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第 41 章
章肃长公主娘娘的生辰一过, 乌罗岚与赭禾一众来使,将于四月底启程回高句丽,乌罗岚需要回国卸下政权, 还需拜别她的祖父高句丽大王。
待盛夏时节,帝后大婚,乌罗岚再入京, 身后随来的便是送亲队伍了。
当年得知逻逻与大可还受害, 乌罗岚及时带着旧部逃离, 便是一瞬的当机立断;后来高句丽内部生乱,她勤王护驾,也是即刻召集军队入城;如今嫁入大周,亦是她不过一夜的果决。
乌罗岚行事不好犹疑,却也不愿糊涂。
临行前,乌罗岚特地入御书房寻了李乾, 除去联姻之事,也有意将婚后的诸多事宜, 一并同他商议一番,探一探彼此的底线。
主要是亮明她自己的底线。
其中包括她的领地, 部落, 军队, 哪些她可以放权, 哪些她需要保留。
“我知大周娶我不过是一时权宜之策,待日后天下太平,你的辅臣们指不定会怎么攻讦我是外姓女。我也不贪图你们的皇后之位, 今朝同仇敌忾, 我们联盟,待杀了颉利禄, 我会自请退位,回到我的草原里,自由自在的生活。”
对此,李乾微蹙了下眉梢,未置可否。
而后便是这短暂的中宫之位,哪些她该管,哪些她无所谓。
无所谓的自然包括他后续要纳多少嫔妃,要给她们什么位分,只要不越过她,她都不介意。
李乾不由笑道:“倘若有想越过你的呢?”
乌罗岚顿了顿,“我有军队。”
李乾望着她眼底理所应当的杀伐果断怔了会,蓦然笑得更深。
乌罗岚续道平日他喜宿哪儿便哪儿,她不干涉,但每逢初一十五,需要来她那儿与她共膳。
“初一十五,谁给你定的?”李乾轻挑起眉梢,问道。
乌罗岚如实相告:“小兰殊说你们的规矩里,每月的这两日比较重要,留给正室,最显妥当。”
李乾无可奈何地笑了,“都教的什么玩意。她怎么没同你说,子彦为了应付我和姑母,每天晚上都陪她吃饭。”
乌罗岚顿了顿,“每晚的话,你是不是没那么有空?”
她这话问的咨询味尽显,令李乾再度忍俊不禁起来。
乌罗岚见他一直笑,素是淡然的神色,难得有了些羞赧,“我虽然中原话还可以,但也没有把你们的礼仪习俗摸透。要是哪儿说的不对,你可以提出来。”
“没有,你继续。”李乾拿起了旁侧的茶盏道。
乌罗岚思忖了片刻,屈指抵于下颌,“嗯,还有便是大婚之夜。唔,如果你不愿意与我同房,我也不介意。”
李乾看她一眼,垂眸拿起了茶水。
乌罗岚道:“我们本是联盟,我知你是为了江山和妹妹,而我是为了得到同仇敌忾的盟友。我年岁比你大,还定过亲,你要是心里膈应,想把第一次留给自己心爱的女子,我完全可以理解”
解字还没坠儿地,李乾呛了一口茶水,猛地咳了好几声。
乌罗岚又不知哪儿说错了,只好站起来给他顺了顺气。
李乾抬眸看向了她,“你定过亲,那你成过亲吗?”
“还没有”
“你没有成过亲,我介意什么?”
乌罗岚愣怔,恰在这时,刘公公愁眉苦脸地迈进门,俯首递来了一份折子,却道是沈相公联名御史台的进谏。
乌罗岚及时撤开,让他先处理政务,李乾打开了折子,竟是对于枢密院六品供奉郎秦陌的弹劾。
沈大相公亲自操刀写的折子,话里话外表示新帝已经登基,秦陌并非太子,已不适宜在东宫居住,其间不乏对于秦陌素日狂妄的不满,有心打压他的气焰。
乌罗岚见李乾的眉心渐渐聚拢,以为他有要事,正准备禀身告退而去。
李乾却摇了摇头,只道是有人弹劾秦陌。
乌罗岚一听事关阿陌,忍不住关切了一句。
李乾看她一眼,如实相告。
乌罗岚沉吟了片刻,凝重道:“阿陌遭沈大相公弹劾,或许是因为我。”
“何出此言?”李乾问道。
乌罗岚犹疑了片刻,将那日后花园的所见所闻,一一复述给了他听。
她斟字酌句,唯恐自己表述不够精准,叫李乾误会崔兰殊滋生事端,千言万语强调,小兰殊只是为了帮她说句话,并没有对沈大相公不敬之意。
李乾的眉头反而舒展开来,沉吟了片刻,温言笑道:“弟妹有说错什么吗?”
李乾的目光再度落在那道联名上书的折子上,不禁透出了一丝冷意,“到底是谁不知天高地厚。”
觊觎中宫之位不得,便想离间他与秦陌。
“朕偏要子彦在东宫住着。”
李乾将那折子一阖,置于一旁不顾,站起身来,有意往中书省去。
步子刚迈出了一步,李乾想起什么,回过首,望了乌罗岚一眼,道:“公主刚刚说的那些条件,朕基本没有意见。就是最后一点。”
李乾短促的沉默了会,和颜道:“我是个正常的男人,身心健康,而且也是第一次成婚,没理由在大婚之夜,留一个美人独守空房。”——
待乌罗岚走出御书房,只见秦陌从另一边款款而来。
少年穿了一身墨蓝色的圆袍,衣间袖口的暗纹,随着他的步伐光影变动,乌发高高束起,眉宇俊美如画,神态沉稳,唯独微微抿直的唇角,平成一条线,显出了一丝少年人的倨傲气。
他听闻自己被弹劾了,正准备过来听一下训。
乌罗岚笑了,“怎么圣人还没说什么,你就主动过来挨骂了?”
秦陌轻挑眉梢,不以为然道:“等他说什么的时候再来,岂不就显得我不知悔改了?”
“你知道那奏折写的什么吗?”乌罗岚问道。
秦陌扯了下唇角,双手交叠,“不知,但先过来总是没错的。”
乌罗岚笑着摇了摇头,耐下性子同他解释了片刻。
秦陌听闻崔兰殊当众维护乌罗岚,还冷嘲热讽了沈家女,眼底不由露出了一抹惊色。
原来她硬气起来的时候,说起话来还挺傲的。
乌罗岚继而问道:“你可知小兰殊有什么心愿?都闹得别人弹劾了,我可算是欠了她一个人情呢。”
“岚姐,那折子弹劾的是我。”秦陌一五一十道。
乌罗岚又笑了下,和颜道:“我帮她不就是帮你吗?”
少年轻耸了下肩,思忖片刻,唇角不由浮出一抹微不可察的笑纹,道:“按礼制,新帝登基与帝后大婚两件喜事齐聚,举国同庆,将大赦天下。崔兰殊在崔府有两个弟弟深陷奴籍,岚姐若真的想感谢她,不如届时送她一个恩典,借着大赦的机会,帮她弟弟脱藉。”——
盛夏时分方至,帝后大婚一事,逐渐提上了日程。
今年的大周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之际,东西市铺肆琳琅满目,热闹非凡。
拥挤的坊间集市中,一辆东宫的马车辘辘驶过了朱雀大道,来到了崔府的门前。
兰殊提裙下车,唇角衔着不住的笑意,搭过乳母张氏伸来的手。
帝后不日即将大婚,恩威并施,大赦天下。
就在前阵子,好一段日子,兰殊一直都在思考如何同秦陌开口,将两个弟弟列入赦免名单,脱离贱籍。
上一世,李乾并没有那么早成婚,大赦已是两年之后的事。
那会兰殊小夫妻俩已经圆房,她为了让弟弟们得已纳入赦免名单,想方设法讨好秦陌,甚至不惜牺牲了好几天的色相,在夜里铆足了劲让他高兴。
秦陌那个混蛋一直不拒绝,也不回应,直到最后大赦名单出来,兰殊才发现弘儿启儿,早已位列上头。
这一回,以色侍人做他的春秋大梦!
只是要怎么顺着他的毛来薅,兰殊尚且有点头疼。
当年父亲一事,对于弘儿启儿的株连,重至代代为奴,便是大赦,按赦免的条件,也会将他们这一类排除在外,纳不进赦免名单。
兰殊掂量了一下如今自个在秦陌心里的地位,唔,一个管家而已,还不足以到他为她破例的分量。
所以她一定要拿出一些值当的交换条件来。
而就在她托腮坐于案几前,握着笔杆,寻思着她还能为他做哪些事使他受益。
银裳急匆匆跑进屋门,热泪盈眶地告知她,崔府已经得到了消息,两个小公子均在大赦名单内,且已有吏部的官差,提前入府更换籍契了。
兰殊超预期完成了一个人生目标,开心地冲回家看望他们。
兰殊原以为是运气好。
直到走进屋门,映入眼帘的,不仅有吏部的当值官差,竟还有内务府的苏公公。
苏公公一见兰殊,笑眯了眼上来行礼,抬手一指,边上随行的几位宦官手上,皆是准皇后乌罗岚提前请求他们替她送来的一些薄礼。
大局已定,宫里这些嘴甜眼利的人儿,已经直接称呼起乌罗岚为“皇后娘娘”了。
“皇后娘娘听说小公子们素日最爱读书,特地送了些上好的笔墨纸砚过来。”苏公公眉开眼笑道。
那一日,御书房外,乌罗岚还想着送些礼给兰殊的弟弟,便问秦陌觉得多少金银不会显得失礼。
秦陌脑海中浮出那两个小男孩的脸儿,不由回忆起当年教他们投壶时,他曾注意到他们手边上残留的零星墨迹。
秦陌便同乌罗岚提议可以送一些上好的笔墨给他们。
这份礼真叫弘儿启儿受宠若惊,身为贱籍奴隶,他们本是没有资格挥毫弄墨的。
皇后娘娘的这份赏赐,无疑是一种嘉勉。
兰殊望着那绫罗盘上昂贵的李廷圭墨与歙砚,目光闪过了一丝惊愕,看来弟弟们得已入大赦名单,是托了乌罗姐姐的福。
看来,那日她在后花园为她出的头,乌罗姐姐是真放心上了。
独在异乡,乌罗岚举目无亲,受人袒护,自然将兰殊的仗义,牢牢记在了心里。便如兰殊嫁入东宫,无人依仗,对于昌宁小公主的善意,亦是感恩在怀的。
兰殊心生欢喜,不禁在心底越发喜爱恩怨分明的乌罗岚。
让她这样深明大义的人做皇后,实在是比沈幼薇强了不知多少倍。
弘儿接过吏部颁发的新籍契,笑盈盈露出了两颗虎牙,“二姐姐,那我和三哥哥是不是可以参加科举了?我要去当武状元!”
启儿温润道:“我要去参加文试,他日当上宰辅,做大官给姐姐们撑腰!”
兰殊摸了摸他俩的头,真心实意地笑道:“好。”
兰殊携两个弟弟,深谢了吏部官差与苏公公,打帘送他们离去后,乳母张氏带着银裳,入小厨房做了他们几个小时候最爱吃的糕点,这会儿刚好回来。
自老爷夫人离世,这么多年下来,唯独今日,乳母笑得最是开心。
她先努嘴拍了拍弘儿第一下探伸过来的手,继而,又心软地把一枚绿豆糕放到了他手上,“弘哥儿最近在换牙,本不该吃这个的。不过今天日子好,准许你吃一块!”
兰殊见到了爱吃的水晶桂花糕,忍不住伸手从背后圈住了张氏的脖子,“还是乳母疼我。”
“又撒娇。”张氏抓着她的手,笑得眼睛没了缝。
弘儿见兰殊望着桂花糕的双眸莹莹发亮,忍不住好奇道:“姐夫难道没有给姐姐买过桂花糕吃吗?”
兰殊盯着他一双困惑的清眸,蓦然回想起南疆的事,有些回过味来,“原来是你出卖的我?”
弘儿嘿嘿笑了声。
兰殊无可奈何地捏了他鼻子一下,正想委婉叮嘱他以后少在秦陌面前提她的喜好。
转眸,柳妈妈不经过敲门,直楞楞就打帘进了屋来。
四目交汇,一见到兰殊,柳妈妈先是笑吟吟迎了上去,直道是崔老太太听闻了两个孩子的喜讯,正想着从佛堂赶过来贺喜。
这会儿特地提前派她来通传一声。
兰殊不咸不淡应了声,看了她一眼,道:“妈妈以后若无急事,进门还是记得敲门的好。”
柳妈妈脸上堆满的笑容僵硬了瞬,道:“老奴只是没想到二姑娘在”
“便是我不在,也要记得的。”兰殊道。
眼下,弘儿启儿已经不是奴籍,而是崔府正儿八经的旁支子弟。兰殊并不希望他俩再受到轻视。
“是。”柳妈妈失声了会,只得俯首欠身。
一刻钟后,又来了两名妈妈扶着崔家祖母,款款走进了这间偏僻的小院。
兰殊和颜上前掺她。
崔老太太搭过她的手,一路进门,都在连声贺喜,直到落座主席上,瞧见黄布绫罗盘上的恩赐,老太太愣了会,似是才记起来般,催促旁侧的妈妈,把她屋里的洛水牡丹图拿过来。
崔老太太素手点了点崔启道:“启儿之前不是最喜欢祖母屋里那幅画吗,祖母现儿就把它送给你,给你锦上添花。”
崔启礼貌拱手致谢。
乳母张氏沉默地站在了旁侧,望着崔老太太如今慈祥和善的脸,蓦然想起当日崔启被使唤去老太太屋里跑腿,见屋中墙上的牡丹图工笔富丽,不由心生欢喜,就站在画前欣赏了片刻,结果却遭到了入屋的几位崔氏嫡系小公子的冷嘲热讽。
他们笑话崔启连上私塾的资格都没有,竟也会欣赏名人画作。启儿当时被讥的满面难堪,崔老太太那时在一旁看着,却未发一言,由着他们嘲笑启儿。现儿,竟然愿意把画送他了。
崔启拱手同老太太回完礼,望向了兰殊,“其实,我是觉得那幅画上的花儿好看,二姐姐素来喜好花草,一定会喜欢。”
兰殊听了心头一暖,忍不住摸了摸启儿的头。
崔老太太亦笑得和颜悦色,同旁侧的柳妈妈道:“还真是个懂事的孩子,有什么好事,都知道想着家里人。”
话音一圃,兰殊神色微敛,已知老太太的真实来意。
兰殊此前曾求过崔府多次助她两个弟弟脱离贱籍,崔府均是无能为力。
虽不知是真无力还是假殷勤,崔老太太见兰殊如今嫁入秦府不过一年,这件事竟就给办下来了,连皇后娘娘都特地来赐恩赏,想必兰殊的夫家,还是很把她放在眼里的。
崔老太太再次拉住了兰殊的手,意味深长地说起她侄儿郑祎。
兰殊这回倒也未在推托,微微笑了笑,反握住崔老太太的手,俯首孝顺道:“祖母莫急,孙女已经想定了,秋后便会想法子让姐夫升官,直接到赵尚书底下办差去。”
崔老太太双眸一瞠,薄露笑意道:“赵尚书,可是刑部的赵桓晋大人?”
那可是新帝身边的红人,当朝新贵!
若能随在他身旁,这迢迢仕途,必定是青云直上。
崔老太太满目期许地将兰殊望着。
兰殊和颜笑着,笑纹里含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凉意,颔首诺言道:“正是赵大人!”
第042章 第 42 章
盛夏时分, 蓬莱殿满堂结彩,帝后大婚。
丝竹之声喧嚣了一夜,华灯初上。
直至盛宴散尽, 秦陌离宫之前,单独寻机将李乾拉到了一边,给他递去了另一份礼盒。
李乾站在龙凤红烛前, 一打开, 迎面一封小笺, 誊写着他熟悉的字迹。
“听闻兄长大婚,喜不自胜。祝相濡以沫,百年好合!”
昌宁小公主当日逃至边境,终归心有不安,又折了回来。
她与傅廉肩并肩折返,原想好了两人一同承担一切后果, 不料还未入长安城,就听闻了圣人不日成婚的消息。
诰旨已传天下。
板上钉钉。
昌宁瞠目结舌, 路过茶楼瓦肆,听到那些酒囊饭袋醉酒失言, 笑话圣人窝囊, 对外邦有求必应
昌宁听他们口中讥讽意味尽显, 一时愤怒, 直接在楼里同他们大打出手,“要不是为了收复北疆沦丧的国土,国朝何必非要联盟!你们就会吃酒耍乐, 有一个敢上阵杀敌吗?”
那帮酒徒被她说的面上无光, 纷纷跌逃而去。
争执过后,昌宁站在原地, 呆呆冷静了许久,转首与傅廉说,她要继续去罗马。
“我要去学更精湛的医术,我要学成才。只有独当一面了,我才能帮得上他。”
李乾站在烛火前,凝着昌宁熟悉的字迹默然了许久,唇角不由衔起了一丝温柔笑纹。
乌罗岚刚换下凤冠,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她问他笑什么。
李乾道:“笑一个,说不出有没有良心的人。”——
众所皆知,圣人大婚,筹备数月有余。令人瞠目的是,公孙霖的私塾开堂,耗时几乎与圣人的婚事齐肩。
并非是建设讲堂耗时,而是挤着入公孙府读书的女孩实在是多,公孙霖又是个公平的人,统一考试,亲自阅卷。
她平日又忙,不少琐事缠身,这么一折腾,等她好不容易给卷子打上了评分,院前的枫树已是一片火红。
第二日,秦陌下值,公孙霖在皇城驰道前刚巧与他撞上,手执折扇,伸手将他一拦,温言笑道:“让你家的小姑娘过来读书吧。”
秦陌愣怔,似惊似喜道:“她考上了?”
公孙霖轻敲了敲折扇,唇角衔笑,“你这话说的,她可是第一呢。”
当日兰殊于后花园不畏悠悠众口,直言不讳的画面,公孙霖至今仍是记忆犹新。
她觉得这孩子是个明事人,卷子也答的好。若能多加指点,日后定有造诣。
这一日黄昏,秦陌回家的步伐,要比以往加快了好几拍。
少年迈着轻快的步伐绕过长廊,正想前来报喜,一入掬月堂,却不见那道纤细熟悉的俏影。
秦陌问道:“世子妃去哪儿了?”
银裳欠身道:“今儿是薛夫人生诞,姑娘到薛家吃宴去了。”——
卢梓暮自小就喜欢热闹,每回生诞,家里都会帮她宴请一群亲朋好友,为她庆生。
本以为嫁了人就没法再这么张扬,薛长昭却也很惯着她,这几年的生诞,没有一回给她落下。
刚好今年回了京,薛长昭更是提前一个月就开始计划,特意为她大操大办了场。
不止是兰殊这样的知己好友,只要是旧识,他基本帮她请了个遍。
连赵桓晋、兰姈等少时的熟人,一起都过了来。
兰姈亲手捧了一副锦盒进门,清冷美艳的面容,唇角难得浮出了一抹笑容,正在暖阁里四处寻觅,想找到卢梓暮的身影,好把她精心准备的礼物送上。
外头转了一圈不见人,兰姈素手拨开了内厅的珠帘幔帐,叮铃一阵轻灵响声,她刚朝里边儿探了个头,迎面,赵桓晋端若修竹的身影,朝着她罩了下来。
兰姈略一停滞,退去一步让路,低头福身不语。
赵桓晋看了她一眼,径直朝着屋外而去。
只在路过她身边的一瞬,留下了一句不咸不淡的问候:“郑夫人来得早。”
他的声音沉沉的,听不出有什么情绪在里面,却让兰姈的心脏狠得跌了下。
自郑祎升了官,直接到了赵桓晋手下做事。
这些日子,赵桓晋与他走得越发亲近,兰姈也跟着越发心惊胆颤起来。
直到赵桓晋的身影消失在了大厅门口,兰姈屏住呼吸,向内屋前进了一步,桌前说笑的薛长昭与卢梓暮入目而来,她调整了下心绪,轻轻微笑,上前恭声道喜——
夜宴,一群故人难得聚在了一块。
待秦陌寻上门来,兰殊已经有点喝多了。
外头的席面基本散了,内厅里面只剩下两位主人翁与兰殊。
秦陌刚随在家丁身后,透过影影幢幢的珠帘幔帐,远远看见兰殊的双靥已经被酒薰出了一层薄红,似如两朵桃花吹到了脸颊边上,唇畔衔笑,敬了薛长昭一杯酒。
卢梓暮则趴在兰殊身后,揉起了少女梳理的一丝不苟的髻发。
薛长昭手握酒杯,看着她俩,亦露出了一丝真心实意的温和笑纹。
也不知他说了句什么,兰殊回了一句,竟惹得卢梓暮急红了脸,伸出爪子捏向她藕白的纤细脖颈。
兰殊双手抱着酒壶边,倚在桌子上,弯着一双星眸,由着她掐,不说话,也不反抗,只是笑,停不下来地笑,笑到最后,眼泪都流了出来。
秦陌刚好打帘而入,见此情景,不由原地顿了一下。
望着他们仨打打闹闹,莫逆于心的模样,秦陌回想起当初崔兰殊私放昌宁,与他坦白从宽,供出的同谋便是薛家夫妇。
秦陌并没有秋后算账的意思,只是心口忽而有了一瞬间的空落。
他在崔兰殊看向他们的目光中找到了不留余地的信任,那种信任,让她遇着什么事的时候,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他们。
而他,若不是碰巧撞上,大抵是她一并隐瞒的对象。
卢梓暮也没动真格,给兰殊吃了点教训为警示,便松开了她的脖颈。
恰在这时,薛长昭注意到了门前的他。
薛长昭不失礼数地同他颔了下首,转头与兰殊道:“有人来接你了。”
兰殊摇摇晃晃一个探头,目光在半空中与秦陌交汇,酒意入肠,盯着他看好一会,却都是一道颀长的重影,不由问道:“你是谁啊?”
秦陌迈步走近,望着少女通红的脸颊,明明在别人家里,竟也毫不设防喝得烂醉如泥,皮笑肉不笑道:“你说我是谁?”
少年开口是一副透着磁性的好听嗓音,熟悉悦耳,灌入兰殊耳中,却令她猛地打了个颤。
兰殊神色骤变,仰头后退了步,“我不要跟你回去!”
她本想着逃,奈何四肢发软,一个趔趄,毫不意外地摔倒了地上。
这般抗拒,险些叫秦陌以为自己是什么洪水猛兽,叫她避之不及。
薛长昭见兰殊倒地难起,下意识起身上前掺扶,秦陌比他先一步过去,伸手一抡,挡开了他。
薛长昭见他这一出动作莫名的戒备,怔忡了片刻,缓解氛围地轻笑了下。
秦陌愕然了会,回过味来,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无礼,含糊地道了声歉,目光落到了兰殊的脖颈上,盯向那圈掐痕。
兰殊赖在了地上不肯动,却不抵少年力气大,一下就给她捞了起来。
兰殊在他手上不停地挣扎,秦陌拗不过她,只好先把她放到了旁边的美人榻上,站在她面前,耐着性子跟她道:“别闹了,回家。”
兰殊真的喝多了,整个人半趴在美人榻上不走,颇有些已找不见北的状态。
直到侍女端来了醒酒汤,给她灌了碗下去,她涣散的眼神渐渐有了一点聚焦,总算是认出来者何人。
秦陌双手交叠,居高临下地将她望着。
兰殊幽幽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樱唇微启,几不可闻地呢喃了声,“想要我回家可以你蹲下。”
秦陌眼皮猛地跳了跳,尚在迟疑他是不是听错了。
兰殊见他不依,心气一上来,语气重了不少,也清晰了些,朝他张开了手,“蹲下!”
秦陌嘴角一抽,掺起兰殊的手肘,想要拉她起身,她却不肯。
生拉硬拽都不肯,直接又滚落到了地上。
卢梓暮也有了些醉意上头,倚在薛长昭怀里,见状哈哈大笑起来。
薛长昭见卢梓暮已然不清醒,颇显得他俩在这看热闹,忙捂住她的嘴,央着带她回屋,把独处的空间留给了他们。
内厅的欢声笑语终于消停下来。
秋夜的地上发凉,两人僵持了片刻,少年终究没法看着她醉猫般赖在地上一直不起,妥协地叹了口气,依她的话,蹲了下来。
兰殊这会儿倒是从善如流,奋力跳上了他的后背。
两处浑圆的柔软紧紧贴了上来,少年几不可闻地颤了一下。
秦陌不甚明白,平日温顺听话的一个人,怎么喝醉后,变得这么蛮不讲理起来。
兰殊一点都不重,少年迈开步子大步流星离去,本以为只需背到门口,把她扔进车里就好,岂料这丫头上来就不肯下去了。
秦陌耐心耗尽,轻啧了声。
崔兰殊却没有了以往察言观色的识相,清冽甘甜的嗓音,在他耳畔扑着温润的湿气,“怎么背一会就累了,你体力这么不济?”
秦陌无语,冷笑。
却也吃了她的激将法,少年一股脑将马车甩到了身后,直接顺着回家的路,一路把她背了回去。
街道两旁是阑珊的万家灯火,一幢幢灯光散发出的光晕,和着秋夜微凉的风,于兰殊眼角飘远。
兰殊靠在他宽大的肩头上,微微眯着涣散的眼眸,透过灯火,望着他分明的下颚线。
忽而,少女登徒子似的伸出食指,指腹摸了摸他的下巴,“你开始长胡茬了。”
少年已经十七了,不长胡茬才不对劲。
她柔软的指腹一挨近,秦陌感觉有股痒意从她触碰的地方,直直往他心口里钻,浑身不太舒服。
他冷声道:“别动。”
兰殊却大有借着酒劲作祟,发泄素日积压的不满的架势。
他越不喜欢她做什么,她偏要做。
捏着他的下巴不松手。
他正在渐渐长大成人,成为曾经那个她最爱的男人。
秦陌侧首,一记眼刀子睨了过去,大有你再放肆我就把你摔下去的警示。
兰殊看见路旁侧刚好有一洼汪汪的水潭,迟疑片刻,收敛了手。
秦陌不由冷嗤了声。
又过了会,崔兰殊伏在他身上,小心翼翼地问:“世子爷,我们算不算朋友了?”
秦陌不想和酒鬼说话,懒得回她。
兰殊自顾自说道:“不然我们互相分享一个小秘密,这样友情可以牢靠些。”
少女攀着他的肩膀,清香的气息又靠了过来,贴在他耳侧道:“你帮人挡过箭吗?”
她自顾自一个人说道:“哦,你有的,我也有。”
“你觉不觉得,还挺疼的。”
“你应该比我疼,你还要上药,要愈合”
而我,我没有知觉了。
兰殊说着说着,吸了鼻子。
秦陌压根没给人挡过箭,根本听不懂她在嘟囔什么,完全当她在说醉话。
少年回头望了她一眼,眼神微微下落,再次盯向了她脖颈上留下的浅淡勒痕。
卢梓暮没有往死里出手,只是崔兰殊皮肤娇嫩,容易留痕。
秦陌忽而觉得那痕迹十分碍眼,不由讥诮了句:“不是好朋友吗?下手这么狠?”
“嘿嘿。”
秦陌根本不明白她傻笑什么。
“疼吗?”秦陌问道。
兰殊却睨了他一眼,那毫不掩饰的一眼鄙夷,叫秦陌不得不想起他也曾留过这样的痕迹给她。
兰殊笑眯眯的,“你要不要试试?”
话音一坠儿地,身后的人儿忽而猛地揪住了他的衣领,开始往后拉。
秦陌骤然仰起了首,猝不及防,呼吸受阻,呛出一口气,“崔兰殊,松手!”
她却是不应,稀里糊涂地笑着,死死勒着他,怎么也不肯放。
秦陌有些窒息,“你再不松手,我不客气了。”
崔兰殊一开始不听,而后感觉到少年环过她腿间的手开始松懈,大有把她从自己身上掀下去的趋势,连忙又松开了少年的后衣领,伸手一圈,紧紧捁着他的脖子,整个人严丝合缝地粘在了他身上。
秦陌气极反笑,她缠人地黏附在他身上,那过于柔软的触感,令少年面上气的发疯,心口却在砰砰狂跳。
他大口大口吸着秋夜的凉气入腹,讥讽道:“你也知道地上凉!”
兰殊没有回嘴,倚在他肩上,消停了下来。
秦陌以为她酒困了,有气也变得没地撒,想扔了她,却松不开手,只得背着她继续在如墨的夜色里小心走着。
兰殊忽而在他背后呜咽了声,竟哭了起来。
她往他后颈上一埋头,两行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滴在了他秋日单薄的长裾上。
温湿感在脖颈间流窜,秦陌的眉宇逐渐朝中心聚拢,越来越深。
兰殊哭的哇地一下,伸出棉花般的手掌,狠狠拍了他的肩膀一下,“枉我那么喜欢你,连全尸都不给我留!”
她嚷声道:“我那么喜欢你!”
秦陌:“”
秦陌:“你喜欢谁?”
“你。”
秦陌呵地笑了,“我是谁?”
口中的秦子彦三字刚出喉间,兰殊绕了舌,忿忿地哼了哼,一改话头,呸了他一句:“小王八蛋。”
“”秦陌无语凝噎。
少女又连着骂了好几句,直到骂痛快了,哭泣声在寒风中,才渐渐转成了一抽一抽的鼻音。
可那金豆子还是一滴一滴精准无误地打在他脖子上,竟像下刀子般,不断渗透皮肤,往内割着他的心扉。
万籁俱寂中,少年沉吟了许久,将声音压成了一道线,风吹即散地,温言哄了一声:“别哭了,我是王八蛋,行吧?”
第043章 第 43 章
深夜的另一厢, 几刻钟前。
故人续旧,难免怀念前尘往事。
兰姈听到他们醉酒入肠,一时口快, 竟在席上揶揄起赵桓晋如今老成持重,雷厉风行,简直令人不敢联想, 他就是当年那个为见美人一面, 不惜使尽千方百计翻墙的痴情公子哥。
兰姈面露窘色, 也不敢去端详赵桓晋的神色,为了避免尴尬,提前起身在宴席上作了别。
兰姈走到薛府侧门马厩前,迟迟未等到郑府的马车回来接她。
马房的车夫道今日家中要用车的人多,他需在宴后才能折返回来。
兰姈迟迟不见车影,疑心是临时有了变故, 思忖着要不然走路回去。
玉裳跟在她身旁,皱眉道:“这儿离家还有好长一段距离, 天色已黑,奴婢担心走夜路不安全。”
秋夜更深露重, 兰姈望了眼如墨的夜幕, 犹疑了片刻, 寻思着回薛府借盏灯笼。
一转首, 男人宽厚端正的胸膛入目而来,暗色纹路在衣襟上波光流转。
赵桓晋见她有意回去,遂问道:“姈妹妹是有什么东西落下了?”
男人喝了点酒, 微微的酒意弥漫, 貌似心情还不错,并没有被席面上的揶揄, 闷了心腔。
一会生疏的“郑夫人”,一会熟悉的“姈妹妹”,他的心思令人琢磨不透,不论是哪句称呼,都叫得兰姈头皮发麻。
兰姈低头作答道:“妾身回去借盏灯。”
赵桓晋仰首不见郑家的马车,温言道:“我送你回去。”
“不必。”兰姈不假思索地拒绝,迎上他幽幽沉沉的视线,上位者的尊严尽显,兰姈福了下身,“多谢大人好意,妾身刚才席面吃多了,正想走路消一下食。”
赵桓晋眼底漾起了温润的笑意,低低笑了声。不知是笑话她吃得多,还是笑话她的借口一如既往拙劣。
他扬手召小厮递了盏灯笼给她。
兰姈行礼拜谢,转身,落荒而逃。
绕过街头,兰姈悄然松了口气。玉裳打着灯笼,引她朝着郑府的方向回去,转而一阵踢踢踏踏的马蹄声,从身后响了起来。
赵府的马车尾随而来,在她身后三米开外的地方,缓缓前行。
车帘从始至终阖着,兰姈却似透过那一层厚厚的帷幕,望见了男人端坐里面的身影。
兰姈如芒在背,不禁咬紧了下唇前行。
他并没有纠缠的意思。
只是驱使马车一直在她身后默默跟着,直到看见她安全到家,才掉转车头离开。
兰姈站在门前,回头掠了一眼马车辘辘离去的背影,默然良久,垂眸叹了口息。
转过通往后院的长廊,兰姈心中乏味,只想回屋休息,一道娇艳的身影衔笑而来,忽而拦去了她的路。
郑府后院有一箩筐的小妾,每纳入门一个,玉裳都恼恨郑祎的假面花心,怜惜她们同姑娘一样跟错了人。
唯独婉姨娘,婉月,玉裳一见她就来气。
她曾是兰姈从崔府带来的陪嫁侍女,与玉裳一同服侍兰姈,后来却为了爬上郑祎的床,背叛了兰姈。
婉月口口声声过来同兰姈致歉,说的却是她今日是如何想法子叫走了马车,致使兰姈无人去接,而主君却一点儿都不在乎。
婉月自当上了姨娘,翻身成了主子,便越发不愿别人提及她曾是婢女的过去,每次见到兰姈,便想通过摆谱,争宠,来掩盖她曾经伺候过她的自卑。
兰姈在郑祎那儿越不得脸,她便越得意。
兰姈夜宴上小酌了几杯果酒,走了一路也有些困乏,捏了捏额头,只想回屋,没打算搭理她。
婉月见她一言不发,直接越过她走了过去,不由咬紧了下唇。
自从柳茵茵来了之后,占去了后院一大半的恩宠,今年夏季还给郑家添了一个男丁,劳苦功高,风光无量,郑祎近日一心扑在了她和孩子身上。
婉月前阵子受了柳茵茵的气,见兰姈在柳姨娘那儿却十分得脸,受极了尊重,心生怨怼,忍不住讥讽兰姈最近日子过得舒坦,“谁家主母成天到晚往外跑的,还带着一身酒气回来,您这样就不怕主君生气吗?”
兰姈脚步一顿,回过头来,“你也知道我是主母。便还轮不到你管到我头上来。”
平日里婉月对着兰姈冷嘲热讽,她都是不声不吭的。今儿个,竟一下便回怼过来了。
婉月一时没能回嘴,咬了下牙。
她照顾过兰姈多年,对她的脾气秉性也算有些了解。
兰姈素来清冷,一副美貌经年淡然无情,除去当年总是死缠烂打的齐国公小公爷,甚少见她对谁急赤白脸过。
如今她忽然又撂了脸色,婉月不明情况,瞪着她款款离去的身影,本想跟前去继续讥讽,玉裳一把伸手挡下了她,冷冷看着她道:“姑娘当年待你不薄,你要还有良心,就少在她面前晃。”
话音一圃,玉裳厌恶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婉月唇角狠狠抽了抽,想起以前郑祎最疼她的时候,她们都是不敢同她顶嘴的,现在柳茵茵来了,她们反倒是硬气起来了。
婉月治不了柳茵茵,便想着把气撒到旁人头上。
她对着兰姈与玉裳的背影冷哼了一声,冷冷心想,走着瞧!——
第二日,兰殊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醒来,回想昨晚,多少有些借酒浇愁。
兰殊安静坐在床边,迷迷瞪瞪地揉了揉太阳穴,反思了会,扪心自问,前世的那些伤心事,这一世,都不会再发生了。
她不该为了那算不上过去算不上将来的记忆,如此消沉。
有这精力,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拉拢秦陌,让他在姐姐和离的时候,多给她撑腰。
想到这,兰殊忽然一顿,如遭雷劈。
她昨天,除了借酒浇愁,好像还干了点多余的事——诸如暴露真实内心,恨不能掐死秦陌一类。
以及骂他王八蛋,气得他承认自己是王八蛋一类。
兰殊方才自我开解好的神色,一下变得同见了鬼般。
她猛地揉了揉面皮,僵在了床头,目光飘忽着,从房梁游到了床底,又游移回天花板上。
盯着那处发了好一会的呆,最终,决定抱有一分侥幸。
秦陌,应该不会和一个醉鬼计较吧。
要她肯定就不往心里去。
但他,不好说。
不管,装作什么都不记得,他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兰殊心一宽,整个人又活了过来,眼看着窗台被秋日的晨光照亮,兴致勃勃上前,推开了窗。
迎面,却是少年禀姿站在院内,如画的冷淡眉眼,“醒了?”
兰殊:“”
来了,来了,秋后算账了。
兰殊脑袋里嗡地一声响,站在了窗前呆立,迟疑着,是出门认错,还是转身逃跑。
秦陌饶有兴味地看着她的脸红了一阵,又白了一阵,鼻尖不由逸出了一丝冷笑。
少年并没有提昨晚的事,只是一字一字告知她,后日清晨去公孙府的思邈堂报道,每月的双数日子,到公孙府听讲。
兰殊怔忡了会,眨了眨眼,似如大梦初醒,又是惊意,又是喜意,唇角不由浮出了一丝笑纹。
那笑纹逐渐加深,照得秦陌恍了会神,只见崔兰殊笑吟吟地转身出了门,朝着他跑了过来,一双眼睛明亮的,就像掉进了鱼筐里的猫儿——
第二天,一大清晨。
秦陌坐在永安楼的窗台边,凝望着秋水之上尚未挥散而去的晨雾,再回想起少女令人动容的笑靥,只觉得嬉皮笑脸,像是昏君身旁助纣为虐的老太监。
崔兰殊为了报答他,又决定助他一臂之力,信誓旦旦要帮他斩情关。
她一开口便问及他近日可有和卢尧辰单独相处过。
秦陌登时失了声。
他好像有一阵子,没有记挂四哥了。
兰殊见他神色微变,还以为他碰了钉子,开解道:“你这样他哪会知道什么,你得主动些,至少给他一些暗示呀?”
而后崔兰殊就开始给他出馊主意,道是卢尧辰很爱下棋,每逢一五十都会去永安楼下棋,正好他明儿个休沐,便撺掇着他来偶遇。
秦陌一开始心里是有些莫名排斥的,他想什么时候表达心意,他要怎么用心,都是他自己的事,犯不着她操心。
可他那会儿盯着少女殷勤的脸,不知怎得,脑海里就闪过了她催促他娶乌罗岚,不介意和人共事一夫的模样,鬼使神差,少年咬牙道了句好。
后来一回想,秦陌亦忍不住觉得自己这口气怄的稚气。
然后便得到了崔兰殊丢给他的一张早膳清单。
今儿一大清早,永安茶楼的靠窗处,多了一个十分俊俏的少年剪影。
秦陌听了兰殊的千叮咛万嘱咐,天不亮就来了茶楼里。
可直到清晨的第一抹斜光洒入窗台,少年打眼往窗外望去,不见卢尧辰的只形片影。
他遵照着兰殊提供的早膳单子,一早点来的样样早膳,倒是渐渐上了桌。
待得天色大亮,楼梯口,款款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轻盈脚步声。
兰殊提裙走上了台阶来,左顾右盼,“卢四哥哥还没来吗?”
秦陌微一摇头,只见少女礼貌问候完,走上前来,垂眸盯向了桌前那道金桂玉兔软酪,逐渐笑开了花。
秦陌询问道:“四哥什么时候会来?”
兰殊坐上了桌,闻言温声道:“这个等他想来的时候,自会来的?”
秦陌眉头的青筋一跳,抽了抽嘴角,“那你让我一大清早过来等?”
“这不是怕你们错过了吗?”
秦陌扬起眉,睥睨地掠了她一眼,只听她苦口婆心续道:“而且这楼里的点心师傅年纪大了,这道招牌软酪,他每天早上只限定三十个,不一大早起来,根本就点不着。”
秦陌见她探出竹箸夹起了其中一块软酪,这会儿倒是听明白了,她一大清晨叫他过来,为得是让他在这帮她排队呢。
兰殊咬了一口软酪,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转而便对上了少年阴恻恻的脸色,眯缝着眼,直勾勾将她睨着。
兰殊识相地放下了竹箸,抬手召小二递来了几个油纸封,“不然,我打包回去吃?”
秦陌一把捏住了她的耳朵,“你故意的?”
兰殊缩了缩脖子,颇有些道理般道:“那您反正都要过来的,这么多你们也吃不完呀。”
秦陌呵地一声冷笑,一把将她摁下,“陪我一起等!”——
待吃过了早膳,日上三竿,仍不见卢尧辰踪影。
兰殊坐在桌前,轻轻晃着双腿,百无聊赖,语重心长道:“您苦苦守候是诚意,毕竟这世上哪有白来的动心?但我在这算个什么事呢?您说是不是?”
“所以呢。我又不是望夫石。”秦陌把玩起桌上的酒杯,微微抿直的唇角,透着一股说不出的不羁与不驯。
兰殊心里狠狠翻了个白眼,我也不是啊。
兰殊双手托腮,垂着眼眸道,“不然我们先下去听会书吧。等他来了你再上楼也不迟。”
“我不喜欢听书。”秦陌道。
兰殊:“我喜欢。”
秦陌:“你不许去。”
兰殊咚地一下将头埋在了桌上,瘪起了嘴,无比懊悔来蹭了这么一顿早膳。
秦陌见她一副快要闲的去见阎罗王的模样,最终妥协下来,放她下楼听书去了。
少女提裙便蹬蹬下了楼,秦陌的视线一空,心里也跟着空了一瞬。
再一等,直接等到了午膳时分。
店小二三步并两地走上楼来,“世子爷,夫人已经开始点菜了,您是下楼同她一起吃,还是分桌吃?”
秦陌听他这么问,还以为是崔兰殊叫他上楼关怀的,待走下了楼,来到了兰殊所坐的露台包厢内,迎上少女那双微微瞪圆的美眸。
他才发现她压根就没点他的膳。
“那再加条鱼?加份米饭?”兰殊试探着咨询道。
秦陌唇角抽了下,冷道:“不吃鱼。”
兰殊见他面色发寒,即刻把菜单给他递了过去,“那您想吃什么?”
秦陌听着她语气里透出了一丝讨好,望着她温顺的眉眼,忽而觉得无趣,并不喜欢她这般小心翼翼的模样。
明明前儿个晚上,她趴在他背上,不是还说他们是朋友了吗?
“你看着点吧。”秦陌缓下神色道。
兰殊依言点了三菜一汤,把菜单交还给店小二,双手托腮,和颜同他聊起她点的这几道招牌菜的特色来。
秦陌见她又笑了,心里顿时松了开来,双眸里映着少女的笑纹,眼底惯藏着的冰雪如遇到了暖阳,逐渐消融开来。
两人一同等待午膳上桌。
秦陌见她一壁磕着瓜子,一壁看着台子中间的说书先生手执折扇,娓娓道来,忍不住问她台上现儿说的是个什么故事。
“《卖油郎独占花魁》。”兰殊如实相告道。
秦陌听了这个书名,不禁嗤笑了声:“凭什么?”
兰殊反应了会,才回味出他问的是,凭什么卖油郎可以独占花魁。
“凭真心。”兰殊慎重道。
秦陌眉宇微微蹙起。
只听少女感动道:“他攒了一年的钱,只为去买她一夜,好不容易见了面,发现她喝醉了,没有任何非分之举,只想着照顾她。”
“为何?”秦陌不解道。
兰殊看他一眼,“你不会懂的。”
她这一眼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鄙夷暗含其中,就好像但凡换做是他,定是到嘴的肉,岂有不吃的道理。
秦陌不由抽了抽唇角,斥道:“不切实际。”
“可我喜欢听。”兰殊微微扬了下巴,无声表明了自己不敢苟同的立场。
秦陌见她撅嘴,便问道:“如果我是卖油郎你还会嫁给我吗?”
兰殊短促的沉默,道:“不会。”
“你看。”秦陌摊手道。
兰殊看了他一眼,不急也不恼,轻轻微笑,一字一句解释道:“我不会,不是因为你成了卖油的,而是,你永远不会像他那样喜欢我。”
第044章 第 44 章
四目交汇, 少年望着她那双澄澈无暇的眸眼,沉吟了半晌,心口蓦然发沉。
不知是心底藏匿的哪一处破了开来, 竟倒出了一股子酸涩的液体,缓缓淌过了他的四肢百骸。
也不知是不是被她说的无言以对了,秦陌失了会神。
直到小二把饭菜送上了桌, 他才勾回了思绪, 在少女的催促声中, 拿起竹箸,同她安静吃了顿饭。
饭毕,秦陌甚至还老老实实陪她听完了这个故事,临了,不经意呢喃了声:“竟是个圆满的结局。”
兰殊见他端坐着不烦不躁的样子,不由心里叹笑, 他为了能见卢四郎一面,倒真是有耐心。
兰殊这么想着, 忍不住齿间就吐露了心声。
秦陌听了,默然没有吭声。
他只是从始至终, 都没有觉得无聊。
兰殊见他默认, 一时又好奇心泛滥, 忍不住凑近了他耳边, 悄然问他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是个断袖的。
少女清香的气息一扑过来,吐气如兰,任谁的耳根子, 都得叫她吹软两分。
秦陌短促的沉默, 莫名想起她那句彼此分享秘密,可以让友情更加牢靠, 沉吟了片刻,少年如实相告:“第一次做梦的时候,梦见他了。”
兰殊在心里咀嚼着他口中所谓的第一次,微微睁大眼眸问道:“你是指,春.梦?”
少年默然片刻,默认。
秦陌并不知道其他少年临到长成的时候,经历的那一场惊慌失措,是什么样的。
而他,只是浑身燥热地梦回了那个河岸口,梦见了那个戴着面具的小郎君,在昏暗的船舱内,用湿帕子捂上了他的额头,帮他驱热。
秦陌当时受了很重的伤,虽然包扎好了,但起不了身,也说不了话。
除了迷迷瞪瞪间,感觉到眉间那股清凉的触感,他基本是昏过去了的。
而那一点一点持续的清凉湿意,就像盛夏里的山涧清泉。
仅不过如此。
待到四更天过,秦陌从梦中苏醒过来,身上却黏了一层的薄汗,亵裤也变得湿漉漉的。
秦陌竭力面不改色,将这场梦境三言两语,简而又简地概括给了她听。
兰殊倒是个极抓得住重点的,话音还未落,她便睁大了双眸问道:“等等,你刚刚说,他在梦里也是戴着面具?所以你其实没有看到你梦里人的脸?”
秦陌短促的沉默,“可在那样的场景里,只可能是他。”
兰殊想了想,“唔。也是。但就因为一场梦,你便断定你喜欢他吗?”
秦陌唇角微抿道:“也不止一场。”
他后来,每逢那种时候,基本也都是梦到了同样的画面。
秦陌从未对任何人有过这种感觉。
兰殊不由瞠目结舌,一下捂住了嘴,心叹道,原来他小时候这么纯情啊。
少年的眸眼凛凛而来,四目再度交汇,兰殊见他的神色凝重认真,又点了点头,似是有了些理解。
少年人情窦初开的感觉,时常都是模模糊糊的。
兰殊当年对他一见钟情的时候,也是后来总是忍不住与旁人打听他,一听见别人说他的名字就高兴,就忍不住凑前去听,慢慢醒悟过来的。
他们都还只是半大的孩子,初尝情味,比不得那些情场的老手,免不了生涩被动,但情意却是满满当当的。
少女的神情完全表示理解,却还是,不可避免地笑了声。
秦陌见她发笑,眉宇间难得露出了一丝窘色,为了令她心悦诚服,又再次与她强调了番自己在梦境里的心悸绝无半点掺假。
可兰殊又抓到了他陈述梦境的一个小小细节,“你刚刚说,触碰在你眉间的手,十分柔软?”
秦陌顿了顿,忽而有一种她简直就是故意在找茬的感觉。
兰殊却很认真捏起了下巴思忖,“卢四哥哥的手,好像没有很柔软吧。”
秦陌的脸瞬间就黑了,“你拉过?”
兰殊下意识道:“我当然拉过啊,我们一起跳过舞的。”
秦陌唇角抽了抽,耐下心解释:“不是非说他是那样的手,就是一种温柔的感觉,梦境里不都会带着些幻感吗?”
兰殊笑道:“既是幻感,柔软这种感觉你确定你不是把他当作了一个女子来梦?”
秦陌一下给她噎住了。
她就是,就是故意的吧。
少女却又不知想到什么,忽而又笑了一笑。
秦陌冷声问她笑什么。
兰殊着意看了他一眼,顿了顿,一下没忍住分享心中的疑虑,温声细语道:“我只是在想,世子爷既然以梦来确认心中所爱,那假如,我是说假如,哪天你又梦见别人了怎么办?”
秦陌手尖一颤,刚拿起的茶盏,登时撒落了好几滴茶水。
兰殊仰头望了眼天花板,并没有察觉哪儿不对,一个劲地浮想联翩,“万一哪天,你梦见的是个女子怎么办?那你会不会又怀疑,自己其实喜欢女人?”
秦陌倏尔站起身,直直瞪向了她。
直到彻底将他惹恼,迎上他凛然的目光,兰殊的心口猛地抽了抽,后知后觉地愕然,刚刚这一番讨论下来,她的的确确,缺了点宽厚的度量,存着心,铆足了劲刺激他。
兰殊在听到他只言片语的梦境中,仿若透露出一丝他期盼卢四郎是个女人的错觉,心里就一时有了点气上心头。
秦陌上一世,只有过她一个女人。
他的身子是喜欢女人的,否则她也不会得逞,能同他圆房。
可是他的心却不在她这。
兰殊一回想到上一世也曾有好几次,他让她女扮男装陪着他过夜,心里一时怀疑他那是把她当作了替代品,心里蹭蹭生出一把火,忍不住就来了一丝教训他的念头——小混蛋,我非叫你认知提前错乱一回。
可秦陌一个起身的大动作,将兰殊的理性勾回了笼。
只见兰殊见势不对,愣怔地与少年对视了不过片刻,立即乖乖认错道:“我多嘴了。”
话音一圃,她连忙还掌了自己的小嘴一下,干干一笑,以示警戒。
秦陌望着她单纯无知的芙蓉面,以为她只是一时嘴快,心口,忽而蔓延了一片迷惘。
她一语成谶。
令秦陌不禁反思,如果那场模糊的梦境,让他认为自己对卢尧辰动了心,那他成天到晚肖想她的那些梦,算什么?
兰殊安安静静喝了口茶,没再多一句嘴。
只听少年慎重而严谨地挣扎道:“就算以后梦见别人,也只是梦而已。四哥救过我,我喜欢上他,理所应当。而别人,尤其是之前都没有交集的陌生人,即使出现在梦里,我也没有理由喜欢。”
他越是为自己辩解,兰殊反而越发觉得他纯情,甚至有些憨态可掬了。
少女盈盈笑了起来:“世子爷觉得喜欢人一定需要理由吗?”
秦陌固执道:“不然呢。”
兰殊放下了茶盏,看向了他,“可我觉得喜欢一个人,是这世上最没有道理的事。因为有时候,你甚至都没发现自己喜欢上了对方。”
秦陌迎上她直勾勾投射而来的清澈目光,心口猛地跳了一下。
两人默然对视了会,兰殊续道:“不过缘分这种东西,的确要讲时机。”
“卢四哥哥他手眼通天,救你许是举手之劳,但于你却是雪中送炭,是以你惦记。”兰殊叹笑道,“有的人,本身拥有的就不多。没有尊贵的身份,通天的本领,但却把一切都给了你,不得你半分垂青。”
“所有的真心也要讲时机,万事都有个先来后到。这世间的算法,的确是奇妙。”
而兜兜转转,他们之间变成了今日这样的局面,其实他梦见的到底是卢四郎还是别人?
他到底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他是不是对自己有认知错误,他的心到底在哪里
对于兰殊而言,统统都已经不重要了。
兰殊感慨完,目光冲少年身后瞬了眼,便朝他笑了笑,“你的时机到了。”
秦陌转过首,楼梯口处,卢尧辰身着一袭浅色长裾,恍若一把温雅清瘦的修竹,缓缓顺着店小二的指引,走上楼来。
再回头,那个一直坐在他对面,陪他等候的少女,早已不见了踪迹。
秦陌凝着眼前空荡荡的位置,视线骤然空落,心里也跟着空落了瞬。
卢尧辰走进了露台的包厢内,唇角衔起笑纹,“一进楼里,小二便与我说你也在,怎得今天这么有闲情,来这儿听书了?”
秦陌牵了下唇角,抬手道:“四哥坐。”
卢尧辰从善如流坐下,与他一同听了会书。他素来不是个喜闹的人,听书恍若听讲般专注,也没什么嗑瓜子的习惯。
明明说书先生还在台上绘声绘色,秦陌却忽而觉得安静了好多。
卢尧辰见秦陌听得有些兴致缺缺,以为是台上新讲的故事不吸引人,想来他也听累了,便与他提议要不要上楼,到棋室去对弈两把,“说起来,我们俩好像很久都没切磋过了,陪你四哥下两盘如何?”
“好。”秦陌随着他站起身来,颔首道。
两人一前一后迈步走上楼梯,旁侧的飘窗外忽而刮来了一阵狂风。
秦陌此前陪着兰殊坐到了楼中心的露台上,位置不靠窗,全然没发现屋外已经变了天色。
卢尧辰受不得风,掩袖轻咳了起来,秦陌伸出手将支摘窗的木阀打下,引他继续上楼。
甚至,主动扶了下他的手,给他作支撑的点。
卢尧辰并没有察觉有什么异常。秦陌将他的掌心一扶,心里却蓦然沉了下。
四哥虽然羸弱,可手,的确还是个正常男人的手,并不柔软。
秦陌的心就像掉进了一望无际的大海深处,彻彻底底迷失起来。
卢尧辰望了眼窗外的乌云,庆幸道:“幸而我出门的时候还没变天,不然指不准雨一来,就要成落汤鸡了。”
秦陌顿了顿,一瞬间想到了崔兰殊。
她就这么回去了,也没带伞——
棋室临窗的位置,落子声一左一右,间或传来。
窗户外的乌云越来越密,秦陌有些心不在焉,走棋的步数不经意间变得越来越犀利起来,似是恨不得赶快结束一般。
卢尧辰望着他步步紧逼的围面,发现自己竟有些无力回天,忍不住叹笑了声,“棋艺进步了。”
秦陌勾回了神思,面容滞然,才发现自己都没有注意给四哥让子。
卢尧辰也是个不服输的,见他棋艺精进,心里不由生出了战意,伸手将黑白云子尽数收回到棋瓮中,“再来。”
秦陌这回特意让了他,却被卢尧辰发现棋风突变,轻而易举看了出来。
卢尧辰见他输赢已游刃有余,不由叹了口气,“看来真是我技不如人了。”继而笑着续问道:“子彦可有真的输过?”
秦陌短促的沉默,道:“有。”
卢尧辰十分好奇是谁下赢了他。
秦陌只道:“一个姑娘。”
卢尧辰目露惊色,“这样的才女,卢某也想见一见。”
秦陌捻着手上的棋子,脑海中蓦然回想起那场关于下棋的旖旎梦境。
那一句“以后,你只能和我下棋”犹在耳畔回响,少年眼底不经意闪过了一丝不情不愿,推诿道:“她已经嫁了人,不合适约见了。”
“真遗憾。”卢尧辰惋惜了声,笑了笑,又开口提出了再来一局。
秦陌陪着他收子入瓮,沉吟片刻,他看了卢尧辰一眼,问道:“卢府迁往永福坊前,曾与崔府比邻,四哥和崔府的子弟应有不少来往?”
卢尧辰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秦陌迟疑道:“崔氏的儿女子弟,都会下棋吗?”
卢尧辰笑道:“也不是都会,但基本略通一二。”
“那他们平时都是怎么下棋的,会切磋吗?”秦陌问道。
卢尧辰:“自然会,我还和他们切磋过呢。”
秦陌:“那有惩罚吗?”
卢尧辰:“什么惩罚?”
秦陌:“赌注之类的。”
卢尧辰:“顶多会赌一些金银细软,珍本名画吧,女孩儿便是胭脂水粉,首饰钗环了?”
“不是脱衣服吗?”少年垂下眸眼,不经意呢喃了声。
他的声音并不大,更多是一种自言自语,卢尧辰没太听清楚,犹疑道:“嗯?”
秦陌摇了摇头,“没事。”
虽这么说,少年的心里却蜷着一丝深深的疑惑,仍是不知崔兰殊以前同谁下过棋,玩过那种游戏。
难不成,是她口中那位早逝的心上人?
卢尧辰仔细收敛了棋盘上的云子,转眼只见秦陌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边忽而露出一抹讥讽笑意,可还未上扬,就已僵在了原处。
秦陌转而将一把云子掷到了棋瓮中,举手投足间,带着一丝连少年自己都未察觉出的火气。
卢尧辰不由面露关切,还未开口询问,天空忽而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少年的神色骤变。
卢尧辰探窗看向了远山处,那一道又一道随着山岚起伏的蒙蒙雨帘,正缓缓朝着长安城境内蔓延。
窗外电闪雷鸣,秦陌捻了捻手上的云子,想起了当初南疆山洞里的画面。
他的眼前蓦然浮现出少女听到打雷时,紧闭眸眼,缩成一团的可怜样,太阳穴猛地嗡了一下。
这一年多相处下来,秦陌不止一次碰见过崔兰殊害怕打雷。
似是幼时留下的阴影,每回她都是一副陷入回忆的痛苦神色,一问她,却也什么都不说。
雷声阵阵,那双水洇洇的双眸开始在秦陌眼前挥之不去,随着越发凌厉的裂空骤响,搅得他心里一团乱麻。
卢尧辰眼看雨势渐大,一时半会也离不去了,还想提议他俩干脆对弈到黄昏,直接留在楼里吃晚膳。
秦陌忽而站起了身,“四哥,我家里还有点事可能要先走一步。”
“可外头正下着雨——”卢尧辰伸着手,连关切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只见少年三步并两地就下了楼,只留下一道匆匆忙忙的残影——
秦陌匆匆下楼,本想向掌柜借一件蓑衣,骑马回去,走到马厩,才发现崔兰殊竟把马车给他留了下来,都没有驱车回家。
他一路沿途追回了东宫。
一进掬月堂院门,雨柱顺着屋檐飞流而下,四周阒静无声,秦陌四下寻觅了番,不见那道熟悉的纤弱俏影。
她的陪嫁丫鬟银裳竟也不在。
秦陌眉宇不由蹙起,沿着长廊一路过去,远远看见银裳在门沿下,死拽着两名他的书房侍卫,周边围来几个路过的管事婆子。
银裳心急如焚道:“我家姑娘今日出门,说是去找世子爷的,现在外头下了这么大的雨,还打了雷,两位哥哥能不能告诉我世子爷在哪,我好给姑娘送伞去!”
其中一名侍卫扬手将她一甩,道:“爷的踪迹从来都不与我们汇报的,你问我们,我们也不知道啊。”
银裳却又扑了回去,一副恳求他们帮忙打听一下的姿态。
一名管事婆子见她抓着人死死不放,生怕她冒犯了世子爷身边的差吏,上前安抚道:“既是去找世子爷,在爷身边,自然是稳妥的,你也不必这么操心。”
“可姑娘今早出门说了她过一会就回来的,这都酉时了,外头天气又这么差”银裳愁容满面道。
另些个婆子反而有些笑了起来,七嘴八舌地说起也不知算不算劝慰的话。
“那么大个人,还能丢了不成?总会回来的。”
“放心吧,既然是去找爷的,不管世子爷在哪,他总会把你家姑娘送回来的。难不成他会留你家姑娘过夜吗?”
“要过夜早在家过夜了,还留到外头过夜去?”
“就是。你说这世子妃也是,爷根本就不待见她,非得跑出去寻他作甚”
最后说话的婆子语气最是不屑,可这一句话音还未坠地,只见四周人朝着她身后一望,噤若寒蝉,登时都没了声。
那婆子心里一咯噔,连眸都没回,直接便转身跪了下去。
一众人纷纷跟着跪下,俯首贴地。
秦陌微微抿着薄唇,凛凛地将他们望着。
他素来不喜下人背后嚼舌根,可这一回胸口升起的怒火中,多了一股萦绕不去的涩味。
崔兰殊进门这么久来,从来没让他操心过后院的事。
她从来没埋怨过什么,也从没说过府中仆人不好管的话。
是以,他从来不知,原来他们是这么看她,这么没把她放在眼里的。
秦陌心口猛地一抽,不由回想起她曾在梦境里的那句“今晚若不在主屋,明日,我一定会成为全京城的笑话”,心脏彻底跌了下来。
他没有和她同房,他最初的不待见,的确让现实里的她,遭尽了笑话——
这一夜,秦府的世子妃不见了,世子爷不畏外头的雷雨交加,披着蓑衣,淋着瓢泼大雨,亲自带着整个东宫的人儿出去搜寻。
所有兰殊可能会去的地方,相识人儿的家门,几乎都叫东宫的人敲了一遍,闹得满京城哗然一片,原来世子爷,对崔氏女如此上心。
好容易待寻着了人儿的消息一过来,秦陌紧锁的眉头终于松懈了片刻,整个东宫的人见世子爷神色稍霁,悄然舒了口气出来。
他们还真是,头一回见秦陌这般。
永安楼外的曲江岸边,秦陌大步流星跟在了店小二身后,乘坐着摆渡的乌篷船,前往着江中心的小岛。
小岛边停了几艘巨大的画舫,是永安楼供来专门给客人赏曲江风景的。
晴雨时节的江景各不相同,有人喜欢天朗气清,夕阳残红的映照之色,也有人喜欢烟雾蒙蒙,雨丝如幕。
兰殊从永安楼出来的时候,只见屋外天色忽而就暗了下来。
兰殊脚步一滞,也不知天公是不是存心故意,要来衬托一下她把夫君拱手相让的心情,望着天上飘来罩于头顶的乌云,忽而就笑了一声。
兰殊同永安楼掌柜借了把伞,走过曲江边,却遇到个挑了两箩筐石榴出来叫卖的老妪,牵着小孙女,见天色骤变,着急忙慌地想往家赶回去。
兰殊把伞借给了她们,抬眼看了下天空,乌云压城,就这么回家,肯定要淋成落汤鸡。
兰殊视线一转,望见了旁侧正要开船的豪华画舫,一时起了点观赏曲江雨景的心思,出了锭银子,包了间雅间,便上了船。
江上水汽氤氲,夜色如墨。
秦陌独自掀开了船舱的帘帐,圃一进门,只见少女坐在了窗边,衣衫单薄,靠在窗前的案几上打盹。
秦陌悄然走近,目光停在了她白生生的脸上,悬在嗓子眼的心逐渐回落,不经生出了一丝恍惚之感。
他居高临下地看了她许久,只见她长长的睫毛如蝶羽般隐隐颤了颤,皱眉,低呢了声。
“秦子彦,你怎么还没有变成猪”
秦陌唇角一抽,忍不住鼻尖逸出了一丝冷笑。
真能耐,跑梦里去骂他。
第045章 第 45 章
兰殊入了画舫, 便一个人待在了雅间内,欣赏着朦胧江景。
直到天空骤裂,突然打起雷来。
兰殊捂着耳朵, 蜷在凳子上,静静等着雷声过去。而后雨遮如幕,直至黄昏, 她传了一顿晚膳, 吃过后, 因着中午没有解乏,有些犯困,便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不经意趴在案几上睡着了。
昏昏沉沉中,做了个梦。
说是梦,却是一场不堪回首的陈年往事。
兰殊梦回了上一世, 在她与秦陌最是浓情蜜意的那段日子,她一直无孕, 面对秦氏旁系表妹的上门求纳,兰殊心里委屈, 也曾跑来了船上买醉, 一夜未归。
子夜时分, 外头飘起了冰凉的雨丝。她怔怔望着窗外不眠, 秦陌却寻了过来,浑身浸着氤氲的水汽,带着些心急如焚的恼火, 一打帘进舱, 就把她压在了窗前啃咬。
他把她丢到了雅间的榻内,将她的双手按在头顶上, 双眸沉沉,瞪向她,“越来越长本事了。”
都敢离家出走了。
她眼眶发红,也不敢说什么,低低哼了声。
秦陌气得冷笑,一把拨下了她头顶的珠钗。
乌发如瀑而落,窗外雷雨交加,船舱内,亦有人在翻云覆雨。
兰殊受着他的火,膝盖深深陷在了床褥之间,娇躯猛地颤了颤,咬牙不吭一声。
情意最浓处,身后的男人环住了她的腰,低低落在她耳畔的话语,掷地有声,“你我之间,不会再有别人。”
兰殊美眸圆瞪,转过身,先呆呆地看了他一眼,“你说什么?”
他眉稍微蹙,捏了捏她雪白的耳朵,“别装聋。”
兰殊弯眸笑了,主动勾上了他的肩膀,清灵澄澈的眸眼转了转,恃宠而骄地回捏了他的鼻梁,努嘴道:“说谎的,下辈子投胎成猪。”——
“秦子彦,你怎么还没有变成猪?”
秦陌见她蜷在桌前,刚松了口气,转眼听到她这么一句嗔骂,怔忡间,忍不住讥讽地笑了声。
他上前轻摇了摇她的肩膀,想将她唤醒,别在这儿睡,却发现她的脸异常地红。
秦陌倾身去捞起她,探手朝她额上挨了下,双眸便沉了下来。
崔兰殊发烧了。
丝丝缕缕的寒风,透过窗台缝隙,不断往她身上泄漏,秦陌轻唤了她几句,兰殊已经病乏到眼皮抬不起来,有气无力。
这才一会儿不见定是打盹的时候受凉了。
秦陌心里憋了团无名的火,独自恼了会,望着她可怜巴巴的样子,长长叹了声息。
他本想带她回去,偏偏船外的雨势大了起来,夜幕中瓢泼不停。
秦陌垂眸凝向她鬓边渗出的一层虚汗,贸然带她下船,只怕会受凉更甚。
秦陌犹豫了片刻,俯身将她抱起,放到了船尾的榻上。
病弱的崔兰殊身上无力,就像一把浸了水的棉花糖。
少年的动作谨慎细心,生怕稍一用力,就给她弄化了。
船上没有大夫。
掌事娘子忧愁地望了眼岛外越下越大的雨,这会儿也无法临时开船回去,便同秦陌提议后厨还有晚膳没用完的生姜,可以烧作姜水,先给小夫人擦一擦后背驱寒。
待雨势缓些,她立即叫人划船上岸买药。
秦陌颔首默许,不过一会,便有侍仆打来热姜水,敲响了船舱的门。
少年打开门,见来人正好是一位侍女,便想叫她帮忙,话到齿间,蓦然回想起外面非议崔兰殊的话。
方才一路寻过来,在这船上留宿的,不少都是达官显贵,迎面同他躬身作揖的无数,喊了他好几句世子爷,彼此不识也认得。
要让他们知道连她生病他都叫陌生人代劳照顾,明明是他的妻子,却一点也不肯碰她,不知传出去,她又会被笑话成什么样。
人只有开始体恤起别人的难处后,才会懊悔自己当初的不作为,深刻品味到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秦陌只好硬着头皮从侍女手中端过热姜水,让人退了下去。
少年把姜水端到了床榻前,顺着火光看了她一会,先浸了帕子,擦了擦她额头的汗。
她的身子滚烫滚烫的,衣口露出的一截素纱中单已经尽数被汗水打湿,黏在了脖颈上。
但是脖颈处已经成了这样,后背怕是更好不到哪里去。
秦陌又为她寻来了一身干净的睡裙,坐在床头,凝着那盆热姜水,犹疑了好一会,伸手摘下了自己袖口的束带。
他将那玄色的束带,绑在了自己的眼睛上。而后,将被褥掀开,通过拉起少女的手臂,带着她的上半身,靠入了他怀里。
那小巧精致的下巴抵上了他的肩头,秦陌眼前一片漆黑,定了定心神,继而,顺着方位,解开了她襦裙的裙带。
他在梦境里做过太多次这样的动作,意想不到的熟稔与顺手。
但除了触碰衣料,少年动作谨慎克制,没有挨到任何不该碰的地方。
可明明看不见,裙带一松,却扑面而来的香。
令他心神一晃。
秦陌的手心登时冒了一层的薄汗,那拎得起六十多斤重剑的手,此刻捏着一条帨巾哆嗦了起来。
兰殊的后背都被汗浸湿透了,呼吸声有点急促,绕在耳畔的孱弱感,令他不得不屏气凝神。
秦陌揽过她的肩膀,握着帨巾,用热姜水一点点擦拭她的后背,给她驱寒。
崔兰殊的身子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毛茸茸的脑袋一歪,细挺的鼻尖就陷在了他脖颈的皮肤上。
那瞬间,秦陌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犹如擂鼓的心跳。
一帮她擦拭完后背,秦陌匆匆抓来旁侧干净的睡袍,帮她套上,再将被角拽来,仔细裹在了她身上。
将她一切安顿齐整,少年转而起身,卸下了遮目的束带。
秦陌微微松了口气,帮她擦个汗,自己额头竟也出了一层薄汗,忙将帨巾放进盆中又拧了拧,准备给自己擦一擦鬓边。
一靠近脸颊,一股幽幽的暗香,没入他的鼻尖。
是她身上熟悉的味道。
明明帨巾已经入水拧过,还残留着。
秦陌心头一抽,一把将帨巾放下,端着盥洗盆便出了屋门。
少年一眼没敢往身后的榻上看去,径直走向了门帘,本想掀帘而出,脚步一顿,又只拉开了一角,轻轻离去,避免屋外的冷风吹进来。
一出到船沿的长廊上,冷风袭面,少年脸上灼烧般的热意,终于有了片刻的舒散。
秦陌透过无边的黑夜一望,江上的雨势已经缓了下来——
兰殊小时候病困时,最喜欢躲在阿娘的怀里撒娇。
这会儿身体出现了熟悉的沉重无力感,令她忍不住怀念起当年依偎在父母身边的日子。
可惜,再也没有了。
她现在生病,几乎都是自己挨过去的。
昏昏沉沉中,兰殊听到有人喊她。
那人将她抱在了怀里,给她喂了碗药,手掌十分温暖,耐心用小汤匙一口一口递到了她口中,一点儿没洒。
秦陌默不作声给少女喂完药,再叫了一轮热水,悄然走到屏风后,将自己收拾了下。
再出屏风,秦陌擦了擦打湿的鬓发,掠了眼床头。
少女的额间已经被他敷了帕子,脑袋乖巧未动,可身上的被子,却被她踹散了。
秦陌给她盖了几次,她还是翻来覆去的折腾。
秦陌耐心耗尽,索性靠到了她身旁,帮她压着被角。
崔兰殊似是感觉到了身旁有人守着,总算安分了下来。
屋里没有话语声,静谧的时间如山中涧泉一样缓慢流逝。
秦陌之前总觉得她有些吵闹,一时间待在他身边变得这么安静,他反而不习惯起来。
并不喜欢她生病的样子。
兰殊滚到了里侧,缩在角落里,就像没有丝毫安全感的小兽一样的睡姿。
秦陌不知道她有什么不安心的。
但他第一次醒悟到她是他的妻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让天地见了证,他理应好好保护她。
秦陌靠在床头,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守在她身旁,阖眸入睡。
长夜漫漫,他再度闯入了那恍若隔世的梦境之中。
少年缓缓睁开了眼,发现自己正在书房熬夜处理公务。
而她,正在帮他添香掌灯,眼睛弯弯的,喊着他“夫君”。
“别叫夫君。”他冲她排斥道。
女儿家拿着墨锭的手顿了下,疑惑地询问:“那叫什么?”
“叫名字就好了。”他不怎么走心地搪塞。
“叫名字?”
“嗯。”
女儿家的眼眸眨了眨,忽而明亮了起来,双眸弯弯地笑着,藏在里头莹莹的光泽,烟火般炸出了满堂彩。
她看不够似的端详着他,贝齿轻启,小心翼翼地喊了声,“子彦。”
他心口莫名滞了下,抬眸,看了她一眼。
他的本意,是让她直接喊他秦陌,她却喊了他的小字。
轻轻一声,勾得人心晃了一晃。
秦陌的字,是秦葑逝世前定下的。他虽还未及冠,没有正式落字,但亲近的人,都已经知道他的字是什么。
李乾偶尔也会“柔情蜜意”地唤他子彦,不过大部分的时候没什么好事,是以每逢他这么喊他,秦陌都会心里咯噔一下,恨不能逃之夭夭。
可到了女儿家嘴里,那吴侬软语,像是成了猫儿的爪子,每一声落下,都在似有若无挠着他的心窝子。
酥酥麻麻,勾的他走不动道,忍不住,看向她的眼睛。
这一看,往往更觉得要命。
她真的很美,那种让人没办法不心动的美丽。
李乾为了纠正他,真是费了心。
他蓦然撤下目光,冷道:“连名带姓叫就好。”
女儿家蛾眉微蹙了会,又俏皮地笑了笑,“那,秦子彦?”
后来,每每榻上缠绵,绕在他耳边的靡靡之音。
都是那样娇娇滴滴的一声。
“秦子彦,子彦”
少年蓦然睁开了眼。
那一声柔声蜜语还在耳畔萦绕,四周的空气莫名变得稀薄,令他有了一瞬间的窒息,心口随着那一声声轻唤猛地抽搐起来,连五脏六腑,都跟着隐隐作痛。
身旁的少女睡得安安稳稳,一丝边界都没有僭越。
秦陌垂眸凝向她良久,眉梢一动不动,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将遮挡住了她脸颊的一缕乌发,缓缓别向她的耳后。
少年温热的指腹一触上兰殊的脸,她皱了皱眉,眼睛慢慢睁了开来。
一看清眼前人的面容,兰殊瞳孔骤缩了下,下意识往后挪了点。
那一瞬间,秦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眼里的拒意。
兰殊从未料想过有一天他会躺在她床上,撑腰起身,靠在了里侧的床头,捏着被角,眼带惊惧地看了他一眼。
满京城谁人不赞秦家世子生得端方俊朗,皎如清风明月,只有兰殊知道,那一副矜贵自持的面容下,是何等的贪香与放浪。
她再也不想当他情欲的宣泄物了。
秦陌见少女不断后缩,忽然有些不明白她在害怕什么。
也不明白,为什么她这一眼过来,他心口如被戳入了一柄利刃,摧心肝似的窒息痛苦。
他忍不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你怕什么。”
兰殊望着他眼底汹涌的怒色,颤抖着身子,干巴巴扯了个谎,“我,我刚刚做噩梦了”
秦陌拽她的力道有些紧,不一会,她的腕子便出了一圈的红。
兰殊有些吃痛地皱了下眉。
少年见她难受,心口一下便软了,眉宇间的戾气顿如退潮般散了去,在她的惊慌失措里,平息了个彻底。
不太明白,自个儿在这同她计较什么。
秦陌倏尔松了手。
兰殊默默揉了揉手腕,低头,蓦然发现自己并无任何衣衫不整,但穿得也不再是她之前那一套
兰殊有些骇然,“我的衣服哪去了?”
秦陌从榻上起了身,面不改色解释:“你出了太多汗,换了。”
兰殊惊疑不定,“谁换的?”
秦陌凝着她花容失色的脸,勾起一边唇角,似讥似笑,“你希望是谁?”
兰殊望了他一眼,即刻否定了心中毫无道理的揣测,低头温言道:“船上有女婢的,我知道。没有怀疑世子爷人品的意思”
话音一圃,秦陌的心口宛若又被剜了一刀。
少年冷不丁笑了声,想到自己方才经受的那把考验,成功做了一回柳下惠,心里残留着一片怆然。
他原还悔恨自己当初待她太过冷淡,害她受人嘲讽。
孰不知,她压根也不期望他碰她分毫。
第046章 第 46 章
后来不知是哪里传来的流言蜚语, 道是前几日的雨夜,秦家小夫妻闹了别扭,崔氏气逃出门, 躲到了画舫赌气。
秦世子披蓑连夜上船哄美人,两人留宿船舱,雷雨交加下, 缠绵了一夜。
兰殊:“”
不知秦陌听了, 指不定怎么恨她败坏了他的名声。
兰殊顶了一脑门的无辜, 俯身端坐在公孙府的思邈堂内,发起愁来,越想越有些焦头烂额,闹心的很。
兰殊任由思绪信马由缰地飞了片刻,直至看见公孙霖抱着讲义进了门,才放下托腮的手。
公孙霖一坐上讲堂, 便朝着她们露出了温和的笑纹。
兰殊钦慕地望向了她,听着她讲课, 如沐春风,心中不由慨叹——
秦陌的母亲是能临危挑国朝大梁的章肃长公主, 自小与乌罗岚那样的巾帼美人相识, 师姐又是公孙霖这等名满天下的才女
他年少便见识过这么多惊艳的女子, 那她在他眼里, 自然就显得普通起来。
他看不上她,实在是很正常。
兰殊在心里将自个与她们仨列成一排那么一站,打眼望去, 若说她当真有什么能碾压她们的地方。
大概也就, 胸比她们大一些?
兰殊打心底朝自己唏嘘了声。
公孙霖讲课循序渐进,刚开学那会, 只同她们闲聊天般分享了自己当年做官时遇到的趣事,今日则上了道硬货,仔细同她们阐释了大周关于女子经商的那道法令。
包括其中的便利,与尚存的不足。
直接给这群养在深闺从不关心朝政的小姑娘,打开了新视野。
课间歇息,公孙霖身边围绕着一群女学生,个个翘首以盼,听她聊起海外开荒的所见所闻,津津有味,纷纷露出了憧憬的面容。
公孙霖说起她领着国朝商贾曾与一位洋人富商争抢地盘的趣事,话还未毕,她先向她们发了一问,道是:“假如你们每日来往学堂的路上,不小心撞到了一棵野树,摔倒在地上,误了上学的时辰,大家会如何应对?”
有一个年岁小的小姑娘,心思纯真,下意识先道了句:“我会先哭一场。”
众人哄堂大笑而过。
有一摞小姑娘提出标记它的位置,以后好绕道。
另一摞小姑娘则支持直接派人砍掉它,一劳永逸,以免日后再出现相同的情况。
兰殊默然在旁边听着她们议论,未发一言。
公孙府的思邈堂开学,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兰殊是这帮入学女公子中,唯一成了婚的姑娘。
这一点不合群,叫兰殊心里只想着低调。
可公孙先生却没有遂她的愿,见她迟迟不说话,特地点了她的名。
兰殊只得硬着头皮站起身,不得不思忖了片刻,睁着一双澄澈眼眸反问道:“那是一棵什么树呢?”
公孙霖唇角浮出了笑意,和颜道:“你觉得它是棵什么树?”
兰殊一壁思忖,一壁分析道:“能将人撞得摔倒,定然是个大树吧。”
“长成这么大的树实属不易,砍掉岂不可惜,为何不将它留下,留给路过的行人纳凉?”兰殊道。
“长安城里的大树,不少还是果树的品种,若是棵野果树,也不定要绕开它,每每放学路过,还能摘些果子解渴,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兰殊续道。
小姑娘话音甫落,公孙霖双眸露出了一丝欣赏认可,眉开眼笑起来,颔首道:“不计前嫌,兰殊有经商的天赋。”
转而,公孙霖便续道她与抢地盘的那位洋人富商,如今就已成了合作伙伴。也正是那位富商,引荐他们入了商会,在当地彻底站稳了脚跟。
兰殊蓦然得到了夸赞,受宠若惊。
可待放学时分,兰殊在案几上将课本收拾好,正打算向外离去,还没迈出门槛,便听到廊前停留了几位同窗,明里暗里在讥讽她。
“都等着我们说完了,她才来分析,故意显得我们蠢笨吗?”
“明明都成婚了,不好好在后院待着,非来这儿显,还以为自己和我们一样吗?”
“我就没见过哪个已婚妇人还跑来上学的。”
“她就是仗着世子爷的关系,走后门进来的。我还听说她挤掉了沈家二小姐幼薇妹妹的名额!”
“哼,仗着嫁得好,竟如此跋扈!”
兰殊听着她们的闲言碎语,悄然站在了门内,没有现身。
秦陌是长安城出名的少年郎,身份清贵,年少有为,样貌还俊美无俦,便是性子再桀骜不驯,也抵不住成千上万的女子,甘愿飞蛾扑火。
满京城不知多少待嫁女儿仍待字闺中,就等着秦陌及冠,到达男儿成婚的年纪,争相想着递去生辰八字,与他匹配一二,偏偏兰殊一及笄,就成了那个胜利者。
自然,惹极了人嫌。
若换上一世,凭兰殊素日争强好胜的脾气,非得和她们吵翻了天才是。
此时,兰殊却没了这等闲情。
她是来读书的,不是来吵架的。只想装聋作哑,待她们说乏了,自会离去。
偏偏有另一道清越温和的女子嗓音,在长廊另一侧乍然响起,“学海无涯,学与问本是一人终身之事,与是否成婚无关。”
这熟悉的嗓音一坠儿地,廊前噤若寒蝉。
公孙霖在长廊另一侧现了身,遥将她们一望,负手款款而来,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们很多人都觉得成婚后,倚着夫君即可,本来这世道就是女主内,男主外。成婚前,女子求学是镀金,成婚后再学那么多学问,就显得多余了。”
“可须知女主内,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很多时候,你们的见识,会决定你们儿女的高度,甚至能决定整个家族的兴衰。”
“须知一个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论内外,本就是不可分割的。攘外必先安内,这话大到国,小到家。若不明事理,糊涂短视,你们以后又如何能安的好内院,让郎君们放心在外搏杀?”
几位姑娘听她这么质问,登时羞臊了脸,垂首而立。
公孙霖续道:“再则,开学前,我曾设过考核。你们都是通过了考试才进的这院子,沈家的二小姐没有通过,所以没有来。崔兰殊是评分上上进来的。”
“我素来不喜在墙上立规矩,但你们既然来了我这儿读书,便先教你们两句准则。”
“一则不要目光太过狭隘,听风是雨;二则,我不喜背后嚼舌根,搬弄是非之人。”
待廊下之人被公孙霖尽数轰散,兰殊恭敬迈出了门,福身作揖,真心实意地向她道谢。
面对她的深揖大拜,公孙霖避而不受,只道这是为师者该与她们讲明的道理,并非是偏袒她。
兰殊无以为报,只觉得自己愈发喜欢公孙女官。
公孙霖见她目有喜意,情绪丝毫未受困扰,回过身子,饶有兴致看向了这个当事人儿,目光略有不解起来,“你倒是个奇怪的。上回,我明明看见你在皇宫后花园为了他人仗义发言,如今换了你自己,反而不敢出来对峙了?”
兰殊如实道:“学生只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省得她们真到外头去说我仗势欺人。”
毕竟帮别人说话,与为自己辩驳,性质还是不一样的。
公孙霖端详着她的神色,揣测道:“你怕别人说你仗势欺人,是怕给秦小师弟添麻烦吗?”
小姑娘有了短促的沉默。
公孙霖却笑道:“他要是真怕麻烦,也不会亲自来同我说,想把你送过来读书了?夫妻本是一体,难不成见到你受气了,他还会高兴不成?”
兰殊愣怔,心想,秦陌会不会高兴,她还真不知道。
她只是从始至终,没有认为自己与秦陌是一体。
兰殊垂下眼眸,道:“便是知道他对我的这份好,才不想再生事端。”
对于秦陌向公孙霖举荐她一事,兰殊是打心里感激的。
可一码归一码,她总归是不愿欠他太多。
公孙霖却蹙起眉稍来,不予认可地笑道:“你怎么对他如此见外?”
当然要见外的。
毕竟人的情谊是有限的。
她既要把他给的情谊,用到日后更该用的地方去,便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消磨。
但这种离经叛道的想法,兰殊也不知要怎么同公孙霖作答,只能付之一笑。
两人作别后,兰殊走出思邈堂,坐到了回家的马车内。
马车辘辘离去,少女闭目养神,刚捏了捏两边的太阳穴,肚子轻轻叫了一声。
好不容易挨到了掬月堂,兰殊原以为桌上有热菜热饭等候,恨不得一蹴而就跨入屋门。
可一入门口,凝望着自己空空荡荡,秋风扫叶的卧室,兰殊捂着饥肠辘辘,蓦然睁大了眼眸。
这是,遭贼了?
兰殊愣怔在了原处。
恰在这时,管家邹伯听闻她回了府,着意赶了过来,躬身站在了她身旁,先与她揖了一揖,温言解释着眼前的变故。
章肃长公主已经知晓她来了癸水,特地遣安嬷嬷过来吩咐他们,把她的东西全部搬回了世子爷的主卧。
“东西女使们都收拾好了,晚膳已经备在清珩院,世子妃挪步过去便好。”
兰殊不由瞠目结舌,她一直都将自己来了癸水之事隐瞒得极好,长公主是如何知晓的。
邹伯见她迟迟不动,补充道:“长公主下嘱咐时,世子爷也在旁边的。”
意思就是,这事,秦陌也认了。
她现在就算大摇大摆在他屋里横着走,秦陌回来也不能说什么。
兰殊呆了良久,忍不住蹙起了眉梢。
他就一点儿没反抗吗?——
入夜,饭毕。
秦陌大抵是被公事困住了,临近亥时也不见人影。
兰殊坐在了床前悄然等待。
夜色阑珊,少女的上下眼皮已经开始打架,脑袋越来越重,忍不住靠在床头打起了盹。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瞪瞪间,她听到了屋门的吱呀声。
兰殊眼睛睁出了一条缝,只见秦陌面无表情走到了床头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兰殊打了个哈欠,“你回来了?”
少女将身子朝他这厢转了下,却并没有起身,微眯着眼缝看向他,嗓音透着迷迷糊糊的困意,“你听到噩耗了吧?真不是我存心的,但可能,我以后要住这儿了”
秦陌默然了会,道:“有什么关系?”
兰殊见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略有理解地点了点头,“也对,你也不会怎么样。”
话音甫落,兰殊翻了个身,主动往床榻里面挪了挪,拍了拍身边,“那罗汉榻确实睡得硌人,你要实在受不了,就在这凑合吧。”
秦陌微微蹙了眉,望着她黏在床褥上阖眸入睡的样子。
他几时说过自己要睡罗汉榻了?
兰殊当然知道他没说过,她只是自己不想再睡外头。
你要说一晚两晚,她还能忍一时海阔天空。
这都没有理由不处一室了,兰殊想到以后的日日夜夜,不得不斗了个胆,先下手为强,在少年没回来之前,先霸占了床褥。
兰殊心想,他要是自个嫌弃和她一块睡,那他就自己去睡外头。
反正他俩都喜欢男人。
只要不让他体会到男女之事的快活,以他现在的纯情劲,他俩躺一块,少年只会比她更有危机感。
兰殊估摸着他会知难而退,但还是做个了样子,准备了个条形长枕,隔在了床榻中间。
她这完全安心的态度,彷佛在她面前的不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而是一个同性的闺阁密友。
秦陌心里只觉得好笑,忍不住嗤了一声,当她睡迷糊了。
兰殊会这么感觉,他好像也说不出她有什么错处。
只是嗤笑过后,秦陌的唇角又渐渐回拢平直在了原处,望着少女身上的被褥,随着她的身形起伏,勾勒出了一道玲珑有致的曲线,心口不可抑制地错了两拍。
兰殊自顾自地睡了过去,料定以他俩现在的和睦关系,他不至于绝情到把她从床上拽下去。
夜色微寒,阒静无声。
少年悄然入了耳房,出来时,动静也不大,兰殊半睡半醒间,屋里的灯灭了。
靠近床边的被褥,突然陷下去了些。
兰殊一下睁开了眼,猛地回过头,昏暗中,乌发散落的少年,身着睡袍,中间隔着一道长枕,阖眸靠在了她旁边。
他,他怎还真躺上来了?
兰殊美眸圆瞪,放在膝盖上的手不由攥了起来。
黑黢黢的夜色里,少年的呼吸声很浅,睡姿安稳,隔着中间那一道长枕,静躺在外侧,并未有任何越界侵扰到她。
兰殊浑身僵硬了会,在他平稳均匀的呼吸中,逐渐安定下来。
他应该只是不想睡罗汉榻,才屈就过来的。
兰殊悄无声息松了口气,心想,他都不介意,那她也不好太过扭捏,失了盟友间的风度。
兰殊什么异议也没提,默然转回身子,头朝里侧睡去。旁边的人儿,忽而开了口。
一副熟悉好听的少年嗓音在夜色中响起,秦陌问她最近书读的如何。
那口吻就像是家长在询问一个放学的小孩般,兰殊心里颤了下,想来是他出面送她上的学,一时兴起来查问一下功课,也是无可厚非。
总归,他也不希望她给他丢脸的吧。
床帐幔幔,兰殊回过了身子,如实作答。
隔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秦陌已能从她欢快的语气中,想象到她唇角那抹恍若天然的笑纹。
“世子爷放心,我很按时上学,按时交课业的。今天公孙先生还夸我了,说我有经商的天赋呢。”
少女的嗓音清脆动人,落在他耳畔,似如柔风拂过一般。
以往她一贴着他耳边说话,秦陌只会闷闷她不愧是李乾精心挑选的,长得貌美也罢,声音还好听。
此时此刻,再近身听到她这副甜糯的嗓音,少年却听出了一点报喜不报忧的涩然感。
兰殊今天被那些个闺阁女眷嘲讽的事,秦陌听说了。
他这会儿来问她,本是想告诉她,她读书是他默许了的,他都没说什么,还轮不到她们来多嘴。
他希望她不要把那些闲言碎语放心上,而她确实没有放心上,也没有给他机会安慰她。
崔兰殊大抵是不想他为这点小事生烦吧。
秦陌说不出她这么想有什么错处,只是他原以为,她会像其他同龄小姑娘一样,看似没事,但一听到家里人关心了,便会忍不住把委屈说出来。
可她选择了直接同他略过,倒叫他早已备好宽慰话的嗓子眼里,蓦然生出一股子生硬与酸涩来。
黑暗中,秦陌侧首看了她一眼。
窗外的月光被云层遮住,屋里一点儿光亮都没有,床幔内,除了一个少女安靠在枕上模糊的轮廓,他什么都看不清。
秦陌似笑非笑,“看不出来,你还挺讨人喜欢?”
兰殊道:“我当然讨人喜欢。”
少年短促的沉默,似有若无地,嗯了声。
兰殊原还以为自己说了这么一句没脸没皮的话,他定会嗤之以鼻,突然这么不咸不淡地认可,倒叫少女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岔了。
秦陌那听不出情绪的嗓音再度响起,也不知是不是夜色幽静,给他的语气抹上了一层柔和,“安心读书就好,不用去想太多别的。”
兰殊反应了好半天,在心里仔细揣摩了一下他这话,慎重道:“世子爷放心,我不会给你丢人的。”
秦陌心里一咯噔,眼角的青筋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良久没再出声。
以前,他总觉得她挺善解人意的,很多话不用明说,她自个都能领悟出来。
为何这会儿,他明明只是简单地叫她别怕,她却以为他是在怕她丢人呢。
到底是她变笨了,还是他没表诉好?
少年彻底沉默了下来,一双幽幽沉沉的凤眸,凝望向床顶的幔帐,汇聚着无边的夜色。
直到旁边人儿的呼吸逐渐均匀平缓,已然安睡过去,他仍然没有将心中的谜团,摸出一条脉络来。
少年闭眸沉思,一夜未眠。
第047章 第 47 章
终究是搬回了主卧的派头, 整个东宫看兰殊的眼神,都起了巨大的变化。
今早也不知是哪个奴仆进屋打扫,见屋内只铺了一床被褥, 两人圆房的谣言便如插着翅膀般,飞遍了东宫的每个角落。
兰殊一跃成了秦府真正的女主人,下午不过和银裳出门逛了个花园, 身后便跟来了好一堆人伺候。
再也没人敢把她当作只是世子爷身边的一把算盘看了。
兰殊原也没太把他们的态度放心上, 一下见这么多人, 反而纳罕起今日府里的活竟这么少,闲的连他们都有空来逛花园了。
直到银裳于她耳边说出两人圆房的传言,传得还有鼻子有脸,兰殊两眼一黑,握住她的手肘问:“你们难道就没发现,我们床中间放了一个长枕吗?”
银裳一张小脸反而红润起来, “发现了就是那东西引来的谣言,他们说, 那是你和姑爷特有的情趣”
兰殊右眼皮猛地跳了下,“什么情趣?”
银裳脸红更甚, “那事上的情趣”
兰殊张了张嘴, 失声噎了半晌, “这都哪来的谣言?”
“姑爷身边的小厮元吉说的。”银裳如实相告。
元吉可是秦陌贴身的小厮, 他的话在底下人眼里,素来是如假包换。
所以这是几个意思,难不成, 还是秦陌这么同他说的?——
秦陌当然不可能说出“情趣”之类的话语。
他只是在元吉看见女使将那长枕拿到了后院里晒, 忍不住发出“怎还多了个枕头”的疑惑时,冷声回了句“你不懂”。
而后元吉就摆出了一副秒懂的神色
事已至此, 兰殊跳进黄河都洗不清,已然无力回天。
连着几日安安稳稳度过,兰殊心惊胆颤地观望着秦陌明明听到了外头那些风言风语,却面不改色,无动于衷,后知后觉地品味出,秦陌允她回屋,大抵是为了成全她在外头的一份体面。
兰殊有些诧异于他的体贴,转念一想,又觉得凭他俩现在的交情,他会这么做,也不是没有道理。
兰殊接受了他的仗义,心里义薄云天地想,秦陌既把她当兄弟一样照拂,她自然也要争气,做一个可信可敬的盟友。
接下来好一段日子,她几乎每日晚膳都同少年回馈自己又在讲堂上得了什么夸赞,考核每回都是上上的评分。
秦陌也算不厌其烦,回回耐着心听她汇报,盯着她一张严谨认真的小脸,有时甚至忍不住嗤笑起来。
兰殊不知他笑什么,只当他是家长见孩子争气的欣慰。
可惜兰殊炫耀没过多久。
今日,秦陌上值的档口,突然接到公孙府的小厮前来传讯,世子妃在课堂上口出妄言,遭到了公孙先生的责罚——
公孙霖今日在思邈堂授课,议及长安城近日一起出名的家宅官司。
顺昌伯府的正夫人逼死了顺昌伯心爱的外室,顺昌伯伤心欲绝,将其发妻怒告上了公堂。
原本和睦的一家子反目成仇,分崩离析。
公孙霖让这帮小姑娘谈一谈自己对于这件事的感想。
有人听闻伯爵夫人素日脾性跋扈的,叹息作为当家主母,理应温柔贤惠,伯爵夫人做事太过心狠手辣,没有容人之心,才致使家宅不宁。
有人了解那外室身份的,便道女子不该自轻自贱,那外室也曾是世家贵女,即使一朝落魄,理应自持气节,万不该明知对方有妻有子,还上前勾搭,给人做外室,引火上身。
有乃家中正室所生的,试图理解道:“伯爵夫人确实心狠了些,但她这么做也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难不成任由夫君被人抢去,而无动于衷?”
有乃侧房所生的,则同情那外室道:“伯爵夫人家世体面,又是正头娘子,如何会地位不保?那外室身无依仗,得伯爷垂怜,只求一容身之所。伯爵夫人何必如此善妒,非逼得人没有活路呢?”
轮到兰殊回答的时候,她沉吟了片刻,只叹道:“这个世道对女子不公。”
话音甫落,思邈堂内一双双清亮的眼眸,齐齐朝她看了过去。
大抵是这阵子公孙霖让她们畅所欲言惯了,兰殊一时想得入神,忍不住真心实意道:“任何事情都不是一方促成的,夫人与外室就算有万般不是,难道伯爷就毫无过错吗?”
“既知家中有悍妇善妒,还是执意纳外室入门。他是真心爱那外室吗?不过是满足自己的私欲罢了。”
“男人三妻四妾,在他们心里早已习以为常。等到人死了才后悔,不过是求个自己心安罢了。”
“我若是那夫人,他心已不在我这,我又何苦为了一口气,断送自己的前程?他爱去哪便去哪,若不能相敬如宾,和离便是。”
“我若是那外室,人已身死,还有什么怪不怪的,要的也不是他在这费尽心思的,给我求个公道。我只盼着他烧香拜佛,下辈子再不要来祸害我。”
兰殊一时气愤,心直口快,直到四周的氛围凝固,她环望着那一双双瞠目结舌的眸子,后知后觉自己说过了头。
这一番话,哪是好好读过女诫的样?
兰殊抱书遮了下脸,低嘶了声。
她心惊胆颤地朝堂上望去,只见公孙先生素来和善的面容蓦然变得凝重,凝着她看了半晌,温言驳斥道:“终归事关一条人命,大周的律法不是摆设,岂有不讨回公道一说?伯爷虽有过错,可他终不是杀人的人。若所有冤魂只求烧香拜佛,这世间可还有罪犯伏法?必是要乱套的。”
她这话避重就轻,几乎是有意给她递来台阶之意,兰殊连忙行礼作揖,配合道:“学生一时妄言,绝无藐视王法之意。”
公孙霖环望了堂下一番,虽向着兰殊,却有意警示所有人道:“你这些话在思邈堂里说说便罢,毕竟我们只是关起门来讨论,话不出门,但若到了外头,叫别人听了,可是站不住理的。”
兰殊再度作揖称是,其他姑娘亦稽首默言,守口如瓶。
窗外及时传来了书童敲响的下课钟。
课间休憩的愉悦声,暂且将这场风波带了过去。
下一堂课,公孙霖设了一道临堂考核。
眼下书童已经前来发起了卷子,兰殊心有余悸,乖乖坐在了案几前等待,只盼着在考核里拿个上上,盖过她刚刚的大放厥词。
书童转而走到她面前,却略过了她,并没有朝她桌上放试卷。
兰殊目露疑惑,正想拉住往后走的书童。
公孙先生的贴身婢女出现在了门口,恭敬着身子,朝着她的方向道:“崔姑娘,麻烦您随奴婢去一趟书房,先生有事寻你。”
堂内其他闲散的目光登时一道道向着兰殊掠了过去。
这还是头一回,公孙先生单独叫某个学生出去。
她们自小都上过女私塾,当然知晓,这种单独的叫法,大部分都没有什么好事。
崔兰殊,怕是去受罚挨批的——
公孙霖的书房十分清简。
满屋子打眼望去,只有那金面兽纹的一鼎香炉看着比较贵重,正散着袅袅青烟。
公孙霖端坐于案几前,手持一本泛黄的无名古籍,近乎有砖头块厚,见侍女携兰殊进了门,开口便问:“你少时可读过女诫?”
兰殊敛眉拘谨道:“读过的。”
“既然读过,你可知你刚刚说的话,并不是什么规矩女儿的想法?”公孙霖道。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这话却不可避免透着两分斥意。兰殊顿似怔住,不知如何辩驳,只默然垂首而立。
公孙霖叹息道:“人言可畏,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那些话传了出去,别人会怎么看你?”
便是训诫,公孙霖亦是一副和颜悦色,话语间,也都在为她担忧。而这样温和的口气,难免给人一种好感,宁愿直面回声,也不愿对她扯谎。
只听兰殊下意识呢喃道:“我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
公孙霖一默,沉吟下来,凝望着小姑娘的低眉顺眼,一丝不知悔改的倔强,暗含其中。
须臾,公孙霖道:“若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可还会那么说?”
兰殊顿了顿,选择了沉默。
她这态度,无异于毫不知错。
公孙霖看了她一会儿,只好叹息道:“如此说来,便是为了以防万一,堵住外头的悠悠众口,我也不得不罚你一下了。否则,台谏非得一道折子递上中枢,说我在思邈堂,撺掇一群小姑娘造反。”
兰殊脸色瞬间苍白了片刻,额间有微汗下落,却一直垂眸而立,一言不发,静待责罚。
只见公孙霖缓缓从桌前起身,将手上的书卷,递向了她。
“我这本书旧了,便限你五日之内,誊抄一份新的给我。”
只见那书有一块板砖那般厚,兰殊愁眉苦脸地接过,第一反应,倒也生出了一缕悔恨,后悔自己刚刚的拗劲。
可待她翻开书籍的第一页,看清了这书的内容。
兰殊猛地一阵狂喜,忍不住在心里呐喊了句,拗人万岁!
公孙霖见兰殊抱着那书喜上眉梢,望向她的目光莹莹发亮,她轻咳了声,严声命她前往了藏书阁罚抄。
待小姑娘迈着轻快的步子跟随引路的家仆离去。
公孙霖站在门前,着意将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半垂双睫,眉宇间又泛出一丝忧色,转过身,召来了小厮:“你去寻一下秦世子,就说我今日,狠狠罚了世子妃。”——
今年长安的冬日,来得比以往要晚,眼下十月中旬已过,天空仍是暖阳高照。
秦陌年岁方长,前不久刚得了调令,升任五品,成了城防指挥使,眼下正在北郊大营里练兵。
只见校场之上,少年卸了官服,袭了身利落的玄色短打,身高腿长,手持一把红缨枪,正与另一名将士切磋比划。
对方年纪明显比他长得多,身形魁梧,手上握了柄大刀,一双虎目圆瞪,凝着他的一举一动,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围拢过来的士兵越来越多,只见那将士一声叱咤,手中长刀青光一转,便朝着少年的面门而去。
秦陌不慌不忙地侧身以枪杆回抵,“锵”地一声,长矛斜斜撞上刀刃,两人你来我往地比划起来。
军营不比庙堂,刀光血影里过来的,单凭一张嘴,一份上任公文,可服不了众。任你是皇帝的表弟,战神的后裔,真刀真枪干过了,才令人心悦诚服。
秦陌空降入营以来,已不记得受过多少道战书,他来者不拒,迄今还未有败局。
只见那红缨枪到了少年手中,宛若灵蛇一般轻盈,交锋之间,转眼便挑起了将士手上的刀背,险些将它撬了下去。
秦陌在最后关头却收了力,有意给前辈留下了一份脸面。
将士心悦诚服,将刀一收,抱拳叹笑道:“不愧是大帅之子,卑职甘拜下风。”
士气鼓舞的助威声中,秦陌露出了一点吝啬的笑容。
转眼,元吉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却不知在少年耳边说了些什么,只见秦陌唇角的笑意一下散了去,眉宇微微蹙起,转身如一道小旋风般离开了校场,翻身一上马,便朝着长安城回奔了去——
临近午时,清晨的暖阳逐渐逼近烈日。
秋日的日头虽不及夏日的炎热,但直直打在人脖颈上,久了,也是一片灼灼。
崔兰殊一去不回,堂内只留下了两名书童监考。
小姑娘们正奋笔疾书,忽而听到了院外一阵骏马长嘶的声音,转眸,都被院外的画面吸引了去。
只见长廊的另一头,少年郎颀长的身影匆匆而来,如画的眉宇,凝聚着一片沉沉郁色。
小姑娘们个个忍不住翘起首,呆呆凝望着他绕过长廊,朝着书房方向转瞬即至的身影。
这是,连家长都请来了?——
这火急火燎的家长,的确是公孙霖特意请的。
可当秦陌熟悉的身影快马加鞭出现在公孙霖面前,她望着他大步流星而来的样子,不由怔忡了下,“你还真的来了。”
秦陌滞了步,没太弄明白她这话是个什么缘由。
他先是扫了眼屋内,不见少女的身影,转而望向了公孙霖,“师姐。事我听说了,也不算大事。她就是年纪小,一时嘴快。”
公孙霖看了他一眼,将笔搁回了笔架,牵了下唇角,“你觉得她只是一时嘴快?意思就是,你并没有觉得她说的话有哪句不对?”
秦陌默然片刻,神色略有诚恳:“崔兰殊她有时候的想法,是有些和别的姑娘不一样。但她没有什么恶意,也不是有意去论人是非。况且,不是您让她们就事论事,发表意见的吗?”
公孙霖看了他一会儿,扑哧笑出声来,“我怎么听你的话头,反倒是在怪我?怪我故意怂恿她不知忌讳,口出狂言?”
秦陌短促的沉默,那扑面而来的默认,气得公孙霖拍了拍桌面,指了指他的面门儿。
好笑就好笑在,公孙霖觉得他这么想,也不是全无道理。
她总爱让她们就各类事情讨论,除去授课,难道就没有想听到一些特别观点的私心吗?
公孙霖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看了他良久,只好如实道:“其实,我也没觉得兰殊今天说的话,有哪句不对。这世上任何有道理的观点,都没有绝对的对错之分。”
秦陌眉宇蹙得更深,“那你还罚她?”
少年疑惑的语气中,夹着一丝微不可察的质问,公孙霖温言驳道:“我就罚她抄了一下书,多半还是为了维护外面的风评。”
“我听说那本书,有拳头那么厚。”秦陌道。
公孙霖浅笑道:“那是我作为女子毕生经商总结出来的经验实录,难道不值得你一个拳头那么厚?”
话音甫落,秦陌眼底不由闪过了一丝骇然。
他一直听闻公孙霖撰写过一本商论,里面可都是一些她千锤百炼磨出来的真本事,但却迟迟不曾见她教过谁,问她便总笑道是没有遇到合适的人。
眼下她却让崔兰殊罚抄了那本书,这可,真不好说到底是罚,还是奖了。
秦陌神色稍霁,不由问道:“师姐这是有意收崔兰殊做关门弟子?”
公孙霖见他不兴师问罪了,反而拿腔拿调地揶揄起来:“怎么,怕我带坏她?怕我又引她说些离经叛道的话,引火上身?”
秦陌噎了下,只好顾左右而言其他,“那丫头心里肯定乐疯了。”
公孙霖毫无意外地送了他一个冷笑。
少年干咳了声,继续转移话茬:“师姐既无意罚她,为何要叫小厮来同我说谎?害的我白跑一趟。”
公孙霖看了他一眼,反笑道:“我只是去通知你一声,谁曾想你会过来?你俩感情不是不好吗?我看外头都是这么传的?”
秦陌怔忡片刻,迟疑道:“也没有那么不好。”
公孙霖浅笑道:“那是很好?”
秦陌短促的沉默,如实相告:“我原先对她有些误解,但现在我俩已经成了朋友。我之前待她不好,让她受了不少委屈,现在想给她寻回一些脸面。刚好今天就遇到这事,也算是过来借题发挥。”
少年所言,的的确确是心中所想。
公孙霖也并没有不信任的样子,只是静看了他须臾,问道:“只是借题发挥而已?”
秦陌怔了片刻,抬眸对上师姐清明通透的双眸。
那双和善的眼眸,此时此刻却透着难以躲避的洞察,直直从他的胸膛内呼啸而过。
那一瞬间,少年望着她的眼睛,却好像透过她的瞳仁,看到了自己心底最深处,藏着一抹女儿家娇俏的影子。
秦陌失声了半晌,垂眸道:“嗯。”
公孙霖沉吟良久,只笑了笑,于书桌前站了起来,“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还是得给你个面子才是。便不罚她禁足藏书阁了,可以回家去抄,如何?”
秦陌同她作揖致谢。
正好时逢下课,公孙霖亲自领着他去往藏书阁,领人回家。
两人并肩走过后院的亭台水榭,公孙霖无意中看到了树上有一对相互梳毛的鸟儿,忽而想起秦陌幼时读书,最爱在公孙家的后院里掏鸟窝,一时怀念,忍不住又揶揄了他几句。
少年波澜不惊的面色难得有了一丝窘意。
公孙霖薄露笑意,似是不经意的,指着那树杈之上,朝他问了句:“小师弟,你说那对鸟儿,是夫妻还是朋友呢?”
秦陌停下身子仔细一看,辨别不出,微一摇头。
公孙霖笑了笑,负手而立,望着那树杈那两道小小的丽影,陷入回忆道:“我之前在海岸对面卖丝绸,曾见过另一种十分美丽的鸟。”
“当地人对那鸟儿如痴如狂,为它吟诗作对,赋论写生。有的还不惜蹲守野林数日,不食不寐,只为了看它出现那么一瞬间。”
“我当时很不解,遂问他们,既然那么喜欢,为何不眷养起来?他们说,那鸟儿不宜圈养,你一把它抓回来,第二日,就会发现它撞死在了笼里。”
“所以他们也将那鸟称作,自由鸟。”
“自由鸟?”秦陌不经意呢喃了声。
公孙霖嗯了声,回眸,望向了少年,露出一点浅笑来,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一些向往自由的鸟儿,我们是关不住的。”
话音甫落,公孙霖转回身,继续领着他,朝着藏书阁走去。
秦陌沉吟了片刻,跟随两步,遥望了眼前头藏书阁上的阁铃,再回眸,只见院内的树丫上,原还在嬉戏打闹的两只鸟儿,转眼,就只剩下一只了。
第048章 第 48 章
白驹过隙, 五日期限将至。
晚膳一过,兰殊又坐回了案几前,继续面朝着那厚厚的一本书, 抄了个天昏地暗。
更深露重,夜色如墨。
银裳拿来剪子,为她剪了剪桌旁灯火的烛芯, 愁眉劝说道:“姑娘, 要不歇会吧, 奴婢看您眼睛都花了。”
只见兰殊执笔蘸了蘸墨,头也不抬道:“这书我明日就得还回去了,今晚必须抄完。”
银裳略一踌躇,虽知她受了罚,听着她话头倒是奇怪。
怎得罚抄书,还舍不得还书了似的?
而不待银裳再劝, 兰殊充耳不闻,只一味叮嘱她自己待会要是打盹了, 她可一定要记得把她喊醒。
银裳凝着兰殊在烛火下映照出一张专心致志的脸儿,也不好违背姑娘的意愿, 只得退去厨房, 为她熬了碗提神的参茶。
兰殊又抄了好一会, 转眼见窗外夜色阑珊, 她不由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站起身来,伸了会懒腰。
再一低头坐下, 兰殊愣怔了会, 猛然发现自己的字迹在不知不觉中,越写越快, 渐渐趋于本能的,呈现出了另一副原有的模样。
她呆呆凝望着刚硬不失清隽的字迹看了许久,不由自嘲地笑了一声。
上一世,兰殊曾在秦陌出征的那些日日夜夜,一个人独守空房,临摹了很久很久他的字迹,而后给他写信,来表达思念的衷肠。
这一世,她一直在下笔时,有意改掉和他字迹一模一样的习惯。
可眼下抄了个头昏眼花,令她没有气力计较起这些小细节来。
肌肉记忆里的习惯,可真是一件碍人的事。
但要兰殊把它们全部撕掉重写,她也真是对自个儿狠不下心。
兰殊不得不唏嘘了声,继续顺着写了下去。
待夜深人静,明月高挂在了枝头,秦陌推开屋门,只见少女已经累趴在了桌前打盹。
秦陌见她困倦地握着笔,缩成了一团,下意识悄然了步伐,缓缓上前。
兰殊枕着手臂,头抵住肘上,只露出一小部分的白玉小脸。
秦陌垂眸盯着她那一小半的芙蓉面看了会,真不知她哪儿养来的坏习惯,总喜欢在桌上打盹。
少年无奈叹了口气,上前把她手上的狼毫一抽,俯身将她扛去了床榻上睡。
少年拉过被子往她身上一盖,刚回头,银裳轻敲了敲门扉,端着一碗参茶进了门。
一见秦陌,银裳连忙敛衽行礼,转而见到兰殊已经躺到了床褥内,她迟疑了会,放下了参茶,走上前去。
秦陌见她伸手去摇兰殊,眉头一皱,拦住她轻声问:“做什么?”
银裳拘谨道:“姑娘方才说,要奴婢在她犯困时喊醒她”
秦陌眉梢一挑,“为何?”
“她说今夜要把那书抄完。”
抄完?她前天不就抄完了吗?他都看着的。
秦陌怀着疑惑,再度站到了案几前,拿起桌上的书卷一对比,才发现这丫头竟又誊录了一份。
正所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兰殊一心盘算着再私藏一份笔录,得已时时翻阅学习。
秦陌沉吟了片刻,同银裳道:“你先出去吧,我待会喊她。”
银裳禀身告退,秦陌坐到了案几前,难免怀揣着一份好奇之心,先将那无名书拜读了片刻。越看,越是对师姐肃然起敬,也怪不得兰殊这么爱不释手。
秦陌抬眸,隔着屏风朝着床褥内看了眼。
看她睡得那么熟,已然是熬了好几个夜的疲累,少年思忖了片刻,扬手拿过她誊抄了大半的复刻本,翻至空白页,执起了笔,蘸了蘸砚台上的余墨。
秦陌的目光刚落在了停笔之处,瞠目结舌地凝望着那后头变得几乎与他如出一辙的字迹,不由转过头,再度看了眼榻上的娇小身影。
她的字,为何与他的一模一样?
四周阒静,床帐之内,只有少女轻轻浅浅的呼吸声。
秦陌半垂眼帘,望着那字迹沉默了好一会,百思不得其解,见屋外夜色渐深,只好先抬起狼毫,顺着少女在纸上停滞的地方抄了下去。
昏黄的烛火在夜色阑珊中摇曳。
待把那本书尽数誊录抄完,屋外的天色已然伸手不见五指。
秦陌入帐时,少女一张恬静的娇靥沉浸在了梦乡里,泼墨的头发洒满了整个床褥,其中一缕越过了长枕,落在了他的被单上。
秦陌伸手挑起了那缕发丝,想给她拨回去,省得待会睡觉的时候压着。
还不等他给她收敛,兰殊眉宇动了动,一个转身,留给了他一道背影。
那缕柔软的头发猝然从他掌心离了去,秦陌收回手,凝了下自己空落的手心,转头,吹了灯。
这一夜,少年又入了梦。
拨开那层层叠叠的云雾,那间有茶花的屋子,再度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又看到了她,和束冠的自己。
女儿家躬身站在了案几前,拿着狼毫,挽着云锦大袖,正望着一副字帖,一笔一画临摹。
她的眉眼专注认真,以致他走到了她身后,她都没有半分察觉。
男人一下把她笔下的宣纸抽了去。
女儿家美眸圆瞪,猝不及防转身,伸手便要来夺,“还给我!”
他游刃有余地将宣纸从左手丢到了右手,女儿家一扑不成,撞到了他怀里。
那一张芙蕖小脸遭了他的愚弄,一下起了愠色,他观望着,一手揽着美人,一手将那宣纸朝眼前一扬,“写什么不给我看。”
女儿家见他双眸朝那纸上看了去,脸颊一时如胭脂扫过。
她在模仿他的飞白,却总是学不好,写得不像。
他拎着那纸卷看了会,眉宇微挑,眼里漾起了温柔的笑意,一时来了兴致,欣然搭上她的肩膀,将她转了过去。
他在她身后,微微俯身,握起她细细的手腕,揾墨提笔。
他引她运腕,两人的面颊不经意间轻触,少年清楚地感觉到了她面上的那抹烫意。
点罢一笔,只见女儿家眉眼弯弯,夸他的字好看,“秦子彦,你怎么什么都那么厉害?”
他俩仍握着一支笔,身姿靠得很近,他又闻到了她身上那股熟悉的香。
她道:“我都羡慕你手上的笔和纸了。”
女儿家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似真诚似狡猾。
他从来不爱听溢美之词,可每次到她这,就好像变得很受用,喜欢她眼里只有他的样子。
他盯着她宛若星辰的眸眼恍了好一会神,掷了笔,揽住她的腰,“羡慕?”
“那要不要在你身上描两笔?”
他将她抬到了案几上,握着她玉如意般的手肘,就像握着一副画卷的卷轴般写意。
女儿家脸色一红,裙头便被挑落,落至腰际
临近卯时的时候,兰殊蓦然睁开了眼,睡中惊坐而起。
她还没抄完呢,怎么就躺床上了!
兰殊着急忙慌地掀开了被褥,转眼却被少年安躺在外侧的身姿拦了路。
她蹑手蹑脚地想要绕过他,正从他上方经过,少年忽而一把拽住了她纤细的手肘。
不待兰殊反应,他猛地一拉,便将她拽进了怀里。
窗外的天色已经泛出了鱼肚白,光亮透过床幔,给他们身上抹上了一层淡色。
兰殊被他圈在了怀中,美眸圆瞪,清楚地看见少年睁开眼的那瞬间,眼底流淌着幽幽之色。
少女的手心下意识攥了攥,心里乱的犹如打鼓一般,双手猛地抵在他胸口,颤巍巍轻唤了他一声,“世、世子爷?”
这一声现实中的称谓,宛若一道招魂符,一下把他从梦境中拉扯了出来。
少年迷离的瞳仁逐渐有了焦点,微睁大了眸子,瞪向了他压在怀里的人。
他一把松开了她,起身,坐在床头,捏了捏眉心。
正不知如何解释这一场清晨的意外,转眼只见兰殊愣了不过一会儿,便一股脑爬起来,着急忙慌地趿鞋下地。
“怎么了?”少年关切的嗓音,略有干涩。
兰殊头也不回地直奔屏风外的书桌前去,“我书、书还没抄完。”
秦陌沉吟了会,“你不是抄完了吗?”
兰殊微微一怔,没来得及去思考他这句话的来由,转而便扑到了桌前,呆呆凝望着桌前完完整整的一挞笔记,蓦然睁大了眼眸。
字迹前后完全一致,令她不得不迟疑着,惊骇着,嘴巴张得可以吞下一颗鸡蛋的,怀疑起自己昨晚抄到一半不小心睡着的记忆,出现了差错。
兰殊站在了桌前发呆,全然没发现身后一道颀长的身影拉近,兜头从她肩后打了下来。
“你的字,怎么和我的一模一样?”
漫不经心的疑问声,忽而在耳边乍起,兰殊猝不及防侧眸,入目一张少年精致的侧脸,一双狭长的凤眸,正盯着她手上誊写完毕的抄本。
兰殊顿似怔了片刻,蹙起眉梢来,“有吗?你抄我的?”
“”秦陌看向了她。
只见少女睁着一双好大好无辜的眸眼,认真地思忖了会,同他解释道:“可能是我誊录得太快了,后面的字迹变得有点儿见不得人,才叫你觉得有点像你的?你看我前面写的就不是这样。”
秦陌彻彻底底给她噎住了。
她是,在骂他的字丑吗?
少年唇角忍不住抽了抽,心里不由嗤笑了好几声,忽而不知道自己昨晚可怜她作甚,竟帮她抄了一晚上。
秦陌双手交叠,冷冷睨向了她,正想如何以话语反击,腰迹刚倚上桌角,那一点碰撞的吱呀声,却令他心上一跳。
昨夜梦境里,他与那女儿家在桌上缠绵的画面,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秦陌一下离开了桌前,从兰殊的角度,只见少年神色凝重,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了去。
一打开门,银裳急切的神色入目而来,半只手抬空,似是正要敲门的模样。
银裳一见开门的是世子爷,敛了下神色,俯身行礼。
秦陌见她愁容满面,略微颔首,侧身一让。
银裳冲进屋内,便握住了兰殊的臂弯,起了哭腔:“姑娘,玉裳姐姐出事了!”——
昨晚,月上枝头。
就在秦陌将兰殊扔去了床上,点灯替她誊写的时刻。
一辆马车曾踏着嶙嶙之声,穿过秋夜的寒风,来到了东宫院门前。
车内提裙下来了一名女子焦急的身影,素手抬起,滞在空中半晌,斟酌再三,叩响了东宫的朱漆大门。
郑府的柳姨娘喜诞麟儿,为郑家延绵子嗣,劳苦功高。
郑祎担心柳茵茵操劳过度,在她哺乳的这段日子,将内院交给了婉月管事,外头的铺子打理则都扔回到了兰姈手中。
今日兰姈正好出门巡铺子查账,回家之后,却听闻婉姨娘抓到玉裳偷盗了她屋中的珠钗,人赃并获,直接把人送了官府
眼下玉裳已入狱监押,兰姈奔忙了一日,无计可施之下,只能来到了东宫门前。
却得到世子妃在公孙府言行无状,如今正在闭关罚抄的消息。
兰姈张了张嘴,想问世子爷可在家中,转念一想,却又失了声。
管家邹伯主动道出主子在府,本意恳请兰姈进前厅稍等,容他去清珩院先通报一声。
兰姈却滞了进门的步子,拦住了他的身影。
兰殊是兰姈自小看着大的,有什么心事,兰殊瞒得住别人,却难瞒得过她。
打殊儿嫁入秦府以来,日子过得并不开怀。
是以,兰姈更害怕自己会成为她麻烦的亲戚,被夫家瞧轻,几乎没有上门求过什么事。
这会儿她是真没了办法。
可邹伯又说眼下兰殊正在受罚,难得近日长安城的风声转了向,世子爷对殊儿的感情貌似有了升温,她一下便上门死皮赖脸地叨唠,叫人瞧了,岂不要觉得妹妹家的亲戚闻风变相,没脸没皮。
兰姈无法令兰殊难堪,也开不下这个口,只能同邹伯告了辞,眼睁睁看着东宫的大门重新阖上。
旁边随侍的一位小婢女蓉云声泪俱下,“夫人,那玉裳姐姐怎么办?”她一把握住兰姈的手臂道,“不然,我们回崔家寻人帮忙?”
兰姈黯然垂下眸,露出一抹苦笑。
崔家老太太是郑祎的亲姑姑,玉裳是郑府送进大理寺的,回娘家求助,不仅不讨好,只怕又要被斥责添不了丁就算了,还尽给夫家添乱。
兰姈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默然片刻,“我再回去,找一下婉姨娘吧。”——
兰姈返程回到了郑府,于长廊上拉住了婉月,哀声辩驳玉裳跟了她这么多年,绝对不是偷盗的人。
婉月同她争执不过,转而跑到了郑祎面前哭哭啼啼,“难不成姐姐是觉得我冤枉人了?”
郑祎刚上值加班回来,一身疲态,进屋一口热茶都还没喝,实在懒得搭理这等琐事,甩手便道:“一个婢女而已。”
兰姈闻言痛声:“那是我贴身的人。”
郑祎不厌其烦,抬眸见兰姈素来冷淡的神色,此时此刻却为了一个婢女动容,他一下宛若遭了逆鳞一般,恼怒道:“换一个不就好了,大晚上为这点小事吵吵。”
婉月精准扑捉到了郑祎口语间的不悦,当着郑祎的面,柔声柔气提出,若是兰姈肯给她敬茶致歉,她便放过玉裳。
兰姈脸色蓦然一白。
高门大院,哪有正室给妾室敬茶的理。
却不知那郑祎到底是中了什么邪,竟也冷眼旁观,不置一词,任由妾室辱没主母。
兰姈藏在袖内的手心不由攥起,脑海里一霎那闪过地牢暗无天日的场景。
婉月特意抓着衙门下值的时候,把玉裳押了过去,案子延至明日再审,玉裳被扣留羁押一夜。
女子入了牢狱那等腌臜之处,便是一夜,也是难熬的。
兰姈怕极了她会遭人欺负,只能默然走到桌前,恭敬端来了茶水。
兰姈素来是一副清冷的冰山美人样,待谁都好像不温不冷的。
郑祎见她为了在乎的人,原来可以如此伏小作低,心口更加闷了一团火。
婉月和颜递出了手,接过时,却故意打翻了杯子。
兰姈的手背骤然烫红了一片,抑制不住地蹙了眉心。
婉月委屈道:“姐姐怎得如此毛手毛脚?连端茶也端不好。”
婉月着意看了郑祎的脸色一眼,“也是,连主君都没喝过姐姐递过的温汤,姐姐自然觉得妾身也无福消受了。”
“但这茶没喝成,人自然也是饶不得了。”——
兰姈红着眼眶回了屋。
一入门,蓉云急忙寻着药箱过来,想给兰姈敷一下手。
兰姈一门心思拉开了妆奁,只想着寻一些贵重物品,再拿些银子,赶去大理寺牢狱,打点一下牢头。她没能接出玉裳,至少,别让她受太多苦。
兰姈用手绢将银子裹好,转身正要出门,屋门并没有关上,这时却被人轻轻叩了一下。
柳茵茵出现在了门前,眉眼温和地邀请兰姈今夜陪她去看场夜戏。
“我坐了个双月子,前阵子真是闷坏了,现儿好不容易能出门,姐姐陪我去一趟可好?”
兰姈一心只念着玉裳的安危,婉言拒绝。
柳茵茵着意看了看她苍白的神色,上前,轻挽住了她的手,“姐姐若真想救玉裳,还是同我去一趟的好。”
第049章 第 49 章
兰姈原以为柳茵茵口中的她有办法, 是她能帮她求郑祎开口撤回对玉裳的控告。
直到两位娘子相互掺扶着下车,来到了戏楼门前。
柳茵茵引她走入了二楼的包厢内,自己却停留在了柜前, 同楼里的女掌柜攀谈起来。
兰姈以为她有事尚待处理,独自坐在了厢房内,心不在焉地望着台上咿咿呀呀的戏子发了会呆。
厢房门突然吱呀了声。
兰姈还以为是柳茵茵回了来, 猛地一回头, 一道修长的身影, 映入眼帘。
兰姈眼底闪过了一丝骇然,双手握紧,直接从桌前站起了身,下意识退避了两步。
脚步声橐橐,赵桓晋缓缓走进门来,于她两步前, 停了下来。
他看了她一眼,转身坐到了桌前, 抬起了酒壶。
兰姈心脏骤跌,实不知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转念一想, 今夜, 是柳茵茵拉她出的门。
柳茵茵本就是赵桓晋送给郑祎的。
所以她喊她出来, 原是要带她来见他的吗?
兰姈后知后觉自己的迟钝,因着柳茵茵平日待她的和善,还以为她只是单纯想帮她。
再度与桌前的男人视线交汇, 兰姈忽而觉得好生难堪, 刚欲转身,却被赵桓晋叫住。
男人情绪不明的声音, 从身后传来,“你最好想清楚再走,女儿身,在牢里的夜,可不好过。”
“那地方,不干净的很。”
兰姈心头一沉,一瞬间就像是被人扼住了命脉般,脚尖登时钉在了原地,再也没能抬起第二步。
她双手紧紧攥住,站在了门前半晌,忍不住回眸,瞪了他一眼,“大人这里难道就干净?”
赵桓晋见她终于忍无可忍,如少时般冲他发起了脾气,一双深邃漆黑的双眸,反而荡起了笑意:“我早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了,谈什么干净?”
他轻叩了叩桌面,道:“坐下陪我看场戏,玉裳就能回去。”
兰姈站在门前迟疑不动,下意识先朝着露台外望了一眼。
外头的戏台还在唱着,他们这厢房原是半敞式的,他竟敢如此明目张胆。
赵桓晋似是看出了她眼底的疑惑,只道:“楼下都是我的人,没有客人,都是用来骗你进门的。”
言下之意,没人会知道他们今夜会面一事。
兰姈一下屏住了呼吸,更加动弹不得了。
赵桓晋见她警惕地将他望着,不敢离去,又不敢上前,轻笑了下,只好“得”了一声。
“不愿陪我看戏,可以。”赵桓晋拿起了桌上一枚糕点,道:“这是我特意给你买的糕点,你吃一个,我就帮你。”
他这口气,像极了少时他央着她收他礼物的样子。
可下一句,那沉下的嗓子,又像极了现在的他,“怎么,玉裳的安危在你眼里,连一个糕点都抵不过?”
兰姈的心乱的犹如打鼓一般,默然了许久,最终,来到了桌前。
赵桓晋将那熟悉的鹅梨饼子递向了她,“放心,还是你喜欢的味道。”
兰姈的手迟迟没抬起来,赵桓晋递来的手十分有耐心,见她不接,一直也没有放下,端着就是一副不罢休的模样。
兰姈皱着眉心,默了半晌,猝然伸出了手。
她自是抓得极快,可赵桓晋还是轻车熟路地拉住了她的手腕。
只听他蓦然笑了起来,“你怎么还是逃不掉?”
兰姈一下慌了神,猛地挣了挣,他却拽着不放。
兰姈的心口隐隐颤栗,只见赵桓晋将她的手握在了手心上,仔细看向了那一块发红的烫伤。
男人的眸色倏然凝住,狠狠发沉。
兰姈又挣了挣,赵桓晋并没有给她逃脱的机会,弯腰低头,朝她手背亲了一口。
兰姈目光一滞,不由心跳加快,吓得手一缩,挣扎更甚。
这一下,赵桓晋倒是松开了她。
兰姈扭头便逃出了厢房。
赵桓晋凝着那落荒而逃的残影良久,朝着门口,轻轻笑了一声——
第二日,清晨。
马车于大理寺门口停下,兰殊拿着秦陌借给她的通行令牌提裙下车,正好看见了兰姈在门口接玉裳出狱的画面。
本是从玉裳屋里搜出的赃物,案情直接明了,昨晚深夜,大理寺的卢少卿,忽而敲响了郑府的门。
郑祎见官差临门,一开始还以为是兰姈寻了人从中作梗,多生事端,就要不高兴。
卢少卿解释是因为他发现玉裳窃取的物品中,有一支金簪,与他近日调查的一件命案有关,这会儿是公事公办,特意入门探访,找寻线索。
婉月敛身站在郑祎身旁,听到命案一词,手上的绢帕抖落,眼底不由闪过一丝心虚。
卢少卿是大理寺有名的神探,这一入门探查,虽说是找寻命案线索,但也从蛛丝马迹中,发现了玉裳是被人构陷,很快便还了她的清白。
而他是谁请来帮忙的神仙,兰殊远远望向了大理寺旁边的羊肠小道内,悄然停了另一辆熟悉的马车,心底已是一片清明。
赵桓晋已入中枢,日理万机,此时此刻却身着紫袍朝服,百忙中不忘抽空驱车停在大理寺旁边,掀起了车窗帘幕的一角。
兰殊来到了兰姈身边,抬袖帮姐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转而又叫银裳上前,仔细检查一下玉裳可有破了一点儿油皮。
兰殊一心宽慰,三言两语便逗笑了她们。
直到卢少卿从衙门口出来,传唤玉裳进去销案,兰姈陪着她一同进去。
兰殊由着她们先走了一步,自个儿款款挪步到了羊肠小道口,来到车窗边上,同车内的人,敛衽行礼。
“多谢姐夫。”兰殊无有犹疑道。
车窗只有一角掀开,紫袍玉带不过露出了一点端倪,男人不由怔了片刻,轻轻一声嗤笑,从车内飘了出来——
下午,兰殊回到了思邈堂,恭敬将自己誊写好的书籍,交给了公孙霖检查。
公孙霖满意地点了点头,兰殊不失礼貌地提出,自己在誊抄的过程中,冒出了几个疑惑。
公孙霖提起眼梢去看她,“几个疑惑?”
兰殊略一踌躇,垂目而立,脸颊不由泛出了微红,如实相告:“几百个疑惑。”
公孙霖忍不住笑了一声,笑完之后,温言道:“没事,你慢慢问便是。”
兰殊不由喜上眉梢,当即拿出了自己备好的小册子,于公孙霖身旁的紫花矮墩,坐了下来。
后来的时日,思邈堂的同窗惊诧地发现,崔兰殊明明遭到了公孙先生的责罚,对先生的感情不减反增,越发喜爱往先生的书房里,跑了起来——
十一月,长安迎来了迟迟的冬意,所有外出的游子,渐渐迈上了回乡过年的征程。
薛长昭却在近日领了旨意,奉命再度出使海外。
卢梓暮又将随夫远游,不日即将离京,恨不得把长安的好东西全部买来捎走。
这一日她拉着兰殊去逛西市最时兴的脂粉与衣料。
衣帽肆里,卢梓暮后知后觉拉起兰殊的双手,忍不住蹙眉朝她打量,“你平常不是最爱美吗,怎么现在都不跟时潮了,长安这两年有那么时兴素色吗?”
兰殊简单地笑了笑,努嘴道:“我不是穿什么都好看吗?”
“那倒也是。”卢梓暮笑眯眯道。
两人将柜台上的那些衣饰逛了一圈,兰殊仔细挑选着适合卢梓暮的款式,正将一件镶着绒毛的桃色褙子,拎来朝着卢梓暮身上比对。
卢梓暮却有一瞬的心不在焉,目光落在一件融合异域元素的长裙上,不知想到了什么,嘟了下嘴,朝兰殊低声问:“阿殊见过平康坊里的那些胡姬吗?”
兰殊眉头轻皱,回道:“那都是郎君们爱去的地方,我哪有机会见,怎么了?”
卢梓暮咬了咬牙,怒斥道:“高句丽的琉璃王可真是个名不虚传的浪荡子,自从来了长安便乐不思蜀,临近回国了,还不忘惦记着去平康坊见识一番,拉着朝朝作陪去了。我和他前天因着一些小事吵了架,正相互冷着,那混账今天走的时候,居然故意当着我面说平康坊近日来了些胡姬,腰肢纤细还会跳肚皮舞!他去涨涨见识”
兰殊笑了笑,“所以,你吃醋了?”
卢梓暮呸了一声,“鬼才吃他的醋,我就是气不过,他这是嫌弃我腰粗的意思吗?”
兰殊笑纹益深,看着她现在跳脚的样子,不由想起小时候他们在一起玩,朝朝最喜欢的就是逗暮暮,就爱看着她把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
兰殊料准了薛长昭只是在开玩笑,去平康坊作陪也是公事公办。
她温言宽慰了卢梓暮几句,偏偏暮暮是个心眼死的,听他说啥就信啥,一股脑兀自生气起来。
绕来绕去,兰殊又被她绕了回来,无奈激将道:“是是是,他就是个混蛋笨蛋大傻瓜。那他既这么讨厌,你干嘛非得嫁给他?”
卢梓暮彻底瘪了嘴,嘟嘟囔囔道:“那我也是没办法啊,那天晚上真的是喝多了”
卢梓暮口中的那天,已是三年前。
当年这两人酒后乱性,滚进了一床被褥里,第二天,还被长辈抓了个正着。
不成婚都不成。
兰殊那时跟在卢梓暮的花轿后送过嫁,对于这场婚事的内幕也算知情。
只是今日卢梓暮忽而捏了下她的脸,劈头来骂了句:“这事还得怪你!”
兰殊一头雾水地将她望着,卢梓暮左顾右盼,生怕家丑外扬般,拉着她出了衣帽肆,来到旁边饭馆的包厢内,把门一关,才贴着她的耳边,把当年一事完全揭露出来。
兰殊始知原来那日,薛长昭夜里翻墙爬进了卢府内,同卢梓暮说的竟是他和兰殊表白被拒绝了,心里难受的不行。
卢梓暮为了安慰他,才留他过了夜,同他借酒消愁。
结果就喝大了,第二天醒来,卢梓暮发现自己躺在了薛长昭怀里。
也就是安安稳稳睡觉,真的啥事没干,可两人在一个被窝醒来,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兰殊美眸圆瞪,唇角不由勾起了深深的笑纹,卢梓暮见她还笑,掐了下她的胳膊,“都怪你,早不拒绝晚不拒绝的!”
兰殊轻轻嘶了声,唇角的笑意未减,“这种时机,你要我怎么挑?”
毕竟薛长昭从始至终,都没和她表过白呀。
兰殊猛然记起那阵子,卢伯母有意同王家结亲,正安排着卢梓暮同王家的公子见礼。
眼看暮暮这个不长心的小笨蛋完全没有反对,朝朝大抵是心急了吧。
薛长昭今年才及冠,十七岁就娶了十五岁刚及笄的卢梓暮,也属于成婚早的。
这才是真正怕媳妇被别人抢走了,先下手为强呢。
不像她和秦陌,外头都说是长公主相中她这个完美儿媳许久,实则,但凡秦陌喜欢的不是男人,他也不会这么早成婚。
兰殊心里叹笑了声。
卢梓暮悻悻说起今日薛长昭出门时还特地同她一路,让她看着他往平康坊的方向去,气得她掉转马车就走了。
“不过我走时,还看到了郑祎。”卢梓暮的双眸朝兰殊瞬了过来。
兰殊同她向来是无话不说,听她疑窦“怎么姈姐姐如此美貌,夫君居然也流连烟花场所”,兰殊只能将兰姈近些年过得越来越不好的实情,告知了她。
卢梓暮听了气得猛拍了拍桌子,将桌上的花生米都打出了好几粒,直直飞溅到了地上。
卢梓暮愤怒道:“满屋子妾都塞不下了,他居然还去平康坊□□,这还不和离吗?”
兰殊双眸黯然了瞬,“哪有那么容易,不说阿姐素来是一个思想传统的女子,郑家和崔家都不会同意这种事情发生。何况,她总是想着我”
亲生姐妹同气连枝,荣辱共存,兰殊这才刚刚嫁人,兰姈就闹出和离的事,叫兰殊以后如何在夫家立足,脸又朝哪搁。
兰姈现在过得不好都不敢同兰殊说,不就是怕给她夫家添了麻烦,怕秦陌看不起她。
兰殊虽不怕麻烦,可和离这种事,还是得姐姐亲自下决心。
否则目前的情况,旁的人说再多,都是没用的。
卢梓暮向来心直口快,愤愤不平道:“那我们现在就什么都做不了吗?”
兰殊一下回想起前阵子兰姈受得气,玉裳受的苦,也恨自己当日没能为她们出头。
兰殊忍气吞声了许久,终归是心有不甘,望着暮暮,忽而灵光一闪,“也不是什么都做不了”
卢梓暮见她一双澄澈的星眸滴溜溜一转,像只小狐狸般翘了唇角,连忙侧耳恭听。
兰殊歪头在她耳畔道:“朝朝不是正好在平康坊吗?”
那她们,不就有了由头去那儿了吗?
第050章 第 50 章
平康坊里, 莺歌燕舞。
悦容楼内,正中间垒如圆鼓的舞台,几名胡姬佩玉环铛, 扭着曼妙的腰肢,随着音律,翩翩起舞。
三楼最里侧的包厢内, 郑祎近日升迁, 又喜得麟儿, 春风得意,正微眯着眼缝,等着那一曲弹完的美姬,前来给他斟酒。
那美姬将手搭在了他腿上,两人眉来眼去,勾勾缠缠着滚到榻上, 一上一下,正相互扯着衣衫
忽而大门被人推开, 闯进来一个娇小的身影,一身混入青楼的儿郎装扮, 身后还跟了一个手持棍棒的绿衣小厮。
那小儿郎还未绕进屏风, 纤纤玉手已指着床幔里的男子身影, 开口一副明显的小娘子嗓音, 破口大骂起来,“你这个混蛋!说好这辈子只爱我一个的,居然背着我在这里和别的女人厮混!啊, 我不活了!”
她哭着嚷着, 犹如一时情绪大恸发了疯的妇人,抢过小厮手上的棍棒, 便一股脑冲了进去,二话不说就朝着榻上的男人后背抡了一棍。
床榻上的男女衣衫不整,郑祎第一反应自然是先穿衣服,岂料刚把外衣披上,身后又来一棍,直接把他打跌到了床脚,面朝地摔下了榻。
美姬吓得花容失色,抱着被子躲在了床头。
那赶来捉奸的小娘子却对她毫无兴趣,追着那脸朝地的郑官人,后臀又是一脚。
紧接着便把那棍棒递给了她身旁的小厮,冲着他扬了扬下巴。
那小厮生得禀姿秀拔,动起手来却是真狠,眼看郑祎要转过头来,他一脚给他踹了回去,抬起棒子就是一顿狂揍。
那力道,比小娘子的还要厉害好几倍,完全就跟见了仇家似的,眼里充满了杀意。
一连打了好几棍,郑祎趴在地上嗷嗷叫个不停,眼冒金星,抱着头连连求饶。
直到将他打成了一个浮肿的猪头,这两人才似是解了恨,相顾无言地点了个头。
小厮收了棍棒,小娘子佯作上前,掺扶了郑祎一下,“看你下次还敢不敢”
她嘴上嘟嘟囔囔着,终于翻过地上郎君的脸来,转而张大了嘴,惊诧不已般,“怎么是你?”
郑祎头昏眼花地定了定神,定睛一看,全然不认识眼前的妇人。
他就想着他家里那群婆娘,哪个敢有这等熊心豹子胆!
“你!你——”郑祎摸着额角的淤青,怒火中烧。
“对不起,对不起,我认错人了!”卢梓暮一壁躬身,一壁连连后退,扭头便打算往外逃去。
岂料前脚刚迈出房门,郑祎从身后追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腕子。
卢梓暮挣了挣,没能挣开,大叫道:“我不是故意的,我赔你医药费!”
郑祎捏着她不放,“你打了我,就想这么完事吗?”
郑祎越想越火,扬手就想朝她扇去一个耳光。
卢梓暮骇然失色,望着他迎面下来的巴掌,从未见过一个男人对她露出这般狰狞的神色,吓得连忙闭上了眼。
姈姐姐每日就是在这么个人手里讨生活的吗。
眼看郑祎的巴掌便要狠狠落下,那绿衣小厮猛地扑上去,脑海里电光火石,闪过了少年教她的防身术,运力将郑祎的手往后一拽,捏住了郑祎手上的麻穴。
一瞬间的痉挛,郑祎便被他推了开来。
卢梓暮受到了惊吓,站在原地怔了会,眼眶蓦然一红,哇得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啜泣,一边茫然无措地四目张望,大喊了两声“朝朝”。
话音甫落,只听砰地一声,屋门由内猛然打开的声音,从长廊另一头传了过来。
薛长昭那令人心安的脑袋,及时探了出来,远远循声,朝着她们这厢看了眼,眼底充满了惊诧之色。
只见那捉奸的小娘子一下如同见到了亲爹亲妈一般,忙着擦了擦鼻涕眼泪,带着小厮,不顾一切朝他那厢冲了过去。
郑祎揉了揉痉挛的手,眼见他们要逃,咬牙切齿追在了身后。
郑祎紧紧跟着他们在笔直长廊上窜涌的身影,伸出食指,一句“站住”还没吼出声,只见前方尽头的厢房门前,两道颀长的身影,一前一后,从里头走了出来。
琉璃王不日即将返程回国,秦陌奉旨遣兵护送,今日正打算与他商议人马一事,不料琉璃王对他派多少人手给他毫无兴趣,一见他来,正觉得赶上趟儿了,临时拉着他一同作陪,为他饯行。
厢房内,琉璃王刚朝着那两俸酒的美人腰迹左右一揽。
薛长昭独自一人坐于旁侧,斟酒自酌。
外头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呼唤声,薛长昭听到那一道委屈的哭腔,握杯的手一顿,猛地起身便朝外飞奔了去。
琉璃王见他形色匆忙,探首往着门外方向奇道:“长昭是遇着什么事了吗?”
秦陌独坐于另一侧,连酒也未喝,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见琉璃王一壁关切,一壁又舍不得松开怀里的美人,不想扰他兴致,也无意看他俩腻腻歪歪,遂起身道:“大使不必烦忧,我出去看看。”
岂料前脚刚迈出门,秦陌顺着薛长昭呆滞的目光朝前望去,却叫他远远瞥见了一个唇红齿白的绿衣小郎君,从长廊另一头奔了过来。
秦陌的双眸倏然凝住。
那小郎君眉眼如画,跟随在薛夫人身后,毫不见外地先朝着薛长昭使了个眼色,可视线一与他交汇,却如见到了瘟神般,美眸圆瞪,一下滞足在了原地。
秦陌望着她一身男子的绿圆袍,恍若梦境一下照入了现实,心口猛地跳了起来。
她,她怎能穿成这样?
郑祎在后头追来,只见那捉奸的小娘子一把扑到了薛长昭怀中,抱着他的脖子嚷了声:“朝朝!”
继而在他怀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反观那绿衣小厮,却僵滞在了原地,垂首而立,双臂忙将自己的脸蛋一遮,那腰险些弯成了一把折断的芦苇,只恨不能把脸塞到地上,叫人半分瞧不见。
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兰殊连忙将脸一挡,内心不由哀嚎。
却是这时,郑祎一把从身后抓住了呆滞的她。
郑祎猛地擒住了她的胳膊,兰殊不得不反手挣脱,挣扎间,郑祎抓住了她的幞头。
兰殊侧身一躲,一头鸦羽般的秀发就这么散了开来。
郑祎才发现这小厮竟也是个姑娘,辨清了她熟悉的面容,不由目露惊色。
下一瞬,旁侧忽而截来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横在了他们之间。
兰殊于泼墨般的发梢中抬首,正对上少年深邃的视线。
秦陌的身影颀长,一拽,便将她挡到了身后。
他站在两人之间,礼貌扯了下唇角,掩盖了眼底的不屑,冲郑祎道:“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姐夫?”——
双方对峙。
两个小姑娘唯唯诺诺的口供完全一致,都道是来捉薛长昭的奸,结果认错了人。
薛长昭确实在楼里,默然听完她俩的陈述,也说是自己没有事先知会,引得发妻吃醋,才闹出了这场祸端。
“是下官素日惯坏了内子,惹得郑大人受累了。”
这事怎么看,都像是一场实打实的乌龙。
再加上秦陌与薛长昭一同求情,两个都是官眷,郑祎不看僧面看佛面,也只能认下这个哑巴亏。
而后一路将郑祎送上前往医馆的马车,薛长昭都是一副面容愧怍的模样,一直强调回去定会狠狠责罚内子,改日定携厚礼登门谢罪。
直到那马车辘辘在街头转了弯,薛长昭轻吐了口气,回眸,肃然将卢梓暮和崔兰殊分别望了眼。
三个人面面相觑,忽而一同默契地扑哧了声。
秦陌站在一旁一同目送,见此情形,眼底不由闪过了一丝疑惑。紧接着听了薛长昭下一句话,心里却划过了一丝清明。
只见薛长昭神色一松,看向卢梓暮,负手而立道:“今日出门的时候,你不是还说不在乎我来这儿吗?”
秦陌一下扑捉到他口中的“今日出门”,与方才他同郑祎说的“事先并未告知内子”,信息不一致。
少年的眉头微微皱起,目光不由落在了兰殊身上,脑海里闪过了前几日少女听闻郑夫人出事时的着急样子。
而对于薛长昭的质问,卢梓暮则睨了他一眼,轻哼了声,回答道:“我本来就不在乎。”
“好家伙,翻脸就不认人!也不知刚刚是谁抱着我不放?话说这是你一个女孩子该来的地方吗?”薛长昭嫌弃拽了拽她身上的男装,转首又朝兰殊的小脑袋熟稔地点了点,“还有你!”
兰殊嘻嘻一声,娇憨地笑了一下,顺手拉住了他的手臂,又拉住了卢梓暮,将他俩的手握在了一处。
兰殊站在中间,谆谆教诲道:“你俩就别闹了,把误会好好澄清一下吧。朝朝,以后不许乱气暮暮,她今天在我面前一直嘟囔你去平康坊的事,我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
卢梓暮啊地一声,苛责的目光投向了兰殊,“你干嘛同他说这个!”
只听薛长昭得意地笑了笑。
卢梓暮反手给了他一肘,默默打了他一顿。
兰殊见他俩和好如初,唇角不由浮出一抹笑来,转眼,少年的身影蓦然靠近,来到了她旁边。
兰殊侧首与他的视线刚一交汇,只听少年默了默,沉着嗓音道:“你——”
他只是想问她是否早就知道郑祎在这里,可话还没有出口,不过一眨眼,秦陌的眼前,两道身影急吼吼遮了上来。
薛长昭一见少年有意找兰殊单独问话,下意识就上前一步,如孩时那般,将她护在了身后,着急忙慌道:“世子爷莫怪阿殊,我想她只是想帮梓暮来教训我。”
卢梓暮亦连忙走上前来,“是的是的,阿殊只是想帮我,无意给您惹麻烦。这件事我和朝朝会处理好的,您尽管放心!”
“今天的事情就是个意外,是我的不是,下官保证不会有下次。”薛长昭道。
“主要我不知道你在,但凡我要是知道你在,我肯定不会让兰殊来帮我出头!她都是为了我这个好朋友,是我不好,你别怪她!”卢梓暮道。
秦陌见他们一个个山似的挡在了兰殊前边,生怕他会向崔兰殊发难,张口闭口,都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揽。
却一点儿只言片语的实情,也不愿同他提,只道是意外。
秦陌心里忽然沉甸甸的,隔着两道身影,凝向了他们身后默然无声的少女。
大抵在她的计划里,他确实是个意外。
秦陌沉吟了片刻,面无表情地朝前走了一步,一伸手,直接将兰殊从他们身后拽了出来,拉回了他旁边。
兰殊脚下轻轻绊了下,再抬眸,只见少年牵起了唇角,冲他们问道:“我怪她什么?刚刚那场乌龙,我们不是已经一起道过歉了吗?”
继而,他又瞟了兰殊一眼,目光一闪而过,听起来像是讥诮的,淡淡称赞了一句:“你这寻花问柳的小郎君,扮得还挺像。”——
暮色四合,两厢开口作别,各自领着自个儿的媳妇回家。
兰殊缓缓提衣上了马车,回过头来,却见秦陌面色沉重,并没有进车厢的打算。
兰殊朝他递去了疑惑的目光,秦陌瞥了眼她身上的绿色男袍。
他实在,实在没办法同这样的她在一个车厢里。
“我想骑马回去。”面对少女目光的询问,秦陌将一匹骏马从车前拆了下来,无力地解释道。
车外,冬日的寒风习习而过。
兰殊呆了下,也不知他如何来的兴致,竟会想在这种天气骑马,但她还是乖觉地点了点头,安分坐入了温暖的车厢。
少年骑着马,默默跟在了车旁。片刻的思忖过后,他将随车的元吉招上了前来。
“待会回去以后,你直接到库房拿一些上等的人参鹿茸,帮我送去郑府赔礼。”
秦陌脑海中浮现着郑祎鼻青脸肿的样子,伤的可不轻。
这丫头,下手还挺重。
兰殊显然在车厢内听到了他的吩咐,蓦然掀起车窗帘,下意识道:“世子爷,朝朝说了他会送礼过去的。”
她这话说的是那般不见外,就好像不管她犯了什么错,薛长昭都会袒护她一样。
而他们确实是那般有默契。
今日薛长昭的表现,明显没有事先和她们窜通,但他却在看见她后,一个眼神就领悟了她的意思,配合地天衣无缝。
秦陌心里莫名一沉,侧头望向她搭在窗前的芙蕖小脸,“他送他的,我送我的,你有意见?”
兰殊脸颊登时如胭脂扫过,垂眸敛衽行礼,“给世子爷添麻烦了。”
秦陌冷不丁地笑了声。
你打他的时候,真的有考虑过会给我添麻烦吗?
要是换了平常,秦陌非得出言再讥讽她几句,才会善罢甘休,这会,他只是沉默地将她看了会。
当初放走昌宁,她和薛长昭他们商量。
这回教训郑祎,她也无需犹疑地打着薛长昭的名号。
好像薛长昭就一定会护着她似的。
兰殊并没有留意他的沉默,不知想到什么,忽而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
秦陌:“你笑什么?”
“没就是忽而想到你教我的那几招防身术,其实挺管用的。”
秦陌的眉稍微微挑起,“你刚刚朝郑祎使了?”
“嗯,他当时抓着暮暮不放我也是没办法。”兰殊道。
秦陌微一颔首,似是无言地认可了下。
兰殊见他信马由缰,眉宇间隐有郁色,也不再打扰他想事,正打算摘下帘幕。
车窗外,少年忽而问道:“我上回听四哥说,薛家以前有意与你说亲,你之前是喜欢薛长昭吗?”
兰殊愣怔了片刻,提起唇角,“世子爷,你可不要咒朝朝啊。”
秦陌嗤了声,“我咒他什么了?”
兰殊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会,续而笑道:“你忘了?我说过,我喜欢的人,早就已经不在世了。”
马车辘辘朝着东宫回去,冬日寒风卷过的空气中,只留下少年情绪不明的纵马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