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翌日, 陆从风去军营,只是他刚去军营没多久,就见霍青闯进来:“将军, 不好了,太子殿下将七娘带走了?”
陆从风蓦然站起:“他带走了七娘?”
霍青咬牙,单膝跪下:“太子殿下今日本是前去城郊狩猎的,但狩猎前,他却派人强闯进后院, 带走了七娘, 而且,太子殿下还让人给将军带一句话……”
“什么话?”
霍青偷偷看向陆从风, 但终于将那句话说了出来:“太子殿下说, 云七娘本是他心爱舞姬,是将军说看中了云七娘,殿下才割爱赐给将军的, 但是将军来到西州后,却又要将云七娘赏赐给部将颜钰, 这实在有点不守承诺, 所以殿下带走了七娘, 以示小小惩戒。”
陆从风拳头握得咯吱作响:“梁珩!他把七娘带去哪了?”
“带去城郊狩猎了。”
陆从风一把推开霍青,然后就跨上马匹,往城郊方向奔去-
宽大的马车上,梁珩面前, 放着一把古琴,他试了试音, 琴声铮铮, 如流水般从他指尖划过。
他忽轻笑一声:“陆朗现在, 大概正快马加鞭,赶往城郊呢。”
萧宝姝穿着素白衣裳,她发髻有些散乱,怀中仍然抱着雪狐儿,雪狐儿正龇牙咧嘴,弓着身子,朝梁珩低声咆哮。
萧宝姝是强行被梁珩带走的,她刚开始并不知什么事,惊恐之下,挣扎了一下,发髻和衣衫都有些散乱,银狐儿强行跳到她怀中,跟着她一起被梁珩掳来。
萧宝姝整了整衣衫,她又往角落躲了躲,梁珩见她这样,却是嗤笑道:“孤横看竖看,也没看出你这舞姬有何过人之处,竟能将陆朗和颜钰两人都倾心不已。”
马车案几放了一壶酒,梁珩自顾自斟了一杯:“陆朗看中你,哼,无非是因为你有些……”他顿了顿。又道:“你还真以为陆朗会喜欢你这个低贱舞姬?否则,他又怎么会将你赏给颜钰?”
他如何羞辱,萧宝姝都不言不语,只是抱着银狐儿,低着头,一副不敢反驳的样子,梁珩甚觉无趣,于是指了指古琴:“过来弹弹?”
萧宝姝也不敢激怒梁珩,她将雪狐儿放下,然后又抚摸了下它的皮毛,和它比了一个乖的手势,雪狐儿甚通人性,虽然喉中还在低声咆哮,但是也没有往前窜去咬梁珩。
萧宝姝去到梁珩身边,梁珩斜靠着车壁,正在饮酒,萧宝姝硬着头皮,就去弹琴,但是她重生前十指尽折,重生后,怎么也弹不了琴写不了字了,果然她弹出的琴声难听异常,根本不成曲调。
梁珩皱眉,将酒杯放下:“你果真不会弹琴?”
萧宝姝摇了摇头。
不会琴,不会说话……五年前,那人十指尽断,喉咙尽毁,从此不会琴,不会说话,梁珩眉头紧蹙,眸中神色幽深,半晌,他忽回过神,道:“不会也罢,孤教你便是。”
他手触碰到萧宝姝手的时候,萧宝姝却如碰到蛇蝎一般,飞速地甩开他的手。
梁珩愣了一愣,他声音隐隐带了些许怒意:“如此卑贱,也敢忤逆孤?”
他忽将萧宝姝扯到他面前,扣住她的腰,将她带到身前,雪狐儿见主人受辱,于是弓起身子,窜向梁珩,咬向他手臂,但是却被梁珩揪住尾巴,扔到车外:“将这狐狸皮扒了!”
侍卫得令,就擒住雪狐儿,萧宝姝大急,忙抓住梁珩胳膊,眸中似乎有恳求之意,梁珩道:“你是让我放过这只狐狸?”
萧宝姝眼中含泪,点了点头。
她的眼睛极美,如雾朦胧,如月似幻,梁珩盯着她的眼睛,恍惚间,又似乎想起了那人。
犹记得和那人初成亲的时候,他为了杀人诛心,刻意在洞房之夜去玉琢处歇息,那人也是如现在这般,眼中含泪,仰着脸,楚楚可怜地望着他,任他再怎么痛恨萧清远,也忍不住对他的孙女心中生怜。
他不由抚摸上那双眼,喃喃道:“若是你求我,一百件,一千件,我都答应。”
他嘴角,终于忍不住喊出了心中徘徊千万遍的名字:“宝姝……”
萧宝姝陡然一惊,梁珩这是认出她了吗?不,若他认出她,等待她的,将是万劫不复!
她拼命推搡着梁珩,梁珩也在她的挣扎中回过神来,他顿时恼怒不已,一把推开了萧宝姝。
萧宝姝被推的扑倒在地,梁珩彻底回过神来,车外雪狐儿咆哮声更大,侍卫怯怯问道:“殿下,还要扒皮吗?”
梁珩顿了顿:“给它找个笼子关起来,孤不想再看到这只野狐狸。”
“是,殿下。”-
雪狐儿得救,萧宝姝终于松了一口气,她重新又躲回了角落,梁珩拨弄着琴弦,他抬眼看了眼萧宝姝:“过来。”
萧宝姝完全不想过去,梁珩如今在她眼中,就是一个十足的疯子。
但是梁珩却沉声道:“不要再让孤说第二遍。”
他语气威逼之意明显,萧宝姝无奈,只好过来他身边,梁珩却一把搂住她的腰,将她抱于自己腿上,萧宝姝一惊,又准备挣扎,但是梁珩却道:“别动。”
他拉起萧宝姝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手指,萧宝姝的手指纤细白皙,梁珩细细摸着她的指节,眸中神色晦暗不明。
他又从案几拿了块半透的鲛纱帕子,将帕子盖上了萧宝姝的脸,半透的帕子遮住了她的眉,她的鼻,她的唇,只有她那双眼,在朦朦胧胧中,反而愈加清晰。
梁珩透过帕子,着迷地抚摸上她的眼,他喃喃道:“宝姝,是你回来了吗?”
萧宝姝心中陡然一惊,难道梁珩真的认出她了?
她挣扎了一下,头上帕子飘下,掉落在案几上,梁珩恼怒:“你做什么?”
萧宝姝犹疑地望着他。
梁珩复又捏住她下巴,道:“下贱的东西,你知不知道要不是你这双眼,孤早就杀了你!”
眼睛?梁珩似乎对她眼睛很是着迷,而且一直看着她的眼叫唤着萧宝姝的名字。
萧宝姝如梦深醒,她明白了,梁珩原来是将她当成萧宝姝的替身了。
她自借尸还魂到云七娘身上后,容貌已大不一样,以前的萧宝姝样貌是偏明艳的,现在的云七娘,则是偏柔弱的,但大概是因为一个人容貌再怎么变幻,眼神总是变幻不大的,所以一双眼睛,倒是有几分像以前的萧宝姝。
难怪梁珩要拿帕子盖住她的脸,难怪在帕子掉落后,他如此生气。
原来梁珩并没有认出她,只是觉得她的眼睛像萧宝姝罢了。
再联想到京城每年元宵的烟火,还有太子府中仆妇诉说着太子的深情,所有人都以为太子对前太子妃萧宝姝一往情深,却原来,梁珩骗了所有人后,已经连自己都骗过了吗?
他难道忘了当日是怎么将萧宝姝酷刑加身,是怎么折断了她的手指,是怎么灌哑了她的喉咙,是怎么将她扔到妓船上去的吗?
萧宝姝想笑,又想哭,曾经她是如此渴望梁珩的深情,但如今,他的这份“深情”,连狗都不会在乎。
又何况是她萧宝姝!-
梁珩眉间神色冰冷,他将萧宝姝推开,然后自顾自,饮起了酒。
他一身月白长袍,头束玉冠,端的是清冷如月,人还是一样的人,但萧宝姝的心境,却早已经不一样了。
她再次躲在角落,但心中已不再是犹疑和害怕,而是可怜,她可怜梁珩,他骗到所有人都信了他的深情,最后骗到自己都信了,他在四处寻找萧宝姝的替身,却不知道在他面前这个被他嫌弃卑贱的舞姬正是萧宝姝。
而萧宝姝,早已对他无爱无恋,她心中的,只有刻骨恨意罢了。
也不知道马车行驶了多久,才停了下来,梁珩先行下了马车,萧宝姝下来一看,她瞬间有点懵。
这根本不是西州郊外,梁珩不是说要来西州郊外狩猎吗?她环顾四周,只看到高耸雪山,还有连片的帐篷,这应该是燕荡山脚,大梁和北戎的交界处,胡商和牧民聚集的地方,梁珩来这里干什么?
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梁珩嗤笑了声:“陆朗去了西州郊外,这下,可不知要何时才能找到你了。”
萧宝姝咬唇不语,梁珩看了远处的帐篷:“走吧,孤倒要看看,是不是连燕荡山的胡人,也是只知陆朗,不知帝王!”-
萧宝姝被迫跟着梁珩走着,梁珩此次轻车简从,微服出巡,应该是为了查探陆从风在天下人心中威望到底如何,这边境偏远,如果连做买卖的胡人都是只认识陆朗的名号,那陆从风功高盖主的名头,就是彻底坐定了。
但也许,如果连边境胡人都只知道陆从风,京城那边,会多些忌惮,不会对陆从风下手?
萧宝姝思忖着,不知不觉,她和梁珩已走到集市处。
集市许多胡商在赶着车子,叫卖着自己的货品,车上都挂了一面“陆”字军旗。
梁珩不由停步,他问其中一个胡商:“这军旗,可是陆朗将军的旗子?”
胡商点头:“就是陆朗将军的旗子。”
“为何要将这面旗子挂在车上?”
胡商打量着梁珩:“公子定不是西州人吧。”
梁珩摇头:“不是。”
胡商吹嘘道:“从燕荡山贩货去西州,再一路前往大梁,只要挂着陆朗将军的旗子,不但马匪不敢劫,连北戎人都不敢上呢。”
梁珩似笑非笑:“一面旗子,这般有用?”
“那是当然。”胡商道:“谁不知道陆朗将军百战百胜,曾经砍下北戎漠北王首级,还一路追击到北戎王庭?我们这些边域小国,全都深受北戎之扰,陆朗将军算是给我们出了一口恶气了!我们龟兹国的王上说了,陆朗将军这样的人才,就应该当大梁的皇帝!”
他此话一出,萧宝姝顿时吓得面无血色,梁珩则是饶有兴趣:“他当皇帝?那大梁现在的皇帝该怎么办?”
胡商神秘兮兮地说着:“当今皇帝,本来就得位不正,要不是煦衍太子失了圣心,能轮得上他坐皇位?他当皇帝二十多年来,掀起的大狱之多,我们龟兹都听说过,这镇守西州的连大将军,本来好好的,因为是煦衍太子的党羽,全家都被他杀了,这才导致西州军几十年来屡战屡败,若非陆朗将军,西州和大梁现在早就被北戎攻陷了,这样疑神疑鬼的皇帝,能容得了陆朗将军几年?我看呀,陆朗将军要是不造反,迟早会落得和连大将军一样的下场。”
胡商越说越兴奋,萧宝姝却越听越心惊,她连忙拿起胡商板车上的一根金簪,看了起来。
胡商见到她似乎对金簪有兴趣,立马也住了口,不再说皇室秘辛,而是推销起金簪:“这个金簪,是大梁宁安城的货物,做工精巧,很适合姑娘你。”
萧宝姝正看着,忽然梁珩拿过金簪,他仔细端详着,这金簪,倒是和他五年前在宁安元宵灯会上,买给那人的颇为相似。
他忽然面色一沉,将金簪扔回胡商:“这金簪太好,她不配。”
胡商莫名其妙:“这姑娘如此美貌,怎么就不配了?”
梁珩冷笑道:“画虎不成反类犬,她只是个下贱舞姬,不会琴不会棋,哪里配得上这种东西?”
胡商本以为萧宝姝是梁珩爱妾,却原来她只是一名舞姬,看样子这公子是不会为这姑娘花费重金的,他也闭了嘴,不再推销金簪了。
梁珩忽看上一个珍珠面罩,这个面罩是用一个一个细小的珍珠编织而成,戴上之后,摇曳的珍珠恰好能遮住人的口鼻,梁珩拿起珍珠面罩,将它戴在萧宝姝脸上。
珍珠遮住了萧宝姝的下半张脸,只露出她盈盈眉眼。
胡商不由道:“这面罩可比金簪贵,公子你舍得为一个舞姬买这么贵的东西吗?她又不是你的爱妾。”
梁珩盯着萧宝姝的眼,道:“她若能一直戴着这面罩,我便抬一抬她身份,让她做我爱妾又如何?”
萧宝姝愣了愣,摇曳的珍珠衬得她脸庞莹白如玉,那双在梁珩看来极似那人的眼眸忽带了些许笑意,然后,她用那双眼眸看着梁珩,摇了摇头。
爱妾?她不愿意。
◉ 第 52 章
萧宝姝取下那珍珠面罩, 然后拿起车上一根乌木发簪,指了指发簪,然后对胡商笑了笑, 胡商猜懂了她意思:“姑娘是要这根乌木簪?”
萧宝姝笑靥如花,点了点头。
胡商不解:“这乌木簪可是这堆货物里最便宜的东西了,只要一文钱。”
萧宝姝从腰封取出一文钱,递给胡商,然后对面色铁青的梁珩挥了挥发簪, 便将发簪插到自己头发上。
这乌木发簪虽然简陋, 但胜在别致,插在萧宝姝发髻上, 倒也给她不施脂粉的面容点缀了一分丽色。
梁珩面色十分难看, 萧宝姝宁愿买这根廉价的乌木簪,也不愿意要他昂贵的珍珠面罩,她的意思明明白白, 就是宁愿嫁给普通士卒,也不要做堂堂大梁太子的爱妾。
梁珩咬牙, 然后冷笑了声:“到底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卑贱舞姬。”
说罢, 他就拂袖而去。
那胡商看看梁珩, 又看看萧宝姝,偷偷和萧宝姝道:“姑娘,你这主人脾气可不太好啊,你还是不要惹他为妙。”
萧宝姝没有答, 只是心中却无比舒畅。
大梁太子又如何?她萧宝姝连太子妃都不屑做了,还会稀罕做什么太子爱妾吗?
梁珩想从她身上找寻那个以前萧宝姝的影子, 他想将她当成萧宝姝的替身, 他想用自欺欺人的深情来减轻自己的负罪感, 她就偏偏就不让他如愿。
他和她之间,就如同那幅被他亲手烧毁的百年好合图,早已烧成灰烬,再也回不去了-
梁珩在市集走了一圈,胡商个个都挂着“陆”字军旗,个个都对陆从风推崇不已,就如梁珩所说,只知陆朗,不知梁帝。
更让梁珩心惊的是,由于边境诸国几十年来都受北戎滋扰,甚至有小国因得罪北戎,全国被灭,国王首级都被砍下,颅骨做成便壶,北戎残暴行径,让诸国都闻之色变,所以陆从风杀北戎漠北王,追击到北戎王庭,让边境诸国无不拍手称快,而且陆从风的西州军军纪严明,对待胡人汉人,都是一视同仁,这边境诸国,隐隐已经将陆从风当成了西州之主。
可想而知,如若陆从风携五十万西州军登高一呼,再加上边境诸国倾力相助,那这大梁天下,能不能继续姓梁,还不得而知。
回想五年前,因为北戎南下,战情危急,父皇将西州军军权全权授予给陆从风,不派督军,不派御史,特许他一切战事都由他一人负责,让他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而且还特批让他可从军户中招兵,充盈西州兵源,从而建立起了五十万西州军的庞然大物,如今陆从风在西州军羽翼已丰,说一不二,梁珩在西州这些天,也发现颜钰这些部将都对陆从风忠心不二,连他派去的侍卫打探个陆从风消息,都难于登天,足以见得陆从风在西州军中威望之高。
但还好,陆从风为人坦荡,从不做阴谋魑魅之事,断不会拿五十万西州军的性命去做谋反的勾当,更不会让他一手打造出来的西州军背负谋逆恶名,况且,他母亲临川公主还在京中,他绝不会为了私利而不顾母亲性命。
只是,梁珩虽笃定陆从风不会谋逆,可陆从风因萧宝姝对他耿耿于怀,这五年更是从未放弃为萧家翻案,他可以不谋逆,但这不代表着他会愿意奉梁珩为主,眼下几个皇弟个个精明能干,虎视眈眈,他这太子之位,难道真要毁在陆从风手上?
梁珩眉头紧蹙,面色阴沉,这局棋,是愈发难了-
梁珩心中筹谋,不知不觉,走到一个喇嘛处。
那喇嘛支着一个摊子,摊子挂着写着“行医治病,诊费随缘”八个字的横幅,梁珩一个侍卫不由道:“喇嘛也做生意吗?”
红衣喇嘛抬了抬眼,道:“赚些路费,去西域佛国罢了,施主想治就治,不必口出恶言。”
旁边摊子的胡商接口道:“诸位汉家小哥,这位大师治病是有些本事的,我娘子就是他治好的。”
侍卫听后,便想拍拍梁珩马屁:“公子,您的心疾一直未愈,要么让他瞧瞧?”
梁珩晒笑:“那么多名医都治不好,一个燕荡山下的喇嘛就能治了?”
侍卫讪讪:“是属下着急了。”
“不治也无妨,已经许久没犯过了。”梁珩道。
梁珩忽看了下身旁萧宝姝:“你过来。”
他将萧宝姝唤到红衣喇嘛摊前:“喇嘛,你给她瞧瞧嗓子,若她会说话了,才能证明你的本事。”
萧宝姝满怀无奈,那红衣喇嘛盯着她看,看的她都心里发毛,那喇嘛忽嘴角浮现一抹笑容:“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一动一念,心能天堂,心能地狱。”
萧宝姝和梁珩都听得莫名其妙,红衣喇嘛忽住了口,又对萧宝姝招招手:“姑娘,张张口,让我看看。”
萧宝姝张了张口,让他看看喉咙,红衣喇嘛瞧了瞧,便对梁珩说道:“她这嗓子,我治不了。”
梁珩虽早有心理准备,但仍问道:“为何治不了?”
红衣喇嘛静静道:“她和你一样,是心病。”
“心病?”
红衣喇嘛道:“心病还须心药医。”
他又对萧宝姝道:“姑娘,你的病,快好了。”他复又看向梁珩:“公子,你的病,怕是一辈子,也好不了了。”
梁珩身后侍卫勃然大怒:“臭喇嘛,你在说什么呢?”
梁珩摆手:“一个疯喇嘛,随他去吧。”
他也不在意,而是带着萧宝姝等人离开了摊子,走了几步,他忽对萧宝姝道:“本以为你就是不会说话的哑巴舞姬,如今看来,你身上的谜团,倒也不少。”
萧宝姝听着心惊,梁珩却复又嗤笑了声:“孤倒要看看,能治好你心病,能让你说话的,到底是何人!”-
入夜时分,梁珩依旧没有回程的打算,侍卫燃起篝火,三三两两地歇息了。
梁珩却始终没有歇息,月色下,他手执玉制酒壶,身披鹤氅,长身玉立,清冷如画,月光洒在他的身上,衬得他如同谪仙一样不染凡尘。
他斟下一杯酒,然后望向燕荡雪山,脑海中,却忽然想起五年前,他和他十六岁的小太子妃在太傅府堆着雪人,明艳如画的小姑娘笑嘻嘻地说:“京城不常下雪,听说西州的燕荡山终年积雪,真的想去看一看呢。”
他当时含笑问他的小太子妃:“你难道想在燕荡山上堆雪人吗?”
小姑娘忽然耳根一红:“我倒不想去燕荡山堆雪人,我想去燕荡山做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
小姑娘害羞了半天,才忸怩道:“燕荡山山高千尺,是西域佛国认定的神山,传说,如果能在神山山巅,皑皑白雪之上,写上自己和心上人的名字,就能一生一世不分开,来生来世,也能找到彼此,永远都在一起。”
他大笑道:“这你也信吗?”
小姑娘忽生了气:“为什么不信呢?既然是传说,肯定有点依据啊。”
他见自己的小太子妃真生了气,于是去哄她:“好好好,孤信,那姝儿说的心上人,是谁呢?”
小姑娘捂住脸:“殿下您明知故问。”
他继续逗弄她:“孤真不知道,是谁呢?”
小姑娘声如蚊讷,脸红的和柿子一样:“除了殿下……还能有谁呢?宝姝的心上人,今生今世,来生来世,都只有殿下一人……”
往事如梦,五年前,燕荡山远在天涯,五年后,燕荡山近在天边。
可那人,却再也不在了。
梁珩望着咫尺的燕荡山,藏下眼中的一抹痛楚,然后将一杯酒,一饮而尽。
他转身,摇摇晃晃地走向靠着树歇息的舞姬云七娘,然后摇醒她。
云七娘迷迷糊糊睁开眼,那双眼,如梦似幻,如故如初。
梁珩拿着酒壶,冷声道:“走,陪我上燕荡山。”-
梁珩饮了太多酒,已然半醉,他还不许侍卫跟随,只带着云七娘一人,三更时分,上了燕荡山。
夜半山路陡峭难行,萧宝姝提着灯笼,战战兢兢地走着,明月之下,山顶积雪莹白如玉,她不明白,为何梁珩突然要半夜三更爬燕荡山?
而且虽是春季,但山路越往上,就愈发冷,萧宝姝只穿着一身单薄衣裳,她是冻得瑟瑟发抖,梁珩在前方忽然停了脚步,然后解下自己身上鹤氅,给萧宝姝披上。
萧宝姝怔住,梁珩道:“穿上便是,免得还没上山,就先冻死了。”
萧宝姝不服气了,是他半夜三更要来爬山,怎么又嘲到她头上了?
仿佛看出萧宝姝怏怏不乐,梁珩说道:“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孤为什么要三更时分上燕荡山?”
萧宝姝重重点了点头。
梁珩望着山巅白雪:“曾经有一个人,和孤说过,燕荡山是西域佛国认定的神山,只要在山巅白雪之上写上自己和心上人的名字,就能一生一世,永生永世在一起。”
萧宝姝愣了愣,这句话,是她和梁珩说过的。
当时只是情正浓时的小女儿娇嗔情话,而且那时梁珩神情,明显是不信的,她也便没放在心上,再也没提过这回事了,却不知道,她说的这句话,梁珩一直记在心里。
甚至在五年后,还为了这句话,来夜半爬燕荡山。
但他万万不会知道,和他说这句话的人,正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可是,这近在眼前的人,早已不是那个五年前,会为了他的一丝眷顾而高兴一整天的小姑娘了,那个爱脸红爱撒娇,会直白向他表示爱意的小姑娘,已经被他折断手指,灌哑喉咙,魂丧江中了。
站在他面前的,只是桑州的商户之女云七娘,一个他口中的卑贱舞姬罢了-
萧宝姝未动容,只是嘴角含讥,偏偏她的这抹讥笑,已经落入梁珩眼底,梁珩只觉云七娘是认为他说的这个传说是无稽之谈,他虽在五年前,也认为这个传说是无稽之谈,但今日半醉之下,却不允许任何人嘲笑他的小太子妃认真描述的传说,梁珩面色隐隐有了怒意,他冷声道:“像你这种卑贱舞姬,不会琴不会棋,只怕连西域佛国在哪都不知道,哼,孤真是疯了,会和你费这些口舌。”
他酒醉之下,言语格外刻薄,萧宝姝也不生气,她为何要和一个自欺欺人,深情到连自己都骗过的人生气呢?
她于是只是提着灯笼,安安静静地跟着梁珩,只希望他能赶快酒醒,马上下山罢了。
但还没爬到一半,忽然山顶发出巨响,一瞬间,地动山摇。
萧宝姝愕然抬头,只见铺天盖地的白雪从山顶崩落,迎面而来。
是雪崩!
皑皑白雪倾泻而出,瞬间将她和梁珩淹没。
萧宝姝昏迷之前,生死之间,眼前只浮现一朗眉星目之人的身影,她嘴唇无意识地说出四个字的口型:
“表哥……救我。”
作者有话说:
女主:我有些倒霉
◉ 第 53 章
燕荡山夜半雪崩, 消息很快传到了西州城。
从西州郊外遍寻梁珩和萧宝姝不获的陆从风刚回到西州城,就听到了这个消息。
所幸雪崩的范围只限于燕荡山上,并没有引起大范围的山体崩塌, 也没有给山脚的胡商牧民造成什么影响,而且牧民都知道燕荡山经常会雪崩,几乎没有人会去爬燕荡山,不过陆从风还是让霍青去燕荡山那边看看,以免有人员伤亡而不知。
只是霍青还没出发去燕荡山, 梁珩的侍卫就先行一步快马加鞭赶回来了, 一回来,梁珩侍卫就跪下道:“陆将军, 请您速去燕荡山, 营救殿下!”
陆从风有点懵:“殿下在燕荡山?”
“是。”侍卫惴惴,也拿不准陆从风会不会去营救梁珩,毕竟是梁珩强行掳走云七娘, 还耍陆从风说他去了城郊狩猎,只为了故意敲打陆从风, 但是若陆从风不出兵, 靠他们几个侍卫, 要在那么大的燕荡山上找到梁珩,难如大海捞针,侍卫只好如实道:“殿下昨夜坚持要上燕荡山,结果碰到了雪崩……陆将军, 如若殿下在西州出了事,我们所有人恐怕都难逃罪责!”
陆从风听出他弦外之音, 他冷笑:“你以为我会故意不救殿下?未免也太看轻我陆朗了!”
他是厌恶梁珩, 也想报表妹的仇, 可是,这不代表他会见死不救,他会堂堂正正打败梁珩,而不是靠一些阴谋算计。
陆从风站起,吩咐霍青:“备马,即刻去燕荡山!”
梁珩侍卫大喜:“多谢陆将军!”
陆从风忽问道:“殿下困在燕荡山,那云七娘在哪里?”
侍卫偷偷抬头看了眼陆从风,然后才不安道:“云七娘……和殿下一起上山了,眼下,应该也困在燕荡山中……”-
萧宝姝悠悠醒转过来的时候,只觉眼前一片漆黑,全身上下都剧痛无比,她这才想起来,她和梁珩遭遇了雪崩。
那她现在是在哪里?地府?
不,她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她的生命得来不易,她还没亲眼看到祖父沉冤得雪,她不能死!
萧宝姝拼命睁开眼,她挣扎着,朝着有一丝光亮的地方爬过去。
也不知道爬了多久,到她快要放弃的时候,她终于爬到了有光的地方。
双眼豁然开朗,一片白光映到她眼中,甚至让她短暂看不清任何事物,萧宝姝遮着眼睛,好不容易才适应这光亮。
原来,她刚才置身于一个漆黑洞穴中,现在这里,是洞穴口。
想必是雪崩之时,地动山摇,她滚落到了这个洞穴里,虽然全身摔得快散架了,手脚多处擦伤,但还好,没有被埋在雪里面,否则,不是窒息而亡,就是被冻僵死去。
现在,她眼前全是大片的白雪,刚才的白光,就是白雪在太阳反射出的光芒。
萧宝姝抓了把雪,拍在脸上,冰冷的雪让她神智更加清醒了些,她踉踉跄跄地爬了起来,环顾四周。
不看还好,一看她心凉了半截,她四周全部都是丈深的雪地,茫茫燕荡山,她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该如何走出这神山。
冷风袭来,萧宝姝不由裹紧了身上鹤氅,这件鹤氅,还是梁珩为她披上的。
那梁珩呢?他在哪里?该不会是雪崩的时候遇难的吧?
萧宝姝带着疑问,裹着鹤氅,躲回了山洞中避风。
但刚一进洞穴,她就踩到什么,差点没摔倒。
她定睛一看,差点没吓到跳起来。
居然是梁珩!
原来梁珩和她一起滚落了山洞,只是她刚才求生欲下,艰难爬到洞口,根本没注意到山洞里还有一个人。
梁珩似乎也摔伤了,他还在昏迷中,呼吸声微不可闻,整个人看起来似乎就和死去一样。
萧宝姝蹲下来,探了探他鼻息,梁珩还有一口气,他还没死。
她目光,忽然移到了洞穴旁的大石头。
她摸向石头,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抱起来。
只要,只要她将这块石头砸向梁珩,那梁珩必死无疑。
而且如今梁珩人在昏迷,压根没有反抗的能力,反正她逃出燕荡山希望渺茫,倒不如……先杀了梁珩!
祖父的被冤自尽,萧家的全族流放,秋实的惨死,还有她自己遭受的一切,所有都如同白驹过隙,在她眼前一遍遍回放着,萧宝姝咬紧牙关,她心中有个声音疯狂地喊着,杀了他,杀了梁珩!
他是一切不幸的起点,杀了他,杀了他!
是他让她这五年,每日都活在梦魇中,她恨他恨到每日都在磨她那把匕首,做梦都想将那把匕首插进梁珩的心口。
此时此刻,就是最好的机会。
萧宝姝高高举起石头,只要砸向梁珩,她心中的仇恨,她心中的痛苦,就能彻底结束了。
她咬牙,举着那块石头,就砸向梁珩的头颅-
只是,那石头却最终没有砸向梁珩,而是滚落到了一边。
是萧宝姝扔到了一边。
她颓然地坐在地上。
不,她不能杀梁珩。
梁珩此行是来西州督军的,表哥功高盖主,本已被皇帝猜忌,否则,皇帝不会派太子来督军,若梁珩死在了西州,那皇帝刚好有借口可以向表哥发难了。
就算皇帝不会杀了表哥,但是,他也可以杀了霍青,杀了颜钰,借此来敲打表哥。
她现在不仅不能杀梁珩,她还必须救他。
因为梁珩虽然该死,但却万万不能死在西州-
萧宝姝扔了石头,去外面捧了一把雪回来。
然后她将雪搓在梁珩脸上,让他可以清醒过来。
这还是她五年后第一次触碰到梁珩的脸,以前,她总喜欢痴痴望着梁珩清俊如玉的面庞,看着他作画,看着他写字,有时看着看着,就看呆了,梁珩经常批阅完公文后,一抬头,就看到都忘了磨墨的萧宝姝,他总会含笑问:“墨呢?”
萧宝姝这时候才会回过神:“哎呀!忘了!”
梁珩逗弄她:“怎么忘了?”
萧宝姝理直气壮道:“殿下长得太好看了,我看忘了。”
十六岁的萧宝姝就是会如此直白地表达自己的喜欢,表达自己的爱意,她将她所有的热情都倾注在梁珩身上,但却没想到,那只是一场虚妄。
如今,萧宝姝再看到梁珩的脸时,她心中已再无波澜。
她只想杀了他。
萧宝姝面无表情,拿着雪就往梁珩脸上搓,梁珩因为冰凉触感,果然醒了过来。
他似乎摔得比萧宝姝重,好一会,他才从眩晕中清醒过来:“你……你是云七娘?”
萧宝姝点了点头。
梁珩支起身子,看了看旁边的落雪:“是你救了孤?”
救?萧宝姝思忖了下,她的确不想救他,反而想杀了他,但刚才若不不是她弄醒梁珩,也许梁珩就再也醒不过来呢,某种程度上讲,她也的确可以说是救了梁珩。
萧宝姝缓慢地点了点头。
梁珩仍旧是很虚弱,萧宝姝将他扶起,靠着洞壁,梁珩的脚似乎是雪崩时受伤了,如今寸步难行,他紧抿着唇,看着洞穴外的皑皑白雪,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但是萧宝姝现在却没有闲暇去猜测他心中想法了,她昏迷了快两天了,一点东西都没吃,如今已快饿的眼前发黑了,再这样下去,还没等人来救她,她先饿死了。
萧宝姝忽看到外面雪地上有一只野鸡,她眼前一亮,于是提着裙子,蹑手蹑脚地,就往野鸡走去。
她以前还是萧宝姝的时候,经常在太傅府和太子府抓猫,在西州的时候,雪狐儿顽皮,时常就会不见,她也习惯去抓雪狐儿,猫和狐狸她都能抓住,一只野鸡,自然不在话下。
萧宝姝一扑,将野鸡抓到了手上。
只是她抓野鸡的动作,已经全然落在了梁珩的眼中,梁珩微微皱起了眉头,似乎又想起了什么。
云七娘这个哑巴舞姬,真的太像那个人了……
虽然容貌不像,可是她的身形,她的习惯,她的动作,都总是能让梁珩回忆起那个人。
他的太子妃。
他的姝儿。
说来也是可笑,他是为了姝儿上燕荡山的,只因她曾经说过,燕荡山是西域佛国的神山,在燕荡山顶的皑皑白雪上写上自己和心上人的名字,就能今生今世,永生永世在一起。
他回忆起她说的这番痴话,酒醉之下,已然是痛彻心扉,所以才夜半上了山,只是想去一趟燕荡山顶,在山顶的皑皑白雪上,写上他和她的名字。
但或许,燕荡山的确是神山,他折断了萧宝姝的手指,灌哑了她的喉咙,还将她送上妓船,如今,又怎么有脸因为萧宝姝的一番痴话,上燕荡山顶?
遇上雪崩,或许就是他的报应。
是九泉之下的萧宝姝,对他的报应-
梁珩郁郁之时,萧宝姝已经拎着野鸡回来了,野鸡的咯咯叫声让梁珩回过神来,萧宝姝拎着野鸡,在梁珩面前晃了晃,又做了个吃饭的动作。
梁珩抿唇:“你是说,和孤一起分享这个食物吗?”
萧宝姝点了点头。
梁珩未语,片刻后,却道:“孤总斥你是个卑贱舞姬,你为何仍愿意救孤?”
作者有话说:
下章女主就会说话啦
◉ 第 54 章
萧宝姝并没有理他, 而是先把野鸡的翅膀寻了个杂草捆住,再到处找可以生火的木头,试图钻木取火。
梁珩见她一直趴在地上找着, 理也不理他,但他却没有再动怒,而是盯着萧宝姝的纤细背影,半晌,忽道:“是不是因为如果孤死在西州, 陆朗不好交代, 所以,你才愿意救孤?”
本来趴在地上找树枝的萧宝姝听言, 忽然回过了头, 然后郑重点了点头。
梁珩莫名觉得一口气堵在了心口,他也不再说话,而是闭着眼睛养神。
萧宝姝终于在山洞里找到干的树枝, 再不停用一根树枝摩擦着另一根树枝,终于在她满头大汗忙活了很久后, 火生着了。
萧宝姝大喜过望, 她赶忙将早已准备好的干树叶点了火, 聚在一起烧了起来。
她看着树叶上腾腾生起的白烟,忽然想到,可以在山洞外生火,到时候, 就有人来救他们了。
毕竟大梁的太子失踪,现在整个西州军肯定都倾巢而出, 在四处寻找他们。
只不过, 现在, 还是先解决他们快饿死的事情。
萧宝姝将野鸡提起来,然后,她犯了难。
这没有刀,该怎么杀这只鸡呢?
她犹犹豫豫地想去掐死野鸡,但是,手刚碰到,野鸡就扑棱棱挣扎起来,愣是差点没把她手给啄出血。
闭目养神的梁珩也听到山洞里这一场人鸡大战,他睁开眼,从靴筒里拔出一把匕首,然后扔给萧宝姝:“用这个。”
萧宝姝大喜过望,就拾起地上匕首,梁珩忽问了句:“你会不会用匕首?”
萧宝姝没答,而是握着匕首,利落手起刀落,一下毙命。
梁珩都看得怔住:“你一个不会武功的哑婢,居然练过匕首吗?”
萧宝姝心中说道,是练过,还练了五年,就为了杀你。
只是这一手,先用在杀鸡上面了。
萧宝姝处理完野鸡后,就将野鸡串了起来,放在火上烤,山洞内,梁珩也再未说话,他似乎因腿部的伤势沉沉睡了过去,睡梦中,他居然呢喃了一句:“宝姝……”
正在烤鸡的萧宝姝一愣,烤鸡都差点掉到了火堆里。
梁珩皱着眉头,似乎在做噩梦,他喃喃道:“宝姝,你在哪里?孤想见你,你不要躲着孤……”
“宝姝……过来……过来见见孤……”梦话说到最后,那一句话竟然是:“宝姝……是孤错了……孤后悔了……”
梁珩从来不肯在任何人面前承认自己在萧宝姝一事中的错处,但是在梦境中,他不知不觉,将自己的悔意全盘托出,这五年,他对萧宝姝的思念已浸入骨髓,让他渐渐从一个光风霁月的皇太子变得愈发偏执,他也渐渐愈发酗酒,也许只有在酒精中的麻痹中,他才能又见到他的太子妃。
睡梦中,梁珩一直皱着眉,低声呢喃着对萧宝姝的悔意,火堆旁的萧宝姝却抿了抿唇,她拿着烤鸡,然后走到梁珩身边,很大力气地推醒他。
梁珩在做梦,梦中,他似乎回到了五年前的太傅府,穿着鹅黄衣衫,正背对着他,在雪地里堆着雪人的萧宝姝。
他很欣喜地想快步走过去找萧宝姝,但是正在堆着雪人的萧宝姝却一下消失了。
他忍不住喊出来,问她去哪了,然后,她的身影又出现了,依旧在那里专心堆着雪人。
他又去找她,她又不见了,反复几次后,他动也不敢动,只好哀求她回过头,看他看看她。
他很久没有看到她的脸了,他想见她,想的快疯了。
他告诉她他后悔了,她终于慢慢转过脸了,可是她的脸,居然和云七娘长得一模一样。
他一激灵,他的宝姝呢,他的宝姝为什么变成云七娘了?
不,那不是宝姝,他的宝姝在哪里?
他正想质问云七娘把萧宝姝藏到哪里了,忽然一下被推醒了,一醒来,他就看到云七娘清秀雅致的脸。
原来,是梦啊……
云七娘将手上烤鸡分成两半,一半塞到他手上,然后自己就自顾自坐一旁,背对着他,吃了起来。
梁珩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很久,久到手上的烤鸡都快冷了,他才回过神来,慢慢撕下烤鸡,咀嚼起来-
萧宝姝吃完后,总算没有那么饥饿了,她又在山洞外面生起火堆,希望有人能看到烟雾来救他们。
她不知道,她困在燕荡山的时候,陆从风一直疯狂地在找她。
陆从风亲自上了燕荡山,梁珩侍卫还试图劝阻他:“陆将军,听说燕荡山时常雪崩,您派西州军随我们上燕荡山就行了,不然,万一您也出了事,那可如何是好?”
陆从风心急如焚,他只道:“这山,我是一定要上的,不用多说了。”
他带着一队人马,就上了燕荡山,只是燕荡山太大了,根本无从找起。
而且如果人马都集中在一起,更加容易引起雪崩,陆从风于是就吩咐分头行动,他独自一人,往西北方向寻去。
他也不知道找了多久,却仍然没有云七娘身影,他环顾四周,天大地大,山野茫茫,他的心,也突然变得愈发空落了。
他想起五年前,得知表妹出事的消息,他策马狂奔,前往宁安江畔,却只看到了表妹毅然跳下江中的画面。
江中浪急,就算他当即跳下江山,奋力向她游去,却仍然连她的衣角都没有抓到。
表妹不知道被江水冲往了何方,他却仍然不愿意放弃,一直在寻找,找了七天七夜,终于找到了被水草缠绕,早已死去的表妹。
陆从风至今难以忘记,当他见到表妹遗体的时候,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以致于午夜梦魇,他还时常会满头大汗醒来。
这种痛苦,他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陆从风抿了抿唇,踩着积雪,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找着。
五年前,他没有放弃寻找表妹,今日,他也不会放弃寻找云七娘-
正当陆从风愈发心急的时候,忽然,他看到了一缕青烟。
这刚刚经历过雪崩的燕荡山,明明荒无人迹,却为什么会有篝火燃烧的烟雾?
难道,是云七娘和梁珩安然无恙,向他们发出的求救信号?
陆从风急急往烟雾的方向奔去,但是他走到一半的时候,烟雾忽然熄灭了。
想必是篝火燃尽,所以烟雾没有了。
可是,这样他就无法寻到云七娘的方向了。
陆从风于是喊道:“殿下,七娘,你们是不是在这里?”
山洞里正坐在地上的萧宝姝听到了陆从风的声音,她一时还不敢相信,再仔细一听,真的是陆从风。
她欣喜地从洞中奔出去,表哥来救她了!
她就知道,表哥一定会找到她的,一定会救她的!
萧宝姝出了山洞,远远看到了陆从风的身影。
她拼命对着他挥手,可是他离她有些远,没有看见她。
萧宝姝又喊不出来,她只好扒拉了下刚才燃尽的火堆,火堆重新燃起了火,萧宝姝又从里面找出一只还在冒烟的木棍,拼命跳着,朝着陆从风挥手。
陆从风终于看到了青烟,也看到了正在跳着挥手的萧宝姝,他大喜过望:“七娘,你站在那里不要动,我马上过来。”
他的鞋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的,他深一脚浅一脚往萧宝姝身边奔去,由于心中太过欣喜,一向警觉的他浑然不知身后突然有个庞然大物在悄然靠近。
正在挥手的萧宝姝忽然愣住了。
表哥身后……那个黑色的庞然大物是什么?
是熊!
是一只因为雪崩而冬眠醒来的黑熊!
黑熊四只脚忽然直立起来,它举起熊掌,就往陆从风拍去。
萧宝姝瞪大眼睛,她已经忘记了自己不会说话,她张着口型:“表哥,危险!”
“你身后有熊!快让开啊!”
她张着嘴巴,无声地呼喊着,眼看着黑熊的熊掌要拍到陆从风头上了,萧宝姝忽然从喉咙中,声竭力嘶地喊出:“危险!快躲开啊!”
作者有话说:
是的,女主终于会说话啦
◉ 第 55 章
她这一句声音喊出, 陆从风和她自己都愣住了。
连山洞里碍于伤势不能起身的梁珩都愣住了。
云七娘会说话了?
她的嗓子好了?
萧宝姝现在已经顾不得思考这个了,她挥着双手:“躲开啊!快躲开!”
陆从风这才警觉到身后有劲风袭来,他立刻侧身躲开, 但已经迟了,黑熊的熊掌拍到他的肩头,扒拉出好长一条血痕。
陆从风捂着左肩踉跄躲开,黑熊劲大,他左边手臂骨头已经碎了, 淋漓鲜血不断在往下流。
萧宝姝目瞪口呆, 也不顾危险,就往陆从风这边跑过来。
陆从风剧痛之下, 仍然转头对萧宝姝喊道:“不要过来!”
然后他抽出随身长剑, 向黑熊跃去。
陆从风武艺高强,面对一人高的黑熊也毫不畏惧,这些年, 他在西州行军时,狼群都遇到过, 怎么会怕一只熊瞎子?
就算他只剩一只手可以活动, 这熊瞎子也不是他对手。
黑熊靠着蛮力, 熊掌乱拍,陆从风瞅着空,一剑砍向熊掌,他的长剑削铁如泥, 竟然生生将熊掌砍了下来。
黑熊吃痛,更加疯狂地向陆从风扑去, 陆从风腾挪闪躲, 手执长剑, 挽出万朵剑花,刺向了黑熊的心口。
黑熊喉咙咆哮了几声,然后轰然倒地,陆从风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左手衣袖已经浸透了鲜血,甚至将雪地都染成了红色。
陆从风单膝跪地,勉强用剑插进雪地,支撑着身子,这才没有倒下,萧宝姝已经往这边深一脚浅一脚跑了过来,她扶住陆从风,一看他伤得如此严重,眼泪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陆从风没管自己伤势,只是对她笑道:“七娘,你……你会说话了?你的嗓子终于好了?”
萧宝姝流泪道:“你不要管我的嗓子,你的伤怎么样?”
“没事。”陆从风刚想站起来,但却眼前一晕,差点没摔倒。
萧宝姝赶忙扶住他:“我先扶你去山洞,处理下伤势。”-
萧宝姝艰难扶着比她高许多的陆从风,蹒跚到了山洞,洞中梁珩听到了这场恶斗,但碍于腿脚伤势,不能起身,他看到满身鲜血的陆从风,先是一愣:“怎么会伤成这个样子?”
萧宝姝没有答他,只是啪嗒啪嗒掉着眼泪,陆从风已经是昏迷状态了,萧宝姝小心翼翼扶他躺在地上,然后拭着自己眼泪,但眼泪却越擦越多。
梁珩还从未看到云七娘哭成这个样子,他腿脚受伤,云七娘这个哑婢和他在山洞相处这么久,连关心都不关心,如今倒是为了陆从风伤心成这样。
而且她哭的时候,那双极漂亮的双眸泪眼朦胧,一颗一颗的泪珠啪嗒啪嗒掉在地上,梁珩看着她的眼睛,忽然想起五年前,在太子府,萧宝姝被酷刑加身,被活生生夹断手指时,她虽然疼得浑身战栗,但是却硬生生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她以前是个极爱笑也极爱哭的小姑娘,可是那日,她那么疼,却也不哭,只是用极其仇恨的眼神看着他。
所谓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云七娘的眼,和萧宝姝的眼,忽然渐渐重叠在了一起,那日萧宝姝一滴泪也没有流的样子,和今日云七娘为了陆从风不停眼泪的样子,在他面前不断地交叠着。
不,那是云七娘,不是萧宝姝。
梁珩闭上眼,指甲掐进掌心,剧痛让他清醒过来,他重新睁开眼,看向云七娘,神智也恢复了清明:“孤刚刚在洞中,听到你的声音,你会说话了?”
云七娘还在愣愣地看着陆从风,梁珩忽道:“燕荡山脚,那个老喇嘛说你的病快好了,却没想到,治好你心病,让你说话的人,是陆朗。”
云七娘回过头,终于和梁珩说话了,但是却是抽泣着说:“他不会死吧?”
梁珩心中不知为何,万般不是滋味,他瞟了眼陆从风伤势,道:“不会,他是失血过多,你先给他止血。”
云七娘这才恍然大悟,是的,当务之急,要先给陆从风止血。
但是她身边却没有止血的东西,她灵机一动,将自己裙摆撕成布条,给陆从风手臂打上结。
布条很快浸透了鲜血,但血也慢慢止住了,陆从风仍然在昏迷之中,云七娘又怕他冻着,她将梁珩的鹤氅给他盖上,又在他身旁生起火堆。
陆从风昏迷中,嘴中仍喃喃道:“表妹……表妹……”
萧宝姝愣住了。
梁珩却忽然冷笑了一声。
萧宝姝忍不住道:“你笑什么?”
梁珩嗤道:“笑一些果然如此的事情。”
萧宝姝抿唇,也不去和梁珩计较,而是小心翼翼擦着陆从风头上的汗。
陆从风伤势可怖,手臂的布条都染成了红色,额上汗珠密布,萧宝姝一边给他擦汗,一边又忍不住啪嗒落下了眼泪。
要不是她挥手,表哥看见了她,他也不会被熊瞎子伤成这样,要知道他连猛虎都能打得过,怎么会怕一只熊瞎子呢?
梁珩见她又抽噎了起来,忍不住道:“陆朗死不了。”
萧宝姝回头,她眼睛通红:“他是为了找你才上燕荡山,如今他伤成这样,你怎么还说风凉话?”
梁珩忽生了气:“你区区一个卑贱舞姬,刚治好了哑病,就敢用这种语气对孤说话?信不信孤割了你的舌头?让你一世都无法开口。”
萧宝姝丝毫不惧,她冷笑道:“你我三人现在都困在这燕荡山,生死未知,你还摆什么太子架子?”
梁珩道:“哼,若当真要死,像你现在哭成这样,又有何用?”
萧宝姝反唇相讥:“若我当真要死,我能与陆朗死在一起,也是开心的。”
梁珩听言,愣了愣,半晌,才嗤笑了声:“陆朗陆朗,你倒是对他情根深种。”
萧宝姝听到情根深种四个字,也愣了片刻,她咬了咬唇,不再去理梁珩,而是转身,低头去照料昏迷中的陆从风。
她听到身后梁珩悠悠道:“你只是一个卑贱舞姬,给陆朗做妾都不够资格,而且他还将你赏给了颜钰,你这般痴心,也不想想值不值得。”
萧宝姝听出梁珩语气中的讥讽之意,她并未回答,只是半晌后,忽一笑道:“他是陆朗,他什么都值得。”
梁珩道:“云七娘,你……”
萧宝姝道:“他赤子之心,以诚待人,就算今日不是我在这里,换做任何一个西州军,都会为他落泪,为他伤心。”
萧宝姝这话,明明是在夸奖陆从风,但是梁珩听了,却莫名有些欣喜:“换做任何一个西州军?你对陆朗,并非男女之情吗?”
萧宝姝避而不答,只是自嘲道:“如我这般卑贱舞姬,又哪敢对人生出男女之情呢?”
梁珩盯着萧宝姝的背影,道:“孤的爱妾你不愿意做,陆朗你又自觉卑贱,云七娘,你倒真是个奇怪的人。那你今后,有何打算?”
“打算?”萧宝姝思忖:“先做完一件事情。”
“何事?”
萧宝姝不答,只是回过头,对梁珩笑了笑,梁珩看着她盈盈浅笑的双眸,不由微微失了神。
但是萧宝姝只是对他笑了一笑,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转过头,又专心帮陆从风擦拭着他额头的汗珠。
这件事情,大概就是让你梁珩得到应有的报应吧。
就算这件事情如何艰难,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会实现的。
作者有话说:
男主:可能我还没遭报应就先被气死了吧
◉ 第 56 章
萧宝姝又去山洞外面生起了火种, 点起烟雾,试图吸引人来救他们,只是一直却未有人前来。
山洞里陆从风因为失血过多, 已经越来越虚弱,再这样下去,表哥真的会死的。
萧宝姝咬咬牙,决定自己去找人救他,既然表哥上了燕荡山, 那就代表这燕荡山上一定还有其他西州军, 只要她找到一个,那表哥就有救了。
她跪坐在陆从风身边, 忽然对梁珩道:“太子殿下, 能否请求您一件事?”
“何事?”
“如果我没有回来,如果你们又刚好得救了,请不要告诉陆将军我了哪里, 就说我抛下你们走了,不知道我去了哪里。”
梁珩问:“你要去哪?”
“我要去找人救……”萧宝姝顿了顿, 还是隐去那句“陆将军”, 换成:“你们。”
“你去找人救我们?”梁珩皱起眉头:“你是不是疯了?”
“我没疯。”萧宝姝道:“我不去, 陆将军会死的。”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一个弱女子,能走出燕荡山吗?中途你要是遇到雪崩,或者遇到野兽怎么办?”
萧宝姝摇摇头:“管不了那么多了, 留在这里也是死,出去也是死, 还不如搏一搏。”
梁珩提醒:“可是留在这里, 你不会死, 只是陆朗会死。”
萧宝姝道:“又有什么区别呢?”她看着陆从风,然后抬眸,对梁珩道:“他若不是为了救我,也不会被熊瞎子袭击,我虽是一低贱舞姬,也知道良心是何物。”
她一语双关,既是告诉梁珩她一定要救陆从风,又是嘲讽梁珩没有良心,梁珩微微皱了下眉头,道:“既然你坚持要去,我也不会拦你。”
他忽又加一句:“但是陆朗醒来后,我会告诉他,你是如何不顾危险,坚持出山洞去救他的。”
萧宝姝一愣:“殿下何必如此?”
梁珩淡淡道:“你若不想让他知晓你所做的一切,就活着回来见他,孤可不会做一个低贱舞姬的传话筒。”
萧宝姝怒了,她含恨瞪了梁珩一眼,此人果然在五年前还是五年前,都是一样冷血无情。
她也不再去求梁珩,而是擦拭着陆从风的汗珠,然后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此去也不知会不会是永别,兄长,保重。”
因陆从风已经认了萧宝姝做妹子,所以她这句兄长也没有引起梁珩的注意,他看着她站起,毅然决然出了山洞,梁珩忽拖着伤腿,踉跄狼狈地爬到洞口,看着萧宝姝的单薄身影在雪地中行走着,她身上也有伤,在雪地里走时摔了好几跤,但她依旧倔强地站起来,往远处走去。
梁珩看着,他恍惚间,想起了五年前,在东玄山,药王庙,他终于得知了他感染疫病时,是谁救了他的命。
那个老和尚的话,如今一字一句,他仍未忘怀,他记得那个老和尚说:“半年前,殿下感染疫病,药石无灵,太子妃娘娘亲上药王庙求药,但殿下阳寿已尽,老衲不愿违背天意相救殿下,是太子妃娘娘苦苦哀求,为表诚意,她从山脚三步一跪,九步一叩,足足九千零一步台阶啊,太子妃娘娘当时不过是个十六岁弱质少女,居然硬生生从山脚跪拜到了山顶,她上山之后,额上鲜血已经染红了她身上白衣……”
三步一跪,九步一叩,足足九千零一步台阶……
脑海中那个十六岁少女的身影,和如今在风雪中,为了救陆从风踉跄前行的舞姬背影,忽然重叠在了一起。
梁珩不语,而是回过头,看着躺在地上,人事不知的陆从风。
他喃喃道:“陆朗啊陆朗,孤早就知道,你对宝姝并非只是兄妹之情,所以从五年前,孤就格外的讨厌你,你在太子府的宴会上讨要云七娘,孤那时只当你是移情了而已,但孤如今才知晓,为何偏偏是云七娘……因为她实在太像宝姝了。只是,那时的宝姝,心里眼里,都只是孤,可现在的云七娘,心里眼里,却只有你,孤真是庆幸,她是云七娘,而不是宝姝……”-
萧宝姝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摔了多少跤,可是却一个人影都没有看到,她膝盖摔破了,一直在流血,走一下就钻心的疼,但是她仍然在踉踉跄跄地走着。
表哥伤势太重,手臂骨头都被熊瞎子拍碎了,如果再找不到人救他,就算他命保住了,这只手也废了,没了一只手的将军,还怎么当将军?
她一定要救表哥,就算赔上自己的性命,她也在所不惜。
但是燕荡山实在太大了,萧宝姝走到了晚上,还是没有看到一个人。
而且她似乎迷路了,四周都是白茫茫的雪地,还有黑压压的石头,她绕了很久,似乎又绕回了原地。
她已经将近绝望,她仰着头,望着高不可见的山顶,燕荡山,这就是西域佛国的神山吗?
传说佛国最虔诚的子民,会千里迢迢,背着干粮和行囊,一路三跪九叩,足足跪拜几千里,来到神山山脚,叩拜山神,说出自己的祈愿,然后再返回西域佛国,神山有灵,见他们如此虔诚,也会满足他们的愿望。
萧宝姝闭了闭眼睛,然后双膝跪下,双手合十:“山神在上,信女萧宝姝,一条性命,早应该在五年前就葬送在江水之中,如今有幸,能借云七娘身体还魂,信女,愿意用自己重新获得的生命,来换表哥陆朗的性命……表哥陆朗,为国为民,征战多年,在北戎铁蹄之下,护佑大梁百姓,护佑西域诸国,实在不应该落得如此下场,求山神怜悯,为信女指引方向……”
她重重叩拜下去,叩首三下,然后才起身,抿了抿唇,继续往前走去。
天已经完全黑了,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中走着,忽然绊到一个石头,又摔了一跤。
这一跤摔得不轻,她手臂衣服都摔破了,莹白胳膊蹭出了血,血迹染到雪地上,一片殷红。
萧宝姝艰难地站起,她鼻子中都是自己鲜血的血腥味,这味道……在深夜,也许会引来野兽。
她要赶紧走,她捂着胳膊,踉跄地走了两步,忽看到一个碧莹莹的双眸。
是狼!
她的血,引起来了狼群!
◉ 第 57 章
萧宝姝慌忙回头, 可是她后面也都是狼,原来她已经被狼群包围了。
十几头饿狼绿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她, 仿佛她是最美味的晚餐,萧宝姝苦笑一声,这条命,看来是要断送在这里了。
但愿表哥得救后,不要看到她被狼群啃噬后的残躯, 免得吓着他。
她闭着眼睛, 等待着喉咙被狼群咬断,但是想象中的剧痛并没有到来, 反而听到了箭矢划破长空射中□□的声音, 她愕然睁眼,发现霍青和老秦带着几个西州军,正弯弓搭箭, 射向饿狼。
几头饿狼被射死,剩下的见状不妙都仓皇逃窜了, 萧宝姝死里逃生后, 她双腿一软, 差点跌倒在地。
霍青赶忙过来搀扶她,他看到萧宝姝发髻散乱,衣服很脏,裙摆也短了一截, 不由道:“云姑娘,你怎么样?”
他问出口后, 正想, 今天颜钰没来, 他又不懂云七娘的手语,这下要糟。
但没想到萧宝姝拉住他胳膊,恳求道:“快去救陆朗。”
霍青吓了一跳:“云姑娘,你怎么会说话了?”
萧宝姝摇头:“这不重要,陆朗快死了!”
“什么?”老秦和余下西州军都大惊失色:“将军怎么了?”
“他遇到了熊瞎子,受了伤,现在失血过多,你们再不救他,他真的会死的。”
老秦立刻道:“云姑娘,麻烦你速速带路。”
萧宝姝点头:“好,跟我来。”-
老秦等人跟着萧宝姝去了山洞,终于顺利救下了梁珩和陆从风,只是进山洞时,众人虽然看到腿脚受伤的梁珩,但顾不得行礼,就一窝蜂去看陆从风的伤势了,还有一个年纪小的西州军都差点急哭了:“将军伤势如此严重,怎么办啊?”
霍青斥道:“更严重的伤势都有过,这不算什么,大家赶紧将将军送到山下,找大夫治疗!”
一行人忙活了半天,都没注意到太子梁珩,足以见得在西州军的心中,早已是只知陆朗,不知天家了。
霍青等人将陆从风和梁珩送到山下,找了军中大夫来看,大夫说梁珩是双腿腿骨骨折,需要修养一些时日,而陆从风伤势虽然看着严重,但所幸得救及时,大夫说,如果再迟一日下山,这手臂可能真的会废掉。
陆从风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才醒了过来,颜钰一直在他身边照料他,看到他醒后,欣喜道:“将军,您醒了?
陆从风睁开眼,第一句话就是:“云七娘呢?”
“七娘?”颜钰一怔:“她下山后一直照顾将军,不眠不休,我看她实在太累了,就刚给她赶走了。”
陆从风松了一口气:“她平安就好……”
颜钰道:“这次真是多亏了七娘。”
“怎么说?”
“她为了救将军,一个人从山洞里到处寻着西州军,摔得膝盖都破了,还遇到了狼群,如果不是霍青和老秦及时出现,她已经命丧狼口了。”
陆从风大惊失色:“那她现在怎么样?有没有被狼咬伤?”
“那倒没有,她身上只是一些擦伤,大夫给她包扎过了。”
陆从风掀开被褥:“我要去看看七娘……”
他刚一动,左边手臂又是一阵剧痛,颜钰按住他:“将军,你的手臂骨头全碎了,还是先休息休息吧。”
“但我想见七娘……”
陆从风话音未落,就见一瘸一拐的萧宝姝推开房门,两人四目相对,都愣住了。
还是颜钰先开了口:“七娘,我不是让你去睡一下吗?你怎么又来了?”
萧宝姝支吾道:“我……我不放心兄长。”
陆从风费力,用未手伤的右手撑起身子:“七娘,你没事吧?”
萧宝姝摇头:“我自然没事。”
“你的腿?”
“只是小小擦伤,没有关系的。”
陆从风心里稍微安定了些:“我听说是你救了我,我真是十分惭愧……我本应该保护你的,却还连累了你,还让你被狼群围攻……”
萧宝姝忙道:“若兄长不是为了救我,也不会被熊瞎子袭击,说到惭愧,我才是惭愧呢。”
颜钰道:“你二人就不要互相惭愧了,死里逃生,不是应该喝一杯庆祝庆祝吗?”
陆从风郎朗笑道:“阿钰说的是,拿酒过来!”
萧宝姝忙阻止:“你现在伤成这样,大夫说要静养,不能喝酒!”
颜钰一怔:“七娘你这样,倒像个管家婆。”
她这一句话,给萧宝姝闹了个面红耳赤,她勉强:“兄长不嫌弃我卑贱,愿意认我做妹妹,我自然也要感恩图报,以全兄妹之情。”
她字里行间,都在强调兄妹之情四个字,陆从风听着,心中却是一阵黯然神伤,颜钰扶着他靠在床头,他对颜钰道:“阿钰,你先下去吧,我有话对七娘说。”
颜钰点头:“是,将军。”-
颜钰走之后,刚好下人送来熬好的药,萧宝姝接过药碗,自然而然地就像小时候喂陆从风喝药一样,拿起汤匙,送于陆从风口边:“兄长,喝药吧。”
陆从风怔了怔,然后摆手:“你放在旁边,我自己喝吧。”
萧宝姝这才发现自己动作对于云七娘来说,是有些过于亲密,她忙将药碗放在桌上:“兄长你手臂有伤,我让下人进来。”
“等等。”陆从风叫住萧宝姝,他顿了顿,道:“七娘,日前在燕荡山上,我没来得及问你,你怎么会说话了?”
萧宝姝道:“大概是那天看到熊瞎子袭击你,心急之下,突然就会说话了。”
陆从风点了点头,又问:“那你会写字了吗?”
萧宝姝愣了下,她不由自主看向自己的手,如果她的嗓子好了,那证明她的心病也好了,她应是会写字的。
但是她自下山后,并未写过字,所以她只好道:“我也不知道。”
陆从风指了指床边桌上的纸笔,道:“要么,你写一个字给我看看?”
萧宝姝于是坐了下来,摊开纸,她也想知道,她现在会不会写字。
她手拿起毛笔的时候,都有些发抖,当她在宣纸上写下第一个笔画的时候,她自己都愣住了。
以往她不是没有拿过笔,但每次提笔写字,都根本写不下笔画,她每每都沮丧无比,但是今日,她却能写下字了。
她很是振奋,甚至都没发现她一下笔,就是自己最擅长的簪花小楷。
京中人人都知道,太傅府的萧宝姝,最擅长的就是簪花小楷,字迹钟灵毓秀,宛如清风,她的书法甚至可以拿出去卖,价钱不亚于那些大儒。
她写了几个笔画,那是她刚学簪花小楷时,写的最多的“萧”字。
她写完“萧”字的上半部分,忽然惊觉,她这个字,和五年前一模一样,而表哥是最熟悉她字的,若她写完,表哥一定会认出来的。
但是陆从风现在正看着她写字,她这剩下的部分,是写,还是不写?
◉ 第 58 章
萧宝姝迟疑了下, 陆从风却忽道:“七娘,我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军务,你帮我叫一下霍青进来, 我要问他。”
萧宝姝于是马上顺坡下驴,停住了写字:“好,我马上去叫他。”
她将毛笔放在桌上,忙不迭地就出了门,顺便还叫了仆从进来服侍陆从风, 仆人进来后, 陆从风示意道:“桌上写了一半的字,烧了吧。”
仆人不解:“将军, 这是云姑娘写的吗?看起来还没写完呢, 真的要烧吗?”
陆从风咳嗽了两声,他靠着床头,道:“烧了吧。”
仆人只好依言, 将那张纸放在烛火上烧了,陆从风一直目不转睛看着纸张烧成灰烬, 才移回目光-
萧宝姝自从会说话会写字后, 每日都和雪狐儿说个不停, 也每日都会写一堆字,她很害怕一睁开眼睛,她又不会说话,又不会写字了。
她在屋中抱着雪狐儿, 道:“雪狐儿,谢谢那天你救了我哦。”
那日夜里, 她被狼群围攻, 后来她才知道, 原来是雪狐儿咬断了梁珩侍卫关它的笼子,一路嗅着她的气味,找到了燕荡山,上燕荡山的途中,还差点被一只秃鹫叼走,虽然雪狐儿最后挣脱了,但是腿也被秃鹫抓伤了,雪狐儿就拖着伤重的身子,仍旧在寻找着萧宝姝。
雪狐儿非常聪明,路上,它又闻到了老秦的气味,于是找到了老秦,带着他,终于找到了被狼群围攻的萧宝姝,只是那时老秦被萧宝姝会说话了给惊到,再加上听到陆从风受伤,方寸大乱,忘记把雪狐儿救她的事情告诉萧宝姝了。
直到下山后,陆从风得到医师救治,老秦这个马大哈才想起来雪狐儿,雪狐儿已经缩在马匹的马鞍中,奄奄一息,老秦赶忙让医师来救它,否则这狐狸万一死了,回过神的萧宝姝还不得和他没完。
萧宝姝抱着雪狐儿,笑道:“不过,你这只狐狸,怎么鼻子比狗还灵?”
雪狐儿腿上包扎着绷带,它似乎是听懂了,很不满地咬了萧宝姝一口,萧宝姝哄道:“好,好,你不是狗,你是银狐。”
雪狐儿趴在她怀中,拱来拱去,哼哼唧唧的,萧宝姝抚摸着它的皮毛:“雪狐儿啊雪狐儿,你说,我会不会明天早上一醒来,又不会说话了?”
雪狐儿在她怀里翻了个身子,四脚朝天,萧宝姝又道:“不过,就算不会说话,只要能救得了表哥,那我也心满意足了。”
她絮叨道:“反正那一天,我看到熊瞎子的时候,可给我吓坏了,我那时候,什么复仇都不想了,就算报不了仇,也要救表哥啊,大概是我太心急了,我居然能喊出声音来了,雪狐儿,你是不是也觉得,这真是个奇迹啊?”
她戳着雪狐儿的肚皮:“这两天,我也渐渐想通了,就算上天把我的声音又收回去,至少我救了表哥,那也不亏了嘛,所以啊,我也不害怕这个事情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慢慢抚摸着雪狐儿:“等我走了,你就回到沙漠里,继续做自由自在的银狐吧。”
雪狐儿抬起眼,眼神中有一丝迷茫,似乎是在问:“你要去哪里?”
萧宝姝道:“我既然能说话了,能写字了,那我自然不能一直呆在西州,我要离开这里,去搜集梁珩陷害我祖父的证据,我要还他清白。”
既然她现在已经和一个正常人无异了,那她不能一直干等着陆从风替祖父翻案,那是她的祖父,她理所应当还祖父清白。
雪狐儿忽龇牙咧嘴,又咬了她一口,萧宝姝吃痛,但没有扔了它,而是道:“咬吧咬吧,以后你也没机会咬我了。”
雪狐儿松了口,似乎是在生闷气了,萧宝姝戳戳它肚子,又戳戳它背:“真生气啦?你这狐狸,怎么比狗还通人性呢?”
她咯咯笑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太子殿下驾到”的声音。
她唬了一跳,忙把雪狐儿放在榻上,顺便警告一句:“那个要扒你皮的人来了,你在这里乖乖的,不然他真的会扒你皮的。”
她不情不愿地打开房门,梁珩正坐在轮椅上,面前一株盛开的樱花树,他此刻正在树下,手里拈着一朵掉落的樱花。
梁珩双腿骨折,病容虽憔悴,但却更添了一份清冷,萧宝姝看着他的容颜,忽然觉得,她现在对梁珩,真的是无爱亦无怖了。
不爱他,不怕他,余下的,唯有恨意了。
梁珩将掌心樱花递给萧宝姝:“送给你。”
萧宝姝愣了愣,梁珩道:“这是谢谢你在山洞照顾孤。”
萧宝姝摇了摇头:“我不要。”
梁珩一怔,然后淡淡道:“不要,那就扔了吧。”
他随手将樱花一扔,萧宝姝又道:“不知殿下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倒也没什么事。”梁珩悠悠道:“就是来看看你。”
萧宝姝自嘲:“奴婢不过一卑贱舞姬,怎敢劳烦殿下亲自造访?”
梁珩道:“你也可以不做卑贱舞姬。”他道:“父皇得知孤在西州腿脚受伤,令孤即日回京,孤有意将你带回京城,你意下如何?”
萧宝姝不可置信:“带我回京?”
梁珩点头:“是,带你回京。”
他下了山后,不知为何,梦中竟总是出现云七娘身影,而且和萧宝姝的身影重重叠叠,云七娘实在太像萧宝姝了,身段像,性格像,动作像,他每次看到云七娘,都恍惚会以为她是萧宝姝。
他知道,他这是在拿云七娘当作萧宝姝的替身,他不是没有找过替身,这五年来,他四处搜罗长得像萧宝姝的女子,可是画皮容易画骨难,她们没有一个是萧宝姝。
他不由后悔,当初他为什么要答应陆从风,将云七娘送给他?但还好,现在也不迟。
萧宝姝忽笑了笑,道:“殿下,能否告知奴婢,为何要带奴婢回京?”
樱花树下,梁珩肩上掉落朵朵樱花,衬托得他如同出尘谪仙,他慢慢道:“因为你很像孤的太子妃。”
萧宝姝一怔,片刻后,她忽前仰后合地笑了:“所以殿下,是在拿奴婢当太子妃的替身?”
梁珩微微皱眉:“你能当太子妃的替身,是你的福气。”
“但奴婢有名有姓,唤作云七娘,并不愿当任何人的替身。”
梁珩嗤笑:“可笑,难道你以为,陆朗就不是拿你当替身吗?”他说道:“在陆朗的心中,你也只不过是他表妹的替身。”
萧宝姝强调:“奴婢对陆朗将军只有兄妹之情,殿下,请您不用一直提他。”
梁珩悠悠道:“兄妹之情也好,仰慕之情也罢,这世间万物,都是由不得你这种身份的人做主的,孤要将你带回去,谁人敢拦?”
萧宝姝愕然,她忽笑道:“殿下对太子妃,还真是情深义重啊。”她顿了顿,又道:“可惜,太子妃已经死了,殿下就算找一百个,一千个替身,她都死了。”她指了指掉落的樱花:“死了的人,就像掉落的樱花一样,樱花掉下来了,能再回树上吗?同样,死去的人,也回不来了,殿下就算再怎么情深似海,又有什么用呢?太子妃听不到啊。”
梁珩面浮冷色:“贱婢……”
“如殿下所说,云七娘只是一个贱婢,自然比不得出身高贵的太子妃,但太子妃就算再怎么高贵,再怎么得殿下宠爱,不也还是落得祖父自尽,萧氏全族流放的下场吗?看来殿下的情意,也并非那么牢固。”
梁珩已经勃然大怒:“云七娘!信不信孤现在就杀了你?”
萧宝姝丝毫不惧:“奴婢不是很像殿下心心念念的太子妃吗?奴婢若死了,殿下去哪再找一个如此相像的替身啊?”
梁珩这下气得不轻,原以为云七娘只是个怯懦柔弱的舞姬,但越和她接触,越发现她胆大包天,伶牙俐齿,但这份伶牙俐齿,却更加像那个人了。
杀她,舍不得,不杀她,她句句戳他痛处。
杀,还是不杀?
正当梁珩举棋不定时,忽听到一声轻咳:“臣陆朗,见过殿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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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9 章
陆从风一来, 倒是给了梁珩一个台阶下,他悠悠道:“陆将军,看你收的好妹子。”
陆从风行礼后站起, 他手臂有伤,用竹片固定着在,形容虽憔悴,但仍然如同春日暖阳,他微微一笑, 说道:“七娘是小门小户出身, 没学过什么规矩,殿下天潢贵胄, 无需和她计较, 免得丢了身份。”
梁珩道:“你这意思,倒是孤若计较这贱婢冲撞之过,就是丢了身份?”
陆从风不卑不亢道:“陆朗并非此意, 只是请殿下三思。”
梁珩哼了声,然后道:“孤要带云七娘回京。”
陆从风道:“只怕不可。”
梁珩不可置信道:“你说不可?”
陆从风道:“殿下已将云七娘赐给臣, 臣也收了云七娘做妹子, 身为兄长, 若她想去,那臣不会阻拦,若她不想去,那么, 任何人都不能将她带走。”陆从风看了眼云七娘,道:“显然, 七娘并不想去。”
梁珩冷笑:“陆朗, 有西州军给你撑腰, 你这胆子真是愈来愈大了。”
陆从风道:“殿下圣明,如若陆朗连一个云七娘都护不住,圣上又怎么会放心让陆朗护住西州?”
梁珩听到陆从风抬出皇帝,不由脸青了又青,他看着陆从风,忽冷笑一声,然后不发一言,就直接让随从推着他轮椅离去。
陆从风不忘说了句:“恭送殿下。”
萧宝姝从他身后探出脑袋:“他真的走了吗?”
陆从风松了一口气,道:“他下午就会离开西州了。”
萧宝姝嘟囔:“幸好圣上召他回京,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应付。”
陆从风道:“倒不是圣上召他回京的,而是他自己要求回京的。”
萧宝姝吃了一惊:“他为何自己要求回京?”
陆从风解释道:“因为六皇子,也就是齐王殿下,代圣上去主持了今年的祭天礼。”
“祭天礼?”萧宝姝疑问道:“这不是天子才能去的么?”
“正是。”陆从风颔首:“若天子抱恙,则由太子替代,但是今年,圣上却让齐王殿下代他亲赴祭天礼,可是,太子还在啊。”
陆从风稍一点拨,萧宝姝就明白了,祭天礼向来是天子主持的,就算天子不能去,替代的也只能是太子,若未立太子,则哪个皇子去主持,就说明哪个皇子是皇帝属意的继承人,历朝历代都是这样过来的。怪不得梁珩坐不住了,明明腿脚受伤,也坚持要长途跋涉回京,原来是他的太子之位危险了啊。
细细想来,梁珩的太子之位,本就是来源于皇帝对于凌妃的愧疚,可是,皇帝既然能够因为萧太傅等人的反对而拒绝立凌妃为皇后,那说明,他对于凌妃的爱,是远没有他自己重要的,那当时间渐渐流逝,今时今日,皇帝对凌妃的爱,又还剩多少呢?
没有母族支撑的梁珩,身为太子,唯一可以依仗的,就是皇帝的青睐,若有朝一日皇帝不再青睐,那只能落得被废的结局,这也是古往今来,太子的悲哀-
离西州几十里的驿站内,大夫给梁珩腿脚敷完药,梁珩淡淡道:“你下去吧。”
大夫行礼退下,梁珩揉着酸痛的腿脚,面目阴沉。
万万没有想到,父皇居然让六弟主持祭天礼,一个十四岁乳臭未干的娃娃,居然能主持祭天礼?
而且,他这个太子还没被废,父皇就让六弟主持,对六弟的看重,昭然若揭了。
梁珩心腹掀帘敲门进来:“臣姚刚,见过殿下。”
梁珩道:“可打探到什么消息了?”
姚刚道:“听说是沈妃极力撺掇,吹了好一阵耳旁风,圣上才决定让齐王代为主持祭天礼。”
梁珩哼了一声:“果然又是沈晴这个贱货。”
姚刚不解:“沈妃娘娘又无子嗣,她这般得罪殿下讨好齐王,是为了什么呢?”
“正是因为她无子嗣,所以她才会压宝齐王,否则,等父皇驾崩,她就只能去冷宫当太妃了。”
“但是齐王是有母妃的,虽然母妃不得宠,但也是名门望族,齐王真的会奉她为太后么?”
“这就是沈妃浅薄的地方,她自认为只要扶齐王登基,她就有从龙之功,可是,齐王母族精明的很,哪里会看上她?现如今不过是在利用她罢了。”梁珩不屑:“大字不识一个的女人,只会靠着姿色讨好父皇,真是愚蠢至极。”
“可沈妃虽然愚蠢,但却给我们造成很大的麻烦。”
梁珩悠悠道:“你真以为她吹吹枕边风,父皇就会换太子了?”他双眸冷淡:“换不换太子,从来都在父皇的一念之间,他若不想换,十个沈晴吹枕边风都没有用。”
“殿下意思是?”
梁珩摇头:“无妨,祭天礼的事情,无非是父皇敲打敲打孤罢了,大概是二弟忌日到了,他心里不痛快。”
五年前,梁珩一石二鸟,利用遗诏一事陷害二皇子和萧太傅,结果萧太傅自尽,二皇子被贬为庶民,郁郁而终,临终之前,二皇子割破手指,写了一封血书送呈皇帝,尽诉其冤,血书一共三千一百字,字字泣血,皇帝读后,静默良久,心中已隐隐有些后悔。
再想想二皇子平日与世无争,又怎会做谋逆之事呢?这件事,或许是有人陷害。
是谁会陷害二皇子呢?皇帝第一个想到了梁珩。
梁珩之母凌妃,当年因为群臣奏请立二皇子之母谢妃为后,愤而自尽,梁珩若为母仇迁怒二皇子,也是理所当然。
只是这般手段,用在亲弟弟身上,未免有些太过阴毒了。
皇帝心中,渐渐对梁珩种下猜疑和不满的种子,五年来,这颗种子已愈长愈大了。
梁珩嗤笑:“他自己杀尽了兄弟登上皇位,如今却要求自己的儿子孔融让梨,兄友弟恭?可笑,真可笑。”
姚刚不敢作声,梁珩又忽问:“让你派人盯着云七娘,有什么收获吗?”
姚刚这才想起什么,他从腰间拿出一张残纸,这张纸烧的只剩一个小角了,余下的角上只写了一笔“一”字,想必完整的字迹已经被毁去了。
姚刚道:“云七娘每日写字,但是,写完之后,总会烧掉,臣只寻获一角残纸。”
梁珩接过,他盯着这个残纸,眉头紧皱。
这张纸的纸角都被烧黄了,虽只剩一个“一”字,但仍能看出笔迹娟秀,似是簪花小楷。
梁珩眉头越皱越紧:“这真的是云七娘所写?”
“是,殿下。”
梁珩喃喃道:“为何这笔迹……如此相似?”
虽只有一个笔画,却为何和宝姝的笔迹那么像?
梁珩忽道:“姚刚,孤要回西州。”
姚刚愕然道:“殿下要回西州?”
梁珩点头:“孤有很重要的事,必须要回去。”
“殿下三思。”姚刚跪下:“殿下亲自传书给圣上,说要提前回京,向圣上密奏有关西州军和陆朗的事情,圣上这才恩准殿下回京,如今殿下又要回西州,那圣上那边如何交代?”
梁珩听言,犹豫了下,姚刚又道:“齐王殿下已经去主持祭天礼了,朝中流言沸沸扬扬,殿下,江山为重啊!”
一句“江山为重”,就如同在梁珩身上浇了一桶凉水,让他彻底冷静下来了,是啊,六弟本来就深得父皇宠爱,如今更是代替父皇主持祭天礼,他若再不回去,这太子之位,还保得住吗?
梁珩平静道:“姚刚,你说的对,孤此时不应再回西州。”
萧宝姝已经死了,云七娘再怎么像她,她也不是萧宝姝,何况,就一个笔迹,也证明不了什么,云七娘爱慕陆朗,知道陆朗对萧宝姝念念不忘,去学萧宝姝书法,也是意料之中的。
他不能为一个低贱舞姬,毁了自己母妃用性命争取来的前程。
梁珩道:“吩咐下去,继续赶路,务必早日赶回京城。”
姚刚喜上眉梢:“是,殿下。”
作者有话说:
男主你以后会后悔的
◉ 第 60 章
梁珩走后, 萧宝姝很是舒心了几天,否则梁珩时不时就来找茬,她实在是无法忍受。
思及梁珩来西州之后的行径, 萧宝姝又觉得他真是可怜又可悲,他对着全天下塑造了一个深情形象,塑造到他自己都信了,遇到了长得像萧宝姝的云七娘,他就念念不忘, 一直要以权压人, 强取豪夺,得到云七娘, 但是他心中又时时刻刻提醒他自己, 云七娘只是一个替身,而且是一个出身低贱的替身,如果陆从风因为云七娘和他硬杠, 他就觉得不值得为一个低贱替身放弃那么多,在太子府, 陆从风向他讨要云七娘的时候是这样, 在西州, 还是这样,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云七娘就是萧宝姝,她不是替身, 她是正主。
梁珩一生,机关算尽, 因为母妃之仇, 敏感阴郁, 大概唯有萧宝姝,算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一抹亮光,但是这束光,已经被他亲手湮灭,如今再怎么后悔,都无济于事了。
萧宝姝对他,已无爱亦无怖,两人终究是往日恩爱,尽云烟了-
陆从风虽然手臂受伤,但是北戎东夏王突然进犯,陆从风于是亲自率领老秦等人,前去剿灭。
东夏王的部队算是北戎诸王中,战斗力稍弱的一支,因此陆从风亲赴围剿后,捷报频频传回西州,大街小巷,都传陆从风身先士卒,东夏王节节败退,陆从风很快就会得胜归来了。
颜钰留下来照顾萧宝姝,萧宝姝有些担心:“兄长伤势未愈,这次打仗,他仍然身先士卒,实在有些危险。”
颜钰道:“将军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
颜钰点头:“将军常说,他被封为定北将军,拿着比普通士卒多几百倍的俸禄,获得普通士卒难以得到的声名,自然要事事冲在前头,否则,堂堂大将军,打仗怕危险躲在后面,让小兵小将去送死,又会有哪个人看得起他?”
萧宝姝听后,认真思索了下,才道:“的确如此,倒是我格局低了。”
颜钰道:“并不是七娘你格局低,而是你关心则乱。”
她是关心则乱嘛?萧宝姝搪塞了下:“兄长对我这般好,我若半点不关心,不是太过冷血吗?”
颜钰抿嘴笑了笑:“将军对你而言,真的只是兄长吗?”
萧宝姝愣了愣,颜钰又道:“七娘,不知为何,看你和将军日常相处,总觉得你们好像认识了好久一样。”
萧宝姝一听,忙道:“怎么可能?我从出生就一直在桑州,又如何能结识将军呢?”
颜钰点头:“的确如此,只是你二人太过熟念,不管是你,还是将军,对于彼此的习性,总是过分了解,比如那日我要拿杏仁给你吃,将军说你从不吃杏仁,再比如,将军受伤,你会在熬药的时候加一勺糖,你说将军不喜欢喝苦药,可我和老秦认识将军五年,从来不知这个,我问将军,将军说他的确不喜欢喝苦药,只是以前觉得这事太小,懒得和我们说罢了……七娘,你和将军相处,总给我一种‘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意味。”
萧宝姝只好胡编乱造:“杏仁的事是我和他说的,苦药的事,大概是因为我心思比较细吧,见将军喝药时一直皱眉头,所以猜到了,阿钰,你想太多了。”
“真的是我想太多吗?”颜钰半信半疑:“我虽扮作男子,但女子固有的敏感,我还是有的,七娘,你对将军,难道真的只有兄妹之情吗?”
“自然只有兄妹之情。”萧宝姝信誓旦旦:“否则,你喜欢将军,我也喜欢将军,我会视你为敌,还能和你在一起谈笑风生吗?”
颜钰听后,忽怅然了一下:“那是因为你我二人都知道,将军的心中,从来没有放下过他的表妹,他此生此世,都只喜欢那位太子妃,所以,我二人都不会视彼此为敌。”
萧宝姝默然,半晌,道:“过去的一切,再怎么美好,都已经过去了,将军迟早有一天要放下过去,娶妻生子的,他的表妹在天之灵,也定然希望如此。”
颜钰却摇头:“只怕,难。”
两人说后,都沉默了。
陆从风这样的君子,光风霁月,就算他不喜欢自己,也会希望他能幸福一生,而不是一辈子都在怀念那个已经逝去的人。
只是,她们都不是陆从风,谁又能代替他来做决定呢?
所以,倒不如给他一点时间,让他自己慢慢想通吧-
而萧宝姝也准备等陆从风班师回来的时候,和他正式道别,离开西州了。
正如陆从风的执念是他的表妹一样,萧宝姝的执念,就是和梁珩的仇恨。
现在既然上天恢复了她的声音,让她能够开口说话,提笔写字,她就不能一直呆在西州,把祖父的仇丢给陆从风来报,她也可以为祖父翻案出一份力。
萧宝姝打定主意,甚至连包袱都收拾好了,可是,她却又走不了了。
因为陆从风带回来一个人。
一个和以前的萧宝姝,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
作者有话说:
除夕快乐!接下来感情会进展快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