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1章 第 21 章
沈初宜顿了顿, 有些?迟钝地道?:“姑姑,可奴婢一晚上睡不踏实?。”
周姑姑叹了口?气。
她伸手拍了拍沈初宜的后背,温柔地哄着?她往卧房行去。
“傻姑娘,是药三分毒, 能不吃就不吃了。”
几步路的工夫, 沈初宜理智已回笼。
她应了一声, 道?:“多谢姑姑关心。”
周姑姑看着?她进了卧房,合上房门,脸上的笑容才瞬间消散。
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 确定沈初宜乖巧躺下入睡,这才转身离开。
等她走了, 沈初宜才慢慢用被子裹住了自己。
明明早春晴朗, 可她却依旧觉得冷。
沈初宜紧紧捂着?嘴, 不让自己哭出来?。
她不能哭。
如果?是以前遇到?了磨难, 沈初宜大抵是能忍住的,可今日, 沈初宜的眼?泪再也克制不住。
冰冷的泪顺着?脸颊滑落。
在陛下面前那是表演, 是故意为之, 现在才是真?情流露。
她确实?害怕,恐慌, 也觉得委屈。
已经被丽嫔这样利用,不明不白?成?了侍寝的替身, 又?被喂下一碗又?一碗避子汤。
那时候她以为自己已经坚不可摧。
她以为自己足够坚强,足够麻木, 可事到?如今, 她却发现自己依旧脆弱。
此时此刻,黑暗笼罩, 无人监视时,她才敢放肆哭一场。
沈初宜无声哭了一会儿,等眼?泪流干了,才用衣袖擦了一下脸颊。
理智回笼,她慢慢冷静下来?。
那根本就不是安神汤。
沈初宜很清楚,那肯定是避子汤。
丽嫔让她替代自己侍寝,已经冒了巨大的风险,这种?欺君罔上的大罪,一旦事发必不能善了。
给她吃避子汤,让她无法有孕,其实?是最聪明的做法。
一旦她有孕,每隔五日就有两名太医登门请脉,太后
娘娘也时有召见,陛下都可能白?日里过宫看望。
这种?情况下,丽嫔如何伪装有孕?
而她一个活生生的人,又?如何藏在永福宫中?
这需要耗费多大的心力,撒多少弥天?大谎,才能最终完成?狸猫换太子的目的?
更何况,丽嫔肚子里根本就不可能有狸猫。
沈初宜跟年?姑姑一起议论过,都认为丽嫔不会这样丧心病狂。
因为她要做的事情,已经是大逆不道?,欺君罔上,一旦被发现,不光她一个人,整个承平伯府都将不复存在。
丽嫔怎么敢?
然而今日,回忆起周姑姑的笑容,沈初宜打了个寒颤。
她忽然意识到?,从生病那一日起,丽嫔就已经疯了。
她要维持自己的荣华富贵,维持家族的倾囊相助,维持自己的高高在上,就只能用无数个谎言和欺骗,维持光鲜亮丽的伪装。
或许,因为选秀,因为顾三小?姐的入宫,因为一件又?一件的事情,逼得丽嫔终于放弃了所有的理智。
她想要一个孩子。
可她自己已经无法侍寝,求而不得的痛苦,让她彻底疯狂,终于把歹毒的主意打到?了沈初宜身上。
这个孩子自然只能由沈初宜来?生。
最好的结果?当然是她得偿所愿,沈初宜能顺利产下一个健康皇嗣,这样,丽嫔就再也不用担惊受怕。
只要除去沈初宜,把一切都抹平,无人能知这一段过往。
没有人关心沈初宜,没有人在意她的死活。
只有她自己在意自己。
沈初宜紧紧攥着?拳头,不让今日忽然发生的灾厄击溃自己。
崩溃毫无用处。
沈初宜慢慢爬起身,在黑暗中摸到?桌上的茶盏,一口?冷茶下肚,她才彻底清醒过来?。
听周姑姑的意思,以后都不用再吃避子汤了。
也就是说,丽嫔下定决心,想要让她代替自己生下皇嗣。
但孩子也不是说有就有,即便她运气不好,这一次就怀上皇嗣,从今日到?诊断出,最少还有一个月光景。
丽嫔手里捏着?她的家人,若她不能一击即中,那么全家都会地府团聚。
须得万无一失。
春日倩倩,温暖春风拂过屋脊,一扫冬日冷寒。
宫人们纷纷换下厚重的袄裙,换上了靓丽多彩的衫裙。
年?轻的姑娘们头上戴着?漂亮轻巧的绒花,面庞清丽,笑容明艳。
她们并肩走过宫巷,给沉闷的长信宫带来?一抹朝气。
这一日的永福宫也添了一抹热闹。
难得的,德妃娘娘递了帖子,说要登门同丽嫔吃茶聊天?。
这倒是新鲜事。
丽嫔入宫之后,同德妃也不熟悉,除了宫宴很少走动。
另一个,德妃也不是那等爱串门的热闹性子。
不过德妃娘娘要来?,永福宫自然要好好招待。
去御膳房跑腿的活计,必然又?落到?了沈初宜身上。
绿桃不知沈初宜的秘密,见她任劳任怨,一声不吭,便总把这差事交给她,红果?不便多说,见沈初宜也没有不愿意,便就这样含混。
如此一来?,倒是给了沈初宜机会。
做完差事,她依旧去了一趟年姑姑处。
年?姑姑先说了那药的事情,说已经有了些?眉目,不过具体细节还需等她能出宫一趟,要再等半月。
沈初宜算好时间,低声说了丽嫔的打算,年?姑姑不由坐直身体。
“我知道?了。”
“我会催一催他。”
她握了一下沈初宜的手心,见她手心温热,回握也有力气,不由笑了一下。
年?姑姑长相刻薄,面长眼?细,严肃起来?的时候,小?宫女们都很怕她。
但她这样一笑,眼?尾的岁月痕迹却很温柔。
犹如邻家长辈,让人从心底想要依赖。
“初宜,”年?姑姑说,“你真?的很好。”
她摸了摸她的乌发,认真?对她说:“且养凌云翅,俯仰弄清音。”①
“你总有弄清音的一日。”
沈初宜没有听过这句诗词,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意思,可她能听懂弄清音。
沈初宜笑了一下,面容依旧干净而清澈。
泉水叮咚,环佩琳琅。
她不会轻易放弃希望。
回了永福宫,德妃娘娘自然还未到?。
沈初宜跟着?其他宫女一起忙碌两刻,外面才传来?通传声。
丽嫔早就换了竹青的大袖衫配百迭裙,整个人清俊又?优雅,她恭恭敬敬等在永福宫门前,规规矩矩给步辇上的德妃见礼。
“见过德妃姐姐,姐姐万福金安。”
丽嫔笑容甜美,亲自上前扶下了德妃。
“姐姐怎么想起来?妹妹宫里?若是有事,找人通传一声就是,妹妹自然要去德妃姐姐宫里叨扰。”
这模样,跟平日里在永福宫作威作福的跋扈人可完全不同。
德妃淡然一笑。
她拍了拍丽嫔的手,同她好姐妹似地往永福宫里走。
“我整日在宫里,总觉得憋闷,如今天?色正?好,倒是可以到?处走动。”
“想见你,这不就来?了。”
她们每一旬都要去给太后们见礼,一旬给庄懿太后请安,一旬给恭睿太后请安,即便中间不见面,也不过才十日光景,何来?想念?
面对德妃,宫里所有人都嘴甜。
“姐姐这样说,妹妹可是高兴坏了。”
两个人亲亲蜜蜜进了寝殿,待在花厅落座,丽嫔立即道?:“给德妃娘娘上茶。”
沈初宜跟在绿桃和红果?身后,陆续呈上瓜果?和点心。
春日时节,已经有新鲜瓜果?吃用了。
哈密的甜瓜,京北的蜜桃,还有玉泉山庄生产的山樱桃,正?是好吃的时候。
丽嫔自然不能含糊,使了银钱要了最好的果?品。
点心则是御膳房白?案大师傅的手艺。
枣泥酥,荷花糕,豌豆黄,松子糖。
样样都很精致。
最后沈初宜端着?茶盘,安静给德妃娘娘见礼,然后便在茶桌边侍茶。
清香的茶汤翻涌,香气扑鼻。
丽嫔见德妃一直看着?茶桌,便笑道?:“这是今年?陛下的赏赐,叫春山新雨,煮出来?有一种?松枝芬芳,我自己很是喜欢,现在拿来?招待姐姐。”
说着?,丽嫔羞涩一笑:“姐姐那里自然有的是。”
德妃浅浅一笑。
她笑容总是淡淡的,既不会明媚张扬,也不会阴鸷冷漠,她的笑容清淡,优雅,如同夜里盛开的昙花,虽只一瞬,却美丽至极。
“多谢妹妹招待,这茶我很喜欢,一早就吃完了,倒是上你这里蹭茶吃。”
两个人寒暄过后,德妃才把视线从沈初宜身上慢慢抽回来?。
她看向?丽嫔,道?:“我这一次来?,确实?是有事的。”
除了两个姑姑,其他宫女们都退了出去。
沈初宜和一等宫女周芳草守在花厅门口?,不远不近,听不见主子们的交谈,也能迅速进来?伺候。
不过沈初宜却是能听见的。
德妃先开口?:“我听闻,这次你妹妹也入宫参选了?”
丽嫔顿了顿,这才恍然大悟:“姐姐是来?问三妹妹的?”
她想了想,试探性地问:“我记得,姐姐家中并无人参选。”
德妃出身世家大族,往上数三代都是忠臣,在百多年?前的前朝,姜氏就是门阀世家,出过无数大儒名家。
如今的凌烟阁的姜首辅是她嫡亲祖父,子弟又?都争气,这种?情况下,根本不用送女儿入宫维持荣耀。
不知德妃因何入宫,但姜家显然不需要再送一位娘娘进来?。
这一次,姜家无人参选。
德妃应了一声,才道?:“是太后娘娘。”
她顿了顿,补充一句:“懿太后娘娘。”
丽嫔眨了一下眼?睛,显得很是单纯懵懂:“懿太后娘娘怎会关心三妹妹?”
德妃道?:“这一次采选,只有你家送了姑娘进来?,承平伯府上又?出了那样的事……”
德妃声音放轻,似乎也不想多说,停了片刻才说:“太后的意思是,让我来?问一问妹妹,家里是为了将功赎罪,还是真?想送三小?姐
入宫?”
丽嫔勉强笑了一下。
她明白?了德妃的意思。
因为之前六堂哥的事情,京中传了好一阵热闹,不过家里还是听了她的话,积极处理此事,最终六堂哥流放十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可这一遭,也的确让丽嫔脸上无光。
这时候丽嫔的妹妹入宫参选,就有些?耐人寻味。
太后的意思很明白?,若是因为这事,就没必要让姑娘入宫,既然官司已经了结,双方都接受结果?,那事情就到?此为止。
若是真?想入宫,再观其品行,正?式参选。
可无论怎么回答,丽嫔都觉得脸上似火烧。
宫里这么多娘娘,只有她家着?急忙慌又?送了个姑娘进来?,即便她有私心,可说出来?也足够丢人。
德妃蕙质兰心。
见她如此,便轻声开口?:“就知道?妹妹会羞赧,太后娘娘才命我来?问,你同我说了便是。”
丽嫔叹了口?气。
她垂下眼?尾,收敛起所有的明媚,此刻只剩下无奈和凄苦。
“两者皆有。”
说着?,她苦笑出声:“大约是看我多年?无所出,家里便有些?着?急了。”
宫里的女人各有各的苦。
丽嫔这样无奈可怜,德妃当然要关怀几句,等一番场面话说尽,德妃才道?:“我明白?妹妹的意思了。”
顾三小?姐怕是要入宫了。
事情办完,德妃也不多废话,直接就起身告辞。
丽嫔和和气气把她送走,回到?寝殿,衣袖一拂,直接就把德妃吃茶的茶杯砸得粉碎。
她就这个毛病,生气就喜欢砸东西。
平日里也就罢了,今日把御赐的甜白?釉也砸了,周姑姑只能上前哄:“娘娘,德妃娘娘也是领命办事。”
丽嫔坐在主位上,粗粗喘着?气,看着?一地的碎瓷片面色沉郁。
“不就是个皇子?”
“她能有,我也能有。”
————
很快就到?了秀女入宫的日子。
熙宁元年?的那一次选秀,因刚经历国丧,不便大办,因此只遴选京畿或周边州府等地的闺秀,初选只二十人,最后留在宫中共有十人。
留下的秀女大多出身氏族,因此份位都不低,比如丽嫔入宫便是婕妤,直接便成?了中三位的娘娘。
份位最低的就是汪选侍,她只是个九品县丞的女儿。
初入宫闱,大多都只看出身。
以后的荣华富贵,却多看自己。
汪选侍不受宠,人也羞涩木讷,入宫三年?侍寝次数一个巴掌都数的出来?,可偏偏就能鸿运高照,皇嗣在身。
丽嫔自看不上这等小?门小?户出身,可人比人却要气死人。
不过妹妹入宫,丽嫔还是和气地关照几句。
有她这个主位娘娘在,储秀宫的管事姑姑也不敢拿捏顾三小?姐。
丽嫔走了一趟储秀宫,回来?身边就多了一名圆脸的宫女。
沈初宜是下午去给丽嫔按脚的时候才见到?她。
那宫女瞧着?二十七八的年?纪,圆脸长眉,生得很秀气。
此刻寝殿里只她们四人,周姑姑恰好站在宫门口?,丽嫔便笑着?对沈初宜道?:“初宜,我听闻你这几日夜里睡不好,便让岑宫女给你看看。”
圆脸的岑宫女便抬起眼?眸,仔细看向?沈初宜。
沈初宜被她看得心惊,却垂着?眼?眸没有动,甚至对丽嫔道?:“多谢娘娘体恤。”
她压根就不用问这宫女是什么来?历。
不过她肯定是入宫为丽嫔所用。
岑宫女瞧着?确实?是正?经出身,她给沈初宜把脉的姿势很标准。
待看过沈初宜的脉,她才道?:“这位宫女身体康健,并无大碍,只是日常有些?劳累,还是要多养一养。”
丽嫔满意点头:“知道?了,初宜,你下去吧。”
沈初宜退出来?,同周芳草一起守在门口?。
周芳草一贯沉默寡言,只做自己的差事,她还有一年?就要出宫,不愿掺和永福宫的事情。
今日倒是难得看了一眼?。
“也不知是一等还是二等。”
那位岑宫女年?纪已经很大了,过了二十五才入宫,肯定是丽嫔娘家送来?的。
但上面姑姑、大宫女位置已经满了,她只能从一等宫女来?做。
沈初宜笑笑,没说话。
很快,事情就有了结果?,丽嫔只给这位岑宫女安排了一等宫女的差事。
不过自从她来?,丽嫔就又?开始用药,外人或许不知,但沈初宜经常出入丽嫔寝殿,能嗅到?一股很淡的药味。
有一次她不小?心碰到?了丽嫔的手臂,丽嫔面色大变,抬手就给了她一个巴掌。
“怎么当差的。”
那巴掌没有打在脸上,可胳膊上一样很疼。
沈初宜这就要跪下。
倒是周姑姑忙把她扶起来?,哄她:“娘娘这几日身体不适,不是故意为难你。”
她说着?看了一眼?丽嫔,丽嫔才勉强笑道?:“是,初宜,是本宫错了。”
丽嫔倒是能屈能伸。
沈初宜诚惶诚恐:“娘娘,是奴婢的错,娘娘只管责罚。”
丽嫔忽然握住了沈初宜的手。
她那双原本明媚的眸子,此刻却蒙着?一层阴霾。
让人不寒而栗。
“初宜,听说你妹妹的病已经有了大起色,”丽嫔声音尽量温和,却听得沈初宜毛骨悚然,“只要名贵药草用着?,最好的药方吃着?,她一年?内就能康复如初,再也不会犯病。”
丽嫔的话,沈初宜暂且是相信的。
沈初宜家里若是忽然出了事,她又?消失在宫中,有心人一查就会发现端倪。
还不如好好养着?沈初宜一家,让他们感恩戴德,顺便昭示丽嫔娘娘的慈心。
而且丽嫔也不光只对她一家关照,她顺带也关照了红果?和绿桃家中,无可指摘。
沈初宜听到?家里安然无恙,露出感激笑容。
“娘娘最是心慈,能侍奉娘娘,是奴婢的福气。”
丽嫔听罢心里舒坦不少,她仔细看了看沈初宜,仿佛在看一件非常趁手的器具。
“初宜,你好好养着?身体,咱们两人的未来?,全靠你了。”
这话说得沈初宜汗毛都竖起来?。
“是。”
从寝殿出来?,沈初宜要去茶水房送茶盘。
路上,她同若雨擦肩而过。
下午时候,若雨不小?心弄坏了绿桃屋里的红纱灯,只得陪着?绿桃一起修缮。
不巧,今日是绿桃去懋勤殿为丽嫔挑新书的日子,她这边走不开,便只能差遣沈初宜替她走一趟。
沈初宜乖巧听了她的教导,才快步出了宫门。
懋勤殿在东六宫之前,位于奉先殿和毓庆宫之后,佛音阁以东。
说是殿,实?际上是宫中的藏书阁,上下有两层,前后有两进宫殿作为书库。
若宫中有封太子,每旬初五,太子太傅,各世家大儒会于懋勤殿正?殿与太子劝学。
一般这样的大日子,陛下若无事也会亲至聆听圣人言。
这是天?家的一种?表态。
不过当今陛下做太子只得两月,因先帝一直在病中,根本无暇顾及其他,他自己是根本没有住过毓庆宫的,也没有聆听过太子劝学。
而先帝时也并未设立太子,故而这劝学礼便停了。
不过先帝有心教导诸位皇子,每月初十也会临开劝学宴,让大儒们教导皇子。
至今宫中皇子年?幼,劝学宴许久未开,懋勤殿十分冷清。
丽嫔住得近,又?闲来?无事,每月都会让绿桃过来?选几本话本,回去打发时间。
从永福宫到?懋勤殿并不远,一路宫巷中也无旁人,沈初宜一拐入巷中,就捏起裙摆,轻快跑了起来?。
不消一刻,她就来?到?懋勤殿。
懋勤殿的看门黄门见她气喘吁吁,有些?纳罕:“姐姐怎的这样着?急?”
沈初宜冲他笑笑,递了丽嫔的宫牌,喘匀气才道?:“娘娘急着?用书,让我过来?取了速回。”
那黄门有些?犹豫。
“可是……一会儿有贵人要来?,必须静场。”
沈初宜往他手里塞了一块碎银,压低声音道?:“小?公公,再过一刻就换岗了。”
小?黄门眼?眸一闪,这便道?:“姐姐,那你速去速回
,尽量在两刻内离去。”
沈初宜应下,直接进了懋勤殿。
这是她第一次来?懋勤殿,刚一踏入,扑面就有一股素净威严之感。
与宫妃的寝殿不同,懋勤殿并无各色花卉,只有松柏挺立在院中,遮挡了灿阳。
殿前一方假山,形如老者,正?垂手静立。
假山之下,池水中锦鲤游弋,等待鱼跃龙门。
沈初宜匆匆看过,没有驻足,直接进了前面的书殿。
外面的小?黄门见她确实?着?急,这才松了口?气。
但沈初宜却并未在前书殿驻足,她绕过层层书架,转过身来?,就来?到?前书殿的后殿门。
殿门大开,抬眸就能看到?后书殿。
后书殿也叫明心斋。
明心斋有上下两层,上层都是名贵孤本,下面倒多是耳熟能详的书籍,话本诗词,天?工农事,样样都有。
在明心斋一楼的东侧殿,单独修葺一处静室,供贵人们读书静心。
沈初宜今日就为它而来?。
懋勤殿偏僻寂寥,少有人烟,在这里侍奉的都是小?黄门,平日里轻易凑不到?主子们面前。
明心斋中正?有两名小?黄门打扫,抬头见沈初宜进来?,都愣了一下。
沈初宜浅笑:“奉命前来?,公公们自忙。”
她话说得含糊,引人误会。
小?黄门们忙见礼,不敢再管她。
沈初宜佯装陌生,慢慢往静室前行去。
层层书架遮挡,女子纤细的身影淹没书海中。
沈初宜寻了个位置,一本一本看书架上的书。
一刻后,小?黄门们迅速离开,前面忽然传来?脚步声。
沈初宜动了动耳朵,仔细分辨,猜测来?人大约只有四五人。
其中有两人径直往静室书斋而来?,听脚步声,一个干脆利落,一个碎步小?跑,能分辨出两人身形。
沈初宜紧紧攥着?手里的书本,缓缓吐出口?气。
另一边,萧元宸大步流星,直接进了静室。
每逢心烦,他就会来?静室坐上一会儿,嗅茶香,浅读书,静心神。
今日前朝为防汛事吵得不可开交,他的想法并未被凌烟阁认同,故而萧元宸心气不顺。
他来?懋勤殿前会命人静场,不让旁人打扰。
此刻静室内很安静,熟悉的摇椅放在窗前,春日下午的斜阳透过窗棱,在椅子上雕刻出婀娜的花纹。
萧元宸坐在摇椅上,只觉得进入阳光里。
书殿内是不能燃明火的,姚多福捧着?早就煮好的茶,放到?了他手边。
然后他就躲到?了角落里,不再出声打扰。
萧元宸看着?光中飞舞的尘埃,慢慢松开了紧皱的眉心。
忽然,一道?清润的细腻嗓音响起。
“三郎?”
萧元宸神情不变,倒是姚多福脸色大变,低沉呵斥:“谁?”
那人似乎被吓坏了,轻轻哎呀一声,然后才迟疑地道?:“奴婢,奴婢是永福宫宫人。”
姚多福看了看萧元宸,见他并未有被打扰的不快,微微松了口?气,道?:“藏在何处?出来?!”
沈初宜捧着?手里的书本,低垂着?头,小?碎步挪到?静室门前。
姚多福这才发现,她方才是在静室门后的书架里,难怪无人看到?。
沈初宜前行两步,不远不近停下,规规矩矩跪下:“奴婢给陛下请安,陛下万福。”
沈初宜的声音极是动听。
清清润润,不徐不疾,似微风拂山岚。
姚多福仔细看了,才咦了一声:“怎么又?是你。”
或许因姚多福惊讶,萧元宸也淡淡抬起眼?眸,往沈初宜面上扫去。
沈初宜低着?头,藏住半张娇媚的芙蓉面,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乌黑的发。
她发髻简单,梳的是宫人多用的垂髫髻,在发髻上只简单戴了一只梅花簪。
萧元宸目力极好,他能清晰看到?那梅花簪一共有两朵,一朵盛开,一朵含苞待放,边上还有一片薄叶。
有些?莫名的熟悉。
这是之前梅园见到?的那名永福宫宫女。
萧元宸记得她,只因他记忆好。
不过他依旧觉得奇怪,为何自己看到?她,并不觉得厌烦。
“因何在此?”
沈初宜躬身行礼,然后才微微起身,把脖颈昂到?了恰到?好处的位置。
这样萧元宸看她,能隐隐约约看到?她的面容。
“回禀陛下,奴婢奉命来?给丽嫔娘娘取书,不过明心斋太大,奴婢也不怎么识字,就挑入迷了。”
“奴婢知罪,请陛下责罚。”
她一个小?宫女,倒是没有妨碍。
不过……
萧元宸看了一眼?姚多福,姚多福就立即开口?:“你这宫女忒是大胆,怎敢直呼陛下名讳?”
沈初宜很惊讶。
她不由抬起头来?,睁大眼?睛,红唇轻起。
那模样跟受惊的小?松鼠一般,倒是有些?可爱。
“奴婢,”她愣了一下,才回神,“奴婢没有。”
姚多福蹙了蹙眉头,叱道?:“放肆!”
沈初宜哆嗦了一下,她抖着?手举起手里的书本,有些?委屈:“奴婢只是在辨认书名。”
姚多福过去接过,定睛一看,那本书赫然叫《陈三郎游记》。
此三郎非彼三郎,原是闹了个乌龙。
姚多福轻咳一声:“道?,好了,你下去吧。”
沈初宜感恩戴德,忙行礼:“多谢姚大伴。”
说完,她就要退下。
就在此刻,萧元宸却开口?:“等等。”
————
沈初宜显然吓坏了,她哆嗦了一下,又?颤颤巍巍跪了下来?。
“陛下,奴婢知错了。”
瞧着?怪可怜的。
这样的宫女,能有什么坏心思呢?她连看都不敢看陛下一眼?,胆子可真?小?。
萧元宸却从无半分怜香惜玉,他只说:“发簪呈上来?。”
沈初宜没反应。
等了一一会儿,她才求助地看向?姚多福,姚多福指了指自己的发簪。
沈初宜这才恍然大悟。
她伸手就去拽发簪,只手忙脚乱,一不小?心,发髻就被她扯散了。
乌黑的发瞬间披散在她脸颊便,更是楚楚可怜。
沈初宜忙把头发顺在耳后,快步上前,躬身把发簪呈给姚多福。
幽静的茉莉花香传入萧元宸鼻尖。
依旧很熟悉。
他抬起眼?眸,第一次正?式打量这名年?轻的宫女。
她生了一张极为美丽动人的面容。
远山眉,双凤眸,花瓣唇。
最吸引人的就是那双剪水星瞳,她目光清澈,眼?神坚定,即便此刻害怕,可眸中星光依旧不减。
仍是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因为萧元宸曾见过她一面,陌生是两人也不过只见过一面。
可他为何能轻易描摹出她的面容呢?
仿佛见过许多回,仿佛见过千百次。
萧元宸正?要深思,可当他想要回忆起那些?细碎的记忆时,一阵钻心的疼便入侵脑海中。
萧元宸扶了扶额角,面色微白?,显得极为不适。
姚多福吓了一跳。
“陛下,您这是怎么了?”
萧元宸挥了挥手,姚多福就不敢多动了。
这疼痛来?得快,去的也快,一盏茶的功夫,萧元宸才重新抬头。
此刻那宫女已经吓得跪在地上,低垂着?头不敢多言。
萧元宸端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才对姚多福伸手。
姚多福贴心极了,不用多问,就直接把那簪子放到?了萧元宸手上。
簪子是鎏金簪,造型古朴典雅,一看便不是寻常宫女能戴的。
这簪子初看便觉得熟悉,放在手里一摸,更仿佛摸过许多回,纹路都很熟悉。
“簪子是哪里来?的?”
沈初宜低声答:“回禀陛下,是丽嫔娘娘赏赐,奴婢喜爱,日日戴着?。”
她顿了顿,道?:“已有四月。”
她发髻还散着?。
萧元宸把簪子递给姚多福,让她拿给沈初宜,然后道?:“下去吧。”
沈初宜如蒙大赦。
她恭敬磕头行礼,然后便退了出去。
等房门合上,再无声音,姚多福才问:“陛下,可是有什么典故?”
萧元宸合上眼?眸,手指轻轻在额
角打转。
“查一查丽嫔。”
另一边,从懋勤殿出来?的沈初宜,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冷。
她今日的行动很是冒险,一旦惹怒皇帝,后果?不堪设想。
但她若不冒险,便只能等死了。
沈初宜快步走着?,一边走,一边平复心绪。
回忆起萧元宸看向?发簪的眼?神,沈初宜缓缓勾了勾唇角。
看来?,她赌对了。
这世间,哪里有天?衣无缝的精妙棋局呢?
只要是局,总会有漏洞。
陛下因为药物,认定侍寝之人是丽嫔,可沈初宜就是沈初宜,不同的人是取代不了彼此的。
记忆可以篡改,感知不会。
待回到?永福宫时,沈初宜便又?是那个乖巧勤奋的二等宫女了。
懋勤殿回来?后只过了五日,沈初宜再一次侍寝。
这一次,她等萧元宸完全中了阿迷香之后,才缓步踏入东暖阁。
她依旧取了小?部分香灰,然后便回到?拔步床上,等待萧元宸醒来?。
这一次,萧元宸醒来?得格外早。
当他那双坚定的眸子落到?自己身上时,沈初宜努力露出乖巧的笑。
“陛下安好。”
她娇嗔地道?。
萧元宸定定看了她一会儿,伸手揽住她的细腰。
等两个人滚落锦被时,萧元宸问她:“爱妃怎么瘦了?”
沈初宜已经喘不上气来?,自然也没办法回答他的问题。
一番颠鸾倒凤,被翻红浪,萧元宸终于餍足,才停了下来?。
这一次,他一手环着?沈初宜,一手轻轻抚摸她发髻上的簪子。
跟之前的不一样。
这一次换成?了石榴簪。
萧元宸问:“怎么换了?”
沈初宜笑了一下,轻声细语:“自然是喜欢才换。”
萧元宸认真?看着?她的面容,片刻后,才道?:“两刻后让姚多福伺候。”
说罢,萧元宸阖上了双眸。
沈初宜安静躺了一会儿,待他呼吸平顺,沈初宜才缓缓起身,轻手轻脚穿戴衣物。
等绣花鞋也穿好,她就安静坐在床畔边,哪里都不去。
此刻东暖阁中的两人,一躺一坐,再无方才亲密无间。
沈初宜垂着?眼?眸,摸着?袖中藏着?的荷包,安静无声。
足足等了一刻,身后之人呼吸终于变了,沈初宜才松了口?气。
她离开东暖阁,沐浴更衣,重新回到?卧房。
她需要让陛下怀疑,却不能立即就发现端倪。
因为此刻的她,还不能完全保全自己。
两日之后,选秀就开始了。
这一次选秀算是大选,除了宫妃还有宫女,宫中很是热闹了几日。
等宫女都选完,送去尚宫局训诫,秀女们才正?式觐见宫里的贵人们。
选择谁入宫,其实?并无标准。
那些?琴棋书画,宫规礼仪都是次要的。
最重要的是,合不合眼?缘。
陛下国事繁忙,对后宫妃嫔并不上心,对于选秀他并无太多旨意,只不让劳民伤财,尽量一月内结束。
这次选秀,由两位太后娘娘主持,德妃宜妃从旁协助。
所以合不合眼?缘,其实?就是看太后娘娘们喜不喜欢了。
最后选出来?了八名秀女入宫,其余还有十二名闺秀记了名,等待指婚给宗室子弟。
丽嫔的妹妹顾三小?姐自然被选中,被封为从七品选侍。
八名秀女中,份位最高的有两位。
一是成?国公的嫡次女步久歌,被封为中三位娘娘,从六品充容。
另外一位,是上柱国家中三女杨思梵,同样被封为充容。
待秀女入住各宫,安顿下来?,这一场看似热闹的选秀才彻底结束。
此时,已是熙宁四年?三月末了。
暮春时节,迎春已谢,海棠、丁香、玉兰等春花也被一场又?一场的细雨打落,零落成?泥。
长信宫冬冷夏热,到?了这个时节,中午已经有些?发闷了。
沈初宜这两日都不太舒服。
不过她强撑着?不让人发现,依旧神色淡淡侍奉丽嫔。
这一日,恰逢春雨初歇,顾选侍递帖子请见丽嫔娘娘。
见她,丽嫔自没有兴师动众。
她只让人把茶水间的常例取来?,放到?桌上招待亲妹。
不多时,这位曾经低眉顺眼?,乖巧胆小?的顾选侍就笑着?进了寝殿。
她眉目舒展,笑意莹莹,笑起来?十分甜美。
同以前那唯唯诺诺的模样全然不同。
“见过丽嫔姐姐,”顾选侍规规矩矩行礼,道?,“妹妹在碧云宫刚安顿下来?,就迫不及待来?谢过姐姐了。”
丽嫔睨她一眼?,藏住眼?眸中的厌恶,也和气道?:“快坐下说话罢。”
待顾选侍落座,丽嫔才道?:“上茶。”
沈初宜端着?茶进来?,先呈给丽嫔,然后才送到?顾选侍手边。
顾选侍还记得她。
不是因为那一壶水,只因她那张极为惹眼?的芙蓉面。
顾选侍眼?眸微闪,她看着?沈初宜,脸上那笑容和气。
沈初宜恭敬端茶:“选侍小?主,请吃茶。”
顾选侍伸出手,一个不小?心,茶杯啪的一声落在地上,茶汤撒了一地。
“请小?主恕罪。”
沈初宜毫不犹豫地跪在地上,低头认错。
看到?人跪在面前,顾选侍似乎有些?惊讶,忙道?:“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吧。”
她唱念做打,看似温和胆怯,可那杯茶,分明是她自己泼到?地上的。
上次没能叫沈初宜跪下,这一次她不还是要跪?
说她是白?身,现在她可不是了。
丽嫔眼?眸里更是厌恶。
她对沈初宜道?:“不是大事,你下去吧,让红果?再上一碗茶。”
沈初宜谢过两位主子的体恤,安静退了下去。
等到?无人处,她才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一阵恶心翻涌上来?,让她差点吐在顾选侍身上。
她紧紧闭着?眼?睛,靠在冰冷的宫墙上,等那股难受劲儿压下去,才缓缓睁开眼?睛。
片刻后,她双手下移,落到?了小?腹上。
她是不是,有孕了?
第022章 第 22 章
自从岑宫女入宫, 每隔十日就会给沈初宜把一次脉。
不过根据沈初宜观察,她擅长的并非妇科,而是药理。
故而她每次请脉都要仔细听很久,最后才能给出?结论。
沈初宜便明白, 她是被丽嫔请来给自己治病的, 顺带盯着沈初宜, 好叫她一早就知道沈初宜是否有?孕,早作打算。
既然如此,她不一定能迅速查出?沈初宜有?孕。
思?及此, 沈初宜才微微松了口气。
她身在丽嫔宫中,身份名牒都记在永福宫, 想?要翻身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必须要慢慢筹谋, 一击必中, 永绝后患。
沈初宜闭了闭眼睛, 努力压下那股恶心的感觉,温柔扶着小腹。
“孩子?, 若你当真来了, 请你护佑阿娘。”
“我?们母子?两?个, 能好好活下去?。”
这话似乎真的管用,沈初宜说完, 自己都觉得身上轻快许多,没那么难受了。
新宫妃入宫, 宫里很是热闹了几日。
入宫的八名宫妃,却肯定有?一人率先侍寝。
这个头筹, 很自然就落到了步充容身上。
丽嫔这日去?给恭睿太后请安, 回来就沉了脸,沈初宜遥遥听了一句, 是在说步充容。
“仗着出?身,仗着睿太后娘娘喜爱,就这般目中无人。”
“居然连德妃都不放在眼中。”
周姑姑便说:“步充容少时便经常出?入宫闱,到底不同……”
丽嫔冷哼一声?:“谁年少时未曾见过陛下?”
都是京中闺秀,都是勋贵世家,宫里一年节庆频繁,各家闺秀都曾入宫。
这样说也?对。
周姑姑笑笑,给她捏肩。
“娘娘所言甚是,不过选侍那边可要关?照一番?”
丽嫔放下茶盏,问:“岑青可有?结论?”
周姑姑没说话,沈初宜猜测她摇了摇头。
丽嫔便说:“再等?等?。”
“她刚入宫,正想?着以后荣华富贵呢,
我?且让她做几日美梦,省得她不懂尊卑。”
周姑姑便说:“知道了。”
沈初宜听完话,便悄声?出?了寝殿。
正值午时,沈初宜有?些饿了,便去?了茶水房用午食。
今日的饭食还算丰盛。
天气已经有?些炎热,春日的尾巴只剩个尖尖,夏日风景已然冒头。
中午是一日中最热时。
宫人们忙碌一上午,早就口干舌燥,烦闷多汗,此时吃上一碗槐叶冷淘,可是舒服至极。
槐叶冷淘也?不难做。
荞麦面煮好过槐叶冷水,放在盆子?里镇着,等?吃用的时候挑到碗里,加上各种料汁,清清爽爽,十分解暑。
沈初宜一贯爱吃这个。
她是穷人家的孩子?,什?么都吃,从来不挑食,不过每逢吃槐叶冷淘,都能多吃上半碗饭。
她今日来的有?些晚了,到的时候茶水房没剩下多少人,倒是红豆在。
红豆守着一大碗面条,正在打络子?。
见沈初宜来了,红豆眉开眼笑:“姐姐快来,给你留了面。”
沈初宜谢过她,把方才丽嫔赏赐的红豆酥放到桌上,逗她:“原汤化原食。”
红豆愣了一下,便跟沈初宜一起笑了起来。
沈初宜在面里放了一勺香菇酱,又加了点醋,最后点了一勺油辣子?,那香味瞬间就出?来了。
红豆知她爱吃鸡蛋,一开始就抢了一大筷子?蛋丝,埋在了面条下面。
沈初宜这么一拌,立即就发现了。
“还是红豆贴心。”
红豆吃着红豆酥,开心地笑。
“沈姐姐,红果?姐姐跟我?说,娘娘可能要给宫里人升品级,到时候我?就是三等?宫女了。”
“恭喜你啊。”
果?然,没过几日,丽嫔就给宫里侍奉最久的宫人都升了品级。
不能升的,也?都赏了银钱。
那日永福宫气氛极好,丽嫔也?相当和气,她说:“你们都是熙宁二年侍奉本宫的,到今年也?足两?年了,这两?年你们忠心耿耿,勤勉谨慎,本宫都看在眼中。”
“只要你们继续忠心不二,本宫一定不会亏待你们。”
红豆升了三等?宫女,也?住到了侧厢房,住得近,见面的次数也?就多了。
一晃神就到了四月初。
四月初时,宫中百花盛开。
尤其?是圣京最出?名的神女月季,更是满城开放。
神女月季初开时是鹅黄颜色,随着骄阳暖照,慢慢从边缘渗出?一抹红。
那抹漂亮的胭脂色会随着阳光,慢慢渗透进花心,女神归位。
圣京人多喜此品,路边常有?种植。
丽嫔也?很喜欢。
她让沈初宜去一趟御花园,让御花园备一些女神月季,挪到永福宫种植。
沈初宜领命,却先去了西寺库。
这几日她都没机会外?出?,同年姑姑相约的时间已经错过三日。
等?她急急来到西?寺库,年姑姑便一把拉住了她。
选秀也?过了,西?寺库好容易闲下来,宫女们都不在。
年姑姑依旧合上房门,不等?沈初宜开口,年姑姑就压低声?音道。
“蓁蓁,都查出?来了。”
沈初宜精神一震。
她陪着年姑姑坐下,年姑姑直接开口:“那药师确实有?些本事?,他算是老师承,上有?祖师爷庇佑,知道的比常人多。”
“他回去?查了家中的古籍,便知道有?一种药,名叫无言,里面配了白玉京,以一种极为少见的药材,同另外?几种药物一起炮制,可做成无色无味之药。”
“这种药单独吃并无用处,只会干扰心神,让人心烦意乱,不愿言语,已近失传。”
因无大用处,且还名贵,自无人会用。
年姑姑道:“但无言若配上阿迷香,两?相作用,会激发阿迷香的药效,让人短暂失去?记忆,并且思?维受挫。”
这就是为何皇帝会认为沈初宜是丽嫔,并且一直没有?怀疑。
沈初宜认真听完,才道:“可会对陛下有?影响?”
她需要知道,一旦事?发,丽嫔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罚。
欺君罔上也?是可大可小的。
年姑姑面色沉郁,道:“服用过多,会让人头痛失眠,多年不断,最终会癫狂发病。”
沈初宜松了口气。
难怪丽嫔会这样着急,这药是不能多用的。
年姑姑又说了几句,问她:“你最近……如何?”
沈初宜双手下垂,很自然放到了小腹上。
她没有?多说什?么,但年姑姑却已经知道了结果?。
年姑姑忽然红了眼睛。
她并非为了沈初宜高兴,只为她心酸。
这满宫千百人,大抵只有?她们两?人,会因为有?孕而难过。
沈初宜伸出?手,环抱住年姑姑:“姑姑,我?不会让我?的孩子?认贼作母。”
年姑姑深吸口气,道:“那位药师,说这药有?破解之法。”
“只是那法子?一用,从此往后,无言和阿迷香就再无作用。”
也?就是说,解药只能用一次。
沈初宜坚定道:“姑姑,告诉我?怎么做吧。”
回了永福宫,沈初宜就看到绿桃神情有?些恍惚。
“绿桃姐,怎么了?”
绿桃受惊一般,不敢看她,眼神躲闪。
“无事?,”她勉强笑笑,“把花给我?吧,你去?用晚食。”
沈初宜有?些奇怪,却没有?多问,直接去?了茶水房。
她来得也?有?些晚了。
往常时候,红豆都会在此处等?她,把饭留给她。
宫里的宫人多,一旦回来晚了,茶水房基本上留不下什?么吃食。
红豆和沈初宜两?人相互帮忙,一直这样相互帮衬了两?年。
今日红豆不在,沈初宜以为她有?事?要忙,用了最后一个冷了的豆腐包子?,便直接走了。
她回到卧房,有?些担心红豆,本是想?要去?看一看她,结果?刚一起身,就听到红果?在叫她。
“初宜,娘娘唤你侍奉。”
很难得,丽嫔让她伺候热水。
丽嫔沐浴是非常小心的,平素只有?周姑姑和红果?能近身伺候她沐浴,旁人轻易不得见。
以往都是绿桃侍奉热水,红果?在里面伺候,但今日却叫了沈初宜。
沈初宜有?些奇怪,却也?很规矩,一直低着头送水,不往屏风后多看一眼。
即便绿桃不在,怎么也?应该是岑宫女来伺候,为何会轮到她?
丽嫔沐浴时间很长,前前后后用了六桶水,最后沈初宜累得几乎都要抬不起胳膊,丽嫔才将将沐浴完。
这一折腾,就耗费了一个多时辰。
等?丽嫔终于沐浴完,还对沈初宜说了几句劝勉的话。
沈初宜抖着手躬身行礼:“谢娘娘赏赐。”
丽嫔深深看了她一眼,又瞥了一眼刻香,然后才道:“去?吧。”
沈初宜从后殿出?来,一路往厢房行去?。
此刻已过宫禁,各宫都上了锁,非急事?不得外?出?。
往日时候,此刻皆是万籁俱寂,安静悠然。
然而今日,当沈初宜拐入侧厢时,忽然听到一阵嘈杂声?。
她倏然抬起头,却发现侧厢亮着灯。
不知道为何,沈初宜的心中一沉。
她下意识加快脚步,最后甚至奔跑了起来。
宫女不允许在宫中奔跑,但沈初宜已经顾不上了。
当亮灯的那间厢房出?现在眼前时,沈初宜差点从台阶上摔落。
那是红豆的卧房。
听菊站在门口,满脸是泪,极为伤心。
红豆跟听菊住在一起,跟沈初宜隔了五间,她们的厢房很狭小,比沈初宜的厢房少了一扇后窗,却比角房要好得多。
搬来这里的时候,红豆笑眯眯对沈初宜说:“姐姐,这里真好,我?要一直住这里。”
沈初宜脚步虚浮,她一步步来到回廊拐角处,一眼看到了平躺在床榻上的苍白少女。
似已无声?无息。
此时,听菊还在哭:“我?不知道,她因何就死?了。”
早起的时候,红豆还跟沈初宜分吃一个肉龙。
沈初宜呢喃着自语:“红豆?你怎么这么早就睡了?”
这样说着,眼泪倾斜而下。
一瞬
间,泪雨滂沱。
————
听菊吓坏了。
她站在门口,一边哭一边哆嗦。
“她怎么死?了呢?怎么死?了呢?”
宫里最忌讳说生生死?死?的事?情,可这会儿听菊吓着了,已经顾不上那许多。
听到死?这个字,沈初宜心里狠狠抽痛。
但是心疼之余,她却强撑着找回了理智。
上午时红豆还好好的,还同她有?说有?笑,怎么到了傍晚,人就走了呢?
这不可能。
她宁愿相信红豆只是睡着了。
周芳草和红果?站在边上,也?都红了眼睛,红果?勉强镇定,厉声?问听菊:“怎么回事??”
说起来,红豆跟红果?非亲非故。
只不过红豆入宫时,有?人玩笑:“她跟红果?姐都是红字辈,难不成是本家妹妹?”
就这一句玩笑,却让红果?上了心。
红豆这姑娘纯真善良,待人真诚,红果?待她自是不错。
如今见红豆忽然这般,难免伤心,可伤心之余,却强打精神,努力要问个明白。
听菊一开始都没听到红果?的话,直到红果?干脆利落给了她一个巴掌。
“说话啊!”
“我?……”
听菊捂着脸,哽咽地道:“中午的时候,我?们回来午歇,只听说她要去?收拾衣料库房,便没多问。”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
“我?记得,这差事?是同绿桃姐姐一起做的。”
但绿桃这个人,宫里大家都熟悉,她一贯喜欢推三阻四,拿捏年轻小宫女,这种活计说是分给她,实际上都是手底下的人来做。
听菊顿了顿,眼泪收了些许,似乎是在回忆。
“我?下差之后回来,没见着她,以为她在忙,就自己去?茶水房用晚食,用完了也?没见她来,担心她晚上饿,便给她拿了个菜饽饽。”
听菊这人是有?些小毛病,可待红豆也?挺好。
红果?抹了一把脸:“然后呢。”
听菊面色惨白,她深吸口气,道:“之后,我?就回了卧房。”
“我?回来的时候,见红豆躺在床上,我?以为她累了睡了,就没有?做声?,”听菊一边说,手上就不停颤抖,“我?先去?洗漱更衣,把脏衣服洗了,等?我?回来,红豆依旧没有?动。”
听菊声?音都抖了起来。
“我?觉得有?点不对,就去?碰了一下她,才发现……”
才发现红豆已经没气了。
“当时我?太害怕了,就忍不住跑了出?来,撞到了芳草姐。”
周芳草点点头,对红果?说:“是这样。”
“我?毕竟年纪大,听菊这样说,我?就进去?看了看,发现确实……”
周芳草哽咽一下:“红豆已经走了。”
现场瞬间沉默了。
沈初宜站在廊下,整个人缩在阴影里。
待及此时,金乌早就归家,皎月爬上中天。
明天是个大晴天,此刻月明星稀,满天星斗,皎月如流光。
可这银银洒洒的月色,也?照不到沈初宜身上,更落不进她心中。
明明是夏初暖日,她依旧仿佛活在去?年寒冬。
此刻她终于回过神。
即便痛彻心扉,也?不得不相信了。
相信这个可爱的小妹妹,哭着说想?家,笑着说要原汤化原食的小姑娘,已经不在了。
无声?无息地夭折在这金碧辉煌的宫室里。
再过三日,才是她十五岁生辰。
她到底没能熬过这十年,没能出?宫,一家团聚。
在这黑暗里,沈初宜狠狠攥起拳头,让手指刺入手心,刺进她冰冷的心。
沈初宜闭了闭眼睛,轻轻擦干眼底的泪,片刻后,她慢慢从回廊处行来。
众人还沉浸在红豆忽然夭折的痛苦中,没有?注意到沈初宜。
“我?想?看一看红豆。”沈初宜忽然开口了。
她的声?音带着泪意,很轻很柔,却吓了众人一跳。
红果?抬起头,见到是她,叹了口气:“我?跟你一起看看吧。”
红果?说着,吩咐周芳草:“芳草,你去?禀报周姑姑,看怎么处置。”
周芳草擦干眼泪,垂着头匆匆走了。
外?面只剩下听菊,站在夜色里瑟瑟发抖。
沈初宜踏入这狭窄的卧房,没有?任何耽搁,直接来到了红豆身边。
看到红豆面容的一刹那,沈初宜忍不住又落了泪。
红果?也?哽咽了一声?:“这是怎么了,明明好好的。”
沈初宜没有?说话,她一点都不害怕,直接坐在了红豆身边,伸手摸了一下红豆的脸。
此刻屋里点了油灯,照亮了红豆的面容。
她闭着眼睛,神情安详,确实很像是睡着了。
沈初宜轻轻碰触她的肌肤,能感受到手里的冰冷。
红豆确实不在了。
沈初宜深吸口气,她看红果?直接去?了柜子?处,便迅速拨开了红豆的口唇。
红豆的唇色比平日深,这很不同寻常。
拨开之后,只能看到红豆洁白的牙齿,不知是不是因为橘色灯光,她的牙齿有?些发粉。
沈初宜看完唇舌,迅速看了一下红豆攥着的手。
当沈初宜费力掰开红豆的手后,惊讶发现她手里攥着东西?。
那是一颗珠子?。
这珠子?应该是从香囊上拽下来的,上面还有?一小节线头。
沈初宜沉默地把那珠子?塞入袖中,然后继续在红豆身上翻找。
等?红果?从柜子?那边回来,沈初宜已经给红豆整理好了衣襟,重新盖上了被子?。
红果?手里拿着红豆的小包袱。
红豆入宫两?年,刚刚当上三等?宫女几日,她身上没有?攒下什?么银钱,除了三两?银子?赏钱,就是家里刚给她送来的中衣。
那是她母亲一针一线缝的,一年不见,大小却正好。
即便知道宫里有?衣穿,可家里依旧担心。
红果?入宫很多年了,她今年二十五,宫外?没有?别的亲人,只有?养育她长大的姑母。
她如今已是大宫女,再熬几年成为姑姑,在宫里过活比出?宫还要自在。
入宫十三年,她什?么没见过?
可见了红豆苍白的脸,红果?还是落了泪。
“给妹妹把这身衣裳换上吧。”
这是母亲亲手做的,红豆很珍惜,从来舍不得穿。
临走了,总得带点念想?。
沈初宜点点头,两?个人一起给她换衣裳。
宫里头的宫女,死?了就死?了。
除了宫妃会念一声?晦气,便也?只有?朋友会为她哭一场,等?到无数个日夜之后,等?人已入土为安,宫外?的家人才能得知死?讯。
到时候,能见的只有?一个陌生的檀木罐子?。
沈初宜给红豆换衣裳,发现她大腿上磕了一块,现在已经青紫了。
沈初宜只当没看见,红果?也?一声?不吭。
两?个人合力换好衣裳,最后给红豆梳了她最喜欢的双环髻,戴上了她最喜欢的粉色绒花。
“红豆就是好看。”
沈初宜平静地说。
“是啊。”
两?人忙完,周姑姑匆匆赶到。
她倒是不嫌晦气,只是皱着眉,厉声?质问听菊:“怎么人忽然就没了?我?上午见她还是好好的。”
这同红果?的质问是一样的。
沈初宜没有?回头,低声?跟红果?说了两?句话,红果?应了。
听菊自然又解释了一番。
听到最后,周姑姑便只能道:“红豆也?是可怜,这孩子?娘娘一贯也?很喜欢,还说过两?年就升她为二等?宫女呢。”
周姑姑说着,顿了顿,看向院中的众人。
“按宫里的规矩,”周姑姑面露悲苦,“宫人若是病亡,便送去?十里堡义庄,火葬留骨,若家人愿意请回家安葬,就都留着。若不愿,就五年一清。”
周姑姑叹了口气,道:“娘娘可怜她,已经让岑青连夜去?织绣所,准备给她做一身寿衣,再取个上好的白瓷坛回来。”
一般宫里的娘娘,哪里会有?这般好心?
有?的甚至都不愿意让宫女留在自己宫里,连夜就要拉走,一眼都不想?多见。
众人都没想?到丽嫔这样好心,瞬间便感动。
“多
谢娘娘心慈。”
周姑姑摆摆手,她看向听菊,道:“今夜你就来我?房里睡吧,等?到明日开宫门,再让尚宫局来处理这件事?。”
这样处置确实是极好的。
周姑姑说完,看向红果?:“可收殓好了?”
红果?有?些迟疑:“姑姑,咱们也?不熟悉这些差事?,只给换了一身新衣裳,重新梳了头。”
周姑姑点点头:“你做的不错。”
说着,她看到了沈初宜,目光微闪:“初宜,你也?做的不错。”
沈初宜跟在红果?后面,对周姑姑福了福,没有?说话。
她看起来满面哀伤,已经不能自已,这会儿是说不出?话的。
周姑姑看了一圈,有?些满意:“好了,都回去?吧,都是自家姐妹,也?没什?么好害怕的,若是实在睡不着,就去?茶水房自己吃一碗安神汤。”
她这一说,众人也?不敢留。
各自回了卧房。
热闹过后,便是死?寂。
月色洒下来,照在院中的梧桐树上,却再无平日的皎洁。
只剩下一院子?的凄冷。
从头至尾,没有?一个人开口询问。
红豆是怎么死?的。
不想?问,不敢问,也?不能问。
之前刘成如果?不是明显被杀,司礼监也?不会管,只会直接打发人告知丽嫔,过几日事?情办完,再给丽嫔送来一个管事?内侍。
沈初宜进了自己的卧房,她关?上门,整个人就靠在了冰冷的门扉上。
汹涌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沈初宜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一门之隔,冰冷的视线落在每一道房门上。
一间,一间,最后才缓缓抬步,进入了红豆的卧房。
沈初宜的眼泪汹涌而下,但此刻,她的眼眸中不仅只有?悲伤。
还有?浓得化不开的仇恨。
红豆一定是被人杀害的。
她不可能无缘无故病死?。
杀害她的人,只可能是丽嫔。
动手的人,沈初宜猜测,要么是岑青,要么是绿桃。
眼泪依旧在流,是为死?去?的红豆,但她的理智却从未被痛苦击溃。
从丽嫔选中她的那一日起,沈初宜就知道自己没有?回头路了。
她要么被丽嫔害死?,要么给丽嫔陪葬。
只要她想?活着,就必须要除掉丽嫔,离开永福宫。
为了这一天,她隐忍,坚定,从来没有?放弃过一次。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红豆会死?在自己前面。
想?到红豆单纯的笑脸,甜蜜蜜的叶儿粑,还有?她没打完的络子?,沈初宜从心底生起强烈的怨恨。
他们凭什?么。
凭什?么把她们当成蝼蚁踩踏?
而现在,她不仅仅想?自己活着了。
她要替无辜而死?的红豆,好好活下去?。
让害了她的,害死?她的那些人,都给红豆陪葬。
一个都不留。
第023章 第 23 章
这注定是个不眠夜。
沈初宜不知别?人, 但她肯定是睡不着的。
不过为了不打?草惊蛇,她一早就?和衣躺下,等待周姑姑彻底离去,不再回来?, 她才慢慢坐起身来?。
她在黑暗中又?小坐片刻, 忽然听到外面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一步, 一步,踟蹰不决。
仿佛前路有邪神恶鬼,让人徘徊在归家路上, 不敢前行半分。
沈初宜深吸口气,她来?到房门前, 轻轻打?开了门。
“吱呀。”
这一声?响, 差点吓得外面人跪坐在地, 面色霎时苍白成纸。
沈初宜的目光, 直勾勾落到了对方身上。
“绿桃姐?”
沈初宜把声?音压得很低。
她刚好住厢房最北侧,宫人们要想回到自己的卧房, 都要经过她门口。
所以?她第一个就?拦到了绿桃。
绿桃看是她, 先是松了口气, 可片刻后却又?呼吸一滞,勉强点点头:“你去做甚?”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沈初宜苦笑道:“心里难受, 想去吃安神汤。”
绿桃怔忪片刻,道:“我们一道去吧。”
一路上, 两人都未多言。
等进了茶水间,沈初宜才发现里面的炉灶还有余温, 显然刚有人热了安神汤来?吃。
沈初宜见绿桃一直恍恍惚惚, 便招呼她坐下,自己去取了安神汤, 重新点燃炉火。
等火光慢慢闪耀入眼,绿桃才回过神来?。
“多谢你。”
她勉强说?了一句。
沈初宜也没有回话,她满脸苦涩,眼底都是泪痕。
“唉。”
沈初宜幽幽叹了口气。
绿桃浑身一颤,她仓惶地别?过眼,半响才问:“红豆,怎么样了?”
沈初宜垂着眉眼,轻声?开口诉说?傍晚事,也说?了周姑姑好心,娘娘更是慈悲。
说?到最后,沈初宜抬起头,盯着她的脸一字一顿道:“娘娘真是心善,待咱们也好,红豆都这样了,娘娘都不说?立即送出去。”
她每说?一个字,都能感?受到绿桃身上深重的恐惧。
那恐惧发自内心,也源自于沈初宜夸赞的心善娘娘。
绿桃面色惨白,她嘴唇哆嗦着,已经失去了全部血色。
沈初宜顿了顿,没有继续开口,等到绿桃眼眸颤了颤,沈初宜忽然开口:“绿桃姐,你怎么了?你怎么这样害怕。”
她说?着,忽然握住了绿桃的手?。
绿桃的手?冰冰凉凉,跟红豆的也没什么区别?了。
“你别?怕,红豆那样善良的姑娘,她走的也很安详,不会回来?纠缠咱们的。”
绿桃仿佛被她用?火镰烫了手?,哆嗦着迅速抽出,下意识说?:“不是我。”
说?了这三?个字,绿桃才如?梦初醒。
沈初宜一直说?红豆,让她陷入可怕的回忆里,一时间六神无主,才失去了分寸。
可她心里很清楚,有些话,就?是死了也不能说?。
否则她可不止是红豆的下场。
沈初宜眯了眯眼睛,见绿桃没有看向?自己,她便转过身取了安神汤。
“绿桃姐,这世间是没有鬼的。”
“吃了安神汤,好好睡一晚,明日我们一起去送红豆。”
绿桃忽然惨淡笑了一声?。
她这个人欺软怕硬,冒尖耍滑,永福宫的宫人们怕她又?厌恶她,可待此刻,她却又?仿佛无比可怜。
“初宜,谁说?这世间没有鬼。”
沈初宜佯装不懂:“绿桃姐,你……”
绿桃摇了摇头,她一口吃下安神汤,难得发了一次善心:“红豆的事,你别?管。”
“只当她命不好吧。”
说?完,绿桃就?再也不言语了。
便也赶紧吃过安神汤,两个人安静回了卧房。
回去之后,沈初宜慢慢思索。
看绿桃的意思,红豆会死,一定跟今日下午的差事有关。
旁人或许不知,但沈初宜一清二楚。
这永福宫究竟藏了什么秘密,丽嫔又?在做什么样的事情,没有人比沈初宜更清楚。
因此,她可以?直接猜测,红豆可能撞见了什么,才被丽嫔灭口。
而绿桃也看到了这一幕,但她比红豆机敏,没有暴露自己,所以?保住了性命。
沈初宜本?来?还猜测,绿桃是否被丽嫔蛊惑,成为刽子?手?,不过今夜看来?,绿桃应该不是那个人。
她没那个胆子?做这样的恶事。
会咬人的狗从来?都不会叫。
沈初宜深吸口气,就在这样的思绪和哀伤里,慢慢陷入沉眠。
次日,尚宫局一大早就来了人。
这次来?的是见过一面的孙姑姑,孙姑姑领着两个小黄门,拉着一架还算干净的独轮车,带了一块白布。
宫里头没有那么多讲究,白事也没规矩。
丽嫔没亲自见她,周姑姑过来送了个大红封:“孙妹妹,这事真是麻烦你了。”
孙姑姑就?笑,道:“丽嫔娘娘心慈,大家都很感?念,不碍事。”
“这姑娘也是运道好。”
今日除了岑青,其余众人都在厢房,想送红豆最后一程。
此时正是上午,青天白日,满宫平和,无人敢大声?哭出来?。
当看到瘦小的红豆被放在独轮车上,被盖
上白布时,众人还是心里发酸。
理智是控制不了感?情的。
最后大家还是都哭了。
周姑姑也没说?什么,亲自陪着出了后门,等红豆送走了,才回来?安慰一句:“都莫哭了,你们歇一歇,再去忙吧。”
也不过只能歇一刻半时,没过多久,众人就?洗干净脸,各司其职了。
朋友死了,但娘娘还要伺候。
沈初宜回到后殿,跟着红果一起给娘娘敬茶。
正巧岑青端着托盘从里面出来?,沈初宜手?里有茶盏,便点头见礼。
岑青也同她淡淡一笑。
沈初宜目光下移,在她腰上扫了一眼,然后便跟着红果进去侍奉了。
侍奉的时候,她总觉得丽嫔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佯装没察觉,等红果退出去了,丽嫔才道:“初宜。”
沈初宜忙上前见礼:“娘娘。”
丽嫔垂眸看着她的面容,看着她那张因为伤心而有些苍白的面容,心里终于下了决心。
“初宜,我记得你同红豆关系好?”
沈初宜心里一紧,她回答:“是,娘娘。”
声?音里还有些哽咽。
丽嫔叹了口气,安慰她:“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样的意外谁也说?不准,你莫要太过伤心。”
她摆出一副慈悲心肠来?:“本?宫会善待红豆的,待她家人入京,本?宫也会给赏赐,毕竟伺候过我一场。”
沈初宜跪下磕头:“谢娘娘。”
丽嫔淡笑道:“去吧。”
沈初宜满面悲伤退下,用?过了晚食才回了卧房,她闭了闭眼睛,把方才在寝殿中的所有场景都回忆起来?。
回忆最后,她的目光停留在岑青的腰间。
那里挂着一个蝶恋花香囊。
香囊下面空空荡荡,没有挂珠,也没有线穗。
昨夜红豆出事,除了绿桃和她,所有人都在场。
绿桃是因为心虚害怕,不敢靠近,那么她呢?
她自然要侍奉在丽嫔身边。
可是往常日子?,都是红果和绿桃侍奉娘娘就?寝的。
昨夜怎么就?换成了岑青呢?
况且,沈初宜可知道,岑青是会医术的。
除了周姑姑,这永福宫里恐怕只有她知道。
想到这里,沈初宜忽然心中一惊。
她还来?不及动作,就?听到外面传来?周姑姑的声?音:“初宜,娘娘叫你。”
沈初宜汗毛倒竖,冷汗一瞬落下。
她紧紧攥了攥手?,飞快把藏在枕头下的荷包取出,灵巧地塞进了发髻之中。
等她做完这些,才掐了一下手?心,让自己冷静地过去开门。
迎面而来?,不是周姑姑的笑脸,而是一方染着药香的帕子?。
很快,沈初宜就?浑身一软,栽倒在周姑姑的怀中。
梦里只有一片沉沉暮色。
烟雾缭绕,前路不知,沈初宜茫然地在迷雾中前行,不知来?去几何。
不知道为何,她甚至就?想停在原地,不想前行了。
这一路走的太累。
何不好好歇歇?
恰在此时,她听到一声?熟悉的嗓音。
“沈姐姐。”
沈初宜惊喜转身,想要去找那说?话之人。
可那人却隐藏在迷雾中,早就?看不清身影面容。
也早就?没了去处。
“沈姐姐,你该醒了。”
熟悉的嗓音叹息一声?,又?说?了一句。
下一瞬,沈初宜猛地睁开眼,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她茫然地看着前方,待到彻底醒来?,才意识到自己在一处黑暗的宫室内。
一道消瘦的身影正端坐在床榻前,在她身后,一左一右站了两个人。
沈初宜头晕目眩,整个人还是迷糊的,她便也就?这样口齿不清地问:“我这是怎么了,这里,是,是何处?”
对面之人此时才开口:“初宜,这里很好,你不用?害怕。”
沈初宜愣了一下。
她呆呆看向?黑暗中的人影,半响才道:“娘娘?怎么是您?”
丽嫔倏然笑了。
她大手?一挥,身后的两人就?退了下去。
黑暗的卧房中,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初宜啊,我是真的很心疼你。”
“你看,你为了我做了这么多事,为永福宫积了这么多福,若你还辛辛苦苦侍奉我,我也于心不忍。”
屋里很暗,没有点灯。
只有一团黑暗,侵蚀了对坐的两人。
沈初宜看不清丽嫔的面容,但她很清楚,丽嫔此刻脸上一定没有于心不忍的表情。
她或许面无表情,或许满脸畅快,总归是没有一丁点慈心的。
“昨日,红豆又?出了事。”
“所以?我总觉得,做宫女很危险,容易累坏了你,破坏了我们一起保护永福宫的大事。”
沈初宜:“……”
这话说?出来?,不知丽嫔自己相不相信。
反正沈初宜是从头到尾都不信的。
丽嫔也不需要沈初宜回答。
她就?像是终于能把心里话说?出口一般,对沈初宜谆谆教诲。
“初宜,你知道什么是对永福宫最好的吗?”
“那就?是你好好养身体,为我,为陛下怀上麟儿,只要丽嫔有了皇嗣,以?后肯定能升份位。”
“到时候我升你做大姑姑,我们一起享受荣华富贵。”
沈初宜觉得丽嫔一定是疯得太久,记忆都不好了。
之前她还说?过,若是沈初宜好好办事,以?后不用?沈初宜了,就?会给她一笔封赏,送她出宫与家人团聚。
现在就?又?换成了这个。
甚至还要沈初宜怀上皇嗣,生下孩子?。
沈初宜显得有些害怕,她声?音都哆嗦了:“娘娘,可咱们已经是欺君罔上了,若……若是叫人知道可怎么办?”
丽嫔听到这话,以?为沈初宜心动,忽然笑了一声?。
“你放心,我既然敢做,就?一定万无一失。”
她倏然起身,却没有上前。
她居高临下站在黑暗里,看着同样藏在黑暗里的沈初宜。
即便隔着重重寂夜,沈初宜也能感?受到她目光中的阴冷和癫狂。
“初宜,你就?在此处好好礼佛,潜心修养,若陛下翻牌,我再让人唤你去。”
“你得听话,好好努力,早日怀上皇子?,你我都好。”
说?罢,丽嫔拂袖而去。
————
沈初宜听到房门上锁的声?音。
她闭了闭眼睛,轻轻抚摸了一下有些紧张的小腹,然后便慢慢躺了下来?。
事已至此,焦急已全无用?处。
她把发髻里藏着的荷包取出,塞进腰带中,然后才重新起身,打?量这个房间。
即便黑暗,也能隐约看出轮廓。
她住的地方,是非常狭窄的内室,只能摆放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椅。
再往前看,就?是紧闭的门扉。
沈初宜安静听了一会儿,意识到外面确实无人,才轻手?轻脚下了床,来?到了那扇紧闭房门前。
屋里很黑,只能透过房门上的青纱,透进一点月色。
她轻轻推了推,发现房门没有上锁,便小心翼翼推门而出。
外面倒是比里室要宽敞,背对着她房门的位置,放了高高的佛台。
佛台之上,普贤菩萨宝相庄严,含笑静立。
佛台上放有鲜花、供果、香炉,台前摆放蒲团,用?来?祈福祷告。
这赫然是新布置的佛台。
看这布置,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完成,丽嫔一定早就?做了打?算。
沈初宜给普贤菩萨规规矩矩磕头行礼,然后才起身,观察了一下佛堂四周。
里室前面的佛堂有门窗,不过此刻纹窗紧闭,而房门也已经上了锁。
沈初宜简单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直接回到了里室。
此刻她已经适应了黑暗。
在里室的方桌上下翻找。
方桌上只有一个抽屉,打?开来?看,里面空空如?也。
倒是桌上放着茶杯和茶壶,里面还有冷水。
沈初宜忽然发现,在床和桌之间的墙壁上还有一道暗门。
推开来?看,里面竟是只有一人宽的暖房,外墙上高高开了一扇方窗,用?来?透气。
暖房里放了水盆和恭桶,恭桶中放了香灰,
用?来?遮盖气味。
丽嫔还真是周全。
怕人看出端倪,有一个大活人被囚禁在佛堂里,想尽办法做了遮掩。
在屋里看了一圈之后,才回到床榻上,慢慢躺了下来?。
她之前沉浸在红豆的离去,没有过多思索,忘记了这件事内藏的危机。
红豆定是窥探到了丽嫔的秘密,丽嫔只能下手?毒杀,但旁人不知岑青根底,沈初宜却是知晓。
丽嫔怕沈初宜回过神来?,发现她毒杀红豆之事,因此心慌害怕,坏了大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囚禁沈初宜。
沈初宜跟红豆不一样,她是丽嫔千挑万选的母体,是她最好的替身,在永福宫已经死了一个宫女的情况下,她不能立即再杀沈初宜,改换别?人。
即便是宫女,也会引起怀疑。
所以?,丽嫔很可能会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把她囚禁在这佛堂内,等她彻底生下孩子?再杀害。
想明白这些,沈初宜紧紧攥住了荷包。
她下定了决心。
第二日一早,是岑青来?送的饭。
沈初宜佯装害怕,问岑青:“岑姐姐,我要在这里待多久?”
岑青生了一张和气脸,看起来?沉稳温和,一点都不刁钻。
可她却没有搭理沈初宜,放下饭之后,又?进暖房打?扫。
等里里外外收拾一新,沈初宜也勉强用?完了早饭。
可能是为了皇嗣,给沈初宜准备的囚饭甚至比以?前还要好些。
一碗瘦肉青菜粥,一笼小笼包,一碟爽口的腌萝卜。沈初宜猜测应该是丽嫔自己的份例。
岑青见沈初宜还算乖顺,眼皮一掀,才说?:“你听话一些,娘娘会善待你的。”
沈初宜忙道:“是。”
岑青便领着她来?到外间,道:“娘娘把你留在这里,是想让你潜心礼佛,你便每日都在这里点香礼佛,为贵人们祈福吧。”
等岑青锁上房门走了,沈初宜便过去点上三?炷香,恭敬给普贤菩萨上香。
之后几日,沈初宜都很乖顺。
岑青每日过来?三?次,早中晚各一次,每天都很勤快打?扫暖房,不让屋里有异味。
沈初宜也安静过自己的日子?,甚至也不在同岑青说?话了。
又?过了两日,可能岑青太过忙碌,今日送饭的人换成了红果。
红果一进来?,就?同沈初宜对视一眼。
沈初宜没有表现出喜悦,也没有同红果微笑,她一如?往常,平静礼佛。
红果也没有同她说?话。
等红果收拾好暖房走了,沈初宜就?去如?厕。
她仔细看了,就?发现恭桶下面藏了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年已知。
沈初宜心中一动。
她用?火折子?烧了纸条,扔进恭桶里,
看来?,年姑姑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并?且成功让红果站在了她们这边。
其实丽嫔做错了,她不应该直接杀了红豆。
红豆胆子?小,也单纯,即便能听到看到什么,可能都不甚明白,也不一定会往外说?。
可丽嫔以?己度人,以?为人人都是坏人。
但她可以?杀了红豆,自然也可以?杀了红果。
如?果她是红果,也不会坐以?待毙。
看到这里,沈初宜便放心了。
年姑姑既然知道了她被囚禁,那么就?一定会慢慢筹谋,一定会让她有机会逃脱。
收到了消息,沈初宜就?彻底安了心。
一晃神,沈初宜礼佛十日。
这十日里,沈初宜安安静静生活在佛堂里,佛堂里供了经书,沈初宜也时常拿来?翻看。
许多字她都不认识,却学着一笔一划写。
等她能出去了,就?请徐姑姑继续教她,好不容易识字,她怕自己忘了。
岁月如?梭,夜凉如?水。
今日来?的是不是岑青也不是红果,而是丽嫔。
丽嫔这几日想来?很是顺遂。
她面色红润,唇角带笑,眉宇间皆是欢喜。
她依旧坐在那张椅上,让沈初宜就?站在边上,听她说?话。
“你还记得顾选侍吧?”
丽嫔开口,竟是说?这件事。
她道:“顾选侍之前以?为入宫就?能翻身为主,以?为再也不用?被承平伯府拿捏,可她也不想想,她不过只是个选侍而已。”
沈初宜沉默听着,不会回答丽嫔,丽嫔也不需要她回答。
有些话,她不能对旁人说?。
就?连周姑姑也不行。
但她却可以?对沈初宜说?。
因为沈初宜在她眼里已经是个死人了。
这个如?花似玉,美?若天仙的小宫女,曾经她是那么厌恶她,忌惮她,怕她被陛下看中,从此飞黄腾达。
即便萧元宸从未有这般行为,但万一呢?
现在,她把这朵花紧紧攥在手?心里,随意驱使,肆意拿捏,把她从头到尾用?了个干脆,最后一杀了之。
一想就?很畅快。
想到这里,丽嫔不由笑了一下:“什么人就?是什么命,也不看她是什么贱皮子??”
说?到这里,丽嫔顿了顿,对沈初宜道:“你不一样,你才是我亲姐妹。”
沈初宜:“……”
沈初宜温顺笑笑,说?:“娘娘,奴婢自是不配做娘娘姐妹,只盼着以?后能侍奉在娘娘和小主子?身边。”
丽嫔满意了。
她又?说?了几句顾选侍,说?她入宫将近半月陛下也没翻牌子?,显然忘了她这个人。
又?说?步充容目下无尘,总以?陛下青梅自居,惹人厌烦。
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儿,等丽嫔说?尽兴了,才道:“你有什么缺的,都同岑青说?。”
沈初宜把她送走,才松了口气。
丽嫔有许多面。
在陛下面前,她是明艳娇柔的嫔妃,在太后面前,她是乖顺懂事的臣妾,在周姑姑面前,她就?成了只会哭得柔弱小姑娘。
以?前在沈初宜面前,她是恩威并?施,高高在上的主子?。
现在,在沈初宜面前的,似乎才是她自己。
可这样才最可怕。
沈初宜站在房门后,听到丽嫔对周姑姑低声?浅笑。
“看紧她。”
丽嫔的语调漫不经心,却又?带着强大的野心。
“等我有了皇子?,便能做皇后了。”
沈初宜低垂着头,在黑暗里,她也同样笑了。
距离上次侍寝已经过去一月有余,之前岑青给她诊过两次脉,都没有好消息。
丽嫔看她神色如?常,也无不妥,便以?为她没有怀孕,暂时并?未起疑。
一晃神又?过了两日,陛下才又?翻了永福宫的牌子?。
这是被关八日后,沈初宜第一次走出佛堂。
她被岑青领着踏出房门,在夜色中回望。
撷芳殿三?个大字刻在佛堂之上,是沈初宜熟悉的牌匾。
此刻她才知道,自己依旧困于永福宫中,与自己之前所住也不过一墙之隔。
依旧去东暖阁沐浴。
伺候她沐浴的还是红果。
红果安静给她洗干净头发,确定外面无人时,才道:“明日中午我来?送饭。”
沈初宜点头,拍了一下她的手?,没有说?话。
待沐浴更衣,沈初宜手?里捏着荷包,穿着熟悉的软烟罗寝衣,来?到了熟悉的房门前。
周姑姑那张慈悲的脸再次出现。
“姑娘辛苦了。”
沈初宜没有说?话,她穿过安静幽深的暗道,转眼间进入东暖阁。
琉璃灯照出如?意景,暖香扑鼻,青烟袅袅。
转眼,便是新天地。
沈初宜安静踏入东暖阁,看了一眼依旧浅眠的皇帝陛下,她把那一盘只燃烧了指宽的阿迷香取下,换上了荷包里的另一种香。
香烟冉冉而升,无色无味。
簌簌落下时,烟灰同阿迷香别?无二致。
刚换了香,沈初宜就?听到身后传来?低沉的嗓音:“你在做什么?”
第024章 第 24 章
沈初宜深吸口气, 转身回来,却依旧是巧笑倩兮的芙蓉面。
“臣妾看看香,可是燃得好?。”
沈初宜红唇浅勾,面若桃李, 那双漂亮的翦水秋瞳在琉璃灯下熠熠生辉, 满眼都是不舍和思念。
这种眼神实在奇怪, 奇怪到萧元宸都愣了一下。
他?觉得脑中有人在打架,一个人说:她是丽嫔,可笑容却为何如此悲伤?
另一个人说:她是谁啊?她是不是要哭了?
的确, 沈初宜虽然在笑,可她那双眼眸, 却酝酿着浓重?的悲苦和凄楚。
萧元宸脑中一片混沌, 他?几乎想不起丽嫔的面容, 只是下意识认为, 眼前人就是丽嫔。
可丽嫔为何这样痛苦呢?
萧元宸见女子越走越近,便对她伸出?手来。
沈初宜温顺地握住他?的手, 乖巧坐在了他?身侧。
两人相互依偎, 在羊绒地毯上洒下伉俪剪影。
萧元宸的心?忽然很平静。
他?拦着沈初宜的腰肢, 声?音低沉而温和:“怎么换了香?最近又礼佛了?”
沈初宜身上有一股很沉静的佛香,让人闻之心?情平静。
沈初宜摇了摇头, 她把头靠在他?宽厚的胸膛上,声?音很柔:“最近心?里难受, 便想着同佛祖祷告。”
萧元宸应了一声?,问:“怎么了?可是受了委屈?”
沈初宜低低笑了一声?。
她白日?里见过萧元宸好?几次, 远近皆有, 无?论哪一次,萧元宸都是冰冷如霜, 不苟言笑。
他?仿佛天生就没有那么充沛的感情,心?里只有前朝国事,只有江山社稷,对于?其他?,他?毫无?兴致。
沈初宜猜测,因为无?言和阿迷香,让这半个时辰的萧元宸性格有所变化?。
没有那么冷漠,没有那么生疏,他?说话的时候,甚是还带着笑。
就如同寻常人家的夫君,带着一股亲近和宠溺。
沈初宜如今危难当头,朝不保夕,自然没有心?思去体会什么天家宠爱,她只知道?,现在的萧元宸可以如何利用。
她安静靠了萧元宸一会儿,耐心?等待新的线香生效。
这是那药师翻遍古籍所得,专克阿迷香,但第一次用时,它的效果同阿迷香一样,真正起效是要在用药后一日?。
沈初宜一边算着时间?,一边对萧元宸道?:“臣妾并?非委屈。”
她说着,眼泪潸潸而落。
萧元宸愣了一下,此刻的他?反应是相对迟缓的,却也还是伸出?手,轻轻帮她拂去脸颊上的泪水。
沈初宜垂着眼眸,不去看他?的眼睛,满脸都是苦涩。
“陛下,臣妾怕以后都不能再见陛下。”
萧元宸叹了一声?:“怎会?”
沈初宜回抱住萧元宸的腰,把柔弱的自己全部依靠在他?身上。
“怎么不会呢?”
沈初宜叹息一声?:“陛下,命运无?常,世事难料,今日?可能就是臣妾最后一次给陛下侍寝了,也说不准。”
萧元宸蹙起眉头,声?音低沉:“不许胡言乱语。”
“呵。”
沈初宜轻笑一声?,眼泪却越发汹涌。
“陛下,臣妾想同陛下说说话。”
“你说,朕听。”
在药物影响下,萧元宸温柔得反常。
沈初宜一直没有看向他?的眼眸,她柔弱靠在他?怀里,从?第一次侍寝说起。
“去年年末,臣妾生了一场大病。”
她轻声?细语,委婉钟情。
“病好?之后,一直担心?不能得见陛下,万幸陛下还记得臣妾,过宫看望。”
“那时候臣妾病弱糊涂,做了错事,全赖陛下不弃。”
她说的是柳听梅。
自从?那次丽嫔推举柳听梅失败之后,柳听梅就没能再留在永福宫,被丽嫔打发回了尚宫局。
萧元宸能听出?她声?音里的哭腔,没有制止她,安静听她说。
沈初宜把去年十一月起至今的每一次侍寝,都简单说了一遍。
话到最后,沈初宜抱着萧元宸的手微微收紧。
她一字一顿,清润的声?音飘进萧元宸心?尖上。
“陛下,妾能侍奉陛下,是妾的福气,即便只短短数月,妾也甘之如饴。”
萧元宸蹙起眉头。
他?想要去看沈初宜的脸,但沈初宜却一直低着头,不肯让他?看。
萧元宸心?里忽然升起一抹烦躁。
“丽嫔”说的每一句话,似乎都是在告别。
同他?,同过去,一起告别。
“不许说这样的丧气话,”萧元宸道?,“你身体康健,怎要说自己没福气?”
沈初宜流着泪,带着哭腔笑了一声。
“好?,臣妾都听陛下的。”
她握着萧元宸的手,声?音柔软:“陛下,臣妾想送 您一样东西。”
“我把东西放到您的荷包里,您何时想起臣妾的话,就打开来看一眼,可好??”
萧元宸自然应她。
“好?。”
沈初宜一早就看过萧元宸的荷包,皇帝所用的荷包比女子常用的小荷包要大一圈,里面放了香药,可令人精神振作,蚊虫不侵。
沈初宜亲手所做的荷包比皇帝的如意荷包小了一圈,刚好?可以放进去。
她背对着萧元宸,把荷包放入,然后才?回到萧元宸的身边,重?新靠着他?。
“陛下,能侍奉陛下,臣妾真的很高?兴。”
两人说着话,其实已经一刻过去,沈初宜说到最后这一句,萧元宸已经合上了眼。
新换的香名叫镜花水月,听起来很文?雅,但实际上却并?非寻常用香。
一般家里有癔症或癫狂入迷者,会点此香尝试,看是否有用再进行?后续治疗。
这种香会让人陷入梦境之中,回忆起遗忘的前尘往事。
它刚好?对阿迷香。
只不过镜花水月只能用一次,一次用过,以后无?论阿迷香还是镜花水月,都会失去效用。
这盘香,沈初宜一直带在身上,藏在荷包里,就等今日?。
沈初宜要的,就是萧元宸自己记起曾经过往。
听到身边人安然的呼吸声?,沈初宜的心?里出?奇平静。
无?论此事能不能成,年姑姑、红果都帮了她大忙,让她在这几个月的灰暗生活里,有了向往和期盼。
足矣。
沈初宜紧紧攥着手,她缓缓吐出?一口气,然后便把萧元宸平放到被褥上,给他?盖好?了被子。
做完这些,沈初宜去看了一下镜花水月。
镜花水月已经燃到尽头,再过小半个时辰,萧元宸就会醒来。
醒来的他?是有些恍惚的,以为自己一直在梦中,等到明日?此时,他?才?会彻底记起前尘往事。
沈初宜垂眸看着镜花水月,忽然笑了一下。
她布置好?一切,然后便坐在了萧元宸身侧。
她垂眸看着睡着的男人,用眼睛描画他?的模样。
说实在的,陛下真是天生一幅好?样貌,他?继承了先帝的高?大和清俊,融合了睿太后的温婉和柔和,生来便是人人喜爱的金童。
沈初宜这个人很务实。
她入宫就是为了赚钱,一心?都要回家,以前的她,从?未见过陛下,也从?未好?奇他?的长相。
现在,她被丽嫔逼着卷入这一场天大的危机里,才?与这位天之骄子有了肌肤之亲。
但她从?来不像丽嫔说的那样,觉得自己走了大运。
金石玉器再名贵,也从?来不属于?她。
她心?里所想,唯有好?好?活下去。
沈初宜甚至都不想以后荣华富贵,她只想让丽嫔折戟沉沙,自食恶果,只想保护好?自己和家人,给红豆出?一口恶气。
明日?之后,无?论未来如何,沈初宜都不会怨怼。
她这样告诉自己。
沈初宜最后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萧元宸的面容。
此时此刻,她出?奇平静。
“再见了,陛下。”
时间?一到,沈初宜离开东暖阁。
次日?清晨,岑青过来送饭。
她刚把鸡丝汤面放到桌上,就听到沈初宜轻轻干呕了一声?。
岑青手上一顿,她倏然转身,目光锐利地看向沈初宜。
沈初宜似乎很害怕,她被岑青看得一抖,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岑姐姐……”
她话还没说完,岑青就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目光炯炯给她诊脉。
她的力气太大了,以至于?沈初宜纤细的
手腕上立即就被捏出?一道?鲜红的指痕。
沈初宜有些害怕。
“岑姐姐,您这是怎么了?”
岑青难得变了脸色,厉声?说:“噤声?。”
沈初宜不敢说话了。
岑青反反复复听她脉相,过了一刻,岑青脸上慢慢浮现出?笑容来。
她唇角上勾,原本温和的面容带了些邪性。
“太好?了。”
她说:“娘娘一定很高?兴。”
沈初宜懵懵懂懂:“怎么了?”
岑青的笑容一停,她忽然收起笑容,面无?表情看向沈初宜。
沈初宜又往后缩了缩。
岑青眉心?微蹙,心?思翻涌,却道?:“无?事,你身体健康,娘娘一定很是高?兴。”
她顿了顿,道?:“你好?好?用饭。”
说罢,岑青照理去打扫暖房,很快就带着碗筷离开了佛堂。
沈初宜垂眸看着手腕上的伤痕,从?佛台上取了一方佛尺,狠狠打在了最容易露出?的手腕上。
“啪”的一声?,沈初宜却是在笑。
————
沈初宜一上午都在准备。
等到中午红果送饭时,她已经准备妥当。
红果拎着食盒进来,与她四目相对。
沈初宜浅浅一笑:“有劳红果姐。”
红果淡淡点头。
等她用完了饭,红果也已经收拾好?了暖房。
“今日?尚宫局有差事,调走了岑青和芳草,恰好?德妃娘娘请丽嫔娘娘过宫说话,宫里便没有人在。”
沈初宜点头,她已经换上了红果带来的扫洗宫女宫妆,在脸上涂上了一层薄薄的褐色珍珠粉。
这样一弄,她的面容立即就有些改变。
等收拾妥当,红果便领着她迅速离开了撷芳殿。
永福宫果然很安静,剩余的宫女都在卧房内歇息,宫中并?未有人走动。
红果一早就踩好?了路线,找了一条最近最偏僻的小路,只不过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就来到了永福宫后门。
来到后门处,红果不啰嗦,用钥匙打开门就说:“快走。”
沈初宜回过头,只叮嘱一句:“红果姐,你不要耽搁,立即去尚宫局,谁唤你都别回来,问什么都说不知。”
红果握住她的手,鉴定点点头:“我知道?。”
沈初宜看着宫巷中明亮的阳光,没有耽搁,直接迈步而出?。
在她身后,永福宫安静矗立,却已被她抛之脑后。
沈初宜一路都不停歇,她脚力本来就好?,一路几乎健步如飞,两刻后就找到了西寺库。
年姑姑一早就在这里等呢。
这会的西寺库没有旁人,只有年姑姑一个。
当她看到沈初宜的那一刻,几乎都要落下泪来。
一晃神,已经两旬未曾见面。
即便沈初宜做了乔装,但年姑姑还是一眼能看出?她瘦了许多。
“好?孩子,能出?来就好?,就好?了。”
沈初宜伸出?手,一把抱住了年姑姑。
见到亲人,沈初宜的眼泪再度倾泻而下。
“姑姑,红豆没了。”
她还是很伤心?。
那是一条命啊!
红豆那么好?的小姑娘,怎么就被丽嫔戕害了去。
沈初宜哭得脸上珍珠粉都掉了,年姑姑也不笑她,倒是跟她一起落了泪。
“别伤心?了。”
“红豆来世一定幸福美满。”
沈初宜哭了一会儿,就重?新洗了脸,坐在了年姑姑面前。
她把事情都讲了一遍,年姑姑便也道?:“我用了些手段,让尚宫局今日?收拾库房,因为人手不足,抽调了各宫的宫女。”
“红果那姑娘不错,我已经知会了孙姑姑,说她惹恼了丽嫔不敢回去,让她照看一晚。”
沈初宜放心?了,她又问:“若雨呢?”
周姑姑道?:“她不牵扯此事,丽嫔想不到她,还不如就在永福宫,即便事发也不会牵连到一个扫洗宫女身上。”
若她此刻跑出?来,才?最危险。
红果是大宫女,一旦事发,她必是要被审讯的。
沈初宜松了口气。
她安静坐了一会儿,然后才?看向年姑姑:“姑姑,我们会成功吗?”
年姑姑握着她的手,道?:“会的。”
“蓁蓁,你怕吗?”
沈初宜摇头,直截了当说:“我不怕。”
一开始她是害怕的,可事已至此,她害不害怕,都要走到这一步。
年姑姑微微松了口气:“以后的日?子,恐怕也没有那么好?过。”
她声?音慈爱温和:“但我们不着急。”
沈初宜心?里很清楚,她对年姑姑笑了一下:“姑姑,我选择走这一步,并?非为了我自己。”
就如同年姑姑一般,她在宫里二十几载,也曾明哲保身,可最终,还是选择伸出?援手。
沈初宜能有今日?,全靠年姑姑和红果她们。
否则她再如何筹谋,都不可能逃出?生天,最后的命运便是丽嫔给她设计好?的,去母留子,为她人做嫁衣裳。
所以揭发丽嫔之后,无?论吃多少苦,她都不怕。
沈初宜顿了顿,抬眸看向年姑姑。
“只要能有机会,我就一定会努力,”沈初宜的目光坚定有力,“我会带着你们,一起过上好?日?子。”
年姑姑笑了:“好?,姑姑以后跟着你享福。”
沈初宜这一趟折腾,其实是有些累的,但她不敢歇息,重?新梳妆之后,就在西寺库的厢房里等。
此时的丽嫔,正在陪着德妃说话。
今日?德妃心?情好?,请了几个姐妹,说一起用午食,听曲说闲话。
为了来参加小宴,丽嫔一大早就开始梳妆打扮,又要准备礼物,就连岑青都没机会上前回话。
不过这不年不节,德妃为何要宴请众人?
丽嫔心?里犯嘀咕。
她正琢磨,德妃的大宫女穗儿就过来上茶:“丽嫔娘娘,这是您爱吃的云山白雾。”
丽嫔颔首,笑着接过。
待穗儿回到德妃身边,德妃才?开口:“睿太后娘娘昨日?招我过去,说有事要议论。”
她一开口,众人瞬间?安静。
德妃眉目清淡,不悲不喜,她淡淡道?:“睿太后娘娘的意思是,步充容入宫多日?,颇得圣宠,想要晋封为婕妤,诸位妹妹意下如何?”
这是太后娘娘给了口风。
此话一出?,众人皆变了脸色。
丽嫔亦是如此。
她手里的帕子都搅散了丝线,却一无?所觉。
这一顿午食吃得丽嫔食不下咽,胃里翻江倒海,难受至极。
好?不容易从?灵心?宫出?来,丽嫔捂着胃,难受得不行?。
为了治病,她最近用了重?药,本来就茶饭不思,又心?绪不佳,便更难受了。
周姑姑见她面色惨白,低声?道?:“娘娘,这里不好?发作,等回去叫岑青看一看吧。”
丽嫔点点头,坐上步辇,直接回了永福宫。
今日?永福宫很安静,宫里没有见几个宫人,周姑姑安顿好?丽嫔,正要去唤岑青,却见只有绿桃在门口侍奉。
这几日?绿桃总是走神,周姑姑见她站在那发呆,不由沉了脸。
“绿桃,岑青呢?”
绿桃愣了一下,忙回神见礼:“回禀姑姑,今日?尚宫局有大差事,从?各宫抽调了宫女,上午的时候岑青带着芳草过去了,下午红果姐过去换人,应当快回来了。”
宫里偶尔有这样的大差事,尚宫局忙不过来,会抽调宫人。
周姑姑倒没觉不妥,她沉着脸道?:“娘娘身体不适,你去伺候热水。”
绿桃刚端着水盆进去,就听到丽嫔说要吐。
她忙过去侍奉丽嫔,等丽嫔吐干净了,才?端了污秽出?去,又急急忙忙上了暖胃的姜茶。
丽嫔被周姑姑伺候着吃了一碗,脸色这才?好?些。
周姑姑心?疼极了。
“娘娘,即便她再升,也不过只是个婕妤,昨日?里陛下不还招您侍寝?”
说到这里,丽嫔手指一紧,只听啪的一声?,茶碗就被她直接摔在地上,洒了一地茶汤。
地上铺了地毯,茶杯倒是没碎。
绿桃吓了一跳,膝盖一软就跪下了。
丽嫔冷着一双眼,扫了绿桃一眼,道?:“下去吧,岑青回来让她立即来侍奉我。”
不多时,岑青果然回来了。
她见丽嫔面色惨白,满脸冷汗,就知道
?药性太强,丽嫔有些受不住。
她忙过去给丽嫔请脉,又重?新调配了汤药,等丽嫔服下,才?过去轻轻帮她按揉胃部。
“娘娘,有个好?消息。”
丽嫔浑身无?力靠在床榻上,淡淡应了一声?:“说。”
岑青回头看了一眼无?人的宫门,又同周姑姑对视一眼。
周姑姑老谋深算,这一眼她就咂摸出?味道?来。
“说吧。”
岑青才?微微躬身,在丽嫔耳边低声?道?:“娘娘,那位有喜了。”
丽嫔一时间?没有回过神。
片刻后,丽嫔一手就捏住了岑青的手腕。
丽嫔的手劲儿很大,把岑青捏得很痛,但岑青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痛苦来,脸上依旧带着喜悦的笑。
“娘娘,那位有喜了,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丽嫔慢慢松开了手。
忽然一阵风吹来,吹动了宫门上挂着的珠帘。
清脆的撞击声?响起,悦耳动听,似乎预示着未来的一路繁花。
一滴眼泪从?丽嫔眼中坠落,她边笑边哭:“是喜事。”
如此说着,丽嫔撑着身体坐起来,忽然放肆大笑。
为这一天,她等了许多年。
终于?,终于?。
丽嫔笑得异常痛快。
多年的抑郁,经年的担忧都在这笑声?里化?为乌有。
从?今日?起,她才?真正在这精致奢华的宫闱里站稳脚跟。
丽嫔笑得放肆,可听的人却觉得不寒而栗。
岑青不由抖了抖手,脸上却依旧要挂着笑。
倒是周姑姑临危不乱,慈爱地看着丽嫔,等丽嫔高?兴够了,她才?道?:“恭喜娘娘。”
丽嫔握着她的手,眉宇间?全是喜气。
“姑姑,我真高?兴。”
丽嫔说着,低头去看岑青:“她身体如何?孩子呢?”
岑青低声?答:“娘娘,母子均安。”
她顿了顿,继续道?:“我并?未告诉她真相,她应当也不知。”
丽嫔笑了一下:“你做的很好?。”
说到这里,丽嫔忽然志得意满起来。
方才?的病痛都不算什么,只要有了皇嗣,以后必是一片坦途。
她扶着周姑姑的手起身,回望这座熟悉的宫闱。
“这永福宫的后殿我早就住够了,以后,我会带着你们住到前殿,成为一宫主位,甚至……”
她向西边看去,隔着竹纹窗,隔着重?重?飞檐,好?似一眼就能看到坤和宫最耀眼的琉璃瓦。
龙在前,凤在后。
整个大楚最尊贵的两个人,就住在一巷之隔的两处宫室里。
现在,坤和宫还空着。
并?未有凤主降临。
丽嫔笑得畅快至极。
“甚至是那梧桐枝,我也会带你们飞上去,仪临天下。”
“来人,去叫陆田七过来,另外姑姑,你亲自去乾元宫。”
此时西寺库。
沈初宜靠坐在床榻上,有些困顿。
她昨夜都没怎么睡,到了此时有些扛不住,一点一点点着头。
年姑姑方才?出?去一趟,并?不在西寺库。
忽然,腹中一阵翻腾,沈初宜猛地惊醒,轻轻抚摸了一下小腹。
“好?孩子,怎么了?”
这孩子似乎只是唤醒她,等她醒了,却又再无?动静。
沈初宜笑了一下。
就在这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年姑姑快步而入,同沈初宜四目相对。
“天赐良机。”
年姑姑道?:“陛下刚至御花园。”
沈初宜慢慢起身,她愣了愣有些松散的鬓发,对年姑姑福了一礼。
“姑姑,我去了。”
年姑姑伸出?手,抱了她一下。
“我等你。”
沈初宜很平静。
她依旧穿着那身扫洗宫女的宫装,低着头快步出?了西寺库。
宫里的街巷她熟悉无?比,不用思索,就能快步去往想去的地方。
下午时分,宫里还算热闹。
各宫的宫人在宫巷中行?走,大多都是去为主子们办差。
谁也不会多看一眼扫洗宫女。
沈初宜低垂这头,选了一条人最少的路,一路都不敢停歇。
待她来到御花园时,已经满头是汗,面色惨白。
这一次,她递出?来的是西寺库的牌子。
守门的黄门只叮嘱了一句,就让她进来了。
沈初宜不知萧元宸在何处,她在御花园里到处找了一会儿,都没找到皇帝陛下的身影。
忽然,她福至心?灵,快步往梅园行?去。
此时的萧元宸正站在梅园之中,看着满枝新绿的梅树。
他?负手而立,身姿颀长,清俊如皎月。
就在这时,熟悉的佛香钻入鼻尖,软弱无?骨的娇弱身影撞入他?怀中。
“陛下,奴婢知错。”
第025章 第 25 章
沈初宜的突然出现, 让萧元宸愣了?一下。
因其身上熟悉的佛香和隐隐的茉莉香,让萧元宸并未立即发作,只是扶着她站稳,才松开了?手?。
“怎么回事?姚多福?”
方才姚多福去取茶桌了?, 正巧不在。
沈初宜被他扶着站稳, 却浑身无力, 整个人跌跪在了?地?上。
她低垂着头,露出细瘦脆弱的脖颈。
“陛下,奴婢, 奴婢要检举丽嫔娘娘。”
萧元宸长眉微蹙,他冷冷看向跪趴在地?上的宫女?, 倏然看到她手?腕上的红痕。
那一看就?是被人打的。
若是寻常时候, 萧元宸决计不会管这样的小事, 直接交由慎刑司, 有什么冤屈自己说清。
但看到那一抹红痕,想到那熟悉的佛香, 萧元宸鬼使神差, 竟然停住了?脚步。
姚多福满头是汗跑过来, 立即就?要让跟着的小黄门拉走沈初宜。
“慢着。”
萧元宸说了?两个字,然后?垂眸看向沈初宜。
他记得这个宫女?。
见过她两回。
第一次是在梅园, 寒冬腊月里,她替丽嫔取梅, 第二次是在懋勤殿,她奉命取书。
他会记得这样清楚, 只因这宫女?让他觉得分外熟悉。
可为何熟悉, 他却从?无头绪。
萧元宸垂眸看着瑟瑟发抖的瘦弱宫女?,道:“带她去堆绣阁。”
说罢, 萧元宸拂袖而?去。
沈初宜已经熬了?一天一夜,加之有孕,面色异常苍白。
她被带到堆绣阁,可怜地?跪在萧元宸面前?。
萧元宸依旧坐在熟悉的躺椅上,他手?里端着茶盏,桃花眸冷冷一瞥,又?看到了?那宫女?手?腕上的红痕。
“说吧。”他难得生起三分怜悯。
沈初宜深吸口气。
该如何检举,沈初宜一早就?同年姑姑商议过。
故而?她没有多犹豫,直接开口:“陛下。”
就?连声音,也?是那么熟悉。
“陛下,奴婢检举,检举丽嫔娘娘……意图混淆皇嗣。”
此?话一出,姚多福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这宫里的事可大可小,假冒皇嗣却一定是大罪。
这是混淆皇室血脉,罪不容恕。
萧元宸的面容一直很冷,听到这话,倒是并不惊讶,只问:“你可有证据?”
沈初宜抖了?一下。
她下意识抬起头,那张精致的巴掌小脸上已经盈满泪痕。
美人含泪,我见犹怜。
沈初宜真真是个美人,此?刻泪盈于睫的模样,即便姚多福看了?也?觉得可怜。
沈初宜摇了?一下头,泪珠儿猝然坠落。
“陛下,奴婢没有证据,只是……只是奴婢知道,这一年有余,一直都是太医院的陆田七给娘娘看诊,娘娘身体孱弱,不可能有孕,这次娘娘若是上报有孕,定也?是他。”
沈初宜看似害怕,可话却说的斩钉截铁。
她是毫不犹豫的,没有给自己任何退路的。
萧元宸垂下眼眸,看着含泪的小宫女?。
“没有证据就?要检举主位娘娘,你可知道,以下犯上可是大罪?”
沈初宜抖了?一下。
她跪在那里,瘦弱得可怕。
“陛下,”沈初宜眼泪不断,似乎很是害怕,却又?是那么勇敢,“陛下,奴婢知晓,可若是不检举,奴婢于心有愧,日夜难安。”
这可是混淆皇嗣,是杀头的大罪。
沈初宜作为永福宫的宫女?,若知情不报,罪上加罪。
她能鼓起勇气,冒着杖毙的风险检举,确实值得被人称赞。
只要她检举的是对的。
萧元宸修长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着。
笃、笃、笃。
萧元宸正待开口,姚多福的另一个小徒弟刘三喜噔噔噔上了?楼,在他耳边低于几句。
姚多福脸色真是精彩。
怕是上元灯会的走马灯都不及他半分。
他听完,不等萧元宸问,直接一挥手?就?赶走了?刘三喜。
萧元宸不看他:“说。”
姚多福抖了?一下,道:“方才永福宫上表,说……说丽嫔娘娘有喜了?。”
说罢,他不等萧元宸继续问,直接道:“请脉的太医正是陆田七。”
这话一说出口,场面陡然一静。
就?连沈初宜也?很意外。
她本意是想用这件事离开永福宫,离开丽嫔的挟制,等镜花水月生效,皇帝陛下自然会想起曾经的过往。
到时候不用沈初宜再给证据,丽嫔再无翻身的可能。
谁知丽嫔自己竟然这样着急。
她既没有确认沈初宜是否当真有孕,也?没有看她人在何处,只凭借岑青的医术,便这样着急把自己送上门来。
太急迫了?,这都不像是丽嫔了。
沈初宜低着头,无论因为如何,总归丽嫔的自乱阵脚,给了沈初宜更好的借口和机会。
萧元宸一直没有开口,姚多福也?战战兢兢,沈初宜跪在那,已经开始打颤,显然已经支撑不住。
萧元宸垂眸看她,见她面色实在不好?,微微蹙起眉头。
“姚多福,把她带下去。”
“诺。”姚多福立即答应。
但很快,他就?回神,小心翼翼问:“带去何处?”
萧元宸淡淡道:“乾元宫。”
沈初宜微微松了?口气,却没有被姚多福拉起来,她跪倒在地?,给萧元宸磕了?三个头。
“陛下,奴婢所求不多,只求陛下不要牵连奴婢母亲阿妹,谢陛下隆恩。”
她求萧元宸放过自己的家人,可话中却有别的意思。
萧元宸看了?一眼姚多福。
姚多福忙上前?来扶起她,道:“沈姑娘,跟我走吧,你若所言为真,那就?立了?大功了?,什么都不用担心。”
沈初宜低头抹泪。
等姚多福回来,萧元宸才淡淡一笑:“叫太医院刘文术和黄茯苓,一起去永福宫。”
姚多福诺了?一声,陪着他下了?堆绣阁,低声道:“陛下,下臣之前?查过,丽嫔娘娘特别关照了?几名宫女?的家人,其中就?有这位沈宫女?。”
“另外,丽嫔娘娘的妹妹顾选侍入宫时带进来两名宫女?,其中一名被丽嫔娘娘带走了?,是叫岑青。”
姚多福的记性,那可是数一数二的。
要不他能在萧元宸身边伺候,十几年来稳坐头一把交椅。
萧元宸大步流星,直接上了?御辇。
姚多福掐着嗓子唱喝:“摆驾永福宫。”
此?时的永福宫正欢喜,上上下下都很热闹。
丽嫔满脸朝气,一扫方才的病弱,正对岑青吩咐:“一会儿太医就?来,去把她带来,送入西暖阁,就?说我身体不适,只能静养。”
“该怎么跟她说,你心里有数。”
“姑姑,到时就?有劳你了?,她不能开口,太医询问你来回答。”
丽嫔安排的有条不紊。
周姑姑点头,岑青也?急忙退了?出去。
宫妃有孕,肯定不能只有一个太医诊断。
丽嫔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听着宫人们的欢声笑语,浅浅勾起唇角。
“看来,我的决定是正确的。”
正说着话,外面忽然传来姚多福的嗓音:“陛下驾临!”
丽嫔面色一变,但很快,她就?又?眉开眼笑。
周姑姑便说:“娘娘先准备着,我去迎接陛下。”
丽嫔松了?口气,笑了?一下:“你去吧,你知道应当如何说。”
于是在宫门口迎接皇帝的只有周姑姑。
周姑姑低眉顺眼:“陛下万安。”
萧元宸一步跨过永福宫的门槛,目不斜视,直奔后?殿而?去。
“丽嫔呢?”
周姑姑叹了?口气,道:“娘娘今日极为不适,从?德妃娘娘宫中回来就?吐了?,方才招了?太医,才诊出喜脉。”
萧元宸点点头,声音依旧平静:“爱妃辛苦了?。”
因为他们做的事情实在大逆不道,周姑姑心里其实还是多少?有些慌张,此?刻没有听出萧元宸的语气,她跟在萧元宸身边,小心去看姚多福。
可姚多福也?是一张笑脸,大抵也?是在为陛下欢喜。
周姑姑只得继续解释:“娘娘面色不好?,身体不适,已经歇下了?,唯恐面容不整,污了?天眼。”
“陛下切莫见怪。”
萧元宸微微挑眉:“哦?”
周姑姑觉得后?背都是冷汗。
做那些大逆不道事情的时候,她不害怕,可面对萧元宸的冰冷眼神,她却从?心底里泛起冷来。
“无妨,朕又?岂是那等冷心冷清之人,爱妃有孕在身,身体不适,朕理应关怀。”
周姑姑捏了?捏手?,看萧元宸如意料那般看望丽嫔,心中略有松弛。
不过她还没缓过神,迎面就?看到岑青慌慌张张从?后?面跑过来。
周姑姑狠狠瞪了?她一眼,让她不要说话。
岑青嘴里直发苦。
此?刻又?看到萧元宸,她终于意识到了?害怕。
周姑姑不让她开口,只恭恭敬敬跟在萧元宸身边,说丽嫔因为有孕如何不适。
萧元宸倒是都认真听了?。
周姑姑觉得有些不对,却也?没有太当一回事。
皇帝陛下从?不是儿女?情长之人,之前?几位娘娘有孕,都是太医过来看望过后?,他才来看望。
一般隔上三五天过宫坐上一会儿,问一问娘娘身体,吃上一杯茶,大约就?走了?。
也?正因此?,丽嫔才敢李代桃僵。
但万一呢?
万一陛下对丽嫔是特别的,特别关心她,关心这个孩子,急匆匆赶来探望也?在常理之中。
人都有侥幸。
此?刻的周姑姑也?是满心侥幸。
不过既然要先面见陛下,就?得安排妥当。
周姑姑看了?一眼岑青,恭敬道:“陛下稍等,奴婢去给娘娘梳洗更衣。”
她想借着这个机会,叮嘱岑青几句。
萧元宸却倏然笑了?。
“不用麻烦,”萧元宸可比周姑姑脚步快,说话功夫,已经进了?西暖阁,“丽嫔,你可还好??”
这会儿功夫,丽嫔已经收拾好?钗环,如病西施那般倚靠在床畔,早夏时节,身上竟盖了?薄被。
她面色确实不好?。
萧元宸直接坐在了?床边,握住了?丽嫔的手?。
丽嫔的手?很凉。
周姑姑微微松了?口气,她忙去端茶,给萧元宸上茶。
萧元宸那双冰冷的桃花眸子,此?刻染上些许笑意。
丽嫔痴痴看着他的笑颜,一时间有些失神,但她很快回过神来,瞬间羞红了?脸。
“臣妾还好?。”
“多谢陛下关心。”
她佯装开心,伸手?在小腹上摸了?摸:“臣妾入宫三年,就?盼着这一日,如今终于能为陛下孕育皇嗣,臣妾高兴不已。”
“再难受都是值得的。”
萧元宸深深看着她,见唱念做打不似作假,神情也?温柔许多。
“你辛苦了?,朕已命太医院立即来人,给你请平安脉。”
丽嫔微微一愣。
“陛下,不用这样兴师动众,”丽嫔勉强笑道,“陆太医已经给臣妾看过,说臣妾只是今日胃口不佳才会呕吐,只要以后?好?好?用膳,就?不会再有闪失。”
丽嫔很是体贴:“这个时候,太医院也?忙,不如明日一早再来请脉。”
萧元宸淡淡笑了?。
“无妨,朕都在这里,看谁敢说自己忙碌。”
丽嫔忽然不说话了?。
她有些紧张地?看向周姑姑,周姑姑面色苍白,已经不知要说什么好?。
萧元宸的态度太过突然,打了?她们一个措手?不及。
一切的阴谋诡计,所有的算计和筹谋,在清醒的萧元宸面前?,都无所遁形。
他在这里坐着,只要来太医一请脉,一切就?都露馅了?。
丽嫔深吸口气,却依旧没有太过慌乱。
她深情看向萧元宸:“陛下国事繁忙,哪里能因为这些小事耽搁,臣妾这里一切都好?,不用陛下挂怀。”
萧元宸刚才还有笑容,听到这里,所有的笑容瞬间散去。
“丽嫔,”萧元宸淡淡道,“同朕一起等吧。”
“这是喜事。”
丽嫔还来不及惊慌失措,外面就?传来孙成祥的声音:“太医到!”
下一刻,三名太医鱼贯而?入。
来的是太医院资历最深的太医院正刘文术和女?医正黄茯苓,除此?之外,还有哆哆嗦嗦的陆田七。
刘文术已经年过四旬,侍奉了?两代帝王,他为人老成持重,很受萧元宸信赖。
萧元宸道:“刘院正,给丽嫔请脉。”
————
刘文术立即上前?给萧元宸见礼,他躬身上前?,对丽嫔道:“丽嫔娘娘,请恕臣失礼。”
丽嫔紧紧抿着嘴唇,但行至此?刻,她还没有慌乱,借着刘文术请脉的功夫,她同周姑姑交换了?一个眼神。
周姑姑侍奉她将?近二十载,两人几乎心意相通,一个眼神便明了?。
周姑姑闭了?闭眼睛,表示自己明白了?。
萧元宸一直没有看旁人,他坐在那里,安静吃茶。
刘文术诊脉其实很快,以他的医术,不过是滑脉,一盏茶就?能听出。
可这一次,他认真听了?许久,才终于起身。
刘文术面色平静,未有惊慌,他对萧元宸躬身见礼:“陛下,臣已给丽嫔娘娘请脉,还要请黄医正也?请过,方能知道结果。”
当太医院出现几名太医意见不一致的情况时,会再由一名太医请脉。
这也?是为何萧元宸把三人都招来的原因。
由此?可见,刘文术同陆田七的结果是不同的。
也?就?是说,丽嫔根本没有怀孕。
黄茯苓最擅长妇科产科,她行礼上前?,安静听脉。
丽嫔方才还有些惊慌,但此?刻,她似乎想通了?什么,已经镇定下来。
她甚至还满脸期待地?看向黄茯苓。
黄茯苓并未看她,只安心诊脉,等脉听完,黄茯苓才起身,安静站在一旁。
她没有同刘文术交换眼神,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这是太医院的规矩。
姚多福让人呈上纸笔,两人安静写起了?诊断。
这一刻,丽嫔觉得无比漫长。
周姑姑和她都是强撑镇定,但殿外,岑青已经面如死?灰。
孙成祥盯着岑青,让她一步都不敢动。
很快,两位老太医就?写好?了?诊断。
姚多福呈上,给萧元宸过目。
萧元宸拿起来看,面上依旧很淡,没有任何喜怒。
“丽嫔,”萧元宸的声音犹如丧钟,“你未曾有孕。”
他说完,丽嫔瞬间哭出声来。
殿中,周姑姑瞬间跪倒在地?,殿外,岑青听到丽嫔的哭声,几乎要昏死?过去。
她哭得那样可怜,那样无助,仿佛天都塌了?,人生再无希望。
“怎么会呢?”
丽嫔哭得哽咽:“怎么会呢?”
“陆太医!你为何骗我?”
她的声音染着血泪,充满了?无尽的怨恨。
陆田七都蒙了?,他哆哆嗦嗦跪下来,丝毫不顾膝盖的疼痛。
“臣,臣……”陆田七正要狡辩,可抬起头,却看到了?丽嫔那双满含血泪的眼。
那一眼里,有着她说过无数次的警告。
陆田七忽然哭了?。
七尺男儿,此?刻哭得像个孩子。
他没有办法。
全家老小都被丽嫔拿捏手?中,现在他若是不认,家人又?当如何?
再说,他误诊事小,顶多被下大狱,裁撤太医官职,大抵是要不了?命的。
若他敢说自己伙同丽嫔狸猫换太子,隐瞒丽嫔病情一年,那才是罪该万死?。
这一瞬,陆田七已经做出了?选择。
他不敢哭出声来,只能无声流泪,给萧元宸磕头。
“陛下,是臣误诊,臣罪该万死?,还请陛下责罚。”
萧元宸忽然又?笑了?。
他今日其实有些心烦,前?朝事情堆叠,让他头脑发闷。
也?不知怎的就?想到了?那一片梅园。
只是他想不到,从?那片梅园开始,事情竟会向着这样无法预测的方向发展。
还挺有趣的。
他从?不轻易动怒,这世?间诸事皆要由他一人评判,若他轻易便要动怒,那早就?被气死?了?。
同样,他也?不轻易喜悦。
萧元宸垂眸看像陆田七,见他痛哭流涕,匍匐在地?,倏然开口:“朕再给你一次机会。”
“陆田七,你若是还敢隐瞒,即便丽嫔不动手?,朕也?会动手?。”
陆田七呆住了?。
而?丽嫔则满面不可置信。
“陛下……”
萧元宸把手?中的诊断递给了?丽嫔。
丽嫔接过,就?看到上面写的字。
丽嫔娘娘脉相微弱,不似有孕,反有肤粘瘢痕之症,此?症严重者会有血浓,染及旁人。
丽嫔整个人都僵住了?。
此?时此?刻,她似被人剥光了?衣裳,所有的尊荣都被踩在脚下。
这个病,这个病!
丽嫔很恨极了?这个病。
萧元宸看向刘文术:“刘院正,你来解释一下。”
刘文术面色平静,心里却泛起滔天巨浪:“陛下,这个病症很难医治,只要患病,身上就?会起成片瘢痕,严重还会有脓血,旁人若是碰到脓血,有五成可能会被传染。”
萧元宸问:“若是你,可能治好??”
刘文术思索片刻,才道:“陛下,若是臣来医治,大约要用一载时光,选山清水秀之地?,精心凝神温养,可有七成把握。”
也?就?是说,这病并非不能治好?。
但丽嫔显然没有医治,才会恶化到今日。
说到这里,他才看了?一眼黄茯苓,两人一起跪下。
“丽嫔娘娘重病,臣等并未察觉,是臣只过错,请陛下责罚。”
妃嫔得病,太医院没有诊出,确实是太医院的过错。
但丽嫔只叫陆田七请平安脉,陆田七不上报,其他太医也?束手?无措。
不过陆田七是太医院的人,作为太医院正和女?医正,两人都有监管不察之责。
萧元宸道:“起来吧。”
说罢,他道:“你们都下去吧。”
很快,西暖阁里的人都退下了?。
丽嫔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沉默地?跪在了?萧元宸面前?。
萧元宸垂眸看着她,声音依旧平静。
“丽嫔,你告诉朕,自去岁十二月至今,侍寝的人究竟是谁?”
丽嫔整个人都哆嗦起来。
萧元宸声音平静,却满含杀意。
轻易不动怒的人,此?刻也?被丽嫔的胆大妄为惹怒了?。
“而?你,又?是用的什么手?段,让朕毫无觉察?”
萧元宸如何聪慧,即便不知那些关节,光靠这只字片语,萧元宸就?猜到大概。
方才那片刻工夫,他已经想到了?那名可怜单薄的小宫女?。
她身上的种种熟悉,瞬间有了?解释。
萧元宸都得称赞一声。
“丽嫔,你真厉害,就?连朕都被你骗过去了?。”
丽嫔委委屈屈地?哭了?起来。
“陛下,臣妾知错了?,臣妾是害怕陛下遗忘臣妾,以后?老死?宫闱,才一时糊涂,做了?错事。”
萧元宸说:“那你告诉朕,你究竟做了?什么?”
丽嫔眼眸微闪:“陛下,臣妾只是寻了?一种迷药,让陛下以为臣妾已经侍寝,其余皆无。”
鬼迷心窍给陛下用药虽然有错,但若是这药不伤害身体,就?无大碍。
可若是随便寻了?宫人替代自己,那就?是当真不把龙体当回事。
况且,以萧元宸的性子,定不会牵连沈初宜。
死?到临头,丽嫔也?不愿意已让沈初宜白捡便宜。
就?算是死?,她也?要拉着沈初宜一起。
萧
元宸轻声笑了?。
“是吗,天底下还有这种神奇的药?你呈上来,朕就?相信你。”
丽嫔紧紧攥着手?:“陛下,已经用完了?。”
在上表怀孕的那一刻,丽嫔已经把所有的证据都销毁了?,什么无言,什么阿迷香,只要没有证据,还不是光凭她一张嘴?
萧元宸面上甚至露出欣赏神色。
“丽嫔,朕真的没想到,你居然如此?聪慧。”
“朕都被你骗了?这么久。”
丽嫔没有为自己辩解,她狠狠给萧元宸磕了?三个头,额头都开始流血。
“陛下,臣妾知错了?,看在臣妾侍奉陛下多年的份上,陛下给臣妾一个体面吧。”
她说着,扬起那张艳丽的面容,哀凄地?看着萧元宸。
“臣妾只是舍不得陛下,不想与陛下分离。”
一切都是因为爱。
这个借口太拙劣,萧元宸又?笑了?一下。
这一潭死?水的长信宫,忽然有趣起来。
“顾婉颜,你好?大的胆子。”
萧元宸一挥手?,姚多福就?领着两个面色阴沉的中监进来。
“顾婉颜欺君罔上,祸乱皇嗣,藐视天家,今褫夺封号,贬为庶人。”
“把她带去诏狱,由尚宫局及慎刑司一起审理。”
丽嫔听到诏狱两个字,整个人都哆嗦起来。
“陛下,陛下!”她痛哭流涕,“臣妾知错了?。”
萧元宸缓缓睁开眼眸,淡漠地?看向她。
“顾婉颜,你若上报你重病,朕会命太医院尽力医治,甚至可以送你去玉泉行宫调养,待你归来,你依旧是丽嫔。”
萧元宸叹息一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丽嫔哭都哭不出来了?。
她被慎刑司的中监捂住口鼻,连拖带拉,就?那样狼狈地?被带了?下去。
姚多福恭敬站在边上:“陛下,永福宫中姑姑一人,宫女?六人,黄门四人,已经全部捉拿。沈姑娘除外。”
萧元宸点点头,他正要开口,忽然,一阵眩晕席卷而?来。
萧元宸倏然闭上眼睛,眼前?是一片绮丽梦境。
梦里的那个女?子,总是哭泣。
她的害怕,忐忑,瑟缩,都一一重现,被人要挟,身不由己,她只能被逼着做了?同党,藐视了?皇权。
但她却并不那么心安理得。
尤其是昨夜。
想起昨夜沈初宜的话,萧元宸倏然睁开眼睛,打开了?身上的香囊。
香囊里放着沈初宜自己绣的荷包。
用了?很普通的料子,寻常宫女?都能寻得。
她没有更好?的东西呈给他。
萧元宸打开荷包,里面有一小段乌发,还有荷包里面绣着的愿景。
愿陛下此?生长健,岁朝平安。
第026章 第 26 章
看着这个荷包, 萧元宸倏然沉默了。
沈初宜昨夜似乎是最后一次替代丽嫔侍寝,她可?能知晓了丽嫔想要假孕谋求荣华,所以?她对萧元宸做了最后的告别。
一是不知丽嫔是否还能留下?她,允许她在永福宫苟延残喘, 一是不能眼看丽嫔狸猫换太子, 霍乱宫闱。
所以?她才说了那些话, 流了那些泪,最后给了他这个荷包。
即便以?后再也不见,到底夫妻一场, 她期盼陛下?以?后平安顺遂。
萧元宸忽然捏了一下?这个荷包。
他直接起?身,大步离开永福宫:“传旨, 永福宫宫女沈氏, 温婉柔顺, 恭敬自持, 特封为答应,赐住荷风宫。”
姚多福心里一惊。
他已经被这件事打?蒙了。
先是丽嫔居然异想天开, 想要冒名顶替皇嗣, 再有陛下?忽然晋封丽嫔的那个宫女。
怎么?想, 这件事都透着古怪。
即便那个宫女检举有功,大不了封赏个大宫女, 再给百八十两赏赐,就算到了头。
怎么?还特地封了答应?
姚多福不知道其中关键,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但?萧元宸接下?来的话, 却让他脊背发寒, 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姚多福,查一查你身边的人。”
“有人背着你, 另寻了枝头。”
姚多福面色一下?就白了,他不敢耽搁萧元宸的脚步,没办法跪在地上请罚,只能伸出手,啪的一声甩了自己一个大嘴巴。
“老?奴一会儿?就去领十个板子。”
这会儿?他不敢说下?臣了,只敢说老?奴。
萧元宸很清楚这宫里的门门道道,顾婉颜想要以?假乱真?,冒名顶替,一定不是寻常药物能成功。
不光她宫里的东西有问题,他入口的东西肯定也有问题。
所以?他方才还称赞了顾婉颜一句。
若不是她把心思用在歪门邪道上,确实极为聪慧,居然把手伸到了乾元宫和太医院,把这件事掩盖了长达半年?之?久。
半年?。
萧元宸垂下?眼眸,问姚多福:“沈答应呢?”
姚多福道:“已经安顿在乾元宫钟萃阁。”
萧元宸没有再说话。
这一夜永福宫的波涛汹涌,似乎并?未在他心里掀起?波澜,他面色如常,坐上御辇直接回了乾元宫。
此刻乾元宫钟萃阁,沈初宜安静坐在椅子上,看着那盏漂亮的八角宫灯发呆。
方才乾元宫过来了一个姑姑,点了灯,给她送了晚食。
沈初宜其实没什么?胃口,但?她熬了一天一夜,此刻真?是快要熬不下?去,便简单吃了几口,强撑着没有入睡。
可?她已经很困了,也很累。
事情没有结束,结果还未降临,她睡不着。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
沈初宜浑身一震,她迅速低下?头,用帕子在眼角揉出一片红痕。
萧元宸进了钟萃阁,就看到沈初宜坐在那战战兢兢抹眼泪。
她的胆子似乎很小。
总是哭,总是怕,总是白着脸颤抖。
萧元宸虽然恼怒顾婉颜居然敢谋算到他头上,却也不会迁怒到无辜的沈初宜身上。
“怕什么?。”
萧元宸一句话,沈初宜就抖了一下?。
萧元宸:“……”
是啊,怎么?可?能不怕他?
梦里的他是神志不清的,可?她从头到尾都清醒。
清醒地侍奉并?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
即便是宫女,却也是清清白白出身,顾婉颜这样行为,不啻于?逼良为娼。
而萧元宸,成了顾婉颜利用的工具。
思及此,萧元宸没有靠近她,只在主位落座。
沈初宜似乎才意识到要给他见礼,这就要起?身跪下?。
“坐着吧。”
沈初宜就不动了。
萧元宸进来只说了两句话,六个字,但?沈初宜心里却已然安定下?来。
她已经明白,萧元宸知道真?相了。
昨夜此时,镜花水月刚燃尽。
“你把你知道的,都禀报上来,包括……”
萧元宸道:“包括顾婉颜逼迫你替她侍寝一事。”
沈初宜仓惶抬起?头,她面色惨白,整个人惊慌得厉害。
“陛下?,”只这两个字,沈初宜就泪如雨下?,“奴婢知错。”
萧元宸道:“你好?好?禀报就是,朕……不会迁怒于?你,顾婉颜已经下?狱,她再也无法迫害你的家人了。”
沈初宜狠狠松了口气。
她脸颊上还挂着泪,却浅浅笑了一下?。
她生了一张极为艳丽的芙蓉面,可?笑的时候唇角却有梨涡,多了几分纯真?可?爱。
“陛下?,那奴婢就说了。”
萧元宸点点头,沈初宜才慢慢开口。
她简单说了事情经过,掩盖了镜花水月,然后便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纸角,呈给了萧元宸。
“这香灰,是奴婢偷偷藏起来的。”
“本来也是想要做个证据,好?歹保住家人。”
她说着,苦笑一声,眉宇间满是苦涩。
“奴婢是永福宫的人,只能听娘娘差遣,无处可?去,也不能反抗。”
“可?奴婢也是人啊。”
沈初宜说到这里,竟然没有继续哭泣。
她似乎归于?平静了。
“奴婢总想着,有朝一日,一定要揭发丽嫔娘娘,不能叫丽嫔娘娘再欺辱奴婢,拿捏奴婢的家人。”
这才是最真?实的。
若她张口闭口就是
为了陛下?,反而会让萧元宸怀疑。
萧元宸看着手里的香灰,眸色沉静,忽然开口:“那你为何不直接检举丽嫔逼迫你替她侍寝?”
沈初宜愣了一下?。
片刻后,一抹红爬上脸颊。
她仓促地低下?头,手指在衣袖上轻轻拧着,整个人都是仓惶而窘迫的。
“奴婢这样的出身,说出来污了陛下?的耳朵,何必呢?”
“这样的事,奴婢一个人知道就好?,不能叫陛下?听了生气。”
“若不是丽嫔娘娘要混淆皇嗣,奴婢……恐怕也就这样让娘娘摆布,勉强在永福宫活下?去。”
沈初宜声音很轻,很浅。
犹如她的命一样,不过是一根清风就能吹走的蒲柳。
命贱,卑微,无依无靠。
门外忽然起?了一阵风,不过喘息功夫,大雨倾盆而下?。
沈初宜愣了一下?,忽然笑了。
“下?雨了。”
夏日多雨,庄稼丰收。
萧元宸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幽幽的钟萃阁中,衣衫单薄,浑身狼狈的女子仿佛在发光。
他忽然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沈初宜愣了一下?:“奴婢名叫初宜,初升朝阳的初,宜家宜室的宜。”
萧元宸深深看她一眼,然后便起?身,难得解释一句:“顾婉颜欺君罔上乃是大罪,朕已命人加紧审理,不日会有结果。”
“你……你已为朕之?妃嫔,朕已下?旨,封你为答应,赐住荷风宫。”
“你安心吧。”
说完,萧元宸直接离开了钟萃阁。
沈初宜依旧坐在椅子上,很久之?后,灯花跳了一下?。
沈初宜看着空空如也的手,长长舒了口气。
片刻后,她也跟着浅浅笑了。
挺好?的。
大家都得偿所愿了。
这一夜沈初宜睡得很踏实。
倒是乾元殿中,萧元宸几乎一夜未合眼。
通过沈初宜给的线索和证据,经过太医院刘文术和黄茯苓的仔细翻阅,终于?找出了无言和阿迷香这两种?药。
看到这药物的后遗之?症,萧元宸也沉了脸。
刘文术和黄茯苓跪在圣人之?前,两个人都有些心惊胆战。
丽嫔这胆子太大了。
她怎么?敢对陛下?下?禁药。
萧元宸面色也很难看。
不过他还没有动辄发怒,牵扯无辜,他沉声道:“这两种?药物对朕可?有影响?”
刘文术回答:“陛下?,陛下?停药之?后,可?能会偶有头痛,不过细细调养,一月就能康复。索性用药不久,尚未造成损害。”
姚多福刚打?了十个板子,这会儿?屁股正疼,听到是禁药的时候他觉得老?命都要没了,这会儿?才勉强松了口气。
萧元宸点头,忽然想到什么?,道:“黄医正,一会儿?去钟萃阁给沈答应治一下?手上的伤。”
黄茯苓立即就答:“是。”
她都没问这个忽然出现的沈答应是谁。
等事情都办完,姚多福才小心翼翼上前:“陛下?,早些安置吧。”
明日没有大朝,却要议事,萧元宸也不过就晚起?半个时辰。
萧元宸起?身,姚多福跟在他后面对孙成祥比手势,一边道:“陛下?,老?奴身边的人已经捉拿,是王小七,送去慎刑司了。”
他办事还是很利索的。
萧元宸没有多说什么?,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等诸位妃嫔去给懿太后请安的时候,才知道昨夜里永福宫出了那么?大的事情。
皇帝被人蒙蔽,嫔妃用小宫女替换自己侍寝,这是闻之?未闻的丑闻,说出去实在给天家丢脸。
故而这件事全部被隐没,只道顾婉颜假装有孕,意图狸猫换太子,已经被褫夺封号,下?诏狱审问。
除此之?外,牵连的其他宫人也都下?了慎刑司。
慎刑司是审问宫人的,宫妃是正经上了玉牒,不可?能让慎刑司的奴才藐视主子,故而宫妃的罪责,都是交由诏狱审问。
一般而言,这种?大案都要由宗人府和三法司共同审理,但?顾婉颜这个案子特殊,所以?萧元宸只命宗人府单独审理,尚宫局协助。
虽然案子还未有结果,但?承平伯府已经被金吾卫团团围住,不容许进出。
宫中的顾选侍虽没有被牵连,但?已经闭门不出,害怕极了。
一时间,长信宫中人人噤若寒蝉。
庄懿太后坐在凤椅上,垂眸看着下?面神情各异的宫妃。
她慢慢开口:“我同妹妹都仁厚,待你们也一贯仁慈,从不做那恶婆婆的模样。”
“一月里,你们不过请安三次,若是刮风下?雨,那请安也都免了。”
“兴许是咱们太过和善,养大了你们的心。”
说到这里,庄懿太后柳叶眉一竖,整个人都凌厉起?来。
即便老?了,她也依旧是稳坐凤位的凤凰。
“这次顾婉颜胆敢欺君罔上,实在罪不容恕,她满宫宫人,包括牵扯进来的太医和黄门,以?及承平伯府满门,一个都逃不掉。”
这话说得厉害极了。
下?面的宫妃都白了脸。
庄懿太后慢慢吃了一口茶,才道:“你们都尽心尽力?服侍陛下?,做好?内命妇的职责,忠心不二,才能永享荣华富贵。
就在沈初宜搬进荷风宫的时候,顾婉颜的案子有了结果。
顾婉颜欺君罔上,藐视天家,赐死。
第027章 第 27 章
顾婉颜的?这?个结果, 在众人意料之中,却依旧觉得胆寒。
除此之外?,周姑姑、岑青、王小七等涉事宫人赐死。
从犯陆田七等人皆抄没家产,终身流放。
承平伯府褫夺爵位, 抄没家产, 顾婉颜其父夺官为民, 闭门反省一年,顾氏满门十年不得考。
顾选侍降为答应,挪至忘忧宫。
这?忘忧宫并非在东西六宫, 而是在后五所倒座房之后,相?当于冷宫了。
宫中一向赏罚分明。
其余有功的?宫人, 倒是都给了封赏。
芳草、绿桃等人什么都不知, 发还尚宫局留用, 徐姑姑、红果和若雨协助沈初宜逃离永福宫, 视为有功。
徐姑姑是宫里的?老资历,她?本就是七品掌事姑姑, 故而才能配与永福宫做姑姑, 再往上就不好升了。
因?此只赏赐百两, 尚宫局留名?重用。
红果升为正八品司职宫女?,赏银百两, 尚宫局留名?重用。
周芳草升为大?宫女?,赐银五十两, 尚宫局留名?重用。
若雨升为三等宫女?,赐银五十两, 尚宫局留名?重用。
最后一个, 则惊掉了众人下巴。
永福宫原二等宫女?沈初宜,因?检举顾庶人有功, 直接封为从八品答应,荷风宫前殿。
如?今荷风宫只住了两位中三位娘娘。
前殿是邢昭仪,后殿是赵昭媛。
除此之外?,还有今年刚入宫的?简答应,住在后殿西配殿。
荷风宫一时间并未有主位娘娘,却住了四个宫妃,不过都只住各自配殿,倒是相?互不打扰。
虽然沈初宜只是个答应,可这?个答应却着实让人心惊。
因?为这?是陛下身边,第一个从宫女?封上来的?宫妃。
即便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主,是所有宫妃里除了侍寝宫女?最低的?一级,也依旧惹眼。
更何况,沈初宜被封答应的?理由还是检举有功。
这?就很值得说?道了。
这?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谁也不敢问。
一时间,宫里人都对这?位新晋的?沈答应讳莫如?深。
而被众人议论的?沈初宜,正安静坐在荷风宫前殿的?西配殿。
荷风宫暂时没有主位,前殿和后殿都空置,前面东配殿住的?邢昭仪,后面东配殿住的?赵昭媛,西配殿则是简答应。
因?为弄不清沈初宜的?根底,也不知顾庶人究竟做了什么,
所以沈初宜住进来之后,无人敢过来看望。
沈初宜就安然坐在这?里,同自己的?宫女?如?烟相?顾无言。
如?烟是被尚宫局分过来的?,她?不知过来后是这?么个情景。
答应是没有受封礼的?,无非就是尚宫局走一趟,把她?的?名?字记上玉牒,好歹算是内命妇。
故而沈初宜的?西配殿在尚宫局走后,彻底冷清下来。
头两日,顾庶人的?案子没有判下来,沈初宜这?里倒还好。
如?烟去?取膳食,御膳房也还算客气,给的?确实是答应的?份例。
可等顾庶人被定罪,众人都有了去?处,而陛下似乎已经忘了沈初宜这?个人,一次都没有招过她?侍寝。
从那日起,御膳房就开始糊弄了。
如?烟有些着急。
“小主,”她?看着坐在那里发呆的?沈初宜,道,“小主,这?么下去?可不行。”
沈初宜这?才看她?。
她?这?几日身子实在不适,终于从永福宫逃出生天,终于能过上安生日子,沈初宜憋着的?那一口气就泄了。
她?本来就刚刚有孕,又殚精竭虑,这?一松气,身体?就有些不爽利。
她?总是困,总是倦,也总是饿。
也就到了今日,她?才勉强精神一些。
刚一清醒,就遇到了如?烟的?坚定眉眼。
沈初宜愣了一下:“怎么了?”
如?烟不由叹了口气。
她?这?个人一贯要强,即便被家里卖入宫中,也没有怨天尤人,进了宫,给那家里一笔卖身钱,此后生死各不相?干。
入宫之后,她?一直在尚宫局侍奉。
她?努力,勤勉,年纪轻轻就当上了三等宫女?,本想着再努力两年,寻了织绣所的?差事,去?做个二等宫女?,学一门手艺。
到了那时候,日子就好过了。
可却没想到,她?偏偏被分来了这?沈答应的?宫里。
一开始,如?烟还挺高兴的?。
沈答应这?样年轻貌美,能成为唯一一个宫女?出身的?宫妃,一定有过人之处,可来了几日,沈答应一直昏昏沉沉,少言寡语,陛下也没有关心过一句。
后来又知道她?为何被封为答应,如?烟如?遭雷击。
这?可如?何是好?
沈初宜出身跟她?一般,没有任何依靠,没了陛下的?恩宠,就光凭她?们两人,如?何在这?深宫里活下去??
没看到尚宫局都欺负她?,本来答应应该有两名?宫女?,就给了她?一个人伺候。
现在见沈初宜懵懵懂懂,比她还小两岁的如烟不由有些着急。
“小主,您怎么就不知道着急呢?陛下若是一直不来,咱们可怎么办?眼看御膳房都要欺负到头上了。”
沈初宜愣了一下,片刻后她?对如?烟笑了笑。
她?真的?生得很美丽。
美丽的让人看了就挪不开眼。
“如?烟,我以前一直都在永福宫伺候,一早是扫洗宫女?,后来才被升为二等宫女?。”
“我没见过宫里的?娘娘们,现在还认不全人。”沈初宜看着这不算奢华,却也明亮宽敞的?厢房,终究是叹了口气。
“这?宫里的?荣华富贵,许多我都不曾见过。”
沈初宜声音清润,神态温和,她?对如?烟很客气,也很和气。
大?抵也是出身宫女?,她?没有任何的?轻蔑冷傲。
也没有一朝翻身之后的?趾高气昂,她?有的?是清醒和平静。
做了答应,似乎不是什么大?事,甚至只有在第一天,看了答应的?膳食之后,沈初宜才夸了句不错。
除此之外?,就再没显露出喜悦来。
如?烟本来觉得沈初宜有些丧气,但现在这?么一说?,又觉得很有道理。
“可是小主,你看这?膳食,晚膳还不知是什么样呢。”
沈初宜笑了一下。
“陛下赏赐了两百银,倒是能用上一阵子,”沈初宜安慰道,“你放心,我会?想办法的?。”
就这?样磕磕绊绊过了两日,宫里的?日子似乎才恢复如?常。
因?为顾庶人之前隐瞒病情,太医院也被责罚,这?几日一直在认真给各位娘娘请脉,从上到下一个都没落下。
沈初宜和几名?刚入宫的?宫妃都没侍寝,暂时没有轮到她?们。
等娘娘们都看完了,确实都没有问题,宫里才算恢复平和。
而此时,沈初宜也终于习惯了作?为答应的?生活。
平心而论,做主子确实好。
独自一人住在西配殿的?南厢房,外?面有个稍间,再往外?是堂屋。
稍间里放了几组檀木柜子,上面还摆了几样古董。
另一侧的?窗边放了一组茶桌,桌边有个小书柜,摆了几本书。
往里去?就是她?的?卧房了。
一个简单的?架子床,四周挂着青纱帐,一点都不闷热。
往里侧隔了一间暖房,暖房有明窗,透气干净,能如?厕沐浴,非常方便。
而且沈初宜住进来没两天,尚宫局就送来了她?的?宫装。
答应份位再低,也是小主,吃穿用度自然要比宫女?好。
宫装一共送来三身,都不是时兴的?花样,腰身也有些大?了,但沈初宜却一点都不嫌弃,反而很高兴。
她?自己针线做的?一般,还同如?烟嘀咕了几句,这?几日如?烟都在给她?改衣裳。
如?烟也发现,自家主子是真的?沉得住气。
而且她?也有沉得住气的?本钱。
这?几日,她?还没认全人,沈初宜已经认识了荷风宫上下伺候的?所有宫女?黄门。
就连偶尔过来送水的?扫洗黄门她?都能叫得出名?字。
一晃十日过去?,原本如?烟一颗蒸蒸日上的?心也渐渐淡了,跟着沈初宜一起平静下来。
总觉的?这?样平静度日,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她?们这?边平静了,可有人却看不惯。
对面东配殿的?邢昭仪,正坐在堂屋里吃桃子。
这?时节京北的?水蜜桃最好吃,又大?又甜,一口下去?都是桃汁,邢昭仪最喜欢吃这?口,银子都拿来吃了。
她?正吃着,身边的?大?宫女?巧圆却蹙了蹙眉。
“娘娘,对面那沈答应,也就刚搬来时给您请过安,一晃十日过去?了,都未再来,也太不懂规矩了。”
巧圆可还记得呢,之前沈初宜来荷风宫的?时候,还只是个二等宫女?。
卑躬屈膝,娘娘赏赐个点心都惊慌失措。
上不得台面的?小主,还不把她?们娘娘当回事。
邢昭仪慢条斯理吃着桃子,等桃子吃完了,她?才道:“本来也没有答应给昭仪请安的?规矩,再说?,我又不是这?荷风宫的?主位。”
话是这?么说?,但邢昭仪的?面色却沉了下来。
巧圆眼睛一转,趁机道:“娘娘,话可不是这?么说?的?,若不是娘娘关照,她?如?何还能这?般安然度日?确实当了答应,可陛下也得看她?一眼才成。”
“她?不过就是走了运,背主求荣,能是什么好货色?”
这?话就难听了。
可话糙理不糙。
这?十日萧元宸都没招沈初宜侍寝,当时封为答应时多风光,现在就有多惨淡。
甚至还有宫人议论,说?陛下只是赏罚分明,压根就看不上她?。
陛下是什么样的?龙章凤姿,能为美色所动?简直是笑话。
这?样说?着,众人也几乎都要信了。
而此刻,邢昭仪想起自己曾经在顾庶人面前卑躬屈膝的?样子,心里也慢慢被拱起火来。
当时沈初宜可就在边上看着呢。
“你说?得对。”
邢昭仪道:“去?告诉她?,以后每日辰时过来陪我说?话。”
说?到这?里,邢昭仪美目一眯。
“她?原只是宫女?,不懂宫妃的?规矩,没有被管教嬷嬷教导过,”邢昭仪浅浅笑了,“既然都在一个宫里,我就费费心,教导她?宫里事吧。”
巧圆立即眉开眼笑。
“还是娘娘心善。”
第028章 第 28 章
邢昭仪还没登门, 沈初宜自己就出了一趟门。
她前几日是身?体不适,就连登门溜须拍马的宫人们也没怎么?见,都是如烟在招待。
后来她身?体好
一些,却没人来了。
沈初宜安安稳稳过了几日小?主的日子, 每日衣来伸手, 饭来张口, 不用看人脸色,也不用日日劳作辛苦,不得不说, 确实很舒服。
怪不得这么?多?人想要一朝翻身?,永不为奴。
不过眼?看御膳房给的饭菜越来越不像样子, 沈初宜这才梳妆打扮一番, 对如烟说:“咱们出去走?一走?吧。”
如烟心里一喜。
沈初宜这几日也在观察如烟。
如烟年纪虽然小?, 却很有上?进心, 而且她直爽、稳重,也很有分寸。
更重要的是, 如烟没有歪心思?。
年姑姑教导沈初宜, 最要紧的就是看好身?边人。
宫妃只一个人, 可偌大一个宫里,十数人围着她转, 只要一个出了差错,可能就是灭顶之灾。
等?适应了答应生活, 也看准了如烟,沈初宜才开始行动。
如烟激动极了。
“小?主, 咱们去哪里?”
沈初宜笑了:“咱们去西寺库。”
沈初宜就是西寺库出来的, 现在飞黄腾达,若是对年姑姑避而不见, 反而惹人闲话。
还不如大大方方去看望,还能落下?一个不忘旧恩的好名声?。
如烟有些惊讶,却并不反驳沈初宜。
她认真问:“小?主,可要准备什么??”
沈初宜道:“你让晓芹跑一趟御膳房,取一盒巧果、一盒荷花酥,再另外要一只卤猪蹄,给包好。”
“是。”
如烟办事利索,很快晓芹就回来了。
晓芹姓吴,一直在荷风宫做扫洗宫女,荷风宫虽然没有主位娘娘,可主子却多?,她被使唤来使唤去的,早就习以为常。
不过这沈答应倒是很和气,还给了她赏钱。
如烟姐说话也好听:“咱们小?主说了,她也是这么?过来的,知晓难处,不会为难你们的,你尽力办就是。”
这话一说,晓芹就觉得心口温热。
所以这差事就办的格外利索。
甚至还多?拿了一包卤鸭爪,说是她说好话取来的。
沈初宜没有让她白费人情,多?给了赏赐,然后就带着如烟出了门。
如烟跟在沈初宜身?后,即便只是三等?宫女,却很有大宫女的样子。
她跟着沈初宜一路往西寺库行去,路上?还给她讲各宫位置。
这些沈初宜其实都知道,却也耐心听,等?到了西寺库,如烟就自己上?前禀告。
“沈答应到。”
西寺库里安安静静,很快就有小?黄门过来开门,一脸热情。
“小?主可算来了!”
沈初宜踏入西寺库,抬头?就看到年姑姑站在那。
时隔半月,姑侄两人再见,却恍如隔世。
但这一次,年姑姑却没有再哭。
她那张消瘦刻薄的脸上?扬起灿烂的笑,大大方方对沈初宜见礼:“恭喜小?主。”
沈初宜也笑了。
阳光之下?,她的笑容是那么?灿烂,晃了如烟的眼?。
这是当了答应后第一次,沈初宜那么?开心。
她的笑容纯粹,明媚,如同天?光微熹时的朝阳,并不刺眼?,却足够温暖。
如烟恭恭敬敬见过年姑姑。
沈初宜让她同外面的小?宫女说话,自己陪着年姑姑进了房中?。
等?两人坐下?,沈初宜就说:“给姑姑带了你最喜欢吃的卤猪蹄,晚上?配着桂花酒,多?有滋味。”
年姑姑笑着看她,眼?睛里都是开怀。
过去的不甘和委屈,心疼和惋惜,都已经随着永福宫的封禁而消失。
人总要往前看。
无论为何走?上?这条路,既然走?了,就高高兴兴走?。
这是年姑姑对沈初宜的教导。
沈初宜靠在年姑姑身?边,轻声?细语说荷风宫如何好,然后才笑道:“御膳房倒是沉不住气。”
年姑姑沉了沉脸,却道:“御膳房的那夯货拿捏这自己的手艺,就连程姐姐也敢下?面子,倒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沈初宜还未侍寝,不过三五日就坐不住,眼?皮子太浅。
沈初宜倒是不在意,她低声?道:“年姑姑,红果姐姐她们如何了?
永福宫的人,日子只怕不好过。
即便有宫里的封赏,可依旧是罪妃宫里出来的,旁的宫人嘴上?说着恭喜,心里都敬而远之。
年姑姑道:“只要在尚宫局,就不会有事,尚宫的手腕你也是知道的。”
沈初宜松了口气。
年姑姑见她神色平静,眉眼?带笑,就问:“你如何打算?”
沈初宜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轻声细语:“答应的份位还是太低了。”
“红果姐姐他们都不能来我宫里。”
年姑姑就知道了。
她也看了看沈初宜的肚子,慢慢笑了。
“那顾庶人倒是做了件好事,”年姑姑道,“她原本想让你为她做嫁衣,现在可好,为你做了嫁衣裳。”
沈初宜同年姑姑说了会儿话,就领着如烟走?了。
回去的路上?,宫巷依旧逼仄,可沈初宜再也不用贴着墙边,低着头?往前头?。
她走?在正路上?,步履不快不慢。
路过的宫人见了她,都弯腰见礼。
沈初宜和气点头?,不悲不喜。
她对如烟说:“以后万一有急事,你就来找年姑姑。”
如烟心里一凛,立即道:“是。”
主仆两个刚迈入荷风宫的大门,就听到一道熟悉的嗓音。
“沈小?主,您去了哪里?娘娘一早就要见你,等?了一个时辰却没等?到人。”
沈初宜绕过影壁,就看到邢昭仪身?边的巧圆站在西配殿门口,神情很是冷傲。
沈初宜没有说话。
如烟开口:“巧圆姐,我们小?主出去散步,不知昭仪娘娘有什么?吩咐?”
巧圆只说:“沈小?主,娘娘有请。”
沈初宜顿了顿,便道:“好。”
进了东配殿,沈初宜立即就感受到一阵凉爽。
如今已是四月中?旬,春日已过,初夏来临。
圣京因位于平原,北面有玉泉山连绵,遮挡了天?然的风沙,却也围住了暑热。
初夏一来,圣京就很是闷热。
尤其是长信宫中?,若是住正殿还好些,毕竟南北通透,凉风习习,可若是住厢房配殿,就显得闷热了。
邢昭仪人略微有些圆润,就比较怕热,刚一初夏就用了冰鉴。
邢昭仪是中?三位,虽然都是住配殿,但殿中?的摆设明显不同。
桌上?那盛放佛手的珐琅高脚碟,就是官窑御造,昂贵无比。
邢昭仪身?上?穿着柔软轻薄的香云纱,头?上?戴着红石榴步摇,慵懒靠坐在贵妃榻上?,手里捏着这时节少?见的葡萄。
那葡萄用冰鉴镇过,此?刻晶莹剔透,颗颗分明。
沈初宜躬身?请安:“见过昭仪娘娘,娘娘万福。”
邢昭仪那双丹凤眼?一瞥,轻飘飘落到了堂下?站着的沈初宜身?上?。
沈初宜今日穿了一身?窄袖衫裙,因为天?日有些炎热,她没有穿褙子,只穿着单薄合身?的短衫。
衫子是普通的素纱,上?面绣了老气的如意云纹,不过颜色还算鲜亮,衬得她脖颈修长,肌肤白皙。
尤其是那不盈一握的细腰,走?起路来真是摇曳生姿。
都说人靠衣裳马靠鞍。
可沈初宜即便穿着去年的旧宫装,却也依旧靓丽出尘。
似乎当真应了那句话。
金珠不蒙尘。
邢昭仪捏了捏手,她脸上?端着温和的笑,语气一如往常。
“咱们以前也算是有过往,如今同住一宫,倒是缘分。”
沈初宜垂着眼?眸,乖顺道:“能侍奉娘娘,是妾身?福气。”
邢昭仪心里好受一些。
这沈初宜倒是很知道审时度势。
邢昭仪看了一眼?巧圆,自己就坐在那吃葡萄。
巧圆边得意洋洋开口:“沈小?主,我们娘娘念及过往缘分,想要帮衬你一把,你如今刚当小?主,对宫规一知半解,娘娘担心你出错,便想着多?多?教导。”
沈初宜似乎愣了一下?,然后才道:“是。”
巧圆很满意她的态度。
看了看邢昭仪,见她对自己点头?,才道:“小?主,以后每日辰时,你就过来东配殿,娘
娘亲自教导你宫规。”
这显然是要拿捏她。
沈初宜低低应了一声?,看着有些害怕:“多?谢娘娘。”
见她还算识相,邢昭仪随手指了一下?桌上?的杏子:“下?去吧,明日起不要晚了。”
如烟端着那碟子香杏回西配殿,沈初宜道:“给晓芹吧。”
如烟心里憋气,回来后道:“邢昭仪就是摆明欺负小?主。”
虽然宫里等?级森严,但太后娘娘都不叫人日日请安,她一个昭仪就敢让小?主每日都过去请安,多?大的胆子。
沈初宜也叹了口气。
她如今刚有孕,正是贪睡的时候,尤其早晨总是困顿,原本还能在卧房躲懒,现在是躲不成了。
不过她心里已经有了准备。
宫女时有宫女的斗争,宫妃自然也有宫妃的斗争。
这泼天?富贵,谁不想争一争呢?
沈初宜又缓缓松了口气:“早做准备吧。”
次日清晨,当沈初宜来到东配殿时,邢昭仪就给了她下?马威。
她甚至都没有见沈初宜,只让身?边的司职宫女出来教沈初宜如何跪得漂亮。
邢昭仪是中?三位娘娘,她身?边等?级最高的宫人便是司职宫女,等?到了九嫔,才能有管事姑姑。
司职宫女官职八品,比沈初宜这个从八品的答应还要高半级。
当然,宫里主仆有别,不过面对昭仪娘娘身?边的司职宫女,沈初宜自然要顺从。
这宫女名叫冷新枝,人生的普通,嘴皮子倒是厉害。
“沈小?主,”她淡淡道,“娘娘说了,要从宫妃的宫规教导您。”
她一口一个您,听着是比巧圆恭敬,可做的事却异常刻薄。
“娘娘们当年入宫,也是这么?过来的。”
“做宫妃,自然要跪得漂亮。”
冷新枝眼?皮一抬:“沈小?主,请吧。”
第029章 第 29 章
沈初宜其实?已经猜到邢昭仪会?如何做了。
当年她在丽嫔面前?装乖卖巧, 极尽谄媚之事,那时候沈初宜全部都看在眼中。
现在两人同处一宫,邢昭仪又如何能忍得了?
所以沈初宜昨日就让如烟给她准备了护膝。
既然?要跪,就跪得舒服一些。
沈初宜倒是很听话, 不争不抢, 看起来跟个面团子似的?。
冷新枝叫她跪, 她就规规矩矩跪在了堂屋里。
冷新枝原本准备了一箩筐的?话,现在见她一声?都不吭,倒是有些纳罕, 心里泛起了嘀咕。
这沈答应也太没用了,好歹为自己辩驳一句也是好的?。
沈初宜安安静静跪了一会?儿, 冷新枝都没回?过神, 一句话都没说?。
主子都跪了, 如烟也要跪。
沈初宜却淡淡道:“你?一个宫女, 哪里要学宫妃的?规矩?去外面等。”
就是这句话,让冷新枝回?过神来。
她顿了顿, 才道:“沈小?主, 奴婢给您讲一下?宫妃的?规矩。”
宫妃的?规矩其实?没有宫女那么多, 却都很复杂。
沈初宜这些年少?能伺候到主子们身边,故而?对宫里的?大事小?情, 年节传统都不知情。
邢昭仪虽然?憋着要折腾她,但?冷新枝自己脑子却清醒, 该做的?事还是好好做了。
她仔仔细细讲了一遍,沈初宜听的?也很认真。
最后说?到两位太后身上, 冷新枝顿了顿。
她不敢多说?什么, 只道:“沈小?主,待您以后飞黄腾达, 就能去给太后娘娘们请安了。”
正八品的?宝林和从八品的?答应是不用去给太后请安的?,除此之外,宫中所有妃嫔都要尊敬太后们。
沈初宜过了一会?儿,倒没有觉得特别累,她是苦过来的?人,跪着一会?儿不碍事。
若非她现在有孕,否则跪上一个时辰也不在话下?。
闻言她还能问:“若是偶遇太后娘娘们,要如何行礼?”
冷新枝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后就传来一道冷哼声?。
“没想?到邢姐姐平日看上去一团和气,私底下?竟会?这样折腾人,”来人皱着眉眼,深棕色的?眸子一瞥,自有一股嘲弄,“人家好不容易走到今日,何必这样折辱?”
沈初宜跪在那没说?话。
但?她知道,来的?人是跟邢昭仪一贯不对付的?赵昭媛。
赵昭媛瞧不上邢昭仪在得宠妃嫔面前?谄媚奉承,自然?更瞧不上她欺负无依无靠的?小?答应。
可她这股子瞧不起,只针对邢昭仪,从说?话到进屋,也没说?让沈初宜起身。
沈初宜便安静跪着,顺便还同她见礼:“见过昭媛娘娘。”
赵昭媛低头睨了她一眼,没多说?什么,直接进了稍间?。
邢昭仪这会?儿正在里面吃茶读书,听见赵昭媛的?声?音,面色就沉了沉。
“我是好心教导她,哪里是在磋磨?”邢昭仪看都不看她,只说?,“不年不节,难得昭媛妹妹愿意?登门,屈尊降贵来我这小?庙。”
赵昭媛也不恼,她快步进了稍间?,雕花门扉一关,门里门外立即就成了两个世界。
里面的?两人自以为声?音很低,但?沈初宜却听得很清楚。
“之前?睿太后娘娘还说?,要给步充容升份位,后来顾庶人那事一闹,就搁置了。”
话是赵昭媛说?的?。
邢昭仪反而?不急不躁:“你?急什么?”
“那是人家步充容的?机缘,同咱们不相干。”
赵昭媛冷笑一声?:“如何不相干?”
她顿了顿,道:“满宫里,没有比咱们荷风宫更热闹的?了,万一那位直接升为九嫔,住进来这荷风宫,咱们当如何?”
她方才还嘲讽邢昭仪,现在就变成了咱们。
邢昭仪似乎也没想?到这一层,被赵昭媛一说?,声?音也有些滞涩了。
因着赵昭媛过来,冷新枝有些心慌,也不敢叫沈初宜再跪,便让她起来站会?儿。
沈初宜跪久了,起身的?时候都晃了晃,如烟心疼得不行,却只能红着眼睛扶着她。
稍间?里两人还在说?话。
不过也就是关于步充容,间?或说?两句杨充容。
其实?这一月来陛下?格外繁忙,几乎没有来后宫,新宫妃入宫一个月,也只有杨充容和步充容两人侍寝。
其他四人都还没见过陛下?。
这两位充容出身显赫,又各有各的?出色,赵昭媛只比两人高了两个份位,如何能不心急。
相比于她,邢昭仪倒是能稳得住。
她比赵昭媛得宠一些。
“说?一千道一万,还不如自己争气,让陛下多来荷风宫几趟。”
邢昭仪一句话,就把赵昭媛怼了回去。
她不是清高吗?觉得她整日谄媚那些娘娘们,可如今要被压一头,还不是怕了。
沈初宜在外面听得明明白白,心里记下?了这两位充容的?名字。
赵昭媛气哼哼走了。
邢昭仪依旧四平八稳,还瞥了一眼沈初宜,淡淡道:“继续。”
冷新枝咬咬牙,只能道:“小?主,咱们继续吧。”
沈初宜今日在东配殿结结实?实?跪了一个时辰。
等她一瘸一拐回?到西配殿,如烟的?眼泪都下?来了。
被父母哥哥卖进宫里,她没哭,现在看沈初宜被人这样贬低羞辱,她倒是哭了。
沈初宜见她眼睛红彤彤,帮她擦了一下?脸上的?泪。
她神情很平静,似乎受苦的?不是她,可在这平静里,却又席卷着滔天的?海浪。
她明白如烟为何而?哭。
出身不好,不是她们能选择的?。
可沈初宜已经很努力改变了这一切,她是宫里第一个从宫女当上宫妃的?女子,是被陛下?亲口封赏过的?答应。
然?而?这又有什么用?
若是旁的?宫妃还好,她们身后有娘家,有站在朝堂的?父兄,有各个家族中同气连枝的?姐妹,一时片刻不被宠爱,也不过只是日子平静了些,少?了些许热闹,大抵要过上一月甚至几月,宫里
人才敢这样踩高捧低。
他们总要等一等,看一看,即便宫里头的?娘娘不得宠,万一宫外的?家人得力呢?
可她们这样的?宫女什么都没有。
一朝翻身,似乎成了主子,可在那些名门千金眼中,她们仍旧是她们。
让你?跪就跪,让你?哭就哭,总有办法让你?过得不好。
如烟哭,不是因为她想?要攀龙附凤,也想?像沈初宜这样成为宫妃,她只是觉得憋屈。
兴许这些时日在御膳房吃尽了苦头,今日被邢昭仪这样羞辱,她立即就受不住了。
到底还年轻。
沈初宜叹了口气。
她握住如烟的?手,哄她:“不哭了,我这也没多大妨碍。”
她顿了顿,眉宇间?也慢慢凌厉起来。
“明日不会?再去了。”
她道:“我努力带你?离开荷风宫。”
如烟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自家小?主有本事。
就这样糊里糊涂地点了头:“好。”
因为赵昭媛的?话,邢昭仪今日有些心烦。
巧圆见她面色不好,也跟着起哄:“那沈答应倒是沉得住气,还算懂事,就是她那宫女没眼色,一幅如丧考妣的?模样,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
邢昭仪就不耐烦地说?:“少?说?几句。”
巧圆也委屈了。
不过她想?了想?,还是道:“娘娘,奴婢听闻芳菲苑的?荷花开了,可漂亮呢,不如叫那沈答应去给娘娘取两朵?”
她也是听宫里的?扫洗宫女说?的?。
那小?宫女绘声?绘色,说?摘荷花可难了,还得求人,之前?后殿的?昭媛娘娘要荷花,她们去芳菲苑被那边的?内侍责难。
一想?到沈初宜跪了一上午的?腿,她就动了坏心思。
邢昭仪反正心烦,听了她的?话,随意?摆手:“就叫她亲自去一趟。”
很快,沈初宜就领着如烟出了荷风宫。
今日天色明媚,头顶一抹暖阳,洋洋洒洒落在寂静宫巷里。
同在西六宫,从荷风宫去芳菲苑近了很多。
沈初宜上午跪了一个时辰,这会?儿已经有些吃不消了。
即便中午歇了好长时间?,可她还是觉得累。
此刻走在阳光明媚的?宫巷里,她面色却很苍白。
沈初宜的?打?算并没有瞒着如烟,故而?此刻如烟也没有劝阻,只是很小?心扶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
这一条宫巷,以前?走的?时候并不觉得远,现在却觉得很漫长。
等两个人好不容易来到芳菲苑,沈初宜已经出了一头汗。
如烟把沈初宜的?宫牌给守门的?黄门看,黄门有些好奇地看了一眼沈初宜,不太敢多说?话。
“沈小?主,里面请,黄昏前?离开便是。”
沈初宜谢过他,领着如烟进了芳菲苑。
自从去岁耿贵嫔落水,芳菲苑冷清了好些时候,一直到今年开春才重新热闹。
芳菲苑的?花养得好,春夏时节正是缤纷时。
沈初宜进去后也没多逛,直接来到莲香池边上的?竹林屿,安静等待。
不多时,外面传来脚步声?。
那脚步声?很熟悉。
沈初宜等了一会?儿,才扶着如烟慢慢起身。
她一步步从竹林屿里挪出来,面色苍白,身形消瘦,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
她一边走,一边还说?话:“一会?儿选一枝漂亮些的?,好让昭仪娘娘开心。”
如烟声?音都哽咽了:“小?主,奴婢去吧。”
就在这时,一道低沉的?嗓音想?起:“沈答应。”
沈初宜僵了一下?,她茫然?无知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就是萧元宸俊美的?面庞。
皇帝陛下?近来似乎有些繁忙,比之前?见时消瘦些许,身上的?气势越发凌厉。
沈初宜似乎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皇帝,她满眼都是惊讶,这就要松开如烟的?手,给皇帝见礼。
萧元宸还没来得及说?免礼,就看到她身形一晃,整个人就往前?栽倒。
萧元宸下?意?识伸出后,牢牢把她拥入怀中。
“你?怎么又病了?”
这话说?出口,竟是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叹息。
沈初宜面色苍白,嘴唇早就没了血色,她捂着小?腹,神情渐渐痛苦起来。
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就在这时,如烟噗通一声?跪下?,声?泪俱下?:“陛下?,您救救小?主吧。”
就在这时,沈初宜一口气没喘上来,整个人昏了过去。
萧元宸面色一沉,他干脆利落把沈初宜抱起来,直接道:“回?宫!”
第030章 第 30 章
沈初宜被?送到了钟萃阁。
等?待太医的工夫, 萧元宸审问如烟。
如烟姓孟,这个名字是尚宫局的姑姑给起的,大?家不是叫她孟宫女,就直接叫如烟。
如烟跪在气势凌厉的皇帝陛下面前, 一个劲儿抖。
她不是装出来的, 她是真害怕。
她可从未见过陛下。
之前她问沈初宜要如何表现, 如何回话,沈初宜就告诉她:实?话实?说。
所以现在,如烟也?是哆哆嗦嗦实?话实?说。
“回禀, 回禀陛下,自?从去了荷风宫, 小主就病了, 一直昏昏沉沉, ”如烟继续道, “这几日刚见好?,就被?东配殿的昭仪娘娘喊了去, 说是要教小主宫里的规矩, 今日一上?午都在东配殿跪着。”
“本来小主身?体就孱弱, 回来就难受得紧,总说腹痛, 奴婢想要去请太医也?不敢,只能陪着。”
“谁想小主刚躺下, 邢昭仪就又吩咐小主来芳菲苑取荷花。”
如烟的话说得磕磕绊绊,但?该说的却一个字都不少。
等?她说完, 钟萃阁出奇安静。
萧元宸面沉如水, 他问:“之前生病为何不请太医?”
如烟抿了抿嘴,苦笑道:“哪里能请来。”
萧元宸罕见的沉默了一下。
他生来就是天潢贵胄, 一心天下苍生,目光总是看?着山川秀丽,看?着四海臣民,却唯独看?不到后宫里艰难挣扎的瘦小身?影。
姚多福一看?这情景,立即道:“陛下放心,今日刚好?是黄医正当值,下臣叮嘱请她亲自?来一趟。”
黄茯苓的医术极好?,确实?不用担心。
萧元宸应了一声,目光一瞥,看?到了床榻上?睡不安稳的沈初宜。
比半月前相见时要更瘦了。
做了宫妃,似乎也?没比宫女时要好?多少。
萧元宸微微蹙起眉头。
他不喜见到宫中有这等?事情。
就在这时,黄茯苓到了。
黄茯苓本来以为是萧元宸忽然头痛,过来时就带了银针,不过这一到,却发现患者不是萧元宸。
床榻山的沈答应面色苍白,身?形消瘦,黄茯苓一看?就心里一突,立即道:“陛下,臣先给沈答应请脉。”
她坐在床榻边,给沈初宜请脉。
手指刚一搭上?沈初宜细瘦的手腕,黄茯苓的心就跳得更厉害了。
丽嫔的事情外人不知道细枝末节,但?她跟刘文术可是知道七八分,这沈答应绝非外人看?的那么简单,她其实?是侍寝过的。
既然她侍寝过,那么现在……
黄茯苓定了定心神,仔细听了沈初宜的脉相,又看?了她面色和腿上?的伤,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此?时正是下午,天色清明,钟萃阁中明亮宽敞,沈初宜膝盖上?的淤青就格外显眼?。
黄茯苓回到萧元宸身?边,躬身?道:“恭喜陛下。”
萧元宸难得愣了一下。
但?很快,萧元宸就明白了事情真相。
沈初宜有孕了。
他何等?聪慧,不过四个字,就已经猜到事情的来龙去脉。
顾婉颜心思歹毒,当看?到自?己已经再无生还可能后,便把沈初宜的事全部隐藏,就连沈初宜有孕这件事也?没有上?表。
而她也?并非想要真的从宫外随便抱来一个孩子,冒充皇嗣,她用的自?然是沈初宜
的孩子。
这样一想,前后便都说得通了。
可想明白这一切,萧元宸的面色更沉,他没有开?口,只让黄茯苓继续说。
黄茯苓顿了顿,道:“沈小主原本身?体康健,于怀孕并无大?碍,但?这一月来沈小主心神不宁,恐惧忧虑,以致孕期不稳,身?体每况愈下。”
应该是在永福宫时,她害怕丽嫔,惶恐过度。
黄茯苓继续道:“今日小主应该是跪得久了,又被?迫劳累,以至于动了胎气,这才晕倒。”
萧元宸问:“她身?体可有大?碍?”
黄茯苓躬身?见礼:“小主本来身?体健康,这一番波折虽然不易,却不至于坏了根底,伤了孩子,只要好?好?调养,安心养胎,不出一月就能康复。”
沈初宜底子好?。
她常年劳作,虽说辛苦,却也?把身?体的底子打下来。
这一个多月折腾是折腾了些,可这不是有太医院,一个月都是说多了的,只要十日就能养回来。
黄茯苓嘴里说的略严重一些,等?回头提前治好?,那可是太医院的功劳。
因为顾庶人的事,太医院这几日都是风声鹤唳,一点错都不敢出的。
再说,黄茯苓看?了一眼?依旧熟睡的沈答应。
她应该也愿意自己这样讲。
果然听到这话,萧元宸神色稍霁,身?上?的威压也没那么摄人了。
“黄茯苓,沈答应的这一胎,就交给你了。”
黄茯苓有些惊讶,却很快行礼:“臣遵旨。”
等御茶膳坊送来了沈初宜的安胎药,如烟伺候着她吃了,沈初宜才幽幽转醒。
她同如烟对视一眼?,如烟轻轻点了点头。
沈初宜一颗心就安稳了。
她眨了一下眼?睛,声音有些虚弱:“这是在哪里?我怎么回来了?”
说着她顿了一下。
“陛下……”
就在这时,一道高大?的阴影由远及近,笼罩在了沈初宜的身?上?。
沈初宜仰起头,就看?到萧元宸俊美的侧颜。
萧元宸一挥手,如烟就低着头退了下去。
他直接坐在床边,垂眸看?向沈初宜。
倏然,萧元宸开?口:“沈初宜,你很聪明。”
沈初宜唇畔一颤,迅速收回了视线。
她半垂着眼?眸,一幅可怜的模样:“妾不知陛下何意。”
萧元宸见她这表情,不知道为什么,竟是有些想笑。
“你上?午被?邢昭仪羞辱,下午就来芳菲苑,恰好?碰到朕也?来此?,一切都天衣无缝。”
萧元宸忽然伸出手,握住了沈初宜的手。
她的手跟寻常宫妃都不同,修长纤细,骨节分明,指腹上?有许多茧子,却并不让人讨厌。
他的手稳稳握住她的,不让她有任何逃脱撒谎的可能。
沈初宜眼?睫轻颤,犹如蝴蝶振翅。
忽然,沈初宜叹了口气。
“陛下,妾出身?卑微,本无缘荣华,如今骤然富贵加身?,自?然心中忐忑。”
“不如此?,如何能不被?人欺凌?”
她说着,忽然抬眸看?向萧元宸。
她的目光真诚而清澈,一如之前每一次侍寝时那般。
面对萧元宸的质问,她直接就承认了。
萧元宸脸上?笑容清淡,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害怕。
“沈初宜,朕不介意宫妃用些手段争宠,可朕绝不姑息窥探帝踪之人。”
窥探帝踪可是大?罪。
沈初宜出现的太巧合,巧合得让人不得不怀疑。
沈初宜的目光却没有任何躲闪。
萧元宸垂眸看?她,她也?就那般认真回望萧元宸。
“妾没有。”
沈初宜认真说:“陛下,妾如何能得知陛下行踪,今日会强撑着来芳菲苑,只是想晕倒在这里。”
她说着,眼?眸里才流露出委屈神色。
“若是在荷风宫,能不能请到太医还两说。”
说到这里,她苦笑一声,轻轻抚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
“可能是这孩子命不该绝,让妾有了这么大?的机缘。”
萧元宸手倏然一紧。
沈初宜重新?抬起头,望向了他。
她眼?眸里满是委屈,满是不舍,满是留恋。
“陛下,不信妾吗?”
萧元宸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反问:“你知道自?己有孕了?”
沈初宜看?着萧元宸,目光悲切:“陛下,妾已经一个月未来月事了,即便没有教引嬷嬷教导,妾也?能明白是怎么回事。”
“妾又不傻。”
萧元宸听到这四个字,心里升起奇怪的异样来。
“那之前在御花园,你为何不说?”
沈初宜低下了头。
她确实?瘦了许多,加上?今日实?在不适,面色过分苍白,看?起来小小一团,可怜极了。
她沉默了,一时间,显得钟萃阁越发安静。
萧元宸只是紧紧握着她的手,等?待她的回答。
等?了许久,似乎金乌都已经不敢再听,匆匆躲进云层里,沈初宜才开?口。
“陛下,妾哪里配呢?”
她的声音好?轻。
犹如一缕烟,飘进萧元宸的耳畔里。
“顾庶人做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妾虽然是被?她逼迫,却也?污了陛下圣誉,妾以为,这件事对于陛下而言,是想要全然遗忘的错误。”
确实?。
作为皇帝,他被?一个嫔妃算计至此?,没有发疯震怒已经算是心态稳定了。
他甚至没有抄家灭族,屠了顾氏满门。
对于萧元宸来说,史书上?的每一笔,百姓口中的每一句,大?楚芸芸众生餐桌上?的一碗米,一口粮,才是他作为一个帝王应该关心的事。
他的确愤怒丽嫔的欺君罔上?,可这不足以让他失去理智。
但?是现在,沈初宜一句话,却让他几乎不能回神。
萧元宸气息一滞,但?下一刻,他就伸出手,把沈初宜鬓边碎发拂开?。
沈初宜面上?忽然染上?一抹红。
“等?一切尘埃落定,妾本来想等?陛下招妾侍寝时,同陛下说的。”
沈初宜说到了这里,脸上?的红晕全部褪去,只剩下淡漠的苦涩。
“但?……可能陛下也?不想再见妾吧。”
但?萧元宸一直没有招她侍寝,在一日又一日的等?待里,沈初宜清晰认识到,自?己被?陛下厌弃了。
“这本就不是属于我的荣华富贵。”
沈初宜说到这里,不再开?口了。
钟萃阁中灯花一跳,发出啪的一声,似乎是惊醒了沉静的萧元宸。
萧元宸不是为自?己辩解,也?不是为了安沈初宜的心,这根本就没有必要。
他只是实?话实?说:“朕国?事繁忙,也?想让你自?己适应,毕竟……在朕的记忆里,你一直哭。”
从沈初宜出现的那一刻,她的卷宗就已经呈到了御前。
萧元宸知道,沈初宜时时刻刻都想回家,一家团聚,其乐融融。
从小到大?,萧元宸看?惯了宫里的是是非非,他能以三皇子的身?份当上?皇帝,可一点都不自?大?狂妄。
皇帝如何?天潢贵胄又如何?有些人,或者大?多数人,从来就不想攀龙附凤。
之前的沈初宜,就是这样的。
她被?逼着侍寝,成了替代顾婉颜的工具,她难道就不委屈吗?
不委屈,她因何要哭呢?
所以在封她为答应后,并未立即招她侍寝。
他可没有强迫人的乐趣。
也?没那个必要。
他以为,沈初宜也?并不愿意再见他。
只是看?沈初宜这般,她似乎是会错了意。
果然,萧元宸说完,沈初宜瞪大?了眼?睛,显得有些吃惊。
“妾并不怕陛下,也?不怨恨您。”
沈初宜说着,脸上?慢慢泛起红云来,她眼?眸里只有纯真而炙热的情感。
没有怨恨,没有委屈,似乎自?卑和怯弱都消失无踪。
沈初宜回握住萧元宸的手:“毕竟在无人知晓的东暖阁里,我们都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