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淅淅沥沥下了好几天,推开窗又湿又凉。江兰溪穿上西装,领扣系了个蝴蝶结,准备去大虎的公司庆典拉小提琴。
临出门时,看到门口墙角的大黑伞,手指蜷起又展开,最终握住伞柄。
这把伞,是那晚和陈何良散完步,陈何良拿给他的。雨越下越大,河边的人快走光了,回去的路上碰见大虎。大虎说秦羽交代了,务必把他送到家。
于是他坐上大虎的座驾,和陈何良说了再见。陈何良就把那把伞折起来递给了他。
大虎问他什么时候和陈少这么好了,他是怎么回的,“刚才河边散步时认识的,就打了个招呼,其实不熟。”
点头之交都算不上,顶多算萍水相逢。
陈何良的圈子八方神通,非富即贵,更何况江知竹对他的厌恶摆在明面上,江兰溪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殊之处能融进去。
可还是忍不住带这把大黑伞出门,好像握住一样的伞柄,就可以偷一点人家睥睨人间的傲气似的。
下次吧。
下次把伞带到江家去好了。江知竹和陈何良关系好,还给谁都是一样的。
出租车停在东五环外一家度假式庄园。
安保很严格,没有录入的车牌号进不去,江兰溪下车,背着琴往里走。
这会儿雨小一点,不必撑伞,他就把伞当拐杖“嗒嗒嗒”杵着。
途径拐角,传来一阵悉悉索索,他顺着声音来源看过去。
拐角处楼与楼的缝隙里,被灌木丛遮挡的地方,靠墙站着两个人。
两个男的,一高一低。低一点的赤着上身,肤色奶白细腻,裤子松垮,高的那个肩膀很宽,衬衫最上面两颗纽扣斜斜敞开,被揉得有些皱。
江兰溪所在的位置是一个死角,前方一棵乔木遮挡住身形,透过树与树之间的缝隙,他看见奶白肤色男孩慢慢蹲下去,去碰另一个男人的裤子纽扣,带着讨好的笑,“陈少,人家不止小提琴拉得好,口琴吹得更好......”
江兰溪有点站不住,想把黑伞杵在地上好让自己站稳,又怕伞尖触地发出声音惊扰这方土地。他想跑,又怕被发现有人窥视。
那两个人他认识,一个是黑伞主人,一个是乐团同事。
进退两难。
刚才安保不让出租车开进来的时候应该争取一下的,江兰溪懊恼地想。
牙齿和金属拉链磕碰的声音被无限放大。
就在江兰溪思考会不会遇见一场活春宫,小提琴粗暴地划过g弦,不同于那晚亮马河畔的低沉温柔,男人揪着叶辰的刘海把叶辰甩到一边,动作称得上粗鲁,江兰溪听见他不耐烦的声音:“今天没心情,一边呆着去。”
叶辰在乐团以高冷形象示人,何尝受过这般气,江兰溪猜想叶辰一定会发火,然后两个人大吵一架,谁成想叶辰笑意未减,反而爬过去抱住男人大腿,“爷最近总是没心情,是不是看上别的小妖精了?”
男人发出一声轻笑,眼底凌厉散去几分,挑起对方下巴,眯着眼道:“你算个什么东西?老子看上谁还要跟你报备?”
叶辰仰头嗔笑:“爷看上谁都不打紧,不能不要阿辰。”
江兰溪觉得喉咙有些渴。要说今天之前他还能说服自己那二人高山流水遇知音,如今亲眼所见,才知事实比传闻更可怕。
他对陈何良的印象停留在那日晚风河畔撑伞而行的贵公子形象,哪想对方竟有如此不正经的一面,活脱脱一个小痞子。
更让他惊讶的是,平日鼻孔看人的乐团首席叶辰,在陈何良面前竟然就像一条……狗。
几只喜鹊飞来,扑棱棱压下树叶,积水便哗啦落下来。江兰溪不敢再看,握紧琴包背带,在杂音掩映下匆忙离开。
候场室里,江兰溪调完琴弓,正在往弦上涂松香,门吱呀一声开了,他闻声望去,见到一个老熟人。
叶辰一身西装干净利落。见到江兰溪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像往常一样面无表情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
不知道的绝不会想到眼前的冷酷帅哥刚才还在草丛里作媚态模样。
叶辰打开琴包拿出琴,随手调了几个音,忽地开口:“喂,你是第几个?”
江兰溪反应了一会儿才发现在跟他说话,回道:“中场茶歇之前。”
托秦羽的福,大虎特意给他安排了好位次,拉完琴后刚好和与会嘉宾结识一番,为下一次商演寻找机会。
叶辰就哦了一声,“我是压轴,换一下琴用。”
江兰溪怔了一下,皱眉道:“为什么要换?”
叶辰理所当然:“你的琴音质好一点。”
“???”
老实讲,叶辰的琴也很不错,毕竟是乐团第一小提琴手,琴就是饭碗。
灵光一闪,江兰溪猜到叶辰的目的——因为陈何良在。
吴主任很明确地说过,陈何良喜欢他这把小提琴的音色。他以为平日叶辰托吴主任借琴是因为当面借不好意思,这时看到对方眼底的轻慢,才知道对方是不屑搭理他。
江兰溪抿了下唇,“我不换。”
叶辰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江兰溪想到叶辰会心生不快,却没想到叶辰做得那么绝。
临上台前,也就上个厕所的功夫,江兰溪回到候场室,琴就不见了,叶辰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桌面上一把平平无奇的小提琴。
江兰溪连忙给吴主任打电话要来叶辰号码,打了五六个也没打通。直接给他气笑了。陈何良那种身份,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叶辰这是有多怕陈何良知道这把琴真正的主人?
这时工作人员敲门提醒:“江老师,上个节目马上结束,您准备一下。”
琴面上一层灰尘。江兰溪随便勾了几个音,音质一般,音准偏低,他上小学时都不用这么差的琴。
时间已经来不及,他凭经验调音准,又用松香膏抹了遍琴弓,将就凑合用。
这种商演场合,主打氛围营造,江兰溪选了几首轻缓的曲目,旋律慢一些杂音会比较少。
唯一的不好是琴太拉胯,听起来刺刺拉拉,远没有他那把意大利百年云杉木的温暖徜徉,也不知道叶辰把他琴藏去了哪里。江兰溪有点心不在焉。
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主办方大虎客客气气地给陈何良倒了杯酒,唏嘘道:“秦羽把这位江少爷的琴艺吹得天上有地上无的,要我说也就脸能看一看,琴拉得真不怎么样,还是陈少眼光高,一眼就发现了叶老师这样的宝藏。”
陈何良单手插兜,懒懒地靠着壁柜,酒杯被他修长的手指把玩,气泡咕嘟咕嘟往外冒。
台上人腰细腿长,修身的西装在臀胯处勾勒出曲线,再往上,长睫毛随琴音阖动,覆盖住眼波朦胧,似芙蓉照水,细蕊轻颤。
《新春乐》中段第三个尾音走了半个调,陈何良勾了勾唇,转头就走了,只留下四字评价:
“确实,一般。”
江兰溪拉完就迅速下场了。他敢说这是二十几年来最大的事业滑铁卢,当初考级都没拉这么难听过。
他现在只想找到叶辰,问问那个混蛋把他的琴丢去了哪里。至于结交大咖寻求下一次商演机会不敢再想,就今天这个水平,他都没脸跟人自我介绍。
再回到候场室,江兰溪一眼就看到了桌台上他的琴包,快步走过去,自己的琴安安稳稳躺在里面。
江兰溪长舒一口气,这狗东西,还算有点良心。
这里是别人的场子,他不可能和叶辰闹开给主人家找不痛快。这笔账只能日后再算。
天阴沉沉的,庄园里开了路灯,雨珠连成一片幕帘。江兰溪没心情吃晚宴,撑开大黑伞,给大虎发了个有事先走的信息,挎上琴包走进雨幕里。
身后有车辙声碾过湿漉漉的地面,回头一看,尾号1111的布加迪。
他默默走上人行道,给车让路。
那车并没有驶过去的意思,车轮慢悠悠地转,轮胎刮擦地面。江兰溪加快步伐紧走几步,那车也稍微加了下油门,就好像故意跟着他。
江兰溪索性站住不动,等那车过去再走。
车却在他跟前停下。
车窗缓缓摇下,露出一张漂亮到人神共愤的脸。
竟然是他。
陈何良嘴里的烟拿出来,手肘搭在车窗上,吐出烟雾时喉结上下滚动。
那烟雾还没来得及往鼻孔里钻,很快被雨幕打散,露出高挺的鼻梁和锋利的眉骨,右眼睑下的桃花痣藏在玩世不恭的笑容里。
衬衫比刚才平整多了,不知道是不是换了一件,锁骨处露出一截银晃晃的金链子,不用猜也知道下面坠着一颗蓝宝石。
江兰溪攥紧胸前的琴包带,声音莫名发紧,“好巧,在这里碰到你。”
对方一挑眉,视线从大黑伞尖端一路向下探入江兰溪眼底,他就这么看着他,缓缓开口:“不巧,我一直在跟着你。”
那双眼眸侵略性十足,里面藏了一只老鹰,只待鱼一露头,就立刻猛冲衔走。
这让江兰溪有种被盯上的错觉,于是垂下眼睑避开那视线。
然后江兰溪听到他笑了,笑声很好听,吸烟过后烧着的沙哑,透出虚晃一枪的暧昧。“哥哥,用了我那么久的伞,不请我吃顿饭说不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