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狱卒接过长鞭, 长鞭如同毒蛇一般,往陆从风身上打去,陆从风剧痛之下, 不由汗如雨下,但因怕萧宝姝担心,便硬咬着牙,一声不吭,萧宝姝则心如刀绞, 偏偏梁珩拽着她, 不让她去陆从风身边,她已经泪流满面, 哀求梁珩道:“你让他们住手!住手!”
梁珩则道:“你承认自己是萧宝姝, 我自然会让他们住手!”
萧宝姝声音带着泣音:“梁珩,你这个疯子,刑不上大夫, 你这样对待一个一品将军,你不怕西州军哗变吗?”
梁珩冷笑:“哗变?日子过的好好的, 谁会抛弃父母妻子的性命, 为一个谋逆的将军哗变?就为了忠义二字吗?哼, 这两个字有用的话,连朔也不会死了。”
他握住萧宝姝的手腕,制止住她不断的挣扎,他又看向陆从风, 讥嘲道:“陆朗,就算你放跑了颜钰等人, 又有何用?只要抓住了你这个首恶, 西州军群龙无首, 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长鞭一鞭打到了陆从风的脸上,他脸颊顿时留下一道伤口,血污满面,让他看起来甚为甚为可怖,饶是剧痛无比,陆从风却只是鄙夷大笑:“梁珩,你父子二人,也配提忠义二字?”
梁珩脸上变色:“死到临头,还这般嘴硬?”
萧宝姝已经不忍再看,她闭着眼,只是不断哭泣着,陆从风望着她,语气渐渐柔软:“我虽死到临头,但至少还会有人为我哭泣,太子殿下,你呢,你将死之日,可会有人为你掉一滴眼泪?”
梁珩心中一紧,他不由再次捏紧萧宝姝的手腕,萧宝姝离他这般近,但是,他却觉得她已经离他越来越远,那个陪他焚香煮茶、对弈弹琴,那个为他叩首千遍,为他哭,为他笑,全部身心,都无保留地爱他的萧宝姝,似乎早已消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和他愈行愈远,恨他入骨的云七娘。
梁珩握住萧宝姝的手腕越握越紧,萧宝姝疼到蹙眉,梁珩对她道:“说,你是萧宝姝,不是云七娘。”
也许在他心中,萧宝姝才是永远是属于他的,她十四岁时爱恋的第一个男子,是他,她坚守两年,等的人,是他,她十六岁凤冠霞帔,嫁的人,是他,让她从少女变成女人的男人,还是他。
但云七娘,从一开始,就不属于他,云七娘恨他,云七娘要嫁的人,不是他,而是陆从风,所以云七娘是属于陆从风的,不属于他。
梁珩重复道:“说,你是萧宝姝,不是云七娘。”
萧宝姝只是不断哭泣,但是却仍然不说话,梁珩声音愈发疯狂:“说啊,说你是萧宝姝,你是萧宝姝!”
陆从风却笑了起来:“不管她是萧宝姝,还是云七娘,她都不会再属于你了。”
短短一句话,却让梁珩瞬间暴怒起来,他一把将萧宝姝推给侍卫,自己则抢走狱卒手中的皮鞭,劈头盖脸,就往陆从风身上打去。
梁珩怒意之下,力度更甚于狱卒十倍,陆从风身上顿时遍体鳞伤,梁珩心中,只有一个声音:杀了他!
杀了陆从风,萧宝姝就会重新属于他。
陆从风虽是他表弟,但从小就和他截然不同,陆从风好笑语,交友广泛,他则性情冷淡,两人就如同火与冰一般大相径庭,但他第一次厌恶陆从风,却是在和萧宝姝大婚之日,三朝回门之日。
那日,他陪伴萧宝姝回到太傅府,他午憩之时,萧宝姝在外面院中堆雪人,他向来浅眠,耳边只听到萧宝姝一边哼着歌,一边堆着雪人,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他听萧宝姝哼歌堆雪人,嘴角一直挂着笑。
这丝笑容,一直等到陆从风来时消失。
他听到院中萧宝姝惊喜地喊着“表哥”,听到萧宝姝和他言笑晏晏,撒娇使性,他心中忽然烦闷起来,于是起身,透过窗缝,瞧着二人。
萧宝姝背对着他,但笑声朗朗,显然很是开心,陆从风飞扬俊朗,眼神中则是挥不去的温柔。
他二人,似乎十分亲密,无所不谈,萧宝姝什么都告诉陆从风,连新婚之夜的委屈,也告诉了陆从风,梁珩心中,忽然万般不是滋味,他手指渐渐攥紧桌角,终于,最后选择推开房门,走了出去,打断两人的交谈。
从那日起,他便开始厌恶陆从风,从陆从风的眼神,他便知晓,陆从风定然是喜欢萧宝姝的。
而萧宝姝,与陆从风亲密无间,也许在她看来,这亲密无间,只是兄妹之情,但是,谁又能保证,兄妹之情,不会转化成男女之情呢?
只是,梁珩万万没有想到,六年后,萧宝姝对陆从风的兄妹之情,居然真的变成了男女之情,那个满心满眼只有梁珩的萧宝姝,终于变成了满心满眼只有陆从风的云七娘,不,陆从风算个什么东西?就算他是人人称赞的战神,就算他是力挽狂澜的大梁功臣,他也不可以抢走萧宝姝,萧宝姝是他的,只能是他的!
梁珩手执长鞭,下手愈发狠了,一鞭鞭如同疾风暴雨般,抽在陆从风身上,陆从风身上已是血痕遍布,鲜红的鲜血一滴滴滴在地上,他咬着牙,愣是不肯求饶,陆从风已经渐渐晕迷,萧宝姝抑制不住地一直在哭,她想扑上前去,但是却被侍卫死死拦住,她自己被梁珩酷刑折磨时,从未求过绕,掉过泪,但是她现在却哭到身躯颤抖,连声哀求梁珩道:“求你了,住手!快住手!他真的会死的!”
萧宝姝一直哭泣哀求,陆从风也陷入了昏迷,梁珩连抽十几鞭,他都没清醒过来,梁珩扔了鞭子,然后转向萧宝姝,握住她的下巴,道:“说,你是萧宝姝,你愿意和我生生世世在一起!”
萧宝姝只是不停哭泣,她咬着唇,仍然不愿意说出这句话,梁珩忽笑了声:“好,好得很!”
他慢慢拿起火上的烙铁,梁珩一字一句对狱卒道:“将陆朗用盐水泼醒,孤要看看,是他的嘴硬,还是这根烙铁硬!”
烙铁烧的通红,一从火中拿出来,便滋滋冒着白色的热气,如若这烙铁烙在人的皮肤上,那该是如何痛不欲生。
更何况,梁珩还着人用盐水去泼陆从风,陆从风本就连日经受酷刑,遍体鳞伤,只怕烙刑之下,性命堪忧。
萧宝姝已经彻底慌了,眼见一个狱卒拿着盐水准备泼上去,另一个狱卒也拿着烧红的烙铁准备靠近陆从风,她终于忍受不住,喊道:“不要!不要!”
梁珩示意狱卒停住,他走到萧宝姝面前:“想通了?”
萧宝姝只觉心如刀割,她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上,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地上,她哭道:“我……我不是云七娘,我……我是萧宝姝,我没有死,我借了云七娘的尸首还了魂,我是太子妃,是太子梁珩的……妻子……我以后定会和太子殿下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她艰难说完之后,就如同身上被抽去了全部力气,瘫软在地,梁珩却露出微笑,他伸出手,将萧宝姝轻柔抱于怀中:“我就知道,你不是云七娘,你是萧宝姝。”
他轻轻抚摸着萧宝姝的头发:“就算你的长相和身份不一样了,只要你还是宝姝,就好,我的宝姝,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他怀抱着萧宝姝,在她耳边呢喃着:“以后,不会再有人将我们分开,我会让你重新成为太子妃,日后,再成为大梁的皇后……你我二人,生则同衾,死则同穴,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他一字一句说着自己的承诺,但他怀中的萧宝姝,却早已身心俱疲,晕迷了过去-
萧宝姝再次醒来时,是在弄玉轩。
侍女看到她醒来后,惊喜不已:“娘娘,你终于醒了。”
“娘娘”这个称呼,让萧宝姝仿若隔世,她恍惚了一下:“我……我晕了多久?”
“娘娘您一天一夜都没醒过来,让殿下担心的紧。”
萧宝姝忽问道:“我表哥呢?”
“表哥?”侍女愣住。
“陆从风呢?陆朗呢?”萧宝姝急切问道。
侍女刚想答话,却见梁珩走了进来,梁珩手上还端着一碗药,他对侍女道:“你下去吧。”
侍女赶忙福了福身子,逃也似的下去了。
梁珩坐在萧宝姝床头,吹了吹汤匙里的药,然后喂给萧宝姝:“宝姝,喝点药。”
萧宝姝不想喝,只是问他:“陆朗呢?”
梁珩面色未变:“你放心,他没死。”他将药喂到萧宝姝嘴边,道:“喝药。”
萧宝姝咬了咬唇,她最终还是张了嘴,任由梁珩一口一口地喂着她。
她不敢再违抗梁珩了,她不知道梁珩还会做出什么。
梁珩逼她承认自己是萧宝姝,实则是想折断她的傲骨,他不想要那个处处忤逆他、厌恶他的云七娘,他只想要那个全心全意爱慕他、顺从他的萧宝姝。
她只能一口一口,喝完梁珩喂她的药,梁珩见她乖巧,也不由心中高兴,药喝完后,梁珩对她说道:“宝姝,你好生休息,等你好了后,我送你一件礼物,你定然喜欢。”
◉ 第 102 章
梁珩说的礼物, 竟是一幅新的百年好合图。
昔日,萧宝姝曾经画下一幅梁珩肖像,而梁珩也亲手画下萧宝姝画像, 并将两幅画装裱在一起,名为“百年好合图”,寓意两人百年好合,萧宝姝对此图爱若珍宝,她将此图收藏在太子府的佛堂中, 日日叩拜奉香, 祈求佛祖保佑她能和梁珩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谁料到, 一年之后,萧太傅入狱,梁珩也在萧宝姝面前, 烧毁了这幅百年好合图,连个灰都没给萧宝姝剩下。
萧宝姝看着这幅新的百年好合图, 这图是梁珩所画, 仍旧是装裱在一起的两人肖像, 梁珩丹青妙手,他所画的萧宝姝,一身鹅黄留仙裙,梳着双环垂髫, 肤色胜雪,巧笑嫣然, 和他第一次画的时候, 是一模一样。
甚至连画下的小字:“明眸善睐如繁星, 灼若芙蕖出渌波”,也是当初梁珩在画上的题字。
只是梁珩的画像略有不同,以前萧宝姝画的梁珩,虽神情清清冷冷,矜贵淡漠,但一笔一划,都浸满了萧宝姝对梁珩的爱意,但是梁珩画的自己,却是嘴角含笑,温柔凝视着萧宝姝,画中眼神,尽是对萧宝姝的爱意。
萧宝姝展开这幅画,她想哭,又想笑,哭的是她居然能在六年后,再一次看到百年好合图,笑的是就算梁珩再画一万幅百年好合图,原先那幅,也被他亲手烧毁了,毁了的东西,又怎么能回来呢?
梁珩却期待问道:“宝姝,这件礼物,你喜欢吗?”
若换做之前,萧宝姝定然是会撕了这幅画的,但她现在却又不敢撕,陆从风的生死还在梁珩手上,萧宝姝只好违心道:“喜欢。”
梁珩很是高兴:“你喜欢便好。”
萧宝姝有心想跟梁珩打探陆从风消息,但是又怕激怒梁珩,只好闷声不语,梁珩和她说一句,她才答一句,但人仍然是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梁珩见状,于是道:“宝姝,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萧宝姝点了点头,梁珩于是走出房门,只是走到庭院时,他却折返回去,从打开的窗子处,望着萧宝姝。
房中,萧宝姝枯坐良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起身时,碰到桌上的百年好合图,只见她愣了下,然后嫌恶地将画随手卷起,扔到一边,就如同扔一件最不屑的垃圾一般。
窗外,梁珩指甲已掐入手心,心口处又是一阵刺痛传来,他敛了敛眸,最终还是默然转过身离去,他靴子踩上厚厚的落叶上,一声一声,沉重无比-
是夜,梁珩喝的酩酊大醉,明明萧宝姝此刻就在太子府,明明她离自己那么近,但是他却觉得她仍旧十分遥远,也许从六年前,他就彻底失去她了,他囚的住她的人,囚不住她的心。
桌上,放着已经煮好的荷露茶,茶中带着荷花的味道,清甜可口,屋内燃着沉香,烟雾袅袅,香味醇厚,还略带着一丝夏日青草味道,梁珩摇摇晃晃地站起,他忽挥袖将荷露茶拂到地上,又拿起沉香炉,狠狠摔在地上,屋内顿时一片狼藉,梁珩颓然坐在地上,靠在榻前,他举起酒壶,就往嘴中倒去,全然不顾御医日前劝他的话:
“殿下心疾未愈,再耽于饮酒,只怕会伤身啊!”
“伤身?”梁珩冷笑:“今时今日,孤到底,有何意趣?”
他向来自忖冷心冷情,算无遗策,无论何人,都不会是他的对手,他也的确做到了,出身高贵的二皇子,深得圣心的萧太傅,都被他借着皇帝对煦衍太子的忌惮,轻而易举铲除了,就连声望极高的定北将军陆从风,他也能再次轻而易举地借刀杀人,可是,为什么,他丝毫没有赢的喜悦?
是啊,他算无遗策,可偏偏,算错了萧宝姝的真心。
萧宝姝的真心,被辜负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梁珩仰着头,倒完酒壶中最后一滴酒,他随手将酒壶掷出去,然后含糊不清地喊道:“来人,上酒!”
门外侍卫战战兢兢地拿着一壶酒走了进来:“殿下……太医说,您不能再饮酒了……”
梁珩夺过酒壶:“多嘴!”
侍卫无奈,也不敢多说了,但他犹豫了下,终于道:“殿下,玉琢姑娘在地牢里一直闹着要见殿下,她还说……”
“说什么?”
“她说……殿下答应过凌妃娘娘,无论发生事,都会照顾她,现在殿下这么对她,不怕凌妃娘娘在九泉之下,会伤心吗?”
梁珩听后,却冷笑了声,喃喃道:“好个凌玉琢,又拿母妃来压孤……”
侍卫额上冒着冷汗,他寻思着听殿下语气,玉琢姑娘此次还是出不了地牢,但未料到梁珩喝了一口酒,却悠悠道:“放她出来吧。”
侍卫都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殿下,您说,放玉琢姑娘出来吗?”
“放她出来。”梁珩道:“然后,给她送到庄子里,好吃好喝供着,但是,不许她再出庄子一步。”
“是,殿下。”-
梁珩大醉之后,偏偏翌日清晨,皇帝就宣他觐见。
梁珩喝了醒酒汤,又用冷水擦了好几遍脸,这才勉强让神智清明一些,只是他通宵醉酒,整个人仍然憔悴不堪。
皇帝也看出来了,他很是不满:“太子这是又喝醉了?”
梁珩低头不语,皇帝道:“自从萧宝姝死后,你就变得嗜好饮酒,朕要你再立太子妃,你也不愿立,早知如此,倒不如当初不允诺你二人的婚事,也好过你现在自己糟蹋自己。”
梁珩见皇帝不满,于是道:“母妃死后,父皇也伤心良久,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他提到凌妃,这倒让皇帝感伤了起来,凌妃和皇帝识于微时,少年定情,凌妃喜欢皇帝,就是完完全全喜欢他这个人,而皇帝登基之后的那些妃嫔,喜欢的,不过是皇帝这个身份罢了,所以这些年,虽然皇帝对梁珩多有不满,甚至怀疑是他逼死了二皇子,但是皇帝却一直下不了决心废太子,其实无非都是看凌妃面子罢了。
皇帝叹道:“你母妃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倔了些。”他说罢,又久久不语,不知是否在想和凌妃相处的时光。
但梁珩却对皇帝的深情颇为不屑,皇帝若真对凌妃情深至此,当初又怎么会因为怕危及皇位,就考虑另立谢妃为后?什么承诺,什么誓言,皇帝最爱的,明明是他自己。
梁珩心中冷笑,但嘴上仍然感伤道:“父皇说的是,是母妃没有福气。”
“不提家事了。”皇帝道:“你审了陆朗这么多天,到底审出什么没有?朕听说,你对他用了酷刑。”
梁珩道:“陆朗骨头硬的很,儿臣无能,至今一无所获。”
皇帝摇头:“陆朗也是朕从小看着长大的,他看似没个正经,实则心里比谁都有主意,认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譬如他不想入仕,朕屡次劝说,他都不愿做官,如今他不愿招供,只怕你就算打死他,他也不会开口说一个字。”
梁珩只道:“父皇,儿臣不信天底下真有打不断的骨头,只要是人,就会有弱点,请父皇再给儿臣多些时日,儿臣定会让他心甘情愿招供。”
“士可杀,不可辱。”皇帝慢慢道:“与其这般耗下去,让天下人指责朕屈打功臣,倒不如直接杀了他。”
梁珩心中一喜,他道:“父皇说的是,儿臣也是这般想的。”
皇帝却又有些犹豫:“颜钰等人已经逃回了西州,朕虽派特使前往,昭告他们此乃陆朗一人之罪,与西州军无关,但特使迟迟未归,莫非西州军要哗变?”
梁珩道:“西州军若哗变,恰恰证明陆朗之罪,意图谋反,目无君上,但陆朗被擒,西州军群龙无首,如今也只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可先杀陆朗,作为警示,若西州军仍以私仇执意掀起兵戈,天下人都会群起而攻之,儿臣以为,可让各州县修葺城墙,防患于未然,就算西州军挥军南下,师出无名,不出一年,定然溃败。”
皇帝听后,连连点头,大梁立国两百年,树大根深,梁氏皇族,遍布天下,大梁百姓,忠君之念,已深入人心,有道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就算皇帝杀了陆从风,百姓也只会私下替陆从风不平几句,但若西州军因陆从风之死起兵造反,便是大逆不道,天下都会为之哗然。
只是……陆从风手中,到底有无先帝遗诏?
皇帝之所以这些年,屡次因遗诏掀起大狱,皆因那份遗诏,从法理上否决了皇帝继位的合理性,还好煦衍太子并无后人,所以不会出什么乱子,皇帝踱着步,又对梁珩道:“珩儿,你再行提审陆朗,问问连晔有没有给他什么东西,若他再执迷不悟……”说到此处,皇帝顿了顿,想到连日来临川公主一直求见,哭哭啼啼,哀求他放过她唯一的儿子,但是他见都不见,临川是他唯一的妹妹,他也不忍让她中年丧夫,老年丧子,怪只怪陆朗不知好歹,擅自违抗圣旨,结交连晔,和他父亲一样分不清轻重……皇帝眸中划过一丝狠厉:“若他再执迷不悟,就以谋逆之罪论处!”
“是,父皇。”梁珩忽又道:“儿臣以为,为震慑西州军,当将陆朗在西市口,凌迟处死!”
梁珩此言,倒让皇帝愣住,大梁开国,还没有将皇亲国戚凌迟处死的先例,这梁珩,倒是比他还要狠辣,他到底是为什么对陆朗有如此大的恨意?
梁珩似乎是看出皇帝心思,他徐徐道:“父皇,西州军中,颜钰诸将,皆自恃功劳,骄纵狂妄,陆朗更是依仗军功,私会连晔,意图谋逆,故当以陆朗为例,重罚首恶,以儆效尤。”
皇帝思忖良久,最终道:“也罢,就依你所言。”-
从皇宫出来后,梁珩心情终于变得愉悦了些,他如今厌恶陆从风已到了极点,但连他自己也不知,他的所谓厌恶,实则是嫉恨,他嫉恨萧宝姝满心满眼都是陆从风,他嫉恨萧宝姝为了陆从风居然愿意服软,他更加嫉恨萧宝姝可以为了陆从风出生入死,明明这一切,都应该是他的。
如果没有了陆从风,那或许,萧宝姝还能变成以前的萧宝姝。
他相信这一点,毕竟,萧宝姝第一个爱上的男人,是他。
马车悠悠驶出宫门,梁珩忽吩咐随从:“去佳知轩。”
佳知轩?随从心想,佳知轩与太子府相隔甚远,殿下去那里干什么?
但是随从不敢反驳,而是驾着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佳之轩。
还未下马车,梁珩已问到桂花香味,他掀开车帘,果然是萧宝姝最爱吃的桂花酥糖。
梁珩嘴角露出一抹浅笑,他亲自下了马车,又亲自挑了桂花酥糖,让人包了起来,然后小心翼翼拿在手上,准备送给萧宝姝。
◉ 第 103 章
梁珩回府之时, 正下着雨,萧宝姝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秋雨, 秋雨连绵,如同断了弦的珍珠一般,从屋檐滑落着,一滴一滴滴在屋外的青石砖上,萧宝姝侧着耳听着, 恍惚间, 却想起了西州的雨,西州多干旱, 雨下的很少, 每每下起雨时,西州军民都兴奋不已,还会冲到屋外载歌载舞, 她初次见时,还很新奇, 陆从风笑着告诉她, 说江南地区不喜的秋雨, 在西州,却甚于黄金,这就是彼之蜜糖,尔之□□。
萧宝姝恍惚想着, 丝毫没有发觉梁珩撑着伞,悄悄来到了弄玉轩, 窗外, 梁珩穿着一袭月白长袍, 系着灰色鹤氅,撑着一把蓝色的油纸伞,翩翩公子,清润如玉,他见到萧宝姝枯坐于窗前,于是莞尔一笑,收起伞,步入她的闺房,道:“宝姝,你在想什么呢?”
萧宝姝这才发觉梁珩进了弄玉轩,她一激灵,然后垂首道:“没……没想什么。”
梁珩取出包好的桂花酥糖,小心翼翼打开:“这是你最喜欢吃的桂花酥糖,我特地去佳之轩买的,尝尝?”
萧宝姝拒绝:“我不想吃,我没胃口。”
梁珩眸中划过一丝失落,他勉强笑道:“不想吃,那便不吃。”
他又抚摸了下萧宝姝的脸庞:“你清减了不少,我让厨房炖了燕窝,给你补补身子?”
萧宝姝下意识地去躲他的触摸,她说道:“我吃不下。”
梁珩默然,又道:“你什么都不吃,是想把自己饿死吗?”
萧宝姝咬了咬唇,侧过头去,不想回答。
梁珩也没说话,半晌,忽道:“宝姝,不要再赌气了。”
“我没赌气。”萧宝姝道:“你让我承认自己是萧宝姝,我承认了,你要我承诺和你生生世世在一起,我也承诺了,你让我做的事情,我都做到了,你还要我怎么样呢?”
“你知道我要的不止是这些。”
“那你到底要什么呢?”萧宝姝问道。
梁珩道:“我要的不是一个行尸走肉的萧宝姝,我要的是六年前那个萧宝姝。”
“六年前的萧宝姝,是什么样的?”
梁珩说道:“六年前的萧宝姝,如果我买了佳之轩的桂花酥糖给她吃,她一定会高兴地跳起来,然后会扑到我怀中说很多话,会将酥糖吃个精光,而不是像你如今这般。”
“原来是这样……”萧宝姝喃喃道:“你想让我吃,我便吃吧,反正你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说罢,她捻起一块酥糖,放在口中,但是糖一入口中,她却忽然止不住干呕起来,她索性直接将糖囫囵咬碎,喝了口水,吞了下去,然后对梁珩道:“我吃完了。”
但是梁珩的脸色却愈发差了,他说道:“不想吃,便不要吃了。”
萧宝姝道:“这是你说的,那我便不吃了。”
梁珩冷着脸,卷起桌上剩下的酥糖,直接扔出了窗外,他心中郁结之气难解,在屋内踱步了好几圈,忽然道:“陆从风勾结叛将,意图谋逆,父皇愈将他凌迟处死。”
萧宝姝一惊,她站起,瞪着梁珩:“你说什么?”
梁珩冷笑:“我说,父皇愈将陆从风凌迟处死!”
萧宝姝眼前一黑,她差点没晕倒,她愤然道:“陆从风根本就没有谋逆,他若谋逆,完全可以挟五十万大军南下,又何必轻车简从前来京城?”
“他谋不谋逆,并不重要,我说他谋逆,他便是谋逆。”
萧宝姝咬碎银牙:“梁珩,你为私仇,这般报复陆从风,你就不怕天下人寒心吗?”
“天下人?”梁珩轻蔑一笑:“天下人有何用?前朝武帝,性情暴烈,穷兵黩武,十征西域,天下人怨声载道,在史书上,照样是一代雄主,只有夺天下时,才会假惺惺收买什么人心,坐天下时,有权有兵,何必管人心是何物?煦衍太子够得人心了,下场是什么?废为庶人,身首异处,子孙被屠,而那些酸腐文人,连上朝替他鸣不平都不敢,如今我就算杀一千个陆从风,也改变不了我才是皇权正统的事实,颜钰和西州军但敢造反,就是名不正言不顺,又能奈我何?”
萧宝姝听后,只是讥嘲道:“是,你是皇权正统,是大梁名正言顺的储君,你是不需理会人心向背,但须知千里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你自恃聪明,机关算尽,焉知不会自食恶果?你以私人恩怨,如此陷害一个有功之臣,为君,你不配,为人,你更不配。”
萧宝姝骂的酣畅淋漓,梁珩面色大变,他语气中怒意尽显:“你骂的痛快,就不怕我去找陆朗泄愤?”
萧宝姝冷笑道:“就算我对你顺从,你也不会放过陆朗,你要如何对付他,请便,反正,他若死,我也绝不独活。”
梁珩大怒:“你要为陆朗殉情?”
“有何不可?”萧宝姝坦然道:“我与陆朗,青梅竹马,总角之宴,既然不能白头偕老,倒不如我追随他于地下,生同衾,死同穴。”
梁珩听到“生同衾死同穴”六字,他眉头跳动,向来温文尔雅的面容因暴怒而扭曲:“你愿意为他而死?”
“我愿意为陆朗做任何事,死又有何惧?”萧宝姝一字一句道。
梁珩手指指甲掐进手心,血流而出,他却浑然不知疼痛,他上前一步,浑身上下的怒意似乎要将萧宝姝吞噬入腹,萧宝姝却毫不胆怯地瞪着他,她眼神清明,无惧亦无畏。
怕自己在盛怒之下伤到萧宝姝,梁珩最终还是后退了两步,他只道:“你不在乎你自己的命,也不在乎萧氏族人,甚至临川公主的性命吗?”
“你拿他们来威胁我?”萧宝姝质问。
梁珩默然不语,萧宝姝忽一笑:“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我非佛陀,度不了这么多人,只能掌控我自己的命数罢了。”
她言笑晏晏,梁珩却觉得心中震惊难言,陆从风若死,她也绝不独活了是吗?到底是什么时候,她与陆从风,感情深厚到了这种地步?
他又惊又怒,甚至愤怒到牙齿都咯吱作响,但萧宝姝却施施然坐下,拿了本书,看了起来,浑然不顾他在一旁气得半死。
梁珩掌心已被自己掐到血肉模糊,他也不敢上前靠近萧宝姝,他生怕他一靠近她,就忍不住要伤害她。
梁珩咬了咬牙,最终还是拂袖而去,刚踏出房间,就听到萧宝姝脆生生喊着丫鬟道:“秋梅,外面扔的桂花酥糖别浪费了,拿去喂猫儿狗儿吃吧。”
梁珩瞬间,气急攻心。
他眼前漆黑,踉跄了两下,差点没摔倒在地,侍卫赶忙来扶他,梁珩却一把甩开来侍卫,逃也似的疾步离开了弄玉轩-
萧宝姝气走了梁珩后,她心中很是畅快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她又很快为陆从风的安危忧心,她趴在桌上哭了一阵,又抬起头,擦了擦眼泪,喃喃道:“还没到那个地步呢,一定有法子的,有法子的。”
她起身,去院落中,想向那些丫鬟打探一下西州军的动向,颜钰和西州军,现在是唯一能救陆从风的人了,只要皇帝顾忌西州军,陆从风就仍能有一线生机。
但是那些丫鬟却对她的打探闭口不言,一问三不知,萧宝姝无奈,她知道定然是梁珩威逼,这些丫鬟才不敢作声,正当她想着怎么再继续打探时,忽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哭闹声,听那声音,倒像是玉琢。
玉琢似乎在哭着要见梁珩,这可真是奇怪,她是梁珩舅舅的女儿,梁珩母妃死前嘱咐他要好好对待玉琢,所以就算上次玉琢想在京郊梅林杀萧宝姝,梁珩都一力护她平安,如今又怎么会不见她呢?
萧宝姝不由出了院落,循着声音方向找去,果然看到几个侍卫正把玉琢往马车里塞,玉琢则在哭着闹着:“你们这些下人居然敢如此对我,殿下不会放过你们的!”
侍卫擦了汗道:“玉琢姑娘,对不住了,殿下说了,若姑娘执意不肯走,就将姑娘绑了送庄子里去。”
“我是他表妹,他真的要将我送到庄子里孤独终老?”
“这是殿下的意思……”
“我不信,我要见殿下!”
“姑奶奶,殿下不想见您。”
“我不信,姑姑薨逝之前,再三嘱咐他好好照顾我的,他怎么可能将我余生都囚在庄子里?”
玉琢大吵大闹不愿意上马车,那些侍卫虽有武艺,但也不敢伤了太子嫡亲的表妹,而且虽然太子说绑了她送庄子,但他们又哪里真敢绑凌玉琢?太子向来对玉琢姑娘亲厚,她一个无名无分的外室,比太子妃还要威风,万一哪一天太子想起玉琢姑娘了,又让她回来,那他们这些人不是吃不了兜着走吗?
撕扯之间,玉琢忽然看见萧宝姝,她眼神一滞:“你……你是云七娘?”
那些侍卫也住了手,恭敬对萧宝姝道:“见过娘娘。”
“娘娘?”玉琢更加愣住:“你,到底是谁?”
◉ 第 104 章
萧宝姝没有说话, 玉琢愤怒,质问那些侍卫:“你们为什么叫她娘娘?她是谁?”
侍卫小声答道:“是殿下的吩咐,让府中人等, 都叫她娘娘。”
“只有殿下的太子妃才配称一声娘娘,她云七娘算个什么东西?也配你们叫她娘娘?”
萧宝姝淡淡道:“我是不算什么东西,但可惜太子却将我当成个东西。”
玉琢眼神怨毒无比:“早在你出现在宁安教坊的时候,我就应该杀了你,否则, 也不至于让你这个低贱舞姬, 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萧宝姝噗嗤一声笑了:“玉琢姑娘一个罪臣后人,还说我出身低贱?云七娘好歹是一个清清白白良家子, 比不得玉琢姑娘这个连太子府门都进不了的外室。”
玉琢气得目瞪口呆:“你敢骂我?”
萧宝姝歪着头, 端详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忽然她伸出手,脆生生打了玉琢一巴掌:“我不但敢骂你, 我还敢打你。”
玉琢猝不及防被她掴了一耳光,她瞬间暴跳如雷, 想扑过去撕打, 却被侍卫死死拉住, 玉琢暴怒骂道:“云七娘,你敢在太子府打我?”
“看看你的模样吧。”萧宝姝啧啧道:“好好一个姑娘家,为了一个男人,拈酸吃醋, 欺凌弱小,你人生最大的乐趣, 是不是就是跟乌鸡眼一样, 护在你的太子表哥旁边, 他对谁动心,你就要去杀谁,但就算是这样,你还是被太子弃若敝履,你不觉得你活的很可悲吗?”
玉琢被她句句都戳中心窝子,她幼时被发配,颠沛流离,那种与狗争食的苦日子,她是一天都不想再过下去了,好不容易回了京城,姑姑还是皇帝宠妃,表哥是皇子,她自然要好好抓住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只要奉承好姑姑,就算当不了表哥正妃,也能当个妾,可是转瞬间,姑姑被萧清远逼死了,她和表哥的命运,风雨飘摇,但还好,姑姑临死前,让表哥好好照顾她,而皇帝也愧疚于姑姑的自尽,封了表哥当太子,她虽因身份无法嫁给表哥当太子妃,但她觉得,等表哥登基,她至少也能当个妃嫔,姑姑不也当了妃子吗?
所以她从来都不慌,但等到萧宝姝出现,她却慌了。
她从来没见过表哥对一个女人如此上心,他口口声声说着要报复萧宝姝,说要让她杀人诛心,让她得到希望,又破灭希望,可是她却看着表哥对萧宝姝越来越沉迷,他会和她琴箫合奏,会和她煮茶焚香,会和她荡舟采莲,他看她的眼神,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哪还像个要报复她的模样?
玉琢坐不住了,于是她拿出姑姑临终时咳血的帕子,逼着梁珩记起萧清远的仇恨,逼着梁珩下定决心诛灭萧家,逼着梁珩对萧宝姝断情绝义,终于,萧宝姝死了,是跳水自尽的,玉琢心里松了一口气,这个祸害,终于死了。
可是六年后,云七娘来了,当云七娘在琴行弹琴的时候,玉琢绝望地发现梁珩看云七娘的眼神,居然和他看萧宝姝的眼神的眼神一模一样,都是从来不曾对她展现的温柔和宠溺,那一刻,玉琢所有的理智都被嫉妒冲毁,她嫉妒云七娘,这个女人,她一定要杀了她!
玉琢不断想挣脱侍卫的钳制,但是却挣脱不了,她发髻散乱,形容失态的和个疯子一样:“云七娘,你有什么资格说殿下对我弃若敝履?我是殿下的表妹,殿下多年来一直护着我,倒是你,到底是施了什么邪术才蒙蔽了殿下?”
萧宝姝只觉得好笑:“邪术?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就大发慈悲告诉你,到底为什么太子会被我蒙蔽。”她靠近玉琢,轻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然后才笑道:“懂了吗?”
玉琢瞪大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不可能,天底下怎么会有借尸还魂这么荒谬的事情?一定是你在装神弄鬼,不可能!”
萧宝姝悠悠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反正,我回来了。”她举起五根纤纤手指,轻轻叹了口气:“断指之痛,犹在昨日,我又怎么能不让玉琢姑娘感受感受我的痛苦呢?玉琢姑娘,这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萧宝姝撂下这句意有所指的话后,就愉悦笑了笑,玉琢却脸色惨白,一直到萧宝姝离开,她都没回过神来。
侍卫又将她往马车里塞,这次玉琢没有反抗,只是进了马车,她却忽然道:“你们去告诉殿下,我可以去庄子,我也可以永生都不出来,但是,我却想和殿下好好道个别。”
侍卫们犹豫了,玉琢又拿出凌妃临死前留下的帕子:“你们将这帕子送给殿下,他看之后,定会答应我的。”-
玉琢虽然对那些侍卫笃定说梁珩看了帕子就会答应她,可是,她自己却忐忑无比,她已经不知道,今时今日的梁珩,心中到底是母仇重要,还是那个女人重要?
时间渐渐过去,玉琢等的焦躁,正当她渐渐绝望的时候,忽然侍卫回禀,说梁珩答应见她了。
玉琢欣喜万分地随着侍卫到了梁珩书房,梁珩还在处理公事,一直到傍晚时分才过来,他进书房时,玉琢已经备下一桌酒菜,也重新整理了凌乱的头发和衣衫,还涂了胭脂,上了妆,显得娇艳万分。
她见到梁珩时,立刻起身相迎,“殿下”两个字刚说出口,她就红了眼眶,哽咽起来。
梁珩却丝毫也不怜香惜玉,他只是施施然坐于桌前,道:“你想和孤道别?”
玉琢点头:“此次离开太子府,不知何日才能回来了。”
梁珩默了默,他拿出那张凌妃染血的帕子,放于桌上:“母妃临死之前,曾经让孤好好照料你,你且放心,你去了庄子后,吃穿用度,一切如常。”
玉琢忽道:“殿下容不下我,是因为云七娘吗?不,应该说,是因为萧宝姝吗?”
梁珩却不吃惊:“你都知道了。”
太子府里今日发生的一场闹剧,又哪里逃得过梁珩眼睛,他稍一琢磨,就知道萧宝姝在玉琢耳边说了什么话了,玉琢只道:“殿下真的认为云七娘就是萧宝姝?殿下真的相信世上会有借尸还魂这么荒谬的事情吗?”
梁珩道:“她身上有太多和宝姝相似的地方,由不得孤不信。”
玉琢只是摇头笑:“到底是由不得殿下相信,还是殿下无法忘怀萧宝姝,逼自己相信云七娘就是萧宝姝呢?”
梁珩脸色一变,玉琢道:“这六年,殿下从未忘怀过萧宝姝,甚至在睡梦中,都喊着萧宝姝的名字,殿下早就后悔了,不是吗?”
梁珩不语,玉琢苦笑道:“殿下曾经说要对萧宝姝杀人诛心,如今看来,杀了萧宝姝,倒是诛了殿下的心。”
梁珩打断她:“不要说了。”
“我偏要说。”玉琢激动起来:“殿下对萧宝姝纵情至斯,甚至相信什么借尸还魂的鬼话,相信云七娘就是萧宝姝,相信萧宝姝并没有死,您还是那个冷静自持,步步为营的太子殿下吗?明明大梁江山,唾手可得,万人之上,一步之遥,却为了萧宝姝,为了那个已经死了六年的萧氏女,屡次放纵,您难道忘了您的太子之位,是姑姑用她的命换来的吗?”
“不要再提母妃!”
“为何不能提?”玉琢咄咄逼人,她拿起那条染血的丝帕:“殿下您看,这丝帕上的鲜血,是姑姑临死之前留下的,姑姑是被萧清远活活逼死的,而她的儿子,如今却为了萧清远的孙女,蔽明塞聪,还将一个舞姬说成是萧宝姝还魂而来,甚至让府中人称她为娘娘,丝毫不顾若传到圣上耳中,会掀起怎么样的轩然大波,他为萧清远孙女疯魔至此,他还配得上您用命换来的太子之位吗?”
她字字泣血,梁珩的脸色愈发阴沉,他从玉琢手中夺过帕子,细细看了起来,正当玉琢心中欣喜,以为梁珩像六年前那样,一看到帕子,就被她说动,未料到梁珩却拿着帕子,放在火烛之上,烧了起来。
玉琢大惊,她蓦然站起:“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丝帕沾上火烛,瞬间燃成灰烬,梁珩木然看着丝帕灰烬掉落桌上,他一字一句道:“母妃的仇,孤已经报了,萧宝姝,孤也绝不会放手,你好好去庄子里,若再胡言乱语,休怪孤不念兄妹之情。”
玉琢见丝帕成灰,她面如死灰,姑姑最珍贵的遗物,梁珩就这样烧了?
他果然疯了!
他果然为萧宝姝疯了!
玉琢咬牙,她道:“既然殿下心意已决,玉琢也不敢多言了,从今之后,玉琢自请幽禁,永不踏出田庄一步。”
说完之后,她终于恸哭起来,她哭的哀切,梁珩却面色未变,玉琢看着梁珩反应,心肠一点一滴冷了下来,她抹了把眼泪,倒了杯酒:“殿下,此次恐是永别,这杯离别酒,请殿下务必喝下。”
◉ 第 105 章
书房内, 窗户半开,桌上丝帕的灰烬被微风吹起,梁珩眨了眨眼睛, 灰似乎被吹到眼睛里去,让他眼睛干涩难受。
他低下头,揉了下眼睛,玉琢仍然在抽泣着举着酒杯,梁珩忽然间, 想起第一次见玉琢时的情景。
他第一次见玉琢, 是母妃牵着她,母妃一边拭着泪, 一边将玉琢的手交到他手中:“珩儿, 她叫玉琢,是你的表妹,你以后, 一定要好好照顾她。”
那时的玉琢,面黄肌瘦, 衣衫褴褛, 眉宇间都是惊惶不安, 许是受苦久了,她对母妃和自己都有一份刻意的逢迎和小心翼翼,他并不十分喜欢和这个表妹玩耍,大概母妃也看出来了, 她郑重其事的告诉他,玉琢是她哥哥的女儿, 是她母族最亲的亲人, 让他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 一定要护佑玉琢平安,否则,她死也不会瞑目。
梁珩闭着眼,母妃临终之时,也将玉琢的手放于他手上:“珩儿,从此以后,玉琢,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照拂她啊……”
母妃的话,言犹在耳,梁珩睁开眼,他接过玉琢手上端着的酒杯,一饮而尽。
玉琢眼中泛着泪花:“殿下,谢谢您。”
梁珩放下酒杯,淡淡道:“这下,你可以安心去庄子里了吧。”
玉琢答非所问,她只是道:“自从回到京城,玉琢此生,便是为殿下而活,玉琢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殿下。”
梁珩默然:“你对我的心思,我也知晓,只是,你不该伤了宝姝。”
玉琢却只是喃喃道:“玉琢只是希望殿下能回到以前那个杀伐果敢的殿下,殿下是人中之龙,不应该被尘世情缘羁绊,更何况,这情缘,并不属于殿下。”
梁珩觉得有些奇怪:“玉琢,你在说什么?”
玉琢眸中划过一丝慌张:“玉琢一切都是为了殿下,请殿下不要怪玉琢……”
梁珩更觉不好,他忽觉昏昏沉沉,眼前愈发漆黑:“你……你在酒里下了药?”
玉琢害怕地站起,后退两步:“殿下,云七娘不能留,玉琢会为您除掉她的。”
“你敢!”梁珩咬牙切齿。
“为了殿下,我什么都敢。”玉琢虽然害怕,但仍然坚定道。
“你……”梁珩想硬撑着身子站起,但他却身体沉重到动一根手指都困难,几番挣扎后,他终于趴在桌上,沉睡了过去,玉琢这才小心翼翼近他身前,从他指间取下玉扳指,然后她出去掩门,镇定自若地对守卫道:“殿下喝醉了。”
侍卫们面面相觑,一个个心想殿下之前说要送玉琢姑娘去庄子,如今是送还是不送?还是说,殿下心软了,不想送玉琢姑娘去幽禁了?
玉琢装作不知道他们心里嘀咕,她说道:“殿下醉前,留下口谕,即刻诛杀云七娘!”
天空中惊雷闪过,一场秋雨,瓢泼而下。
电闪雷鸣中,几个侍卫惊若木鸡,殿下对云七娘的回护,他们都看在眼里,如今怎么又要诛杀云七娘了?这口谕,到底是真是假?
玉琢冷笑,她举起手上玉扳指:“你们都认得这个扳指吧?”
“认……认得。”
“殿下将他的扳指都给了我,你们难道想忤逆殿下吗?”
“不敢……只是……是否等殿下酒醒,再行诛杀?”
玉琢劈头就给了那侍卫一巴掌:“殿下说即刻诛杀!你敢违拗?”
“不……不敢。”
玉琢咬牙切齿:“既然不敢,还不随我去诛杀云七娘?”她眸中尽是怨毒神色:“若然有事,我凌玉琢一力承担,尔等,又有何惧?”-
弄玉轩中,婢女掩了门窗,对萧宝姝道:“娘娘,这秋雨,说下就下。”
萧宝姝拿着一本书,她心中想着陆从风的事,忧心忡忡,几欲落泪,这书哪里能看进去,她随口答着婢女:“都说秋雨连绵,今天这雨,倒是奇怪。”
“是啊,白天虽也下雨,但下的小,怎么晚上就下这么大雨了。”婢女嘟囔着。
萧宝姝已经无心再答她了,她只是盯着书发怔,思绪却早不知飘到哪去了。
忽然一阵喧哗传来,接着是房门被大力踹开,萧宝姝一愣,她蓦然站起,只见玉琢带人,拿着燃着的火把,气势汹汹前来。
情势虽急,萧宝姝却十分镇定:“凌玉琢?这么晚了,你带人闯弄玉轩,所为何事?”
玉琢冷笑:“奉殿下旨意,诛杀云七娘!”
婢女听到此话,吓得惊声尖叫起来,萧宝姝仍然面不改色:“既是殿下要诛杀我,为何不亲自前来?”
“你也配殿下亲自前来?”玉琢不屑道:“诛杀一个舞姬,难道还要殿下亲自动手不成?”
“但殿下白日还要将你送庄子里幽禁,晚上又怎么会让你来诛杀我?”萧宝姝质问:“这到底,是否真是殿下旨意?”
玉琢语塞,她恼羞成怒:“死到临头,还诸多废话!”
她对身后侍卫道:“你们还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去诛杀云七娘?”
那些侍卫仍然有些犹豫,玉琢又道:“我是殿下的表妹,云七娘不过是殿下一时兴起宠爱的舞姬,孰轻孰重,难道你们分不清吗?”
她身后侍卫想了想,也觉得的确如此,于是拿着白绫,步步逼近萧宝姝。
萧宝姝却并没有反抗,她任由那些侍卫将白绫套在她脖子上,任由白绫越勒越紧,恍惚间,她似乎又回到了六年前,她沉入水底,陆从风骑着马,奔驰而来。
表哥,这一次,还会是你来救我吗……-
梁珩似乎做了很长一个梦。
在梦里,母妃尚在,他也仍然是大梁的储君,那一年宁安诗会,小桥清荷,曲水流觞,文人墨客,风流雅士,齐聚一堂,梁珩摇着折扇,透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他看到一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那姑娘大概十四五岁的年纪,虽稚气未脱,但却乌发如墨,眉如翠羽,肌如白雪,一双眼睛,更是皎皎如明月,她似乎是对自己的装扮很是满意,还学着男人走路,梁珩瞧的有趣,也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直到看到那姑娘眼神被龟兹国人摆下的一个象奕残局吸引,他才望向那棋局。
龟兹国人大放厥词,说大梁无人,居然连一个象奕残局都解不了,他见那姑娘眉头蹙起,显然很是不忿,于是轻轻一笑,上前去解那棋局。
棋局他轻而易举就解开了,那姑娘也兴冲冲前来和他搭讪,但结结巴巴半天,却只说了句:“那棋局,我也会解。”
他笑了笑,正准备详问其二的时候,那姑娘似乎是会错意,以为他的笑是笑她不自量力,她很是不服气,于是说道:“真的,我会解,此局看似是个死局,但死中有生,如公子般马三进二,便能解。而且此局还有第二种解法,车一进一,也可解。”
车一进一,这他倒没能想到,于是不由问道:“车一进一,红卒在前,岂不是自寻死路?”
“非也,此乃置之死地而后生,若红卒吞车,三步之后,我便能黑卒杀将,若红卒不吞车,五步之后,我也能黑车灭将。”
他细细思索了下,果然如是,便道:“女公子果然聪颖。”
那姑娘见他识破自己女扮男装,脸腾一下就红了,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他瞧着有趣,于是笑道:“可否请教女公子芳名?”
“萧……萧宝姝。”那姑娘轻声道:“你记住啦,我叫萧宝姝。”-
再见时,是在皇宫之中,她祖父带她进宫面圣,她祖父名叫萧清远,乃是当朝太傅,萧氏乃是钟鸣鼎食之家,她是萧清远的嫡孙女,身份也是极尊贵的,宫廷之中,父皇和母妃问话,她都对答如流,父皇母妃对她甚为满意,宴席结束之后,她出宫,他便刻意沿着她出宫的路去寻,果然遇到了她,她见到他时,脸颊微红,连抬头看他都不敢。
他见此情此景,于是便调侃道:“萧姑娘,是否心悦孤?”
她一听,惊讶抬头,眼睛不由睁大,说话也开始结巴起来:“臣女……臣女……”
他又问了一遍:“萧姑娘,是否心悦孤?”
她心跳得和打鼓一样,半晌后,才终于鼓起勇气,低着头,红着脸羞涩道:“臣女……臣女的确心悦殿下。”
“这样啊。”他微笑道:“孤,也心悦萧姑娘啊。”-
于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大梁的皇太子,和太傅的嫡孙女,成了亲,萧宝姝成了他的太子妃。
少年夫妻,门当户对,同心永结,他日日为她画眉,她夜夜为他磨墨,二人琴瑟和鸣,吟诗作画,志趣相投,很快就有了三两儿女,成亲渐久,恩爱不减,等他登了基,她自然成了皇后之尊,他从未纳过其他妃嫔,后宫之中,只她一人,帝后情深,两人也在史书中,传为一代佳话-
她薨逝那日,他也驾了崩,他与她说好,要在奈何桥前,一起步入轮回,来世再做夫妻。
他走到了奈何桥,但却始终未见她,诧异时,奈何桥边,却似乎换了光景。
桥边树木,都挂了红彤彤的灯笼,映的河水都红彤彤的,河水之上,尽是一艘艘华丽的画舫,画舫船头,衣衫暴露的歌女们抱着琵琶,轻启朱唇,唱不尽的肝肠寸断,大腹便便的嫖客或搂着歌女,或抚摸着她们的玉足,狎昵玩弄,他见此情此景,不由皱起眉头,想着这奈何桥边,怎么如此有伤风化。
一艘画舫,驶上前来,船头的乐妓,身着薄纱,脚腕带着金铃,金铃叮当作响,她怀中抱着琵琶,依偎在一个男子怀中,梁珩随意瞟了一眼,却瞬间呆住了。
那是他的妻子,他的宝姝。
他瞠目结舌:“宝姝,你为何会在这里?”
萧宝姝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殿下,是你送宝姝来这里的啊。”
他的脸愤怒扭曲:“胡说,我对你如珠如宝,又怎么会送你来这里?”
萧宝姝轻轻笑了,她举起手指:“殿下,您不但送宝姝来这里,您还碾断了宝姝的手指,灌哑了宝姝的喉咙,难道这些,您都忘了吗?”
他惊恐地发现,宝姝的手指,居然十指尽断,指骨血淋淋地弯曲着,她的嘴唇,也在沁着鲜血,她在对他笑,似乎在说:“您都忘了吗?”
梁珩惊恐地摇头:“不,不是我,不是我做的,我没有做,我没有!我没有!”
他如此深爱萧宝姝,又怎么会舍得这般伤害她?
不是他!不是他!-
梁珩从榻上滚落,蓦然惊醒。
他头疼欲裂,梦中的场景,一幕幕出现在他面前,让他分不清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忽然一个炸雷响起,窗外电闪雷鸣,梁珩一个激灵,他伸手,去抹额上冷汗。
等等,他的玉扳指呢?
酒醉之前,玉琢的痛哭流涕,她的奇怪话语,慢慢浮现在他眼前,梁珩忽站起,他仅着中衣,连个外套都顾不上披,就往弄玉轩奔去。
作者有话说:
梦中的场景,是男主最想要的生活,只可惜大概永远实现不了了
◉ 第 106 章
雨点越落越大, 梁珩身上被淋得如落汤鸡一般狼狈,此刻的梁珩,远不像那个谪仙般的皇子, 他疯了一样奔到弄玉轩,一路上,他满心只想着,他不能再失去萧宝姝了。
他好不容易才找回他的宝姝,他简直不能想象会再次失去她。
他来到弄玉轩, 一进院落, 院中奴婢和侍卫慌的跪了一地:“殿下……”
梁珩踢开阻挡他进屋的侍卫,屋内烛影绰绰, 是死一般的宁静。
梁珩的脚步, 忽然慢了下来,他甚至不敢踏进那个房间。
但这只是一瞬,他很快就疾步走去, 推开房门。
他见到玉琢和几个侍卫慌忙地跪下,而地上, 是脖子上缠着白绫, 倒在地上的萧宝姝。
梁珩那一刻, 只觉得他的心脏,似乎也停止了跳动。
他耳朵嗡嗡的,玉琢在辩白着什么,他什么都听不到, 他只是一步步走到萧宝姝身边,她安静地躺在地上, 就如同睡着了一样安详。
唯有颈上的勒痕, 还有惨白的脸色, 提醒他,她不是睡着了。
梁珩的手都在发抖,他从来没这么失态过,他向来都是众人面前那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皇太子,但此刻,他连整个身子都害怕到颤抖,他伸出手指,想去触摸萧宝姝的鼻息,但他手抖的厉害,根本触碰到萧宝姝的脸,好不容易触碰到她鼻下,他呆若木鸡,甚至跌了个踉跄。
玉琢尖叫道:“殿下……”
玉琢想来扶他,却被梁珩一把挥开,出乎她意料,梁珩没有哭,也没有笑,他只是摇摇晃晃站起来,然后望着玉琢:“你不该杀她。”
“我……”玉琢想辩解,但梁珩却已经慢慢从一个侍卫的刀鞘中抽出刀,然后,非常平静地将那个侍卫的头斩下。
玉琢吓得惊声尖叫,屋内其他跪着的侍卫也吓得拼命磕头求饶:“殿下,是玉琢姑娘说您下令让我们杀云七娘的,属下也只能听令行事啊!”
梁珩似乎是没有听到一般,他面色仍然非常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他从暴雨中前来,头发湿淋淋的一缕一缕搭在脸上,脸上又是刚才被斩杀的侍卫溅的鲜血,这让他看起来如同地狱的修罗一般可怖,他没有再指责玉琢和那些侍卫,而是木然挥着刀,将那些侍卫都一个个斩杀。
弄玉轩中如今已是一片尸山血海,求饶声,惨叫声,刀劈声,不绝于耳,一个奴婢想逃跑,却被梁珩一刀刺在胸前,她临死前还在求饶:“殿下,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啊……”
梁珩拔出刀,他身上已全是鲜血,他望着那个叫秋梅的奴婢尸首,什么都不知道吗?没有保护好她,就该死!
弄玉轩中,已经只剩下玉琢一人,玉琢浑身都在哆嗦,她爬到梁珩脚下,拼命求着饶:“殿下,玉琢也都是为了殿下着想啊,那云七娘怎么会是萧宝姝呢,萧宝姝明明已经死了啊,她定是居心不良,想谋害殿下……“
她说了一堆,但是梁珩只静静看着她,然后道:“你不该杀她。”
玉琢尖叫:“殿下,世上怎么会有借尸还魂这么荒诞的事情呢?定是那云七娘不安好心,和陆从风合谋,欺骗殿下啊!”
梁珩只重复道:“你不该杀她。”
他的刀上沾满了鲜血,鲜血一滴滴滴到地上,梁珩表情似哭非哭,玉琢从未见过这样的梁珩,他就如同疯魔了般,他真的会杀了她的!
玉琢肝胆俱裂,她哆嗦着哭着哀求:“殿下,姑姑临死之前,曾让您好好照顾我的,您若杀了玉琢,只怕姑姑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原谅您的!”
“原谅?”梁珩忽轻笑一声:“孤自己,都不会原谅自己,又何必在乎他人原不原谅?”
他慢慢举起刀:“宝姝在梦里,怪孤碾断了她的十指,虽然当年之事,是孤之过错,但你凌玉琢,也并非清白无辜,你就先替孤,还了她的手指,之后,孤再偿还负她的罪孽。”
他说罢,竟然挥刀,硬生生斩下了玉琢的十根手指。
十指连心,玉琢痛得凄声惨叫,她倒在地上,望着如同鬼魅的梁珩,忽颤声,喊了声:“表哥。”
她如今也不逃,不求饶了,而是望着梁珩,眸中泛泪:“表哥,你当真对玉琢从未有情吗?”
梁珩摇头:“从未。”
他淡淡两个字,却让玉琢彻底死心,玉琢捧着断掌,忽惨笑一声:“表哥,如今才知道,六年前的萧宝姝,跳河那一刻,到底是何心情。”
她将目光投向颈绕白绫,躺在地上,了无生气的萧宝姝:“我害萧宝姝,是因为我妒忌她,我妒忌她,是因为我爱慕你,我为你做尽了恶事,但是你今日告诉我,你对我从未有情,表哥,杀人诛心,不外如是。”
“杀人诛心”四个字,正是梁珩新婚之夜,对玉琢说的话,他说他要萧宝姝杀人诛心,他要她得到希望,又不断毁灭希望,只是玉琢万万没有想到,到头来,杀人诛心的,是她自己。
地上是她的断指,她衣裙上都是鲜血,玉琢痛得脸色惨白,她却仍然笑道:“表哥,你是世上最薄情寡义之人,不管是云七娘,还是萧宝姝,都不会再属于你了,她是陆从风的,她不再是你的了!”
“你住口!”梁珩忽然暴怒起来:“宝姝是我的,她只能是我的!”
他暴怒如雷,玉琢却心越来越冷,到头来,他的心里,全部都是萧宝姝,没有丝毫她的位置。
他砍断她的手指,甚至要杀了她,只为了给萧宝姝复仇。
玉琢忽然之间,只觉得心如死灰。
她扑到梁珩的刀上,脖颈瞬间迸出鲜血。
临死之前,她只想着,六年前,她断了萧宝姝的手指,让萧宝姝心灰意冷寻了死,六年后,梁珩断了她的手指,让她心灰意冷寻了死,报应,真是报应-
玉琢已死,整个弄玉轩的奴婢侍卫,都被梁珩斩杀干净,梁珩扔了刀,踉踉跄跄,跪倒在萧宝姝身前。
◉ 第 107 章
可萧宝姝依旧躺在地上, 了无生气。
梁珩颤颤巍巍地将她脖颈的白绫解开,她脖子里勒痕触目惊心。
弄玉轩中尸山血海,梁珩的身上脸上都是鲜血, 只有萧宝姝一身白衣,素净如莲。
梁珩忽惨笑一声:“我就算杀了天下人,也换不回你的性命了,是吗?”
他低语道:“其实那日宁安诗会,动了心的, 不止你一个人……这些年, 我日思夜悔,终于换得你回来, 但是, 你却又离我而去,纵然我身为太子之尊,能手握无边江山, 这一生,又有何意趣?”
他这一生, 因为母妃的死, 一直活在复仇的阴霾之中, 母妃临死前拉住他的衣袖,让他一定要向萧清远复仇,从那一刻开始,他的人生就只剩下灰色, 但当宁安诗会,那个女扮男装, 却丽色无双的少女出现时, 他的人生, 终于有了一抹亮色,从迎娶她开始,他便一直在复仇和对她的感情之间苦苦挣扎,最终对萧清远的仇恨压过了他对她的感情,让他做下了无可挽回的憾事,也是从她死去消息传来那一刻开始,他才终于明白,就算他复了仇,那又怎么样呢?他丝毫都没有觉得痛快,他的心里,只有无穷无尽的痛苦。
梁珩伸出手,去抚摸萧宝姝的脸庞,他喃喃道:“宝姝,若你能够回来,我愿舍去我的性命,永堕阿鼻地狱,只要你能回来……我什么都愿意舍弃……”
他对着萧宝姝了无生气的身体,不断重复着这一句话,房中桌上,供着的那一尊白玉观音,此刻也被侍卫婢女的鲜血溅到,已成血玉观音,鲜血从观音低垂的双眸,一滴一滴,滑落到观音双手合十的手掌中。
忽然,萧宝姝似乎是轻咳了声,梁珩不敢相信,他颤抖着双手,再去探萧宝姝的鼻息,她鼻息弱不可闻,似有似无,但却仍有一线生机。
梁珩双膝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他慌忙抱起萧宝姝,踉跄踏过弄玉轩的尸山血海,吼道:“她没有死,快找大夫,找大夫!”-
萧宝姝已经昏迷了三天了。
这三日,梁珩遍寻名医,无论是宫里的太医,还是民间的游医,都被他请来医治,这些医师都说,萧宝姝窒息太久,能留一口气,已经是万幸了,至于什么时候能醒过来,这谁也说不好。
梁珩只是不信,他守在萧宝姝床前,不眠不休,不饮不食,连上朝都不去,见他这样,太子府中人也不敢劝他,刘长史只好谎称太子有疾,无法上朝,这才糊弄了过去。
但是这并非长久之计,万一皇帝发现,那可是欺君之罪,更何况萧宝姝如今就是个活死人,也许永远都醒不过来了,那梁珩难道永远都不去上朝吗?
刘长史战战兢兢,在第四日的时候,想去劝劝梁珩,出乎他意料,梁珩面对他的劝说,出乎意料的平静,他只道:“刘长史,你是否还记得,孤六年前去西州染恙的事情?”
刘长史愣了愣:“记得。”
那次梁珩在半路染恙,是被抬着回来的,京城太医药石无灵,最后是太子妃前去东玄山求药,这才救回了太子。
梁珩道:“东玄山那老和尚,似乎有点神通,他当初能救回孤,想必也能救回宝姝。”
刘长史道:“殿下所言甚是,属下这就前去东玄山求药。”
梁珩摇头:“不,孤亲自去。”-
东玄山,离京城不到五十里,但是梁珩却只来过一次。
那次,萧宝姝跳河自尽,他在回京城的路上,路过东玄山,他鬼使神差地上了山,却从药王庙的老和尚口中,得知萧宝姝为他三步一跪,九步一叩,求药的真相,愕然的梁珩跌跌撞撞逃下了东玄山,自此,就再也没有来过。
但是六年后,他却重新再踏上了东玄山,他一步步,走上了东玄山,每一步台阶,似乎都沾满了萧宝姝的鲜血,他不忍去看,心口如针扎一般疼痛,他推开了来扶他的侍卫,一步步,踉跄上了东玄山。
山上,药王庙依旧在那里,只是药王庙里,已经人去楼空。
刘长史拉住过往的行人,问药王庙的慧明和尚呢,行人却说,慧明大师在一年前就云游四海去了,这药王庙,一年都没有人住了。
梁珩听的分明,但他面上却并没有露出失望神色,而是用手摸了摸药王庙的大门,一脸平静。
刘长史小心问道:“殿下,既然慧明和尚不在,那不如先行回府,待他回来时,再上东玄山。”
梁珩却道:“刘长史,你且看。”
刘长史莫名其妙:“殿下,看什么?”
梁珩指了指大门:“既然这药王庙一年都无人居住,那这大门应该结了蜘网,满是浮灰了,又怎么会如此干净呢?”
刘长史这才恍然大悟:“殿下,慧明和尚还在药王庙,属下这就带人进去搜查。”
“住口。”梁珩淡然道:“今日是来求人,莫说搜查这种浑话。”
刘长史唯唯诺诺,梁珩看了眼大门的铁锁:“慧明大师这是不想见孤啊。”
“但殿下是大梁的皇太子,这慧明和尚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给殿下吃闭门羹。”
梁珩想起六年前,慧明和尚在药王殿敲击着木鱼,背对着他,念着“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他想起慧明和尚告诉他,萧宝姝是如何三步一跪,九步一叩,额上鲜血,血染白衣,这才为他求了药,梁珩低低自嘲道:“大师,想必是不愿见孤了。”
他忽高声道:“大师,孤今日前来,是为孤的太子妃,万望大师救她一救。”
药王庙中,寂静无声,梁珩的声音在东玄山中回荡,无人作答。
刘长史劝道:“殿下,这老和尚既然不愿意开门,不如我们先行下山,再行打算。”
梁珩只是摇头,他低语道:“宝姝能为孤三步一跪,九步一叩,足足九千零一步台阶,血染东玄山,孤,也可以。”
他忽撩了袍子,跪在药王庙门外,刘长史大惊:“殿下,您万金之躯,怎可在这里下跪?”
“住口。”
“殿下,这普天之下,您只能跪圣上一人啊,此事若让圣上知晓,那……”
梁珩淡淡道:“你再多嘴,弄玉轩众人,便是你的下场。”
刘长史想到他去弄玉轩收尸,被那尸山血海吓得连做噩梦的场景,他瞬间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多言了-
梁珩这一跪,便跪了三天三夜。
十月底的东玄山,竟然连日飘起了鹅毛大雪,雪花落在梁珩的发上,眉梢,还有他的鹤氅之上,将整座东玄山都染上一层洁白。
雪中,梁珩就如同一座雕塑一般,一动都不动,刘长史等人急得跺脚,却无一人敢劝他。
大梁尊贵无比的皇太子,就这样跪在东玄山的一座破庙面前,寒冰刺骨,梁珩身躯仍然跪的笔直,他嘴唇已经冻的青紫,若能换得萧宝姝性命,他就算跪死在药王庙前,又有何哉?
只是那慧明和尚,却始终未出药王庙一步。
刘长史和众人商议,生怕梁珩就这般死在了东玄山,那他们也要人头落地,刘长史最终还是战战兢兢来劝梁珩:“殿下,或许这慧明和尚根本不在药王庙,您万金之躯,不能就这般折在东玄山啊。”
梁珩只是轻笑:“若救不回她,那孤倒不如就折在东玄山了。”
折在东玄山,也好过日日思她念她,辗转难眠,痛彻心扉。
三日长跪于此,不饮不食,饥寒交迫,他眼前晕眩,双手撑地,才勉强没有倒下。
他咬牙,吩咐刘长史:“刘长史,打一桶溪水,浇于孤身上。”
刘长史大惊:“殿下,您这是要做什么?”
“孤只想清醒清醒。”梁珩望着药王庙紧闭的大门:“若孤倒下,谁来救她?”
“可殿下……”
“照做!”-
一桶冰凉溪水浇下,梁珩勉强清醒了些,他直起身躯,对着药王庙,一字一句道:“慧明大师,你一日不救孤的太子妃,孤就一日不走,日日复一日,年年复一年,直到你愿意救她为止。”
但是药王庙中,仍然没有人出来。
深夜,大雪已有尺厚,梁珩身上鹤氅尽湿,他头上冷汗涔涔,发丝凌乱,狼狈不堪,哪里还像以前清贵骄矜的皇太子?但他不管不顾,只是笔直跪在药王庙前。
这是他唯一的希望。
他也终于理解当日萧宝姝三步一跪,九步一叩的心情,萧宝姝又何尝不知,就连京城名医都束手无策的病症,难道一个荒郊野外的老和尚就能救他了,但她就像溺水之人,不顾一切也要抓住那一根稻草一般,无法放弃。
如今梁珩,又何尝不是?
宝姝,若你能醒来,我必不负你。
三更时分,忽然太子府一侍卫,急上东玄山,禀报梁珩,说萧宝姝醒了。
梁珩自是欣喜万分,他起身之时,一阵晕眩,还是刘长史扶住他,他问那侍卫:“娘娘真的醒了?”
那侍卫点头道:“娘娘的确醒了。”他话音刚落,又有些犹豫:“只是,有些不大对。”
◉ 第 108 章
梁珩快马加鞭赶回去后, 终于知道侍卫说的不对是什么意思了。
萧宝姝是醒了,可她一脸惊恐地蜷缩在床头,还十分警惕地问梁珩:“你是谁?”
梁珩因在雪中长跪了三天三夜, 身躯受寒,见到萧宝姝这样,更是眼前一黑,头晕目眩,他勉强支撑住自己, 问旁边婢女:“娘娘这是怎么了?”
婢女惊恐道:“娘娘……似乎不认识我们了。”
“不认识?”梁珩咬牙, 他步步走到萧宝姝面前:“宝姝,你到底怎么了?”
“宝姝?”萧宝姝瞪大眼睛:“你在叫谁?”
“你, 你是宝姝。”
“我不是。”萧宝姝摇头:“我不是什么宝姝。”
“胡说!”梁珩怒道:“你不是宝姝是谁, 你就是孤的宝姝。”
他语气稍带怒意,未料萧宝姝竟然吓到抽抽噎噎哭泣了起来:“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宝姝,你这人好凶啊, 我要回家,我要找娘亲。”
萧宝姝从来没在他这样抹着眼泪哭过, 就算他在她面前刑求陆从风, 她也只是一边哭, 一边倔强愤恨地瞪着他,她从来不会这样懦弱可欺地哭,梁珩愈发觉得不好,他又问:“你回哪个家?你找什么娘亲?”
“回家啊, 回云府。”萧宝姝哭得伤心,她害怕地瑟缩着:“我要找我娘亲, 我娘亲叫叶兰初。”
梁珩手指渐渐握紧:“你娘亲叫叶兰初, 那你叫什么?”
“我叫云七娘啊。”萧宝姝答道。
“云七娘?”梁珩忽冷笑出声:“宝姝, 别玩了,这一招,你之前已经玩过了。”
“我没有玩。”萧宝姝咬着唇,抽噎道:“我只是贪玩跑出府,怎么就到你这来了?是你拐了我吗?我爹爹很有钱,你把我送回去,他会重谢你的。”
梁珩咬牙,他威胁道:“宝姝,你休要再胡言乱语,难道你想让陆朗再受一次罪吗?”
“陆朗……陆朗是谁?”
梁珩顿了顿,他复道:“宝姝,这个玩笑,不好笑。”
萧宝姝有些急:“我没有跟你开玩笑,我要回家。”
她说罢,就奔下榻,想往外跑,婢女怕梁珩发火,忙拉住她:“娘娘,你病体未愈……”
萧宝姝挣脱她:“你为什么叫我娘娘?我不是什么娘娘。”
梁珩一把拉过萧宝姝:“不要再胡闹了!你是孤的太子妃!你是萧宝姝!”
“我不是……”萧宝姝忽明白什么:“你说什么太子妃?难道你是太子吗?”
婢女忙道:“娘娘,这正是咱们大梁的太子殿下啊。”
萧宝姝的目光瞬间惊恐起来,她也渐渐安静,不再挣扎,当梁珩以为她想起什么的时候,她却忽然跪在梁珩的脚下,扯着他的衣角,哀求:“太子殿下,我不是什么太子妃,我只是云府的云七娘,您认错人了,求求你了,送我回家吧。”
她说罢,竟然还想磕头,不,萧宝姝绝对不会这样,她不会对他下跪,更不会对他懦弱磕头,这不是萧宝姝!
梁珩制止住萧宝姝,他大力将她扯起来,动作粗鲁到萧宝姝疼到蹙眉,梁珩钳制着她的肩膀,她既如同受惊的小鹿一般,楚楚可怜哭泣着望着梁珩,梁珩一字一句道:“宝姝,不要再做戏了,孤是不会相信的,你就是萧宝姝,是孤的太子妃!”
但是眼前那个长着云七娘面容的少女只是吓到发抖,她哭道:“我真的不是啊,我才十岁,怎么可能是太子妃呢?”
“十岁?”梁珩咬牙切齿,他伸手拿过铜镜,然后握住云七娘的下巴,强迫她去看镜子:“你对孤说,你只有十岁?”
他没有料到,云七娘竟然尖叫一声,然后吓得瘫软在地,她坐在地上哭哭啼啼:“怎么会这样?镜子里的人是谁啊?这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我不是被八娘欺负了,跑出云府,去到江边了吗?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为什么会变成十几岁的模样?为什么?我要去找娘亲,我要找娘亲!”
她每说一句,梁珩的面色就惨白一分,如若……如若眼前这个哭哭啼啼的少女,真的是十岁的云七娘,那她体内的萧宝姝,去哪里了?-
只是,昏迷之后重新醒过来的云七娘,已经表现得越来越像云七娘,而不是萧宝姝了。
她虽然会写字,但是不是萧宝姝拿手的簪花小楷,而是笔迹歪歪扭扭,错字连篇,一看就是叶氏私下教的,而不是像萧宝姝那样是大儒所教,她不会画画,不会弹琴,不会下棋,更不会像萧宝姝那样通古博今,她连当今皇帝是谁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西州在哪,而且她十分胆小,十分懦弱,喜欢哭泣,她的所有表现,都显示她的确是那个长在商户之家不受宠爱、被欺凌跳河的庶女云七娘,而不是萧宝姝。
但梁珩不愿承认,因为若承认她是云七娘,那只能证明,还魂回来的萧宝姝,又消失了,她这次,是彻底消失在这世间了。
所以这让梁珩如何愿意承认?他思了六年,想了六年,终于等到萧宝姝回来,但现在,萧宝姝又消失了,他如何愿意相信?
定是萧宝姝在做戏,他想着,这一定是宝姝想出的计策,她想摆脱他,她想逃出太子府去救陆从风,她想置之死地而后生,所以她才想出这种计策,让自己认为她不是萧宝姝,而是云七娘,这样,他就会放了她。
一定是这样,梁珩想。
她一定是萧宝姝,她绝对不会是云七娘。
萧宝姝没有消失,她就在他的身边,永远都会在他的身边-
梁珩再次去找云七娘的时候,她仍然在哭,眼睛都哭肿了,她看到梁珩,似乎十分害怕,绞着手,就往墙角躲。
梁珩喊她七娘:“七娘,你过来。”
云七娘很怕他,她虽不想过去,但还是一步步挪了过去,梁珩抚摸着她的头发,温声道:“昨夜睡的可好?”
云七娘眼睛都哭肿了,明显一夜没睡,但她还是害怕点头,嗫嚅道:“我睡的很好……”
她说完,又小声问道:“殿下什么时候送我回家?”
梁珩一笑:“不急。”他道:“孤先带你去一个地方。”
◉ 第 109 章
梁珩带着云七娘, 乘着马车,马车车轮声声,云七娘瑟缩在马车一角, 也不敢说话,更不敢看梁珩,但梁珩却一直在端详她,他递给云七娘一块酥糖:“吃吧,佳知轩的。”
云七娘接过, 塞到嘴里, 神情有些勉强,梁珩问:“你不喜欢吃吗?”
云七娘很小声说道:“我从小就不爱吃甜食。”
梁珩没有说话, 只是靠着车壁, 闭上眼睛-
马车最后驶到的地方,却是一处孤坟。
六年前,萧太傅自尽, 他牵涉谋逆大罪,无法安葬在萧氏宗族, 只能葬在一处孤坟, 墓碑也很是简陋, 一代大儒,落得如此下场,不可谓不凄惨。
梁珩牵着云七娘,来到萧太傅墓前, 萧太傅墓虽然简陋,但是坟前青草却被拔的干干净净, 坟前还放着祭酒, 梁珩一笑:“没想到这处孤坟, 六年来都有人祭扫,陆朗倒是有心。”
他已猜到,萧太傅的墓维护的如此干净体面,定然是陆从风派人祭扫的,他侧过头,去看云七娘神色,可是云七娘面上只有疑惑,并没有他所期待的伤心黯然。
对和她感情甚深的祖父坟墓,她竟然没有表现出伤心凄惶吗?梁珩于是撇过头,他继续说道:“七娘,你知道这座孤坟里,埋的是谁吗?”
云七娘看着墓碑上的名字:“萧……清……远?萧清远是谁?”
梁珩一笑:“萧清远,乃是当代大儒,文名满天下,也曾官至一品,封为太傅。”
“太傅吗?”云七娘说道:“好大的官啊。”
“一个太傅,你知道他为什么死后如此凄凉吗?”
云七娘摇摇头:“我不知道。”
“因为萧清远牵涉进一桩谋逆大案,所以才落得如此下场。”
“谋逆啊?”云七娘明显被吓到了,她小声说道:“那他也算是罪有应得。”
“罪有应得?”梁珩细细咀嚼着这四个字,他忽玩味一笑:“他的确罪有应得,不过孤觉得,他的下场,还轻了些。”
“为何?”
梁珩悠悠道:“谋逆罪人,还能落得全尸,这岂不是便宜他了?”
云七娘瑟缩了下,没敢接茬,梁珩唤来随从:“你们将萧清远坟墓刨开,开棺戮尸,挫骨扬灰,这,才是谋逆之人应有的下场。”
云七娘听后,瞬间脸色惨白,梁珩仔细观察着她神色,云七娘红了眼眶,哭出声来,梁珩不由道:“七娘,你与萧清远非亲非故,你哭什么?”
他虽在问云七娘,但心中却在期待一个答案。
他在期待云七娘承认自己就是萧宝姝。
他在期待云七娘哀求他,放过她祖父的尸骸,为他保留死后的尊严,就像她当初在他刑求陆从风的时候,终于崩溃承认自己就是萧宝姝。
因为如果云七娘不是萧宝姝,她又何必要为一个非亲非故的萧清远痛哭流涕呢?
所以,她就是萧宝姝,她一定是萧宝姝。
他只是想要萧宝姝回来。
仅此而已
但云七娘抽抽噎噎半晌,她的确哀求了他,但是她却哀求的是另一件事:“殿下,求求你了,我害怕,我害怕看到棺材,我害怕戮尸,求求你,让我回家去。”
梁珩闻言,他脸色大变,愤怒不已,她为何还不承认自己是萧宝姝?难道对于祖父即将要被挫骨扬灰,她也不管不顾吗?
梁珩冷着脸,慢慢走近云七娘:“你若回了家,萧清远的尸骸,就真要被挫骨扬灰了。”
“那和我也没关系啊。”云七娘抽抽噎噎哭着:“我真的害怕,我不敢看,太子殿下,求求您,让我回去吧。”
梁珩指甲掐进手心,他几近咬牙切齿:“你到底是不敢看,还是不忍看?”
云七娘抹着眼泪:“我……我当然是不敢啊,殿下,求您让我回家,等我走了,你想开棺就开棺,想戮尸就戮尸,一切都随便您……”
梁珩都气笑了,他忽转身,对着萧太傅墓碑嗤道:“萧清远,你听听,这就是你捧在掌心的孙女说的话,她为了逃离孤的身边,连死后的尊严都不让你保留了,孤真是为你感到可悲。”
云七娘听着他的话,她丝毫不懂,只是呜呜咽咽哭着,梁珩听的心烦,他回过头:“你不要再哭了。”他冷笑:“不管你是云七娘,还是萧宝姝,都给孤在这看着,看着萧清远是怎么被挫骨扬灰的!”-
宁安荒郊,野外孤坟处,此时却是诡异无比。
十几个侍卫拿着铁锹,正拼命挖着一座坟,旁边不远处,一个身穿月白锦袍,清俊如谪仙的男子,和一个瑟缩颤抖的美丽少女,两人正席地而坐,下着一局象奕。
奈何云七娘根本不会象奕,她连棋子是怎么走的不知道,但她跟梁珩说自己不会下棋,梁珩只说他来教她。
梁珩教着云七娘:“孤这卒进一步,就要吃掉你的象了,你还不快逃?”
“哦哦。”云七娘慌不迭地将象往旁边推了步,梁珩皱眉:“马飞日,象走田,你错了。”
云七娘慌忙道歉,她脸上泪痕未干:“我……我忘了。”
梁珩并未动怒,他只是瞥了眼不远处掘墓扬起的尘土,说道:“你知道萧清远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什……什么样?”
“他自认为是个忠臣,但在孤看来,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愚臣。”梁珩讥嘲道:“迂腐不堪,古板教条,愚蠢至极,这,就是他萧清远。”
他说着的时候,也细心观察着云七娘的神色,听他羞辱萧清远,云七娘脸色,仍然只有害怕的神色,连半点生气和愤怒都没有,梁珩心中失望,云七娘见他神色晦暗,不敢说话,但又怕她不吱声梁珩会更加生气,于是权衡再三,才最终小心翼翼开口问道:“他这么坏的呀?”
梁珩见她纠结害怕神色,自然知道她心里是天人交战了番,才跟他搭话,云七娘这般懦弱,倒真显得她和萧宝姝没有半分相像了。
梁珩冷笑了声:“萧清远称为天下大儒,读书人的脊梁,哼,其实他不过是一个腐儒罢了,他攻击孤的母妃出身卑贱,又怎么会想到他的嫡孙女,能还魂在一个更为卑贱的商户庶女身上?以出身论英雄,还自以为忠心,这还不是一个愚臣吗?”
云七娘听的懵懵懂懂,她没念过什么书,梁珩说的很多话,她都听不懂,她只好附和梁珩,讨好道:“殿下说的是。”
梁珩见她卑怯模样,更是心中愠怒,若她是萧宝姝,又怎么会任凭自己羞辱萧清远?难道她真的不是萧宝姝?
但这个想法刚一浮现,又被梁珩否定,不,她一定是萧宝姝。
他自始至终都不敢承认,萧宝姝已经不在了,也是,既能借尸还魂,也能魂归故里,萧宝姝的魂魄,如今到底是在另外的躯体中重新还魂,还是已经魂飞魄散,都不得而知,只是哪一种可能,都难以让他接受。
他宁愿相信,眼前这个卑怯的小姑娘,就是萧宝姝。
萧太傅的孤坟已被挖了大半,露出棺木,梁珩拉着云七娘的手,将她拽到棺木前,只见棺木竟然是金丝楠木,想必六年前陆从风收敛了萧太傅遗体,虽不能将他葬入萧氏宗族,但也为他准备了最好的棺木材料,这的确算是尽他所能了。
梁珩又去看云七娘,他迫切地想从她的眼中看出哀痛,可是她的眼中仍然只有害怕,她瑟缩在梁珩身后,嗫嚅道:“我……我能不能不看?”
“你不想看这种逆臣的尸骸?”
“我不想,我真的害怕……”云七娘哀求着。
梁珩冷笑:“那可由不得你,孤想萧清远,定是很乐意看到你的。”
说罢,他便吩咐侍卫开棺,侍卫起开棺木上钉着的钉子,几人又合力推开棺盖,一声沉重响声之后,棺盖掉到了地上。
梁珩拖着云七娘,来到棺木旁边,云七娘惊叫一声,她掩面哭道:“殿下,求求您了,我真的害怕看到死人骨头……”
梁珩却硬生生将她的手扒拉下来,他握住她的下巴,强迫她去看萧太傅的尸骸,云七娘闭着眼,就是不敢看,梁珩威胁道:“你若不睁眼,孤就将你扔到这副棺材里。”
云七娘吓得不轻,只好颤颤巍巍睁开眼睛,一睁开眼,她就看到棺木里的白骨,白骨森森,萧太傅因为饮毒酒自尽,骨头上还呈现黑色,云七娘一见,立刻尖叫出声,她扑倒在地,因为太过害怕,竟然还呕吐了起来。
她吐了一地,气味和棺木中的腐臭混在一起,让她又开始呕吐起来,她脸上又是哭泣的泪珠,又是呕吐的痕迹,她的所有表现,都显示她的确是在害怕,而不是哀痛。
梁珩指甲掐进手心,他站在那里,看着云七娘吐的翻江倒海,他咬牙切齿,让侍卫递给自己一束火把,他威胁道:“宝姝,我没有耐心了,你若再不承认自己身份,我就将这火把扔进你祖父的棺材了。”
云七娘吐的天昏地暗,她惊恐万分,哭道:“可是……我真的不是宝姝啊……”
梁珩失去最后一丝耐心,他步步走近萧太傅的棺木,将火把慢慢靠近,只需将火把扔进去,萧太傅的棺木,便会化为灰烬,挫骨扬灰。
◉ 第 110 章
只是, 让梁珩失望的是,云七娘虽哭的梨花带雨,却丝毫都没有阻止他的意思。
难道她真的不是萧宝姝?
如果她是萧宝姝, 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祖父被人挫骨扬灰?
不,他不信,她一定是萧宝姝!
梁珩咬牙,那根火把,就准备扔进萧太傅棺木中。
忽然火把还未脱手, 忽然传来一声喝止:“住手!”
来的, 竟然是临川公主-
临川公主发髻散乱,额上汗水涔涔, 显然是慌乱之中赶了过来, 她见到此情此景,脸色大变:“太子殿下,您这是要做什么?”
梁珩收回火把, 漫不经心道:“只不过是准备将大逆罪人挫骨扬灰而已,姑姑何必大惊小怪?”
“挫骨扬灰?”临川公主都气笑了:“就算萧清远是大逆罪人, 他的下场也已由圣上亲自裁定, 其他任何人, 都无权再处置他的尸骨。”
梁珩听罢,他轻笑一声,然后扔了火把:“姑姑说的是,侄儿唐突了。”
临川公主忍了忍, 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气道:“你虽是太子, 但也不能为所欲为, 萧清远已死, 你何必还要辱及他尸首?你这样,是明君所为吗?”
梁珩谦虚道:“姑姑骂的对。”
“我可不敢骂你。”临川公主冷笑:“否则,只怕我死之后,也被辱及尸首。”
梁珩道:“姑姑何必要把自己和萧清远混为一谈?姑姑是皇室中人,萧清远是大逆罪人,虽有姻亲关系,但却是云泥之别。”
“云泥?”临川公主摇头,嘲讽道:“我现在,不是罪人之母吗?又哪里是云端之人?”
临川公主句句带刺,梁珩也不恼怒,只是拉起在一旁掩面而泣的云七娘,对临川公主说道:“这里荒郊野岭,条件简陋,若姑姑不嫌弃,可随孤去太子府,孤亲自赔罪。”
临川公主没有回答他,只是看到云七娘时,她愣了一愣,然后打断梁珩,怒道:“七娘果然是被你所掳!梁珩,你身为太子,在从风大婚之日,掳掠他的妻子,你配当太子吗?”
梁珩微微一笑:“姑姑认错人了,她虽也叫云七娘,但并不是姑姑以为的云七娘。”
“你满口胡言乱语!她和七娘长得一模一样,又怎么不是七娘了?”
梁珩悠悠道:“谁说长得一样,就是同一个人呢?”他又问云七娘:“七娘,你认识她吗?”
云七娘胆怯地望着临川公主,然后摇了摇头,嗫嚅道:“我不认识这位夫人。”
临川公主惊愕:“七娘,你怎么会不认识我?”她怒视着梁珩:“太子,你对七娘做了什么?”
梁珩道:“孤并未对七娘做什么。”他顿了顿,悠悠道:“事实上,孤比任何人都希望七娘能认出姑姑。”
临川公主听得云里雾里,她索性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是七娘是我未过门的儿媳,我要带她走!”
梁珩道:“姑姑,侄儿已经说过了,这位云七娘,并非是你的儿媳云七娘,所以,你不能带走她。”
临川公主怒斥:“好,你仗着太子的权势,强行掳掠我的儿媳,我虽然现在自身难保,也要进宫,请圣上评评理!”
梁珩仍旧无动于衷,他说道:“姑姑请便”,然后,就带着云七娘,扬长而去,直把临川公主气得够呛-
只是,临川公主果然说到做到,进宫去找皇帝告了一状,皇帝本来就愧对于她,觉得自己让她中年丧夫老年丧子,于是便找来梁珩,斥责他为何要强抢臣妻。
梁珩却面不改色,他只说府中的七娘,只是面貌和临川公主的儿媳有些相象罢了,但并不是同一个人,皇帝根本不信:“朕记得陆朗下狱之前,也指控你掳掠他的妻子,如今临川公主更是声称看到此女,难道他母子二人会同时构陷于你吗?”
梁珩道:“父皇明鉴,临川公主与陆朗都只是见到同一个面貌相似之人罢了,陆朗与儿臣有嫌隙,临川公主又因为陆朗下狱,对儿臣颇有怨言,所以才会揪着一个面貌相似之人指控儿臣。”
皇帝听了,也觉得有几分道理,他叹了口气,道:“陆朗是临川独子,她定然是难以接受陆朗入狱之事,她这一生,不可谓不凄惨……珩儿,你就不要和你姑姑计较了。”
“父皇多虑了,儿臣又怎么会计较姑姑呢?”梁珩道:“儿臣觉得,待陆朗正法之后,不如将姑姑封为大长公主,再过继个陆家子嗣,也好让姑姑多些依仗。”
皇帝“嗯”了声,然后顿了顿,又说道:“陆朗至今都未招供吗?”
梁珩摇头:“并未。”
“也罢,既然撬不开他的嘴,那就让他永远都不要开口了。”皇帝冷冷道。
梁珩垂首道:“陆朗在西州军中威望甚高,儿臣觉得,未免夜长梦多,应尽快动手。”
皇帝点头:“就依你所言吧。”-
梁珩回府时,他端坐在马车中,眉头紧蹙,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忽听到马车外面有人喊着:“糖蒸糕,好吃不黏牙的糖蒸糕~”
萧宝姝向来最爱吃甜食,以前他和萧宝姝出游时,每次遇到卖糖蒸糕的铺子,萧宝姝都要买上一些,她自己吃倒也罢了,偏偏还要让他吃,他并不喜欢吃甜食,每次都是拒绝,萧宝姝就很是沮丧,嘟着嘴,自己一个人将糖蒸糕往嘴里塞,他有时瞧的有趣,也拿一块,放进嘴里,这时萧宝姝就会高兴起来,笑眯眯地说道:“殿下说不吃,不还是吃了?”
他吃着格外甜腻的糖蒸糕,含糊道:“下次孤不吃了。”
记忆如潮水般涌上来,梁珩吩咐停下马车,让侍卫去买了包糖蒸糕,然后才回了府。
去到弄玉轩的时候,婢女说云七娘正在小憩,他拿着糖蒸糕,便去看云七娘,云七娘睡眠很浅,一听到声音,立马从榻上起来了。
她怯生生地挪到梁珩身边,梁珩就见不得她这副怯懦的模样,一点也不像萧宝姝,他将糖蒸糕放在桌上,云七娘愣了愣:“糖蒸糕吗?可是,我不爱吃甜食。”
梁珩本在打开糖蒸糕的包装,听到这话,他不由也有些厌弃了,于是重新将糖蒸糕包好,说道:“既然不爱吃,就别吃了。”
云七娘以为他生气了,忙道:“不,不,我爱吃,爱吃。”
她拿起糖蒸糕,解开包装,就胡乱往嘴里塞,只是她吃的时候,眉头紧皱,看起来的确是不爱吃甜食的样子。
梁珩并未理她,他忽然道:“七娘,你认识陆朗吗?”
“陆朗?”云七娘念着这两个字,她摇了摇头:“不认识。”
梁珩微微一笑:“那你知道陆朗是谁吗?”
“不知道。”
梁珩徐徐道:“陆朗是定北将军,世袭的永安侯。”
“哇,侯爷吗?好大的官啊。”
“可惜,他贪心不足,放着一品的大官不做,偏偏要勾结大梁的叛徒,拥兵自重,意图谋逆。”
云七娘睁大眼睛:“他这么坏啊?”
梁珩点头:“父皇英明,抢先一步将他下狱,因他罪大恶极,便要赐他千刀万剐,凌迟之刑。”
“凌迟吗?”云七娘瑟缩了下:“我害怕这个。”
梁珩轻笑:“其实孤也觉得,这个判决重了些,毕竟陆朗之母,就是孤的姑姑,临川公主,说起来,陆朗也算是孤的表弟。”
“临川公主?”云七娘有些疑惑:“是昨日萧清远坟前那位夫人吗?”
梁珩道:“是,她是父皇一母同胞的妹妹,若她知晓独子要被千刀万剐,只怕会伤心至死。”梁珩忽叹了口气:“陆朗是孤表弟,孤也不忍见他被千刀万剐,所以,倒不如在行刑之前,让他死的痛快一点。”
云七娘听到这里,不敢吱声了,她拿着一块糖蒸糕,小心翼翼咬着,也不敢看梁珩。
但梁珩顿了顿,却道:“七娘,孤欲让你,亲手去杀了陆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