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第 91 章
崔老太公寿诞当日, 崔府门庭若市。
一众前来参宴的宾客携礼进门,绕过大门前屹立的白石屏风,首先入目的, 便是崔府宴厅之前的大院。
崔府的园林设计别出心裁,不仅后院有假山曲径,小桥流水, 前院也有个大园。
这园子的设计空旷大气, 不着累赘的装饰, 平日只在中间的过道两旁,摆置一些昂贵独特的绿植盆栽,风格简约,却不失贵府的门面。
今日则一反往常,满园名花异卉,形形色色的品种无所不有, 四时不谢,八节长春。
院中还有一众亭亭玉立的崔氏女儿, 看似难得从后院出来,个个眼含笑意, 站在了院中赏花, 只闻满庭芳香, 馥馥袭人, 美人个个赏心悦目,人比花娇。
崔府每回的寿宴,都是这些姑娘显山露水的好机会。
是以这一天, 这些姑娘无不费尽心思地打扮自己, 只盼在人群中脱颖而出。
那群受邀的青年才俊从前门的长廊而来,远远瞥见园中姹紫嫣红, 不由纷纷朝着那一片娉婷的丽影望去。
唯有一人,信步跟在人群后头,眸眼漫不经心一扫,视线真就只落在了那群美人身后的花团锦簇上。
秦陌及冠之后,要说内在桀骜不驯的脾性,真算不得有多少变化。
可那一副俊美的皮相,矜贵自持,越发随着年龄的增长,裹上了一层不动声色的面具,整个人显得沉稳肃雅,落在别人眼里,乍一看,还以为是一位翩翩君子。
只见他与新科探花郎崔启并肩而来,十九岁的崔启,秀逸绝伦,入仕之后,更是成为了长安城万千少女的梦中情郎。
可立于秦陌身边,他终归还是少年姿容,身形尚且青涩削薄,宛如一株刚伸展开来的修竹,远不及成熟高大的洛川王,那般丰神俊朗,刺眼炫目。
更不论秦陌高贵的身份,王妃二字的称谓,足叫多少人削尖了脑袋往前挤。
又有谁会在意他曾成过亲。
那一群待字闺中的姑娘远远窥见他的身影,个个以扇半蔽着面儿望去。
只见他清隽的面容上,一双凤眸犹如一汪幽深的浩瀚星海,看一眼,便叫人不由沉沦。
好几个姑娘眼见他要走近,团扇下的面容宛若胭脂扫过,却见他双眸不偏不倚,只落在她们前头那盆罕见的蝶兰上。
秦陌盯着那盆蝶兰呈出三种少见的颜色,宛若翩飞彩蝶,绚烂无比,第一反应便是兰殊当会喜欢。
他转头朝崔启问去:“这花,是崔府的花匠专门培植的,还是从外头买的?”
崔启答道:“应是花匠培植的,崔府的后宅,养了不少园丁。二王爷喜欢这花?”
秦陌道:“我想拿去送人。”
话音甫落,秦陌的脑海中灵光一闪,乍然闪过了另一副场景。
那一年,长公主寿宴。
主宴席蓬莱宫旁边的大凉亭里,一场才子汇集的诗会上,他原只是扶病弱的卢四哥去凑个热闹,却看到了两盆极美的山茶花。
他一下陷入了那场斗诗之中,心里想的,是若能把它们赢回家,崔兰殊看了,肯定会露出笑意来。
秦陌如愿得到了花,勾起唇角,召元吉把它们送到兰殊那去。
卢尧辰也十分中意那花,败北之后,对着他面露遗憾。
他那时好像还不知自己错认的真相,一看向卢尧辰,心中仍是一股怀有救命之恩的感激,宽抚道:“今日是四哥让了我,日后,我一定另寻更好的名种送给你。”
所以,那两盆十八学士,原就是他想送她的?
可凭兰殊这一世的举动,分明是误会了他想送给卢四郎。
秦陌的眉宇微微蹙起。
崔启见他失神,又轻轻唤了他一声王爷。
秦陌回过神,看了他一眼:“你以前不都是喊我二姐夫吗?怎么最近改称呼了?”
崔启支支吾吾起来,“二姐突然说不合规矩。”
秦陌的双眸一暗。
那厢,花丛里的姑娘正你推我攘,都想着借与同族崔启打招呼的原由,上前和秦陌打一个照面。
只见那个一身玄色长裾的男子,半分眼神都没分过来,转头,便往宴厅走了去。
几名姑娘忍不住跺了跺脚。
这人,这人在花前待了这么久,到底是来看什么的——
秦陌特意过来参宴,本以为可以自然而然见到兰殊。
可惜他在前厅的宾客席间寻寻觅觅了一圈,竟不见兰殊的踪迹。
秦陌只好走出宴厅的正门,站在了廊檐角落下,悄无声息地观望起了门口鱼贯而入的一茬茬客人。
宴厅上头的阁楼布着珠帘,屋内亦有许多本家的姑娘,倚在楼上漫看下方。
其中一少女见到楼下秦陌那一道颀长的身影,捂着朱唇,惊呼一声,拉了一群年轻姑娘挤到了栏杆处,忍不住好奇地朝他张望。
嬉笑闲谈中,少不得去憧憬他也是来相看姑娘的。
可一说到他可能看上哪个女儿,她们相互打趣了一番,最后惋惜地笑道:“他之前娶了兰殊姐姐那样绝顶的美人,便是再从我们家挑,当也是要现任的崔氏第一美人吧。”
话音一坠儿地,她们便纷纷将目光,朝着屋内彩幕之后的人儿看去。
那人明明听到了她们的调笑,却不见有一点儿的动心,只专注以墨在纸上临摹桌上的扇面。
“兰绮,底下那么多王室贵胄,你就没有一个中意的吗?”
彩幕随风轻飘,显现出了一张秀色照人的美人面。
兰绮只朝着窗外掠了一眼,淡淡摇了摇头。
其他姑娘都以为她眼光高,勾唇哄笑,忍不住打趣她莫不是想嫁天上的神仙哥哥。
兰绮只垂眸凝望着自己临摹的白梅扇面,正是兰殊姐姐还在崔府教她作画时,赠予她的。
兰绮并非清高,只是觉得,连兰殊姐姐那样美的女子,最后都成了高门弃妇,她又有什么本事,去俘获什么洛川王的心。
至于别的,兰绮见了太多高门宗妇的不易,对于那些世家子弟,当真不抱什么期待。
只觉得嫁高门,还不如嫁那些刻苦读书的寒门子弟,或是白手起家的能干富商。
可惜身为崔氏女儿,逃避不了联姻的宿命。
兰绮心中怅然,只想待在这里安静作画。
偏偏窗户外头的风儿越吹越大,竟一个席卷,把她临摹的宣纸带了去,悠悠朝着楼下坠去。
兰绮只好冲下楼去捡,刚到了窗户的正下方,却看到了一道温润的身影,唇角衔笑,俯身捡起了她的画作。
来人的眉宇和雅,与那些娇生惯养的世家子弟不同,身上沉着一股精明能干的稳重气度,不见一点清高之态。
邵文祁方入席不久,原还想着找机会去寻一下兰殊,听小厮同他禀告母亲邵夫人也会过来,心中一颤,起身准备出门相迎,走到廊下,只见地上躺了一副素雅的画作。
那风格与兰殊偶尔以墨的涂鸦有些相似的神韵,引得他不由拾了起来,眼中含出柔和的温度,恰好同兰绮四目相触。
兰绮宛若被灼了一下,立即垂眸,侧身福礼。
邵文祁见她盯着他手上的画作,会晤出这是她的东西,笑吟吟递还给她。
兰绮伸手接过,只听他柔声轻缓,温言赞了句:“凌霜傲骨,宛若浑然天成。”
兰绮的指尖轻颤了下,双颊一点点泛出了红,再抬眸,男子已经转身离去。
楼上有几个同她要好的少女,见她下楼跑的匆忙,忍不住跟了下来,只见兰绮手上握着画卷,怔怔看着前方发呆。
其中一人拍着她的肩膀道:“怎么了?”
“那是何人?”
“哦,那是公孙先生的弟子,前几年新晋的皇商,邵文祁。”
兰绮几不可闻地将他的名字复述了遍。
旁人见她双靥泛出薄红,四顾看了眼周围,已有不少高门显贵因她的出现而投来了青眼,忍不住在她耳旁提点起来。
“邵先生虽然富贵,比起皇亲贵戚,还是差了一大截。我们若能被他相中,自是天大的好福气,但你可是我们的第一,总要攀上更高的门户,崔老太太那厢才会满意的。”
兰绮默了默,只拿着画卷,重新回了阁楼——
崔老太公每日上午都要在佛堂静修,便是寿诞也不改分毫。
正厅如今是崔老太爷暂时主持局面,秦陌受他所请,列坐在第一席,崔启陪同在侧。
待得宾客基本来了大半,席面开宴前的闲暇时光,少女们在席间显露才艺的时刻,到了盛势顶峰。
那厢吟诗作画,这厢弹琴舞曲,个个才貌双全,眼花缭乱。
饭前呈出来的点心,素来也是女孩彰显厨艺的必争之地。
崔老太公年纪大了,吃不得多少甜食,平日都会忌口,只在寿宴之时任性一次。
是以这一日女眷献来的点心,只有一人的,可以得崔老太公垂青。
这份点心,由席上的宾客品尝评定。
秦陌一直端坐在席上,目光时不时朝着门口掠去,似是在等着什么人,并没有仔细看过什么才艺,更没打算去评定什么点心。
崔老太爷见他意兴阑珊,也没敢强求他参与。
直到腼腆的崔启,忽而将其中进献的一份糕点,温柔递到了他面前,携着几句算不得自然的溢美之词,提议他品尝一下。
秦陌看了他一眼,望着崔启目中不明所以的恳切,拿起了托盘上的一枚绿豆糕,尝了一口。
这一口,令他微沉的双眸亮了不少,含着口中的那一抹熟悉的柔糯感,目中透出了一丝惊疑,不由看向了此刻,正站在厅前,给大伙儿上点心的小姑娘。
霍灵儿是三房霍夫人娘家托孤过来的表姑娘,一直在崔府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
她不曾如此招摇地出现在大众面前,面对这么多人,双手垂于身前,隐隐有些局促。
崔启关切问道:“王爷觉得好吃吗?”
秦陌顿了顿,稍微提高了一点嗓音,好叫厅内的人儿都听清楚,“很是不错。”
果不其然,席上宾客听见他的声音,口径不约而同统一起来,纷纷朝着霍灵儿,没口子地夸赞起来。
崔老太爷同管家笑道:“那就把这盘献给父亲吧。”
他并未料到秦陌会主动开口帮灵儿说话,本还想着让灵儿把点心拿去佛堂送给老太公后,便回来给秦陌福礼。
再转眼,却见秦陌已经悄然离席,跟在灵儿的身后出了门。
崔老太爷不由讶然,但想着灵儿也是崔府长起来的姑娘,若能得洛川王垂青,不失为崔家的一桩喜事。
然秦陌虽是跟着她出了门,却不是为了拦她说话。
他只是知道,他想见的人,在哪了。
当秦陌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的转口,大门前,琉璃王带着一大批贺礼,姗姗来迟——
兰殊不着痕迹从三房的小厨房内偷偷出来,就一直待在佛堂前的水榭旁。
当她如愿看到霍灵儿端着食盒过来,唇角不自觉露出一抹欣喜的笑意。
霍灵儿一见她,一双眼睛转而变得通红,满口都是谢意。
兰殊拉着灵儿的手,将她送到了佛堂前,“快进去吧,老太公听了你的事,一定会帮你的。”
崔老太公终日待在佛堂静修,连老太爷和老太太都不敢轻易打扰,小辈几乎难得见他一面。
霍灵儿在崔府向来谨小慎微,不争不抢,今日这番冒头,就是为了能有机会见一面老太公,求他出面收留她无依无靠的母亲。
这于崔老太公并不是什么难事,他老人家慈悲为怀,吃了一口点心,听灵儿说完,很快就应声下来。
兰殊并不怀疑老太公的仁慈,却没有料到,时隔这么多年,老太公竟还记得她做的点心味道。
当灵儿从佛堂出来,眼含热意地同她说,太爷爷喊她进去,兰殊顿了顿,有一刹那间的恍惚。
这近乎是她嫁出去后,第一次,得已有机会见他。
兰殊缓缓走进了佛堂,只见他的身形已经有了老迈的佝偻,却还是在看见她后,眼含笑意,努力坐在蒲团上直起了身。
兰殊凝着他那双熟悉的柔和眼眸,一瞬间彷佛回到了当初,在他们最是落魄的时候,他就像天神一般出现在他们面前,把他们带回了崔府。
崔老太公端详了她一下,笑纹益发深,“都长这么大了啊。”
兰殊哽咽着行礼,崔老太公拍了拍旁边的蒲团,喊她过去。
爷孙俩坐下寒暄了片刻,崔老太公听她说了些有趣的见闻,笑得合不拢嘴。
笑完过后,他沉吟了会,看了她一眼,问道:“一直都没有机会问你,怎么就和秦家那小子散了?你当初过来拜别我的时候,不是说,你喜欢他吗?”
兰殊愣怔,忽而想起当初被指婚时,崔老太公特意从佛堂出来,问过她是否同意这门婚事,鼻尖不由发酸起来。
“别怕,若是你不肯,老头子我可以帮你推掉的。”
遥想当年她自小女扮男装,也是他给她算的命,担心她,后来崔老太太给她换回女装,他还阻扰过。只是兰殊那时心里也想攀高枝,想带家人过上好日子,就同他说是自己想做回女孩子。
而嫁人,当初,她确也是心甘情愿的。
兰殊怅然答道:“我与他,终是有缘无份吧。”
崔老太公见她神色黯淡,只好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他续问道:“父母的牌位,已经接来长安了?”
崔启考上了探花这等光耀门楣的事情,总要告知他的。崔老太公听到这个消息,就已经猜到了他们定会回临安,给亡父亡母报喜。
兰殊顿了顿,颔首。
崔老太公叹息道:“好啊,好,总算是熬过来了。”
兰殊的眼眶发起了红,认真从蒲团起身,给崔老太公叩首行下跪拜之礼,感谢他这些年对他们的照拂之恩。
崔老太公连忙扶她起身,原想斥她礼数忒多,可看着她眼角的泪痕,又忍下了斥意,帮她拭了拭泪,“傻孩子。”
崔老太公眼底闪过了一丝追忆的光芒,恻然道:“我从不是为了施恩才救的你们。若我不救你们,我的良心,这辈子都会过意不去。”
“我不需要你们记着我。”崔老太公的眸眼满是悲伤,“我只希望孩子你,不要怪你的父亲。他当初下那样的决心,心里也一定很痛苦。”
兰殊的心头猛地一抽,眼角再度流下泪来——
“孩子,你恨你的父亲吗?”
当年,崔老太公曾对他们四个人,分别问过这么一句相同的话。
兰姈,启儿,弘儿皆说了不恨,唯独兰殊,她没有回答这句问话。
从佛堂出来,兰殊擦了擦眼角,仍有一些黯然的失神。
她信步游走到了水榭边,怔怔望着眼前波光粼粼的湖水发呆。
恨吗?
你恨吗?
眼下已经入了夏日,天空之上,烈日炎炎。
崔府雕梁画栋的梁檐,采用了流水降温,开始有了水帘下落,宛如道道雨柱,哗啦啦地循环。
那水滴重重拍打水渠的声音,令她不由回想起了当年的那个电闪雷鸣之日,刑场上,大雨倾盆,整个临安城,都仿佛没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那道道撕裂天空的闪电在她脑海中狂闪,兰殊的心口登时充满了恐惧与惊惶,耳边一阵嗡嗡的耳鸣之声,太阳穴不由发疼起来。
她忍不住捂住了脑袋,越捂,那雷声却越轰顶。
直到一道熟悉的男子嗓音从她身后响起,清晰地灌入她宛若封闭的耳中,“在想什么?”
兰殊猛地回过眸,只见曾经那个总会在打雷时赶回家的人,再度出现在了她面前。
秦陌凝着她通红的双眸,不由朝前走近了两步,“哭了?”
他的语气不自觉有了一丝关切的慌乱,下意识抬手,指腹就落在了她的眼角。
第092章 第 92 章
秦陌的体质很特别, 冬暖夏凉。
每逢寒冬腊月,他整个人就像一个火炉般,一转夏, 那修长的指尖,好比一块冰凉的玉石。
那宛若山中涧泉触在颊边的舒适凉意,令兰殊温热发红的眼眶得到了一丝消退, 也给她带去了一份清醒, 将她梦魇般的神识, 缓缓拢回了原位。
秦陌见不得她红眼睛,轻轻摩挲着她的下眼皮,凝着她眼角残余的泛红,“你们在佛堂说了什么,为什么哭?”
兰殊顿了顿,一把拍开他的手, 后退两步,避开了他的目光, “不用你管。”
她的语气十分冷然,秦陌望着她背过去的身影, 一颗关切的心空落到了地上, 无处安放。
兰殊原也不想同他闹这么僵。
都是活了两辈子的人, 总该相互体面一些。
可他明明听懂了她的拒绝, 偏偏同她装聋作哑。
她不收他的礼物,他就转赵桓晋的手给她送过来。官大一级压死人,赵桓晋无可奈何, 任是塞了她一院子, 只道“上命难违”。
这阵子,她每早一推开门, 就被一堆礼盒子绊住。他越送越多,几乎快堵得她人都出不去,脚尖无处安放。
她又不好牵连无辜的赵某人。
搞得现在一见他,就来气。
兰殊下意识擦了下眼角,保持着背对他的姿势,冷道:“你来这作甚?”
秦陌在她身后柔声答道:“我收到了请帖,特来给老太公祝寿。”
崔家的寿诞帖,向来是长辈接来续旧,小辈接来相亲。
兰殊凉凉瞟了他一眼,“你也是来相看的?又来霍霍我们崔家的姑娘?”
她故意一副冷声冷色,完全不待见他分毫,秦陌也不着恼,牵了下唇角道:“我要是再娶一名崔氏女,你会不会半夜翻墙帮她下厨?”
兰殊眼底划过了一丝讶然,忍不住回眸看向他,盯着他唇角那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他这是吃出了她的手艺,特意过来抓她们的?
作弊断然对他人不公,但她只是想帮帮灵儿。
兰殊道:“你就不能睁只眼闭只眼吗?”
秦陌望着她眼眸一闪而过的心虚,“我闭了。我还投了一票,说好吃。”
兰殊愣怔。
洛川王投的一票,必然是重重的一票。
不用想都知道,他一开口,定然能引来大批的附和。
秦陌邀功道:“不谢谢我吗?”
兰殊沉默片刻,冷哼了声,“你不投我也能赢。”
话音甫落,她转身沿着湖岸边快步离去,不想睬他的意思,再是明显不过。
秦陌毫不识相地跟了上来,肃然道:“我有事找你。”
“我没空。”
秦陌只好跟在她身后缓声道:“我有东西想送你。”
“我不要。”
兰殊头也未回,只想抽身离去。
然话音甫落,前头已经冒来了好几位花匠,随在元吉身后,抱来了数盆令人惊艳的兰花。
他们堪堪在她面前停了下来,朝着她跟前就是一排开摆,愣是把她眼前的路,围堵了个水泄不通。
秦陌在她入佛堂的空档,去寻了崔府后院的花匠。
诚然,他是想约她一并赏一下奇珍异草。
只是兰殊的去路就这么被堵了个严实,脚步滞在了盆栽前,不由涨红了脸,瞪向他,“你就是这么送东西的?”
他这分明就是存心在和她做对!
秦陌确实是想给她送花,也确实没有阻扰他们无意间拦住了她的步伐。
他不做辩驳,抬手示意元吉等人将花直接送去赵府,迈到了她身前,代替那挡路的盆栽,人高马大地拦着她,温声道:“我看到这花的时候,回忆起了我们屋里的那两盆山茶。”
四目交汇,秦陌道:“上一世,那花是我带回来的,你很喜欢。为何这一世,你想把它送走?”
兰殊反问道:“你难道不是想送给卢四哥哥的吗?”
秦陌微一摇头,问道:“你为何会以为我想送给四哥?”
兰殊顿了顿,道:“你当时把它们捎了回来,却从未说过要怎么处置。我见它们生得好看,就把它们放在了卧室里。直到后来,卢四哥哥同我说起,他也喜欢那两盆山茶花,当初在诗会上,是他先看上的”
秦陌:“所以你就觉得是你抢了他的?”
兰殊顿了顿,默然没有说话。
秦陌望着她眼底划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黯淡,不由心疼起来,靠近了一步,柔声解释道:“我当时把那花带回家,的确只是想让你开心。”
兰殊怔了下,抬眸看向了他。
秦陌续道:“你忘了?那时我俩已经僵了好几天没说话。我把那两盆花带回来,只是想作为我们和解的契机,想让你,和我说句话。”
他这话的重点,绝对是在后面的和解二字。
这是他赠花的初衷,也是他说那花是给她的依据。
可兰殊一听到他说“好几天没说话”,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上一世,他送那两盆茶花前不久,正是她诱了他同她圆房的时候。
虽说是她主动,可那时他俩毕竟年少,第二天从榻上起来,望着那一床的旖旎,都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后来好几天,她也都是一见他就躲,羞臊不语。
直到他送来了两盆山茶花。
她一开始的确会晤对了他的意思,心中十分欢喜,在他回屋后,打破了僵局,弯眸开口说自己一定会好好照顾它们的。
他虽没多说别的,但那日夜里,他主动把她抱入了怀,挑开了她的衣带,情至深时,的确在她耳边呢喃了好几声,“以后不准躲我”
兰殊小脑瓜子嗡地一响,就像被人踩到了尾巴。
不得不承认,她此前不盼着他记起前世,怕得就是这般时刻。
这一世,她在他面前不说高傲,好歹不曾没脸没皮过,怎么说,也是个有操守有气度的女子。
可他们前世的那些风流韵事,简直每一幕都,不、堪、回、首!
秦陌懊悔道:“是我当时没处理好,以为只要叫人把花送到你手上,你就会明白。以后不论送什么,我都会主动跟你说清楚。”
他自是在认真诚恳地解释。
兰殊的芙蓉面却如胭脂扫过,顶着麻了半边的头皮,抬臂捂起了脸,“都过去了。我也不要你的以后!”
秦陌的神色一滞。
兰殊疾步走开,扭头选择了绕道,朝着另一边的曲径小路,分花拂柳而去。
秦陌迈步跟上。
兰殊心里有一点儿生乱,转眼见秦陌跟了过来,不由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不料刚穿过假山口,险些被一根拉直的麻绳绊了一下。
她一个踉跄,秦陌便及时从身后拽住了她腾空的手,一个回力,她就反扑到了他怀中。
兰殊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他身上,虽稳住了摇摇晃晃的身形,可那两团浑圆,就这么贴在了他坚实的胸口上。
秦陌生得高大,为了不让她的头磕到他下巴,特地扬起了首。
兰殊一抬眸,便对上了他缓缓下滑的喉结。
她脸红更甚,即刻将他推了开来,定了定心神,转移注意力般,看向了地上那根长绳。
它的两头仔细系在了假山石的两侧,绳的切口还很新,看起来分明就是蓄意的恶作剧。
兰殊低头看了看,目光不由顺着绳子,关注到了前面青苔上一些滑倒的擦痕。
这是有人已经摔倒过了?
兰殊的蛾眉不由蹙起,再往前走了几步,紧接着,听到了一些争吵啜泣的声音。
兰殊脚步一顿,狐疑地循声而去。
走过一片灌木丛,只见前方一棵杨树底下的草坪上,霍灵儿被两名年少的家仆按着肩膀,屈膝落地,膝盖上的衣裙仍残留着摔跤的污痕,脸上全是泪痕,正朝着站在她对面的少年求饶。
“我求求你,不要伤害它!”
“是我不好,我不该强出头,不该去争你姐姐的名头,求你放过它!”
兰殊定睛一看,只见那少年一手拿着一把飞镖,正瞄着杨树林上挂着的一个圆木盘,上头绑了一只白乎乎的小兔子,正是霍灵儿平日养来的玩伴。
那小白兔被绑在盘上,腾在半空中,拼命挣扎。
霍灵儿的泪珠子一个接着一个掉,眼见那飞镖已经在少年手上旋转蓄势,闭上了双眸不敢看。
那少年恶劣地笑了起来。
却在这时,一道翩翩丽影快步赶来,冷声冲他们喝了句“住手”,张手站在了小兔子的前面。
少年一愣,投掷的动作僵在了半空,尚且不敢动作,不远处却已经飞来了一粒石子,劲道又准又厉,一下打偏了他手上的飞镖,直接弹飞了出去。
那少年猛地受了惊,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寒着面色,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霍灵儿身后两名家仆一见洛川王的身影,目露惊恐,连忙松开了她,拉着那少年跌逃而去。
兰殊缓缓扶起了霍灵儿,随后便走到树前,小心将那小兔子放了下来。
一阵凉爽的夏风徐徐习过,头顶的杨树飒飒作响,吹动着树叶,旋转飘落,轻轻拂过了兰殊脚踝的裙边。
秦陌望着她的背影,见她悉心将那受惊的小兔子抱在怀里安抚,回想起她方才张手挡在小兔子身前的模样,脑海中,忽而闪现过了另一个场景。
那时,风比今日的轻缓,头上摇曳落下的,也是杨树叶。
耳畔边,传来了恍如隔世的少女清脆嗓音。
“可不可以放过它?”
“我属兔的。再过一年,我就及笄了!”
第093章 第 93 章
霍灵儿含泪接过了兰殊手上的小兔子, 抱在了怀中,心疼地看着它手脚的勒痕。
兰殊义愤填膺,肃然同她承诺, 一定给她讨回一个公道。
霍灵儿红着眼眶摇头,欠身感谢兰殊与秦陌的仗义相助。
她的贴身婢女这时寻了过来,一见灵儿身上有摔痕, 连忙扶她回去, 想给她更衣, 顺便看看有没有受伤。
兰殊温言交代了两句,本想跟过去帮忙,刚走了两步,袖摆,转而被拉住。
兰殊回过眸,只见秦陌另一只手早已在不知何时, 握住了随风吹落地上的一片杨树叶。
他凝着那树叶看了好一会,再抬眸, 定定望向了兰殊,望向她的眼睛里, 泛出了一层似惊似喜的光泽, 轻喃道:“朱朱, 我记起来了。”
秦陌举起了那枚碧绿的树叶, “我们成婚之前,是不是在梨园后山的猎场见过?”
兰殊凝着他手中握着的杨树叶,望着他那双依如前世的熟悉深眸, 不由想起了前一世, 他成为摄政王后,一直同赵桓晋并肩作战, 守卫大周江山。
两人感情还算不错,但有一次,两人意见不合,小小争执了一场,晋哥哥故意在离开御书房时,同他说,兰殊小时候,嫁给他之前,曾有个一见钟情的意中人。
秦陌不知道是谁,左右不太高兴,回家之后,一直在榻上磨着她,旁敲侧击地问了她许久。
兰殊偏偏卖着关子,最后没经住他的反复推磨,只好拿出了她藏在书中的一片杨树叶书签,努着嘴同他道:“等你记起这个的时候,我就告诉你。”
却不曾想,这一等,竟等到了来世。
要是前世的她,此刻肯定会脸红吧。
就像暗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跑出了身体,又害羞,又期待对方发现以后的反应。
此时此刻,兰殊望着秦陌眼中后知后觉的喜意,心底缓缓淌过了一丝酸涩,唇角不由露出了一点叹笑,也不知该说他笨,还是他俩,造化弄人。
兰殊盯着那片杨树叶子,到底信守了前世的承诺,回答了他:“是啊。你就是我小时候一见钟情的意中人。”
秦陌不由提起了唇角,她补了两个字,“曾经。”
秦陌眼中的光泽,肉眼可见地被浇灭。
风簌簌起,再度拂过了树下的两人。
兰殊转身离去,最后遗给他的,是一句斩落清风的话,“所以,别再来找我。”
秦陌仍笔挺地站在了树下,一身暗蟒圆袍随风缓动,清贵华然,那张恍若天人的脸,风姿卓绝,一点都看不出,里头已经因为她的三言两语,支离破碎——
午宴过后,下午,崔府的马球会开场。
秦陌坐在了台上正中央,崔老太公左边的席上。
他怔怔凝着眼前正打得如火如荼的赛场,失神了会,目光一转,情不自禁,看向了老太公膝下坐着的兰殊。
她正在状似无意地,同老太公告状,把今日霍灵儿的遭遇,统统说了一通。
秦陌望着她那全然相信老太公会作主的样子,不禁想起前一世,她也曾这般信任他。
她也曾什么都敢同他说,不高兴就是不高兴,不乐意他纳妾就离家出走,想要什么都不藏着掖着,说闹别扭就闹别扭。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渐渐的,不和他说真心话了。就连发现启儿冤死,也只是自己想办法买凶杀人,给兰姈报仇,也是趁着他昏迷的时候。
那般大的委屈,她竟都不同他说,只一味自己承受。
这一世,她更是从一开始,就藏住了自己
即使记不得,秦陌也足以感受到她的失望与难过。
他从来从来,没有这么恨过自己。
“灵儿的眼睛怎么红了?”崔启坐在了秦陌身旁,目光不由朝着下头栏杆处角落的小姑娘看了去。
话音甫落,不待秦陌同他说起今日杨树林下的事,崔启自己已经忍不住起身走下了台阶,主动去询问起了小姑娘。
秦陌看着他一走到霍灵儿身边,眼底不由淌出的满目关切,忽而想起今日他主动邀他品尝糕点的模样。
秦陌原以为崔启是同他一样尝出了兰殊的手艺,此时再看,他那重重的一票,还给探花郎搭了下桥。
不知崔启说了什么,竟哄得小姑娘转悲为喜,露出了笑,而后他似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旋即下了场。
望着崔启翻身上马,握起月仗,霍灵儿在台上轻挥起丝帕给他鼓气,秦陌回想起曾经,也有一个白得发光的小姑娘,与他在杨树林下相遇后,也曾在台上,为他助威喝彩过。
秦陌头一回,望着台下那一对纯真的少年,产生了深深的羡慕之情。
若他与兰殊之间也没有误会。
若他一早认出的恩人就是她,那他们在春猎场上的重逢,会是多么美好的开始。
他大可以借救命之恩接近,一直陪在她身边,待她一及笄,便带着堆山码海的聘礼,上门提亲。
一切水到渠成,他会在洞房之夜,迫不及待同她结发,日后爱她护她,大大方方牵着她的手,缓缓走上那一条长长的长寿坡
马球场下,琉璃王最终以二十幡比十五幡的成绩,打响了开赛的第一声胜利的锣鼓。
崔老太公看得笑逐颜开,和颜命管事将第一份彩头,一对象征龙凤呈祥的白玉如意,送到了琉璃王手中。
只见琉璃王翻身下马,迈上前来,站在了台前,冲着崔老太公作揖,“这第一份彩头,崔公可否允小王拿去作为聘礼,送给小王的意中人?”
崔老太公只觉得他询问的过于谦卑小心,捋着白须笑了笑,“既送到了王爷手上,自是由王爷处置,无须询问老夫的。”
琉璃王蓦然一笑,道:“要问的,要问的。”
崔老太公慈眉狐疑了声,只见琉璃王转而叫身旁的侍仆,捧着彩头,端到了崔老太公的席面中。
正正放到了兰殊的面前。
琉璃王躬身笑道:“小王还有个不情之请,想让老太公,为小王做一回媒人。”
“小王想,同您家的兰殊提亲!”
兰殊微微一怔。
左席之上,秦陌的眸眼猛然凛起,握在手中的杯盏,转眼,裂开了一条深深的缝——
同秦陌一样不悦的,还有当时刚刚走进马球场的邵文祁。
夜色如幕,月光被层层路过的密云遮蔽了瞬。
邵文祁离开崔府时,特地寻机送了兰殊回家。
他旁敲侧击,探出兰殊并没有嫁给琉璃王的心思,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一丝惆怅划过了心头。
邵文祁回到住宅,眉宇间已有些疲累,本想直接朝着卧房过去,家中管事却说老夫人正在主厅侯他。
邵文祁顿住脚步,捏了捏眉心,转过身,朝着主厅而去。
一进主厅门,只见邵夫人的身影,站在了正厅屏风的后面。
厅内的灯光照在了屏风上,她年已四十有余,身姿却保持得极好,远远看去,那一抹侧身而立的倩影,恍若一位下一瞬便能翩然起舞的少女。
“回来的这么晚,又去见你的小师妹了?”邵夫人缓缓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邵文祁禀身未语,心里正犯愁她待会若是勃然大怒,他该当如何应对。
邵夫人却突然问道:“那崔家姑娘之前嫁的,是洛川王?”
兰殊很少在外头提及自己的往事,邵文祁也没有主动去揭过,是以邵夫人从下人那儿得知的,仅是她是个成过婚的女子。
上回铺前短暂一面,她原还以为就是个有点姿色的普通女子,不曾想。
邵文祁应了声是,紧而,便斟字酌句着,为兰殊说起了好话,“小师妹虽嫁过人,却绝非母亲所想的那类胭脂俗粉,她聪慧能干,有自己的立身之本,从不依靠别人,今年,不过五月,她就已经拿到了长安最大的丝绸订单。”
邵夫人难得没有打断他,默了默,只道:“我听说,洛川王对她很不错,宫宴上还护了她。”
邵文祁道:“他们是好朋友。”
“好朋友?”邵夫人莫名轻笑了声,“你真的喜欢她?”
邵文祁垂目而立,颔首。
他原以为邵夫人又将发恼,可她却沉吟了许久,最终叹了声,“罢了。我也要回蜀川了,管不着你了。”
邵文祁目露惊色,忍不住道:“母亲这是,答应了?”
邵夫人看了他一眼,背向着他,“她既在你眼里这么好,你也要追求得到,再说。”
邵文祁的双眸,一下亮了起来——
最近,兰殊不得不过上了东躲西藏的生活。
琉璃王在崔府当众提出要向她求亲,她虽同老太公说明她并不想远嫁,老太公也替她婉拒了琉璃王的一番好意。
奈何在琉璃王心里,越是珍贵的,越不容易得手。
就因她这么一时的拒绝,他便断然放弃,那也委实谈不上有几分真心实意。
是以,他仍坚持要把这个亲提成。
而那些个素日最喜乱点鸳鸯谱的七大姑八大姨,眼见若能说成这么一桩亲事,必定可以得到大大的好处,纷纷开始替琉璃王,踩起了她家的门槛。
都是沾亲带故的,长安城内,低头不见抬头见,也不好拒之门外。
兰殊原是住在赵府的,为了不影响赵桓晋与兰姈的生活,躲回了两个弟弟的小院子。
后来又为了不影响启儿和弘儿,不好叫他们老打发亲戚,只能往外头跑。
她自是不缺钱不愁住处,只是老这么躲来躲去的,心中甚是烦恼,再加上她最近要谈生意,一时也躲不到外头去,每日还得出门。
今日刚把最新的一批蚕丝定下,从商会的议事厅出来,远远就在二楼看见街头处,琉璃王打马而来。
兰殊转头朝着后门离去,绕着小道巷口拐弯,却见琉璃王已经怀疑她逃向了后头,正快步寻了过来。
兰殊慌不择路,转眼要同他迎面撞上,却在这时,旁边的一条羊肠小道入口,伸出来一双修长的手,一手环上她锁骨下,一手将她的腰身一揽,直接把她“掳”了过去,躲到了一个隐蔽的小角落里。
“不准这么抱我!”
眼见琉璃王的身影一远去,兰殊便轻推开身后人,瞪圆了眼睛,警告道。
他的手一环过来,她不用多想,就知道来者何人。
秦陌的掌心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下,为自己下意识的举动,做了点小小的辩驳,“我只是想帮你。”
兰殊看了他一眼,又瞟了眼琉璃王远去的方向,忍不住叹息道:“你们这些做王爷的,还真是一样。”
明明都被她清楚明白的拒绝了,还是一样的,阴魂不散。
秦陌当然听得懂她的腹诽,唇角抽了抽,并不乐意她拿他同琉璃王相提并论。
却也不愿惹她厌烦。
他默然片刻,只得一本正经道:“我只是记起了一个地方,想带你去看一下。”
兰殊背过身子,冷淡道:“如果是追忆往昔,我就不去了。”
秦陌顿了顿,“那个地方,你前世没去过。”
第094章 第 94 章
前脚, 琉璃王刚从巷子口出来,苦寻无果,还以为兰殊没有从楼里出来, 站在了正门檐前,左顾右盼。
后头,一辆挂着“秦”字灯笼的马车, 款款从巷内驶出, 堂而皇之地从他面前辘辘走过。
车旁随着一道骑马的高大身影, 目光瞟来,与他四目交汇,还简单同他点了下头示意。
琉璃王看了眼秦陌面无表情的脸,并没有兴趣知道他去哪,稽首回了下礼,转身便朝着楼里再度寻了去。
兰殊坐在车内, 轻掀起窗帘一角,见琉璃王的身影于她的眼角往后飘远, 浅浅松下一口气来。
秦陌陪在车窗旁边,见状沉声道:“要不, 我出面帮你解决?”
兰殊蹙起眉梢, “你要怎么解决?”
秦陌:“派兵把他护送回高句丽。”
护送?确定不是一麻袋捆了, 朝哪个犄角旮旯里一埋了事。
秦陌可算不得是什么善茬, 兰殊谨慎地想了想,否决了他的提议:“不必。”
琉璃王现儿也就是正在兴头上,等碰壁多了, 他自觉没什么意思, 自然而然就会离去。
实在不必因此枉送一条性命。
秦陌见她不肯,忍不住问道:“你不是不想他缠着你吗?”
兰殊看了他一眼, 勾起唇角,“我只是还没考虑好。”
秦陌握着缰绳的手不由一滞,“你有意向嫁他?”
兰殊:“不能有吗?他挺好的。”
秦陌的眉心深深皱起,“哪好了?他那些通房妾室,露水情缘,手并脚都数不过来。”
兰殊睨他一眼,意味深长地冷笑了声,“男人不都这样吗,至少他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不用我猜来猜去的。也不会在见异思迁以后,跟我说他不记得了呢。”
秦陌:“”
“就是高句丽确实远了点。”兰殊双手托腮,轻唔了一声,“不过,若要避开你,倒是个很好的去路。”
“你舍得你的家人?”
兰殊笑道:“舍不得啊。所以,要不你出面帮我解决,派个兵,把你自己也‘护送’出长安一下?”
秦陌给她噎了好半晌,凝着她眼底促狭的凉凉笑意,良久,无可奈何地提了提唇,“这才是你。”
这才是那个敢对他发脾气的人。
兰殊常道他说话难听,可能同他前世做那么久的夫妻,这一世又处成朋友的人,那一张嘴,何尝不是伶牙俐齿得很。
此前她对他的客气,不过是因为他是个什么都不记得的傻瓜而已。
现在发现他就是那个混蛋秦子彦,她惊恼之下,下意识间,也比以往更加熟稔了起来。
毕竟七年夫妻,闹再大的矛盾,一起经历的每时每刻,都在记忆深处存着档,算着数。
只是这种潜意识的相熟相知,兰殊自己还没有察觉。
她见自己这般冷嘲热讽,秦陌竟一点儿没有着恼,眼底反而淌出了一丝莫名的欣慰。
一时之间,不知他到底在想什么。
马车一路向东驶出了城门,在郊外一处青山脚下停了下来。
兰殊掀开车帘,迎面先看到了一片郁郁葱葱后,隐藏着一角乌瓦房檐,前方有一脉碧水,水上用木板搭着浮桥,桥下长满了莲花。
清风掠过水上拂来,携着一阵舒爽的湿意。
兰殊望着眼前的青山绿水,眼中不禁有了一抹惊艳之色划过,提裙准备下车。
车旁立时递来了一只熟悉的修长大手,骨节分明,指尖带着经年习武的薄茧。
兰殊瞥了一眼,没搭理他,自己跳下了车。
秦陌的眼眸晦暗,兰殊走前几步,指着绿意深处的双开乌漆木门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秦陌答道:“是我年前购置的一处私宅。”
“怎么跑这儿来买宅子?”
“你之前夏天不是总嫌城里热吗?这儿依山傍水,是个避暑的好地方,我觉得你会喜欢,就买了下来。”
话音甫落,秦陌走上前,缓缓推开了宅门。
兰殊一壁心想年前她都还没回长安,他竟还记着她以前说过的话,一壁目光朝宅内瞬去,绿荫环绕,小桥流水,廊角处有一青竹搭就的长亭,夏日纳凉,摆上一盏冰镇酸梅汤,别有一番意境。
秦陌前脚迈进门中,回眸只见兰殊虽目露好奇地端详着门内,却站在了门前不动。
兰殊迟疑道:“请我来避暑?”
“不是。我只是忽而想起了一个场景,上一世,端午盛宴前,我曾把你的两个侄儿和乳母,接到了这儿。”秦陌如实相告道。
兰殊闻言,即刻提裙踏入了门中,站在了院里,仔仔细细环望了一番这处山间的别居小院。
干净整洁,温馨宜居,并无任何囚禁的意味。
兰殊眉心微微一皱,“你是把他们接来了这里?你不是抓走了他们?”
秦陌:“我为何要抓走他们?”
兰殊顿了顿,“你不是想给卢四哥哥讨公道,才钳制了我的家人?”
秦陌的神色微敛,并未想到在她眼中,这件事竟是这般模样,垂眸思忖了片刻,认真摇了摇头,“我记起来的是,你那时昏迷不醒,我见你因亲人之死情绪不稳,心中惶惶不安。端午盛宴在即,我无力抽身,又害怕你的家人再出什么意外,会给你造成更大的打击,就先把他们藏到了这里。”
兰殊的瞳孔微缩,皱眉思索,半晌过后,轻声喃道:“你的意思是,你是为了保护他们?”
兰殊不由想起了她死后,灵魂无处可栖之时,的的确确在王府门口看到了安然无恙的乳母,和两个幼年的侄儿。
秦陌的确没有伤害他们。
秦陌忍不住道:“他们是你的家人,我能对他们做什么?”
可她当时昏迷不醒,醒来就已是端午节,他并没有机会同她说这些。
兰殊反驳道:“可我害死了你的心上人。”
秦陌愣怔,沉吟了会,沉声道:“我好像没有计较这个。”
他尚且记得他在她船上发的那场梦境里,他是选择了瞒下她蓄意放火一事的。
“你没有计较?”兰殊一时有些难以置信,不禁后退地摇了摇头。
秦陌目不转睛地望向她,回忆道:“你的两个侄儿,和启儿一样聪慧敦敏,后来都走了仕途,三元及第,官至宰辅。你的乳母张氏,也在他们的照顾下,安享晚年,最后葬回了她的家乡,无锡巡塘。”
张氏的故乡,迄今只有他们几个至亲之人知晓,他一说出地名,兰殊几乎已经信了他大半。
秦陌续道:“上回在崔府你不吝相助的那个姑娘,是前世你俩侄儿的母亲。”
兰殊睁大眼眸看了他一眼,秦陌道:“我后来,见过她。”
秦陌这一段记忆涌来的最后,脑海中闪过的画面,便是上一世,多年之后,兰殊的两个侄儿争相中举,霍灵儿偷偷回了来,望着两个孩子落泪的画面。
秦陌回忆道:“她给启儿守了一辈子的寡。”
兰殊心头猛地一抽,目露惊色。
霍灵儿与崔启之间,本该是三年前发生的事。
上一世,元成三年的科举舞弊之事,并没有当即揭露,而是在一年后发作。
崔启仍还会同崔氏那两子弟往来。当时那两子弟的其中一个,正在同望门王家的嫡姑娘议亲。不料王姑娘来崔府做客,却看中了在园中背书的崔启。
那子弟心生嫉妒,又不甘这么好的婚事落入旁人手中,便在一次家宴,将霍灵儿与崔启设计到了一张榻上,还引了王姑娘来发现。
那时霍灵儿方才及笄,在崔府人微言轻,所有人到了兰殊面前,都说是她算计的崔启。
崔启相信灵妹妹的人品,矢口否认,但霍灵儿自觉搅黄了他的婚事,心中愧疚,第二日便悄然离开了崔府,消失得无影无踪。
后来,科举舞弊东窗事发,启儿自缢。
兰殊悲痛欲绝之时,霍灵儿托人,将两个襁褓的双生子送了回来。
她原只是想他们认祖归宗,得到更好的照顾,却不想孩子还没入门,启儿就去世了。
而兰殊在这一世如此袒护霍灵儿,皆因前世,霍灵儿是给他们家唯一留了后的人。
就凭那两个她未忍心打掉的侄儿,霍灵儿于兰殊,可谓是有恩。
只是她没有想到,灵儿一生无名无份,却愿给启儿守寡。
兰殊讶然了许久,抬眸再看向秦陌,眼底不由露出了一抹艳羡,“你都活到看见他们的结局了?”
这也活得太长了吧,羡慕。
秦陌垂眸扯了下唇角,笑容透出一抹怆然,“我得活下去。”
兰殊忍不住把心中的嫉妒羡慕恨说出了口。
秦陌只道:“我反而,很羡慕现在的启儿和霍姑娘。”
那日崔府家宴中,秦陌从崔启的眼神中,已经看出了他对霍灵儿的情意。
他们在这一世走上了另一条更为平坦的道路,有了可以重来的机会。
霍灵儿上一世的那份痴情,也终于有了回应。
兰殊微一颔首,再一次环望了眼这处宅子,心中大抵相信了他的说辞。
只是这么一信,令她对于卢尧辰的看法,更添上了一层浓浓的迷雾。
兰殊问道:“你还有记起别的吗?”
秦陌略一沉吟,兰殊叉腰直截了当道:“关于你和卢四哥哥的奸.情,你还是没记起来吗?”
奸.情这个词一出,秦陌整个后背反射性地打了个寒颤。连带着头皮都麻了大半边。
兰殊凝着他僵滞的神色,叹了口恨铁不成钢的气。
秦陌:“我想想。”
他捏了捏眉心,朝着那廊角的长亭椅上一坐,低头思忖了会,脑袋空空地看了眼杵在原地的兰殊,冲她拍了拍自己旁边的座位,“你过来。”
兰殊犹疑地看了他一眼。
秦陌一本正经道:“你在我旁边,我更记得起来。”
兰殊明显不信,“真的假的?”
“真的。”秦陌面不改色道,“我很多记忆,都是你陪我的时候记起来的,比如我们在温泉池”
“好,你不用说了。”
兰殊几不可闻地朝着天空翻了个白眼,咬了下唇,硬着头皮坐到了他旁边。
院子里氛围幽静,景致宜人,除了旁边假山底下的潺潺流水,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
那长亭由青竹编就,触感清凉,加上山岚拂过的阵阵爽风,不由吹得人慵懒舒适起来。
兰殊百无聊赖地晃起了脚尖,珍珠面儿的绣花鞋一点一点伴着清风,漫不经心地摇曳着光影。
秦陌静默无声地看着,目光专注,兰殊半点没去打扰他,直到他垂眸了大半天,忽而抬起眼,看向了她的芙蓉面。
兰殊以为他是记起来了什么,满怀期待地投目而来。
秦陌道:“你——饿不饿?”
兰殊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多余给他好脸色。
“你自个慢慢吃吧。”
兰殊倏尔起身,气鼓鼓地朝着门口离去。
可不待她走到门前,那万里无云的天空,忽而间,风云突变。
山头另一厢的乌云一瞬间遮了过来。
兰殊踯躅在原地愣了一会,转眼,天空竟打下了道道雨柱。
秦陌及时拉起她的手,带着她躲回了檐下。
“原想送你回城的,可惜下雨了。”
兰殊望着他唇角那一抹略有愉悦的笑意,一点儿没听出他嘴里的可惜。
兰殊:“这雨是你招来的吧?”
秦陌顿了顿,“我要有这本事,我就让它下一天。”
兰殊无可奈何地朝着那白茫茫的一片雨色看去。
秦陌想来他们一时半会也走不得,转身走向了厨房的方向,吩咐院中留守的侍仆准备午膳。
回来时,却见兰殊找来了一把油纸伞,冲向了雨中。
秦陌还以为她要冒雨离去,吓得一把追上前拉住她的手,微斥道:“会着凉的,你身子本来就弱。”
兰殊回眸见他连把伞都没带就跟了过来,一丝不苟的束发转眼打湿了大半,无奈打着伞朝他头上罩去,指着前方的墙角解释道:“我只是想把这盆花挪到廊下去。”
兰殊道:“就这么淋着,它会败的。”
秦陌悄无声息地舒了口气,朝前俯身,帮她把那盆栽抱了起来。
两人回到了屋檐下,兰殊收了油纸伞,秦陌放下盆栽,以袖面擦了擦额间的雨珠。
兰殊见状道:“没带手帕吗?”
秦陌扫了扫身上的雨露,微微摇头,转而,旁边递来了一方素白的手帕。
秦陌欣喜接过,刚勾起唇角,兰殊抱起盆栽,头也不回地迈进了屋中。
秦陌的眸光一暗,擦了擦湿漉漉的发迹,将那帕子小心叠好,跟着她进了屋内。
兰殊护下的,是一盆刚打了花骨朵的红蔷薇。
下雨天也做不了别的事,兰殊顺便拿来了剪子,帮它修剪了一下多余的枝叶。
秦陌坐到了她对面,望着她细细打理着盆栽的模样,脑海中灵光一闪,轻声道了句:“爱人如养花。”
兰殊握着剪子的手僵滞了瞬息。
四目交汇,她望着他眼底闪过的追忆光芒,不由想起了上一世,这句话,是她同他说的,她还把他比喻成她小时候养过的一盆蔷薇花。
那盆蔷薇在夏日炎炎的时候,被园丁不小心遗忘在了外头,兰殊拿回来的时候,它已经被晒得奄奄一息。
兰殊亲自给它换土,翻土,施肥,好不容易把它救活了过来,它刚焕发出生机,枝干就冒满了刺,险些扎破了她的手。
可当她继续坚持给它浇水,施肥,它在她夜以继日的照料下,渐渐长出了绿叶,遮蔽住枝干上的刺,还开出了美丽的花。
“秦子彦,你就是被丢到了大漠回来的蔷薇花。”
兰殊脑海中回荡起她曾说过的这句话,再看向秦陌的眼睛,不知为何,鼻尖莫名来了点酸意。
秦陌亦记起了这段回忆,心底划过了不尽的涩然,不由伸出手,触碰了一下眼前的蔷薇花苞,“它开花了。”
兰殊心头猛地一抽,将剪子一放,在他对面站起了身,咬了咬唇,狠狠地哼了声,“我收回当初的话,你才不是什么蔷薇花,你是食人草!”
她转身走了两步,仍有些气不过,回眸冷淡斥道:“少记起一些有的没的,多想想你后来是怎么三心二意的吧!”
秦陌凝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怔怔看向了眼前的花骨朵。
如今,她成了那长满刺的蔷薇。
他是否,能有像她当年那般的耐心,把她养好呢。
这个夜晚,秦陌陷入了另一个深深的梦境之中。
第095章 第 95 章
秦陌在梦中缓缓穿过了一片白茫茫的浓雾, 四周的景色登时变得清晰起来。
他回到了那间开着异色山茶花的屋子。
一迎面,又是香艳的一幕。
高几上的烛火摇曳,映照着墙边两道紧紧相依的身影。他将她摁在了梁柱前, 扣着她的十指,与她相拥相吻。
好不容易给了她喘息的机会,她眼眶微红, 一双澄澈的双眸, 布满了诱人的水色。
他喉结微沉, 伸手开始去挑她胸前的裙带。
她却努嘴推了推他,“别在这里”
他克制着收了手,将她压在梁柱前,嗓音低沉,伏在她耳畔,“那你想去哪里?”
她咬了咬下唇, 难以启齿道:“这个姿势,不好受孕。”
他们已经成婚了好几年, 却一直都没有子嗣,兰殊心里免不了有些着急。
秦陌顿了顿, 凝着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愁色, 眼眸微沉了瞬, 缓缓握起了她的双手, 拢在手心,贴上了心口,宽慰道:“孩子的事, 不急的。”
她的目光却很执着, “可我想要。”
他只好牵着她往里屋走,“那去榻上。”
她的脸颊犹如胭脂扫过, 咬紧了下唇。
秦陌鼻尖逸出了一声嗤笑。
兰殊看着他眼底荡漾起了一抹温柔的笑意,一时脸红更甚,面子上有些没过去,寻空脱开了他的手,转而往耳房屏风后躲了去。
“我先洗漱一下。”她边说边跑,饶是没有回头看,却也知道他肯定在对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笑。
兰殊走到耳房门口,不由回眸瞥他一眼,果然对上了他直勾勾的视线。
她一下脸红到了脖子根,不由嗔道:“你也要洗!”
他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好。
眼见她咚地关上了耳房的门,秦陌勾起的唇角趋渐平直,轻声唤来了元吉,“去把里屋的香炉点上。”
元吉怔了怔,目露难色,“爷长公主已经催促过好几次,希望您尽早给秦家开枝散叶。一直不纳妾,又不延嗣,王妃的压力也很大。”
秦陌的眼色暗了暗,低声道:“母亲问起来,就说是我还不想生。”
秦陌的心口犹如被猛地锤了下,一时也不知他这话的由头所为何来,正想继续看下去,眼前的画面却突然一转。
他晃了一晃,再睁眼,却看见方才还甜蜜的两人,转眼间,对站在了屋子里,大吵了一架。
秦陌刚从刺杀中苏醒没多久,便得知郑家的家主去观音庙中祈福,遭到了一场大火焚烧。
卢尧辰当时也在庙里,却在火中匿了踪迹,似是烧得尸骨无存。
太妃下令彻查,赵桓晋知晓内情,眼见大理寺即将查到兰殊头上,心中忧虑,只好提前给秦陌放了信。
秦陌始知兰殊的姐姐兰姈之死,并非郑家对外口口声声的意外,而兰殊为了给姐姐报仇,不惜设计引郑祎去了观音庙,纵下大火。
他一时间大为震撼,冲回家便向她质问道:“这么大的事,为什么要瞒着我!”
兰殊一开始梗着脖子不肯应话,冷脸以待,导致他们大吵了一架。
吵到最后,秦陌忍不住怒斥道:“你有什么委屈不能和我说,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你夫君!”
兰殊的眼角登时泛出了红,望着他整个人发恼的模样,咬牙恨声道:“你又何曾,把我当过你的妻子?”
太多的不敢怒与不敢言,令她气得脸上全没了血色,恼至极处,一把推翻了高几上的香炉。
噹的一声,那金兽掉到了秦陌脚边,炉灰飞溅。
秦陌双眸微瞠。
兰殊痛声指向了他,“你明知道我这么多年,一心所求,不过是和你有个孩子。可你却叫人,一直在香炉里添避子香!”
“你既那么喜欢那个人,何必要娶我回来,如此羞辱我!”
她双眸直直将他逼问着,嘴唇上没了丝毫血色,下一瞬,便呕出了一口血,视线一黑,整个人昏了过去。
“朱朱!”
秦陌见她身影飘落,彻底慌乱了神,刚一抬脚,脚底却瞬间悬空。
他整个人随之一沉
再转眼,三年之后。
他一头墨发尽白,正逢又一年的端午,他倚在那座空有墓碑的坟冢前,静待了一上午。
直到手下的亲卫急切上前,同他躬身禀了一句话。
秦陌的眼眸一凛,起身打马跟在他身后,来到了一个极为隐蔽的小院子前。
屋门前,已经被一群人马团团包围住。
秦陌一扬下巴,亲卫上前,一把将门推开。
咚地一声破门声响,门扇之内,端药的侍女吓得猛地缩了手,描漆盘掉落到了地上。
桌前一道羸弱的身影却岿然不动,头顶戴着斗篷,坐在了圆凳前,正在喝一碗氤氲的药。
秦陌站在门前,凛声叹道:“我找了你好久。”
那道身影抵唇咳了咳,缓缓侧过脸来,似凄似笑的目光,轻轻浅浅地落在了他身上
秦陌望见那张活生生的面容,一时间惊得蓦然从床上坐起了身——
昨日,兰殊原以为待过了午膳时分,那场突如其来的雨,怎么也得散了。
不曾想,它竟呈现出延绵的趋势,从山头那一厢,一路覆盖向了长安城。
兰殊当时站在雨柱淋漓的长廊前,见秦陌从厅里出来,忍不住用凉飕飕的眸子,瞟了他好几眼。
这人是什么乌鸦嘴。
这一场雨,当真一下就是一天。
兰殊彻底被困在了他这间避暑别居中留宿。
第二天清早,望见窗外雨过天晴,她不由勾起唇角,从榻上爬起身,便推开了支摘窗。
迎面,竟又对上了秦陌那双灼灼的眸眼。
四目交汇,兰殊见他又是趿鞋而来,披头散发,这回先往后退了一步,避免他又趁机抱了上来。
她轻啧了声,实在是搞不懂他什么时候,有了一大清晨守在她窗户前的癖好。
然不待她出声质问。
秦陌迫切道:“四哥没有死。”
兰殊愣了一下,双手猛地撑在了窗台上,“你是说”
秦陌道:“我后来找到他了,他没有葬身在那场大火里,他还活着。”
兰殊睁大了双眸,愕然良久,急急问道:“那他为什么不出现?”
为什么要让她以为,她失手杀了他。
秦陌垂眸回想了会,摇了摇头,“这点我还没有记起来。”
饶是如此,他这一句话,足以令兰殊震惊到不能自拔。
兰殊长长吸了口气,定了定心神,越发觉得前世的那些事,并不如她眼里看见的那么简单。
秦陌望了眼天空,“雨停了,我先送你回去。”
兰殊看着他微敛的神色,“你是不是打算去找他?”
秦陌略一沉吟,兰殊连忙提裙迈出门来道:“我同你一块去。”
她心中团了许多的疑惑,也想去观察一下,卢尧辰到底有没有问题。
秦陌立即否决道:“你先别跟来。”
“为何?”
秦陌默然地看了她一眼,只道如果卢尧辰真的有什么不对劲,他俩一起过去,显得太过醒目,容易引起对方的警惕心。
而除了嘴上说的这份原因,他还想先试探一下,他们之间,有没有可能产生她口中的那份奸.情——
然当秦陌佯作认真地握住了卢尧辰沏茶的手,宛若暗示般说了几句龙阳之癖的话。
卢尧辰的手猛然一抖,整个茶壶都打到了桌上,茶水顺着桌沿滴滴答答落了一地。
秦陌清楚感觉到了他手上倒立的寒毛,探究地凝望着他看过来的那双,惊恐与厌恶交织的眼睛。
这么明显的不喜,显然是接受不来了。
两个都是笔直的大男人,恰好上辈子都成了断袖?
秦陌是怎么也想象不出。
而他现在这一副抓住男人手的模样,便是试探,却也真不敢叫兰殊来瞧分毫。
秦陌松开了他的手,露出一丝戏谑的笑意,“我开玩笑的,四哥。”
卢尧辰肉眼可见地舒缓了好大一口气,连忙唤人进门,打扫了一下桌子与地面,微斥道:“多大人了,还拿你四哥说笑?”
他说话依如当初初识模样,仿佛在他眼里,他永远都是个少年义弟。
秦陌听不出半分潜藏的敌意,提了提唇角,漫看着他小心翼翼把茶壶摆正的动作,心里不由想,若说四哥的假死,是为了引发兰殊同他之间的矛盾,那他好歹是心里有他,做这件事才有动机和意义。
可他方才都给暗示了,卢尧辰分明对他一点意思都没有。
难不成前世原是没有,后来被他感化了?
秦陌真不信自己有这等本事。
但若不是爱,他尚未发现他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
恰在这时,那擦桌面的贴身近侍见卢尧辰只顾检查他那旧茶壶是否完好,觑了眼今日的贵客秦陌,忍不住道:“公子这套茶壶都用了好几年了,就是舍不得换。”
就拿这么老旧的茶壶来招待这么贵重的客人,他都有些替卢尧辰着急害臊。
秦陌倒不介意这些小节,奇道:“是什么名窑出的壶,竟让四哥这般爱护?”
那近侍道:“不是什么名窑产的,沈家二姑娘送的。”
卢尧辰脸颊瞬间发起了一丝窘色,瞪了他一眼,嫌弃他多嘴。
秦陌疑惑道:“沈家二姑娘,可是沈幼薇?”
卢尧辰听见这个名字,眼底明显划过了一丝温柔,似有若无地嗯了声,柔声道:“就是当年我刚病的时候,沈妹妹时常过来看我。”
锦上添花,自不比雪中送炭。
秦陌从卢尧辰的口吻中,听出了他对于沈幼薇当年之举的不尽感激,以及一抹暗暗藏匿的情意。
他心中是有人的。
那不是更不可能同他厮混。
然秦陌不可避免地想到,上一世,沈幼薇早早进了宫,嫁给了李乾为妻,还生出了唯一的龙嗣。
他做了摄政王后,沈家惶恐太子小儿的江山旁落,素来同他不合。
四哥会同沈家有关联吗?
秦陌不禁抿唇沉思,卢尧辰把新泡好的茶,重新端到了他面前。
转眼轮到了他喝药的时间。
以往秦陌见卢尧辰喝药,心里都只觉得万般惋惜,这么有才华有能力的人,经一场大病,就这么废在了宅院里。
否则,凭卢尧辰的才学,再加上他的抱负,肯定能成就一番大作为。
可历了昨夜那场惊骇不已的梦境,最后那一幕,卢尧辰转过脸来,那双凄然的冷眸,以及那萦绕周身的苦涩药味,在秦陌脑海中挥之不去。
以至于他现在再闻到这股味道,心里不由泛出了一丝莫名的心慌。
他一直听闻卢尧辰是意外遭了一场大病,而后经年卧榻不起。
可他到底,为什么会突然病倒呢?
第096章 第 96 章
秦陌在端华宫讨的这一盏茶, 喝了不下两个时辰。
期间还同卢尧辰下了一盘棋,落子的过程中,还试探了他是否知晓他曾将他误认成恩人。
卢尧辰目前仍不知情。
他当日一口认下那件外袍, 虽令秦陌错认了人,但秦陌知晓真相后,仍对他当年维护兰殊的清誉一直心怀感激。
这件事, 秦陌从头至尾都知道是自己不好。少时过于好面子, 不愿叫别人记起自己逃亡的落魄模样, 没有好好沟通交流,导致了这么一场误会。
而卢尧辰这样一个温柔的人,秦陌实在想不到,他会有可能去离间他和兰殊。
兰殊更是想不到。
这一刻,卢尧辰也确实没有问题。
到底是他们想岔了,还是这一世的扭转, 令一些变化的时机未到呢?
秦陌捏着棋子,垂眸沉思。
临近午时, 端华太妃外出回了宫,一听闻洛川王前来探访臣哥儿, 扭头便朝着他的寝殿走了来。
正逢秦陌起身同卢尧辰告辞, 太妃娘娘忙不迭迈进门来, 转眼见秦陌意欲离开, 长舒了一口气,站到了卢尧辰身前,和颜道:“王爷不留下吃个便饭?”
“我还有事, 就不多叨扰了。”
秦陌颔首行礼婉拒, 看了眼太妃稍喘的模样,见她下意识挡在了四哥身前, 总觉得她方才赶来的身影,略显急促匆忙。
仿佛他来探望四哥,并不是什么寻常事。
可他明明在端午节前,还来给卢尧辰送过佳节礼,不过渡了一个节日,她在,紧张些什么?
这一点困惑,一直留存在他心里,直到他入了坤仪宫,仍是蜷在心口消褪不去。
安嬷嬷躬身靠近过来,望着他定定坐在正厅的黄花梨太师椅上,长睫垂落,眉头微蹙,不由露出一点慈笑来,“爷想事的样子,倒是和公主越来越像了。”
秦陌微微一怔。
章肃长公主正好带着几名上膳的宫女进了门,安嬷嬷便直接同她笑道:“都说是女肖父,儿肖母,乍一看,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长公主闻言干咳了声,与秦陌四目交汇,虽无言语,各自唇角勾起了一抹笑意。
章肃长公主知他今日入宫,亲自下厨房做了几道他爱吃的菜,带着宫女往侧厅的饭桌上布置起来。
安嬷嬷见他俩关系越来越和睦,心中十分慰藉,随在公主身后过去帮她。
秦陌一并跟进了侧厅,章肃长公主见他眉间隐有忧色,不由问道:“怎么一直心不在焉的?”
秦陌顿了顿,上前帮着她摆置碗筷,道:“儿子来前去了趟端华宫,只见眼下晴空当头,卢四哥仍披着狐裘,身子不见好,一直在吃药,心中不禁有了些惋叹。”
章肃长公主微一颔首,秦陌续问道:“母亲还记得他当初是怎么病倒的吗?到底是什么大病,竟这么损毁身骨?”
章肃长公主的手不由滞了下。
秦陌察觉她短促的沉默,不由朝她看了过去。
章肃长公主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吃坏了什么,但究竟是什么,太医那边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想必,是遇了什么疑难杂症了。”
秦陌略有沉吟,章肃长公主见午膳摆置完毕,连忙喊他上了桌。
话茬在她漫指着一道道菜要他品尝的过程中,带了过去。
安嬷嬷笑着替长公主问他好不好吃。
秦陌点了点头,长公主看了他一眼,眼底漾起温柔的笑意,转首朝安嬷嬷问道:“上回邹管家进宫看你,我听他说,有人不知何时,学会了做点心?还三更半夜爬起来做,吓得他当时差点儿以为撞见了鬼。”
邹伯与安嬷嬷是夫妻,章肃长公主时不时借他进宫看望的机会,打听王府的事。
秦陌低头正抿了口汤,闻言险些呛了一口,不由转过首,只见章肃长公主一双上挑的凤眸,已经似笑非笑地望起了他。
章肃长公主眼里都是促狭,叹道:“哎,我这个当娘的,都还没尝过儿子的手艺。”
秦陌也不揣着明白装糊涂,只能顶着头皮发麻,谦恭道:“儿子不敢在您面前献丑。”
“那你就敢跑到你前妻面前去献?”
“”
章肃长公主语气凉凉,“我说上回怎么那么乖呢,叫你去参宴你就去了。敢情跑别人的新席上,看旧人。”
秦陌拿起汤勺,不动声色给她盛了碗汤。
章肃长公主观望着他堪堪维持住的面无表情,愉悦地笑出了声,屈指敲了敲桌面,“那么喜欢,就赶紧把人追回来。”
“省得我在这为你白操心,你看看人家到我这岁数的,哪个不是当上奶奶辈,儿孙绕膝了?”
秦陌背脊一僵,心道,他何尝不想。
只是
秦陌的目光晦暗了瞬,不禁朝着厅内幔帐后的那鼎香炉,滞留了去。
并不明白,前世的他,为何会不想同她有孩子。
秦陌一直都很想知道上一世是因何缘故,令他们成了这般结局。
可当那一幕逐渐显现,他终是,终是会怕自己真的伤过她。
今日秦陌休沐,可他一点儿没有留在坤仪宫闲度的意思,一吃过午膳,便着急忙慌地想要离宫。
章肃长公主大抵猜得出他赶着出宫想见谁,除了笑,也没拦着。
她站在宫门前,目送他打马的身影离去,唇角的笑意收敛,回过眸,同安嬷嬷低声道:“子彦今日在端华宫做了些什么,为何会突然问起卢四郎的病因?”
“奴婢即刻派人去查。”
章肃长公主心底隐隐有了些不安,寒眸道:“密切关注一下端华宫的动向。”——
那一厢,秦陌一出宫门,便朝着东市一间客栈策马而去。
兰殊近日左右挪窝,秦陌本想把让她回自己的王府暂避,偏偏她怎么也不肯,秦陌只好先顺着她,将她送到了她最近留宿的客栈,从长计议。
秦陌翻身下马,走进客栈,尚且思索着如何说服她去住他名下的其他别院,掌柜的却同他说,她一吃过饭,托跑堂给她买了些香烛,就出门去了。
玉清观地处山顶,昨日下雨,致使山路有些泥泞。
兰殊挽着一个篮子,提裙一点一点朝着山上的石阶走去。
篮子堆得过满,里头都是供奉的食物酒水与香烛,转角处,不慎歪了一下,掉出了几把白烛。
兰殊只好蹲下去捡,正捡到掉落最下方的那把蜡烛,一人比她先伸了手,帮她捡了起来。
兰殊抬起眸,迎面又是那张熟悉的俊脸,她忍不住蹙眉不解起来。
她今日出门时,没同任何人说明去向。
他到底是怎么追踪过来的。
然兰殊没同他细究,了当问道:“你见过卢四哥哥了?”
秦陌轻轻嗯了声。
“如何?”
秦陌想了想,“暂时没有发现问题。”
兰殊看他一眼,眼底含满了怀疑,不由皱眉道:“没有问题?那你来这做什么?”
她原还以为他是察觉到了什么,特地过来同她交换信息的。
秦陌脚步一滞,面不改色地指了指山顶,“我不能来给神明上香吗?”
“你的香呢?”
“观里不是有香?给足香火钱就可以直接点。”
他一个从来不信神佛的人,竟还知道玉清观里有香。
兰殊凉凉地瞟向他,“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脸皮还挺厚?”
秦陌:“怎么说?”
还怎么说。
装聋作哑的本事也越来越强了。
兰殊咬牙道:“今早分开时,不是都叫你回去好好想想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你没想出来,还有脸来见我?”
她明明也很早之前就说过,除了前世的真相,她不想同他有别的往来。
三番两次拒绝,竟都没用。
秦陌低眸思忖了片刻,一本正经道:“总不能干想着,总要出来走一走。”
“那您老慢慢走吧。”
兰殊扭头就朝着山门狂奔而去,溜得简直比山兔子还快。
她一进玉清观就匿了踪迹。这观中楼宇众多,四处绿荫成林,构造十分复杂,秦陌初来乍到,一时半会绝对找不着她。
兰殊走进其中一间寂静观祠中,先凝着眼前的牌位出了会神,而后将祭拜的食物一一摆盘出来,便站在了燃香的灯瓮前,静静握着香柱,朝里面点火。
那三根香柱在火焰的烤炙下冒出了阵阵青烟,兰殊将它们竖握在手上,刚回过眸,只见秦陌已经站在了蒲团前,注视着眼前的牌位。
兰殊不由睁大了双目,咬了咬牙,直接选择了无视他的存在,走过去,径直将香火插到了牌前的香鼎中。
而后回到了蒲团前,朝着牌位下跪祭拜。
秦陌站在一旁,轻声问道:“何时把你父母的牌位接过来的?”
兰殊一开始没搭理他,直到他的目光直勾勾朝她过了来,兰殊跪在蒲团前,若有所感,如芒在背,最终叹了口气,答道:“启儿中榜后就开始安排了。”
按大周律例,像他们这样的罪臣子女,除非脱除贱籍,家中男丁重新登榜入仕,否则无法将父母的牌位接到寺庙受香火供奉,会被视为辱没神明,受到仗责。
这一世启儿有本事,亲自把崔父崔母从义庄接了出来。
可上一世,他们的人生没有这么幸运,最后,兰殊不舍得父母成为孤魂野鬼,背着秦陌,利用了摄政王的权势遮掩,悄悄把他们放进了观中。
然当兰殊跪在蒲团上,当着父母的灵位面前,轻笑着同秦陌坦白她还背着他干过这件令他名誉受损的事。
秦陌只轻轻道了句:“我知道。”
兰殊美眸圆瞪。
转眼,一位小道士捧着一束洁白的荷花迈进了门,躬身同秦陌稽首行礼,将花递给了秦陌。
秦陌缓缓上前,把那花放到了崔氏父母的灵位前。
兰殊怔了好一会,睫羽一动,眼眶便发热起来,鼻尖稍红。
长安玉清观的后院,有一汪池塘,开满了道教推崇的荷花。
这些荷花终日受香火渲染,被视为玉清观的灵物,象征高洁。
来观者,只有世代忠良的氏族,可以采摘它们作为祭品,表达对于亡者的追悼之情。
兰殊前世悄然将父母的灵位接入观中后,时常偷偷过来祭拜,却经常看见牌位前,放着一束荷花。
她不知是哪个好心人放的,心中一直很感激,总想着哪日若是有机会遇见,她一定要当面行礼叩谢。
可今日她终于知晓了此人是谁,一时间心里却如打翻了五味瓶,哪哪都不是滋味。
怪不得,他能一下就找到这儿来。
他和她一样熟悉这里。
原来,他早就知晓了她罪臣之女的身份。
亏得她前世为此,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瞒了那么久,生怕他会嫌弃自己。
秦陌也是方才听到掌柜说香烛,脑海中回忆起了这儿发生的事。
他从来都没有介意过她的身份,甚至都没有提过他知情。
他原以为她不想他知道,那他就假装不知道就好。
他也不希望她因为他知道,心里产生任何的自卑之情。
可他却忽视了纱窗纸断然朦胧美丽,可不去捅破它,又如何看得到清楚的彼此。
这也是为何兰殊这一世,从一开始就和他坦白了自己。
她瞒得累了。
秦陌眼底划过了一丝惆怅,怔怔凝着眼前牌位上的“崔墨白”三个字,开始同兰殊坦白自己两世的困惑:“我曾翻过不少卷宗档案,却没有找到关于你父亲的任何记载。我知道你家道中落,却一直不知原因是什么。我不知道你父亲,到底因何获罪?”
兰殊侧眸没再看他,轻吸了下鼻子,定定看向了台上的灵位,苦笑了声,“自然是因为,他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奸臣。”
第097章 第 97 章
话音甫落, 兰殊伏在蒲团上,凝着眼前的牌位,陷入了一段久久的沉默。
而后, 她直起腰,朝前轻轻叩了三个响头。
转眼,只见秦陌沉吟了片刻, 行至旁侧的灯瓮燃了三柱香, 走上前, 刚想在她身旁的蒲团前跪下。
兰殊却一把伸手截住了他。
秦陌望着她睁大的双眸底下全是抗拒之色,柔声道:“只是单纯表达对先人的敬意。”
他原以为兰殊是觉得他俩已经和离,他没有资格给她父母下跪,便同她解释他并不是为了在她父母面前拉近他们的关系。
只是出于尊敬。
可是兰殊的眼眸晦暗更甚,摇了摇头,坚决不让他跪下, “不是同你计较”
她看了一眼牌位,神色哀伤凄然, 惨淡地笑了声,“只是父亲他, 受不起你的跪。”
秦陌怔了怔, 不知她这话的由头, 从何而来。
兰殊已经特意起身, 替他将手上的香柱,安插在了前头的香鼎内。
秦陌望着她万般见外的样子,心口尽是涩然, 站在原地, 看向了眼前的灵位。
秦陌回想起自己翻遍的档案室所有记载,除了吏部的存档中留过一笔记录她父亲曾是隆庆年间的两江巡抚, 因渎职罢官,连他生平的政绩,乃至他年少中榜的文章,都没留下只言片语。
那些记录,貌似都从中拆了出来,不知封存到了何处。
秦陌唯一没有翻阅的,就是先皇离世之前,以朱笔亲封的那些禁卷。可那是随先皇一并埋入皇陵的历史,是帝王不愿后世批判的秘辛。
若真只是个因渎职谢罪的奸臣,何辜纳入禁卷,成为秘辛?
兰殊也没有再多说什么,擦了擦眼角,转而拿起篮子离去。
秦陌默然跟在了她身后,见她情绪低落,望了眼西边半垂的夕阳,没话找话地企图转移她的注意力,说起玉清观的斋饭味道还不错,要不留下来吃一顿再走。
秦陌记得她还挺喜欢这里的素味片儿川,很有她故乡杭州的风味。
兰殊道:“吃完饭天都要黑了,山间夜路不好走。”
秦陌:“我可以送你回去。”
兰殊回眸瞥了他一眼,加快了前往山门的步伐,“就是为了不让你送我。”
秦陌脚步一滞,眼底划过一丝黯然,迈步继续跟在了她身后。
道门清净之地,兰殊也不好在长廊上疾跑,步子再急促,也奈不过秦陌身高腿长,轻而易举就追了上来。
期间,她回眸瞪了他好几次,秦陌每次都会停下来看她,她一转回去,他又悄然跟了上来。
终于到了山门口,兰殊以为自己可算能跑了。
不过转瞬,风云突变,一阵狂风呼啸着刮过门前石阶旁的竹林,山雨说来就来。
兰殊讶然站在了山门口,缩回自己迈出一半的脚,盯着这与昨日几乎如出一辙的景象,忍不住对秦陌道:“你究竟是哪里来的龙王爷?”
就逮她跟前施雨来了。
秦陌:“老天可能只是不想你饿着肚子下山。”
兰殊望着他眼底的那一抹窃喜,不由冷笑道:“老天要真这么眷顾我,就不该一道风吹了场雨来。”
秦陌:“那该吹什么?”
兰殊:“就该一道风,把你吹了去。”
话音甫落,倒真来了道风,刮过山门。只是秦陌稳如泰山,岿然不动。
兰殊长长叹了口气,只得倚在山门边,静待着这场山雨过去。
今日的这场雨,与昨日的有些不一样。
昨日那是一场太阳雨,云层之上,仍有金光照耀,雨势再大,也是一片闪烁的白茫茫。
现儿这场,却有乌云缓缓压城,四周都犹如陷入了一片灰色,黑黢黢的,压得人心口喘不过气。
兰殊凝着眼前一片昏暗的雨幕,出了会神,不知想到什么,原本红润明朗的脸色,在这样发沉的气压下,隐隐泛出了一丝伤怀的苍白。
她向来不喜欢沉闷的下雨天。
山门檐外的雨,一开始下得尚且板板正正,道道雨线都是直直往下坠落。
后来却随着天色的昏暗,逐渐邪魅,随着左右摇曳起来的竹林,忽而朝着山门前劈里啪啦地扫了过去。
兰殊猝不及防,吓得往后跳了一步,伸出胳膊先蔽住了自己的脸。
身上却没有雨水泼溅的扑袭感。
再睁眼,秦陌挡在了她面前。
兰殊凝着眼前那一副熟悉的宽广胸襟愣了会,抬起眸,便落进了他深邃的视线。
秦陌那双瞳仁目若寒星,总是能收住千丝万缕的情绪,唯独一个她的身影,每每都看得分明。
他的后背被豆大的雨滴打出了一片氤氲的湿气,却浑不在意,关切地凝望着她愈发沉闷的脸色,柔声提议道:“看这雨一时半会也停不了,不然我陪你下棋解闷?”
兰殊顿了顿,转身避过了他的视线,冷声拒绝,“我吃饭去了。”
晚膳过后。
雨声仍是瓢泼不停,甚至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整个玉清观,都笼罩在了一片阴阴沉沉中。
观主见天气如此恶劣,主动为他俩在东边安置了两间留宿的厢房。
兰殊跟在观主后头前往,秦陌走在他们身后。
刚转过廊下,秦陌的暗卫忽而来报山脚下的桥路遭到了山洪,困住了一批上山采药的百姓。
兰殊耳根子尖,闻声回了眸,只见秦陌的眉宇凛起,紧而接过了亲卫手上准备的蓑衣,一壁披上,一壁却快步朝她走了过来。
兰殊脚步不由一滞,只见他一过来,便盯着她认真嘱咐道:“乖乖待在观里,别乱跑。”
兰殊心里不由腹诽,这么大的雨,谁会乱跑。
转眼只见他已经召集了所有藏在暗处的亲卫,扭头朝着山门的方向快步而去——
当秦陌的身影再度回到长廊上,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他身上的蓑衣沾满了雨水,头顶的斗笠也汇聚了道道水柱,顺着帽檐滴滴答答落下,恍若在他的面庞前,布了一张水帘。
隔着水帘,他远远看到兰殊打开了厢房朝外的窗户,正坐在了窗前,盯着眼前灰蒙蒙的大雨出神。
那一点豆大的烛火被她放在了窗前的矮几上,随着罅隙穿来的冷风,忽明忽暗,落在无尽昏沉的夜雨中,将她照成了一泊仿佛随时会消弭于黑暗的月光。
她呆呆坐在了窗前,凝望着乌漆的天空,目中无神,整个人似是陷在了一场挥散不去的痛苦回忆之中。
每每遇到这样的天气,她均会如此。
越暗的雨,她的情绪越低落。
秦陌曾不止一次问过她为何一到下雨天就惆怅满怀。
她却只微微一笑,垂眸回答,谁会喜欢阴沉沉的下雨天呢?
这厢,兰殊听闻长廊前传来了泥泞残留的脚步声,转眸,视线与他在半空中交汇。
秦陌摘下了斗笠,甫一靠近窗台,兰殊温言问道:“被困的百姓,可都安然回了家?”
秦陌提了提唇角颔首。
兰殊目露欣慰,叹息道:“那就好。”
秦陌见她郁郁寡欢,本还想再同她说几句话。
兰殊转而起了身,摘下了支摘窗的支柱,留给了他一个无声的窗影。
眼前的烛影一灭,秦陌站在窗前怔了许久,只好回身,迈入了她隔壁的厢房中。
大雨淅淅沥沥下到了深夜。
秦陌洗漱完毕,坐在桌前,凝着那一道与她相隔的白墙看了好一会,起身吹灭了灯,闭眸入眠。
可没过多久,屋外开始闪起了白光,透过窗户纸,划过了他的眼角。
秦陌的眉宇下意识凛起,陡然惊醒,转眼,外头的雨势再度倾盆而来,随之袭来的,竟还有电闪雷鸣之声。
秦陌的心脏猛地一跳,紧接着,便听到隔壁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女子尖叫声。
那声音明显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雷声惊醒,交织着内心盘桓多年不散的恐惧与悲伤。
秦陌一把掀开被褥,抓过外衣披上,跌跌撞撞地推开了门——
兰殊吹灯入睡之后,屋中寂寥无声。
外面大雨拍打地面的声音变得尤其清晰起来,萦绕在她的耳廓,令她紧闭的双眸眉间不由蹙起,极不安稳地步入了梦境。
再度睁眼,她发现自己陷入了一场黑暗之中,什么都看不见。
却能感受到四周推推攘攘的拥挤人群。
兰殊被他们推着疾步往前,那一帮乌压压的人群,手上捧着好多好多的伞,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地。
他们蜂拥了一条街,朝着市井门口挤去。
兰殊感觉他们每个人都比她高比她壮,现在的她,只有小小的个头,是一个年仅六七岁的小女童。
好不容易人潮的脚步渐渐延缓下来,他们仿佛靠近了拥堵的中心。
兰殊终于有了机会喘息,抬起头,只见眼前闹市的街头,白色大理石柱,上头雕着熟悉的几个大字,“临安街”。
她回到了杭州,她的故乡。
可这素来人流如过江之鲫的临安街头,此时此刻,却摆出了一个大大的刑场。
那朝廷人人喊打的钦犯,将于今日斩首示众。
兰殊耳边一阵嗡嗡地耳鸣之声响起,心头大恸,神思恍惚起来,抬头望向了那惯来炙热如毒的晴朗天空,发现它竟在今日,变得漆黑一片。
浓云布满了临安的天空,黑沉沉压了下来,风驰电掣,雷声在不远处的山头轰隆作响,那一场期盼许久的大雨,终于在今日降临。
跪在台上的朝廷重犯,眉目清俊,一副身板犹如修竹,抬眸望了眼天空,干涸的唇角,终于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意。
刑场前,一把又一把万民伞高高举起。
兰殊听着耳廓缠绕的雨声,恍若再度听到了那满城的哭嚎之声。
一个斩字的令羽掷下。
伴随着一声凌厉的雷响,那闪着青光的斩刀,犹豫再三,终还是落了下去
兰殊吓得大叫了声,从床头惊坐而起,窗外,响起了犹如当年的雷鸣之声。
兰殊满目慌乱,紧紧捂住了耳朵,蜷缩到了床角,浑身不自禁的颤抖起来。
四周一片漆黑,又一道闪电劈开了天际,下一阵雷声转瞬即至。
兰殊闭着双眸,心头狂跳不已。
却忽来了一双宽大的手,严实地盖在了她发颤的手上,帮她一并,遮挡住了那骇人的轰隆声响。
兰殊睁开了双眸,一双凄然惨淡的目色中,除去四周昏暗的夜色,还显现出了一道冷硬熟悉的轮廓。
“没事,没事了。”他沉稳的嗓音宽慰而来,轻轻拂过了她的耳畔,明明声音不大,却似盖过了屋外的雷鸣。
兰殊的思绪逐渐开始回笼,心神一松,整个紧绷的身子一下软了下去。
秦陌趁机点燃了床头的烛火,视野一亮,他再朝着床头的人儿看去,只见她就似泄了气的纸片人般,一张芙蕖小脸惨白,双眸毫无神采。
直到被他安放回了被褥内,捻好了被子,兰殊的手才有了知觉般,在他掌心抽动了下。
他仍坐在床头,握住了她其中一只手。
兰殊挣了挣,没挣开,“你怎么来了?”
她的嗓音颤颤,里面布满了惊慌之后的柔弱鼻音。
秦陌拉她的手紧了紧,“我一听到雷声,就醒了。”
兰殊脑海中忽而闪过他以前也总会在下雨天及时回家,总会抓着她的手,就好像无声告诉她,他在这儿。
她眉梢微微拧起,把握着重点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秦陌默然片刻,不得不从身后摸出了他随身携带的那把匕首,指了指门缝。
而后,将匕首压到了她的枕头底下。
她刚刚明显是做噩梦了。
夜不安寝可以玄铁镇压邪祟的民间传说,兰殊也略有耳闻。
只是她一想到他竟用它破开了她的门闩,心里腾腾就冒起了一团火气。
“你出去!”
“等雷声停了,我就走。”
“松开我的手。”
“我怕。”
你怕个鬼!
第098章 第 98 章
这股子气一冒出来, 连带着她软趴趴的身体都恢复了些劲力,狠狠挣了挣他。
秦陌见兰殊的眸光有了不少清明,整个精神头也好了不少, 一颗悬浮的心逐渐落了下来。
兰殊见他死活就是不肯松开她,索性爬起身来,顺着他拽住她的手, 将他往门口带。
秦陌被她拽着朝门口走去, 听着外头尚未消停的暴雨声, 到底放心不下,于门前将她拉了回来,转身挡在门前,安抚道:“我不会对你怎样的。”
兰殊刚一句反问:“你还想怎样?”
话音甫落,窗外再度闪过了一道白光,屋子骤然敞亮了片刻, 又瞬间暗了下来。
兰殊被那白光闪得微眨了下眼,秦陌的双手已经下意识捂上了她的耳朵。
雷声随之隆隆响起, 交织着一阵又一阵光照如昼的闪电,声音当是很响亮刺耳的。
可他的掌心宽大厚实, 伏在她耳廓上, 帮她蔽去了大半的声响。
兰殊一仰头, 迎上他关切的视线, 脑海中不由回忆起前世的这般时刻,他总会在她抬头的片刻,俯首吻下来。
雷声有多延绵, 他的吻, 就能有多缠绵。
兰殊犹记得他俩还年少的时候,有一回秦陌差事没办好, 遭到了长公主的斥责。母子俩又闹了别扭,他回家以后,一直有些郁郁寡欢。
当时华圣手正好来把脉,见她总望着窗外水榭边的少年发呆,轻轻笑了一声,转头便同他身旁的药童聊起他近些日子看过的医书,讲到前人有一条记载,颇是有趣。
道是人之所以会喜欢亲吻,是亲吻的触感,会令人心底产生愉悦的情绪,减缓悲伤与惆怅。
兰殊信以为真,转而在秦陌回屋的时候,朝着他脸上啵唧了一口。
秦陌睁大了双眸,兰殊把华圣手说的悲伤疗法如实相告,秦陌嗤地笑了声:“你不知道华圣手嘴里除了诊断和方子,其他一律信不得吗?”
兰殊白生生的小脸听他这么一说,不由浮起了两片红云。
秦陌望着她赧然的模样,回想她方才亲他的那一口,心中的沉闷,却真的逐渐去散开来。
后来,每逢雷雨天,他见她不高兴,总是会吻她。
兰殊思及此,脸颊犹如胭脂扫过,忙埋下首,伸手推向了他近在咫尺的胸膛,企图把他推开。
“等一下,还没有停。”
窗外的雷声连绵不绝,秦陌的语气温和,仍紧紧帮她捂着耳朵,杵在她身前的躯体分毫未动。
他要是非不肯走,这世上又有几人推得动他。
兰殊不自量力了会,无可奈何。
直到雷声止了之后,秦陌松开了她。
兰殊头也不回地回到床褥上,直接掐灭了床头灯,头朝着里侧,卷起被子一蒙,端出了一副不再睬他的模样。
屋外的雨仍然在下,下一场雷电不知何时会来。
屋里暂时安静下来,四周阒静,近乎没有了任何异响,连呼吸声都是极轻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除去床上的人儿,这屋里已经没有别人。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
兰殊闭了许久的眼眸,复而睁开,朝着床角里侧,长长吁了口气,“你在我身后,我睡不着。”
那守在床前宛若壁画的颀长黑影,闻声,才轻轻动弹了一下,“我不出声,你当我不存在就好?”
他这半认真半询问的语气,倒真把兰殊逗笑了,说不出是真笑,还是气极反笑。
兰殊转过头,“您又不是水蚊子,自己多大个自己没数?”
秦陌默然片刻,起身将身下的椅子挪到了边上,索性坐在了床前的地毯上,倚着床沿。
“这样行吗?”
只见那一道黑黢黢的高大身影一下矮了下去,只露出一个鬓若刀裁的轮廓,乍一看,还以为床前掉了个脑袋。
兰殊叹息:“更吓人了。”
秦陌只好朝边上挪了挪,隔在了床头的幔帘之后,“这样?”
兰殊隔着床帘,望向了那一道朦胧的影子,为了不搅她安眠,努力弯下了笔挺的腰身,忍不住道:“秦子彦,你这是何必呢?”
帘外的身影微微一僵。
兰殊道:“你是想补偿我吗?可我从来也没说过要什么补偿。”
秦陌短促的沉默,兰殊靠在了枕头上,续叹道:“我觉得我之前,已经把话说的够清楚了。”
“你我之前的账是理不清的。何况都是上辈子的事了,日子是要往前看的。你如果总是记挂着,难不成,是想拿你以后的日子,给那些往事陪葬吗?”
“我不是为了补偿。”秦陌道。
兰殊手肘抵在了枕上,朝着他的影子托腮道:“那你是为什么?”
秦陌沉吟了会,“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在永安楼听说书先生讲的那个故事吗?”
“卖油郎那个?”
“嗯。”秦陌柔声问道:“你觉得他为什么要守着那个姑娘?”
自然是因为他想和她在一起。
思绪甫落,兰殊心头猛地抽了下,短促的沉默,她扭过了身子,再度背对向他,气恼道:“简直是对牛弹琴。”
她一番好心还想开解他,谁曾想这人根本就是油盐不进。
秦陌知道自己这么说,兴许还不如说补偿,至少不会让她觉得没脸没皮。
可他心里的真实想法就是如此,他不想骗她,也不想再骗自己。
秦陌道:“我其实想过说给你听的借口,我待在你身边,更容易记起前世。事实也是如此。”
“但实话是,恰恰不想给往事陪葬,才想赖在你身边。”
他这一句话说的十分诚恳,诚恳到兰殊肉紧了瞬。
兰殊不由回头看了他一眼,冷笑道:“那你要是直接在我身边记起来你见异思迁,岂不是更加无地自容?”
秦陌默然片刻,接下来说的这句话,倒叫她有些始料未及,“那不是正好顺着氛围,给你下跪。”
兰殊怔了好一会,呵地一笑,“你最好说到做到。”
秦陌:“跪了你就会原谅我吗?”
“你做梦。”
兰殊又将脸翻回了里侧,闭上了双眸。
外头仍在下雨,却不知是不是枕头下的匕首起了辟邪的效用,后半夜,兰殊进入了梦乡,一夜安眠。
连外面是否还打过雷,都没再听见。
第099章 第 99 章
第二日, 天空泛出了鱼肚白。
山峦迎接着金色的晨光,浓雾消散,经过一夜暴雨的洗刷, 绿竹林青翠欲滴。
山脚之下的长安城内。
琉璃王好不容易找到了兰殊的躲避之处,在客栈等了一宿,竟不见她回来。
他焦急地迈出了客栈门, 远远看见兰殊安然归来的身影, 唇角方勾起一抹笑意, 转而目光一滞,停留在了她旁边。
兰殊彻夜未归,第二日清早,一出现,身旁陪同了一名男子。
琉璃王惊大了双眼,含笑同兰殊打完招呼, 抓着秦陌将他抵在门口,问他俩昨晚干什么去了。
秦陌瞥了眼他拽在他衣襟上的手, 先是轻啧了声,看了眼兰殊进门的背影, 微提了提唇角, “照你的想法, 你觉得我们干什么了?”
琉璃王眉头紧蹙:“你们不是已经断了吗?”
“我们断没断, 和您有关系吗?”
“你是不是威胁小兰殊了。”
“这种事,她要是不愿意,我还能迫她不成?”秦陌望着他惶惶的眉目, 开口的语气, 故意有一些莫名的暧昧不清。
就好像他俩昨晚,真有了些什么似的。
琉璃王眯缝着眼, “我不信。”
“你不信,你去问她?”
“问就问。”
兰殊正在柜台前办理退宿,心里叹气地想,这个地儿,这两个粘人精都知道了,不能再待下去。
琉璃王走向前,将她拉到一边,直接问她昨晚同秦陌做什么去了。
琉璃王撇了撇嘴,“你们不会真的旧情复燃了吧?”
兰殊两笔秀气的眉毛微微朝中间聚拢了瞬,扭头看了秦陌一眼,只见他明明听到了琉璃王的问话,全然不上前做任何辩解,交叠着双手,倚在门边,静默地看着他们。
兰殊顿时明白琉璃王口中的旧情复燃从何而来,秦陌让他这么误会,分明是有心帮她挡掉这朵桃花。
然她都躲了这么些时日,也是时机把话说明白了。
兰殊默了默,抬手同琉璃王道:“我们去后院说?”
眼下的时日已经入夏,日头刚爬上竿,便不留余地攒起热意。
兰殊找了块阴凉地,来到了大树下的石桌前。
琉璃王随在她身后噙笑而来,兰殊一矮身坐下,开门见山道:“你是真的喜欢我?”
琉璃王:“当然喜欢。”
兰殊问道:“你喜欢我什么?”
琉璃王:“喜欢一个人还需要理由吗,喜欢你就是喜欢全部。”
兰殊轻轻微笑,心想,不愧是万花丛中过的浪子,说话就是熨帖。
只是他都不了解她的全部,又何谈全都喜欢呢。
如果他知晓她是个罪臣之女,买过凶,放过火,他还会喜欢吗。
兰殊道:“我可以嫁给你。”
琉璃王眼睛大亮了好几个度,衔笑冲她走前了两步,正想过来牵她的手。
兰殊:“但我有个前提。”
琉璃王脚步一滞,认真道:“你尽管开口,便是要天上的月亮,我也想法子给你摘回来。”
兰殊支起下颌看向他,“你什么时候把你后苑的人散干净了,我什么时候嫁给你。”
琉璃王微微蹙起眉宇,想了半晌,“妾室什么都好说,但本王的发妻与我青梅竹马长大”
兰殊不待他说完,垂下眼来,“看来你心里已经有了最重要的人了。”
琉璃王急急道:“不是你没她重要,只是,你们中原人不是也有一句话,叫糟糠之妻不可弃吗?”
兰殊道:“王爷是个重情的人,这一点,我很欣赏。”
“我可以立誓,我会待你极好,绝不让你受半分委屈。”
兰殊微笑道:“我知道你可以给我锦衣玉食,可以给我王室身份,可以对我极好。可我要的如果是这些,我不会和离。”
琉璃王一顿。
兰殊垂眸拂向自己的袖面,温言道:“这世上有很多类型的姑娘,有愿意与人共事一夫的,就会有不愿的。我原以为我是个愿意的,等真嫁了人,才发现自己其实是个小心眼的。”
琉璃王呆呆地看向了她。
“倘若我不把你放心上,各自也能安好。可你娶我,绝不是为了看我的冷脸吧。”
毕竟这世上有几个男子,会不要求自己院里的女人,珍爱自己呢。
兰殊续道:“若我对你上心,我心中必生怨怼,若你对我上心,你心生怨怼。怼来怼去,终过不了美满的日子。还不如放过彼此?”
琉璃王低眸沉思起来。
“我们在船上相遇,王爷既喜欢此时自由的我,又何必把我锁回深宅大院去?”
琉璃王道:“我也没想过把你锁着,你仍然可以做你想做的,我们可以一起游山玩水,你去哪,我都能陪着你。”
兰殊轻轻唔了声,“若你愿意舍弃满屋子的娇娥,与我远走高飞,我也是愿意的。”
“可以啊,你想何时走?”
兰殊道:“就这几天。”
“这阵子就要走吗?”
“对。”
琉璃王转而面露难色。
“王爷有难处?”
“嗯过阵子可以吗,过完这个月底?”
兰殊看了他一眼,站起了身,“这样吧,我也不迫王爷,三日为期,我在南门口等你。”
琉璃王朝着她动了动唇,望着她一副似如眼含期待的神色,终是选择了默认。
兰殊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分花拂柳,只见秦陌正侯在不远处的长廊之上,眉眼沉沉。
兰殊当真有了丝不解,款款走上前,“我怎么发现你回京之后尤其闲?”
想想前世的他,及冠成王之后,何曾有半分歇下来过。
秦陌道:“陛下命我回京,本就是为了暂避锋芒,我不游手好闲,我还给御史台找机会参我不成?”
这一世李乾现下安康长健,倒真是便宜了他。
兰殊敷衍地点了下头,正要侧身离去,秦陌拦住她道:“你怎能一开口就说愿意,万一他真狠了心,你还真嫁不成?”
兰殊不由笑了笑,“他若是做得到,我何尝嫁不得?”
秦陌被她噎了下,垂下眸眼,“你拒绝人的托辞,真是有一套,说的好听极了。”
“我当日拒绝你的话,难道说得不好?”兰殊背过身子,双手交叠道,“他绝对比你识相。”
秦陌道:“三日之期未到,你怎么能确定他一定不来?”
兰殊笑而不语,回想起和琉璃王在船上相遇的时光。他们相处也有一年多了,琉璃王一路过来风流浪荡,却总会在遇到什么新鲜的好玩意时,悄悄打包一份,遣人送回高句丽,给他的王妃。
去年他们入夏即将前往一个新的国度,按理这样猎奇的事儿,琉璃王铁定相随,可他特意在这阵子赶回了国,就是为了给他的王妃庆生。
这是他多年的习惯。
而以长安到高句丽的路途,他如果不在这段时日赶回去,就来不及赴生辰宴了。
兰殊继而想起什么,回过首警戒道:“你别特意去堵他。他不会来的。”
秦陌顿了顿,“你还真是了解我。”
他恰好在想,他绝对不会让琉璃王的一根头发丝,出现在南门口。
秦陌眼底含起了几分妒色,“你为何不给我设一个三日之期?”
那他肯定一大清早,就到城门口守着她。
“你?”兰殊呵了一声,拂袖而去。
秦陌望着她翩跹的背影静滞了会,琉璃王走上前来,摇了摇头叹笑,“看来我俩都被踢出局了。”
琉璃王现儿回过神,也恍悟出了兰殊方才的话术。不得不赞叹这个小姑娘,一双琉璃眼眸,当真是洞察得很。
琉璃王扬手一指,道:“只是不知,他是否能俘获美人芳心呢?”
秦陌顺着琉璃王的手指看去,邵文祁出现在了长廊的转角处,迎上兰殊的身影,眉眼温和,“小师妹。”
“师兄?”兰殊显然是没料到他会出现在这。
那两个王满口说喜欢她,想缠着她也罢,邵文祁怎得也会打听她的住处吗?
然不待她疑惑出口,邵文祁一句话,便将她的思路一下转向了别处,“户部那厢传来消息,接受了我的引荐,愿意给你一个机会。若你能把他们安排的事情办成,他们就考量将你列成新一批皇商候选人。”
兰殊蓦然睁大了双眸,唇角提到了耳边,“真的吗?太好了!”
兰殊特意出海淘金,携资本回来,对自己最大的期许,本就是成为大周皇商。
邵文祁含笑点头,兰殊一把握住他的胳膊,切切询问起户部决定拿什么事来试炼她。
她一下便迫不及待地同邵文祁交流起来,那眼冒星光的模样,看得出是极其欢喜的。
秦陌回想起她一见自己便是一副愁容,眸眼不经晦暗了两分。
琉璃王不由感慨道:“我只是花丛浪子,他是人堆里的人精,永远让你觉得好像和他处一块很舒服。”
秦陌看了他一眼,琉璃王笑着分析道:“你看他既不像我这样大胆追求,也不像你这样胡搅蛮缠。步步稳妥,一有不成,也可及时止损,最是擅长分寸的拿捏。唉,小兰殊这么单纯,指不准就成了他温水里的青蛙,慢慢就给他煮化了。”
秦陌沉吟片刻,道:“你不知道她最讨厌青蛙吗?你才是青蛙。”
话音甫落,秦陌转身离去。
琉璃王对着他的背影,皱了好一会的眉,“嘿,这小子!”——
兰殊果真料事如神,三日之后,琉璃王坐在马上犹豫了许久,终是策马选择了向东,赶回高句丽,给他的王妃庆生。
琉璃王亦所言非虚,三日之后,兰殊承应户部的文牍,拔锚启航,前往杭州的一个稻香小镇。
而与她结伴而行的,正是邵文祁。
邵文祁底下有不少产业在两浙地带,七月将至,他正好要去杭州查上半年的业绩。
这人连一同前往的理由都是合情合理的。
一点儿不像某个什么缘由都没有,还想跟着兰殊上船的闲散王爷。
兰殊质问道:“你不要上朝了?”
秦陌如实相告答:“陛下近日也不让我在朝上说话,这朝上不上都一样。只要我不惹事,那帮老臣巴不得我不在京城。”
兰殊却凛起眉梢,“您干点活吧!”
她愤愤不平道:“我们商人缴了那么多税,是拿来供你这种闲散人的吗?”
秦陌噎了一下,忍不住虚点了点她的额间,“真是卸磨杀驴啊你,打仗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我闲?”
“哼!”
兰殊令人将船板一收,二话不说,把他扔在了码头上。
秦陌望着她远远驶去的船,只见邵文祁站在甲板上,有意无意朝他看了一眼。
那眼底暗含的得意,令他不禁咬了咬牙,正想寻另一艘开往杭州的商船跟上。
一道陛下的密召,将他劫了下来。
兰殊还说他不干活,这不,活就来了。
第100章 第 100 章
御书房内。
秦陌刚迈进门, 李乾便将一份北境探子抵命送回来的密报递到了他面前。
探子来报,自突厥大王子死在西域,大王妃一直对秦陌怀恨在心, 上回派人潜入中原刺杀失败,大王妃便期望颉利禄能尽快起兵,给大王子报仇。
然大王子并不受宠, 近年北漠畜牧主业又遭到了瘟疫, 元气尚未恢复, 颉利禄暂且不愿大动干戈。
大王妃见他全不在意,心生怨念,开始与娘家兄长东部小可汗钴毂通信,寄望小可汗为妹夫报仇。
北疆民风最是慕强,自上回颉利禄带领大军入侵中原失败,竟被苟延残喘的玄策军打道回府, 几位小可汗就已心生不满,加之最近北漠形势不景气, 底下更是怨声载道。
钴毂从始至终觉得颉利禄得位不正,企图取而代之, 趁机一直在暗地煽动四方, 见大王妃写信回来, 更有意唆使她作他的内应, 同他里应外合。
今时北漠尚且太平,但内部已有了嫌隙,探子坐观, 不出几年, 北漠必定生乱。
秦陌看至最后,眉宇不由微微凛起, 回想起上一世,北漠也是内部出了危机,他便趁机出兵,一举收复了失地。
虽然过程有些艰险,遭到了高句丽的背叛,但大周的版图,从此回归了完整。
这原该是一年前的事,却因这世的一些变动,得到了延缓。
但它终是来了。
李乾同前世秦陌掌政时的想法一模一样,心想届时北漠一乱,就是出兵收复失地的好时机。
经过这几年的韬光养晦,大周已今非昔比,他不想每次都被动应战,必须来一次主动出击,彻底把那帮夷人赶回草原去。
乌罗岚亦坐在了御书房,在秦陌看完以后,接过了他手上的密报,目光不由闪过了一丝光泽。
等了这么多年,她终于有了手刃仇人的机会。
乌罗岚慨叹道:“这场仗,确实该打了。”
只是光有兵不成,还得有足够的粮饷准备。
再强的战士也是血肉身躯,后方粮草供应若是不稳,终究会一败涂地。
而要想彻底把战争的节奏把握在自己手上,他们必须先扫清朝堂主和派的那些阻碍。
当今朝廷掌权的几个重要机构,刑部同大理寺一并落在了赵桓晋底下,纯纯的皇党;兵部与枢密院连同着军营,当年皆是长公主的势力范围,如今都向着秦陌;吏部和礼部都是李乾近年栽培的一些清流新人,属于中间党派;而工部与户部,这两个最关乎大周经济发展的部分,仍握在中枢那帮主和派的老臣手上。
简而言之,就是供应出战的银钱,还捏在他们手里。
七年前,秦陌以南疆之事击退了陆首辅,中枢那帮老臣暂时成了一盘散沙,给了他俩栽培势力的空隙,拿回了大半的权势。
然中枢把控朝廷多年,树大根深,眼见李乾变着法拢权,他们感受到了危机,逐渐又拧成了一股绳。
这回绳的顶端,变成了沈家。
说起沈家,秦陌同他们可太有渊源了。
前世他做摄政王的时候,他们就成天到晚给他使绊子。
而李乾当下走出的第一步棋,便是与秦陌前世一样,找机会捏住他们的把柄。
再过一阵子,御史台中丞沈珉即将奉命前往两浙盐区巡盐,李乾有意派秦陌秘密前往监察。
“巡盐这般的肥差,自是最叫人把持不住,你去看看,试着能不能抓住他的错处。”
李乾这一句话一出口,秦陌心里忍不住嗤笑了两声。那家伙的把柄,他知道的可太多了。
可难得从不是去捏沈珉的软肋。
现下的朝堂之上,明里看着沈珉是沈家的主干,是主和派的领头羊,实则沈家真正掌权的,或是说,前一世秦陌真正的对手,是沈家的老太翁,沈衡。
沈衡官居一品,授予太师之衔,但人已上了年纪,便只领了个闲职,作为皇子帝师。
然李乾当下还没有孩子,他就基本居在家中,足不出户。
沈衡入仕之前,就已是有名的大儒,门生众多,备受敬重。
他在那些翰林大学士心中的地位崇高,近乎是一呼百应。
在秦陌暂有的记忆里,他也是同沈家斗到了最后,才发现沈衡才是幕后指使人。
他那一把老骨头,老谋深算,真叫秦陌吃了不少苦头。
好在秦陌命硬,先把他熬死了。
但真要说彼此的较量,却没有真的分出过胜负。
沈衡一世顶了个高洁的官声,秦陌捣腾了一辈子,没发现过他任何污点。
可若是真高洁,何辜要躲在幕后同他暗斗,不敢上堂前露面,岂是君子所为。
加之前世沈幼薇入宫,诞下皇嗣之后,李乾的身体便每况愈下,如今回想,当真是细思极恐。
无论沈家这一世居心到底如何,秦陌也不得不防。
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他虽不必多花心思去查沈珉,但却一定要在沈家动作之前,捏住沈衡的脉。
李乾面露愧怍,斟字酌句说道:“你今年初春刚回来没多久,这才入夏,我又把你派了出去,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于心不忍。也不知道姑母知道了,又要在心里怎么气恼我,害得你们母子分离了。”
秦陌却勾起唇角,只道:“这门差事极好,为陛下赴汤蹈火,微臣在所不辞。”
李乾甚少听他说这么肉麻的奉承话,心口紧了紧,轻轻地啧笑了声。
倒也面露欣慰。
全然不知,他这么一道密旨下来,完全就是在给秦陌牵线搭桥。
这一趟正儿八经下江南,谁还没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了?——
杭州南边的郊区有一个古镇,名为同里小镇,倚在山脚之下,堤坝旁边。
小镇百姓世代务农,种植水稻而生。
江南鱼米之乡,水稻大都一年两熟或三熟,家有余粮,可这个小镇一年只有一熟,百姓堪堪维持生计,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却并不优渥。
官府遣人勘察,发现小镇的土质与同邻乡镇有异,更适宜种桑树,而非插秧。
然小镇百姓以插秧生活了百载,思想顽固不化,不肯接受朝廷的建议,不接受翻倍价值的桑树,坚持种水稻为生。
户部给兰殊的历练,便是叫她作为中间调和人,前往同里小镇,劝说百姓学会向朝廷押地借款,逐步将稻苗换做桑苗。
皇商与普通商贾最大的区别,便是不仅能谋利,还具有大局意识,可与朝廷双赢。
若她能把这一变革推动,还能从中获利,便证明她具有为朝廷办事的能力。
兰殊的船一到达杭州,就在同里小镇的码头前扎营下来。
这几日,她一直东奔西走,一大清早便穿梭在田间,同百姓讲解种植桑树的好处。
每日都临到日头西垂,甲板上的水手才能看见她远远归来的身影。
“东家。”
兰殊勾唇颔首,眉山远秀,却有一抹愁色暗含其中。
她迈步走进船舱,径直走向了桌上的水壶,灌了好几碗入腹。
当真说的口干舌燥。
小跑堂一见她的身影,含着笑眼大步流星过来,捧着一个信封,“东家东家,今日又有你的信。”
这些天,一直有人给兰殊送信,每日一封,日日不断。
就好似在这段相隔的时日里,对方苦思不见,便以信寄情。
兰殊却只是简单接过,拿回阁楼,拆也不拆,就放进了梳妆台的抽屉里。
银裳端了一碗银耳莲子羹进来,见状忍不住打趣道:“到底是谁,这么锲而不舍,却不得姑娘待见分毫?”
这回兰殊启航下江南办事,兰姈担心她一个人在外头忙着前程,不好好照顾自己,特意让银裳过了来。
刚扎下没多久,便发现有人朝船上给兰殊送信。
“一个闲人。”兰殊言简意赅答完,接过莲子羹,勺子搅了搅,抿下一口。
她一看信封上的字迹,就知道是谁。
上一世他很忙,时常一出门好几日不回家。
兰殊体谅他,但也很希望他回不来的时候,可以抽空给她写个信,他每每应下,后来又总是忙得抽不开身。
后来,兰殊总是等不到,就也不求了。
这一世,他终于有空给她写信了。
兰殊却再没了欲望,去拆封它们。
银裳在一旁见她面露疲态,关切询问她在外的进展如何。
兰殊轻轻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不太顺利。”
任凭她将种植桑树的效益算得多好,他们就是不信,更不愿意拿土地出来抵押借款。
银裳蹙眉不解,“这么好的事,他们怎么会不愿意呢?商市里稻米多少价格,蚕丝又多少价格,价格差那么多,他们难道看不见吗?”
兰殊也不明白,镇里的乡民淳朴和善,见她一介女流,从没有厉声相待,可她一说到改变,他们便顾左右而言其他,并不想同她交流此事。
端的就是一个油盐不进的态度,等着她知难而退。
银裳为她犯愁。
兰殊低头思忖了片刻,抬眸见银裳眉心紧皱,笑着伸出手指宽了宽她的皱纹,安抚道:“没事的,哪有一下就成的事,慢慢来,总有办法。明日邵师兄说他得空过来,他同镇里的里正有些交情,正好带我一起过去拜访一下。”
兰殊心想着里正是一镇之长,总是要比她更懂小镇百姓心思的。她刚好可以过去咨询一下,了解一下情况。
银裳却笑了笑,调笑道:“邵先生查账那么忙,对姑娘,倒总是有空。”
兰殊不由愣怔了瞬。
楼下的厨娘刚好喊起全船的人儿吃晚膳,银裳惦记着她出门奔忙了一天,铁定饿了,转眼,便推着她朝楼下走了去——
第二日,邵文祁与她一同进入了同里小镇,前往里正的家。
里正热情好客,打开门一见邵文祁,眉开眼笑,拉着他便要不醉不归。
邵文祁应声道好,反握住他的手,回眸看了眼,里正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才发现他身后跟了一位姑娘。
这恍若天仙的姑娘,可不就是前阵子一直盘桓在田野里说服村民的那个女商人。
里正的眉头微微皱起,兰殊见状,只好先站在门外向他福礼欠身。
邵文祁含笑道:“这是我小师妹。”
里正闻言,冲她笑了笑,还是将她迎进了门,“快快请进。”
一上午侃天说地,里正都是笑脸相待。
邵文祁问起他今年的收成,里正叹了口气,也是摆手笑道:“不尽人意,勉强度日吧。”
邵文祁看了兰殊一眼,不由问道:“年年问你皆是叹息,既如此,就没想过干些其他,让日子更好过的营生吗?”
里正顿了顿,默然片刻,提壶先给两个客人杯中续了杯茶。
兰殊双手握上杯身,颔首致谢,抬眸同里正的视线对上,里正叹了口长长的气,直接同她道:“姑娘,我们并非不知你是一片好心。小老儿直接跟你说吧,村民的想法,都是很单纯的。就想吃饱饭,把日子过下去。”
兰殊略一沉吟,切切道:“可你们原本可以过得更好,你们这儿的土地,原就有天然种植桑树的优势,为何不放着更好的收益不要,非要坚持种不适宜耕种的水稻呢?”
里正摆手叹道:“你们做生意的,自然想着哪儿的收入高,就往哪儿靠。要我们有你和邵小弟这样的头脑,我们早就到外头去了,何必守着这一亩三分地呢?可我们不是啊。村民都只会干农活,只有这三分地,你要他们拿地去押,没了土地,他们以后吃什么?”
兰殊尽量用着通俗易懂的话语解释:“并非要你们的土地,只是以地抵押,向朝廷借款,等于只是个担保,只要赚到了钱把款还上,地仍然是你们的。”
里正不自觉抬高了音量,“这怎么说得准啊!”他忍不住伸手指向了隔壁村的方向,“去年,隔壁南边那几家佃户,当初被人忽悠种一种花,说什么长安最近流行的风尚,达官贵人都喜欢买来装饰屋子,价格顶好。结果呢,说不流行就不流行了,十分之一的价格都没有。抵押的款没还上,地也被官府没收了,现在,成天忙到晚,都是给那些官老爷干活!”
兰殊听得心里一跳,垂下眼眸,“竟有这样的事”
里正续道:“不说这个,就提你说的桑树,在村民眼里,那就是和花一样,都是不能吃的东西。你说种来养蚕,能卖高价,可这个价格,谁能保证呢?万一我种了,连半个月的粮食都买不到怎么办?稻谷就算卖不出去,至少它能填饱肚子啊!”
“只要我有土地,自己种粮食,不求富贵,起码饿不死。”里正定论道。
兰殊一时之间,无言反驳,默然了会,认真道:“可我也向你们承诺,我届时会来收购你们的蚕丝,你们不用担心销路,我会给你们保底。您刚刚不是也说,年年的收成都不好,勉强度日,既如此,为何不愿试一试?就算第一年不满意,也能拿我收购的钱,去把借款还了,把地赎回来就好。”
里正凝着她看了好一会,摇头叹道:“前阵子,隔壁张四家的,其实有被你说动过。他家孩子聪慧啊,小小年纪自学,考上了童生!他家想供他去书塾读书,接着往上考。可没有钱啊!张四想了好久,昨日决心去找你来着。”
兰殊的眼眸瞬间亮了起来,转而,却又被里正的下一句话扑灭。
“可他出去一趟,又愁眉苦脸地回来了,摇头说,你住在船上。”
兰殊心里一咯噔。
回去的一路上,兰殊低着头,脑海里一直都在回想着里正最后的话——
“姑娘,你不是本地人啊,要是跑了,你要村民,上哪儿找你去呢?”
邵文祁见她满面愁容,想了想里正方才的话,思量再三,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根难啃的硬骨头。
邵文祁成为皇商的机遇,正巧赶在了出海,接触的都是商人,彼此之间,都有异曲同工的想法,便是试炼,也是顺风顺水。
可农民的想法与他们不尽相同,他们心里觉得一目了然的账,到农民那儿,只成了能吃和不能吃的东西。
思想的基地就不一致。
邵文祁见兰殊如此为难,心中不舍,忍不住道:“要不然,师兄去户部找人通融一下,给你换一道题?”
兰殊思忖了许久,抬起头,只笃定地回了句:“我得在杭州,买间宅子。”
她得扎根下来,才能,得到村民的基础信任——
船上的水手和侍仆一听说东家要抛锚带他们进城定居,各个打起了精神,亮起了眼睛。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一想到能在杭州城中住上一阵子,他们每个人都是满含期待。
唯有银裳,听到姑娘决议进城,眉心一皱,心口阵阵发颤起来。
她陪在兰殊身边,入城寻宅,一路上,都握紧了兰殊的手。走到城门前,银裳更是瞳仁一缩,不由自主,保护性般的,拉住了兰殊的步伐。
兰殊回眸看了她一眼,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抬头,看向了那道熟悉的城门。
自兰殊到达杭州,一路直奔同里小镇的码头,都没有进杭州城看过。
这阵子她奔忙于田野之间,船上的侍仆都以为东家事务繁忙,没空入城游玩。
唯有银裳知道,这是兰殊,真正的故乡。
她就是在这儿,成为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一离开,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兰殊原以为自己穿过那道宽宽的城门,走进临安长街,入目而来的第一个念想,会是那场挥散不去的噩梦。
她已经做好了惊恐来袭的准备。
可令兰殊意外的是,当她真得再度踏入幼年的故乡,踩上那熟悉的街道,望见街口边那座仍在摇转的水车。
兰殊眼前闪过的,只是一个拿着风车扎着双髻,打扮得像个男娃娃的小女孩。
她一路蹦蹦跳跳地朝着前头的杭州衙门走去,后面,跟着一位怀着孕的夫人,正被张妈妈掺着,手上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一句一句叮嘱着她,“慢点,慢点。”
“可殊儿想快点见到爹爹。”
兰殊的眼眶一热,那三道人影便随着一阵清风,消散而去。
兰殊四顾环望,才惊觉,直到身临其境,她对杭州的印象,从来都不只有雷鸣,暴雨,和乌压压一片挤得人喘不过气的人群。
她仍记得它四通八达的街道,各自通向何方,记得十里点心铺子街的哪家铺子,桂花糕做的最好。
也仍记得回家的路,该怎么走。
只是当她不知不觉走到了门口,只见大门紧闭,门上的封条经年累月,早已变得枯黄而模糊。
银裳见她凝着眼前那道泛白的朱漆大门怔怔出神,担心她一时受不了物是人非,情绪大恸,拉着劝着,将兰殊带离了那儿。
可在无人知晓的夜晚,兰殊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原处,望了一眼那屹立不倒的白色高墙,她绕到了后面的小二门,一如既往,看到了那棵衍生出墙外的大梧桐树。
兰殊提了下唇角,从旁边捡来了几块残砖,垒在树下,提裙攀上了那垂拱的树干,循着树身,跳进了院内。
兰殊自小就被预判命薄,娘亲爱她如命,唯恐她出事,总是把她关在家中。
她每回都是通过这棵树偷溜出去,时隔经年,不曾想仍是轻车驾熟。
兰殊原以为跳下墙那刻,她会看到满目疮痍,杂草丛生。
可宅子竟被保护得极好,几乎一草一木,都未有变动。
兰殊迎着月光,惊大了双眸,也彻底陷入了回忆之中。
她抚过树下的石板凳,抚过堂前的灯瓮,抚过长廊的红木梁,上头还有她、兰姈以及启儿比较身高的刻痕。
当时娘亲发现他们乱涂乱画,生气了老半天,父亲总会将他们护在身后,咯咯地笑着,一双弯眸,就没有严厉过的时候。
兰殊鼻尖稍红,顺着长廊,走向了主屋。
刚推开主屋的门,她见屋子打扫的干净整洁,虽不知原由,关上门后,乌漆嘛黑,下意识觉得屋中当有燃灯的火折子。
可当她走到高几旁边寻觅,身后,忽而来了一只修长的手,一下擒住了她的肩头。
兰殊猛地一惊,下意识就使出了秦陌教她的那三招防身术。
对方身形明显比她高大颀长,侧身近乎写意,轻而易举地避过了她抬手往后的肘击。
然当她反手摁住他手腕上的麻筋,他顿了顿,高挺的鼻尖轻轻一动,嗅到她袖口淡淡的清香。
兰殊见他反应迟缓,连忙又使出下一招,想将他的双手反绞。
他往后一躲,抵到了后头的黄花梨床架边。
兰殊招数尽数使完,眼见两人距离拉开了点,扭头便想着走为上计。
他却一把将她拉住,似是生怕她遁走,那力道着实大,不甚过了点头。
兰殊狠狠被他拽了回来,一个趔趄,踩了他一脚,还直直撞上了他的胸膛,对方始料未及,一不小心,就给她扑倒在了床上。
两人直楞楞栽到了榻上。
兰殊晕头转向从他胸前爬起,窗外忽而闪过了几盏手提白灯。
兰殊借光一下看清了身下人的俊脸,美眸圆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