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第 71 章
“原来当年, 阿殊是为了救世子爷才”
时隔七年,真相终于大白。
卢梓暮呆滞在了原地,久久, 讶然无声。
秦陌捡起地上的面具,一直握在手上看了良久,脑海里如遭了满堂的雷击, 轰然炸得灵台一片清明, 两边太阳穴突突地疼了起来。
耳畔一阵又一阵的耳鸣之声, 盖过了身旁所有的声响,他犹如被人勒住了喉间,窒息中,不可抑制地回想起他曾在南疆,捡过一只小狗给她。
她明明是很喜欢的,却还是没有带回家。
而他什么都不知道, 甚至,还在听到她说麻烦之后, 揶揄她是不是没有爱心
秦子彦啊秦子彦,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王八蛋!——
当日, 红寺堡一战, 秦陌置之死地而后生, 一招请君入瓮, 虽没能彻底歼灭敌军,却使突厥气势大挫。
沙场之上,谁不敢死谁先输。
颉利禄见势不对, 生怕军心浮动, 将士临阵脱逃,当即收了攻势, 夹着尾巴,撤回了两国交界之处。
大周迎来了大捷,秦陌也因此战彻底崭露头角,从小小的少年将军,逐渐变成了茶楼酒肆中口口称赞的新一代战神。
秦陌看着冷硬倨傲,实则内心并不自负,自觉比之父亲远远不及,听着这个称号,心中略有虚浮。
总觉得名不副实,有负众望。
李乾却宽慰道:“他们只是说来给自己重拾一个信仰,你真当喊你两句,就非要你立刻去收复山河不成?”
就像“秦”字是军士的信仰,战神,也不过是百姓祈望庇护的愿景而已。
但秦陌是真的想收复山河。
皇庭内省,章肃长公主经一场大悲大喜,病中醒来,失而复得,终于在重新抓住秦陌的那瞬间,一颗做母亲的心,彻底软了下来。
自秦陌出生以来,几乎没有见过长公主落泪。
这一滴滚烫的泪水,自此化开了两人之间的三尺冰封。
长公主有意给秦陌补办一场及冠礼,李乾遣礼部着手安排,为表荣宠,又加了一份恩赏给他。
“除了金银,还是金银,你就不能赏点别的给我?”
“那不然,再赏你一个媳妇?”
“”
秦陌哐当一声,将酒杯磕在了桌上,“你故意的吧!”
君子报仇,真是十年不晚。
然当章肃长公主提出想将掌兵虎符作为成人礼送给秦陌,内阁那群好了伤疤忘了疼的老臣,一时间又炸了锅。
章肃长公主聪慧睿智,有治政之才,国家存亡之际勇挑大梁,重振大周朝,功不可没。
但她终归是名女子,纵有文韬用来制衡内阁,却无武略领兵打仗,上阵杀敌。
这也是这些年她一女子手握兵权,内阁却并无多少弹劾的原因。
他们并不期盼大周的武再度重过文。
想当年秦葑威势最盛之时,无须任何军令文书,一道口谕,即可调动全境的兵力。
落在内阁眼里,皇帝简直就是把命悬放在了他的剑下,秦葑反不反,全看他的心情。
这帮文人心里自然崇尚文治,坚持认为,将帅若拥兵自重,国家如何能长治久安。
是以,与其再出一员猛将来统管兵力,而后又盖过他们一头,不如由长公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来管,掀不起什么风波。
可如今,章肃长公主却要把虎符交给秦陌这个天生嗜战的年轻小子,他们当然是竭力反对,开始成天到晚在李乾耳旁灌冷风。
大抵没有哪个君王,不会惶恐大权旁落。
章肃长公主见李乾对此不置可否,只好暂时将此事按下,但内阁老臣与长公主相互制衡多年,知己知彼,感觉得出她决心已定,即使今日不给,也是迟早的事。
秦陌倒是不急不徐,从始至终没有表现出对于虎符的渴求,从容在礼坛前受冠加冕,承袭王爵,成为了真正的洛川王。
只见那长大成人的男子,俯首戴上王冠,转过身,叩拜祖宗的神色波澜不惊,眼皮都没眨一下。
唯独在听到赐字“子彦”时,他犹似恍惚了一下,侧了一下眼眸,仿若下意识想在人群中寻找什么熟悉的身影,眼底却被一层失望覆盖。
后来,内阁仍然警惕长公主母子两人的动静,就等着秦陌袭爵之后,开口提出重振玄策军的事。
他们连反对的措辞都想好了几大篇幅。
秦陌却什么都没提,身上覆着赫赫军功,不趁热打铁,反而愈发沉寂起来。
洛川王自袭爵后,一直拖延着没接下李乾给的重要军职,只道经此一战,大周元气受损,当务之急是兴百业充实国库,千里迢迢跑到了西边丝绸之路上去剿沙匪,给商路保驾护航。
他跑的又远又偏,内阁人见的少了,自然心里松懈下来。
转眼,不过半年,西部边防盯着他动向的内阁眼线,却传来了洛川王庇护商路,遇到一支突厥军队袭击邻边小国的消息。
他在出手帮助的过程中,发现对方领队的是颉利禄的次子,即刻从路过援助变成了主动伏击,直接把人给擒了,派使臣去同颉利禄说拿城池换人。
结果遭到对方婉拒,只想拿钱换人。秦陌连禀都不禀报长安,二话不说,一刀就砍下了那次子的头颅,就这么给颉利禄送了回去。
“连座城池都不值的头颅,在不在头上都没什么关系。”
秦陌料得不错,颉利禄悲痛欲绝,却也没兵戎相见。
两方都在蛰伏,他不过是挫一挫对方的气焰。
内阁参洛川王的折子,却在御书房叠了高高一摞。道道都在斥他刚愎自负,恣意妄为,鲁莽武断,不羁不驯,视皇权于无睹。
李乾即刻下令召他回京。
斥候快马加鞭将密令递到秦陌眼前时,他刚好驰马来到了大周与天方国的边界处。
自洛川王来到西部,除了每日追在沙匪屁股后面撵,貌似一直都找寻什么人。
这几日,似是终于有了什么蛛丝马迹。
京城的急召却传了过来。
自上回红寺堡一战,曹都尉和王参军深深折服在了秦陌脚下。从他袭爵之后,就一直追随着他,跟来来西北吃沙子,竟也是甘之如饴。
曹都尉骑马在他身旁,看见陛下的旨意,压低了声音道:“王爷,陛下不会真的信了那帮老臣的话吧?”
王参军目光深远,忍不住轻声提醒:“若陛下真的疑心,长公主肯定不会坐视不管。可若是公主娘娘同陛下起了龃龉”
自李乾登基数年,私下打压长公主势力的行为,秦陌并不是一点风声都没有收到。
所有臣子都能理解帝王拢权的行为,连长公主自己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王参军觉得秦陌肯定不希望他俩之间,因为他,由暗抢变成了明争。
虽然这么多年,长公主面上对亲子都是冷冰冰的,可王参军一直觉得,这不过是长公主蒙蔽陛下,减少陛下对秦陌猜忌的手腕。
秦陌拿着眼前的密令,神色从始至终没有什么变化,只唔了声,眯起了视野,望了一眼远处碉堡繁复的天方国。
那一眼透着一丝期盼,却又有些,近乡情怯的黯然感。
他没有那么不了解她。
当年少女凝望着那张由西通向罗马的地图,满怀憧憬的目光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他知道她最可能会想去的地方。
他也知道,她有很多想看的东西,却不见得,会想看见他。
短促的沉默过后,秦陌转过了马头,奉命回京——
西北的灼日,烧人皮肤。
天方国境内,一名头上戴着遮阳斗笠的女子,正背着一个小小的行囊,走进了一个与大周开通互贸的小镇集市内。
斗笠上以白色的轻纱覆盖,她在一个卖香料的小摊前停住了脚步。
摊贩正低头摆布着从库房新拿出的香料,见有身影靠近,含笑嚷着熟稔的迎客话,不经意抬首,只见幔幔纱帐下,风轻轻抚过,露出一张恍若天人的如画容颜。
他在贸市做了这么多年生意,见过的往来行人无数,却还是不由自主被这年轻的中原女子吸引了目光,心中连赞了好几声,好俊一姑娘。
只听她开口的嗓音清脆,泠泠犹如山中涧泉,温言询问道:“请问有藏红花吗?”
小摊贩露齿一笑,还未开口。
旁边,另一道熟悉的男子嗓音响起,“就这么用中原话开口来国外买东西,也不怕被坑吗?”
小贩向左看去,只见来人,正是那时常与这集市做大生意的中原大户。
女子抬起头,看清来人,双眸不由闪过了一丝惊喜之色,眼角捎上了一丝礼貌的笑意。
“邵师兄?”
“你怎么在这?”——
三年后。
又是一年春。
经当年一战,暂时逼退突厥,大周朝休养生息三年,老天眷顾,这几年风调雨顺,整个国朝税收重心的江南,再度呈现回来一副兴盛的景象。
江南江岸的春日,素来好风光。
碧水长天,万里无云,融融阳光倾泻而下,满庭芳草灼灼烈烈。
大运河内,各地往来的商船吃着水来回交错,最旁边的渡口,屹立了一家风吹雨打多年不倒的小酒肆。
一名二十多岁的店小二,从厨房打帘而出。
他一身店小二的装扮,身影如风,刚衔笑给其中一张靠窗的桌子递上了两道下酒菜,转眼,又被进门的客人喊去灌一壶解渴的酒。
他的脚步忙忙碌碌,穿插在酒肆中,耳朵路过一桌又一桌,不同的声音灌耳扫过。
“这阵子的米价降了不少,正是囤货的好时候。”
“朝廷这三年减税,是真为我们百姓着想。”
“鹿员外家里添生了个大胖小子,你们都打算随多少礼啊?”
酒肆里每日都招待着形形色色的过路人,空间虽小,却能听闻各种各样的侃聊。
店小二素日听多了闲谈,早没多少新鲜感,忙碌的身影不停,心里只叹着自己命苦。
直到另一道腔调响起,说话的是一名老者,看着有几分学问的模样。
“要我说,圣人多多少少都是有些忌惮洛川王的。不然当年洛川王及冠礼,长公主想把虎符交给他,皇帝怎么就没同意呢?”
“何况洛川王当日行事武断,杀突厥大汗之子,如此重要的事,先斩后奏,圣人心里肯定很不舒服。”
那店小二听到“洛川王”,脚步一顿,下意识回了头。
第072章 第 72 章
只见那店小二转过脸来, 眉目清秀熟悉,可不就是那什么都能扮的静尘小师父。
静尘跟在秦陌手底下辛辛苦苦讨生活,六年下来, 成功从人人尊崇的寺庙主持,变成了被人吆五喝六的店小二。
简直是混得一日不如一日。
偏偏洛川王给他画的大饼还一个接着一个,静尘除了相信, 也不知有什么盼头。
这会儿听到有人聊起他的上峰, 静尘内心自然是乐见对方好好说一说他的坏话的。
可眼下不是享乐的时候, 他下意识朝着后厨的门帘里望了一眼,长吁了一口气,端着木盘上前给老者添酒,企图打断他接下来的编排与议论。
旁边另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却特意转过身子,附和那位老者道:“先生所言甚是, 晚辈也是这么认为的。只是每每这么一想,便心中惆怅, 秦家忠君爱国,从无反叛之意, 圣人的疑心是不是有些过了?”
那年轻人叹息道:“毕竟北境仍在虎视眈眈, 我朝国防的强化, 迫在眉睫。”
静尘挡在了他俩中间, 那老者不惜探着头同人家讨论道:“此言差矣。今上也是为了江山稳固,人心难测,总不能你觉得人家得势之后不会猖狂, 就把命运托付到别人手中。”
书生道:“可当年秦葑战神凭声可令全境兵力, 一直也没出过什么问题。为何到了今日,反而比先人还不敢为了?”
老者道:“当年先帝执掌朝政多年, 政权稳固之后,秦葑才冒出头来,先帝赐他虎符,皆因先帝掌控的住,一壁赐爱女拉拢与他的关系,一壁又能让中枢制衡他的权利。可当今圣上与洛川王年纪相仿,内阁那帮老臣也并非完全受他所控,又还有长公主深埋的势力。倘若洛川王有了异心,圣人如何能坐稳江山?”
书生沉吟良久,点了点头。
老者得了拥趸,捋了捋胡须,结论道:“想必这也是至今洛川王停职闲游在外,圣人却也不召他回京的原因吧。”
“你说他现在会在哪儿呢?”书生问道。
“这就不知了,但肯定在哪儿都是心寒不已,对影自怜的。”
后厨的门帘内,刚从酒窖搬酒出来的小店掌柜文长青,无意间隔着帘子,听了一耳朵闲话,忍不住端着酒壶,坐到后厨窗台边的桌前,一放下酒坛,打开盖子,正好倒影出了桌子对面,那张面无表情的俊脸。
只见他半张脸都隐在渔夫的斗笠之下,露出的鼻尖高挺,双唇凉薄,只一个轮廓,已是个极其俊朗的模样。
文长青指了指酒面,“真对影自怜?”
秦陌提了提唇角,嗓音已经完全褪去了少年人的清越,一开口,又稳又沉,“不然怎么有空来找您?”
文长青满脸不信,倚上椅子道:“我可收到了好几个故人的信,王爷这是游说了一圈,最后顺路绕到我这儿来的吧。”
秦陌抬起头,眉宇间的青涩荡然无存,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慢了起来,波澜不惊的,“您是父亲当年的军师,岂敢有慢待的心思。晚辈让静尘跟了您三年,怕的就是我还没找过来,你就走失了。”
文长青嗤地一笑,朝着帘外的大厅指去,“外头那小子是真可以,干活这么麻利,酒肉均沾,我都没看出他是个和尚!”
自从玄策军离开之后,文长青就一直游荡在大周境内,即走即停地开小酒肆。
时隔十五年,文长青以为自己都快忘了在军营里的那些日子,突然,他收到第一封军营旧友的书信。
听闻旧友提及大帅之子前来请他出山,文长青一溜烟就换了个窝。
可惜,千算万算,没算到他自以为跑得快,一落脚,新聘的小二,就是人家的眼线。
静尘把自己的身世编得不知有多惨,怜得他还供吃供穿这么久,一路带着他走。
最终,叫秦陌摸着了他的老巢。
说是老巢,其实也不是他的家,文长青一生喜好漂泊,但红尘俗人,免不了有几份牵挂。
大运河上,有他一生的红颜知己,他再怎么跑,到了这,总是会挪不动道一段日子的。
文长青的红颜知己,是大运河漕帮的掌舵人龚三娘。最近江南漕帮遇了事,文长青听到消息,便马不停蹄赶了来。
眼下正发愁不知如何帮她,秦陌就及时雨般地带着一批身着便装的军队,出现在了他面前。
漕帮最近遇到了一帮水性极好的水匪,折了不少人。
那帮水匪神出鬼没,作案随机,跑的还快,龚三娘已经忧心了好几晚没睡着。
文长青空有一身计谋,手无缚鸡之力。虽替她出了不少招,奈何漕帮的水手不比沙场将士,实力悬殊,根本打不过那帮水匪。
一筹莫展之际,秦陌从天而降。
文长青一开始都怀疑那水匪是不是他派的,秦陌的长睫动了一下,只道:“原来还能出这么一招。”
两人甫一碰面,文长青就成功教坏了大帅的儿子一招。
文长青也不知秦葑在天之灵,会不会恨不得像以前那般踹他一脚。
但要说一直流传的外界传闻,秦陌受到了皇帝的排挤,从他手底下一下能招来那么多军士,文长青就表持疑态度。
要重振玄策军,可不是在朝堂上嚎一嗓子就有用的。
秦陌从始至终都很明白,他要说服的,从来就不是内阁老臣。他们又不会打仗,就算说动来摇旗支持,有什么大用?
找回玄策军丢失的这一帮主心骨,才是重振玄策军的当务之急。
只要一声令下,多方响应,内阁同不同意,还拦得住他吗?
只是当文长青探究般地问他,陛下到底有没有猜忌他。
秦陌道:“若是有,看在家父与你的情份上,文军师是不是应该来晚辈身边出谋划策,保一保我的平安?”
“又想套我?”文长青眯缝着眼,牵起唇角,没有直接拒绝,只问道:“王爷之前说已有了那帮水匪的线索,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秦陌端起了茶杯,道:“再等一下。”
等,又是等。
秦陌已经待在这让他等候了近半个月。
期间蹭吃蹭喝的,文长青都还没跟他算呢。
看在他爹的份上,便宜他了。
小酒肆地处江岸边角,窗外,是一池环岸生长的野荷花。
此时碧叶露尖,中间有两个附近渔夫的孩子在江上泛舟,正坐在了船上玩簸钱。
文长青忽而想起他和龚三娘的缘分,就是从玩簸钱开始。
江边小酒肆老板的儿子,总是注定会遇到漕帮里的女孩。
可惜漕帮上一任掌舵无子,龚三娘为守家业,在帮会面前立誓一生不嫁。
文长青一直未娶。
“王爷小时候玩过簸钱吗,输得多还是赢得多?”文长青望着江上那两小无猜的孩子出神,不经意问道。
直到迎来秦陌短促的沉默,文长青忽而记起他小时候一直都在突厥作质,簸钱这类小游戏,正是在他身处异国他乡的时候兴起的。
文长青立即拱手道歉:“小人冒犯!”
秦陌摇了摇头,勾了下唇角,“玩过。老是输。”
他循着文长青的目光,朝着窗外那两小人看去,思绪乱飞,想着想着,嘴角不自觉将勾起的微毫,拉回了原处。
十六岁之前,他的少时记忆,是朝不保夕的质子,是寄人篱下的忍辱负重。
十六岁之后,他的少时记忆,是和她一起吹过的夏日凉风,烤过的冬夜温火。
秦陌本是没有玩过簸钱的。
直到有一夜,兰殊夜里犯馋,特别想吃醉仙居的卤鹅掌,却又不想动。
她朝案几前的他看了一眼,突然拿来五个铜钱,要来同他猜正负。
她簸钱的手十分灵巧,纤手翻飞如蝶,上下旋转间,将秦陌看了个眼花缭乱。
没猜对。
而她就像捏中了他好胜的性子,在他叫她再来一遍时,说自己想吃卤鹅掌,吃不着手动不了。
少年那阵子夜里同她玩上了瘾,为她跑了不少腿,眼看着她的小脸,吃胖了一圈。
小酒肆窗台前。
泛舟的孩童被家中大人一唤吃饭,划船离开了视野之间。
秦陌微微愣怔,垂下眸眼,心口的思念开始决堤。
他静静地呆了片刻,习以为常任由那股子思念在身体流窜了一圈,端起茶盏,一口抿尽。
大周无人不知他劫后余生,她但凡心里有半点他的位置,都会回来看他一眼。
可她消失得无影无踪。
秦陌不是没有找过,却总是在差那么临门一脚时,临阵脱逃。
他想见她,又怕打扰她。
他担心她在外头受委屈,却又怕她嫌他烦。
以前,总觉得兰殊体贴明理,是朵温和的解语花。
直到放到了心上,才发现她的枝干,长着要人命的毒刺,只要察觉到你有一点思念,就伺机往心窝深处疯狂生长,戳出一阵阵没完没了的疼。
她不在的这三年,他被扎得遍体鳞伤。
每每企图想着忘记,想将她从心里挪走,又悲哀地发现,自己没有这样的权力和资格。
她是他的救命恩人!
就算她不爱他,就算她恼他,厌他,这辈子都不想见到他。
他这一生,都再没有资格忘记她
夕阳逐渐落下,水天一线间,一道道起伏的涟漪,散满了落日余晖的残红。
静尘打帘从外厅再度进入厨房,那向来恬淡的神色,凝上了一份沉重。
秦陌先开了口:“他们出现了?”
静尘点了点头。
文长青神色一变,耳畔贴近了他俩。
三人靠在桌前压低着声音说了半晌,秦陌让静尘通知潜伏的军士们今晚好好休息。
明天准备上船——
夜色阒静,秦陌从耳房出来之后,便熄灯入了寝。
说来也怪,自兰殊离去后,秦陌再也没有做过那些缱绻的梦。
可她的一颦一笑,却在岁月的洗刷中,变得越发清晰起来。
大抵是连梦都不愿施舍一面,他才潜意识里,一刻都不敢忘怀。
今夜,倒一反常态,难得,她肯回到他的梦里来。
梦境中,男人一睁开眼,那熟悉的倩影,就站在了他床边。
眉目如画,巧笑盼兮。
秦陌想她想的不行,恨不能扑上去抱住她。
本以为她会如同以往的梦里一样配合,给他渴望的温存,她却退了两步,轻飘飘地避过了他。
甚至,朝他露出了一个讥讽的笑容,“秦子彦,我已经不是你的妻子了。”
秦陌被她讥的心口一阵阵痛,几乎喘不上气来,探出手,试图想牵住她。
两人相隔不过两三步,却怎么都靠近不了。
“兰殊”他近乎有些哀求地唤出了声。
兰殊静默地将他看了会,他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眼看就要触碰到她了,女孩身如薄纸,轻轻一跃,跳到了门前。
“既已一别两宽,你且好好珍惜心上人。而我,也该嫁作他人了。”
秦陌瞳孔骤然紧缩,拼命抱住了她,绝望道:“你敢!”
女孩面无表情,只静默地看了他一眼,直接化作了轻烟,消失在他怀中。
秦陌蓦然睁开了眼。
一时间五内俱焚,足足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才缓缓回过了神,吐了口气。
支摘窗不知是不是被夜风打掉了撑杆,屋内四合,笼着一股春夜的闷热。
秦陌的脑袋被闷的头昏脑胀,一抽一抽地疼,四肢酸胀,浑身,却是前所未有的冷。
嫁作他人。
饶只是一场噩梦,这四个字缠扰在他空荡荡的心房里,引得他心如擂鼓,仿似预示着什么般,叫他一宿不得安寝,比昔日轮班守城,一夜不睡还累。
第073章 第 73 章
自元成帝李乾执政以来, 一直励精图治。
这厢暗中支持秦陌重振玄策军,那厢将内阁的关注点聚焦于发展大周的商业,拓宽大运河, 修缮古丝绸之路,增加通商岸口,鼓励国朝商贾出海淘金。
自海上商路贯通东西南北之后, 沿海一线的港口, 时不时都会出现远从海外归来的富商巨轮。
一大清晨, 江南水岸雨雾朦朦,沾衣不湿。
未过多时,一辆两驾的长途马车穿过氤氲的早雾,就着沿海最外围的一处岸口停了下来。
赶车的车夫生得五大三粗,抬起的虎目如电,正是曹都尉曹立。
车里坐着一位身着月色白袍的年轻男子, 打扮得犹如商贾模样,扬手掀开了车帘一角, 一双凤眸穿过层层水雾睥睨,目若寒星。
直到一道金光从天际扫下, 拨云见雾, 一艘远航归来的豪华大商船, 终于从苍茫一片的大海中, 露出了一点端倪。
只见它体型硕大,饶是海水深不见底,在它重重的吃水下, 竟也显得有些不堪重负的局促。
大船穿过海雾而来, 缓缓在靠近海岸口时,一点点转动着身形, 小心翼翼进入渡口,走向大运河与海口的交界处。
这是一艘第一站前往扬州落脚的商船,里面载满了从海外运回来的琳琅商品,上头都是一些淘金归来的商贾,几乎个个富得流油。
这些出海商贾的行踪与归期素来不定,可能好几年才有幸碰见那么一回。
若能劫持他们的船只,这一辈子将不愁吃穿。
那帮来无影去无踪的水匪,这回的目标便是它。
秦陌通过赵桓晋手底下遍布各地的暗线,摸着了这一条脉络,顺藤摸瓜,找到了这艘大船的入岸口。
在它靠岸停歇的片刻,上船搭乘。
那帮水匪早在船上埋下了内应,探寻舱内值钱货物的方位,届时和他们里应外合。
秦陌乔装改扮,提前上船,为的也是里应外合。
水匪奸诈狡猾,为了不引起他们的怀疑,秦陌特意扮作了一位出差谈生意的商人,正要回扬州去,过来搭个顺风船。
他平日素喜深色,甚少穿颜色淡雅的长裾,此时身着绘浮金暗纹的白色圆袍,头戴玉冠白簪,整个人丰神俊朗,清贵华然,一看就是一位风流多金的富商之子。
主动迈上船板,完全就是只嗷嗷待宰的大肥羊。
一进船,秦陌端坐在船舱饭馆的靠窗一处,曹立在他对面,隐隐感觉到四周有几道探究洞察的视线,暂时分辨不出敌我。
其间有不少红着脸的姑娘,不由朝他们这厢看得极痴,连手上端着的茶水,都顿在了半空老半晌。
面对提壶前来招待的跑堂,秦陌不失礼貌在唇边衔起了一抹浅笑,与其简单交谈了一二。
那跑堂年纪不大,十六七少年,听闻他是来自扬州的酒商,轻嘿了声,“我家东家也做酒生意,她酿的酒在那帮洋人心里俸作国.朝的琼浆玉露,堪称绝品,甭提多受欢迎了。”
话音甫落,他又笑着问秦陌都卖什么酒。
“清酒浊酒花果酒,基本都会卖一些。”秦陌道。
那跑堂笑意更甚,“巧了,这些我们东家也都会酿!”
他一壁自豪说着,一壁欢呼雀跃地跑到了柜台前,拿来了一份酒单,邀请秦陌甄选。
曹立见状,抬手婉拒:“我家少主连夜舟车劳顿,其间山路颠簸吐了一夜,暂时不宜喝酒。还请店二哥先点些饭食过来吧,好给他暖暖肚子。”
他俩上船是为了掌控敌情,需时刻保持警惕,确实不宜因酒误事。
只是曹立找的理由,一张口一闭嘴的瞬间,秦陌的形象就从一位风姿绰约的翩翩公子,变成了一只娇生惯养的弱鸡。
秦陌眉头上的青筋不由蹦跶了两下,沉吟了半晌,倒也没有反驳。
他从善如流将那酒单放下,跑堂却又推了回来,连连笑道:“这不是让您们点单,是送您们的。我们东家在船上立了规矩,凡是有缘搭船的客人,都赠一壶酒以表心意。大家都在红尘中讨生活,便当是交个朋友。”
秦陌与曹立互看了眼。
既是送的,便没有推辞的道理了,也不必拿来当场开封。
秦陌一眼扫过,选了壶洛神花酒。
曹立原以为对方只是聊表心意,得不了多贵的酒,直到接过跑堂捧过来的酒坛,却是一股浓郁的醇香从酒盖缝处缓缓飘出。
曹立二十年的酒虫,闻香便可识货,不由目露惊叹:“你这东家,倒是慷慨大方!”
那跑堂拍着胸脯仰首道:“我们东家人可好了!”
秦陌简单望了一眼那酒坛子,不失礼数道:“既在下收了礼,理当前往致谢,却不知你家东家现在何处?”
跑堂忽而腼腆一笑,挠了挠头,指了指楼顶,“她现儿,也同您昨日走山路那般,正在楼上晕着呢。”
跑堂道:“主要是昨夜我们临时受到了一场风暴,船在海中颠簸了阵,把她晃懵了。不然按她素日脾性,有新客上船,她自是会亲自下来迎接的。”
秦陌微一颔首,目光下意识朝柜台后那上楼的扶梯看了眼,温声道:“那便先不扰了。”
跑堂嗯了一声,“这儿到扬州还有一段路程呢,您们总会见着的。”
他说话一直保持着笑容,听来令人心情舒畅,胃口都跟着好起来,连点单都不自觉多点几道。
秦陌直觉他必然是受过良好的调教,心里不由对他口中的那位东家生出了一缕好奇。
只见跑堂转眼受到了厨房上菜的传唤,回过眸来,再度噙着笑,意味深长地打量了秦陌一眼,最后留给他的话却是,一句十分有趣的玩笑。
“就怕届时公子见了,可别不想下船了才好。”
秦陌微怔了一下。
曹立不由听得发笑,忍不住凑近秦陌耳旁低声揶揄道:“怎得,这东家还会下蛊不成?”
曹立跟着秦陌走南闯北也有几年了,投怀送抱的美人遇过不少,却没见过谁曾有一分半刻绊住过他这顶头上司的冷硬心肠。
那脾性,真是石头都比他好捂热。
要说看一眼就走不动道,这事,绝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秦陌提了提唇角,并非放在心上,目光一转,便将心思放在了四周的风吹草动上。
此时此刻,扶梯之上。
厢房内,一副水墨淡雅的屏风后,一道纤细娇柔的身影,正陷在睡梦中,无意间转了个身——
商船渡过海岸口,驶往扬州的路途中,会走过一片野密林。
今夜的晚风裹挟着一些水雾的凉意,夜航船头刚在密林之间的河道冒出头,沉重的船身吃水极深,划过两旁的浪花,一道道缓缓拍向了两岸。
两堤的茂林漆黑一片,望不到头,影影幢幢,树叶迎风摇曳,时不时传来一阵阵悉悉索索的声响。
到达密林深处一带的水路,夜色已深,船上的旅客基本已经歇下。避过一轮船上水手的巡逻,船尾某一处,忽而出现了一颗一闪一闪的光火,正对着丛林之中闪烁。
商船上有两个行惯了夜路的老船工,站在另一侧船头的甲板前,听着两边岸上的树林除了风声,近乎没有虫鸣鸟叫,心里不由犯起了嘀咕。
一般路过这样的地貌,两岸不应如此安静,仿若毫无生气。
除非
那两老船工心下一凛,正想着怕是有埋伏,船板下突然游来了数道黑影,攀钩朝着甲板上一抡,飞身便从水下冒了出来。
紧接着便是一把把致命的刀锋,在黑夜中青光乍现,将那两回身企图通知大家的老船工,彻底堵在了甲板上。
就在他们险些命丧刀口,吓得闭上双眸的一刹那,仿若看到了一道月白的身影,犹如厉风袭过。
一阵短暂而急促的打斗声,老船工再睁眼,那帮歹徒已经尽数被踹回了水中。
水下瞬间出现了另一方势力,只见几个水性极好的壮汉,一见水匪跌下水,齐齐上前将他们擒下了水面。
水面暂时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秦陌转过身来,沉声同那两老船工嘱咐道:“立刻叫醒大家,所有人关好舱门,千万不要从船里出来。”
另一厢,曹立早已趁机抓住了船尾的那几个水匪内应,却没有立刻把那信号灯熄灭,反而提在了手上,变本加厉地朝着丛林一带晃动。
那群水匪看到了暗示下手的信号,纷纷从密林中暴露出踪迹,一茬接着一茬扎入了水中。
这一招引蛇出洞,要的就是将他们一网打尽。
文长青早已听从秦陌的安排,叫漕帮的人埋伏在了水底下。他们陆上打不过水匪,水性却从不比他们差。
那帮水匪露出了狐狸尾巴,才发现这是一道陷阱。两方在水中僵持不下,水匪企图将他们引到岸上,只要一上岸,这些漕帮的人便不是他们的对手。
岂料,两岸之间,所有可以逃亡的密林口,早已伏了满满当当的士兵。
水匪以为自己是将漕帮的那帮莽汉往岸上引,孰不知自个实则是自投罗网。
要论作战能力,满大周还有哪帮人,比得过秦陌手底下亲养出的精兵?
若说乖乖顺着水流逃窜还有一线生机,到了岸上,他们面临的只有死路一条。
倒也有趁机上船的一些漏网之鱼,转而就被秦陌和曹立踹回到了水里,与漕帮再度来一场你追我赶的驱逐上岸游戏。
文长青一开始还担心只派两人上船,不足以保护那么大的商船,现儿发现他俩完全不参加打架,就是在玩“蹴鞠”,一头一尾两个守门员,绰绰有余。
秦陌这边正护着船头,刚把一个体型剽悍的水匪打下水,另一个水匪握刀朝向他的手不由颤颤发抖,迟疑了片刻,那水匪猛地转头,一个筋斗翻身往上飞跳,竟循着船舱外部的梁檐,往船顶处逃了去。
这艘商船顶上雕梁画栋,四角坠着迎风银铃,正上方的那间雅间,正是船东家的住处。
秦陌面上一凛,纵身跟着那水匪跃了上去,刚攀上雅间窗户前方的朱红危栏,水匪一刀朝着他面门而来。
秦陌旋身一转,躲闪的身姿近乎写意。
两人在船顶打斗了片刻,水匪手握长刀,却也完全抵不过秦陌赤手空拳,一下就被他逼到了角落。
绝境之中,水匪一刀劈开了旁边的窗户,企图跳入屋内。
秦陌及时从身后拽住了他,一把将他卡进窗户一半的身子拉了出来,紧接着一扬,把他整个人从船顶径直抛到了水中。
扑通水花声四起,周围的漕帮犹如鱼群扑食,闻声而动。
秦陌站在栏前,见状,唇角忍不住溢出了一丝笑意。
恰在此时,打裂的窗户中,屏风后,豆大的灯光朦朦胧胧,一道纤细的影子明显受到了惊吓,猛地从芙蓉帐内,缓缓坐了起来。
她似是还有些晕晕乎乎的疲乏,下意识捂了捂额间。一抬手,腕上的真丝袖口顺势滑落到了手肘,露出了玉如意般的臂腕,隔着一层模糊的屏风,身姿优美,娉婷婀娜。
晚风徐徐袭过,廊檐前的银铃,登时发出了一阵阵清脆的声响。
窗外人着一身浮光闪现的长袍,头戴玉冠,清辉映边,皎如一道颀长的月色,长身玉立在窗前,见屋中有人影苏醒,正朝着屏风内看了过去。
芙蓉帐内,那纤细的影子恰好也扭了头,隔着屏风,款款望了过来。
第074章 第 74 章
朱漆危栏外, 水云空流。
两人隔着一道朦朦胧胧的水墨屏风,画上几枝伸展的雪梅底下,两个小儿围着一个双耳壶。
豆大的烛火摇曳在床头矮几前, 一看清屏风上映出的是一道娇柔女儿的身影。
秦陌一下别过了脸。
饶是隔着一道屏风,对方毕竟坐在了床榻上,他无心冒犯, 即刻垂下了眸眼, 非礼勿视, 干咳了声,安抚道:“姑娘不必惊忧,在下是官兵。”
他的声音冷冷清清,听来是年轻男子,却有经年的官威积压,不急不徐的语气中, 给人一种沉稳的安定感。
屏风之后,那纤细的身影略有一瞬间的僵滞。
秦陌沉着嗓子续道:“商船遭到了水匪袭击, 我们正在清剿,姑娘只需待在屋中, 便可安然无恙。”
只见对方静默了片刻, 缓缓点了下头。
转而, 窗外的男人脚步声挪动, 转身下楼前,目光落了眼那空荡荡的窗台上。
伴随着一阵飞身下瓦的轻快动静,那颀长身影带起的短风漏进窗台, 携来了他最后留下的, 一句略有头疼的声音。
“这窗户,我会赔的。”
芙蓉帐内的身影愣怔了下, 听着那趋渐离去的脚步声,略一歪头,从屏风后,探出了一双澄澈的琉璃眼眸。
只见她特意寻名匠精心打造的六菱彩色雕花窗,转眼就只剩下半扇了——
夜色如墨,漆黑一片的天空上,月光受到来回路过的云层遮挡,忽明忽暗了许久,终于拨开了云层,斜斜将银光洒在了船板上。
船顶四角的银铃,仍在风中时不时摇曳轻响。
水道上,喧哗声逐渐落了下来。
商船临时停靠在了岸边。
秦陌下岸收拾残局,不少商户从船舱走出,经历了一晚上的提心吊胆,好在有惊无险,他们大大舒了口气,纷纷上前,向他拱手作揖。
秦陌礼貌颔首,一开始并没有将心思留意在他们的恭维话上,问及姓名,也只道是江苏衙门领俸打工的一位无名小卒。
秦陌站在船前,仔细听着士兵汇报水里与岸上的伤亡。
直至那跑堂笑吟吟走上前来,道是他家东家十分感谢他今日的出手相助,有意请他上船吃一杯酒。
秦陌婉言拒绝,头也未转,只道:“分内之事,不必记挂。”
“真的不必?”
一道十分清越的嗓音忽而从背后响起。
秦陌猝不及防回首,只见那挡在屏风后无声的人儿,此时正迈着莲步,提裙走下船来,脆生生的语气中,携着一抹熟悉的天然笑意,“那我该怎么同你商量我那窗户的赔偿呢?”
她穿了一身与以往迥然不同的珊瑚红襦裙,衬得她肤白若雪,整个人都在月色下发光,而她的神情越发恬淡,眸眼中沉淀着游观山海的阅历,愈显得又清又亮,而无波无澜。
便是这么惊鸿一瞥,秦陌宛若定住,四目相对,他紧紧盯着那熟悉的芙蓉面,心房骤然开始狂跳。
眼看着她款款向自己过来,秦陌近乎麻木地在原地站了片刻,脑海里一片空白,汇报的士兵后来说了什么,一概没有听清。
那令他朝思暮想的人儿,就这么走到了他面前,一如既往弯弯了眼眸,喊了他一声,“世子爷。”
转而笑了笑,“哦不,该叫王爷了。好久不见。”
秦陌凭着本能颔首,只觉得喉咙干涩,有千言万语,堵在了嗓子眼,百转千回,最后,也只化作了一句干巴巴的,“好久不见。”
曹立站在一旁,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倒还是第一回,看见他素是心有成算的年轻上峰,这般略显得手足无措的模样。
崔兰殊,前世子妃,曹立还是有幸见过的。
与前妻蓦然重逢,是个人多少都有点尴尬,秦陌的僵滞,他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可僵滞过后,这一番走不动道的样子,倒叫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文长青则全不知情,只见秦陌波澜不惊的眸子难得露出一点慌乱之色,看热闹不嫌事大,拿腔拿调地揶揄道:“原来您砸碎了人家的窗户啊,怪不得想跑。”
不是他砸的
当时会那么说,皆因秦陌自觉是他一时不慎,放那水匪逃窜上了楼。他既用人家的船引蛇出洞,又无法事先告知,以免引起水匪的警觉,便理当保护好这儿的一砖一瓦。
只是他从未料到,这是她的船。
若是他知道。
那他肯定连上楼的机会都不会给那个水匪。
所有的水匪皆以尽数缉拿,秦陌原打算与他们一同前往当地的府衙,连夜将这帮作恶多端的犯人彻底审问清楚。
劫过多少船,害过多少命,量刑判定,该囚得囚,该杀得杀,今天能干完的活,绝不留着见第二天的太阳。
这便是洛川王的行事准则,曹立与王参军都做好今晚熬通宵的准备了,岂料这人一下转了性子,手一松,叫他们把人先带回衙门羁押。
“今夜辛苦各位兄弟了,你们先回去,休整一下。”秦陌道。
曹立讶然,“那您呢?”
秦陌顿了顿,义正言辞道:“我留下赔窗户。”
众亲兵将领闻声纳罕。
几时赔窗户这等小事,竟轮到他亲自留下来处理了?
秦陌向来是说一不二,转眼,人已经跟在“债主”身后上了船。
那一副沉稳的步子虽变得有些虚浮,但却不像是心虚,反而像是步入了梦境,瞧着不像是去赔钱的,反而是心甘情愿去送钱的。
商船临时靠岸休整,四周夜幕之色浓郁,水上蒸腾出一层淡淡的雾气。
兰殊叫人在船头安排了一桌席面,两人一坐下,兰殊先轻咳了声,主动解释她方才在屏风后没有开口,主要是怕打扰了他们的计划。
“总要先干活,后续旧,你说是不是?”兰殊笑道。
自成年以后,秦陌的说话声越发练得不徐不疾,一遇到她,却变得生涩起来,迟疑间,只低低嗯了声。
兰殊看了他一眼,唇角的笑意益深,“看来确是太久没见了,要换做以前,你总要讥笑我两句,问我刚刚是不是被这场打劫吓破了胆,才不敢吱声的。”
秦陌轻咳了声,沉着嗓音道:“小时候不懂事,说话比较难听。”
兰殊呆了呆,有些意外地掩袖嗤了一声,眼眸弯弯起来,慨叹道:“原来你也知道你说话难听啊。”
“”
秦陌眼底划过了一丝窘色,默然看着她的笑容,目光落在她身上,一寸也舍不得挪动,心里有九分的重逢之喜,剩余一分,不是滋味。
秦陌微不可察地细细打量了她一会,一时觉得她胖了,一时又觉得她瘦了。
胖是因为他给了她想要的自由,别离的时光,他无时无刻不期盼她一切安好,如今看见她各方面都好,他心里悬着的大石终于落定。
瘦是因为他存有一丝小小的私心,企图寻得她身上的某一处落魄,让他能有理由,把她绑回去。
算起来,有三年多不见她了。
具体到多少天,多少个时辰,秦陌心里记得,只是不愿回忆。
兰殊就像一场暴风雨,在的日子,终日肆意喧嚣,一走,一切都安静下来。连梦,都再不轻易舍他一面。
而就在他恍若重新回到了梦里,看着她那一副熟悉的芙蓉面再度出现在他面前,与往常一般,坐着同他谈天说地。
旁侧端着温酒过来的跑堂,先将其中一只杯盏放在了他面前,略有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又把另一只放到了兰殊面前,贼兮兮道:“东家,你几时又认识了这么个俊朗的官爷?”
刚刚,跑堂还无意间听到了她喊他“王爷”。
虽然对方明显有低调的意味,可这不妨碍他们这帮人对于他俩关系的妥妥好奇之心啊。
毕竟,他们从来没听兰殊说过,她还认识大周的皇亲贵戚。
而以兰殊的脾性,能叫她亲自请上座来的,更是关系匪浅。
秦陌听人这么问,一时之间,都不知要怎么解释他们的关系,心中正是踌躇。
只见兰殊简单地看了他一眼,落落大方同人介绍道:“这是我前夫。”
跑堂手上的托盘,一时间噹地一声,掉到了地上。
不止是他,那些个躲在了船舱门帘后偷窥的侍女船工,纷纷都惊掉了下巴。
跑堂立马捡起了托盘,再抬首的目光,左顾右盼,满心满意地替他俩尴尬。
兰殊对此摇了摇头,叹笑道:“我们是好朋友。”
跑堂愣怔,连忙点了点头,跟着她咯咯笑起来,也不知是真信了,还是为了缓解尴尬。
秦陌一腔的思念,则被她短短“好朋友”三字,彻底束缚回了躯壳之内。
再看她一眼,心口顿时犹如万箭穿心。
欢喜与烦躁拧成一股带刺的毒藤,时时刻刻用它那针尖的荆棘缠绕他的心房,扎得他满心痤疮,又疼又麻,堪堪维持面不改色,已经耗光了他的力气。
明明刚刚还恨不能把她绑回去,秦陌的双腿一瞬间固步自封,只保持着礼数的端坐,在兰殊将目光投向他时,配合着,扯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
跑堂才记起主动提壶为他俩斟酒,礼貌询问道:“敢问前这位官爷如何称呼?”
“秦陌。”
跑堂又是一个呆住。
洛川王的真身,向来是神出鬼没,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
但洛川王的大名,满大周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跑堂一下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目光淌出了不尽的惊异,忙不迭看向兰殊,谨慎问道:“哪个陌?”
兰殊见他并未有掩饰身份之意,便和颜笑道:“陌生的陌。”
与此同时,秦陌闻言作出回答:“陌上花开的陌。”[2]
话音甫落,两人下意识对望了眼。
第075章 第 75 章
晚风轻轻拂过, 吹过女孩的鬓发,男人的袖角。
秦陌的目光一过来,其间透着一些目不转睛的专注, 叫兰殊一时怔了会。
跑堂惊的抖了抖嘴,失声了好一片刻,眼睛睁得大大, 直直将眼前的男人看了会, 忽而, 难以自抑地握住了他的手肘,“我一直都很崇拜您!”
转眼间,那些躲在船舱里面偷窥的人群,更是铺天盖地涌了出来。
秦陌一下成了猴一般地被围观。
这也是他为什么不喜欢在外头暴露身份的原因。
但这会他既成了兰殊的前夫,便觉得总要有个好些的身份,才能不丢她的脸面。
直到人群统统叫兰殊轰散, 她才有了机会,温言同秦陌笑问道:“你和公主娘娘和好了?”
赶走了跑堂等人, 兰殊只好自己亲自提起了玉壶。
她正想起身为他斟酒,秦陌却主动从她手中夺走了玉壶, 转而, 朝她杯中先斟了一杯, 再把自己的杯盏满上。
对于她的问题, 秦陌回答道:“我俩险些生死相隔,还能再见,有些气, 便也没必要置了。”
而他名字的由来, 便是他俩母子头一回平心静气坐下来谈话,章肃长公主同他说的。
这件事, 兰殊也曾听公主娘娘说过。
章肃长公主生秦陌的时候年纪尚轻,那时小女儿家心思足,很多事情都更容易赌气。
当时她生他生得辛苦,险些命丧黄泉,但秦葑却还在前线,没能及时回来。
待他马不停蹄赶回来时,章肃长公主已经抱着孩子闹别扭回了娘家。
秦葑自知有错在先,后来一直守在公主府的门口,想要接他娘俩回去。
章肃长公主就是不肯出门,只打发宫人出门,替她冷不丁询问了句,“当初说好女孩是我取名,男孩是你取名。我可不像你,整天到晚食言而肥,父皇已经问起孩子的名讳,你且说说取什么?”
那宫人拿来了笔墨,秦葑当即便写了个“陌”字。
章肃长公主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在暗示她若再闹下去,耗到他没有耐心,他俩就形同陌路。
气得她连忙叫人用大棒子把他打出去。
那拿大棒子的宫人走出去后,又拿着棒子回了来,第一句先支吾着解释他们没打过驸马,撵不走他,第二句提及驸马又递来了一份笔墨。
章肃长公主摊开一看,只见上头写了句“陌上花开”。
后来,夫妻俩重归于好,孩子的名字便这么随随便便敲定了下来。
秦陌最开始听到自己的名字,竟是父亲拿来哄媳妇的把戏,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转而看见章肃长公主眼底划过的悼念,他忽而又有些心疼淌过。
人只有在共情到了他人的苦楚之后,才会发现自己的可恶。
当秦陌并不期盼崔兰殊成为寡妇的那刻,便也真正体会到了母亲独自一人的难处,再不忍心,多去苛责她什么。
兰殊再回想到章肃长公主每每说起过往,唇角不自觉提起的笑容,与眼角莹莹的泪意,打心底,为她与秦陌冰释前嫌开心。
兰殊面露出欣慰的笑容,举杯同秦陌碰了一下。
秦陌一口抿完,提壶为自己斟酒,兰殊叫他给她添一点,他却推拒道:“你意思一下就好,别喝太多。”
兰殊蹙起眉宇,不敢苟同道:“好不容易故人重逢,怎得叫我意思就好?”
秦陌看了她一眼,提了下唇角,“因为我不想被掐死。”
兰殊反应了好一片刻,想起当年她在朝朝家里喝醉的那次,才醒悟到他在揶揄她酒后会撒野,不宜喝太多。
兰殊轻咬了一下唇。
好哇,亏得前一刻她还提到他说话客气了,这才没过多久,原形毕露。
不过她转而又释然地笑了下,双手举杯,状似为往事赔罪地朝他揖了下,抿去一小口。
继而回嘴道:“那你也掐过我啊。”
秦陌显然记得很清楚,面对她的指控,即刻举杯,亦如她方才那般,冲她回揖了一下,一饮而尽。
兰殊得逞地笑了笑,秦陌放下杯盏,目不转睛地看向了她,忽而面容变得十分诚恳,同她道了声谢谢,不待兰殊反应,他又连着说了声抱歉。
兰殊不明所以道:“不是罚了一杯吗?怎还较上真了?”
“不是因为这个。”秦陌道。
兰殊颦了下眉,和颜道:“打坏的窗户出钱赔便是了,也不至于道歉的。”
“也不是因为这个。”秦陌道。
兰殊笑道:“那是为了什么?”
秦陌看了她一眼,提了提唇角,只一味道谢与致歉,却没有开口说原因。
兰殊根本不记得当年的事,所有人都瞒着让她保持现状,不愿她记起来伤心。
是以不论是谢意,还是歉意,秦陌都不能主动去解释。
他仍然没与他的救命恩人相认,仍然不需要她知道。
可该说的话,他总归要说。
兰殊只觉得一晃三年,他竟多了些莫名的神神叨叨。
合计着可能还是因为以前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在心里耿耿于怀,她也没太在意。
人一旦走出去的远了,看事的格局便会扩宽。
这些年,兰殊的成长很大。
秦陌再度为自己的空杯斟满酒,关切问道:“你这趟是去扬州?”
兰殊颔首道:“先去扬州做一笔生意,然后直接顺着大运河回家。”
秦陌心口猛地蹦了下,“会回长安?”
兰殊笑道:“嗯。我已经三年没回家了,阿姐下了最后通牒,说我今年再不回去,就要把我逐出家门。”
这三年,兰姈与赵桓晋又诞了一个麟儿,崔启今年入春闱考进士,崔弘如愿成为了军营候选的供奉郎。
一转眼,这两个孩子都大了。
崔弘在家书中还提过前二姐夫在靶场上指点了他射艺,他儿时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兰殊同秦陌致谢,秦陌只道举手之劳。
兰殊望着秦陌一张成熟男子的俊脸,俨然成了实实在在的洛川王,心里不由回想起上一世,这时的他,本该早已是摄政王。
可如今李乾安康如故,并无任何需要托孤的迹象,早在前两年就该被秦陌俘获斩杀的颉利禄,也还好好的在草原活着,对中原虎视眈眈。
她重生回来之后,所做的每一个选择与举动,看似都是一点点小小的扭转,却早已形成旋波,改变了整个局面。
转眼二十二岁将至,兰殊将再也预料不到未来。这也是她急切需要回长安一趟的原由。
虽然迄今许多事情都在逐渐发生变化,但这一年,那一场劫难,兰殊还是放不下。
秦陌垂眸自酌了一杯,抬眼见兰殊似是在出神,不由朝她看了一眼。
犹记得初识的那段日子,他因为那些杂乱无章的梦境,总是不喜她在他眼前乱晃。
如今,他望着她生动的脸,笑也好,哭也好,专注也好,愣神也好,只恨不能一笔一划都刻在心上。
兰殊勾回了心绪,见他盯着她,不由笑道:“你今年会回长安过端午吗?我船上带了不少洋货,你要不要挑一些,刚好带回去当手信?”
秦陌前阵子刚在回复李乾的密信中,严词声明他不回去,休想给他相亲。
这会子,他却二话不说答了个“会”,不过对于她口中的手信,秦陌摇头说“不必”。
“真的不必?不用客气,我这三年出海,赚了很多钱,真的很多很多。”兰殊张手大大比划了下。
秦陌不由牵了唇角,“你在和我炫富吗?”
兰殊轻轻微笑,朝他勾了勾手指头,凑近他耳畔:“我还带了一些海外的植物花种,种出来很好看的,要不要给你拿去送给卢四哥哥?”
秦陌的神色,瞬间晦暗了好几分。
兰殊见他脸色突变,小心翼翼问道:“你和卢四哥哥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
“你还没拿下他吗?”兰殊的神情有些难以置信,“你这也太不争气了。”
她明明记得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卢尧辰早已知晓了他的心意。
秦陌盯着她看了良久,短促的沉默,勉力扯了下唇角,“我一直都不争气。”
兰殊讷然了好一会,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没事的,感情这种事急不得,慢慢来就是了。”
兴许是她引发的一系列变化,导致他们俩之间的进度也往后延了。
秦陌凝着她如画的眉眼,倏尔截住她即将收回的手,轻握住了她的手腕,“我”
“我说是谁这么大的面呢,竟叫你这么晚,都还有兴起来作陪。”
旁侧忽而传来了一道快步靠近的男子声音,正兴冲冲朝着兰殊质问走来。
秦陌转首一看,只见高句丽的琉璃王,竟出现在了船上。
琉璃王生性风流闲散,向来喜欢云游四方。以前高句丽大王在的时候还收敛着些,前年大王去世,赭禾登基,琉璃王没了约束,便如插着翅膀的鸟儿,一飞出来,大江南北四处跑,彻底不着家起来。
直到半年前在海上坐船,遇到了兰殊,从此就成了跑堂口中那类不想下船的人,整天到晚,围着兰殊转。
这半年间,琉璃王显然同兰殊建立了不错的友情。
一见秦陌拽住了她的手,他一个箭步上前,生生就把他们分了开,“做什么做什么,有您这样对前妻如此不本分的?”
秦陌:“”
兰殊朝着琉璃王笑了笑,“您不是早歇下了吗?怎么还起来了?”
“不是说过别再称呼您了吗?显得我跟长辈似的。”琉璃王生平最喜美人,一见兰殊心情就好,不经邀请便矮身坐在了桌上,夹在了他俩中间,略有委屈地看向兰殊,“你还从来没在晚上邀过我喝酒”
秦陌见他说话还是那般不着调的模样,神色微冷了下来。
兰殊似笑非笑道:“我敢吗?”
琉璃王轻哼了声,“说的我会吃了你似的。那他你怎么就敢了?”
“您俩不一样。”兰殊道。
琉璃王道:“哪里不一样?就因为他是你前夫?”
兰殊短促的沉默,和颜笑道:“您也知道是前夫。”
但凡有点别的,还能是前夫吗。
琉璃王笑笑,默声没再同她胡搅蛮缠,转过头,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秦陌,只见洛川王的脸色早已无形中下沉,瞬间黯淡了一片。
就在这时,跑堂远远朝兰殊招了下手,兰殊临时告退了片刻。
秦陌目送她离去,一回过眸,双眸便如鹰隼般盯向了琉璃王,开口的温度,一下降到了冰点,“王爷何时上的船?”
两人虽有数年不见,少年已然长大成人,轮廓舒展,面容中的俊美,犹有当年的模样,眼神却没有了一点青涩,隐隐约约,透出丝丝杀伐果断的凉意。
琉璃王主动从眼前的酒具中翻起来一个杯盏,放到了自己面前,为自己斟了一杯,“有大半年了吧。兰殊买下这艘船时,我基本就上来了。”
秦陌:“您一直待在船上?作甚?”
琉璃王握着酒杯,看他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有的女孩如珠如宝,偏有人弃如敝履,令她落入尘世,遭人哄抢。”
“我自然就是哄抢者之一。”
秦陌面容发沉了会,默然片刻,冷声道:“别打她主意,您不成。”
琉璃王歪头疑惑:“什么不成?”
秦陌看他的目光,就像在看一朵烂桃花,审视道:“生性风流,喜好眠花宿柳,内院妻妾成群,不适合她。”
琉璃王:“男人不都这样吗?”
不待秦陌再开口,琉璃王续道:“那你不风流,你也没讨她欢心啊,不成前夫了吗,指不准她就喜欢我这种呢?”
秦陌蓦然冷得一笑,拎起他的衣领,就直接朝船头抓了过去,直接将他半个身子都抵在了外头,一松手,就是丢下水的架势。
琉璃王心下一凛,回头再看他一眼,才发现他虽然说话要比以往平和,却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少年。
那一双冷冰冰的眼,历过腥风血雨,发起怒来,毫无半分温度。
琉璃王急促道:“你这是不是有点蛮不讲理?”
秦陌平声静气道:“只要说您是失足落水就好了。”
琉璃王道:“可我听说洛川王从不是滥杀无辜的人。”
秦陌:“您还挺了解我?”
琉璃王道:“曾经听兰殊说的。”
秦陌怔忡了下。
恰在这时,兰殊刚好从船舱走了回来,“这是做什么?”
秦陌即刻将人收了回来,迎上兰殊的目光,提了提唇角,面不改色:“王爷说他刚刚看到了一条很大的鱼,一时兴起,探出身子去看。”
“我怕他摔下去,就在背后抓住了他。”
琉璃王微微张大了嘴,实在是有些没料到秦陌生出一副这么正经的皮囊,扯起谎来,也能如此脸不红心不跳。
兰殊上前两步,一壁关切道“小心”,一壁忍不住和他们一起看向水面,企图看见他们口中的那条大鱼。
秦陌见她赤子之心经年未减,唇角不由勾起了一抹笑意,煞有介事地朝水面指去。
兰殊左顾右盼,一时好奇心起,忍不住攀了下秦陌的肩膀接力,踮起脚尖往水下瞧。
秦陌一动不动,犹如杵在原地的木桩,顺着她攀扶。
然不待他们并肩站在船头过一刻钟。
楼梯口处,另一道男子身影从仓库底下大步流星出来,长松了一口气,一副温润如玉的面容,笑吟吟与船板上的兰殊招手道:“小师妹,出来了,出来了!”
只见兰殊的双眸猛然泛出了惊喜之色,一时间都未再顾得其它,扭头便朝着那男子奔了过去,叠声问道:“公的母的?”
邵文祁温声笑了笑,“公的,可俊了!”
兰殊笑容更甚,一把接过了他掺扶的手,跟着他走下了船舱。
秦陌的视线一暗。
琉璃王指着邵文祁道:“你说我不合适,那他呢?”
第076章 第 76 章
兰殊这趟回家, 还带了好几匹从西域寻得的良马,有意进献给李乾,同大周皇帝谈一笔购置战马的生意。
这几年兰殊去了不少地方, 包括瞿灵江对岸。
兰殊在异国他乡经商的时候,虽然独在异乡为异客,至少是个客, 可在沦丧的国土中, 她在那里深刻体会到了当地人遭受的奴役与歧视。
也终于明白了为何上一世, 秦陌不惜与内阁分庭对抗,将满朝文臣尽数得罪,也一定要主战,坚持主张收复故土。
没有在那片土地生活过的人,是不会真正明白个中辛酸苦楚的。
她上一世一直在身后无条件支持秦陌,却并不能领会他的主张, 只觉得那帮老臣迂腐胆小,存心与他作对。
可现在的她, 却愈发领悟政见存在分歧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没有哪方一定有错, 以和为贵也未必是坏事, 商场最宜此道, 但朝廷所做的一切决定, 深切关乎到底层百姓的生活。
这一世,兰殊仍觉得秦陌的主张更胜一筹。
是以,当她在西域发现一类极其适宜做为战马的马种时, 第一个念头, 便是将它们引入大周。
但这良马价钱昂贵,兰殊把它们带回的同时, 也在试验能否将它们的血统融合进大周现有的良驹中,若能遗传下良好的血统,那就只需购买种马,足以省下一大笔钱。
前些天她培植的小马即将出生,她在楼下牲畜舱里守了老久,恰巧遇了场风暴,邵师兄一直是她生意上的合伙人,眼看她有些发晕,赶忙叫她回去休息,代她照看了一夜。
小马驹一出生,遗传了父亲又壮又俊的外形,母亲的温顺脾性,无疑是十分成功的结合。
秦陌下船之后,脑海里仍在回想着方才牲口栏前,兰殊一看到小马驹跌跌撞撞站起来的那瞬,激动地忍不住抓了下邵文祁的手臂,与他抚掌庆贺。
琉璃王多多少少有点报复的口吻,特意溜到秦陌耳旁同他说,这三年,邵文祁一直陪在兰殊身边。
三年。
他曾占有兰殊生命中的那一段短暂时光,也是这个数
府衙中,秦陌给陛下的呈文写得断断续续,时不时握着笔杆出神,叫曹立不由伸出脖子去看,搞不清楚清剿水匪这般三言两句就够邀功论赏的好事,怎得令他斟字酌句了这么久。
这两天的审讯进展得十分顺利,那帮水匪该交代的都交代了,赃物藏匿处也尽数缴空。
除去得知水匪头子听闻那艘商船的东家花容月貌,曾妄想将她掳回去做压寨夫人,秦陌神色一敛,当场给了他一个了结,让他到地府里去做梦,也没其它意料之外的事。
却不知是哪处搅了洛川王的心神。
曹立正将目光朝着秦陌面上移去,刚巧秦陌回过神,烦躁地掷下了手中的狼毫,一抬头,正对上了他的视线。
曹立怔了怔,只见秦陌目光直勾勾将他看了会,不知记起来什么,忽而开口同他说了句“你等一下”,紧接着便起了身,朝着府衙门外而去。
再回来,秦陌手上多了一坛百年的绍兴花雕。
身还未至,曹立已经闻到了馥郁芬芳的酒香。
“上回船上得的那坛洛神花酒,可还在曹都尉手上?”秦陌犹记得他说过要带回家,同家人一起品尝。
曹立迟疑地点了点头。
秦陌将那昂贵的花雕放在了他面前,想跟他换酒。
曹立不过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愣了会神,秦陌立马转身道:“我再给你加两坛。”
“不是不是,王爷,哎,别跑啊,我现在就去给您拿!”
直到把洛神花酒送还到秦陌手上,望着他凝着那壶酒呆了一瞬的目光。
曹立还是没想通,就要回一坛酒的事情,至于叫他纠结这么久,竟游了一上午的神?
这时,王参军将剩下的一应事宜尽数交代给了当地的有司衙门,正好迈进门来,上前询问道:“王爷,我们下一处去哪儿?”
文长青的烦恼,他们已经帮他解决了,他愿不愿意回来,不再是他们可以左右的事情。
这两年他们暗中连络了不少玄策军的旧部,再是隐迹,经过这一趟剿灭大运河水匪的动静,内阁那厢必当有所察觉。
眼下还不是和那帮老头硬碰硬的时候,该回长安蛰伏一阵,迷惑一下他们了。
秦陌的回答不出所料,只是他回家的路径,一改以往直线最短的奔命走法,忽而不讲效率的,拐了一个弯。
“先去扬州。”——
大运河上的船只,每日都是来来往往,走走停停。
览千帆过尽,夕阳垂落,文长青坐在了小酒肆的窗边,独自一人温了一壶烧刀子,斟酒自酌。
犹记得他最初结识秦葑,两人就是在残破的城墙上喝了一壶烧刀子。喝完以后,他就入了他的军营。
秦陌第一天走进他的小酒肆,点的也是一壶烧刀子。
秦陌当时头戴斗笠,一副路过歇脚的旅人打扮,毫无违和地融进了他的酒肆中。
可文长青一把酒水放到他桌前,迎面看到他斗笠下那副刀削般的轮廓,一时间仿若故人重逢。
“想去就去吧。”
伴随着打帘进门的短风浮动,一道爽朗的女子嗓音响起,旁边忽而伸来了一只白皙的女子手,手心略有薄茧,提壶给他早已空掉的酒杯斟酒。
龚三娘温言道:“我知道这么多年,你心里一直就没放下。我也看得出,现在的洛川王,和当年的一样,有勇有谋,是个值得追随的人。”
文长青噙笑将她一睨,“你怎么还当起别人的说客了?”
龚三娘倒完了酒,将酒壶朝桌上一磕,叉腰道:“人家帮了我一个这么大的忙,我不帮他说话,我还叫你继续在这游手好闲吗?”
文长青双眸微瞠,“我哪里游手好闲了?你没看见我这酒肆,成日人来人往的,我可是有正经营生的小老板。”
“但这不是你的志向。”龚三娘道。
文长青凝着她的双眼,一下失了声。
龚三娘拿起了桌上另一只酒杯,“当年我说我要当掌舵,所有人都说我自不量力,唯独你支持我,给我出主意,我那时就看出来你是个好军师。后来你说你要去参军,我给你准备行囊,亲自护送你去,你说我天生就是个运输的好手。”她提壶斟了杯酒,双手捧着敬向了他,“现在我把漕帮打理得井井有条,你呢,什么时候让我看到大周完整的国土?”
文长青神色一顿。
龚三娘皱眉道:“你可别连我一个女子都比不过,我可是会笑话你一辈子的。”
文长青噎了好一会,垂眸嗤地笑了一声,拿起酒杯,与她轻轻一碰,揶揄道:“你是普通女子吗?”
龚三娘瞪他一眼,转而,跟着他一同笑了笑。
这酒杯一碰,她便知他心里已然下了决定。
当她问及他是否需要她帮忙送他去长安,文长青摇头道:“现在还不是入京的时候,尚需静候时机。”
文长青想了想,衔笑续道:“何况,现在洛川王也不在长安。”
今儿个一大清早,他人就跑扬州去了。
文长青比王参军他们还要早得知他的行程。
静尘在清剿水匪的第二天,就恋恋不舍与他提出了辞别,道是临时接到了王爷的指令,安排他先去一趟扬州。
文长青问他去扬州做甚。
静尘恢复了一张云游高僧的面容,安静了会,似是有什么不可泄漏的天机,只双手合十,稽首道:“王爷的心在哪,静尘就在哪。”
言下之意,秦陌的心思已经被别人勾走了,不留我给你打工献殷勤了,你文长青要不要回来,你自个慢慢想吧!——
当静尘如期在扬州的大运河岸口与秦陌一班人马汇合,只见秦陌翻身下马,一上前就将他带到了旁边,窃窃私语。
静尘是秦陌的心腹,领命的向来都是机要任务。
王参军等人见他俩站在柳树下神色凝重,纷纷退避在一边,为他们放风把守,给他们提供出商议要事的良好环境。
秦陌见静尘叹息摇头,蹙起眉宇,“没卖出去吗?”
静尘双手合十,“没买到。”
秦陌面露不解,静尘道:“崔姑娘手上的货物一卸下船,就被当地的商户抢购一空了,静尘有负使命,一星半爪都没买着。”
重逢那夜,兰殊曾提及她在海外进了一批货物,打算拿到扬州去卖。
秦陌顾虑到她刚回中原,一时还忧心她会找不到销路,正想出钱帮她吸纳,不曾想,是他多虑了。
秦陌默然片刻,不由自嘲地叹笑了声。
她已经不是那个卖画给他买衣服的小姑娘了——
当秦陌与兰殊在渡口再度相遇。
静尘的头顶上已经多了一个正儿八经的假发套,隐在他身后一众亲兵中,完全看不出是个和尚。
秦陌这回舍近求远的行程安排,已经叫曹立等人有些纳罕。更令他们吃惊的是,洛川王马不停蹄赶到扬州的岸口来,为的竟然是,蹭、他前妻的船、回、家。
“刚好扬州下了一批商户,空出来的阁间,倒也够得你们住的。”兰殊温言大方道。
曹立不由捂了把脸,也不知该庆幸自己跟了这么个会为国家省钱的好上峰,还是该怀疑陛下是不是给他传达了最近国库紧张的信号。
不然以秦陌的脾性,是那种蹭吃蹭喝的人吗?
曹立忍不住同王参军嘀咕了句,王参军默然站在一边,琢磨了眼秦陌的眼神,也不知看出了什么,叹笑一声,负手而立,跟在他身后上了船。
大商船缓缓驶离了渡口,顺着大运河,驶向下一个终点站,长安。
月明星稀,夜雾趋渐在水面上拢聚。
秦陌循声打帘从船舱出来,正好看到了兰殊与一众商户围坐在了船头,磕着瓜子果仁,说说笑笑。
琉璃王坐在了她旁侧,手上不知从哪里捡来了一只埙,正饶有兴致地为她献了一曲。
秦陌迈步上前的过程,听了个全程。
一曲罢,琉璃王满怀期待地询问道:“如何?”
兰殊面容微滞,唇角挂着牵强的笑容,正斟酌着回答的措辞,身后忽而传来了一道熟悉好听的男子嗓音,一本正经的语气,却透着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揶揄,“可以上阵杀敌了。”
兰殊一回头,秦陌目光略有恳切地朝她看了一眼,示意她让出一点位置给他。
兰殊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环顾四周,蓦然发现场上的空位明明还有很多。
秦陌已经在她和琉璃王中间坐了下来。
琉璃王见他一个大男人非往他俩夹缝里钻,先是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而后笑了笑,“不愧是沙场勇士,竟听出我吹的正是《兰陵王入阵曲》的其中一段。”
秦陌顿了顿,诚恳道:“这我倒真没听出来。”
“那你怎么说可以上阵杀敌?”琉璃王质问道。
兰殊干咳了咳,温言解释:“他的意思是,您吹的曲,功力足以退敌。”
那十六七岁的小跑堂也在席里,即兴来了句实话补充:“是挺催尿的!”
琉璃王:“”
场上一片哄笑而过。
琉璃王眯缝着眼看了秦陌一眼,又看向兰殊道:“他一向说话这么深奥吗?”
就你听得懂?
兰殊笑而不语,琉璃王直接把埙递给了秦陌,扬起眉角,“你来一个?”
在兰殊的记忆里,秦陌是不会吹埙的。
可他默然接了过来,温言问她借了下手帕,当着琉璃王的面,洁癖一般仔仔细细地把它擦拭了遍,一阵悠扬的埙声,随着晚风在船头游荡开来。
四周雾霭缭绕,月亮已升到了头顶。
大船在白茫茫的雾中穿梭向前,前方的水道笔直宽阔,两岸青山夜色笼罩,全然一派和睦安宁,众人却在缓缓上扬的埙声中,犹如误闯沙场,眼前出现了金戈铁马。
偏偏埙声底调如丝,随着风声忽有忽无,不叫人心中汹涌澎湃,犹如烽火狼烟中,残垣断瓦下,一树梨花簌簌下落。
一曲罢,婉转流觞,令人又惊又叹。
转目再望向眼前的将帅,铁血冷面,目光坚毅,宛若将心中对于战争残酷悼念亡魂的一缕柔肠,仅封存在了委婉的乐声里。
兰殊短促的沉默,再抬眼,只见不少士兵循声出了船舱,不知不觉融到了他们的围炉夜话之间。
其中有一名将士遭旁人询问怎得从榻上爬了起来,牵起唇角,说起他们在外征战,每逢疲累之时,不少同袍都会坐在城墙上吹埙,聊以慰藉。
并非独爱埙这类乐器,只是最方便他们这样的行伍之人随身携带。
其间他们最喜听大帅的曲,都是糙汉,品不出什么风月婉转,但每次听完之后,便觉得心中的凄凉有了挥散,身上又来了劲。
这也是为何他们一听到舱外熟悉的曲声,不由纷纷探了出来。
倒是一下叫这帮船上的商户,心中激动不已。
他们听闻洛川王携兵上了船,对于这群沙场猛将心生好奇,一直渴望有机会上前攀谈一二。
奈何这帮精兵军容整肃,不苟言笑,令人望而却步。
现下他们却主动坐到了席面上,游商与军士开口交谈,发现彼此也没什么两样,虽出门在外,各有阅历,但心里都有挂念的亲人。
侃天说地,商场与战场的趣闻轮换分享,船头一时间热闹非凡。
兰殊无意间,同秦陌底下的将士透露出他其实还会弹琴。
长安高门的世家公子,自小锦衣玉食,见多了高雅的东西,多多少少都会附庸风雅。秦陌刚从突厥作质归来的时候,生怕自己显得格格不入,琴棋书画,样样都曾花足了功夫去补。
一回想到少时自己心高气傲的要强模样,秦陌自个都忍不住在心里笑了声。
一石激起千层浪,百姓难得与洛川王同乐,大伙儿目露十足的期待,都盼着能有幸看一看,那素来舞刀弄棍的手,抚起琴来,将会是什么模样。
船上各类商贾汇集,寻出一把好琴,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秦陌这几年经年在外,弓弦倒是拉过不少,却许久都没有摸过琴弦。
偏偏这话又是从兰殊口中说出,见她同大家说的开心,语笑宴宴,也不想扫了他们的兴。
那七弦古琴移至他身前,秦陌弹指一旋,一串犹如美玉相击的泠泠之声响起。
兰殊端坐一旁,见他如常试了试音,却迟迟没有下手弹奏。
秦陌微微蹙着眉宇,一时间指尖泛起了生疏,也不知该弹哪一曲适宜。
便在这静默的片刻,兰殊将腿下的小圆凳往前挪了一挪。既是她不经意一时嘴快挑起的事端,总不好叫人家下不来台的。
兰殊伸手拨上那古琴的另一侧,一脉宛如和风细雨的悦耳旋律随即响起,袅袅拂向了秦陌的耳畔。
她先行弹奏了一段辅律,清如竹下风,令秦陌不由一瞬间回想起了随在这一叠音律后头的,那一脉熟悉的主旋律,信手一拨,指尖的生涩感消退开来。
伴随着他手下的琴音响起,秦陌侧过眸,朝兰殊看了一眼。
两人共抚一琴,夜色如墨,她的双眸却如晨光映射下潋滟的湖水,一心专注于为他辅奏,清澄而光采熠熠,顾盼生辉。
秦陌知晓她只是一片好心,却还是不由回想起当年,两人还是夫妻的那段时光。
兰殊少时在思邈堂上学,曾有一回,收到过公孙先生一份曲谱练习的课业。
那份曲谱难度较高,更是兰殊最不擅长的一类,她坐在古琴前琢磨了许久,总有些掌控不了节奏,不得开窍。
恰恰秦陌会弹此曲,见她临到夜深,仍枯坐在琴前烦恼,一时没看下去,便上前给她示范了一遭。
那时他也似她这般先弹出前奏,来来回回给她引奏,协助她找到乐感。
此时此刻,风水轮流转。兰殊此举,不乏投桃报李之意。
秦陌素知她恩怨分明,却也还是不经意沉浸在了还能与她合奏的欢愉之中。
一轮明月高照,二人的合奏犹如天籁,令船头众人皆屏气凝神,静听细赏。
而眼下的乐声不仅动人,奏乐的两人更是风姿绰约。
其间不乏随着音节跳转的目光相触,两人的唇角均携着温和笑意。
兰殊的笑容不必多说,素是天然一抹,明媚如春光照人,而秦陌,一副极其冷硬的清隽骨相,周身杀伐之气沉淀,蓦然勾起唇角,竟如冰雪消融,不经意照得他们,恍了好一会的神。
就在他们沉醉于这幅令人着迷的画面之际,船舱的二楼露台上,忽而传来了一阵和着琴音而奏的洞箫之声。
秦陌与兰殊齐齐抬头望去,只见邵文祁手握洞箫,款款出现在了楼上。
他远远冲秦陌略一颔首,转而将目光,停留在了兰殊身上,对着她温雅而笑。
秦陌望着他专注柔和的视线,与兰殊四目交汇,一颗心缓缓下沉。
兰殊并未察觉有何异样,只被眼前更加热闹愉悦的氛围带动,笑意更甚,一心将这一场即兴的合奏演绎好。
人生苦短,自当及时行乐。
河道之上,茫茫夜雾之中,瞬间变成了琴声与箫声迂回共鸣的天地,交织迭现,一时犹如带着众人冲向了碧落云霄,一时又好像转圜飞下了深海遨游。
一曲奏毕,众人抚掌称赞。
邵文祁走下楼来,一路过来与大伙儿含笑招呼,目光却始终克制而专注地落在了兰殊身上。
邵文祁埋怨道:“你们在这儿谈天说地,竟也不叫我?”
其中一位与他熟络的年轻商贾笑道:“这不是看你前阵子在扬州谈生意疲累,就让你多补一会觉吗?”
邵文祁看了兰殊一眼,叹息道:“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眼下小师妹购货的眼光比我还要好了,她的货供不应求,我的差点儿没卖出去。”
兰殊眼含笑意地睨他一眼,“我当初早与你说了,叫你考虑和我进同一批货,你偏是不听。”她又撇了下嘴,“还有,我与你师出同门,同辈,可不是你徒弟,别乱占我的便宜。”
邵文祁悔不当初地哎了声,转眼迎上了秦陌的视线,他垂眸看了一眼那二人合奏的古琴,拱手佩服道:“早前只听闻王爷武功盖世,不想琴也弹得这么好。邵某原以为小师妹的琴艺已然卓绝,今日一闻,方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不待秦陌回应,兰殊不服气起来,“你夸他就夸他,为何非要踩我一下?”
邵文祁挑起一边眉头,与她使了个眼色,“这不是你我都得喊‘师叔’的人吗?”
兰殊讶然,唇角不由浮出一抹认同的笑意,与他一起不约而同看向秦陌,“说来也是。”
这么一句差辈份的称呼一压下来,秦陌忽而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故作深沉地,低头轻咳了声。
抬起双眼,再看向邵文祁的双眸,不由多了两分微不可察的凛意。
秦陌与兰殊仍坐在了琴后,邵文祁刚从屋中出来,心想舒展一下筋骨,就没有坐下,一直站在了他们前头。
秦陌见他间或同周围人闲聊两三句话,眸光却总会悠悠回转到他身旁的女孩身上。
琉璃王探头隔着他问向兰殊:“之前在海上也曾听闻过你和邵二哥琴箫合奏过一次,你们以前经常合奏吗?”
话音甫落,秦陌心口忽而一抽。
第077章 第 77 章
只听兰殊道:“也没有经常。就是偶尔会给大家解解闷。”
便是一个“偶尔”, 足叫秦陌的眼底闪过了一丝黯然。
琉璃王叹声道:“敢情你们仨都擅乐,就我不成了。”
邵文祁明显听到了他们的交谈,一回过眸, 便十分自然地接话道:“乐技只是一门手艺,只要王爷有心去学,总会学会的, 倒也不必妄自菲薄。反倒是王爷生性风流潇洒, 天高海阔, 叫我心中一直十分羡慕,这份豁达,是天生习不来的。”
琉璃王摸了摸鼻尖,露出笑来,“是吗?”
秦陌见他嘿嘿一笑,不禁纳罕道:“您在高兴什么, 没听出他在指你成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所以才没有烦恼?”
琉璃王噎了好一会, 忍不住颤着指尖怒道:“你就是不会说话!”
兰殊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秦陌侧眸看了她一眼,只见她虽没有出声, 却由衷而发, 略有认可地点了点头, 不经意抬起双眸, 又瞥了一眼邵文祁。
他就很会说话?
每天都哄得她很开心?
秦陌的双眸蓦然暗沉,脸色倏尔变得铁青起来。
就在这时,站在他们身前的邵文祁长身玉立, 视野更加开阔, 一下注意到了前方河道拐弯处,沿岸的小水镇在放烟火。
漫天璀璨的火树银花, 在他眼中绽放开来。
“小师妹,快看!”邵文祁抬手朝前方一指,兰殊背对着船头,下意识回过眸,却被眼前的青山阻隔了视线。
她微微抬起了身子,探头张望,转眼,邵文祁直接绕过七弦古琴,拉着她朝前方栏杆走去。
秦陌见他的手一朝兰殊伸过来,下意识想要阻挡,肩膀刚一松动,又止了起身的动作。
兰殊若是厌恶她这个师兄,断然也不会与他结伴而行这么久。
秦陌明显能感觉得出,她待邵文祁,与琉璃王不同。
夜航船在河道中稳步前行,伴随着越来越靠近的噗噗响声,众人纷纷从席上起身,趴在了栏杆上,指着那一片绚烂的天空,喜上眉梢。
秦陌坐在原处,静静看向了兰殊与别人在栏杆上并肩的背影。只见她双手撑杆,一抹丽影赏心悦目,时不时素手一指,冲着身旁人盈盈露出欣喜的笑意。
嗖地一声,又一轮新的烟火,径直冲上漆黑的半空。
秦陌闻声抬头。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秦陌曾以为兰殊会同他白头到老,时至今日,才发现他们的缘分就如这一场烟火,轰地一声,绚烂了整个少年时光,在他抬头望见的那刻,消失殆尽——
烛火一熄,长夜漫漫而来。
这一夜,秦陌辗转反侧许久,才堪堪强制自己生出一缕困意,闭眸入眠。
昏昏沉沉中,却入了一场梦。
时至今日,秦陌蓦然回首,才发现他的梦境,并非全无规律可循。
至少,他发现当兰殊再度出现,他与她的,那些杂乱无章的梦境,就跟着回来了。
只不过今日这一场,并不是一场旖旎的梦。
秦陌在梦中缓缓睁开了眼,只看见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置身于洛川王府主屋的床榻前。
他着一身逼近龙袍的蟒服,头顶九珠王冠,全然不是如今洛川王的朝服。
而是类似他父亲当年摄政时的穿着。
他一身的威严沉淀,眼底却布满了愁色,凝着昏迷在床榻上的女子怔怔出神,轻将她的手握起,置于双手掌心,靠近唇畔。
秦陌朝前一看,只见榻上的兰殊面色煞白,额间挂着虚虚的汗,闭着双眸,眉头紧蹙。
她好像发了一场高烧,至今尚未消退。
秦陌不知是因何故,目露关切。
他朝着床前的自己看去,彷佛从他的满目懊悔中,得知他们此前发生了一次剧烈的争吵,兰殊一时气急攻心,呕出一口发黑的淤血,便昏倒了过去。
门口传来了一阵轻而快的脚步声,元吉一靠近,他便沉声问道:“还没有找到华圣手的踪迹吗?”
元吉摇了摇头,默然未语。
他将兰殊的手又紧握了握。
元吉嗫喏了会,左思右想,还是把陛下传召他入宫的消息,如实告知。
元吉垂手而立,“今年的端午佳节,四方节度使将入京上贡述职,陛下龙体欠康,需要王爷操持局面”
他知道秦陌现在一刻都不想离开,可是朝廷当下一团乱麻,江山社稷,真的也很需要他。
秦陌沉吟了会,朝着兰殊的手背亲吻了片刻,帮她把手仔细放回了被褥中,替她捻了捻被子,站起了身。
“我现在入宫,你们照顾好王妃。她若醒了,立刻来通知我。”
元吉俯首称是,随着秦陌步至门外,关上屋门,顿了顿,压下了嗓音道:“大理寺那边已经开始怀疑郑大人与他的妾室葬身火海一事,属于人为蓄意,加上卢家四哥意外出现在那,如今连尸骨也未找到,端华太妃悲痛万分,严令要求彻查奴怕万一他们发现此事与王妃有关”
秦陌面容发沉,寒声道:“此事与王妃无关。”
元吉一下噤了声。
主子这是要帮她把事彻底兜下来了
秦陌已坐在床头守了兰殊数夜未眠,走到马厩时,他强打起精神,翻身上马,准备入宫。
临行前,他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照顾好兰殊,千万不要走失了她。
等他忙完这场端午宫宴就回来。
秦陌见他策马离去,不由想回屋去看兰殊,可刚一抬脚,他整个人一旋,下一幕,却出现在了三日以后的端午宫宴上。
四周烟雾迷蒙,人群嘈杂,似幻似真。
隐隐间,他听到了丝竹管弦交织作响,可不待他从迷雾中拨出身来,眼前莺歌燕舞的乐台,数十位奏乐的伶人间,蓦然飞出来一柄利箭。
秦陌顺着那柄利箭穿梭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他自己端坐在席中央微瞠的面容。
下一刻,一道枫红的身影,忽而扑到了他身前。
秦陌瞪圆了双眼,不知为何躺在家里的兰殊,竟会出现在此处。
他明明,明明交代了他们一定要看顾好她的。
“秦子彦,小心!”
那一柄利箭,猝不及防,转瞬即至。
秦陌心慌意乱地朝她那厢伸手抓去,却只觉得视觉越来越模糊,刚触到那一抹枫红的衣袖,眼前的一切,骤然消失在了黑暗深处。
他眼睁睁看见她倒在了他面前,什么都没有抓住
船舱尾部的床榻上,伴随着岸边水镇中的鸡鸣声起,秦陌犹如溺水之人骤然浮出了水面,一下重新获得了空气一般,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胸口一阵接着一阵梦境残留下的锥心之痛,他一抽一抽地大口呼吸着,整个额间都冒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眼底布满了无尽的惊惶与茫然。
直到狂跳的心口趋渐平和,秦陌的心神仍在九霄云外飘荡,迟迟难以归位,他缓缓抬起双手,发现它们仍在隐隐颤抖。
他的脑海里,一遍遍回放着方才梦中的最后一幕。
秦陌蓦然翻身下榻,不待整装束发,甚至没有披外衣,趿鞋奔出了房门,扭头便朝着通往船顶的扶梯走去。
天边将将泛起了鱼肚白,四周夜雾未散。
小跑堂早早披着晨露,起来帮着厨房准备早膳,他手捧着一篮子鸡蛋从廊上走来,远远看见洛川王失了心疯一般,披头散发地朝着东家屋门前去,当即一愣,忍不住快步跟上了他。
可秦陌的步伐,岂是一般人想跟就跟得上的。只见他健步如飞,不一会就到了船顶的雅间门口。
檐顶的银铃随风而响,雕花窗扇早已寻工匠尽数修好,此时此刻,兰殊恰好也听到了鸡鸣声,难得起了个早床。
她推开了窗,正想对着外头的青山绿水,伸一个懒腰。
不料一开窗口,秦陌仓惶惨淡的视线直直投射而来,在看见她活生生出现在他视线的霎那间,扑身上前,隔着窗台,紧紧抱住了她。
窗外还散着浓薄相接的晨雾,银铃的红穗子迎着船头拂面的清风摇曳。
兰殊下意识一愣,秦陌结实有力的手已经环上了她的后背,高挺的鼻梁,陷入她的脖颈间,深深吸了一口气,就仿若在确认怀中人的气味,确是她无疑一般。
这极其亲昵熟悉的动作,令兰殊身形不由一僵。
一些一直被她压在心底深处的记忆扑面而来。
明明以为自己都快忘了,兰殊还是不可抑制地回想起上一世的他,若有多日不见,一回到家,也很喜欢这般紧紧环抱她,嗅着她的气息,就像是倾泻思念一样。
可眼前的男子,早不是上一世的他了。
兰殊勾回神志,轻挣了挣,没推开他,雪白的下颌搭在他宽厚的肩头上,隐隐感觉到他扑在她耳畔沉重的气息中,微不可察的颤抖。
“我做了场噩梦。”秦陌闭着眸,在她耳畔道。
兰殊又被他往怀里拢了拢,眨巴了一下双眼,尚反应他是不是在为他现在突兀的举止做辩驳。
秦陌转而抬起头,伸手,抚上了她的右腮边,哑声道:“我梦见你出事了”
他的掌心滚烫,指尖却有些发颤的惨白,覆在她温暖的脸颊边,似乎在通过手指汲取她鲜活的温度,来安定慌乱的心神。
兰殊右眼眉头上的青筋一蹦,不可避免怀疑他这番举动,委实是有点趁机在吃她的豆腐。
可望着他那双凌厉的双眸少见的忧思惨淡,全然不像素日那个四平八稳的他,兰殊隐隐感觉到他是真的关心则乱,一时之间,也没能贸然狠下心,拍开他的手。
而就这么一瞬的迟疑,兰殊的脸颊又遭他抚摸了好一会,便是心有不妥,此时再甩开他,也显得又当又立,有失风度了。
兰殊只好大度由他摩挲着,干干笑了笑,反拍了拍他的背,温言宽慰道:“你没听过梦和现实都是相反的吗。”
秦陌仍是目不转睛地将她凝着,却似是回了一半的神,紧紧箍着她的手,略有两分克制地回缩。
兰殊趁机逃脱了他的束缚,站在窗台前,对着他直勾勾的视线,摊开手,笑吟吟在他面前转了个圈,“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秦陌低沉地嗯了声,顺着她摊手的姿势,由上而下地打量了她一番。
完完整整,连根头发丝都没少。
可秦陌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落在了她胸前,落在那一箭的着点上。
那寸肌肤此时此刻完好无损,莹润雪白,没有一点受伤的痕迹。
兰殊见他的目光朝着她颈下落去,颇有些后知后觉地,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尚未更换的轻薄睡袍。
只见披落在胸前的鸦羽墨发下,凹凸有致,那一道深陷的沟壑,若隐若现。
“流氓!”兰殊咚地一声,关上了窗。
秦陌顿了顿,却在她这一系列生动的动作中,终于找回了丢失的三魂七魄,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
他默然转身下楼,却见楼下簇了一堆仆人,都在以一种十分古怪的眼神看向他。
秦陌:“”
秦陌面不改色地下楼,离开,回房,恍若只是梦游了一趟。
回到屋中,关上门,秦陌靠在了门板上,再度回忆起他梦中的那个日子。
就是今年的这个端午。
秦陌一回想方才梦里那一幕,仍是心有余悸,不由暗下决心,以防万一,不论如何,他都不能让兰殊出现在今年端午的宫宴上。
商船一路马不停蹄,终于赶在四月的上旬,回到了长安。
这一趟路途似慢,也快。
对于归心似箭的游子而言是漫长的,但秦陌总觉得白驹过隙,时间一晃而过。
一下船,他就要同兰殊作别。
“你回哪里?”秦陌问道。
兰殊想到自己还没见过兰姈的第二个娃娃,温言回答:“这阵子应该会先在赵府住。”
秦陌低低嗯了一声,远远看见王府接他的马车已经辘辘驶来,想也未想道:“正好顺路,我送你。”
“顺路?”兰殊歪着头,左手指了指赵府的方向,右手指了指洛川王府的方向,正好是一南一北,天差地别。
秦陌面不改色地噎了一下,尚在搜肠刮肚出其他托辞。
琉璃王走至他身旁,噙笑道:“正好本王要去驿馆,倒是与王爷同路,不如王爷送送我?”
秦陌睨了他一眼,“您一个大男人,用得着人送?”
琉璃王轻啧了声,“上回本王来使大周,你还特意派人送我回国,怎么这会儿这么放心我的安危了?我好歹是你们皇后娘娘的娘家呢。”
不得不说,这些年琉璃王的中原话真是长进了不少,连“娘家”都能脱口而出了。
秦陌只道:“有这回事?”
琉璃王不服气了,“哎,你忘了上回给我践行,我请你去平康坊,那晚你玩得花嘞,叫那一群小娘子女扮”
秦陌的背脊一僵,连声打断,“你记错人了。”
饶是长大成人,为人处世看似和气不少,秦陌冰冷警告的视线一戳过来,琉璃王脚下犹如扫过了一阵凉风,嗓子眼呼之欲出的辩驳,一瞬间受到了生命威胁的冻结。
到底没敢再戳穿他。
兰殊却看热闹不嫌事大,迟疑了声,“记错了?”
这俩可是在平康坊互相逮过对方的。
秦陌望着她唇角如常一抹戏谑的笑意,不由走上前,示意了眼彼此身后的下属,凑近她的脸,于她耳旁轻声道:“我俩就不必相互揭短了吧?”
叫别人听去,岂不是颜面扫地。
兰殊促狭地抿了抿樱唇,识相闭嘴,看向他熟悉的眉眼。
秦陌并没有后退,仍是近在咫尺,凝向她的芙蓉面,温声问道:“你捎我回了长安,我送你回去?”
他的声线素来冷硬,便是软话,落在旁人耳中,也只是寻常不过的交谈。
偏偏兰殊同他处得久,不知怎得,竟听出了一点莫名的摇尾乞怜。
兰殊一顿,未置可否。
这时,邵文祁拱手走上前来:“师叔不必担忧,我刚好要去南边,会送小师妹回去的。”
自秦陌上船以来,邵文祁便一直尊称他是师叔。
虽是礼貌,说不出什么错处,可每回兰殊在旁一壁笑得合不拢嘴,一壁起哄跟着他喊,总叫秦陌心里有种乱了辈分的感觉。
这会儿兰殊听了又是一笑,跟着邵文祁喊了句,秦陌忍无可忍,双手交叠,睨了她一眼,“谁是你叔?”
“当初叫你喊我名字你不肯,学这个倒是很快。”秦陌道。
这话听得兰殊一下不服气了,“邵师兄喊你就可以,我就不行?”
秦陌:“他比你大六岁你喊他师兄,我比你大一岁你喊我师叔?”
兰殊:“那辈分本来就是这么算的”
秦陌:“你几时这么守规矩了?”
兰殊:“我哪有不守规矩,你别平白无故污蔑人”
眼看他俩又因为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掐了起来,众人在一旁看着,只觉得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前夫前妻。
这两人也就刚见面那会还有点儿客套。
后来,一路伴行,低头不见抬头见,慢慢找回了以前的相处方式,很快就熟络了不少。
当真是兰殊口中共过患难的好朋友。
有时候说话,别人甚至都插不进嘴。
眼下,邵文祁明明站在他们中间,就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感觉。
兰殊正同秦陌就规矩一事据理力争,转眼,邵师兄系在腰间的玉佩却忽而掉在了地上。
清脆一声响,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两人闻声下意识看了他一眼,回过神来,似是也才发觉彼此不由自主,又陷入了一场无聊的交谈中。
以前,秦陌总是有足够的时间,同她因为各种无聊的事情吵嘴。
他们可以一路说回家,说到餐桌前,说到床榻上。
现下,她被别人提醒该走了。
邵文祁拾起了完好无损的玉佩,连叹了几句幸好,趁着兰殊直言他这玉买的真不亏,他衔笑跃入了他们中间,温言道:“天色已然不早,小师妹不是说要回去吃团圆饭的吗?”
兰殊哎呀了声,点了点头,连忙与众人欠身作别。她刚随着邵文祁转过身,只听身后传来了一声轻唤,“崔兰殊。”
兰殊回过首,秦陌望着她的目光露着一丝忧思关切,欲语还休。
兰殊反应了会,当即笑了笑,“不用送的。”
“明明是顺路捎你们一程,若是还求回报,岂不是显得我太小气了。”兰殊道。
而后,她挥了挥手,转身离去,“走了。”
秦陌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在嗓子眼绕了一圈,失声半晌,站在了原地,望向她的背影,蓦然想起两人上回离别之时,还是他出征那日。
她当时一路从家里送到了城门口,最后,还不由跟着他走了几步。
再度重逢,她却已不再跟他同路。
秦陌还是悄悄骑马,跟在了她的车厢后头。直到看见她安全进了赵府,他才调转了马头,直奔皇城去复命。
兰殊迈进门槛前,若有所感地回头望了一眼。
只见一道熟悉的颀长背影,策马转而消失在了巷口转角处。
兰殊愣怔了会,门内传来了热闹的人声。
一晃三年,兰姈的姿容仍不减分毫,正带着两个孩子,疾步朝她迎来——
秦陌刚回京没多久。
李乾就收到了内阁递来了一封长长的奏折,也不知是防着谁,针对谁,通篇写着倘若增强边防,招兵买马,只会增加国家的赋税,不利于当下国朝的经济形势,严重影响商业的发展。
今日一下朝,李乾召秦陌入御书房,把折子递给他观摩了下。
秦陌一目十行扫过,狠狠地拍了下桌子:“可笑!”
李乾还召了赵桓晋,三人一同就此事商议目前的对策。
就在秦陌认同暂时按兵不动的策略后,李乾见刘公公迈着小碎步进门,似是后宫有要事禀报,便叫他俩先行散了去。
赵桓晋走在出宫回家的驰道上,回头,却发现秦陌漫不经心地跟上了他。
一路走来,都没有要和他分道扬镳的意思。
赵桓晋不禁蹙眉停下了脚步,“王爷还有事?”
秦陌扯了下嘴角,说不出的敷衍,“最近陛下有意给我说亲,对方一副势在必得的样,总在门口堵我赵大人能否让我蹭个饭?”
赵桓晋讪笑了声,“还有您怕的人?”
秦陌默然不语,一脸当真有点发愁的样。
而待赵桓晋将他领回了家,两人坐上饭桌的时候,秦陌四下环顾了好一会,可直到午膳全部上齐,除他俩以外,竟不见旁人过来。
赵桓晋见他双眸不由朝着门外张望,问道:“怎么了?”
秦陌礼貌询问:“嫂夫人呢?”
“同殊妹妹回崔家看两个小舅子了,要吃完晚饭回来。”
秦陌点了点头,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闻的失望。
饭毕。
秦陌坐下喝了会茶,在赵桓晋以为他吃饱喝足,差不多可以回去之时,又主动递出邀约,道是想与他切磋一下棋艺。
“陛下总夸赵大人的棋艺精绝,我还从未有幸讨教过。”秦陌道。
赵桓晋看了他一眼,沉吟了会,忍不住道:“那要与你说亲的对象,当真这般难缠?”
竟叫他一个从来不得空的人,现下为了避难,躲到他府邸同他虚度光阴起来。
须知洛川王和离之后,足足拦了四五份差事到身上,就没叫自个闲下来过。
整天到晚不是在外面奔波劳累,就是埋在堆山码海的案牍前不得抬头。
秦陌摸了摸鼻尖,干咳了声,“是有点。”
赵桓晋颔首,起身引他入了书房。
两人围着棋盘坐了下来,侍奉的小厮端来了茶水,抬起手臂,为他们斟茶。
赵桓晋让秦陌先手,秦陌却之不恭,拿起了茶水,抿一口,落下一子。
两人无言对弈,一盘接着一盘。
其间赵桓晋见他眉宇隐有愁色,不由关切询问了几句陛下给他说的是哪家亲,竟叫他如此为难。秦陌回答的十分含糊,似是连对方是谁都说不上来。
直到日头逐渐垂落,赵桓晋见秦陌愈发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朝着窗外看去,灵光一闪,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你不是来蹭饭的吧?”
“你是不是,想见什么人?”
秦陌一顿,手上敲着的黑子,无意间掉落在了盘上。
第078章 第 78 章
窗外, 天色渐暗,夕阳垂落到了树梢上。
书房内。
赵桓晋也不管他刚刚落的子是不是他想下的,紧跟着下了一子, 幽幽道:“那您可得抓紧了,最近高句丽的琉璃王,可比您跑我这勤快多了。”
秦陌头皮一时间麻了半边天, 面上除去皱了一瞬眉头, 没有一点多余的变化, 只道:“别胡说。”
赵桓晋道:“我胡说什么了?”
秦陌低头看着棋盘,面不改色道:“琉璃王风流成性,提他不宜沾上内院的女眷,对清誉不好。”
赵桓晋鼻尖逸出了一丝轻笑,再按下一子,屋外, 远远传来了女子们的语笑宴宴。
秦陌一听见其间一道清甜的嗓音,就知道她回来了。他不动声色地落子, 靠近窗户的耳尖,动了一下。
姐妹俩说说笑笑了一路。
兰姈道:“那琉璃王今日见你不在家, 竟还特意追到小院来送东西, 是真要让全京城都知道他的心思吗?”
伴随着一阵泠泠的轻笑, 兰殊温言道:“他就是这样的性子, 只是一时兴起,阿姐不用太当真。”
兰姈蹙起眉间,“你觉得他只是在玩闹吗?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 你对他并无意向?”
兰殊掺着兰姈的手肘, 撒娇似的倚上她肩头,“高句丽那么远, 我怎么可能舍得你们?”
兰姈露出笑容,戳了戳她巴掌大的脑门,“当初一走了之的时候不说舍不得,这会回来了,倒是在我面前卖起乖来了?”
兰殊煞有介事地捂头呜了一声,忽闪着眼睛巴巴盯着兰姈看,唇角的笑意愈发深了起来。
还能在阿姐怀里撒娇的感觉,真好。
兰姈亲昵地拍了拍她牵着她的手背,若有所思道:“琉璃王确实是远了些,性子也浪荡了点。那你觉得,邵文祁如何呢?”
“邵师兄?”兰殊脚步一顿。
聊到这儿,恰好是她们最靠近书房窗外的时候。
只闻窗外的姑娘似是垂眸沉思了良久,弯了弯眼眸道:“他挺好的,待人很温柔,也很大度。”
秦陌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兰姈刚好走到了书房门口,问向门口当值的小厮,“相爷还在里面看案牍吗?”
小厮躬身道:“洛川王来了府中,正同相爷在屋里下棋。”
兰殊听到他的尊称,不由下意识朝着书房看了一眼。
赵桓晋抬眸,看向秦陌,“不出去见见吗?”
秦陌沉吟片刻,压下了眼底的涩然,按下一子,微一摇头道:“你快输了。”
“那我们先回后院,就不打扰了。”
屋外,兰姈同小厮交代完,便带着兰殊朝后苑走去。
两名女子的说笑声趋渐离去。
走过垂拱门,兰姈继续她刚刚说到的话题,正儿八经朝着兰殊询问:“那你是喜欢邵师兄?”
兰殊唇角的笑意未减,眼底闪过了一丝讶然,沉声想了想,诚恳道:“喜欢啊,我没有哥哥,一直都把他当作兄长看待的。”
兰姈蹙起蛾眉,“兄长?你不想嫁给他?”
兰殊讶然更甚,“怎么就扯到嫁人了呢?”
兰姈见她全然没在考虑过自己的终身大事,神色不由肃然起来,凝望着妹妹如画的眉目,握住了她的手臂,发自肺腑道:“你还这么年轻,可不许摔了一次跟头就不敢爬起来了。”
外人都知秦陌给了兰殊放妻书,单方面强制她离去。
虽是当初出征在即、生死难料,可若洛川王心里有她,也当在劫后余生,火速把她接回家来。
但他没有。
不少流言便以为是他早就厌弃了兰殊。
可兰殊心里却很清楚,这场和离,是她主动提的。
秦陌只是成全了她。
而她既然能同他提出和离,自认也不是放不开的人。
至于为何这三年,都还是孤身一人。
兰殊思忖良久,只得归结于,“我还没有遇到想嫁的人。”——
兰姈把兰殊先送回了她住的院子,继而有意往后厨方向,去安排今夜的晚膳。
兰殊同她在门口作别,推门进屋,刚和银裳说了会话,转而发现自己有样东西,落在了马车上。
兰殊提裙迈出了屋门,快步朝着马厩的方向前去。
月影稍显,晚风吹过墙边的树梢,一阵飒飒作响。
兰殊绕过回廊,走到进入马厩的堂口,迎面只见一个颀长的背影,正站在马栏旁,等待着马奴将他的爱驹拉出,套上马鞍。
他穿了一身浮有暗纹的蟒袍,月光将清辉漫洒,给他镀了一层晕光。
秦陌方才那一盘棋,无意间随着心绪的起伏波动,一时忘了谦让,落子一步比一步刁钻,把赵桓晋杀的血本无归,成功被他赶出了书房。
兰殊的脚步素来轻盈如猫,秦陌还是闻声回过了头来。
四目交汇,兰殊直接狐疑了声,“不留下吃饭吗?”
秦陌如实相告道:“赵大人没留我。”
“肯定是你赢太多了。”兰殊笑道。
秦陌见她一壁同他搭话,一壁着急忙慌地朝着旁侧的油壁香车走了去,不由站在原地,看向了她的身影。
他自是千万般想见她。却不确定她是否会想见他。
今年的长安回暖回得比较慢,眼下四月天,太阳一落山,晚风中仍积聚着一些凉意。
兰殊却早早换上了夏日的襦裙,一袭青绿,垂至脚踝,随着她轻盈的步伐翩翩而起。
秦陌眉宇微蹙,只见兰殊掀开车帘,直接站在车旁,踮起脚尖探进了车内,去拿她忘却的一提食盒。
她一踮脚,裙摆便跟着上提,露出一双纤细的脚踝,在微寒的冷风中莹莹发光。
兰殊一摸到那盒子,唇角噙起笑意,抱在怀里,蓦然回过头,正对上了秦陌的目光。
秦陌不经意随她移动的视线被撞了个正着。
本以为长到现在的年龄,生死边缘都去过一遭,他早已练就了一副对待万事万物皆游刃有余的姿态。
唯独兰殊,秦陌一到这个熟人面前,总是好像有点笨嘴拙舌。
他同兰殊就这么各自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最后只简单关切了声:“怎么穿的这么少?”
兰殊方才见他那目不转睛的样子,还以为他有什么难言之隐,正在斟字酌句,猝不及防听他问出这么一句,不由愣怔。
秦陌煞有介事道:“天气还没有完全回暖,多穿点,别受凉。”
兰殊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人长大了,还啰嗦了?”
秦陌略一沉吟,转而便听她信誓旦旦声明自己没有那么不抗冻,这些年她在外面游荡,更冷的地方都待过。
“不过游历过大江南北,我才发现,南方的气候其实是最宜人的。”兰殊感叹道。
而她一说起南方,秦陌就会回想起南疆,想起那个一口一句喊他“二哥哥”的小姑娘。
兰殊续道:“其实我这趟回来的路途中,曾在南疆停留过两天。陇川那家点心铺子仍在,他家的糕点,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吃。”
秦陌道:“你买了吗?”
兰殊敲了敲手上的食盒,“嗯,我还出大钱预订了好几份呢,让店家在我回来的这段时间派人马送到长安来,今天刚好到了,我顺手拿了些给弟弟们当手信,他俩很爱吃。”
秦陌盯着她唇角的笑意看了会,望向那食盒,忽而道:“我也想要。”
兰殊看他一眼,抱着食盒走前了两步,“可以啊,不过我没有买陈皮酥,其它的我不知道卢四哥哥会不会喜欢。”
秦陌顿了顿,“不是送人的,我想吃。”
“你想吃?你不是最不爱吃甜点吗?”
秦陌凝着她澄澈的双眸看了会,垂下眼帘,“我现在会吃了。”
兰殊略有惊疑的眼神一过来,秦陌干咳了声,“挑食原不是好习惯。”
兰殊没想到他竟越来越有自知之明,惊诧了会,笑了笑,捧着食盒走到他面前,“那你想吃哪种?”
秦陌道:“桂花糕,你肯定买了吧。”
“嗯。”兰殊点了点头,刚想打开食盒,望了眼四下马厩的环境,心中略感不妥,“我们到旁边的长廊上去吧。”
夕阳垂落西山,洒向大地的余晖,只在墙檐露出了一点端倪。
斜斜一抹在长廊上,映出了两道并肩而坐的背影。
兰殊打开了食盒,朝着他面前捧去。
秦陌拿起一枚尝了一口,略点了下头,再次对上兰殊的目光,不由提了提唇角,“之前在那里待了大半年都没有尝过,原来是这种味道,确实挺好吃的。”
兰殊见他眉眼未皱分毫,不由诧异叹笑道:“之前你半点甜都不沾的。”
叫他吃一点,都是对他的惩罚。
虽然上一世的后来,他也渐渐变得能吃一些甜食,但都是她强行给他扭正的。
这一世没人再迫他,想不到他的口味仍然有了变化。
兰殊还买了一些牛轧糖和龙须糕,说是新出的品种,秦陌也跟着尝了尝。
兰殊见他从始至终不曾面露不喜,看来是真的习惯了吃甜食,只是吃东西的动作,变得颇有些慢条斯理。
他本不是什么粗鲁的人,只是这会儿吃得尤其慢。
好在兰殊倒也不赶时间,想他难得有空过来拜谒晋哥哥,竟连饭都没得留一口,不由心中唏嘘了声,陪着他坐在了长廊上,大方地由他吃她的食盒。
秦陌的架势,真有种可以这样吃到天长地久的感觉。
其间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兰殊不知骤然想起了什么,唇角迸发出愉悦的笑容,“对了!我这趟路过南疆的陇川,还见到了真正的陆贞儿与周麟!”
秦陌闻声抬眸,只见兰殊的眉稍眼角尽是欣慰的笑意,“他们居然还是逃到了陇川,还安居了下来,就在那个小酒馆!”
兰殊并不知当年秦陌曾因她的话改变了想法,为那两名任性的少年争取了机会。
秦陌亦不知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否正确,但显然,代他发现了圆满结局的兰殊,显得十分惊喜而高兴。
秦陌沉吟了片刻,“他们过得好吗?”
“挺好的。虽不是锦衣玉食,但他们很开心。每天过着和我们当时一样的生活,酿酒,卖酒,买食材。”兰殊回想着她看见他们幸福的样子,不由笑叹,“就是酒,没有我酿的好喝。”
秦陌看她一眼,双眸跟着露出了一抹慰藉的笑意,还未扩散到眼角眉稍,缓缓消弭在了眼底。
她自是那个曾经私奔到陇川,酿酒最好喝的陆小姐。
可他却不是得以俘获小姐芳心的家仆周二郎。
兰殊见他停下了抿糕点的动作,侧眸看向他。
四目交汇,秦陌牵了下唇角,压下眼梢,“说到酒你还记得那罐埋在玉兰树下的桑落酒吗?”
兰殊怔忡了下,美眸圆瞪,“你还没有拿出来喝吗?我记得我当时说的是作为你及冠的贺礼的。”
兰殊见他一时抿唇未语,握拳敲了下手腕,努嘴道:“你果然还是忘了。”
难为她当初还千叮咛万嘱咐他记得挖出来的。
不过一晃三年,他不记得,也委实正常。
秦陌看着她道:“我没有忘。”
兰殊见他还狡辩,叉起腰道:“那你怎么没喝?莫不是嫌我的礼太轻了。”
秦陌摇了摇头,再度凝向她,目光灼灼,“当初不是说好了,一起喝的吗?”
兰殊干干一笑,“那你也不必干等着的,想喝就拿出来喝嘛。”
毕竟,她那时也并未回声许诺过。
秦陌默然片刻,没再出声。
墙檐上的夕阳已经彻底掉下了山头,天空恍若成了一张油浸的纸,覆在秦陌身后的那层金光也随之消散。
周身的氛围一暗,平白无故,给他的沉默,添了几分萧索。
晚风逐渐灌过长廊而来,拂过了兰殊的鬓角,令她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说是不怕冷,躯体的反应却很诚实。
兰殊面上闪过一丝窘意,低头摸了摸鼻尖,转眼,秦陌抬起广袖,为她蔽住了下一阵冷风。
那宽大的袖衣绣着浮光掠影的暗纹,挡在了兰殊面前,她甫一侧首,只见秦陌的目光,早已落在了她的身上。
眼前的袖衣下摆随着晚风隐隐拂动,秦陌的凤眸目若寒星,深邃难测的目光中,透着一丝专注,看着她,轻声道:“可我已经等了。”
兰殊微一愣怔,秦陌续道:“你还愿意陪我喝吗?”
兰殊笑了笑,“当然可以。”
“那你明天,来王府找我?”秦陌道。
兰殊瞥了他一眼,唇角的笑意益深,“还要去你府上,不是你邀我喝酒的吗,不该提着酒壶来寻我?”
秦陌就好像料到了她会这么说,提了下唇角,“作为回礼,请你吃饭,如何?听闻醉仙居最近出了新菜式。”
兰殊的眉眼登时稍霁了些许,似是心里的小算盘一敲,感觉不是件赔本的买卖,“听着不错,说来我这两天正想着去尝一下的,只是醉仙居这些年生意越做越好,转眼成了长安城最有名的酒楼之一,竟变得一桌难求,不提前预约都订不上。”
“我会订好的。”秦陌道。
“那成。”
“要不要派马车过来接你?”
“这倒是不必。”——
第二天,一大清早,天还未亮,鸡还未鸣。
洛川王府内。
邹伯昨晚喝多了茶,半夜起夜,顶着一双迷迷瞪瞪的双眼,迷迷糊糊中,看到了长廊一道修长的身影一闪而过。
邹伯悚然一惊,待去细看,又不见人影。转而被睡意盖过,只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残留的模糊记忆中,只记得那道影子似是朝着厨房的方向飘了去,身形高大,是个成年男子的形状。
等到天空泛起了鱼肚白,秦陌今日休沐,却还是有人在他吃早膳的时候,寻上门聊起公事来。
秦陌今日本不想接办任何公务,偏偏刘维过来提的,正是端午佳节众节度使上京的城防要事。
秦陌一听到“端午”二字,即刻放下手上的竹箸,来到了正厅。
两人围着茶桌一坐,一议便是一个时辰。
秦陌向来神色喜怒难辨,加上沙场的打磨,令他身上果决的杀伐之气越发凛冽,沉沉的威严,总叫人有些望而生畏。
他其间话语不多,基本只在紧要处点出一两句。
但刘维同他的交谈中,还是能感觉到他全程都有很仔细地听他述职。
直到邹管家大步流星从门外进来,躬身禀告:“夫崔二姑娘到大门口了。”
秦陌脸上局促的神色一闪而过,一时间都没注意刘维接下来说了什么。
这尊俊美无俦的杀神,面上端着一副冷血无情的模样,却在听闻一个姑娘即将进门的消息后,干咳了声,低头抿了口茶,才发现杯中的茶水已尽。
他也不续杯,只将抬起一半的手,没着没落地扣在了桌沿边。
沉默须臾,扭头问向刘维道:“还有别的事吗?”
刘维见他如此,有事也是没事了,即刻识相撤退。
迈下台阶,刘维与那登门拜访的姑娘擦身而过,忍不住侧眸朝那帏帽下的面容,觑了一眼。
只因秦陌刚才的反应着实少见,令他经不住好奇对方是何方神圣,竟能叫他从八风不动的洛川王脸上,品出一点慌乱的意味。
正好来了阵东风,摇曳过台阶下的草木,拂向女子的脸庞。
那帏帽檐前的帘幕轻轻翻飞,刘维可劲儿一瞧,蓦然睁大了眼。
这帽檐底下的人不正是王爷的前妻吗?
秦陌早已不自觉地朝门外走出了两步,长身玉立在门口悄然等待。
远远望见那道熟悉的俏丽身影,秦陌心下欣喜之余,双眸闪过了一丝黯然。
那个曾经成天到晚在他眼前晃悠的人儿,如今,只是想约她见上一面,他都需要千方百计地找借口了。
兰殊本以为,她走了之后,王府配合着主人的气场,会变成一派森森的肃杀之色。
邹伯含笑为她推开朱漆大门,入目而来,却是满庭芬芳。
兰芝芳草遍地,正前厅的高墙边,还种了好几棵黄澄澄的风铃木。
微风渐起,一片草木清香。
兰殊心里纳罕,一同他打上照面,不由衔起一抹笑意,同他揶揄这院子香成这样,住的不像是个男主人,倒像个女主人。
秦陌摸了摸鼻尖。
只是因为,她不在的这些年,他从别人口中,打听过她不少往事。
都是他曾不识的她。
其中包括,她很喜欢花,尤其是稀有昂贵的名种。
可她从来没在他面前袒露过什么喜好。也从不轻易花他的钱。
这些年在外奔波,走遍各处,一看到什么名种,他就习惯性往家里寄。
不知不觉,就种成了这番景象。
秦陌轻咳了声,道:“我经年不在家,管家可能是嫌太冷清了,多种些花草,显得有生气。”
兰殊点了点头,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既是来喝酒,怎能少了下酒菜。
兰殊特意带了一个食盒,跟着秦陌走到了后花园的玉兰树下。
兰殊在树下铺上了毯子,摆上小桌子,秦陌将那坛桑落酒挖了出来,提着酒坛,回过眸,兰殊打开食盒,同他显摆自己准备的下酒菜。
兰殊一张罗好,摆手叫他快坐下来。
她已经迫不及待想闻一闻自己当年精心酿制的杰作,秦陌却道:“等一下。”
只见他提着酒坛径直离去,再回来,手上没了酒,多了一包油纸袋。
“酒呢?”兰殊问道。
“拿去温了。”秦陌屈身落座到了她旁边,看了她一眼,“别喝凉的。”
现在这个点,也算是喝的早酒,不宜贪凉。
只是当元吉提着温酒的器皿,配着一个熟悉的红泥小炉过来,放在了他们旁边,供他们随时温酒品尝。
兰殊没想到,秦陌用的是她曾习惯温酒的工具。
他之前向来喜好吃冷酒的。
转眼,秦陌将他带来的油纸袋,放置桌前打开,兰殊定睛一看,竟是一份桂花糕,新鲜出锅的余温犹在。
“这算是我准备的下酒菜。”秦陌道。
兰殊不敢苟同地笑道:“哪有人喝酒吃点心的?”
秦陌看了看她,牵了下唇角,“你若是能喝,当然用不着。”
兰殊酿的一手好酒,酒量却很浅,而她送给秦陌的这坛桑落酒,适配着他的喜好,后劲极强。
她自然喝不得多少,这桂花糕,是给她小酌的过程中解闷的。
兰殊自小就喜欢桂花糕,不论哪儿的桂花糕,只要入了她的眼,她都停下脚步,赏脸尝上一尝。
只不过眼前这一份,她一口下去,目光闪过了一丝异色。
兰殊吃过很多地方的桂花糕,这并不是她吃过最好吃的,但却是她吃过,糖度含量最贴合她口味的。
这种熟悉的合口感,令她不由回想起上一世,秦陌后来也老会在她小日子来的时候,给她买各种蜜饯,以及必有的一份桂花糕。
兰殊的体质略寒,每回小日子都要吃药调节疼痛,秦陌总会在她乖乖吃药后,给她吃甜食解苦。
那时的她,特别喜欢他给她买的桂花糕。
而眼前这一份,就很像他前世给她买的那种。
可这一世他们已然不再是那种关系。
他没有理由还像前世哄她那般,特意给她买吃食的。
秦陌的眼底含着一丝紧张的切切之色,见她咽下,不动声色问道:“好吃吗?”
“好吃。”兰殊勾回思绪,颔首笑道。
“你喜欢吗?”
“嗯。”
秦陌的双眸明显在这一刻湖光潋滟了瞬息,唇角微勾,将那桂花糕推向她道:“那你多吃点这个,酒让我来喝。”
兰殊闻言不由一笑,“本就是送给你的。还怕我抢你的不成?”
她这么说着,倒也乐意靠那糕点近些。
兰殊是个有口腹之欲的人,甚少委屈自己的嘴。
秦陌默然看着她手上不予推拒的动作,甚至为了给桂花糕腾出位置,主动将她带的卤水拼盘往他那边挪了挪,他感觉得出她确实是喜欢这点心的。
秦陌心底划过了一丝愉悦之感,素来平直的唇角不由提起。
兰殊又拿了一枚桂花糕,抿了一口,转而看他一眼,试探着询问他在哪里买的。
秦陌竟然回答了一句,和他上一世一模一样的话,“保密。”
上一世,兰殊从始至终,都没能从他口中套出卖这份桂花糕的店铺。
他那嘴严实起来,老虎钳怕是都没辙。
兰殊那会也没想过特意去查,她曾一心认为,反正他会给她买一辈子。
可这一世,叫她以后馋了,上哪儿找去?
兰殊势必要把这点心铺子套出来,坐在他对面,试探着把东南西北各大铺子的名都嘟囔了个遍。
秦陌只是抬起炉上温的差不多的桑落酒,翻起了描漆盘上的两只白瓷杯,给她先斟了一杯,“你喝一杯就好。”
看来,是决心把这个关子给她卖到底了。
兰殊不乐意了,“你这就不义气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有好铺子,怎就不让人做我的生意?”
秦陌给自己的酒杯斟上,话说的漫不经心,“以后你要是想吃,和我说就好了。”
又是与上一世类似的一句话。
兰殊不由恍惚了下,凝向了他垂落的眼帘,以及那一副鬓若刀裁的熟悉脸庞。
是曾经那个冷漠的少年长大的模样,却和她想象中,不太一样。
周围的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
兰殊原以为秦陌受她的选择影响最深,人生轨迹转动明显,理应会变成,她越发不熟悉的模样。
可此时此刻,他抬起首来,视线一触碰她,面色是不改的,眼中却不自觉含出一抹温柔的笑意,一副形容神态,与上一世,几乎没什么两样。
就好像任世间如何变动,他的变化,始终如初。
秦陌见她朝他定定看了过来,便也回望向了她,兰殊却怔了一会,莫名将眼眸侧落,避过了他的视线。
有一些故人,越熟悉越好。
可有一些,越熟悉,越叫人心里不由生出乱麻。
第079章 第 79 章
但他总归不是那个他。
兰殊在心底暗示自己, 定了定心神,见他端起了酒杯,握着杯盏, 主动同他相碰,衔起笑意,“虽说是贺你及冠, 但你已经过了及冠之年, 我这杯酒, 一时间都不知敬什么由头了。”
兰殊一手端着杯,一手抵唇想了想,“要说故人重逢,我们也早在船上喝过一次酒。”
秦陌看她一眼,“既有重逢,那便当补一下当年的离别酒。”
兰殊顿了顿, 不由眯缝起眼,“你这是在怪我不辞而别?”
秦陌扯了下唇角, “怎么会?但你确实是在我及冠的时候走的。”
时间掐的这么准,搭配着这壶酒的寓意, 再想想她提和离的时机, 如何不叫人怀疑是蓄谋已久。
秦陌还没有那么笨, 至今还反应不出。
兰殊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这是给她来了一场鸿门宴, 来借故同她算账的。
兰殊倒也不显慌张,顺手接下头顶吹落的一朵玉兰花,沉吟片刻, 吃吃笑了笑, 看向他,“我确实也是头一回, 看见有人把放妻书,写成祝福语的。”
而他若是想生气,当年就生气了,何必搁置到今天。
“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韵之态。”[3]
兰殊重念着她当年收到的放妻书,眼里透着一丝慨叹,举起酒杯,“我的确欠你一句告别。”
秦陌摩挲了一下酒杯的边缘,望着她略有诚挚的容色,提了提唇角,同她碰了杯。
兰殊见他接受,唇角浮出一抹笑意。
秦陌一口抿尽,继续提壶给自己斟酒,垂着眼眸,语气略有讥诮,“所以如今精致的打扮,都是听了我的话?”
兰殊拿腔拿调地揶揄:“不是你说要我选聘高官之主吗?”
秦陌笑而不语,放下酒壶,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转眼,又给自己续了一杯。
兰殊见他喝的有些快,哎了一声,“不是说一起喝吗,怎得我才抿一小口,你已经三杯下腹了?”
秦陌望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担忧,抿唇道:“醉不了的。”
“你最好是。待会要是倒在了饭馆,要我结账,我就趁你醉倒,拿你的手指,给我摁一张百万黄金的欠条。”兰殊扬起下巴道。
虽是这么说,秦陌的酒量,兰殊心里是有数的,只是他这一杯接着一杯倒的状态,颇有一点喝闷酒养成的坏习惯。
秦陌嗤笑了声,睨她一眼,给她评了句“趁火打劫的奸商”。
吃酒的架势,倒是乖乖缓了下来。
再度碰杯,兰殊抿了口大的,辣得皱了皱眉,四顾环望了下这府邸熟悉的一草一木,不知想起了什么,笑了笑,“眼下这副场景,倒叫我想起我曾经去过的一个邻邦。”
兰殊托腮道:“他们那儿的人不崇尚成婚,两人处的来就合,不则分,一年能换好几个伴侣,相离时还有个很有趣的传统,便是如你我这般,坐下喝一场酒,坦诚总结经验,期望在下一场邂逅,彼此不再犯以往的过错。”
秦陌的视线一过来,兰殊起了兴致,“你在放妻书通篇都盼着我好,却没说我哪里不是,这怎么能让我在下一场姻缘中,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秦陌顿了顿,凝望着她,“我没有觉得你哪里不好。”
“你的意思我很完美?”
秦陌低低地嗯了声。
兰殊眼中含起了笑意,“居然说的这么好听?都不像你。”
秦陌看着她,勾起唇角,“你不是说过我喝酒之后,说话会好听些?”
兰殊怔了怔,“嗯。但我其实想听真话的。”
秦陌沉吟了片刻,“我确实没觉得你哪里不好,我只是有个疑惑。”
“什么?”
秦陌的目光端详,看向了她一身宝蓝色的曳地长裙,“原来你会喜欢明艳的颜色,为何以前都穿浅色?”
兰殊默了默,笑道:“因为刚嫁给你的时候,我发现清珩院颜色寡淡,以为你喜欢浅色。加之你当时对我比较戒备,我不想碍你的眼。”
不想碍他的眼?居然,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秦陌眼底闪过了一丝沉痛,摇了摇头,“不会。”
“我其实一直都觉得,明丽的颜色更适合你。你这样就很好看。”
他的唇角牵起了一抹笑意,却有些惨淡。
兰殊也不知为何,看到他这样的神情,心口不自主地抽了抽。
大抵是一别经年,两个人都已经长大成人,一时剖开心扉,才发现彼此,都不坦诚。
秦陌执杯与她的杯沿相碰,一杯饮尽,定定看向了她,语气有一些玩味,有一些怆然,“我有点犹豫,我该不该让你说一说我的不是?”
兰殊轻啧了声,“那可太多了。”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秦陌道。
兰殊笑了笑,短促的沉默,举起杯盏,看向了他,“以后,可千万不要再把成婚对象丢出门外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么大度的。”
秦陌沉吟了会,捏了捏眉心,诚挚道:“不然,我让你用雪埋了我?”
他这话说的很认真。
兰殊道:“我才不担这谋害朝廷命官的罪名。”
她一壁释怀地笑着,一壁与他的酒杯相碰。
秦陌同她碰了杯,显然并没有她如此释怀,望了眼杯中酒水,一饮而尽,呢喃了声,“愿老天爷惩恶扬善,日后,让我替你挨一场冻。”
玉兰树下,兰殊听他这番虔诚的祷告,忍不住轻轻地笑了起来——
两人把桑落酒喝完,兰殊抬头眯眼看了下天空,日光已经当头。
临近午膳时分,秦陌如约带她前往了醉仙居。
那一大坛子的酒基本都是他喝完的,整个人却还是一副清醒自持的模样,面色如常。
兰殊提裙上车的姿势没太摆稳,他在身后掺手一扶的动作,结实有力的手臂,很是稳当。
兰殊佩服他。
然秦陌已经成了外男,自是不适宜与她坐同一辆马车了。
兰殊一人坐在了车上,秦陌骑马在车窗旁边一路跟随。
偶尔与她隔着窗帘闲谈两句,说的都是彼此在外游荡时的见闻。
秦陌的身形颀长,一上马,更是人高马大,走在马车旁边,足足比车窗高出了一大截。
为了能听清窗内兰殊的声音,他一直都是躬着腰,侧着首的状态。
这样的姿势,一路过来,难免有点受累。
可他从始至终眉头不皱一分,颇有些甘之如饴。
秦陌从不是个多话的人,只是隔着帘子见不着人,下意识想引她多说几句,听一听她的声音而已。
他想到什么说什么,正讲到他曾在沙漠见过海市蜃楼。
兰殊这几年游走过不少地方,就是没见过海市蜃楼,一下来了兴趣,掀开窗帘,一双莹莹闪亮的眼眸,正对上了秦陌刀削的侧脸。
才发现,他竟为了同她说话,把腰弯得这么低。
秦陌的凤眸狭长,睫羽根根分明,眼见窗帘掀开,近在咫尺朝她一看,似是睥睨,又似是,把她盛进了深邃的瞳仁里。
兰殊盯着他凌厉漂亮的眼睛,他目光里的她,总是很清晰,就像照着她的模样,刻了上去。
秦陌见她对海市蜃楼有兴趣,轻咳了声,搜肠刮肚着,将他所见的场景,尽可能描绘细致。
兰殊朝着窗台坐近了几分,双手撑在了窗台前,摆手示意他后退,“我能听见你说话的,你坐正来。”
不然这样的坐姿,也太费腰了。
秦陌略有沉吟,乖觉听了话。
兰殊在窗前探出了半个毛茸茸的脑袋,就着他所说的海市蜃楼,闲聊起她飘洋过海的日子,甚至有一次,在海上险些遇到了海难。
兰殊说当时暴风雨猛烈袭击,他们的商船已经彻底失了方向,在海浪的拍打下左右摇晃。
所有人都绝望了。
她那回却很奇迹地没有晕船,一想到这恐将是自己人生的最后一幕,她没有慌张,反而站在船舱的板上,随着船只的摇晃,跳起舞来。
“后来他们都说当时真以为我疯了,但看到我这么疯,还把舞跳得那么好看,又觉得也没有那么害怕了。”兰殊笑道。
历过一次生死的人,总归是要比别人更能平静看待死亡的。
秦陌却并不能意会她沉稳的心态,眼底划过了一丝深深的慌乱,经不住攥紧了手上的马缰,沉了声,“我后悔了。”
兰殊只见到他嘴在动,扒拉着窗台,竖起了耳廓,“什么?”
刚不是还说能听得见呢?
秦陌蓦然有点无语,经不住被她逗笑。
笑完后,又没法再重复自己方才一时脱口的心声。
兰殊最开始出游的时候,秦陌曾试图掌控过她的方位,甚至有找人一路跟踪,确保她的安全。
可慢慢的,她离得越远,他越发知道,这不是她想要的那种自由。
若叫她知晓他暗地里把她当风筝一般牵着,只会增加她对他的厌恶。
后来,他真的松了手,强迫自己不去寻觅她的踪迹,也是怕听到的越多,会越忍不住想去干预。
可如今听到她差点遭遇险境,秦陌心口的那根弦就像嘣地一声断开,只恨当初没直接把她捆回来。
秦陌再度弯下了腰,问道:“以后,还会出海吗?”
兰殊道:“出海是为了淘金,我现在可是衣锦还乡,都还没风光炫耀够呢,至少,得等我没钱了以后。”
况且兜兜转转,兰殊心里还是觉得自己的国家好。她本就想成为,和公孙先生一样的,大周皇商。
秦陌略点了下头,看她一眼,浅浅笑了一下。
马车辘辘行驶一路,在醉仙居的门口停了下来。
兰殊戴好帏帽,掀开了车帘,刚冒出一个遮挡着面容的倩影。
只见车帘前方的落脚处,掷着一枚成团的绣帕。
秦陌翻身下马,正准备过去引她下车。
兰殊伸过来的手,却朝他递向了一枚裹着红枣的粉帕子,戏谑道:“洛川王大人,我发现和你出门不安全,会受到飞来之物的攻击。”
兰殊打开那帕子,只见上头绣了两行情书。
秦陌抬起头,才发现集市两边的楼层上方,此时汇聚了不少掩着团扇的姑娘,正朝着他这厢瞧。
秦陌至今尚未议亲,满长安觊觎他王妃之位的人儿,只怕能从朱雀大街的头,排到西华门的尾。
自他勒马停在了醉仙居前,楼上便撒下了不少帕子和头花,但他一心朝着马车走去,根本没注意从他身边飞过的那些异物。
直到有人砸中了马车,却发现车上下来的,竟是一道女子倩影。
飞花自此停了下来,所有姑娘仿佛都在探头观望。
“绣工不错。”兰殊道。
秦陌下意识想要同她开口解释,张了张嘴,迎着她帏帽底下传来的促狭笑意,又默了声。
兰殊见他面露不喜,想来是不好张扬,捏着那帕子,温言道:“小姑娘不都是这样?看到喜欢的人,就忍不住想要对方知道。虽是有些冒犯,但王爷也不必恼怒的。”
秦陌的重点也不知是听在了哪里,倏尔问道:“你也曾是小姑娘,你有给别人绣过这种东西吗?”
还真,也有。
只是那种上辈子曾在给他做的里衣内侧绣自己名字的事,兰殊怎么可能说得出来呢。
“我都是别人给我情书的。”兰殊扬着下巴道。
秦陌:“”
总归是人家的一番心意,随意丢弃,太伤人心。
兰殊探手将那帕子往他怀里一塞,全然没有注意到秦陌此时咬牙切齿的神色。
只不过她一个转身,下一幕,头顶的帏帽,蓦然被人从身后摘了去。
那一张惊人的芙蓉面分毫毕现地露了出来,兰殊美眸圆瞪,回过眸,秦陌却当着满楼姑娘的面,拉过了她的手臂,堂而皇之迈进了醉仙居的大门。
秦陌伏在她耳旁的声音低低,和着桑落酒残留的气息,“既是好朋友,帮我挡一下桃花,不为过吧?”
兰殊侧眸望着他的面无表情,忽而有点不确定是不是他腹内烈酒的后劲已经上了来,“可我的身份,不合适吧?”
哪有叫前妻挡桃花的?
秦陌面不改色道:“哪不合适?衣不如新,人不如旧,就当我余情未了,念念不忘,不是更叫人无可指摘?”
兰殊:“”
这逻辑,真是一点毛病都没有。
只是当她干干一笑,忍不住好意提醒旁人倒是没什么,万一这些谣言传到了卢四哥哥耳中,她不知他能不能解释清楚。
秦陌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兰殊原以为秦陌昨日临时作诺请她吃饭,能订到位置已是万幸,不曾想,他竟还订到了风景最好的包厢。
兰殊推开窗,迎面就是曲江。
她坐在窗前,欣赏着窗外的风景,挑挑拣拣地把醉仙居的新菜式点了个遍,将菜单递向了秦陌,询问他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
秦陌从方才就有些心不在焉,神色郁郁。
兰殊也不知是桑落酒的后劲,还是因为她提了卢四郎,惹出了他一番爱而不得的愁肠。
只见他简单地扫了一眼,只道:“鱼就不必了。”
“你不想吃吗?”
秦陌微一摇头,道:“很久不吃了。”
兰殊抬起一双澄澈的双眸,“既这么久没吃,更该好好尝一尝。”
秦陌看向她的目光专注,“你不是不能吃吗?”
兰殊笑道:“你不必迁就我的。”
“可你的朋友,不是都会迁就你吗?”秦陌顿了顿,续道:“单我一个人吃,有什么意思。”
当年梨园初见她两个发小的那顿饭,秦陌记忆犹新。
兰殊怔忡了会,“朝朝暮暮他们陪着我不吃,只是因为我小时候霸道,不许他们当着我面吃我不能吃的。然后他们习惯了”
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秦陌却突然很想,见一见霸道的她。
兰殊道:“也就这点迁就我了,其他事,他们还是很随性的,你也是,随性就好。”
秦陌道:“随性就好?”
兰殊狠狠点了点头,手捏着菜单,抬头看向他。
江上的春风,刚好穿过了窗台,正拂过秦陌的衣襟袖口,携带着他身上的桑落酒气,轻扑在了兰殊的鼻尖上。
兰殊凝望着他那双深沉的双眸,嗅着那涵盖了七年岁月的陈酿味道,不由叹笑,“其实我们之前多多少少彼此都有些顾忌,上午在树下喝酒,说开了一些话,我发现自己也有不对。但现在你我既已分离,成了挚友,不如坦诚一些,把话往坦白说。”
秦陌望着她,呢喃了声,“把话往坦白说?”
兰殊颔首。
也不知到底是腹中残留的酒意,还是一别经年的思念与渴望,一时间侵袭着秦陌的大脑。
秦陌望着她澄澈的双眸,俨然不再畏惧于他,显出一副有意交心的神色,心头不由一蹦,隐在袖口的手不由蜷缩,紧紧盯向了她,“可如果说坦白了,你发现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你,还会同我亲近吗?”
兰殊见他的容色难得露出了一点小心翼翼,不由心里生奇,唇角发笑。
眼下不过是一条鱼的事而已,何况他什么样,她大抵不都清楚吗。
还能哪不一样?
兰殊信誓旦旦道:“既然是朋友,你什么样我都会接受的。”
“什么样你都会接受?”
兰殊笑了笑,“自然。”
“不是断袖你也会接受?”
兰殊下意识回答,“自然。”
随而,她猛地一抬头。
四目交汇,兰殊目光停滞了瞬,唇角的弧度趋渐平直,“你刚刚,说什么?”
第080章 第 80 章
“你刚刚, 说什么?”
秦陌望着她骤缩的瞳仁,心口猛地一抽,双手不由紧紧攥住, 来抑制其间的阵阵发抖。
可话已经脱出了口,他也,不想再瞒她任何, “我不是断袖。”
秦陌竭力沉着嗓子, 道:“我很早就发现了。之前一直没告诉你, 是因为我不希望,你因为男女授受不亲,远离我。”
“我没有同龄的朋友。”
“我也没和别人同床共枕过。”
“我不喜和别人靠太近,但每回听到你平缓的呼吸声,我总是很安心。所以,我没舍得”
秦陌自小寄人篱下, 周边的同龄人,都因为他是质子, 从不与他交心。
他也不敢轻易信任别人。
没有人教过他应该怎么与人相处。他会维持表面的和气,却不懂如何放下戒备, 同人交心。
是以当他遇到了一个令他卸防的人, 他下意识不希望, 因为他和她想象中不一样, 而叫她心里生出隔阂,从而变得小心翼翼。
可她还是离开了他。
兰殊失声了会,垂下了眸眼, “可你和我说过, 你喜欢卢四哥哥。”
秦陌苍凉地笑了声:“我原以为那是喜欢。”
可他原也不懂什么是喜欢。
他原以为他不敢直视四哥是害羞,其实只是他误会了自己是断袖的, 羞耻。
他原以为喜欢是件很简单的事情,没有那种心思,就不会梦见,但只要盼着对方过得好,能不能在一起什么的不重要。
后来才发现,喜欢,不是偶然梦里的误闯,而是日思夜想,念念不忘。
是除了那个人,谁都不要。
兰殊凝着他神色,没有丝毫作伪,一时间有些惊疑不定,“你不喜欢卢四哥哥?”
秦陌摇头,“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他。”
他苦笑道:“一切都是我自己的误会。”
他的笑容惨淡,透着无尽的悔恨,诚然不是在扯谎的样子。
兰殊有些呆滞,太阳穴嗡地一声,脑海中一团乱麻。
她并不知晓是这一世同上一世出现了偏差,导致了秦陌的心思发生了转变。
还是他,一直都不是断袖。
可怎么会呢?
兰殊不由问道:“你误会了什么?”
“这个,我不能说。”秦陌道。
兰殊凝望着他一副有难言之隐的神色,目光又十分诚恳地将她看着,通过他俩对桌而坐的状态,一时间,又将他与前世的他区分开来。
不管有什么难言之隐,他毕竟不是那个他。
她也没有办法,去质问眼前的这个人。
秦陌见她神色微敛,不经上前握住了她的手,道:“你会不会生气,我瞒了你这么久?”
瞒着她,跟她亲近,和她同寝了这么久。
兰殊顿了顿,脸色仍有些泛白,唇角牵起了笑,“人心既是肉长的,会变,也情有可原。我又不是非要你怎样?”
秦陌低喃了声,“我没有变心。”
兰殊微微蹙起眉梢,四目再度交汇,秦陌轻启贝齿,屋门却在这时被人敲响。
秦陌转头一看,只见邵文祁跟随着小二的指引,来到了门前。
“我来晚了,楼里没了位置,听说师叔和师妹在这,不知能否让我蹭个饭?”
兰殊恰好被那阵敲门声,勾回了心神,转眼,邵文祁已经迈进了门。
她看了秦陌一眼,干咳一声,起身上前打起招呼。
三个人往桌上一坐,之前的话题,自然不宜再聊。
其间兰殊的目光时不时与秦陌触碰,她不由自主去觑他,可一迎着他真诚的视线,兰殊又只能干干一笑,默然埋头扒饭。
饭毕,邵文祁同兰殊温言道:“你下午是不是还要去东市看货?同人约了什么时辰?”
兰殊哎呀了声,好似差点忘记了这一件重要的事情,轻拍了拍额头。
“我刚好也去趟东市,一起走吧。”
兰殊应了声好,转头,看了眼秦陌,忍不住问道:“你的酒意可散了?”
秦陌顿了顿,“我没有喝醉。”
兰殊笑了笑,指向了屋门口,“那我和师兄先走一步?”
秦陌喉结滚了滚,眼前的两人,已经起身同他作别。
兰殊一转身,便快步跟着邵文祁,朝着楼下走了去。
秦陌望着她的背影,就像逃出了牢笼的金丝雀。
是他从未见过的轻灵。
秦陌喉结一沉,那些经年累月的思念,在他喉间处缓缓下落,就像是自知出了口,只会成为女儿家羽翼上的负担,变得,难以启齿起来。
她终究,只是他的前妻了——
在秦陌的眼中,兰殊离开的步子是轻快的。
在邵文祁眼中亦是。
只是出了雅间的门后,变得尤其的快,颇带了点,心神不宁的感觉。
东市最大的布行里,邵文祁正同掌柜的敲定了一批新的货物入库,转眸,只见兰殊站在了展柜前,手搭在一匹月白色的绸缎上,三魂七魄,没有一个在家。
饶是兰殊很想告诉自己,这一世与上一世不一样很正常。
秦陌方才与她坦白的每一句话,还是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兰殊不可避免地去仔细回想,上一世,她发现秦陌与卢四哥哥的关系,是在他做了摄政王以后。
如果他像他所说的,很早就知道自己不喜欢男人,又怎么会不惜以身犯险,也要保卢四哥哥的周全?
他还为了他,左手受了一道毒箭,沉睡了好几天。
难道只是为了报恩吗?
她也是这一世,才知晓卢尧辰,是秦陌的恩人。
可若是为了报恩,卢四哥哥为何会在床前守着昏迷不醒的他,还牵住了他的手。
还在她不小心闯进门撞见时,摆出一副难为情的样子。
还将她带出门,恳求她不要生气,恳求她守口如瓶,同她说,他也是最近才明白了子彦的心意。
而她,犹如遭到了晴天霹雳,大受打击,紧接着,弟弟与姐姐死亡的真相一个个接踵而至。她为了维持住自己王妃的地位,给家人报仇,便一直没敢同秦陌翻脸。
也没能,开口去问他。
上一世,她确实没有从秦陌口中,听到他亲口承认喜欢卢尧辰。
这一世,她一开始就戳穿了少年的心思,也得到了他的回应,便一直对此深信不疑。
但他现在却说不是,甚至是,“从来没有喜欢过”。
兰殊的思绪,一时有些凌乱不堪,她想了好久,仍觉得心中一团乱麻,不由晃了晃脑袋,几不可闻地叹了声息。
她上一世真得死的太突然了。
却不知这一世,有没有可能,将一切弄明白。
兰殊垂了眼帘,暗自在心中下定了决心。她需要,尽快赶在端午节到来之前,入宫面圣。
她想事想得太过入神,以至于邵文祁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她身后,兰殊浑然不觉。
邵文祁衔着笑意上前,本想从身后轻拍她一下,唤回她的神思,目光不经意落在她掌心抚上的那匹锦缎,他的眼神一暗,停滞了步伐。
这一匹叫兰殊不由停下脚步的锦缎,纹路与她在船上同秦陌重逢时,洛川王身上穿的,几乎一模一样。
秦陌的穿着素来喜好深色,很少穿过这样明亮的颜色。
他的样貌本就十分出众,搭配这样的衣服,恍若天人,不经意回眸,便是惊鸿一瞥。
兰殊那天夜晚的所有举止行为,在外人眼中皆是端雅淡然。
可秦陌下船之后,邵文祁曾见那一夜,船顶上,小师妹屋中的灯火,一夜未眠。
兰殊勾回了神思,回过眸,猝不及防看到师兄站在了自己身后,不由愣怔了下。
邵文祁默然注视了她一会,和颜道:“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没什么,在盘算我这回该进的货样。”
“那,你想好了吗?”
“我再想想。”
邵文祁温和地笑了笑,走上前,伸手握起了她掌下的那匹月白色锦缎,“小师妹喜欢这种款式?”
兰殊望向那匹布,脑海中不由自主闪过了一道颀长的身影,短促的沉默。
邵文祁端详着,分析道:“感觉这个应该能卖得好,这样的纹路颜色,任哪个儿郎穿了,不得夸一句风流才俊,一表人才?定能迷倒万千女儿心肠。”
兰殊两撇蛾眉微微朝中心聚拢,沉吟了会,伸手将那匹锦缎从他手中抢过,放回了展柜中,摇了摇头,“太骚包了。”
“我还是喜欢低调的。”兰殊仰起头,转身离去——
今天的这场生意,兰殊颇有些心不在焉,并没有谈成。
她只好同布行商家再约了一个时间。从布庄出来之后,兰殊本想回家歇息,邵文祁有意购置新的店铺,开口邀请她一同过去把关。
兰殊最近也想买几个新铺子来添置家产,便欣然与他前往。
两人走到了东市的中心地带,邵文祁看上的香料铺子就在这儿,走至门前,他四顾环望,先是噙笑赞许了一下店面的朝向与位置,而后迈步走进门内。
兰殊紧随其后,却没有留神那较其他门面更高了一截的门槛,险些被绊倒了一下。
邵文祁及时回头,伸手掺住了她。
师兄向来都是一副翩翩君子的风姿,比起那些成天到晚只喜欢舞刀弄剑的武夫,身形自然更为削薄,手臂也没有那一股杀伐的暗劲。
兰殊一搭上他友好的手腕,脑海中闪过另一双结实的手,下意识觉得师兄有些偏瘦,应该再多吃一些。
兰殊好心与邵文祁提议,只见邵文祁似是头一回听人这般建议,不由拎起眉梢,略有玩笑道:“我只要能背得动新娘子下花轿,不就很合格了?”
兰殊怔忡了会,才回味出自己的审美有些奇怪的定型,唇角浮出一抹干干的笑意,与师兄一同笑了笑,不由心想,说的也是,师兄又不打打杀杀,确实不需要太强壮。
而兰殊所能想象到邵文祁成婚后的样子,定然也是夫妻两人相敬如宾,什么事都是好商好量。
不会像某些人,一言不合,就凭借体格力量的压制,轻而易举把人锁在怀中,不是亲就是啃,连想逃回娘家置气都不成。
兰殊甚至想象不出师兄会把一个姑娘抱在腿上的样子。
邵文祁俯下身,低头着意看了看那门槛,温言道:“看来买下的第一件事,就是改一改这门槛了。”
兰殊道:“其实注意点也还好,是我没留神。”
邵文祁:“可它都把你绊了,自是留不得的。”
兰殊不由笑道:“师兄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铺子的新主人呢。”
邵文祁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眼中含了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恰在这时,门槛外,一名身穿绛紫色长裙的女人,通过侍女的掺扶,走下了马车,正来到了邵文祁面前。
邵文祁听到脚步声,一转头,脸上的温润,瞬间变得有些凝固。
兰殊只见来人身上妇人的装扮,年纪已然不小,姿容却还是风韵犹存,眼窝深邃,鼻梁高耸,颇有些异域美人的仪态。
转而听到邵师兄,喊了她一声“阿娘”。
兰殊微微一怔,竟不知邵文祁的母亲,原是一名异族女子。他完全生得像是地道的中原人。
那妇人朝着邵文祁略一点头,其间掺着一些不冷不热的生分,转而,目光朝着兰殊看了过来。
兰殊连忙福了一礼,再抬首,觑向了他俩的面庞打量。
大抵是平日邵文祁的气质过于温和,从未令人觉得他的骨相有半分异域的凌厉。
这会儿两母子站到了一块,兰殊倒也从他们相似的眉目中,看得出是亲生母子。
只是邵夫人扫过她身上的视线,有些冷淡的审视,令兰殊一时间感觉,师兄温雅的脾性,可能是遗传了父亲那边。
邵文祁的面色显然有些意外,也算不得自在,一行完礼,开口询问:“阿娘何时入的京?”
邵夫人三言两语解释了下,蜀川的节度使端午入京,家中镖局帮忙运送上京的贡品,她许久没有来过长安,就顺道一起过了来。
“听于管家说你要买这间铺子,我便过来看一看。”
话音一圃,邵夫人将视线又朝兰殊身上挪了一下,这一眼,逐客令明显。
兰殊想来他们母子多年未见,应当有不少私话要说,便忙不迭找了个托辞,识相告退。
邵文祁本想带她一起仔细看看这香料铺子,眼见兰殊的倩影就此离去,不由目光遗憾的追寻了片刻。
转眼,邵夫人的目光凛凛而来,“这就是于管家说的,一直缠在你身边的那位,成过婚的女子?”
她此前收到书信,得知邵文祁身边多了个弃妇,严令家仆递话,命他不许与这等女子往来。
他竟是不听,还跟到了长安来。
邵文祁顿了顿,“崔师妹没有缠着我。”
邵夫人冷笑了声,“长得是不错。”
也怪不得他动心。
邵文祁听出她语气中的不满,闻声默然。
邵夫人看了他一眼,抿直了唇,“我知道你年纪也不小了,之前要你先立业,搁置了你的婚事,你现在想成婚,我不会反对。但,成过婚的,不行。”
邵文祁猛地抬起头,张了张嘴,还未出声,就被她无情打断,“你读了这么多的书,门当户对四个字,总不至于不懂吧。”
她向来都是说一不二的脾气。
邵文祁凝着她不容置喙的神色,一时间暗下双眸,良久,“我只觉得我配不上她。”
邵夫人的神色一下恼了起来,“你这话的意思,是要逆我?”
这熟悉的威压一来,邵文祁下意识没再出声。
邵夫人见他面容恭敬,眼底却划过一丝不知悔改,不由眯缝了双眸。
果真如下人所言,鬼迷心窍了?——
这一夜,窗外,月色撩人。
今晚榻上的男子,连着数日留宫忙碌,难得归家,吮她的动作有点凶。
她仰着脖子,微微皱了皱眉,他抬起首,伸出指腹摩挲了一下她的下颌。
“崔府有两个嫡系子弟意外死在牢里了,你知道吗?”
她的背脊僵了瞬息,仰头望着他平静如水的目光,却仿若掀起了一场狂风暴雨,打在了她身上,化作一身冷汗,浸湿了她的衣衫。
而他似是知道她心虚了般,一把扯开了她的裙带,手掌抚过她的后背,将那藏匿的香汗,尽数擦干抹净,继而拦腰,将她抱到了腿上。
她总感觉他察觉到了什么,隐而不发,一直有些讨好地迎合,以至于素日不肯让他尝试的姿势,这回,也统统满足了他。
事后,他抱着她入了浴桶,兰殊体贴地拿着帨巾帮他擦拭脖颈的汗。
他的瞳仁极黑,看着十分深邃,眼角带着尚未褪去的情愫,泛着暧昧的红。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力道不重,却带着桎梏,质问道:“为何?”
兰殊微微一愣,抬眼,对上他的视线,短促的沉默,垂下眸眼,咬牙痛声道:“他们该死。”
他们害死了启儿,她如何能不叫他们以死抵命呢?
他顿了顿,将她的双手拢在了掌心,坐在浴桶,从身后搂住了她,良久,沉声道:“没事了。”
她又是一愣。
他这话的意思,是已经将她买凶杀人的事,给她遮掩下了?
堂堂洛川王高风亮节,竟也会徇私枉法。
她默然着,提了下唇角,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他紧紧抱着她,认真道:“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和我说。”
兰殊低低应了声,却侧眸,避过了他的视线,静默须臾,几不可闻道:“你包庇我,到底是因为我是你的妻子,还是因为我是你的王妃?”
你的王妃,如何能是杀人凶手,成为你走向权力最高处的污点。
身后的男人没有听清,忙贴近她的鬓边道:“你说什么?”
她摇头嗤地一笑,蓦然回头,隔着氤氲的水汽,盯着他冷俊的眉眼看,“如果有一天,我想离开你了,你会放我走吗?”
他俩经常会闲聊各种假设,他习以为常,凝着她,“不会。”
她皱眉笑道:“那你要我俩当一辈子的怨偶不成?”
“那你是想我放手?”
她默然片刻,语气忽而变得凝重起来,颇有几分认真,“真到了那样,与其相互折磨,不如各自安好?”
他望着她眼底骤然消逝的光芒,以及唇角那一抹意味不明的苦笑,心里不由抽了抽,忍不住将她的手紧紧握住,“可我舍不得。”
“你要我怎么放?”
我既已牵过了你的手,这辈子,永远永远,都不会想松开了
秦陌倏然在榻上睁开眼,喉结微动,撑腰起身,只觉得嗓子里一阵难以克制的苦涩上涌。
良久,才回过神来,不由苦笑了声。
正是个应景的梦。
眼下的他,何尝不是既知她的心不在他这儿,又万分舍不得呢?
该当如何。
秦陌坐在床榻上,忍不住捏了捏眉心。待得整个人的心绪从无边的酸涩中缓缓醒转,再回想方才的梦境,心中的古怪感越来越深。
起初他的梦境总是很乱,就像散落在地的拼图,一时不知从何抓起,只能一张一张的捡来看,可运气不好,拿起来第一张,活色生香,以致他以为这只是一幅简单的春宫图。
可看久了,随着每一场梦境越来越清晰,秦陌突然觉得,那幅拼图,就像是另一个时空里的他和她。
可他为何会发这样的梦呢。
秦陌垂眸沉思,久久未动。
直到元吉打来了盥洗的水,提醒他陛下昨日来过口谕,要他今日入宫一趟。
秦陌整装束发,策马进入皇城驰道,翻身下马,疾步朝着御书房方向而去,远远在台阶下,看到了一抹熟悉的俏影。
她款款从御书房走出,回眸轻笑,福身请送她出门的刘公公止步,转而,径直穿过了旁边的白石长廊,朝着后宫的方向离去。
秦陌大步流星迈入了御书房,李乾正好在桌前抿了口茶水,一见他进门,不待他开口询问,先主动提及兰殊刚刚向他推举了西域的一种良马。
早在兰殊入京之后,便请赵桓晋为她写了一份恳请入宫面圣的呈文。
刚好李乾今日得了空闲,便一早叫赵桓晋把人领了来,召见了她。
李乾明显对她所提的战马很感兴趣,抓着秦陌的手询问:“你上回不是坐弟妹的船回来的吗?看到那马了吗,感觉如何?”
秦陌了然兰殊原是过来与李乾谈生意的,便将所见一切如实相告,其间不乏有几句不着痕迹的赞美之词,李乾听了他的感受,愈发对那马匹有了好感。
“明儿个我就叫弟妹牵到梨园马场来给我看看。”李乾和颜道。
他一口一个弟妹,仍旧未改称呼,秦陌有心提醒,话到口边,又忍不住咽了回去。
这感觉就像是偷了什么东西,有点心虚,有点窃喜。
秦陌提了提唇角,不知想到什么,眉头微微蹙起,“买战马是一笔大开销,陛下不怕惊动内阁?”
户部,以及国库,都扎着内阁的人。
“不是现在买,弟妹只是给朕看个样品,若是满意就先给她付一笔定金,她去养马场培植,届时要买了,就可直接供货。一笔定金,朕的小金库还是有的。”
秦陌想起她辛辛苦苦栽培的新品小马种,忽而觉得公孙师姐真是没白教,她当真有做生意的头脑。
引进新的战马对秦陌百利而无一害,秦陌颔首认可,见李乾起身走向了批阅奏章的案几,循步跟上,站在案几前,准备将他心里的要事说上一说。
岂料,秦陌刚一开口提出下个月的端午宫宴,他想亲自领兵布防,掌握人员进出的动向。
李乾不由露出揶揄的笑意,“你这莫不是知晓了弟妹要来参加端午盛宴,就想着亲自给她保驾护航?”
秦陌蓦然睁大了双眼,“她要来参宴?”
秦陌心里一下发起了慌,沉声道:“可我明明和岚姐要求过,不要在□□女眷的邀帖上,添她的名字。”
端午盛宴是宫廷大宴,不论是前廷的郎君才俊,还是后.廷的女眷名媛,京城各大高门世家,说得上名号的,基本都会受邀进入梨园。
乌罗岚听闻兰殊回了京城,本有意邀请她入席,可秦陌坚决反对。
李乾蹙起眉梢,“你不想她去?为何?”
秦陌默了默,平复了一下心绪,转过首,淡漠道:“怕见了尴尬,被人当谈资。”
李乾眉间皱得更甚,笑了笑,虽不信他是这么小气的人,也说不上他这个理由有什么具体的不对,只能温言同他抱歉道:“可刚刚弟妹同朕明言要求她要参宴,而朕,已经答应了她。”
秦陌神色一滞,语气不经意携了一缕责备,“你为什么要答应她?”
李乾见他的面容前所未有的发慌,并没有介意他的苛责,只默然片刻,沉声道:“因为我和她,曾有个三年之约。”
秦陌目光一顿——
兰殊十五岁嫁给秦陌那年,秦陌为了让她讨厌她,给她受了一场气。
而李乾为了宽抚她,曾许过她一个承诺。
只要她在秦陌身边待够三年,她有什么要求,只要不违背道义,他都会帮她实现。
时隔今日,兰殊再提此事,李乾一开始还以为她是要他即刻答应从她手中购买战马。
可兰殊却说她对自己的马匹有信心,不需要用承诺来强求生意。
她所求的,是她想参加端午盛宴,还想,在宴上献出她精心安排的一场节目。
盛宴会有许多表演进献,各大世家都会争相哄得龙颜一悦,找寻有能耐的艺人演出。但不是每个节目都能上,要通过内务府的精心挑选。
兰殊发现自己不在盛宴的受邀名单内,便同李乾提出了要求。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天子一诺珍贵,她就这么用了,难免不叫李乾生出好奇,“你为何如此想出席?”
兰殊默然了会,恭敬道:“这场盛宴,大周的四方大吏都会来,若能在盛宴进献节目,名声一定大涨。民女最近在做丝绸生意,安排的,也是一场呈现丝绸之美的艺曲。”
“所以,你这是来借朕的场,宣扬你的货?”李乾笑了起来。
兰殊点了点头,拱手道:“此事可有违背纲常伦理?”
“那倒没有。”
“民女求陛下成全。”——
四月的长安,杨柳的白絮交汇,飘荡在了半空之中。
皇城驰道两边,朱墙高耸,映着半空中那些白毛,一阵和风拂过,恍若晴空万里,落下了一场斑驳的飞雪。
秦陌站在后省出宫必经的宫门出口,肩头上布满了白絮,神色微沉。
秦陌从来不知李乾与兰殊的三年之约。
当李乾将这事剖开如实相告,秦陌的心口宛若飞来了一柄利刃,扎得他听见了心底血流的声音。
所以她最开始那般伏小作低留在他身边,都是为了这份天子之诺?
她与他之间的缘分,万般竟都是强求。
而她不惜用上这份辛苦三年换来的承诺,也要出席端午盛宴,秦陌自知不该阻扰她,打乱她一心立业谋求上进的规划。
可他不可抑制地回想起他在船上的那场梦境,想到那一柄突如其来的利箭。
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在进入后省的第一道宫门前,停了下来。
兰殊难得入宫,走出御书房后,便前往后省,给章肃长公主请了个安。
出来时,外头的和风煦日,已经将杨柳絮吹成了满地的落头雪。
兰殊不喜飞絮拂面的感觉,告别了坤仪宫送她出门的安嬷嬷,便兜头戴上了帏帽,莲步轻移,朝着皇宫外走去。
过二门,通风巷口拂来了一阵清风,将兰殊的帏帽帘吹得翻飞而起。
她按住帽顶,避风挡了瞬间,迈过朱红门槛,只见一道熟悉的男子身影,长身玉立在前。
便是不见帏帽底下的芙蓉面,那一抹杨柳腰,惊鸿影一出现,秦陌一眼便认出了她。
兰殊抬起首,见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显然是有意在等她,不由朝前靠近了两步,掀开帽帘,勾起唇角,温声道:“这么巧?”
话音甫落,兰殊注意到了他肩头的白。
却不知他在这儿呆了多久,鬓边与肩上落满了白絮,宛若历了一场风霜,开起口,嗓子也有点沉,“去给母亲请安了?”
“嗯。”兰殊忍不住伸手,帮他拂去了那些飞絮。
“她确实很想你。”
“所以我给她带了好多东西孝敬她。”
“果然比我孝顺。”
兰殊闻声付之一笑,朝前走去,行了几步,回首却见他站在原地迟迟不动,双眸仍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兰殊见他不走,“怎么了?”
秦陌默然片刻,道:“你一定要参加端午宫宴吗?”
兰殊一顿。
秦陌走上前来,凝向了她的眼睛,哑声道:“可不可以,不去?”
他的目光莫名的恳切,望得兰殊心口不由抽了一抽。
一场春风从兰殊的身后扑面而来,轻轻拂过了她的帏帽帘,扑向男人宽敞的朝服广袖。
满城的白絮漂浮,围绕在他们身旁,两人的衣摆在风中轻缓飞舞。
兰殊望着他的目光,仿若透着一丝真真切切的乞求。
须臾的沉默,她轻启朱唇,熟悉的清甜嗓音缓缓浮了出来,“你是怕我俩出现在同一个席上,遭人闲言碎语吗?”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的。我不把那些话放心上就好。”
秦陌默然片刻,没有反驳,只问道:“就这么想去?”
兰殊笑了笑:“当然想去,这可是我扬名赚钱的大好时机。”
“这么喜欢赚钱?”
兰殊继续笑道:“赚了钱,才能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啊。”
“所以,跟了我三年,也是为了家人?”
兰殊不由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