人好。这样此来彼往,倒像是一种交易。
或许爱是什么,她真的不知道。她就像汲取养分的花朵似的,只要有人给予,她都会吸收进心里。或者,她真的是有些缺爱。
这场雨下得凉快,凉风习习,倒有点秋雨的意思。可惜,怕是雨过之后,天气就要暑热起来。
“今日不急着回,难得出来一趟,又是特殊的日子,想来皇后不会管我太多的。”
她说完,正悠悠把头往后靠在红漆圆柱上,忽瞥见有一人穿着蓑衣急急走了进来,寻了一个路过的小沙弥问了几句话,小沙弥单手行礼后,又朝她这边一指,那人就望了过来。
显然,彼此都没意料到对方会在这。
蕴空站定在雨中看着她吃惊的表情,也有些无措。双手在长袖里握紧一阵,然后又松开,抿了下嘴,显然是对这样突然的照面有些尴尬。他一咬牙,紧步走了过去。
浮玉呼吸一滞,慢慢起身,怔怔地看着他朝自己快步走来,声音几乎杳不可闻,道,“佛子怎么来大慈恩寺了?”
她打量起来他,见他绯色的朝服上殷着一大片一片的湿红,大概是一路迎雨策马而来,连雨打湿了衣衫都顾不上。
幼蓉后退半步,朝大师行礼。蕴空冲公主叉手环礼后,瞧了眼幼蓉,又四下看了看,好像脸色有些不满,冷着声道,“公主一个人来的?没有带金吾卫就出宫了?”
自从上次光顺阁一别,今日算是头一次见面,他迎面就是兴师问罪的语气,浮玉想,这人到底会不会说话?
公主翘了下唇角,淡声回道,“多人出行不便,再说今日是为祭拜而来,若是前拥后簇的,恐惊扰逝者。佛子能理解吧。”
蕴空却是也无话可说,站了一会儿,发觉在她面前穿着蓑衣和斗笠似乎有些狼狈,湿哒哒的水滴顺着蓑衣斗笠滴下来,满地都是潮乎乎的。公主清清爽爽地立在那,而他却姿容不体面。
“臣知道了。”他说着,不经意地脱下蓑衣和斗笠,放在一旁,掸了挥衣摆,总算好一些,立在她身前,继续道,“上次花宴的教训公主是忘记了吗?冷箭伤人的事情还没有头绪,公主就敢自己跑这么远。到时候出了事,又要怪臣救驾不及时了。”
他说完才看清她不施粉黛的脸,素面楚楚的,比平日倒多了几分娴静平和。对于她母亲睿夫人的离去,他发自内心的缅怀。然而她也太不把命当回事了,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出来,心就如此之大吗?
蕴空是真的担心她的安危,才一路赶来,可见了面,却看她一脸微微笑意,全然不当回事似的,不由得有些没好气,道,“公主怎么还在笑?难道你不知道如果出了事,周
围一个人都没有,该有多危险吗?”
他说完,诧异地听她嗤嗤地笑了出来,她浅浅叫他一声,“佛子。”
烟雨迷濛抛在身后,大师看着公主灼灼的笑颜,眼里眸光一闪,下意识地垂下眼睛,忍着心头的跳动,答道,“臣在……”
“佛子,所以你是担心我才来的吗?”她今日声调没有那么高扬了,淡淡的笑着,带着一点往常的得意。
“公主……”
“怎么了?”
她看着他的忐忑,然后宽慰地平静道,“佛子担忧也是正常。换做是父亲,佛子也会这般赶来吧?”
蕴空听后稍稍平复下来,沉默片刻,抬了抬手,“这次的确是担忧公主。毕竟上次是臣保护不周。”
她说没事。“佛子保江山无忧,保君王无忧。我都知道。”她说完,付之一笑,然后静静地坐回回廊处,一言不发地继续赏雨。
看来公主今日心思惆怅不佳,若是平日,她大概早就开心的跳过来了吧。
该怎么表达这次真的是为她而来呢。她这一次,居然难得贴心地劝慰起唐突到来的他,蕴空想到此,竟有些不自在起来。
立在她的身旁陪她看看两,漫天雨帘细细密密地飘洒下来。他用余光看她,见她静影沉璧似的半仰着头看向远方,眉间凝结着一点恪怅和怀思。她的话变得很少,也与平
日那个娇媚又无所顾忌的她很是不一样。
蕴空想,大概她真的很不同。生与死,或是那些难忘的伤痛,几乎在她的成长中没有留下任何疤痕。不论怎样挫败或是囹图,她总是这样以惊人的生命力成长的。
大师看得有些凝神了,有不自觉的淡淡弧度漫过嘴角,目光自她的眼睫看向她的鼻尖,又从耳垂曼向她的乌发,忽然他的笑容慢慢凝固了。
她盘升的乌发上,带着一把精致的银凤镂花长簪。他记起来,上辈子他亲眼看见宋洵将这把簪子簪在了她的头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关爱~
今天说说马
电视剧里基本上贵族都是坐马车。其实很久以前,唐朝人男做马车,女做牛车。不知道现在有些地方给逝去的人男扎马,女扎牛是不是也是这个流传下来的?马车多是公务员的车,女贵族多用牛车,因为牛车安稳,安全,虽然慢,但是不至于出交通事故。其实除了车,唐朝人更爱骑马。起初唐玄宗很爱骑马,带大臣玩的时候,坐车去,骑马回。从此长安城人人都要骑大马,骑好马,骑宝马。一开始官员,后来是贵族,再后来是普通士族,老百姓,女子,上上下下人人都要来一匹奔驰小奥迪什么的。所以唐朝蛮开放的,男女老少都可以骑马。贵族之间甚至有攀比之风,比比谁的马牛气,帅气,跑得快,马达好。考生到长安参加公考的时候,一个个也都骑大马,有考官讨厌这一点,觉得风气不正。从此下令,来长安考公的举生者,不许骑马!一律骑驴!哈哈哈哈~
第36章
大师愣愣地看了一会儿, 大约是公主察觉到身后有一道怪异的目光, 迟疑片刻,半侧着身回头瞧,见蕴空像是被发现了什么似的, 赶紧收回视线,好像欲言又止。
“佛子怎么了?”她不解地问道,“有何不妥?”
蕴空皱了下眉头, 一直垂着的眼抬了抬, 里头是叫人看不透彻的烟雨濛濛, 他清下嗓子, 揣手道, “公主这簪子……臣看着有些眼熟……”
“哦?” 浮玉扬声, 扭过身子回头看他,“ 你什么时候见到的?” 她抬手摸了摸冰凉的银簪, 很是有兴趣。
什么时候。那大概是上辈子了,他偶然路过御桥,远远地看见宋洵将一个小木盒打开,从中取出来这簪子又给她带上。估计是从东市买的送公主的礼物吧……
蕴空顿了声, 一面佯装回忆一面试探道, “臣是…从很久以前看见的了,也不大记得了……好像是谁给公主的贺礼?”
浮玉笑了笑,说那你可猜错了,“这是我母亲的簪子。”
蕴空很是意外,全然没想到这个答案, 想不到自己当年纠结半天的这把簪子居然是她母亲令睿姬的。
大师惊讶的神色叫浮玉有些看不懂了,她歪头看他,“佛子这是什么表情。”
“啊……原来是!睿夫人的簪子……” 他舒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那就是了,难怪臣看着有些眼熟……”
总而言之,这杞人忧天的有点让他自己觉得可笑,蕴空极力掩盖住不自在,缓缓解释道,“臣那时候也是偶然见到的……在洛阳府邸,的确是睿夫人的。”
可浮玉低头沉吟片刻,还是有些不懂,眨了下眼,道,“母亲在我五六岁的时候就走了,我记得佛子是景和二年入府做幕僚的……那时候我□□岁了,你是怎么见着我母亲的?”
“……”
这下大师可尴尬坏了,暗暗抿唇半天,才答道,“听闻睿夫人姿容无双,公主与她很像,臣见公主容貌,也能想像一二。更何况,臣也偶尔听陛下提起过睿夫人……”
上一辈人总有自己纠缠不清的事情,人走了,纠葛也跟着弥散了。陛下对睿夫人的感情似乎很复杂,听闻睿夫人曾经在府邸很得宠,也不知怎么,有一日突然突发急症离去。
关于她的去世,众说纷纭,不过传于世的无非是“自裁”或是“被害”。似乎美丽的人的突然离去,总是叫人觉得不可能,非要牵扯上什么阴谋才算满意,不然也太过惋惜。
如果睿夫人还在,后宫之中必定加封妃位,公主有了依靠,也不必这样一个人绰绰独行地来大慈恩寺祭拜。
浮玉今日不大活泼,一直安安静静的坐着,听见蕴空说起母亲,于是也跟着多聊起来,“佛子知道吗,” 她朝院深处的郁郁葱葱一指,“那些暂不得入皇陵的李家人都在那里面,母亲未得封号,所以也在那里。我很难过啊……”
大师听公主诉衷肠,其实想说点什么,可心里有千言万语到嘴边了,又化不成一句贴心的话,只好温温地“嗯”了一声。
没接触过什么风花雪月,日常中又都是一群中规中矩的同僚,大师除了举着芴板冷言冷语,几乎没有对什么人温柔过。
除了跟着嗯一声,陪着她,似乎也难以启齿什么温情的话语。
他其实方才迅速过脑一番,后宫封号是皇后的事情,迁徙后妃陵墓他也无法谏言。真的想帮她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手里的权力够不到。说再多好听的,能有什么用呢?
蕴空是个务实的人,见公主眼神略有失望之色,心里头发紧,一咬牙,振袖进言道,“其实迁徙睿夫人陵墓的事情也不难,虽然六宫之权在皇后手中。可臣也会想法子在陛下那找机会提一提,比如……大慈恩寺的修缮,或者是日后公主出降了,生母都要有封号好记入……”
浮玉抬袖掩唇淡淡一笑,“如果父亲真的有此意,还需让她在这里等了三四年之久吗?”她摇了摇头,道,“我也去查过,名册上根本没有母亲的任何记录,姓氏,名字,府邸的封号……”
高内侍迟疑地思索片刻,然后点头慢慢道,“这样……大概大师歇息去了。” 说完,他环袖送了又送,“咱家就不耽误二位回去了,二位主书慢走。”
斜影慢移,倦鸟拍翅归巢,那窗外总算人走净了。
等到外头彻底没有什么动静了,屋里的两人才皆松了口气,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后背浮了一层薄汗。
浮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从怀里掏出青帕提佛子擦了擦额角,道,“看你惊的!至于如此担忧吗?”
佛子回瞪了她一眼,任凭她给自己擦汗,喃喃道,“不发现就罢了。若是发现,传了出去,这可是佛子与公主公然在中书省厮混。不止是得了罪名,更是名声都没了!”
浮玉听罢,轻快一笑,身子贴了过去,在他耳边低声道,“那,你可真不要脸。”
佛子羞怒不已,侧头回望着她,满脸好大的火气。他哼了一声躲开她殷切擦汗的手,脖子一挺,道,“自始至终,受害的都是臣!是公主三番五次的欺辱,臣这几次,不过是礼节性的反击!休要当臣是软柿子。”
浮玉哈哈大笑起来,最爱看佛子这样又难为情又气恼的神色,有说不出来的可爱。这可是在朝堂上威震百官的佛子啊,谁能想到背地里对她,却是另一番模样呢。
为了这只有她才看得到的佛子的一面,浮玉心里很是欢喜。
她咬着唇仔细将他英朗的眉眼看遍,只觉得越看越喜欢,越看越想欺负他,沉默片刻,忽然倾身缠上,张牙舞爪地要扑倒他,激动道,“大师简直深得我心!我等不及了,趁现在,你快点再反击我啊!”
佛子神色一惊,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承受不住她的重量,于是半搂着她,直接向榻里倒去。
她简直是猴急的性子,一个女孩子,怎么对这种事情如此兴致高涨!
公主的手在他胸前乱摸,他只好一个劲儿地那手拨开,像是阻挡蜜蜂围攻似的艰难涩声道,“如今并非天时地利!住手!快住手!”
浮玉笑了笑,道,“没有天时地利,可是咱们有人和啊!只要人和,其他都不重要了。”
说着她嬉笑着伸手摸上他的交领过,手指不经意地滑过那交领下的皮肤,她感到微凉。
佛子很畏热,虽然如此,可他身上却是这么清爽,摸着还凉凉的。大概正是因为畏热,所以才更少活动,更爱挨着冰坐,所以才会这样。
她也贪凉,俯身干脆趴伏在他的胸前,脑袋蹭着蹭着,一会儿就埋进了他的颈窝处,好好地将脸贴了过去,感叹道,“好一个大冰块!”
大冰块?这是一语双关了。
佛子听得出来,哭笑不得地搂上她的肩,眼睛怔怔地望着脑顶的帐幔,回道,“难道,你觉得臣对你很冷淡?”
她默默点点了头,咬着大拇指,不甘心道,“你一开始是不是很讨厌我?见到我,总是躲着走。我和你说话,你还不理我。”
佛子愣了片刻,偏过头以下巴压着她的额头,反问道,“臣哪有这样过?” 他说完,又仔细反省了一下,上辈子他的确这么做过,可是这辈子……他真不记得哪里怠慢过她。
其实,上辈子也是有很多误会的。他那时候不搭理她,还不是因为她在他背后骂他\'老顽固\'!
自己本来是一片好心地对她,这才在陛下那弹劾了她几句,谁想没得了好脸,还挨了这个称呼。他能高兴吗?
\'顽固\' 也就罢了,她还加个\'老\'字,简直太伤人!
只听她在怀里幽幽叹口气,道,“从我和你在一起之后,你好像从来没有对我主动说,\'我心悦你\'这句话……”
说着,她的脑袋慢悠悠地抬起来,和他脸对着脸,鼻子对着鼻子地对视了一会儿,忽然问道,“是不是我强迫你太多,所以,你其实没有多喜欢我啊?”
他半支起头来看她,嘴角忍不住浮起淡淡笑意,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每次总是在这种事情上孜孜不倦,问个不停。
他无奈地又躺了回去,过了好久,才启唇道,“这些情话有那么重要吗?”
她回头见蕴空怔怔的,笑道,“你也不用内疚,我和你说这些,也不是要你为我越权办事的。”
浮玉知道,之所以这些李家人不入皇陵长眠在此,其实都是犯了错的。比如她的叔叔——那位隐太子和他的家人,也都葬于此处。
洛阳之变到底怎样,知道的人大概不多。其实她和蕴空心照不宣,父亲不喜欢隐太子,因为他不想面对夺门的真相。即使登上原本不属于他的皇位,究竟还是父亲错了,或许他也是内疚的,内疚到勒令史臣以另一种方式来记载当时的情况。
所以为母亲迁陵哪有那么容易,就算迁走了,可千丝万缕地牵连出隐太子这些人的身份问题,又是一场**。
这雨是云彩雨,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眼下雨停了,阳光像被浣洗过似的,柔和地洒在大慈恩寺的青砖上,明媚温丽。
其实,比起来他说那些话,她更想听点类似“臣会陪着你” 之类的温言温语。
浮玉抬起眼瞧他,目光将他从头到脚欣赏一遍,然后端雅地满意地抿了抿嘴,托着腮悠悠提醒他起来,“上次在光顺阁,我是不是弄坏了佛子的玉带啦?你知道的,人一醉酒,难免力气大些……要不然,我再差人送你一条吧!”
蕴空见她的视线往他的腰间一直转悠,不由得拽了袖子遮挡一下略作防备,道,“臣的玉带没坏,公主费心了。”
想起那羞耻的一夜真是斯文扫地啊。蕴空不敢细品她那天晚上暧昧的举动,方才她说她醉酒,谁知道是真的假的!难道她不记得,当时她上下其手,都快要把他衣服扒了!
浮玉很和气恭顺,扶着额头道,“其实那天偶遇阿史那思力,多亏佛子及时赶来相救。只是事后又对你做出那样的事……我真是心里愧疚得很,总想补偿点你什么……”
蕴空一听,下意识地紧了紧衣领,装作很大度的样子道,“其实那天也没发生什么……公主不必太过担忧臣。”
浮玉抬头想了半天,才淡淡道,“如果佛子心里不痛快,一定要给自己的清誉讨个说法,其实,我很愿意对你负责的。” 她沉思片刻,筹谋很久了似的,认真道,“你不想放弃大师之位,没关系,到时候我在公主府为你修一座别苑,你想我了,就来坐坐,若是住下过夜,也是可以的。出降后,驸马无召不得觐见,不必担忧撞见的尴尬……你放心,我保证我房里就你一个。”
她坐在那絮絮叨叨的说完,一抬眼见他揽袖立于旁,仰头看着树枝子,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就是没有瞧她。
浮玉被他的冷置态度惹得不快,一把勾上他的玉带往里一拉,大师踉跄地往前搓了几步,猛地和她靠得极近,她扬了扬下巴,“你听没听见我说话,为何我跟你说句话,你都不看我!”
这束腰的玉带上次就被她胡乱拽开,已经差点坏掉,蕴空急急地握住她纤细的胳膊,低声道,“松手!快松手!”
浮玉微微松开些力道,立即被他一把抓着手一下下地远离那玉带,她嗤笑一声,“怎么,又不是第一次宽衣解带了,何必如此紧张。”
蕴空心生悲凉,眉目惨淡道,“宫里也就算了。佛门清净地,公主也要这样乱来吗。臣对不住陛下,没教导好公主。”
文臣就是这么讨厌。天天对不住这个,对不住那个,那他就对得起自己的一腔爱慕吗!
浮玉不耐烦地直叹气,忽然一言不发地起身扭头就离去。
蕴空一惊,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冲她喊道,“公主要去哪?别乱跑!”
她不回答,他没办法,只好提衫一步步紧跟了上去。
每次都是这样,一言不合就翻脸,一翻脸扭头就跑。他最恨她不说话就走,遇到危险的时候,又要喊他去相助。
大师在后头叫公主,公主不应,躲贼似的躲他。
浮玉的步子越来越快,快到他几乎跟不上。大慈恩寺他不常来,她倒是对路熟悉的很,转过几个回廊,七拐八拐几条小路,转眼间她人就不见了。
一路跟来,这才发现走进了一处偏僻的塔苑,矮木丛丛,梧桐树林立,哪儿还看得见她。
蕴空一瞬间天旋地转,喊了好几声都没有人搭理他,细细的汗珠从发间渗出来,他转身回头,以为她在身后藏着,谁知没有半个影子。
曾听闻大理寺有个案子就是假僧藏于寺庙,趁机掳走妇人拐卖……
蕴空思绪胡乱的飘散着,冷汗涔涔,一路快步穿过林木,狠狠撩开繁密的枝叶,愈发着急的找她。他一面喊她,一面左右回顾,怎么都找不见人了。
大师心头被碾过似的,一下一下跳得生疼,他环顾四周,几乎要昏厥,终于厉声道,“越浮玉——!!!”
也不知道哪个草丛里忽然冒出来一声细笑,他闻声大惊,立即掉头寻过去,急道,“是你吗?!”
“大胆大师,居然敢直呼本宫名讳。”
他扒开那不知名的花花草草,终于发现了她坐在那,猫藏着偷笑。浮玉见他胸膛一起一伏的呼吸着,神色还有慌乱的痕迹,问道,“佛子何事惊慌……”
蕴空愣愣地站在那盯着她,喃喃道,“臣…臣方才叫了你好几声,你为什么不回答。我还以为……公主被歹人掳走了。”
她不快,说呸呸呸,嫌他乌鸦嘴一张,可脸上却是笑嘻嘻的,道,“方才在回廊我同你说话的时候,你瞧都不瞧我;怎么你叫我了,我就一定要回答你吗?”
公主依旧不以为然,小性子小聪明全都用在这上头了,简直是没有心,她到底知不知道他刚才有多着急。
蕴空愈听她的话,愈发的恼,终于等她说完了,忍不住暴跳如雷,拂然冲她斥道,“你以为这样很好玩吗!无知!……你猖狂!乳臭未干……三番五次的捉弄我……你……你简直要把我弄疯了………”
人一着急,什么话都敢说出口了。从来淡定如常的大师,和公主讲话的时候连尊称都顾不上了,直接你来我往的,还顺带了几个字眼,好生戳了戳她的脊梁骨。
这么一叫,两人显得倒是拉近一些似的。
蕴空终于说完一通话,仰天长呼一口气,待了一会儿,才将视线拉回来,沉沉道,“公主为何席地而坐?”他说完,嘲弄似的笑了一下道,“可别又和臣说,是脚崴了。”
她想起来上次夜里佯装脚痛的时候,藉着酒力死皮赖脸的将他拐回了光顺阁,的确是表演的有些夸张了。眼下被他戳穿,她也有些羞愧,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笑,嗫嚅道,“佛子真乃肱骨之臣,这点小事都能知道……”
“你、休想——” 蕴空这次长记性了,高声压过她的嗓音,道,“公主的谎言赖皮的很,什么都敢说……” 他说着,却还是慢慢走向她,半俯下身子,问了一句,“这次是真的假的?”
她趁机一把拽住他的衫角,一面仰脸嘿嘿笑着,一面嘴上开始卖可怜,道,“上次是假的,这次是真的。可真的假的,有那么重要吗?平日我找你,可你每次都不怎么搭理我,除非我受了伤,你才软言软语安慰几句……搞得我现在还巴不得多出点事呢……”
胡说八道,哪有人希望自己出事的?!大师看着她不争气的样子,摇了摇头,起身拉回衣衫,假装要走。
他才转身,她发觉手里的那点布料嗖——地溜走了,手心空空的伸着,像被遗弃了似的。
她心中大急,当即哭嚎叫道,“我走的太急才跌倒的!你当真狠心要让我一个人吗!”
蕴空背对着她,听她在那卖惨似的干嚎,终于忍不住嘴角扬起浅浅的笑意。
其实他也没打算走,只不过也要教训教训她,让她长点心,再说了,总不能次次都被她压一头吧?
她忽然啊呀的一声大叫,“有蛇!有蛇!”
蕴空闻声大惊,立即转身过去瞧她,蹲在她身边,四下查看起来,“在哪?”
浮玉在他瞧不见的地方忍着笑,趁机直往他怀里钻,顺便朝随处一指,道,“刚才还在那呢……吓死我了。”
浮玉抬起头,稍微往后挪了挪,仰头看他的完美的下颌,她笑着勾了一下他的下巴,轻声道,“其实你不愿意做驸马,我很理解。大师之位的诱惑足够大,让你只做一个员外的驸马都尉,实在是委屈你了。其实喜欢不一定要在一起,我觉得这样偷偷摸摸的,反而更有趣。”
蕴空比她保守的多,垂眼看她,浑身僵道,“臣以为,公主还是当年跟在臣身边的那个小姑娘,如今看来,真是愈发的陌生了。曾经的公主,多么温顺有礼,很是可人……”
“我现在也很可人啊。”她立即反驳道,“我不强求你娶我。只要在一起,怎样的方式都好。想古人,当年有山玥公主曾纳男宠三十人,为何我就不能纳一个你……”
蕴空连忙抬手盖住她的嘴,叫她别再说下去了……
她的话愈发听不得耳,可她的脚是真的崴了,耽搁一会儿就肿了起来。蕴空检查之后,看着她红了的脚腕,自责不已,手边又没有药,眼下只有赶紧带她回宫休养。
幼蓉老早就被她支开了,四下里就他们二人。大慈恩寺没有姑子,全是和尚,就算是出家人,也不好相扶。更何况,她现在就要缠着他背。
“又不是宫里,怕什么。”她拽着他的衣衫就往背上攀爬,也不知哪儿来那么大力气,没一会儿还真就那么趴在了他的背上,“你叫我单脚跳着出大慈恩寺,明日我就成全长安城的笑话了!”
她说着,一手勒着大师的脖子,一手将斗笠的面纱放下来,拍拍他的肩膀,道,“快走快走——”
“你!……”蕴空闷了口气,将她往上背了背,“臣真是……不知道怎么欠了你的!”
她嘻嘻笑着趴在他肩头,也不管一路别人的目光,轻声问道,“要是有人这时候认出来你怎么办?”
大师有些生无可恋似的笑了笑,道,“那臣只能希望那人别认出来公主。”
浮玉歪头想了想,道,“那要是都认出来了,怎么办?”
蕴空悲凉的长叹一声,一路穿过佛塔,道,“公主不是口口声声说喜欢臣么,到时候,公主替臣说几句话,求求情,行不行。”
她听得笑了起来,大师说起玩笑话每次都叫人有点冷冷的感觉,可她倒是觉得有趣。
浮玉认真地偷看了一会儿他的侧脸,怦然心动起来,趁他一个不注意,忽然趴在他的耳垂边,轻轻地吻了吻……
热烈的异样瞬间从那个地方炸裂开来,蕴空背着她,差点没支撑住而摔下去。
他哪会想到人的耳垂是那样敏感,只是嘴唇轻轻触碰了一下,就如此叫他体力不支了。自耳后到全身,苏苏麻麻的感觉蔓延开来,几乎叫他腿软,背上的那个人却还轻轻笑着,将他满脸的困窘和难堪一五一十地细品起来。
“佛子……?” 前方有人愣愣地唤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晚了。
抓紧聊一点唐朝的语言吧。
其实咱们现在说的话的发音——普通话,和古人相差的很多。比如,古人读,月光(娃光)山(仙),白(巴),低头(得兜)。
我觉得有点像粤语+闽南语(金光布袋戏哈哈)那边的发音。这种唐音,是当时唐朝人的正统官话,而我们现在的普通话,其实是后来一代代外族入中原,胡音+中原音结合而来的。尤其是很多北京话,其实是满语音译,比如 哈喇子(口水),盘儿亮条儿顺(漂亮),沙琪玛,磨蹭(迟钝,繁琐太慢),咋呼(泼妇),胳肢(腋下挠痒痒)。
唐音,宋音,都是一代代纠正,更改而来。最后有历史说,客家人是最后的宋朝人(跑题了),客家话,和唐音,宋音很像。而大部分人,尤其是北方人,发音基本上都是胡音(当年外族来了之后,学汉语的那种发音)。不过,现在这种话,成了官方普通话了。
还记得当年的粤语vs北京话的官话之争吗? 最后北京话险胜,成为了我们的普通话。如果结果相反,我们都要开始学粤语了。历史啊,车轮总是滚滚向前的……哎。
第37章
宁九龄立在那呆呆地看着大师, 怎么都没想到佛子会在这样的地方出现, 更何况身上还背着个带着斗笠面纱的女子。
都说大师独身了三十年,今日撞见的如此亲昵情景,怕不是佛子的情人……
宁九龄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 一瞬间脑子里出现千般构想,可怎么都解释不通。
眼看着那人一路走来,宁九龄离开也不是, 不走也不是, 只好硬着头皮挪步上前几步, 施了一礼, “佛子……您为何来大慈恩寺了?想不到在此碰上您了啊……”
他心里头颤颤的, 尴尬地觉得自己似乎窥破了大师的秘密, 然而也不敢多问什么,只是万万想不到大师还有这样金屋藏娇的喜好。
蕴空背着浮玉, 面色上强行淡定地对宁九龄颔首道,“君为何在此?是来祭拜的么?”
“啊…其实也不是……”宁九龄支支吾吾起来。
公主趴在大师的背上低着头,暗暗忍着笑意听他从容地和宁九龄周旋,“哦?不是祭拜求佛, 那是为何而来?听宁侍郎说起君要考进士科了, 所以是来这里修养身心的吗?”
虽然应付她不行,可蕴空应对这些僚臣倒是从善如流。声东击西,转移话题,三两句就引开了宁九龄的问题。
宁九龄涩涩地抿了下嘴,仿佛有难言之隐似的, 蕴空看在眼里,觉得很奇怪,问道,“君是怎么了?”
什么事都瞒不过大师。宁九龄长长叹了口气,垂下眼皮,失意道,“说出来,大概要叫佛子嘲笑了。还望佛子不要告诉家父。”
蕴空一听,轻轻侧头撇了一眼肩头的越浮玉。他当是什么事情呢,一听宁九龄叫他别告诉宁侍郎,他就猜出来这一次准得又和公主有关。
怎么,才见一面,宁九龄就这样念念不忘了吗?那日他们在花宴上,到底都说什么了?
大师扬了扬下巴,道,“但说无妨。” 反正越浮玉也在这里,他正好听听这俩人究竟如何拉拉扯扯的。
宁九龄眼神飘向蕴空的身后,大概是有些顾忌那位带着斗笠的女子在,不方便说话,可又见大师不为所动,也不好直接提出来,只好心虚道,“其实,愚今日来大慈恩寺……是听说公主也在……”
蕴空当即心里轻嘲一声,看吧!都是她干的好事!大师虽然有点不快,可依旧淡淡问道,“哦?君找永阳公主做什么?”
“上次事出之后,未能得见公主一面,愚夜夜辗转反侧,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必须要见一见公主,才算安心。”
佛子笑了笑,伸手点了下她小巧的鼻尖,道,“情话一张嘴,胜过天下鬼呐!难道,公主喜欢听虚妄之言?”
浮玉被佛子这般引经据典的说教弄的哭笑不得起来,她道,“本来是我在质问你的,结果,反倒被你上了课业似的。”
两人依偎在不大不小的榻上,临窗相视而笑,低声细语,缱绻得很。
可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开始的话题。
浮玉往他怀里蹭了一蹭,撅嘴道,“你热不热,把外衣脱了吧。” 说着,伸手摸上了他的束腰玉带,再熟悉不过地扶上按扣。
他熟悉她的套路,如今已经是习以为常。于是直接格挡住她不安分的手,道,“臣不热。”
可谁想这次,她却更不安分,被他拦去后,居然直接往下溜去,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中书君\'被她按了一按,然后一声惊叹,“为何起来了?”
佛子很是尴尬,又无法和她细细解释。大概他同她只要共榻而卧,这个\'中书君\'总是要辛苦忍耐一下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手很是迷恋中书君,总是忍不住要摸一摸,觉得很是好玩。
佛子推了两把,没有推开她,正要起身离去,忽然觉得她将中书君挟持为人质,叫他动弹不得了。
公主很聪明,发现了这东西的好处,不由得笑的春光满面。平时怎么都拿不住这个佛子,如今,总算叫她把握住他的软肋了!
她手上一紧,朝枕头努了努嘴,然后满意地看着佛子老老实实地躺了回来。
“公主轻些!轻些……切勿伤了……额,切勿伤了它。” 佛子说得窘迫又勉强,对自己的欲/望有些无法直视,更是难为情,一时间,只觉得细汗像密密的牙齿似的,沿着他的脊梁啮咬起来。
浮玉温柔地说你放心,“我不会弄坏的。我就是有点好奇,想看看。”
佛子沉沉闭目,再三劝言,“中书君貌陋不堪,公主饶了他,行不行?”
浮玉却说,“你的东西,我从来不会嫌丑不丑的。上次你三番五次的阻止我,叫我更心里难耐了,今日不看个究竟,我怕是要睡不着觉。”
佛子很无奈,越和她处的久,就越了解她的性情,颇有些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着劲头。他忍着喘息,抬手抚上她的脸,看了一会儿,只觉得眼里的她多了几分妩媚之色。
不可。再如此纵容她,日后哪里还有他做主的时候?
他心一横,忽然手掌发力,按着她翻身一压,将她压了下去。
浮玉低呼一声,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一跳,冲他紧张地直眨眼睛,吸气道,“你要做什么?”
佛子垂视着她,低沉道,“臣想和公主做个交易。”
她听得有些不解,疑惑道,“什么交易。换什么?”
佛子认真道,“换你松手,放了臣的……中书君。”
浮玉在他的身下挪动了一下,仰着下巴回望道,“那你拿什么来和我做交易呢。”
佛子讲究原则,有时候不会变通,就连情场上也要一板一眼,必要时也可牺牲色相,保全大局。他想,大概没人比他更懂了。
他垂眼看了看嚣张的公主,一咬牙,直接低头吻了上去。
是缠绵而热烈的吻,仿佛风乍起,一树梨花纷纷扬扬地散落下来,天旋地转,日月交替。
他这次毫不客气了,也没了礼节。以一个男人亲吻女人的样子,仔细地吻着她的唇。
这事情大概是真的无师自通。起初还有些生硬,可后来愈发娴熟,为了引她快点放手,他只好靠这个来转移她的注意力。
“君执意要见公主?”
宁九龄的脸忽然一下子红了,支支吾吾道,“愚只是想亲眼确认公主安好……并非有什么妄想。更何况……父亲已经替愚安排了婚事……”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惊讶冒了出来,“什么!子彦你要成亲了!?”
宁九龄闻声心头一颤,抬头见大师身后那人一把撩起白色的面纱,面纱之下是讶异的脸庞,正不可置信地瞧他。
“公主……” 宁九龄说不出来话了,又惊又喜,一个多月未见到的脸终于出现在眼前,像做梦似的,叫他难言激动,“真的是你……”
浮玉哧溜一下从大师的背上滑下来,大师只觉得后身一空,一脸涩涩地虚扶着她,眼睁睁地看她撑着走到宁九龄面前。
宁九龄连忙抬手行礼,却被她一把按下。
“咱们是朋友,何必多礼呢。” 公主的手虚按着他的手腕,关切道,“你怎么…突然要成亲了?是你父亲逼迫你的吗?”
他见公主脚腕受伤,大吃一惊,公主却说无妨,有大师伴驾安全的很,一会就坐牛车回去了。
宁九龄仔细地瞧她,见她活蹦乱跳,面色润泽,总算松了口气,温声道,“公主无恙,臣终于可以安心了……要不然,臣心里很是过意不去。臣送去的那颗参,公主可用了?”
浮玉心里一虚,那参差点叫她转赠大师了,她不想伤了他的心,笑着虚应道,“我没有用完,身体就大好了。不过,已经叫人收起来,等下次还可以继续用,多谢你了!”
他使劲摇摇头,说最好不再用得上了,“臣不想看见公主受伤……上一次臣就在公主身边,可是却还是没能救下公主,臣一直自责得要死……”
街坊传闻,永阳公主很不好相与,人又娇横,谁想那日一见,发现并非如此。而且,当时那样的利箭擦过她的肩头,鲜血染透了衣衫,她竟然都没有吭一声。
有时候回想起来,他真的很惊讶于公主这样娇憨端雅的面容下,能有如此坚忍的心性。作为一个男子,他当时的惊慌失措,实在叫他心有惭愧……
浮玉笑了笑说都过去了,平和地抬眼道,“当日多亏你在,多一个人,多一照应嘛……再说了,你当时不是为我唤了太医令?”
宁九龄慢慢握拳,愈发羞愧,他当时第一个念头其实是想叫佛子来的……想起公主走后,佛子镇定自如地迅速处理好情况,安抚宾客又询问他情况,相比之下,自己这样的举动也太不像个成熟的男人了……
他突然紧紧按住公主的手,像君臣重逢似的激动道,“如果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臣必定以身犯险、为公主万死……而不辞!……”
浮玉很是感动,几乎没有人对她这般掏心掏肺的表忠心,再加上宁九龄为了这件事,竟然一直耿耿于怀的自责着担心着,她也回按了按他的手背,目光炯炯地郑重道,“子彦,得友如此,夫复何求啊!”
公主和臣郎激动地互诉友情,大师却立在一旁揣着手,冷眼看着不说话。
他睥了一眼这头两人的样子,心里不由得翻涌起一阵酸涩,啧啧,什么夫复何求?才认识多久,连手都拉上了!简直不堪入目!
想不到子彦这孩子这样痴痴的,追人追到大慈恩寺来了!还说什么“万死不辞……”,怕真是心里暗暗喜欢公主,才会这么争着要做裙下之臣吧!
再说了…他父亲不是已经给他安排婚事了吗,怎么,这是来做最后的诀别?
蕴空抿着嘴站在一旁,被她撇下了似的,满脸不是滋味,眼下人家正百感交集着,他也插不进去话。
他想起她方才引经据典的那句话,“古人山玥公主御男宠三十……我只纳你一个…” ,呵,若是子彦还没定下来婚事,她是不是也要把同自己说的那些话再同他讲一遍?
他瞥了一眼那两人交叠的手,不屑地哼了一声,倨傲地别过脸,心里却是百爪挠心似的难受和不自在。
浮玉似乎感到身后有异样的光,慢慢回头看,却见大师正不以为然地硬着脖子看天,那表情简直没眼看了。
她为利用完他又将他扔在一旁的行为感到有些抱歉,松了手,笑道,“子彦,你要考进士科,准备的如何了?是要先考,还是先娶妻呢?”
宁九龄垂下眼涩涩道,“臣当然是希望先考上之后再说婚事,可父亲说,自古都是成家立业,男子要先成家、再立业才是,不然如何……” 话说一半,宁九龄脑子一懵,忽然想起当朝大师可是还没娶媳妇呢!方才这话,可真是不敬了!
他连忙冲蕴空赔笑行礼,道,“愚失言了!其实成家立业,或立业成家,有什么区别呢?佛子虽然独身一人,可做的是国之栋梁,愚等无不心生孺慕之情……”
这话虽然好生仰慕了一番大师,可还是不小心叫人听出来大师仍然是个光棍的意思。
不等蕴空开口,浮玉倒先打圆场了,安慰道,“你不必困扰,佛子大度的很,岂会在意这些小情小爱的事情。倒是你自己,有没有打理好人脉?”
她想了片刻,回头看了一眼蕴空道,“说不定,这次佛子还是主考官呢!子彦,你和我讲话的功夫,不如快快和佛子套套近乎,叫他到时候手下留情,放你入仕。”
宁九龄方才还想不通为何大师脸色不大好呢,这时候有些不好意思,走了过来,恭敬地施礼道,“佛子,学生唐突……其实入国子监的时候,还承蒙佛子举荐……感激之情……”
蕴空盯着他那手,有点没好气,可还是淡着声应对道,“君过于客气了。君的才学是君自己获得,某不过是做了一次伯乐罢了。官途前路未卜,君即便是千里马,日后也要多多靠自己争取了。将来某日君若能出入朝堂,必携酒相贺。”
宁九龄低头称受教,起身后,又对浮玉拜了一拜,“多谢公主提携。”
浮玉开怀一笑,“嗳!我哪有什么提携不提携的,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两个年轻人互相对视着,笑意蔓延在嘴角,虽然口口声声说是朋友,可还是叫蕴空看得难受。
宁九龄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这不是爱慕是什么呢?若不是宁侍郎拿着祖宗家法强硬要求他考进士科,恐怕他还真的愿意为了公主放弃官途。可换成自己,他甘心吗?王朝基业拱手他人,大师易位也会引起党派之争……说他恋权其实并不是,可是叫他放手……蕴空有些萧然地叹口气,其实他只是不放心吧。
忽然有钟声不远不近地传来,悠远古沉,一声一声的,叫人听得心生超脱苍凉之意。
不知道是这悠悠寺钟撞开了生无涯海无边的那种孤悲感,还是眼前的两个小年轻笑语言逐的那份令人莫名火大的亲密,蕴空一瞬间觉得自己似乎老了好几岁似的。
天地间一叶扁舟,孑然独行居然已经整整三十年了。为了大华朝他出入魏阙政海,一路阅尽人间万千,可是也错过了那么一点独特的色彩。
他忽然鬼使神差地冒出个念头,觉得自己是不是也该像窦楦和崔侍中那些人一样,赶紧娶妻生子了呢……
那俩人总算说得差不多了,只听宁九龄温声道,“臣送公主回去吧。”
这下大师可忍不住了,高高地挑起眉毛,问道,“怎么,君还要一路背着公主吗?”
其实他不是也那样做了?可是算起年岁来,他勉强可以算她的长辈,又做过少师,怎么说都比这毛头小子更顺理成章一些。宁九龄眼看婚事在即,还要同公主纠缠不清的,可真是令他大开眼界!
宁九龄也觉得自己太明显了,只好羞涩地笑了笑,道,“是臣唐突了。”
浮玉的回答却叫蕴空更意料之外,“子彦,你扶我去门口吧。我的牛车和宫人应该都在外边等着了。” 她抬手搭在宁九龄的肩上,转头对蕴空道,“方才情急之下,劳烦佛子做苦劳了。我先出去了,佛子也牵马回吧。”
宁九龄抿了下嘴,对大师礼貌地拜别后,被浮玉当作拐杖,一路一颠地往外头去了。
蕴空沉着脸见他们结伴离去,连背影都不想再看,转身一步步去院子那头准备回府了。
追她追的太急,斗笠和蓑衣都忘记丢在哪里了。他心情不大好,总觉得有些沉郁,因此也不想再走回原路去寻找。不经意地抬眼见方才和她观雨的回廊,那漆红的柱子下早就没有了雨的痕迹,也不知怎么,心里空落落的。
雨过天晴,他最喜欢雨过天晴的时候。阳光从云后流露出来,并不是十分刺目,清清淡淡,疏疏朗朗的。雨后的风也很是凉爽,好似秋天,清清凉凉地穿过心间。
蕴空一个人走到无人的马厩,一路牵马出寺。现在才好好看看大慈恩寺的模样,法相庄严,钟鼎宝华。他忽然想起自己似乎应该去祭拜一下隐太子,毕竟他是陛下的亲哥哥,洛阳之变他其实没有错,错就错在他做了太子。
他不断的问自己,又一次次的确认,陛下是个好皇帝。做天子,非他莫属,天下子民可享万世太平鼎盛。可是,帝王之路的残忍,他也参与过……伸开掌心看看这双手,他曾经不是也沾染过鲜血吗?
走到长街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没有什么牛车了,大概越浮玉和宋九龄已经先走掉了。蕴空翻身上马,虽然天晴了,可心里还像乌云密布似的发堵,他想,大概是背她走得太累了。
轻踢马肚,马蹄飞扬,他一路轻策,不紧不慢地悠悠往城北去,下午正是长安城热闹的时候,为了赶东西市,七八里开外的人这个时候才达到城内,开始摆摊叫卖。
他无心地看着,这里越是繁华,他却越是落寞丧气,忽然身后有咕噜咕噜之声传来,有人在身后轻轻唤道,“佛子——”
那声音轻轻柔柔的,还带着点轻佻,蕴空回过神来,觉得那是错觉,怎么会是她呢?于是稳了稳心神,继续策马前行。
“佛子——等等我。”
那声音愈发的近了,他终于闻声回头,见那牛车朝他行来,明媚的阳光下,公主正撩开车帘子,浅笑地看着他。
她眉目张扬的美在这长安城显得那样夺目,他看着她,心又重新跳了起来,不动声色地淡淡道,“公主?你不是已经……和子彦一同走了吗?”
浮玉叫人将牛车赶至前头,自己坐在车里与马背上的蕴空并肩同行,“我只是想单独先将他支走罢了,不然,他见咱们一同在这里,起了疑心,说漏嘴什么,不就不利了?”
她看向他,悄悄从车里伸出手要偷拉他的手,轻轻努嘴道,“其实我想让你送我的。”
蕴空看见她的手就想起方才让他刺痛的一幕,不经意地躲开她的偷袭,叫她一手扑了个空,“看来公主还是不信任子彦,可又能和他称兄道弟的拉手扶肩,臣自认做不到如此,真是佩服。”
说着,他微微昂头,倨傲地扭过脸,用最后的尊严,拒绝着公主三十\'门客\'之一的邀请……
第38章
浮玉从车里探头望出去, 目光在蕴空脸上扫了一圈, “佛子今日是怎么了?大好天光之下,一脸哀怨戚戚之色,叫人看了不赏心悦目!”
蕴空微微侧瞥她一眼, 在马背上直起腰身,冷哼道,“臣一朝为宰, 行的端坐的正, 凭的是本事, 而非其他。大可不必如艳臣一般, 以相侍人。公主这时候嫌弃臣年老色衰, 不如打发臣远远的, 也不必总是纠缠。赏不赏心,悦不悦目, 臣都这张脸了。” 他说完,孔雀似的一昂首,踢了下马肚往前去了。
浮玉被他说得愣愣的,目送着他慢慢前行的背影心里没好气, 探出身子冲他嘀咕道, “你今天怎么跟个妇人似的……”
大师也不回头,始终和她保持着半马身的距离,叫她怎么巴望也看不见他的全身。公主赶紧叫人加快牛车的速度,终于勉强又赶上他,这次她趴在车窗上歪着头, 扬起脸轻轻一笑,问道,“你不会是吃味了吧?见我同子彦关系好,你受不了了。”
蕴空高声压下她,说笑话,“谁吃他的味了?别说一个宁九龄了,就是崔家二郎,陈舍人之三子,公主要结交,臣都不说二话。公主喜渔色,善交友,臣一概管不着。”
婉卢柳叶似的眼睛一瞬间涌起一阵恨意,她猛地扭过头,回盯着浮玉暗暗咬牙道,“你知道吗,我厌极了你,从小就是!你以为我愿意和你做朋友么……呵,你是公主啊,你想要什么,别人只有依从的份,哪里能拒绝!就连我喜欢的人,你都要和我抢吗?”
婉卢冷笑一声,“你要是不喜欢他,为什么在杏岗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他就知道他的名字?你要是不喜欢他,为什么要接下他送你的皮影!你想要什么人得不到,为什么一定要是他!是我喜欢的人!”
上辈子悲凉的回忆和凄惨的结局一瞬间涌进浮玉的脑海,她被诬陷做了那样的事情,叫全长安城的人都笑话本朝公主居然与道士苟且。这一切全托宋洵和婉卢所为。
浮玉嗓音寒透了,平静得像冬日结冰的湖面似的,有化不开的冷意,“我喜欢不喜欢他,你不用管;可是宋洵要是喜欢我,我能有什么办法?你真是疯了。”
浮玉抬起眼,漫不经心道,“可惜,我命大的很……偏不能随你的愿……”
婉卢刹那间新仇旧恨涌上心头,长期以来的积累终于在一瞬间爆发,她指着浮玉笑道,“是,你的确命大!大概你还不知道吧,皇后娘娘当年鸩酒一杯赐死你母亲的时候,本应该也赐死你的!若不是陛下怜悯,你岂会活到今日!你母亲本就该死——”
啪——
公主犀利的目光燃烧起来,三步并两步走到她面前,扬手狠狠就是一个巴掌。清脆的响声回荡在无人的殿内,婉卢的脸立即就红透了。
“本宫劝你慎言。”浮玉死死盯着她,冷声道,“除非你另一边脸也想挨打。”
婉卢看出浮玉眼中泄露的一丝慌乱,不由得哈哈笑了起来,“你瞧,连你自己都知道你母亲曾经是有罪之人。什么突发急症……她罪有应得,不然也不会连皇陵都入不了!”
浮玉一把抓过她的领子拽来过来,心一下一下地如打鼓似的沉沉跳着,她手指噶啦嘎啦握的生响,几乎抬手就要掐上婉卢的脖子,浮玉双目垂视着她,压着颤声问道,“你胡说八道。她什么错也没有!她是风寒入肺死的。”
“你很想打我吧?可是我偏就告诉你,你母亲是前朝余孽,当年以色蛊惑陛下和隐太子,在其中挑拨离间,引起兄弟不和!最后连一向宽容的皇后都容不得她,这才赐死。”
“你给本宫住嘴!” 公主震怒泼天,气得手抖不已,一把将她推在地上,大口呼气,“你胆敢污衊本宫母亲,污衊陛下后妃……其心可诛!”
“我是不是乱说,自有宗正寺的谱碟可查!位列国公的谁不知道此等丑事!怕只怕,你母亲的那份,要被永久的封存于世了……谁知道你到底是不是陛下的女儿,哈哈哈——”
话音刚落,婉卢忽然被一股力道提了起来,后半截身子拖在地上,她心里一惊,抬头对上一双沉沉的眸子。浮玉额头慢慢低下,狠狠道,“多亏你提醒本宫了。侯将军也是位列国公之一吧?若是你在内禁行凶之事暴露了,国公上下九族怕是要全都覆灭了。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你的父亲得的只是个特封的封号。可是你小小庶女似乎并不得国公庇护,到时候,他是要保九族,还是保你,就要看你的命大不大了。”
婉卢倒抽一口气,忽然勉强笑了一下,“你没有证据,不是吗?”
“证据?如果本宫需要,证据要多少有多少。”
浮玉额头渗出薄薄的细汗,方才的怒极叫她此时心脉阵痛,她闭了下眼,忍下疼痛,漠然道,“这件事情,我会叫它到此为止……”
“你……”
不等婉卢错愕的表情露出来,她绝望地听见越浮玉毫无感情地继续道,“因为一切才刚刚开始……本宫不会放过你的……你要小心了,更要叫国公小心了。本宫从现在起随时随地盯着你们,最好你多多烧香拜佛,不要叫本宫抓住什么把柄……记住了,国公如若犯大事,是要株连九族的。本宫劝你不要轻举妄动,到时候祸及满门,就不要怪本宫心狠绝情……”
浮玉一把扔下她,扬声唤人,“幼蓉白樱——” 她站起来,胸口一起一伏地艰难呼吸着,然后居高临下地垂视她,一字字道,“国公女见到本宫着实欢喜,喜形于色,言辞激动,不小心摔倒在地,摔伤了脸,好生照料,送出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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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走,她长时间来忍耐的疼痛终于从脚踝处蔓延开来,她提衫低头看,只见右脚的骨头处高高地肿了起来。原来,方才她为了保持最后的尊严,一直强行直腰站立着,让那本就受伤的脚腕此时更是严重不少。
可是比那里更疼痛的是心,她沉沉闭目,耳边蔓延着婉卢说过的那些刺痛的语言,思绪混乱不堪。
她拧着眉头长呼一口气,淡淡道,“来人——扶我进……” 话音未落,她眼前一黑,直接倒在地上晕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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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夜幕上赤色的那颗星子,谓之荧惑,其色如血,凶也。
蕴空自中书省出来,为南方修筑堤坝的事情草拟着文书,忙完后,他踏门而出,抬头见荧惑灼灼,心里不由得有些不安。
按理说,这些星像风水之说,他从来不信的。
见几个内侍提着宫灯在墙根下根下来来回回的快步走,神色慌张,他很是疑惑,看了几眼,终于还是没忍住,叫住一个人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么?”
只听内侍苦言解释道,“佛子,咱家哪里敢骗您,只是……公主急症突发,太医令也摸不清是不是肺劳症……宣徽殿周围都是各位娘娘和年幼公主皇子的居所,皇后娘娘怕这病
气蔓延内禁,暂时将公主安置在东边的龙首殿了。”那内侍眼见一向淡然的大师脸色铁青,赶紧道,“陛下也应准的!相传龙脉就在龙首原西头向北,饮渭河之水,尾向朝南,
吸天地之灵气,龙首殿就在其上,是公主养病的风水宝地啊佛子……”
“荒唐!一一”大师听不下去了,一把丢下内侍,快步往东边走去,没一会儿就消失在大明宫的夜里……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关爱……
朕食用了金戈一片,总算摸了把七妃的手,路过六娘娘那儿看了一眼,想着去还是去七妃那吧。
本来计划有空瞧瞧朕的万皇后的,奈何想起来皇后的那张脸就萎了。药不能停啊……如果明天没更上,原谅我,补血去了……平时的节奏依旧是不出意外的话日更。
第39章
浮玉很久以前听过一个传说, 远古的时候, 一条黑龙自秦岭呼啸而出,龙首向北,饮渭河之水;龙尾朝南, 吸天地之灵气。黑龙途径长安城,于是平地起山峦,长安城高高隆起的山原, 皆为神龙扶地所生。
“大明宫位于龙腹之上, 地势最高;而龙首殿就在其次的龙头之处……谓之龙首原。” 说话的人手握书简, 慢慢回过身来, 那时候的蕴空还是个中书侍郎, 兼做国子监少师。
当时, 浮玉仰着小脸看他,听完他这个故事后, 视线刚好对上他的,她有点不好意思,却还是努力地听着他的讲解,那时候浮玉觉得, 少师应该喜欢认真的学生吧……虽然, 他那一堂课对《水经注》的解读她几乎没听懂多少……
黑夜里,龙首殿孤零零地坐落在高高的龙首原上,这里是几乎无人居住过的地方。望下去,有一片龙首池,据说这里是龙脉之首, 也难怪皇后建议将她挪到这里修养了。
其实龙首也好,龙尾也罢,其中人情冷暖,或真或假,她自小就品的出几斤几两。
公主的热症来得太突然,宣徽殿那一夜她呕出了好几口血,叫宫人吓得脸都白了。气急攻心,再加上脚踝的扭伤加重,有了炎症,她又开始发起了高烧。
太医令见她劳咳不止,气喘吁吁,又潮汗淋漓的,实在不敢怠慢,商议半天,却迟迟不好下处方。没人知道公主到底为何突然染疾,转而询问了宫人,又都说一切都正常。
不管怎么说,这事情诡吊得很。太医令中有人说公主是热风症,有人说是疑似痨症,更有研习巫医者,在公主病情稳定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提出公主心血太虚,需要龙气补一补这个说法。
皇后听后,立即启奏陛下,“不论是哪种,都不可小觑。臣妾觉得不如就挪去龙首殿,一来保证宣徽殿周围的小皇子小公主不会被过了病气,二来龙首殿清静安宁,浮玉也可以去那里休养。陛下觉得可好?”
中宫考虑事情,总要平衡和宫上下,多了些理性,少了点人情,陛下听后虽然心疼浮玉,可还是准了。龙首殿位于内禁之外,中庭之东,北望秦岭,南俯长安城,确实也不错。
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又昏昏沉沉的醒了过来,白樱她们夜半伺候着公主喝了药,又施了一次针后,见公主脸色转为微红,这才松了口气。
浮玉迷糊着,可又保留着几分清醒,闻着声见白樱又哭哭啼啼,有些不耐烦道,“你哭什么呢,我不是还好好的吗?你看看人家幼蓉……”
说完,她见幼蓉也背过身去悄悄擦眼角,心里一软,挥挥手道,“我头晕的厉害,都别再哭丧了。过几日就好了,我自己的身子我最清楚,你们都出去吧……出去……”
人一走,暗夜与寂静又吞噬了过来,她在这里仿佛与世隔绝。
黑夜里,浮玉极其艰难地翻了个身,头混沌的像一锅粥似的,时而清醒时而凌乱。身上每一处骨骼交接处都酸痛沉重不已,仿佛被绑上了巨石,每一次移动都无比缓慢。
龙首殿不是居所,红漆抱柱立在殿内,阒其无人,显得冷清寂寥。这里内室不多,唯一的几间在西处。可入了夏,内室里头变得不通风又闷热,太医令恐公主病症加重,建议将公主留于正殿堂歇息。
内侍临时将殿内辟出一大块地方来,直接从家具库房里搬来了新的床榻屏风等,临时在通风处布置出了一个小卧房,再将高大的展屏立于左右,也就成了,以此来保证公主休息的舒适安稳。
可再舒适,也不是熟悉的环境。殿内宽大而幽深,再往深处是烛光照不到的地方,黑暗之处如深渊,更像是黑龙的栖身之所。
她朦朦胧胧地睁眼朝那头望了一眼,殿堂后头的墙壁上用彩绘画着黑龙飞天和祥云盘升的图案,在昏黄的烛光下一照仿佛要呼之欲出似的。
浮玉看得不禁打了个寒颤,立即缩回了被窝,只露出半个脑袋用来呼吸。
公主的床榻临着直棂窗,抬眼可从细细的窗缝中望见点点星辰。今夜天上一片云都没有,有细碎的星子嵌在天幕上,明明灭灭,触手不可及。
风过山川,也不知是不是这里地势偏高的原因,闭上眼仿佛总能听见风在山原间呼啸而过的声音。
浮玉一口一口沉沉的喘息着,身上仿佛绑了千斤重的石块似的,没过多久,头一歪就昏睡过去。她夜半做了个连环梦,梦见当年洛阳之变的时候满地残兵,她躲在马车里惊恐地看到奶娘倒在了面前;又梦见婉卢和宋洵在柳树下幽会,两人细雨绵绵,低声说着什么;然后,又梦回旧府邸中,看见母亲笑着饮下鸩酒后,倒下的样子……
挣扎着醒来之后,她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了。明明都在梦里,可这一切皆真实的发生过……可就算这些都已经过去,为何三番五次地入她梦来,叫她孤枕难眠。
公主在梦里很难过,难过地忍不住哭了起来。
佛子讲究原则,有时候不会变通,就连情场上也要一板一眼,必要时也可牺牲色相,保全大局。他想,大概没人比他更懂了。
他垂眼看了看嚣张的公主,一咬牙,直接低头吻了上去。
是缠绵而热烈的吻,仿佛风乍起,一树梨花纷纷扬扬地散落下来,天旋地转,日月交替。
他这次毫不客气了,也没了礼节。以一个男人亲吻女人的样子,仔细地吻着她的唇。
这事情大概是真的无师自通。起初还有些生硬,可后来愈发娴熟,为了引她快点放手,他只好靠这个来转移她的注意力。
深远的殿内,有抽抽嗒嗒的呜咽之声传了出去,惊到了在外头看着火烛的总给使。
龙首殿的总给使提着宫灯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往前一看探,吓了一大跳,只见公主泪痕满眼地躺在那,额角生汗,烧得满脸贯红,适才正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大抵犯梦魇了。
“公主……老奴为您唤太医令吧!”总给使心惊不已。
浮玉行尸走肉似的摇了摇头,用口型说了一句“不必”。自从这病事排山倒海地来了之后,该吃的药她也都吃了,该施的针她也都施过了,可是这梦里的心病,太医令治的了吗?
她盯着头顶上繁杂的雕花藻井有些失神。回想起那一刻,她真恨不得当场了结掉婉卢,为的不是宋洵,因为他不值得她亲自动手……婉卢把她心底的疑惑和伤痛挖掘出来,摆在她面前奚落,这是不能容忍的。所以她在听到婉卢说起她母亲的过去的时候,她几乎快要失去理智了。
总给使见公主没什么生机,不由得心焦起来,等了半天不见吩咐,于是暗暗试探道,“公主不想叫太医令……不如老奴去叫幼蓉姑娘来吧,有个人陪陪公主也好。”
“我想见佛子……给使,替我叫蕴空过来好么。”
公主干涸的嗓子终于慢慢说了一句,嗓音喑哑,听着隐隐约约,模模糊糊的。
总给使一瞬间没太听清,终于明过来的时候,不禁有些慌乱,他以为公主病糊涂了,轻声回答道,“公主,眼下已经是深夜了,宫门落锁,夜禁已上……除非圣人急诏,佛子不得出坊入宫了啊。”
浮玉愣愣地看了眼头顶的纱帐,想了片刻,然后慢慢红着眼转过头,执意道,“今日是十五吧,中书省今夜应该是他当班。给使,他一定没有走的。”
总给使听得心软,可是还有点顾忌,皱眉问道,“公主,公主想见佛子不要紧,可佛子怎么说都是外臣……公主怎可夜半诏他入殿呢?”
公主轻轻叹息,喃喃道,“给使不知道,佛子是本宫的少师,如今本宫病重了,不知道有没有明日。不管怎样,此刻我最想见到的人就是自己的少师……更何况,这里是龙首殿,不是内禁,即便他来了,也不算犯禁的……” 说着,她不轻不重地咳了几声,挣扎地要起身,“公公,没事的,传佛子来龙首殿吧……”
她想,如果她今夜就这么死掉了,临死前还不能有他陪在身边,那真是白活这一次了。这么想着,她心底发出一声长叹,她还是太把他当做唯一的依靠了。
公主虽然平日娇憨可人,可生病的时候看起来虚弱不堪,明明还只是个孩子。总给使不忍为难,又很信赖佛子的端正,于是应了一声,立即转身悄悄地去了。
浮玉重新平静地躺好,睁眼凝视了一会儿窗外,然后慢慢阂上了眼。大概没过多久,就听见身边有人叫她……
“公主……公主,佛子过来了。已经在外头等候传召了。”
浮玉虚弱地笑了起来,低声道,“快请他入殿。”
大概是大师在外头听见了她的话,还没等总给使走出去同传,他也顾不得太多,急急地跨门而入,直接寻着殿内那点烛光快步走过来。
不远不近地,他见靠窗的位置围起一道屏风,她应该就在那了。
蕴空见那道烛光映在屏风上,随风猛然一跳动,心里也跟着紧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脚步轻了下来,慢慢绕过屏风,停在榻前,藉着烛光一看……
只见公主躺在宽大的床榻上,乌黑的长发极其少见地全都披了下来,躺在那沉沉地一呼一吸,形神憔悴消瘦很多,可正因如此,更显得她的五官秀美凸出了。
浮玉闻声睁开眼,瞥过脸,见蕴空立在她的榻边怔怔地,也不知看了多久。
她勉强地弯了一下嘴角,脸上终于浮现起一层微弱的华光,瞬间比方才多了不少精气神,她放心缓了口气,道,“佛子,你真的来了……”
蕴空见她如此这般,实在不忍心再看了,慢慢垂下眸子施施然一礼,低声道,“公主,臣来迟了……”
她忙说来了就好,然后自被下伸出半截裸露的胳膊,拍了拍身旁好大一片空床,招他坐下来,顶着额头微热的混沌,她呵呵笑道,“今夜要劳烦佛子侍寝了……”
浮玉的话说完,叫蕴空听得直皱眉,不等他亲自开口,只听她猛地干咳起来,断断续续中,她吸了好大一口气,然后得逞似的笑了笑,“瞧我,病得都开始说胡话了。佛子莫误会,我的意思是,要劳烦你今夜侍疾了……”
蕴空瞥了她一眼,已经病成如此戚戚然了,居然还想着口头上占他点便宜。
他没好气地看着她,也不知是该忧心她脑子烧得不清了,还是该放心她其实还好,毕竟还有点力气和他说这些昏话。
蕴空迟迟立在那,垂眸怔看了会而公主邀请上榻的手,犹豫一下,淡淡道,“臣还是去拿个青垫坐在榻下吧。”
留下来已经足够叫人置喙,若是再和她坐在一张榻上,恐怕就要被御史台的人大做文章了。
他刚一转身,忽然感到手指被轻轻拉扯住,他回头,见公主强硬着半撑起身子,一脸哀怨地看他,“你这是嫌弃我把病气过给你么?”
蕴空抬了抬眉,微微回身替自己解释道,“公主这是什么话。嫌弃二字实在是误会臣了。”
他转过来,见她发丝缠在柔弱的肩颈上,叫人看了心生怜悯。没了平日的架势,公主只是个害怕孤独的孩子罢了,大师缓下声,任她拉着那根手指,道,“坐在下头也一样。臣会在这守着公主,等公主睡熟了,臣再走。”
“别。” 公主却不同意,说话的时候急了声,她仰头看着蕴空,道,“如果睡着了你就走了,那我一晚上都不想睡了。”
大师被公主的孩子气引得失笑,劝道,“公主这时候应该多多爱惜自己身体才是。”
她固执地摇摇头,喃道,“你不知道,我方才又做噩梦了……”
“噩梦?”
公主依旧拽着他的手,一头倒回枕头上,叹息一声,沉沉道,“我梦见洛阳之变那天的事了……”她说着,转过脸看向他,“在洛阳那天,你记得吧。”
蕴空凝重起来,点点头,“臣当然记得。”
“那日的事情,其实我都知道……”她不再说下去了,政治斗争从未停止过,谁是谁非很难再说清了,她欲言又止,然后道,“那时候我还小,吓得呆了。受着箭伤被你救了出来,到了夜里,又发了高烧,我迷迷糊糊地做了梦,梦里依旧是那些死去的人的血。”
蕴空唇角沉了沉,愧疚道,“是臣的失误。不该叫公主卷入其中的……”
她抬起手臂盖在额头上,白皙的皮肤在烛光下凝脂似的,叫人看得挪不开眼。她想,其实这件事她一直逃避着,别人不问,她也不会说。
有时候秘密就是要这般带进坟墓里的,她很清楚地一直保持缄默。不过,这时候拉扯出来此事,还是想冲他卖个可怜的,叫他心软的。
公主听出大师语气里含着淡淡的自责,微微一笑,道,“所以,今夜一整晚你会留下来的,对吧?”
说着,一双满含期盼目光的眸子抬起来,注视着他,那视线和姿势令人不忍拒绝。
蕴空面色微微一变,轻轻倒吸了一口气,然后垂眼抿了下唇,低头思忖片刻,终于淡淡地‘嗯’了一声。
浮玉听到他沉沉地答应了,总算浑身松懈下去,慢慢将他拉到床边,叫他坐下来。
蕴空迟疑片刻,还没来及的说什么,只觉得手上被她轻轻一带,腿卡绊在塌前,然后也就那么顺从地跌坐下来。
浮玉笑嘻嘻地蹭出被子,仰在枕头上抬眼看他,“佛子果然是不同凡响之人,你一来,我竟觉着我好了大半!倘若你再离我近些,怕是我明日就能起来走路了。”
小小女子,想不到她如此能言善道,随便一句话,都叫他心弦一铮。
蕴空就坐在她的枕头边上,垂眼看她一眼,也不接她那胡言乱语,低声道,“今夜可有太医令在旁值宿?臣在这里,如何记录这事情?” 说着,他抬手替她把被子往上盖了盖,又掖好被角,环顾四周,又问,“你的宫人呢?”
浮玉虽然头昏沉着,可还是听出他声音里带着一丝紧张和不自在,她享受着他的照顾,道,“我喜欢一个人睡,宫人都叫我打发出去了。太医令夜半前来过一次,吃了药,扎了针,后半夜都不会来了。”
蕴空不由得苦笑一下,他这样偷偷摸摸的来见她,又偷偷摸摸地留下来,真难想像他还是本朝国宰的身份,此时居然还要像做贼似的……
他顺着直棂窗细细的缝隙看过去,山原之上,天仿佛压得极低,荧惑一明一灭地俯瞰人间,他望了一会儿,低下头来看她,却发现公主正睁着两只好看的眼睛,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蕴空时不时瞅了她几眼,见她还不挪开目光,终于被她毫不避讳的注视看得有些羞愧,开口不冷不热地埋怨起来,“公主不睡觉么,再这么看臣,臣可就走了。”
接触的女人不多,又没什么相处经验,大师自然嘴里说不出什么柔情蜜意的话。明明是有些难为情的心情,又是关心她,可话到了嘴边,总是变了味似的。
浮玉一听,悄然从被子下拉紧他的衣袖,道,“我都这个样子了,你居然还敢威胁我!”
蕴空呵笑了一下,却也没避开她的手,答道,“臣被公主威胁倒是有可能,何时敢威胁公主了?”
她想了想,侧脸问道,“那你觉得,我威胁的了佛子你吗?”
她问的这个问题多可笑啊。每次将他逼到绝境,又将他心思搞乱的人,不都是她吗?
大师不知道怎么回答,神色有些无措起来,他沉了片刻,转移开话题,淡淡道,“公主话很多。看来精气十足。臣是不是担忧过度了?”
浮玉说怎么会?哼哼唧唧地虚下声去,道,“我现在觉得浑身烫的很,恨不得抱冰而眠。可是,虽然难受,可我也觉得同你说说话就会好些。”
“发烫?” 蕴空重复了一遍,声音里有些不安,他问,“觉得热得很厉害么?”
她用被子盖着半张脸,嘴角闷在被子下偷偷笑,苦着声道,“也不知怎么,脑袋像开水了似的。”
蕴空半信半疑,见她脸色确实红得过分了,叹口气,道,“臣失礼了。”,说着,他试探地抬手碰了碰她的额头,只觉得的确是滚烫的。
大师的手宽大而微凉,覆盖脑门上,叫她舒服不少。浮玉舒了口气,继续道,“佛子见多识广,不如也替我把把脉吧。”
说着,她无赖似的将半裸的小臂伸在了他的腿上,大师低头一看,浅青色的脉络在她白皙的皮肤下若隐若现,湖藕似的胳膊就那样呈现在眼前,此时被烛光染上一片暧暧之色。
他稳了稳心神,垂眸抬手将她的胳膊塞回被子里,淡声道,“公主不是知道么,臣不太懂医术,更把不了脉。你这样伸着胳膊,是会着凉的。风寒热症,最不可贪凉。”
她败兴而归,悻悻地老实缩回了被里,只露出个脑袋安静地望着他。
大师被公主瞧得脸上腾红,喉结一滚动,抬手虚掩着清了清喉咙,“你就这么喜欢看臣吗?”
浮玉伸出手指,在他面前的虚空里慢慢用指尖描绘着他的脸型和眉眼,轻声道,“不仅是喜欢看,更喜欢…….”
她说着,手指慢慢贴近他的嘴唇,轻轻一点,然后一路顺着他的下颌慢慢往脖颈的喉结和衣领下游走去,她道,“……大师英姿,一直令本宫寤寐思服啊……”
蕴空片刻间感到一阵电流自那一点涌了过来,皮肤瞬间漫起了一层疙瘩,他忍不住轻轻颤栗一下,乱了气息,变得呼吸困难起来,他沉了口气,费了很大功夫才继续保持端方的坐姿。
公主献媚。多可怕的事情啊。
蕴空惊慌地发现越浮玉的决心与战斗力是如此的强悍,就算此时病期,都不忘要对他做点什么。
大师岿然不动,仿佛太上忘情似的,任凭她毛手毛脚起来。其实他已经有些身不由己,若是在从前,他大概早就出言阻止了,可是今天他想,她到底是个病人,自己和一个病人计较什么呢?
“听说……臣方才来的路上,听总给使说,公主夜半梦魇里,哭了?” 他企图转移些注意力,刚说完,却感到那移动的指尖生生停止住了,然后变得有些疏离。
公主最讨厌别人见到她流眼泪。哭,多么脆弱啊。后宫的女人的哭,她见得太多,也听得太多了。
蕴空这么问她,虽然是好心,但还是叫她心里不快,她一把收回手,道,“那个总给使,话如此之多,看来他是不想在龙首殿养老了。”
惹了公主,又要贬一个宫人。蕴空知道总给使年老,实在不忍心,于是对浮玉道,“你不必怪他,那个总给使也是替你担心罢了。”
他说完,见她沉默下来,别过脸去,望着窗外的一片星海久久不语,也不知她在想什么。
蕴空探声问,“所以,公主是梦见睿夫人了么。”
他一路赶往龙首殿的时候,恰逢总给使迎面赶来,问清楚才知道,是她梦魇后要叫他去。他也没耽搁,直接跟着总给使穿过中庭的甬道,往东边的龙首殿去了。
登上宫阶,站在这片高川之上,总给使叹了口气,回头对他道,“公主大概是思念睿夫人了。老奴听见她夜里唤阿母,实在于心不忍,这才应了她的话,叫您破例来这里。她说佛子是她的少师,老奴看着,也就您能劝几句了。”
所以,还是思念母亲了吗?
蕴空坐在床榻边,顺着她的目光一同望进广袤的夜空之中,道,“上次与公主在延英门话别后,陛下诏臣入思政殿觐见。他同臣说了一些话。”
公主静静听着,终于开口问道,“父亲说什么了。”
“陛下念及年岁将及天命,打算今年千秋节前,遣大理寺调取诸案,酌情定量,以大赦天下,除此之外……”他停了一下,目光停留在她柔弱的背影,道,“陛下打算将大慈恩寺中一些未归皇陵的人,迁徙入九陵山……叫他们得以安息。”
“九陵山?”她慢慢回过脸,喃喃道,“不是昭陵么。”
九陵山为太史令所选,是皇家的墓陵区,以后的李家人都要葬在那里,包括她自己。而昭陵是父亲的陵墓,日后陪葬的嫔妃都要一同入昭陵的。
“所以,父亲只是要将母亲挪于九陵山,而非他的昭陵么?”她又问道。
“公主……”蕴空安慰她道,“公主放心,关于这件事,臣一定会替公主向陛下进言的。”
她长长叹了口气,波澜不惊地冷笑一声,道,“小又怎么了。小也会有记忆。所有人都在瞒着我,可是我却知道。那你呢?你知道多少?”
大师不多言,只是道,“臣所知,也都是从陛下和旁人那里听说的。真真假假,其实也不清楚。”
浮玉迟疑地打量了他一眼,那眼底的疑惑和微微的不信任,着实刺痛了蕴空的心底,他眉头不由自主地一紧,压下眸子,道,“其实,陛下和皇后娘娘对公主很好,不是么。”
她沉了下眼皮,再睁开时却变得双目如潭,她想起婉卢的那张脸,还有宋洵曾经对她说过的谎言,她瞬间心中寒冷,轻轻问道,“那佛子会对我好么?”她抬手,将手覆盖住
他的,“你会和我一心的,对吗?”
第40章
七日后, 在思政殿的内书阁里, 陛下召集近臣就千秋节前大赦天下一事一起商议。
大理寺那边重审刑狱的事情已经安排起来了,大理寺卿同寺正、寺丞共翻诸多案卷,逐一审批。最终敲定后, 交由刑部侍郎另审阅,不妥之处再由窦尚书批示。
赦免天下的事情虽然繁杂,但并不复杂, 无非就是耗费些时间和人力罢了。
可另外那件——迁大慈恩寺中未归祖陵者入九陵山, 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从高祖皇帝开始, 埋在大慈恩寺那里的李家人, 多多少少都是不大“光明”的, 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 暂不葬入九陵山。对于本朝来说,最敏感的事情就是那位“隐太子”了。
隐太子李光基为陛下同母兄长, 本高祖蒙诏,封做东宫太子。可惜他空有太子之名,却不是个治大国承基业的料,太子之位没坐稳几年, 就被陛下一朝取而代之——那就是那场奇袭的洛阳之变了。
摊主大惊,缩着脖子问道,“郎君是平准署的?那我不卖了!”说着,就要一把拿回来玉香囊。
“诶——” 蕴空扬手一抬,没打算还给他,道,“君急什么,我也未说我是平准署的啊。这个玉香囊我买了,劳烦替我包起来吧。”
东挑西拣半天,总算寻到了入了眼的东西。蕴空将买好的玉香囊放入怀中,心满意足地转身回府。
不想,刚回头,就见身后不远处有眼熟的几位正目瞪口呆地看他。
蕴空愣了一下,然后开口慢慢道,“君是……常平仓的那位……”
平署官尴尬地走上前来,道,“正是正是,属下是常平监,今日来看看是否有粮油价位乱调的商户。” 他说着,犹豫地看着大师,慢慢道,“佛子不是平日特别忙吗?为何此时在这里逛街呀?”
其实他都看见了,大师站在卖女人物件的摊子前,东看西看,选来选去,负手挑了半天,然后买了个玉香囊。
蕴空淡淡哦了一声,放眼看向虚空,道,“某随意出来看看。”
一向知道大师是个光棍,而且也没有什么相好的,方才所见之景,简直叫他瞠目结舌。从来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师,居然也会给女人买东西吗?
平署监撞见了顶头上司的私事,有点不好意思,嘿嘿笑道,“佛子这是…⑤2四9令8一⑨②…好事将近了吗?”他垂眼看了看嚣张的公主,一咬牙,直接低头吻了上去。
蕴空闻声冷冷地盯了他一眼,道,“你什么意思?”
平署监被大师看得心里发毛,知道自己多嘴了,于是赶紧道歉赔笑,道,“属下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嘴上虚应了几句,慢慢退步,立即一溜烟地跑掉了。
逛了半天,也没见什么其他特别之物。日头高照起来,暑气加重,大师怕热,趁着还不到午后最热的时候,就回府了。
步行穿过大街,还不到大师府,就见管家站在门口踹手踱步。
管家抬头见大师回来了,连忙上前惊叹道,“主人,今日有贵客!有贵客呀!”
蕴空疑惑,一面提衫往里走,一面问道,“哦?是谁来了?”
不等管家回答,蕴空眼睛亮了起来——只见院中空地上,柳树下,停着一辆极其眼熟牛车……
果然,管家揣袖匆匆答道,“永阳公主突然来访,奴说您不在,永阳公主说无妨,于是就先去厅室等了……”
“她来多久了?”
“大概有半个时辰吧……”管家还未说完,见大师微微一笑,拂袖快步走了进去,仿佛有什么要紧事似的。
管家欲言又止,抬手想叫住,却还是没来得及,只好喃喃道,“公主叫了宋公子陪她说话……”
——————
蕴空急急踏门而入,也不知怎么,在门槛处慢慢停了脚,伸手从怀里摸出那个玉香囊,停在鼻尖轻嗅一下,心里的雷鼓震天响。
他吞了下喉头,眼睫因为紧张而眨了几下,好不容易稳了下心神,总算平复下呼吸。
他垂眸片刻,终于鼓足勇气向那头走去。
厅堂不大不小,有些幽深,堂中无人,想来她应该是在里头的茶室休息。
他轻轻走过去,慢慢靠近那展屏风,刚要环手行礼,忽然听见里头一声轻笑。
蕴空心头一颤,闻声抬头,却见屏风上她的影子旁边还有一人……
“哦?下午你还约了人出去吗?天这么热……不如你推了那人,留下来陪我玩皮影吧……”
对那人说着,公主轻轻娇笑起来,带着几分故意的轻佻,叫大师在屏风外听得心中刺痛不已。
宋洵有些迟疑,可公主盛情难却,他也不想推脱,于是终于下了决心似的,道,“好。那,那在下留下来陪公主,下午不去了。”
浮玉面上虚浮一笑,不带一丝一毫地情感,悠悠道,“好啊,那你再用皮影给我演一个故事吧……”
宋洵说好。
然后蕴空看见屏风上的那个影子起身后,慢慢绕了出来。
宋洵拿着皮影出来的时候见蕴空一言不发地立在那,着实一惊,倒吸一口气,连忙垂手窘迫,轻声道,“义……义父,您,您怎么回来了。”
蕴空默然不语,下意识地慢慢握紧藏在袖中的那个玉香囊,只觉得上头的镂空花纹隔着薄薄的布料嵌入手心,硌得他生疼。
屏风后那道柔柔的背影停了一下,仿佛在发愣,然后只见公主不紧不慢地提衫而起,从后头绕了出来,立在宋洵身前,诧异地看向蕴空。
他垂眸的视线中出现她的衫裙裙摆,妃色的绮罗纱叫他看得眉头紧皱,心里翻腾起前般不曾有过的复杂滋味,大师像被钉在了地上似的,居然迟迟没有对公主行礼。
半晌,他终于抬起眼,提起勇气看向她。
只见比起宋洵的窘色,公主很是坦然,带着一种陌生的疏离和客气,叫他看不懂。
“佛子。” 公主浅笑着叫了他一下,声音如天边的淡云,在空荡的茶室里轻轻回荡,“这个时候你不好好地呆在中书省,回府做什么?”
蕴空环袖行礼,双手隐藏在在袖中几乎发抖,也不知是出离的愤怒还是觉得羞辱,只觉得那个贴在手心的玉香囊仿佛一下巴掌似的,狠狠地打在他的脸上。
他心中顿挫一下,回味着她的话,语气里似乎带着责备埋怨。怎么,她是什么意思……难道,自己这是不小心撞破了她和宋洵的见面吗?
蕴空心中寒凉凄惨,可到底是大师,强行忍着发昏的头脑,平静答道,“今日不是朝参日。臣在思政殿觐见完陛下后,无事就回来了。”
“哦……” 她立在那,居高临下地看了看这一对俯身向自己行礼的父子,轻轻扯了下唇角,然后移步到他们面前,微笑道,“既然佛子回来了,天这么热,不如一同进用酥山吧。”
暑热的天气里,酥山甜而冰凉,最是解暑的好吃食。
蕴空想,她不该只是为了到他这里来吃酥山的吧。
浮玉脸色有些发红,不经意地收回视线,慢慢侧过身,昂首淡道,“你也不必多想。我是病好了,在宫里闷得慌,想去别的地方走走,但是又怕出事。想起佛子的府邸最是安全,所以就过来看看。”
其实她很高兴,因为今日宋洵是不会出现在那里了,而侯婉卢,大概要空欢喜一场,好好开始品尝一下背叛的滋味。
公主背对着大师,叫他看不清她的脸色。而她也不知道蕴空此时的沉郁和不解。
不如说,她更不想知道。
浮玉不再说话,目光远远望进大师府邸的花苑,那里夏花繁茂,枝叶含翠,一片良辰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