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给我叫!
傅元晋醒过来后, 仍觉头昏脑胀。
他仰首靠在床头,闭眸回想片刻前的梦境。
一个身子妖娆、肤白胜雪的女人,伏在他的身.下, 一头软缎般微卷的乌发,如同波浪颠荡,从削瘦孱弱的后背滑落。
他有过几个女人,虽不胜上心, 但知道这个女人,并非那些人里的任何一个。
因他那时的感受, 是前所未有的畅快。
他掐住了女人的后颈, 扭着她回头。
他迫切地想要看清她的脸,却有一层雾遮住了他的视线, 让他眼前模糊, 女人的面容并瞧不出。
只听到她低吟地叫了他的字。
“进宣。”
软弱中含着痛苦。
而后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叫我夫君。”
她不应答,只竭力承受着他。
“叫!”
他按住她的头在枕上,厉声道。
“给我叫!”
又是一声呵斥,将她紧攥那个破烂平安符的手,强行掰开。
细弱的手指将近折断,终于屈服般松开,声极轻极慢地,叫了他一声:“夫君。”
俯首去吻她的脸, 却是满面的泪水。
他尚在怔怔,倏然再听见一道嘶哑的沉声, 冷冷地在低笑。
好似是自己在说话,却又不是。
仿佛从遥远的地界传来。
“一女不侍二夫, 你欺骗了我,忘却了我们的过去, 转投其他男人的怀抱,恩爱幸福给我看?”
“等着,你迟早会回到我的身边。”
平静的语调,但傅元晋知道,那是压抑到极点的怒气。
坐在床上缓解片刻,那般不适的感觉退去后,下床穿衣。
天光未显,京城的天比峡州要晚些亮。
洗漱过后,先练字静心。
却不由再想起那个梦。除去亡妻这样叫过他,至于其他女人,他是不会允许的。
但不过是梦罢了,没什么值得深思的地方。
练过几副字,神清气爽,看看时辰,正是要去镇国公府拜访。
唤来亲随去备马车,将礼品拿去放置,对镜整理过衣领袍袖,便迈步踏出了房门。
*
镇国公府,厅堂。
卫旷与来拜谒的傅元晋随意聊过几句,便差人去叫自己的小儿子过来。
不过初三,除夕一过,朝廷各部就要运转起来。
大儿子已往京郊的军营去,二儿子为了那堆烂账,也大早去户部。
唯剩最小的儿子,因军督局的账交去户部,只等吏部的京察,这两日还闲散在家。
将才巳时初,破空苑中。
内室的架子床上,青纱帐半挂半垂,两人还在床上躺着。
卫陵把人揽在胸口,以指慢梳她的一头长发,说着上元夜里要出去玩的事。
曦珠垂眸,边摸玩他的另只手,边懒应他。
“表妹怎么总玩我的手,难道喜欢?”
卫陵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笑问道。
在一起久了,他算是发觉了自己全身上下,她最喜爱的,就是他的一双手。
不管是两人待在一处,无聊说话时;亦还是每次云雨歇后,她常会捏玩。
甚至有时他睡着了,都能感觉到她在摸弄。
“嗯。”
曦珠浅笑应声,看着被紧扣的手。
不可否认这个癖好。
她很喜欢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却不瘦弱,指骨凸出,指腹有从战场残留的茧,手背青筋脉络纵横,有一种锐利感。
冷不防门外青坠来报,说有客人在厅堂等着。
卫陵立时皱眉,不等报出那个人的名,朝外喊道:“知道了。”
他不想关于那个人的任何东西,包括他的名字,进到他和她的房里。
纵使那次从宫中回来的路上,与她提到傅元晋要来公府拜访的事。
被扰地心生戾气,却不得不起床。
偏头望向怀中人,在她抬起的面颊上亲了亲,道:“你先睡着,我去去就回。”
曦珠点了点头,从他怀里缩下去,钻进被子里,看他一脸烦躁,好笑地推他的手臂。
“快去吧。”
她知道是傅元晋来了。
但她已与他没什么关系。
卫陵又回过身,叮嘱道。
“饿的话,先吃些东西再睡。”
曦珠笑道:“我不饿,等你回来一起吃。”
她侧枕在床上,看他穿上靛青卷云纹的锦袍,接着去往洗漱。不消一会,脚步声再响起,却是越走越远,出门去了。
曦珠渐渐阖上了眸,突然觉得头有些晕,大抵是昨晚闹得晚了。
从叫他夫君的除夕晚起,这几个夜里,他都要得凶狠。
她也放纵了自己,在极致的欢愉中,由着他摆弄折腾。
将放在枕畔的那个紫檀螺钿木盒往床里压,想着今晚不能再来,不若她的身体要吃不消了。
天上的浓密阴云,在厅内一个时辰的交谈后,仍旧未散。
不过是探讨火.枪之事,卫陵并无打算,要继续对这种应用战场的杀器继续改进。
先不论武器改制本就不易,他并不熟悉当地战场气候,何至于费心费力,可能给别人添了战功,从而改变现下的格局。
宫中已有消息传来,傅元晋并不属意兵部右侍郎的官职。
最好人回到峡州去,在大局未定前。
但他相信傅元晋也是如此想,怕做了皇帝手里的刀,卷入京城的是非,与卫家争斗,才会含糊皇帝赐下的“好意”。
毕竟一个六皇子妃,根本不足以撼动早定的立场。
必要时,傅元晋也是可以割舍去这个人的。
更何况此次傅元晋的拜访,更像是借着为国除敌,探论改制火.枪的名头,来与卫家亲近。
今时不同前世,卫家未面临倒塌。
卫陵转目看向案上的一堆礼品,唇边的笑慢慢收敛。
接着听到坐在上首的父亲,低沉的声音。
“他是守陈之将,不会轻易冒险激进。这个人先不要动,峡州那片地,还需要他去镇守。”
卫旷端盏抿口热茶,在浑浊的目光中,看着远去的黛色背影。
又偏眼看向小儿子,总觉得方才他隐约怀有敌意地对着傅元晋。
老子还能不了解儿子?
尽管先前几次,小儿子ῳ*Ɩ 的判断准确,他也已将家业都交给了几个儿子,但大局必须都掌握在手里,不能偏移方向。
至少在他活着时,在皇帝驾崩前。
皇帝的身体愈发不好了……
卫陵颔首,答应了父亲。
“是,我明白。”
只是现今不动,以后不定。
风声猎猎,行过一路苍碧色的松树林。
傅元晋被公府的管事送出大门,嘴角挂着的淡笑放平了。
翻身上马,目落沉静地回去。
进京后的这六日,除去往皇宫见过皇帝,再去军督局和兵部、吏部,他哪里都未去,只今日来了镇国公府。
等这个月的京察结束,他便请旨回去峡州,京城中事他不掺和,等大局定落。
如刃冷风迎面吹袭,他忽地面色一凝,再感头昏起来。
离公府越远,越是作痛。
等好不容易回到暂住的居所,又是六皇子的请帖送到,随手丢在一边,扬声叫来亲随。
“去找个大夫过来。”
傅元晋靠在椅上,觉得喘息有些艰难。
*
日子翻过两天,正与初五。
又回到了从前,他早起去军督局,她再赖会床,起来收拾好自己,去往正院帮姨母做事。
上元过后的第五日,卫度便要迎娶郭华音。
婚事繁琐复杂,有许多东西需要备好,不至于到时出了差错。
卫锦和卫若两个孩子,从孔采芙和离后二嫁,就常在正院住着。
杨毓亲自照看,平日诗书琴棋的教导,也没一日落下。
但这些日,两个姐弟因闻父亲要娶妻,他们将要有一个新娘,都闷闷不乐地不肯吃饭,夜里还躲着哭,被仆妇发现告知了国公夫人。
杨毓更是心疼不已,搂着他们不断安慰。
曦珠到的时候,恰好瞧见这副场面,只有跟着安抚两番,等两人不哭了,跟着丫鬟出去玩。
杨毓叹了声,道:“孔家那边来人说,要把阿锦和阿若接去过上元。没半个月就要娶进新妇,哪里合适?”
曦珠在旁默听,点头附和。
不过闲说几句,倏然听到姜家出事。
京察的关头,不知多少官员落马。
翰林院学士姜复被东厂发现受贿,如今被夺职关押刑部。就连修撰陆松也被检举,于公文中有对陛下不敬言辞,却被关进厂狱拷打。
现今,东厂的人已顺藤摸瓜,往陆松的老家而去。
“倒是可怜嫣儿,现今和你大嫂一样怀着孕,不知怎么办好?”
杨毓又是叹息,她与姜嫣母亲是少时好友,这个档口想帮忙,却也无法。
昨日傍晚,姜嫣挺着五个月大的肚子来找,她可怜见的。夜里与丈夫提过,丈夫警醒她:东厂是皇帝的人,现今卫家正在风口浪尖,不要冒头。
曦珠眼睫轻颤,勉强笑了笑。
“娘,待东厂查清,倘若没有那些事,自然会放人。”
她一瞬明白了这是卫陵的所作所为。
他在借刀杀人。
一如前世,卫家被陷害,如出一辙的残忍手段。
夜晚到来,他仍在酉时过两刻归家。
脱下外袍换过常服,洗过手脸,就抱着她好一顿亲吻。
“好了,亲得我满脸都是口水。”
脸上一片湿漉漉,曦珠抵住他的肩膀,道。
“我这一整日都在想你,你还嫌弃我?”
卫陵微微眯眸,不满地凑上来,咬了她唇瓣一口。
酥麻窜上脊骨,她拍了下他的背,道:“你不饿呀,还要不要吃饭?”
他笑问:“是不是等我等的饿了?”
她瞪他:“若是你再不回来,我就自己吃了,不等你。”
吃饭时聊过各自这一日做了哪些事,又坐在榻上休憩两刻,便上床睡觉。
冬日寒冷,他每日练武,又常在外跑,需每日擦洗。
但她常在屋里,并不出什么汗,睡前多是洗脚。
他蹲在她的面前,给她褪去鞋袜,把她一双雪白的足放进温热的水中。
她自己会洗,他却爱给她洗。
灯火灰黄,轻微摇晃。
曦珠坐在床沿,俯视着他,撩水给她洗脚,好似在玩,眼角眉梢都含着还未消散的笑意。
她知道,今日的他,一定是高兴的。
但即便有真正烦恼的事,他从不会将情绪带至她的面前,在她眼里,从来都是好脾气的样子。
那些卫家的仇恨,他如何做,她什么都不会说,也什么都不会问。
有时候,不知道一些事,也是好的。
第132章 上元节
“卫大人, 不想在此处偶遇,你也是趁着热闹,带夫人出来游玩?”
长街两侧的阁楼上, 如同之前的数千百年,在正月十五这日,用彩绳勾缠连接出一条灯路,千奇百怪的各式灯笼, 被高悬在绳索上。
从彩色薄纸中溢出的流光,映在下方游动的人群和静置的各种摊子中, 伴随高声笑语, 照出一片辉煌景象。
却走到一半,碰见官员携家人出游。
卫陵握着曦珠的手, 不得不停步, 与人打起招呼。
面上带笑,也跟着问候两句:“还以为孙大人近日繁忙得很,这样的日子,应当不得空出来?”
姜复落马,这位同在翰林院供职的侍读学士,该忙着找起关系门路,运作起来。
孙学士与这位镇国公三子,在朝廷中不过见过几面, 也不知对方记不记得自己。
今晚带着夫人出门,好巧邂逅, 想借机攀附,不妨对面递话, 再观其身侧那位姿容艳丽的夫人,听闻这位卫大人的爱妻之名, 忙地接话上去。
顿时脸上笑呵呵道:“不瞒您,院里确实忙些,也是忙完了归家,想着今夜这泰清大街正是热闹,便带了我家夫人来玩。”
在旁的孙夫人暗下腹诽,分明是自家丈夫偏拉着她出门,她更乐意待在家中,才不愿意来这人挤人的地方,弄得一身的烟火味。
现下再一瞧四十多岁的丈夫,对着个二十出头的权贵公子阿谀奉承的模样,差些翻白眼。
却只能跟着笑起来,面向那位盛装打扮、妆容精致的卫夫人,行礼问好。
曦珠正挽着卫陵的手臂,闻言要抽出手回礼,却左右动不了。
不欲在人前丢他的脸面,便浅笑着,口头上回了孙夫人的话。
几句交谈,在接踵而至的人潮中。
孙学士见卫大人不耐的神色,面色微僵,不好多言,只有作揖告辞。
等离了好远,曦珠这才指责起揽抱自己的人,道:“你方才为何不让我回了那位孙夫人的礼数?”
她不由想起被姨母带去的宴会。以及有时哪家的夫人来公府拜访,姨母会叫她过去陪坐。
她明白那是姨母想让她多结交那些贵门官宅的妇人。
但每一回,都不适宜。
虽心里这样想,但面上不会给别人难堪。
适才高高在上的姿态,她有些尴尬。
卫陵牵着人朝前走,以胳膊隔开挨向她的人。
偏头看她的神情,语调平稳道:“有什么失礼的,他不过一个从五品的官,你也有诰命在身,我们用不着跟他们行礼。”
“再者,如今翰林院学士的位置空出来,人恐在钻营,他那样过来,便是想与我搭讪。我哪里能去碰那个东西,索性懒得应付他……”
他说了许多话,曦珠都明白,好半晌,她低嗯了声。
但卫陵见她脚步放缓,就知她依然有些闷。
怪那两人上前打什么招呼,早知如此,他带她换条路走了。
难得出来玩,却被这种事扰得不舒坦。
周围还不时看过来的男人视线,都落在她的身上。
卫陵冷眼瞥去,那些猥琐的目光甫一触及衣着华贵的人物,猛地颤抖,惧怕地立时又收回去。
忽然在拥挤的人堆里,瞧见有卖乌梅渴水。酸酸甜甜的,她一定喜欢,喝着心情也能好些。
卫陵拉着人过去,见摊子干净,才掏出银子,买了一竹杯。
曦珠接过递来的饮子,抿着竹吸管喝了一口,温热的果水从喉咙流入胃里,酸里带着清甜,微紧的柳眉也渐渐放松了。
他便笑道:“我们到瓦舍看戏去,再晚些怕挤不进去。”
曦珠抬头,在灯下望他风流意态的眉眼,也笑地答应道:“好。”
这个上元,他们不往赊月楼去。
其实那里并无什么好玩有趣的地方,不过是因那盏被文人墨客争夺的宫灯,才聚集了那么多的才子俊杰。
曦珠也不想再去,就是在那里,得知了藏香居失火的事。
她忆起那年上元,他很想往瓦舍去,最后却只能闷闷不乐地,跟她和卫虞洛平去赊月楼。
今夜出门前,卫虞还要跟他们一起,但他不允。
就连大表哥也伸手阻拦,道:“小虞,让你三哥和三嫂出去玩。等会我带你和你大嫂、阿朝,我们自己出去。”
之前几次,他带她出去玩,她都觉得尽兴。
这次,自然也不用多想,只用跟着他就好,他什么都会安排妥当。
果水里有些乳酪碎,她低头,用管子戳着吸。
“牵紧我些,这种日子人贩子最多,倘若弄丢了你,怕是要大海捞针,可要伤心死我。”
卫陵感到她的手松懈,又将她拉紧。
虽然身后让亲卫隐身跟随,但还是怕弄丢了她。
“才不会丢呢。要是真丢了,也是你没看好我。”
狡辩之言。曦珠笑着,却将他的手臂抱得更紧。
她又喝起果水,视线被前边的喧闹吸引过去,长翘的睫毛扇动,一双猫似的眼四处观望。
并没有看见他垂望在她脸上的愧疚和自责。
穿行长街,不过一刻钟,很快到了瓦舍。
举目看去,四周围满了人。男男女女、老人孩子,手里兜着瓜子蚕豆,嘴皮秃噜吞吐,残皮掉落在地。或是茶水饮子拿着,不时喝上两口,皆全神贯注地,千姿百态地勾眼,去张望那些百戏器乐表演。
哪里又爆发欢呼喝彩声,跟着雷鸣般的鼓掌响起。
这晚,两人从这处的傀儡戏,去往那处的口.技。或是评弹,或是驯兽。
舞狮舞龙之后,再是皮影、踢弄、滑稽戏、相扑。
一处处地逛着,曦珠的手掌都拍红了,眼一直都是笑弯的。
给看过的每一个表演,那些在节日寒风中,还出来挣钱的辛劳人,不少的铜钱银子。
卫陵听着那些祝福之词,也高兴地一直从钱袋子里往外掏,送到她的手上。
“多谢夫人,您美貌又善良,祝您与您的夫君,以后幸福美满!”
“夫人慷慨,您一定会有好运的!”
“祝夫人您这一年都顺遂无忧!”
“你好漂亮啊,这枝花儿送给你。”
表演相扑的壮硕男子,累得气喘吁吁坐在旁,拿巾帕擦颈间的汗休憩,笑看他的六岁小女儿接过银子后,跑去把新买的梅花,抬手递了过去。
“谢谢。”
曦珠喜悦地接过那支梅花,又笑着夸赞眉心缀着红点的小姑娘:“你也很漂亮。”
小姑娘红了脸蛋,眨巴下眼,小声道:“谢谢。”
转过身,红色的棉裙子晃动地跑远了。
到底看了近一个半时辰,曦珠走得脚酸,肚子也空荡,脚蹦跳两下,脸贴着身边人的胳膊,喊道:“我饿了。”
卫陵低眼看她,问:“去吃元宵,好不好?”
七日前,就让人提前去定好酒楼的雅间,只等着今日。
那家的元宵是京城中最好吃的,今晚不宵禁,会彻夜开门。
“不想吃。”
曦珠摇了摇头,垂眸转动梅花树枝,她现在不大想吃软黏的东西。
卫陵又问:“那想吃什么?”
曦珠想了想,看向他,问道:“吃馄饨吧,你想吃吗?”
“我吃什么都行。”
卫陵扫看周遭,望见前边的典当铺子,想着附近有哪里的馄饨最好,应声道:“我们就去吃馄饨。”
这里离西南坊市最近,记起那里紧挨梨园戏楼的一条巷子口,有一家馄饨的小摊子。
没有门面,却很美味。
他也许久不曾去那里吃过馄饨了,好似最后一次去,还是前世离京之前。
不知这么晚,还在不在那里。
但应该在的,他心里希冀着。
他握着她的手,将嚷闹甩在身后,沿着僻静的小路,走在回忆的道路上。
不过穿行两条短巷,便到了地方。
一株垂柳树下,挂着一个笼子,里面有只八哥在叫。
火炉还在旺盛地烧着,大筒里翻滚白汤,铁锅上也沸着水。
浓雾飘散在冷风之中,瞬间消弭不见踪迹。
一个抽着鼻涕的孩子,在蹲着刷碗。
一个老婆子正用篾片包馄饨,露出没牙的嘴,与小方桌旁坐的一个挺大肚、戴皮帽的人,在笑着说话。
隐约传来对话。
“都这么晚了,还来吃馄饨啊?”
“才逛完街,买只鸟来玩。肚子饿,想着您老该在,就过来吃碗馄饨。”
“哎呀,也是想着趁这个好日子,多挣些钱。”
“比平日多些客人了吧?”
“是嚜,就是忙得很,你这会来,我还得现包。”
老婆子讲着话,背上疼得很,站起身,捶打了下驼塌的后背,正要将包好的馄饨拿去下锅。
跟前走来一对牵着手的年轻人,模样都是万里挑一的好看。
再细瞧,认出人来,嘴角愈加咧大。
“好久不见你来了,这是……”
老婆子看着姑娘头上的妇人发髻,犹豫道。
“这是我的妻子。”
卫陵笑地回道。
“哦哦,好看得很。你们真是般配啊。”
老婆子平生都未见过这般好看的小夫妻,怎么瞧都瞧不够。
就连方桌旁的人也看得目不转睛。
曦珠被瞧得有些不自在,微垂下巴,拧了拧身侧人的手背。
卫陵笑意更深,抓住她的手。
老婆子回过神来,赶紧道。
“是来吃馄饨的吧?”
“是,要两碗。”
“还是一碗不要葱?”
“另一碗要的。”
……
等馄饨被孩子端上桌,曦珠用瓷勺翻搅,好散去热气,低头又吹了吹。
陈醋的酸,融入笋蕨馄饨汤中,香气扑面而来。
皮薄馅多,吃进嘴里,新嫩多汁。
最后连汤都喝完,肚腹里热乎乎的。
每次他带她吃的东西,都很好吃。
树下吱吱鸣叫的八哥已被提走远去。迎来送往,小摊又来了一对三十多岁的夫妻,带个孩子来吃馄饨,手里拎着灯会上买的金鱼。
老婆子和孙子再忙起来。
但对他们摆手道:“这顿是我老婆子请你们吃的,不收钱。这会夜都深了,你们快些回家去吧。”
临走前,曦珠看到卫陵还是给了钱,是一两银子。
趁着小孩没留意,丢飞进那只缝补的口袋。
回去的路上,她疑惑地问起缘由。
卫陵眺望遥远的浩瀚高空,模糊地回想着,讲述起那一对祖孙的事,又笑道:“之后我每次去,都会给一两银子,算是让他们的日子好过些吧。”
话音落后,他唇角的笑扬得更高,牵着她的手,也荡起来。
“表妹是不是觉得我人更好了,更喜欢我一些了?”
曦珠弯眸笑望他,轻轻点了下头。
心也随着荡高的手,而跳动着。
“今日带你出来玩,高兴吗?”
“高兴,刚才的馄饨也很好吃。”
前世,她来了京城,也想去瓦舍玩。
好似也是这年的上元,但许执很忙,没空陪她。
……
不远处的街道阴影中,一个身穿青绿官袍,方从上元人口失踪案中暂时脱身、得以归家的人,浑身疲惫地望着这一幕,后背抵在哪家的院墙外。
昨夜的残雪从树梢扑簌落下,掉在他泛白的面颊上。
一动不动地,目送逐渐远去的两人。
在那双幽深的眼蓦然回首时,许执迅速转身,没入了陌生巷子的昏暗中。
第133章 贝壳灯
内室的朣胧灯火中, 在洗漱后要上床睡觉,一盏灯被他提着,兴冲冲送到了她的面前。
“快看这个灯, 你喜不喜欢?”
这是一盏贝壳灯,绣球花的样式。
用了数以百计的贝壳,指甲盖大小,每个的形状都十分漂亮, 颜色多是粉紫,形似花朵的壳子内壁被砂纸打磨通透, 蒙蒙地映出昏黄, 如星的灯火从花瓣缝隙漏出,摇摇晃晃地, 投落在地砖上。
也倒映在曦珠的眼里, 她怔望着灯。
好半晌,他又一次问她:“喜不喜欢?”
卫陵笑看她,把沉香木的灯柄递到了她的手边。
整颗心却似是被什么捆绞,越来越紧。
其实他原本打算今晚出去玩,她想要灯时,他会跟她说,回去后送她一盏。
但一整个出游的夜晚,满街的灯笼, 不管粗糙的,还是精致的, 她看了又看,并没有要买一盏, 与其他姑娘家一样提在手里玩。
他不知是不是许执的缘故,所以她不要灯了。
……
“好漂亮!”
乍然, 她欣喜地接过灯,提到眼前,细细地观望。
那些从花里透出的柔和光亮,静落她明媚的脸上。
她的眼微微睁大,含着藏不住的笑意,瞧着灯里的构造,用手轻戳那些他精挑细选的贝壳,兴致勃勃地问他:“粉色和紫色的贝壳很难找,你从哪里寻来的?”
话音甫落,她反应过来,京城没有海,他应当是让人去找的。
卫陵的唇角很快扬起,道:“年关有做海贸生意的商人来京,我去找他们买的,也是几乎翻遍整个京城,才找到这些。”
红白黄色的贝壳最易寻,但她喜欢粉紫的颜色,他便不要其他的了。
更不想用染色的法子。
至于灯形是绣球花。
成婚前谈论外院的花木栽植时,她说要种些绣球在那棵梨花树下,该是喜欢的。
做灯的过程中,因毫无接触贝壳此类物的经验,还碎了些,好在最后做成。
灯下的粉色穗子晃动,曦珠偏头,垂眸拨了拨,没料到是他自己去找的。
开口道:“这灯是你做的吗?”
疑问,但心里知道一定是他做的。
他送给她的东西,很多都是自己动手。
“嗯,喜不喜欢?”
卫陵第三次问道。
不用问,他已从她的眼神中看出,她喜欢这盏灯。
曦珠回他一个灿然的笑容。
“这么好看,我当然喜欢了。”
卫陵也忍不住笑地,俯身在她温软的颊侧亲了一口。
“那我以后每一年都给你做,好不好?”
他不会那些文人的诗词,也赢不了那盏琉璃灯,但可以每一年,都给她做一盏灯。
曦珠点点头,抬头笑望他。
“好啊,每一年都要不一样的。”
……
纱帐垂落,四方围蔽中。
曦珠依偎在枕畔人的怀里,游玩过后的疲乏席卷全身,却还是阖眸,轻轻道了一句:“三表哥,谢谢你。”
卫陵揽抱她的腰,也闭着眼,轻声问了句:“谢我做什么,我们是夫妻了,你不要跟我客气。”
他亏欠她的,都会一一补偿给她。
只要他有的,都是她的。
即使没有,只要她想,他也会设法送给她。
“但还是要谢你。”
在这个句话后,她很快沉入梦乡,匀缓的呼吸声在阒静的夜里浮动。
他在昏暗中看着她,无声地喃喃:“曦珠,是我该谢你。”
贝壳灯挂在帐外,灯油耗尽,光越发瘦弱,最后挣扎地跳动两下焰火,彻底熄灭了。
*
在灯快灭掉时,许执终于回神,放在桌上捏筷的手猛地颤抖了下。
放下筷子,拿起铜签将灯芯挑高些。
灯重新亮起来。
也重新捏筷,灯下的碗里,面已经坨了,筷子挑起来,凝成一团。
脑海中仍然是不久前,远隔长街见到的她。
一身淡紫华裙,高梳的云髻上,簪玉插银。侧转的秾丽容颜,对着她的……丈夫,浅笑。
两人牵着的手,似是摇荡的秋千。
以及那个蓦然瞥来的警告眼神。
“喵喵”。
煤球跳到他的腿上,许执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脑袋,低头垂眼,将那团面往嘴里塞去。
缓慢地吃着,一点点地咽下去。
直至最后一口,他站起身,将碗筷拿去洗净,归放到厨房的架上沥干。
转进屋里,被井水浸湿的冰冷双手,在炭火的热气中,逐渐回暖。
他坐在炉子前,微躬着脊背,看噼啪燃烧的炭,摒弃掉那些杂念,转而思索起今晚几起人口失踪案中,目前为止,所有可疑的地方,以及搜集到的线索。
几桩案子,虽然发生在各个街市,但手法有相似之处,且掳去的还是年轻男子,间或有女子孩童。
自这个正月月初起,还有三桩雷同的案。
一遍又一遍地复盘。
炭火快熄,炉内多是残灰。
煤球窝在旁边的篮子里,睡得正香,白色的胡须一抖抖的。
许执沉了沉眼。
明日一早,他必须赶到京兆府,去查看那些记载的上报百姓呈文,找到更多关于犯人的端倪。
这个京察的关头,被卢冰壶提至郎中的官职,要坐稳那个位置,更甚要往上爬,他得尽快做出政绩。
*
但所谓的政绩,原来在那些权贵之人的口中,不过是一句话。
“我可以送你一个升官的机会,但是否能把握得住,就看你的能力了。”
许执看着眼前的镇国公三子卫陵,如今军督局的三品指挥佥事,一时被他漫不经心的语调,惊地心跳快两瞬。
自上元过后的第五天,今日,卫度迎娶继室的大婚。
因与卫度同出师门,之前也被受邀来公府宴会,更是上方长官、朝廷要员。
于情于理,他都应该赶赴这场婚宴。
但案件压身,他送完礼,与卫度道过喜,再和那些认识的官员笑着打过招呼,便要离开,前往刑部。
由小厮带领,行过一片喧闹的笑声恭贺。
却没有那日,她嫁进公府时的场面盛大,就连宾客也少了大半。
他暗下捏了捏窃蓝的袍袖,目光不由自主得,从那些在红木长廊穿行,往后院行去的贵妇小姐面上淡扫过去。
在快至侧门时,终落寞地垂下眼。
不想忽地从身后急跑来一个小厮,跟他说:“许大人,我们三爷请您叙话,还请您跟我走一趟。”
他愣了愣,轻皱起眉,却只能答应。
又由这个人带领,深入公府内,直被领到后花园子的一个六角凉亭。
时至傍晚,天色昏昏。
亭子四面透风,外面栽两棵玉兰花树,早落光了叶,只余光秃的枝干。
亭内,一个身穿苍青挑花锦袍的人,早等候多时。
前院的高声笑语仍在。
许执抬脚,一步步走上台阶。
袖内的手微紧成拳,他不知这卫三爷是不是来追究,但自己的胃病确实因他治好。
隔着一臂距离站定,正要作揖行礼。
卫陵看向他,不欲跟他费时,开门见山道:“我知道你最近在查的那几桩人口失踪案,幕后真凶是谁。我可以告诉你那人的姓名身份,也可以将目前所掌握的全部线索,都给你。”
虽从谭复春那处,并不能确定皇帝日日食用丹药,是否得知其中成分。亦或是秦宗云有没有拿那些丹药给皇帝吃,还是秦宗云自己独吞。
但这拿人炼丹,前所未有的骇闻重罪一旦坐实,秦家都难逃一劫,在督察院担任清官御史的秦令筠,更会被处以极刑。
前世的最后一年,他已派人查到些眉目,只是当时需要他忙碌的事太多,分身乏术,最后雪谷之战,更是功亏一篑。
当时,京城传来的密信之中,亦有许执,在查探此事。
自从曦珠口中得知秦令筠也重生的消息后,他猜测过许多,作为同样重生之人,秦令筠会如何走接下来的道路。
不站于太子党,也不会立于六皇子党。
一派“两袖清风”的作为,只为皇帝做事。
现今,他大抵猜到了。
太子和六皇子相争,两败俱伤,秦令筠可以渔翁得利。
毕竟皇子不止这两位,还有另外两个。皆是母族出身不显,势力弱小。
“挟天子以令诸侯”,他相信秦令筠不是不会去做。
而秦枝月进宫,不过是分裂与卫家及太子党的关系象征罢了。
如今,他手里握着那些活人炼丹的证据。
卫家却绝不能出面。
与其交给别人,不如给眼前的这个人。
正查探这些案件、积极于仕途、又不足为道的刑部小官。
没有比许执更合适的人了。
卫陵早就清楚他的秉性能力。
再者,现今的局面太过僵持,他得去打破。
片刻的沉寂之后,许执拱手问道:“敢问三爷为何愿意帮我?”
他不认为这个事,还有柳姑娘的插手。
卫陵道:“不要把我想的太大方。”
“我敢告诉你,你也要有胆子敢听。”
许执抿直唇角,而后抬眸,看到这个生长于权贵门阀中的年轻男人微微一笑。
“当然,我也不是说送你去死,我会在后头尽力帮你。”
卫陵淡漠道:“但倘若你怕得罪人,那我只好送客了。”
冷冽的北风吹过园子,黑丫丫的树梢纠缠摇撞,沙沙地响动。
严酷寒意从靴底侵上来,直钻入许执急速运转的脑子。
沉默不言之中,他终于低头,再次拱手,道:“但凭差遣。”
……
风声呼啸,亭子外的小径上,隐约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细碎却沉稳。
跟着晃进眼角余光的,还有一尾绯色裙摆,一盏随风而动的圆灯。
亭中的两个人,一下子停住说话,转目看过去。
她正提灯站在假山旁,望着他们。
继而蹙起黛眉,将迷惑的目光,转向那个穿苍青锦袍的人,得到了一个有些僵硬的讪笑。
第134章 俱往矣
为了卫度和郭华音的婚事, 从上元过后,翌日曦珠便繁忙起来,跟随姨母操持婚仪上的各种事务。
怀有身孕的董纯礼, 也过来帮着处理。
好不容易等到现下黄昏,卫度早骑马去郭府接人,奔走的小厮来禀告,二爷和二夫人还有一炷香的功夫要至大门。
如此, 需卫家的所有人在门口迎接,却不见卫陵的踪影。
曦珠让青坠去前院, 寻几个小厮在那些正等落席的男宾里找, 兴许他正和哪个官员说话。
好半晌过去,就连姨母都在问人到哪里去了, 青坠恰好回来, 在满目的喧腾吵闹里,附在她耳畔说:“夫人,三爷好似让阿墨把一个刑部姓许的官员,叫去园子里说话了。”
她登时怔了怔,再抬头见鞭炮都点起来,忙折身往园子里走。
叫上几个破空苑的丫鬟仆从,一起去寻他。
公府的园子很大,往日闲暇要游逛, 半日都走不完。
但应该离前院不远,曦珠指着一片地, 让他们跟着找。
她自己也提盏灯笼,在四起的寒风中, 去寻觅两人的身影。
终是在见到假山背面的阿墨时,她松了口气, 快步上前,但在越过那叠嶂的山石时,脚步逐渐放缓。
而后亭子里对立而站,一青一蓝,正不知在说什么的两人场景,映入眼帘。
……
卫陵在讪笑之后,疾步走向石阶,在那一双琥珀色眼眸的注视下,朝纹丝不动的人走来。
低头,轻声问道:“怎么找了过来?”
曦珠的视线直直地落在他的脸上,落在他的眼里,道:“前门大家都等着了,只有你不在,这才过来找你,别误了时辰。”
她的语调平稳,没有丝毫波动。
卫陵的唇角微不可察地扯动下,而后笑道:“知道了,我和你一起过去。”
他回过头,看向还在亭中,静立观望他们的人,喊了一声:“许大人,事说得也差不多了,我这边有事,就先走一步,我让我的人送你出门。”
宽袖中的手缓缓地,再次握紧。
于高处,许执微垂着眼,看到下方比肩而站的两人,那抹绯色的影,不再把目光放在他的身上,只一直看着她的丈夫。
就似从未见过他,也似忘记了之前她对他的善举。
他的气息几乎屏住,窒闷得心中泛出一阵阵的酸楚。
甚至想要偏过头,不再看他们,但不得不继续目视,正要端起手肘回礼,却见那卫三爷半点不在乎,已牵过她的手,背过身,再揽住她的腰,自己拿过灯笼提着,往小路远处走去了。
隔着遥远的距离,模糊地听到他们的对话。
“这里的风大,有事让人来找我就好,你来做什么?手冷成这样,怎么不带个汤婆子暖手。”
“来得急,忘记带了。还不是怪你,明知这个时候人要进门,你还往别处走。”
“正好碰到人说事,一时忘记了时辰。本打算要去了ῳ*Ɩ ,谁知你来找。”
“快些吧,别磨磨蹭蹭的。”
“路上有霜,慢些走不妨事,小心你摔着了。”
……
“许大人,许大人。”
阿墨连唤两声,好歹把愣住的许大人叫回神,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这许大人在发什么呆。
笑着伸手,做个延请的姿势,道:“我送您出门去。”
“劳烦你。”
许执的拳头渐渐松开,迎着扑涌过来的冷风,走下石阶,一步步地离开了公府。
他又一次在心里对自己警醒,把那个遥不可及的杂念收起来,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但隐隐地,在痛苦里有一丝转瞬即逝的喜悦。
他见到了她。
*
天一点点地黑下来,夜色慢铺,终把整片天浸染。
下方的人间烟火也慢慢地湮灭。
新郎新娘拜过堂,喜宴开场,宾主尽欢之后,余下一地残羹冷炙,酒盏翻倒,琼液撒在大红的桌布上,洇湿地散发香气。
让姨母和公爷回去正院歇息,曦珠留下来,盯着几个管事派人收拾,先把一些贵重的器物擦洗后送回库房。
至于桌椅板凳、搭戏的台子等诸多杂物,先暂时放着,等明日早时再归置。碗筷碟盏却要清洗、棚布要收起,地面也要扫净。
曦珠看到那些丫鬟被风吹透、被水润湿的通红双手,一时觉得更冷,将手里的汤婆子捂得更紧。
“这里还没好?”
身后传来他的声音,正是送完最后一波客人回来。
曦珠低头翻看管事给的物品单子,道:“快了,你先回去吧。”
“对了,大嫂怎么样了?身体有没有事?”
这时,她才抬头看向他,问道。
适才,他和大表哥去送客,董纯礼和她则一块在这里做事,却忽然腹痛,赶紧叫来黄孟。
正好大表哥回来,慌忙抱起人回去。
他们住的院子离这儿不远,黄孟跟着一路跑。
卫陵坐在曦珠身边,道:“无事,黄孟说是有些受凉,煎两幅药吃就好。”
他拿过另一本单子,又歉意地看着她,说:“倒是辛苦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事。”
爹的身体愈发不好,今晚强撑着迎客,娘操心爹的身体,且放心她做事,反倒什么都交给她。
曦珠道:“不过些杂事罢了。”
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酒味,要把他手里的单子拿回来,再道:“你先回去洗洗,让人送碗解酒汤喝,刚才吃那么多酒,头不晕的。我这里的事快完了,很快能回去。”
卫陵却摇摇头,把单子压着,道:“我和你把这些事都做完了,再一起回去。”
看着她认真的侧脸,忍不住小声补道:“我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屋子里。”
他的委屈,她并没有回应。
一个管事上前来问事,她又去和别人说话,把他一个人撂在一边,活似被打落冷宫,不再理会他。
直至子时,他跟她一起把前院的事务处理好,人都散得差不多,回去歇息。
曦珠方才起身,疲惫地无多神情,见青坠不在,转目对上一副殷勤的笑脸。
卫陵赶紧道:“我让她先回去备好热水,再送些饭菜,回去后,你先吃点东西,再洗个澡,然后舒舒服服地睡觉。”
曦珠低嗯了声,见他从丫鬟手里接过灯笼,便径直往破空苑的方向走。
一路上,他提灯照亮她的前途。
回到院子的外厅,圆桌上恰摆放上热气腾腾的菜肴,都是她喜欢的。
两副碗筷,他坐下陪她一起吃。
卫陵无聊地拿筷戳戳碗里的饭,道:“我刚才陪酒,喝的酒多,饭倒是一口也没吃,胃里现下有些难受。”
曦珠将嘴里的冬笋吃下去,又从盘中夹一块山药。
这些日吃多了荤腻,闻言,只是道:“那你多吃点饭。”
一回到屋,她愈加懒于跟他装人前的表面功夫。
“哦。”
卫陵心中忿然,将一碗饭吃完,又听话地舀了碗饭。
等两人无言地吃完饭,又去沐浴洗漱。
曦珠从立柜里拿了亵衣,走进满是热雾的湢室,解开腰间的系带,把脱下的衣裳搭在架子上,袒露整个身体,随后踩上矮凳,进到浴桶中。
没管身后一直盯着她看的人。
“我给你擦背。”
见她还不理他,卫陵又坐到那张矮凳上,拿过搭放在桶上的巾帕,浸过水,给她白皙胜雪的后背,细细地擦起来。
曦珠背对着他,双手趴在桶边,困乏得闭合双眼,任由他伺候。
须臾过去,终于听到他憋不住地询问:“你怎么都不和我说话?”
她沉入氤氲的暖气中,被他力道适中地按摩肩颈,舒服地轻吟一声,反问道:“说什么?”
卫陵眼前是晃目的白,触手是细腻的软。
已是浑身火起,再听到这声,喉结不由滚了滚,眼睛炙热地望向水里,却闷声道:“你昨日不和我这样的,今日却不愿意和我说话了。”
他的手不老实起来,穿过她的胳膊下边,摸向前面揉捏揿压,曦珠被他撩得起了意,睁眼侧首,看到他一脸的委屈憋闷,叹了很轻的一声,道:“我只是累了,所以不想说话。”
“难道不是因为他,所以你不想和我说话?”
他质问着,动作益大。
曦珠微紧了细眉,气息不稳地望着他,道:“好,那我问你,你今日都和许执说了些什么?”
她率先说出了这个名字,却使波澜慢慢平息,仍有涟漪轻荡。
卫陵不知为何,在听到她平静的语气时,会有些颓然。
在短暂的缄默后,他开口,把那桩事省略地告诉了她。
他的目光,从始至终,都在她的脸上。在话音落后,看到她微微点头,道:“我知道了。”
“难道你不担心他吗?”
卫陵他知道自己不该去问这个,但……
曦珠淡道:“他既做出了选择,就该去承担风险,我为何要担心他。”
知道他们都说些什么了,放心下来。
倘若这次秦令筠能倒台,实在是令人高兴的事。
曦珠很轻地笑了下,将湿漉漉的、温热的手贴上面前人的脸,道:“三表哥,我都和你在一起了,就不会再去想别的男人。”
她不明白为何今日,他突然会来试探她。
既然是密谋,他大可以去找许执,或是约人在另外的地方,没必要在公府的园子。
尽管这可能是因碰巧遇见了人,为了方便,正如他口中所言。
成婚前,他已试探过一次了。
他的心眼确实很小。
但看他忙不迭地反驳。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才没那么小心眼,去猜度这种事。都是上辈子的事,早就过去了,我不在乎,只要你今生能和我在一起,就够了。”
……
灯火摇曳,青纱垂落的帐内。
“疼啊。”
意乱情迷中,她禁不住喊了声,躬着脊背,额前抵在床头,抓住了他的头发。
“你还说你不是小心眼,我不做了。”
嚷着要从他的脸上下去。
他又是一巴掌下去,打地日渐圆润的她发颤,愈发弯了腰。
他稍后退,看着眼前的景象,含糊不清地笑了声:“别乱动。”
没片刻,抬眸见她春.水欲滴的脸,哑声道。
“叫我夫君。”
他的求,得到了她的应。
“夫君。”
朦胧的眩晕之中。
她一声声地叫着他夫君。
以前世,在心里偷偷对许执的称呼,心甘情愿地称呼另一个男人。
许执。
她曾经恨过他。
从他退婚的那一刻起,平生第一次,她那么恨一个人。
比起前世的三表哥,她早知与三表哥不可能,所以不抱期望能嫁给他。
但是许执,他们已经定下婚约。在一起三年之久,临了成婚,他却抛弃了她。
之前,她很想很想,和他有一个家。
也努力去做好一个妻子。回想阿娘是如何对爹爹,去看姨母是如何操持一个府里的事务,去问蓉娘自己该怎么待他好。
他很忙,她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很少。
但那时,在那个小院子,她总是和煤球在那棵柿子树下,无聊地抱着猫儿坐在小凳子上,握着猫爪子,小声地笑:“夫君怎么还不回来呢?”
窃窃私语中,厨房炖着热汤。
等待他从刑部归来,她很快要见到他了。
他若是看到自己来了,也会很高兴。尽管他常说路途遥远,下一次不要来找他了,等他有空,会去找她玩的,但每次她来找他,他都是笑的。
退婚以后,她只要想到他,都会哭起来,每日连饭都吃不下去,整日窝在床上,谁也不想见。
她不明白自己还有哪里做的不好,让他嫌弃自己,不愿意娶她了。
是不是她太缠人,耽误了他做事。
倘若是的话,只要他说,她会改。
还有其他,他不喜欢的地方,她都可以改。
……
可到最后,当真相揭露,她才发觉自己的愚蠢。
卫家的倒塌,一夕之间,所有的事改变,她也没再有时间去想那些爱恨,再是流放苦役,讨好傅元晋,之前的一切都在淡去。
后来那么多年过去,再想起许执,也原谅了他。
权势确实是人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她不怪他了。
当时竟还肯在那样的境地,帮衬卫朝的仕途,她对他只剩感激。
也好在有那三年,她懂得如何对待一个男人,后来也能去对待傅元晋,把他当作所谓的夫君。
于玩物中,从他那几个女人里脱颖而出,不至于丢弃了她,让她再陷入无助的初至峡州的那一年。
倘若后来的傅元晋,没有动真情的话。
但如今,不管是许执,还是傅元晋,前尘过往,都和她无关。
曦珠知道枕边人并没有睡着,但她这一日已经累了,阖眸侧身,轻轻抚他的后背。
往常这个动作,一直都是他对她做。
她问:“还不睡吗?”
他道:“在睡。”
她说:“别再想那些事了,现在我的心里只有你。你对我这么好,我心里都记着。”
卫陵将她抱紧了,下巴轻落她的发顶,闭眼低声道:“我知道是我无理取闹了。”
曦珠笑笑,哄他道:“偶尔你这样闹一闹,也没什么。”
日子一天天地过,总是平淡,他这样闹,不过当作调味罢了。
这样就好,只要别闹过了头。
第135章 梦中人
从初三那日去往镇国公府拜访, 至今日二十三,二十天过去,吏部的京察不过下月中旬收尾。对他的考核也已在前两日, 于皇帝面前自陈功过,听候裁定结束。
皇帝再提兵部右侍郎的位置,傅元晋复委婉推拒。
峡州海寇未除,不得安心在京为官。
不过两三日, 便要启程回去,身体却愈发不适。夜里常常做梦, 等醒来, 头晕眼花地难以站立,只能坐下或躺下。
这些日连请四个大夫, 又是喝药, 又是针灸,但没一个有用。
只要入睡,那个女人总是会闯入他的梦境,他如何都醒不过来,再睁眼,窗外的天都大亮。
且随着时日的推移,那些似真似幻的梦,在反复倒转, 逐渐变得零碎混乱。
仿若一片片碎裂的镜,尖锐地插.进他的头颅里。
拔不出来的疼痛中, 那个越加沙哑、好似自己的声音无数次地响起,仍在阴沉冷笑。
“去找她, 去把她找回来。”
皇帝听闻他的病症,下旨让太医院的御医来问诊。
现今, 还是针灸的那一套法子。
十几根银针扎进傅元晋的额穴头顶,他闭上双眼,平睡在躺椅上,暖热的炭火热气中,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女人。
面目模糊、身形纤弱的她,出现在眼前。
轻柔似水的嗓音,在耳畔轻声。
“大人,您的喉咙不舒服,这些日常咳嗽,我做了些枇杷膏。您早晚用温水泡开喝,过不了多久就能好全。”
一罐子黝黑的枇杷膏被摆放在呈盘中,旁边,还有一碗已化开的膏水。
她端起那个白瓷碗,送来他的面前,温声道:“您尝尝看,好不好喝?”
他接过碗,看向里面棕黑的药汁,一口喝尽。
浓郁的枇杷味道,清甜略辛。默地点头,道:“还可。”
她立即笑起来,极喜悦的语气:“您喜欢就好。”
而后又低下头,踟蹰两番,对他说:“您还是少喝些酒,对身体终归不好的。”
声音小了许多。
他微微皱起眉头,还没有哪个女人敢管他的事。
她未免认不清自己的身份。
但在看到她绞紧的双手,手背有被熬煮枇杷膏时,溅跳的红斑伤痕,到底没有开口。
不过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姑娘,以后再说就是。
他将目光转向那张条案,却发现上面的那罐枇杷膏消失,出现了一碟云片糕。
窗外的春光流转,炎热夏日来临,又变成了绿豆冰沙水。
她笑说:“大人,天热,快喝碗冰沙解暑。”
日光渐短,凉爽秋阳照在桌案,落在一碗炖煮酥烂的鸭汤上。
她笑说:“大人,气候干燥,喝碗汤润润吧。”
天光一日日地昏,第一场雪飘下来时。窗户紧闭,灯烛轻晃,晕黄的焰火照在一锅雪白的鱼粥上。
她走过来,给他解开大氅,拿去架子上挂着,回首笑说:“进宣,你快去把粥喝了,好暖身体。”
他在案前喝着温热的粥,心情舒畅。
她的厨艺越来越好,也越来越贴合他的胃了。
他一边喝着粥,一边看坐在对面的她。
灯下,她正垂眸,手拿勾针,在认真地做靴子。
察觉他的目光,她抬头,对他笑了笑,道:“我今晚就能做好,等明日一早,你便能穿了。”
再瞧他脚上破缝的靴子,失笑道:“看你,又穿坏一双鞋。”
常往返军营,还要领兵作战,一日奔波多少里路。
最易坏的就是靴子。
其实并不要她做,到他这个地位的将军,不过说句话的功夫,自然会有上好的皮靴送上来。
但她硬要给他做,道:“我给你多缝些棉花,才不会冷脚。”
他低应一声,继续吃粥,唇角不禁扬起。
但夜色更浓,他沐浴过后,她还巍然不动地坐在凳子上,垂头蹙眉,仍在做靴子。
“别做了,快些歇息吧,我明早还有事务。”
他走过去,把她手里的那些东西夺过,扔进篮子里,弯腰一把将她抱起,转身走向了那张架子床。
“可我还没做好,你明日要穿的!”
她没忍住笑,伸手拍打他的肩膀。
他俯首看着她,也笑地道:“我将就些,还穿那双破的,等后日,我再穿你做的新靴子。”
帐布落下,他将她放在床上,覆身而下。
“把我的衣裳脱了。”
他吻她的面颊,说。
于是她的手攀上他的肩,将一层单薄的衣褪下。
但半夜的云雨过后,他清醒过来,要前往军营议事,她却不在身边了。
掀开帐子,她正披着他的厚衣,散开乌发,还坐在那张凳上,点灯熬油地在做未完的靴子。
不知何时起的床,但看烧去的油,至少一个多时辰。
他怔坐在床畔。
“进宣,我做好了,你快试试,合不合适?”
她见他醒了,顿时欣喜地拿着那双玄色的靴子,朝他跑过来。
蹲身服侍他换上,稍微抵脚。
她愧疚地说:“我下次给你做大些,这双你别穿了,让人送双来吧。”
他看她熬红的双眼,听她低落的语气,没忍心道:“不妨事,穿久就合适了。”
她又笑起来,轻应了声。
“我下次会记得的,不会再做错。”
天色快亮了。
他洗漱穿衣后出门,她立在门前送他。
他摸摸她的头,走了两步,回头叮嘱道:“你再睡会,晚些回去。”
想了想,又问:“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首饰,我买给你。”
她还是笑,温柔道:“我没什么要的,只要能经常见到你就好。”
在转过头时,他仰看灰茫的天色,嘴角克制不住地弯起弧度。
但依然送了许多首饰、衣裳、胭脂水粉给她。
不管是下边人为了讨好他送的,亦还是他让人去买的。
只要她来见他,总会穿上那些精美的衣裙,戴上那些金银簪钗,抹上那些香粉红妆。
以一副妩媚动人的模样来至他的面前,提着裙摆转圈,眼神中袒露的是一个女子,见到这些东西时,不由自主地激动和喜悦。
“进宣,我很喜欢这条裙,你觉得好不好看?”
她的相貌和身段深得他意,华裙不过是衬托她的玩意而已。
他还是更喜欢看她什么都不穿的样子。
尤爱她那只纤细白皙的脚踝,他亲手给她扣上了那副金色的铃铛。
俯视着浑身无一丝寸缕遮蔽的她,这实在是一个令人沉迷的女人。
但同时也是一个聪明听话的人。
在床上不管让她做什么,她都乖顺地应他,似同一团软面,任意磋磨。
尽管泪水憋地在眸中打转,都不敢掉下来。
他讨厌女人的眼泪,无论在床下,还是在床上。
但她滚热的泪终究落在了他的手上,他低头去吻她的眼,难得哄人:“好了,别哭了。”
“进宣,我好疼。”
她在向他求饶,满面痛楚的神情。
但真地疼吗?
他跪坐的褥子都潮了。
女人在这种事上,多是口是心非。他的那几个女人都是如此。
却没哪一个,比得上她,让他酣畅至极。
她的腿被折起,而后他低下了头。
他从未给哪个女人做这般事,但不介意给她做一次。
她几乎被折叠,他忽然想起来问:“会不会跳舞?”
昨晚诸多将领在兰香班会聚宴席,让歌伎舞姬助兴。
歌舞确实不错。但那时,他想起了她,她的身子软和,若是她来跳这支拓枝舞,一定比在场的所有女人都美。
她的音调含着哭泣。
“不会,我不会。”
他笑一声:“不会不打紧,学就是了。明日起过来这边学,我找人教你。”
迟迟不见她回应。
他抬起头,问道:“听到没有?”
她的唇瓣几乎被咬出血,泪眼朦胧地赶紧点头。
“我听到了,我明日就学。”
“进宣,你别生气。”
将她反转过来,他沉身下去,紧皱的眉头也舒缓了。
……
等她终于换上那身轻薄的舞衣,已不知过去多久。
她羞怯地扯拉短至胸部的衣,来到他的面前。
“你全身上下,我哪处没看过,这会害羞什么?”他坐在桌边,抵撑下颚笑观她。
她仍在扯那一层纱,呿吟道:“我怕我跳的不好看。”
“跳吧。”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
于是她听从他的话,纵身起舞,伸臂扭腰,系在细腰间的流苏红裙,随着她的转动,蹁跹飞荡。
他看了没一会儿,目光却落在那截不盈一握的腰肢,白嫩的腹上有几条褐色的疤痕。
实在是瑕疵,觉得刺眼起来。
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倘若他更早些认识她,一定会在那时就庇护她,不让她受那些鞭伤。
一圈又一圈的红裙旋转,逐渐地,他眼前昏花,好似整个天地都在颠倒。
……
“给我回来!”
不过扔了那个破烂的平安符,她就不管不顾地,拼命挣脱他的手,还叫他的名字。
“傅元晋,你给我松手!”
趁他愣住,她逃离了他的桎梏,奔到那个熊熊燃烧的炭盆前,伸手就往里面去,要捡那个正被烧的平安符。
“你疯了!不准捡!”
但等他把她拉回来时,她的手已攥住了那个烧得发焦的平安符。
紧紧地握在手里,连同被炭火烫灼的血肉。
“给我!我让你给我!”
“柳曦珠!”
他的厉声呵斥,并没有让她松懈一分一毫,便连看向他的固执目光中,隐约带着泪光。
他情不自禁地冷笑,苦涩涌出心头,指着她责问。
“好,好。难道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比不上你与他的区区一年吗!”
“柳曦珠,我告诉你,倘若当初我知道你心里有他,我绝不会对你动一分心,答应庇护你,还有那群姓卫的!还为了你,跟皇帝去作对!你知不知道我为你牺牲多少!”
又一次吵架,为那个死去多年的人。
不,他不相信她对他没有情。
一定是有的,是她在说谎!
他将她压倒在床上,按住她受伤的手腕在头顶,他管不了其他的,只去挑弄她一切的欲。
然后将满手的湿擦在她的脸上,双目泛红,几乎破口大骂道:“你告诉我,你不爱我,那这些是什么!难道这些情动是假的吗!”
她却在说什么,以那温柔的语调。
“难道曾经和你上床的那些女人,你全都喜欢吗?我不过和你一样罢了。”
她平静地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真正的疯子。
“你给我闭嘴!再说一个字试试!”
他眼中几欲滴血,一拳砸在床头,碎裂了木板。
拳头松开,猛地握住她的脖子,恨不得掐死她。
“说你爱我!给我说!只要你爱我,那些事我不去追究!”
但她不再说话,只沉默地仰望帐顶,苍白的脸色渐渐变红,转而泛出青紫。
终于,她服软了,泪水从那双瞪大的眸中滚落下来。
握住了他的手,张着嘴想要呼吸。
他忙松开她,听到她抽泣地喘息:“我……爱你。”
“进……宣,我爱……你。”
她断断续续地说,他眼中难忍酸涩,却笑起来。
她是爱他的。
……
她是爱他的。
她对他发过誓,不能反悔。
纵使已在另外一个世里,也不能背叛他,而和另一个男人双宿双栖。
“去找她!去把她找回来!”
“你不能骗我,不能。只要你回来,我原谅你做的所有错事……”
又是那个声音。
蓦地,耳边响起另一道声音。
“傅大人?傅大人?”
傅元晋在一声声的呼唤中,睁开了眼,看见是御医,已完成针灸。
他松缓一口大气,又闭上双眼,伸手捏揉眉骨。
御医观傅总兵似乎未有好转,这可是陛下的差事,忐忑不安地问道:“傅大人可觉得好些了?”
傅元晋无心多言,只道:“好多了。”
随即召来亲随,把御医送出去。
他觉得自己一时半会,是好不了了。
简直不可理喻。梦里的自己,竟然对那么一个女人上心,果真是昏了头。
独自安静大会,叫来亲随,要去找这个女人。
现下的症状,应当与梦里的女人有关。
“给我去找一个人。”
或许找到人,他的头晕就能好全了。
但在亲随问:“总兵要找谁?”
傅元晋哑然,因不知该如何描摹那女人的长相,在梦中全然看不清。
至于姓名,不知为何,也想不起来了。
他顿时皱紧浓眉,好半晌,方道:“等等,你再去找。”
下一次做梦,他定要把这个女人看清楚面目。
当真浪费他的时间,如今正是要回峡州的时刻,却出了这毛病。
挥挥手让人出去,要闭眸休憩片刻。
门开开合合,没一会,亲随又进门。
“什么事?”
他躺在椅子上,不耐道。
亲随道:“总兵,是六皇子亲自过来了,正在门外等候。”
他跟随总兵身边多年,这会小心翼翼道:“想必是来劝说您接下兵部右侍郎的位置,让您留在京城。”
声愈发小。
“陛下的身体怕是撑不过这两年了。”
傅元晋缓慢睁开眼,闻言冷笑声。
先不提他傅家在京城的势力,比不上镇国公府卫家。即便留下帮衬,真按六皇子所言,果真荣登大宝,到时不知是要卸磨杀驴,还是他傅家,会成为下一个卫家。
这个泥潭,可轻易不能踏进去,不如安分地守好峡州。
下场再差,也差不过卷入夺嫡中。
更何况皇帝真地属意六皇子,成为下一代君主吗?他看未必。
内阁那些支持太子的文官,更不是吃素的。
但到底从躺椅上起身,取来外袍穿上,吩咐道:“去把殿下迎进厅里,奉上热茶招待。”
*
“三爷,御医看诊一个时辰后,离开往皇宫而去。半柱香后,六皇子往傅总兵处去,在里面待了半个时辰,六皇子才离去。那里看守的人多,不能轻易接近,没能探听到对话。”
亲卫把消息送到,而后静立不动。
卫陵沉默须臾,道:“接着去盯人。”
京察正快结束,傅元晋却生病,也不知是真是假。
倘若留在京城,就要见血了。
他正沉眸思索,又另一个亲卫过来,是派去潭龙观的人。
神色微惧,脚步滞顿。
“出事了?”
在一霎变得阴沉的目光下,亲卫赶紧拱手,低头道:“三爷,我们的人被秦大人抓住了。但三爷放心,人已经死了,没有吐露半句。”
在前往潭龙观前,几人都藏有毒药,必要时殉死。
卫陵看着眼前犹豫不决的人,唇角扯平。
“还有事?”
亲卫狠狠吞口唾沫,声愈发低道:“秦大人在查一桩事,有关夫人的身世……”
他们办砸了事,只有期望无意探听到的密闻,可以让三爷对他们的处罚轻些。
*
破空苑中,门外忽至声音。
“夫人,元嬷嬷差人叫你往正院那边去。”
曦珠在整理正月的账本,坐得久了,一时腿麻,想要下榻走走。
谁知刚穿鞋落地,一阵眩晕袭至眼前,让她一下子以手撑住桌角。
低垂下头,入目一片昏花。
等青坠来至身前,她才缓过来,坐在榻边,微微喘气,问道:“是什么事?”
青坠一脸慌然,道:“秦夫人出事了……”
曦珠抬起头,而后听到了那个消息。
姚佩君,昨夜溺亡。
第136章 佳人殁
——好奇心害死了猫。
倘若再有一次机会, 姚佩君绝不会打开那个抽屉,她还能继续沉溺于对秦令筠的幻想中,兴许此后余生, 该是美满幸福。
她不应该去打开那个红木抽屉。
在死去的最后一刻,她如此想。
*
又一个傍晚,丈夫还未归家。
这些时日,他总是深更半夜回府, 一次也未回过院子宿眠,都是在书房度过, 天不亮又起来去衙署。
姚佩君知晓是因京察的事, 以及年末督察院堆积成山的案件,他劳碌于案牍, 还要奔波于三司之间。
从前年黄源府回京, 他颇受皇帝器重,再忙也属正常。
在为这样的丈夫心怀骄傲时,不免愈加疼惜。
她只能竭力操持好府中的事务,不让他有后顾之忧,能更安心于政事上。
再一次从婆母处回来,天已黑得彻底,飘落细雪。
自从小姑子进宫,婆母无力抵挡心爱的女儿到那等深渊受苦, 便愈发折磨她。
不是挑挑拣拣她做的菜,一筷子撂开不吃;就是骂她不知节俭, 是个败家玩意,给府上的那些丫鬟仆从多发半两的压岁月俸;再就是让她跪着给捏腿, 斜眼指责她生了个不中用的蠢钝儿子,以后秦家如何开枝散叶……
她左耳进右耳出, 伺候婆母入睡后,才终于走出了门。
本就病弱的身体摇摇欲坠,但撑住了,刚要回到自己的院子,管事送来香料单子。
接过看了一遍,潭龙观今年所需的香料,比去年的用量要大上许多。
其中有些香,降真、干松、沉水……凑不齐整。
忖量两番,她决定去找丈夫,问问可否替换。
潭龙观的事,她不敢自作主张。
况且因这两年气候异样,香料的价钱一年高过一年,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将香料单子折叠好后,放进袖子,走向书房。
差不离这个时候,丈夫应当回来了,她可以在那里等他。
走到半路,她又让身边的仆妇去膳房那边看看,她炖煮在灶上的药膳好了没有。
丈夫辛苦,尽管他不喜欢吃此种东西,但多劝几次,总是会吃些的。
长路漫漫,寒风不断。
她一个人揣着汤婆子抵达书房时,脸已被冷得苍白至极。
门被推开,守在书房外的仆从没有阻拦她。
即便丈夫不在,她也是可以进到书房里的。
年轻时,她也曾红袖添香,给丈夫磨墨递笔。
只是后来……她有事与他商议,才会来这里。
他似乎也不愿意她再来找他。
尤其是这两年。
“夫人,炭点好了,我给您送热茶来。”
耳边是仆从的声音,她不渴,摆手道:“你去吧,不用送茶。”
人出去了,门关上,只剩她自己在里面。
坐在灯旁,脚边的炭热升起来。
洋溢的暖融中,她瞧见他的桌案有些凌乱,想必是这些日忙得没时间收拾。
他不允旁人动这些,但许她整理。
便连那些沾血的事,他也让她处理,是放心她、信任她ῳ*Ɩ 。
想到这点时,心里不由热起来。
在婆母那里受到的磋磨,又算得了什么。
在这个偌大的秦府,她唯一期盼的,只有丈夫的怜惜。
先将那些宣纸一张张摞好,再把几本书摆到案上的左角,顺手有两支笔,也挂在笔架上。
把拜匣收好,几方印章归到盒子中。
拿自己的帕子,最后把案面擦拭。
并无灰尘,很是干净。
她正要回去椅子上坐着,接着等待。
却瞥到一个带锁的红木抽屉,那个锁是打开的。
他忘记锁上了。
抽屉开着一条缝。
晦暗的光落向里面,模模糊糊地,似乎躺着什么。
不能窥探,但当时,有一股强烈的莫名欲.望催促她去拉开。
她抬头看向门,他仍旧未归。
只是看一眼,他还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
握住铜制的雕花把手,缓慢地拉开抽屉。
抽屉很深,也很长。
里面放着画卷,一卷卷地堆在一起。
其实到这里就可以了,没必要再去打开那些画卷。
但已拉开抽屉,似乎再看看画,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她又抬头,望向闭合的门。
他尚未回来。
于是她拿出了最上面的画卷,解开绳子,捏着卷轴的一端,摊在书案上。
轻轻一推,整个画上的内容霎时映入眼帘。
是一个身穿淡绿裙子、眉眼如昼的美人。
姚佩君认出了人,是柳曦珠。
一刹那,不可置信的神情出现在她的眼中,继而龟裂四分。
丈夫为何会画柳曦珠?
她看得出来,这是丈夫的笔迹。
曾几何时,在她嫁给他的那年,他也给她画过像。
也只有那一副,后来在怀照秀的那一年,被她撕毁了。
在愣然过后,她迅速将剩下的画卷,都一一打开来。从最上面开始,一直到沉在抽屉里的最后一副。
但令她骇然的是,每一幅的落款都是九月一日。
九月一日。
她想起来,是柳曦珠的生辰。
之前去镇国公府谈及与儿子的婚事时,丈夫曾给了她柳曦珠的生辰八字。
但是,但是。
为何每一年的九月一日,丈夫都会画一副美人图。
整整二十副,从神瑞六年开始。
而那时的柳曦珠,根本还未出生。而她,也未嫁进秦家。
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仓惶地去看那二十个美人,却发现每一个人,虽然眉眼相似,但并非同一个人。
从神瑞六年的第一副画开始,至神瑞二十五年的第二十副画,画技愈发精湛,但确确实实,画的不是一个人。
画上的美人,神态越来越生动,好似要从画里走出。
她只认出了神瑞九年的画,上面的人,好像是……她。
与他送给她的那一副,是如此的一致。
当年丈夫高中春闱榜眼,而后他上门提亲,她嫁给了他。
姚佩君颤栗的手猛然打滑,神瑞六年的画卷摔落在地。慌忙捡起来,卷轴处却有了一丝裂纹。
二十年前,那时的丈夫不过十四年纪。
画中的第一个人,究竟是谁?
不是她,不是她……
一直固守在脑海中的信仰,恍若一瞬崩塌粉碎。
混沌之中,匆匆把画都卷好,放回抽屉,重新关上。
她惶恐地推开门,跑了出去。
顾不及身后仆从的呼唤。
姚佩君不知为何会想跑,会想离开书房,甚至想要……离开秦家。
与此同时,泪水从她的眼中流了出来,顺着风的去向,飘散在凛冽的冬夜。
却都不及她心中蔓延开的无尽寒意。
……
寒意吹涌进屋,随着门外沉重的脚步声,来至她的身前。
他回来了,发觉那些画被动过。
因每一日,他都会看,哪怕是细微的变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仆从说,是夫人来过了。
纵使不问,这个府上,也只有她会进他的书房。
秦令筠坐在榻的另一边,侧首静望惶惶不安、哭红了眼的女人,平声问道:“你看过那些画了?”
姚佩君抬头,在朦胧的视线中,看见了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悲恸益发冲入眼中,她不禁想起过往。
当年嫁给他后,她满心欢喜地祈盼两人的将来。不想成婚三个月,有一日夜里,他有公务在外,她被醉酒的公爹逼迫侮辱。
等他回来,她在他怀里痛哭,他抱着她,安慰她此事不会外漏,此后必然好好待她。
还能如何呢?能如何?
她只有在他温柔的语调中,被哄得把这口黄连硬生生地吞下去。
她还是想和他在一起。
但不想三个月后,她有孕了。
在那桩令她恶心至极的事前,她也与他同过房。
孩子是谁的?
大夫走后的那个夜晚,她想要打掉孩子,他坐在床畔,沉默许久。
最后说总归都是秦家的子嗣,生下来罢。
那半年,他日日早归家,亲自喂她吃饭吃药。
很多时候,她忍不住掉眼泪,他满面愧疚,拿帕子给她擦脸,柔声哄她。
十月怀胎之后,好不容易两天一夜,痛得恨不能死去,她生下了照秀。
……
孩子一日日长大,她的身子也因损耗元气,渐渐坏了,难以恢复。
再次同床共枕,最后一刻,他还是抬起身,出了床帐,背身对她道:“我去书房睡,你好好歇息。”
她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抱过襁褓中的孩子,想要掐死了他,但孩子张着小嘴,恍若一声声地叫娘时,泪水淌下,她没能下得了手。
无数次地,她都没能杀了这个孩子。
不知从何时起,她给他纳妾,他选了人。
她发现那个女子与她很像。
她心中竟生出内疚,倘若当时自己拼命反抗,是否不会有照秀。
其实是她对不起他。
他不嫌弃她,还待她这般好,她还有哪里不满足?
丈夫心有障碍,不愿再与她同床,那她便找与自己相似的女人,去伺候他。
那些妾,不过是她的一部分,是她的替身而已。
纵使妄想争宠,他也决不允许。
死去的浮蕊如是,现今的柳曦珠同样,都不过是肖像她的人。
他的心,自始至终,都在她的身上。
但当真相揭露,便连她,都不过是别人的替身!
“那个女人是谁!”
姚佩君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崩溃的边缘中,死死盯着她的丈夫,哭着质问道。
她靠着他的怜惜苟延残喘至今,现今都要失去他的这点爱。
可笑的是,她一直被蒙在鼓里。
却在她的痛声破开寂静的瞬间,一只大手突然袭至,掐住了她瘦弱的喉咙。
虎口收紧,把她惨白瘦削的脸,掐得涨红。
秦令筠漠然地俯视他的妻子,逐渐加重了力道。
倘若她没有发现那些画,他可以让她活着,但很可惜,这个秦府明日会失去一位女主人了。
放她出这个门,对他实在不利。
他有些叹息。
这份可怜,让他松了些手,却仍牢牢地握住她的性命。
他低笑了声,语气很沉。
“佩君,若是你能装作不知道,我们还能接着过日子,你何必追问,要破坏了它。”
稀薄的空气涌入姚佩君的口鼻,她挣扎着呼吸,尖锐的指甲深深地陷进他的手背,泪水一行行地流下。
夫妻十余载,其实她早看明白了他,一旦下手,绝不会给人留活路。
她涨青的脸上出现癫狂的笑,嘴唇蠕动,艰难地从细弱的喉咙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话来。
“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你爹奸污我,你欺骗毒杀我!你的母亲磋磨我,旁人非议我。我便是死了,做了鬼,也在阴曹地府等着你们!”
忽然之间,余光瞥到那个桃木暗八仙立柜,惊恐地瞪大了满是血丝的眼。
微微露出的缝隙间,一个人正在里面,披头散发地,也透过面前的缝,半睁被惊醒的惺忪睡眼,望向外头。
他的臂弯里,抱着也恰好醒来的玳瑁猫,听到娘说话的声音,愣了下,要推开柜门出来。
却在看到娘时,爹也在。
惧怕的犹豫中,再瞧见爹的手正掐在娘的脖子上,娘钗发尽散,满面是泪,朝他轻轻地摇头。
她的儿子,千万别出来……
不要来找她。
若是被秦令筠发现,一定会死的。
要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好好地活着。
她知道,她这个儿子是极聪明的。
这个世上,所有人都以为她耗去半条命,生下的儿子很愚笨,是一个傻子。
但只有她知道,她的儿子只是不愿将心用在世俗上。
他一定能明白她的意思。
透过黝黑的光线,姚佩君被拖拽到地上,张大着嘴再也不能吸进一丝气,她扭着眼珠子,远远穿过那条缝隙,望着里面年轻的十七岁面容。
迷离的光影中,恍惚再见当年的秦令筠。
也是这般年纪,相貌虽不近人情,但才学俱佳。
那年花朝节,翠柳莺啼,花香蝶舞。她与他在郊外偶遇,于沿河岸边相伴游逛,他赠送她玉佩,问询她是哪家的小姐。
并言高中之时,提亲娶她。
那时秦家的门第比不上姚家,但爹娘见他少年有为,也笑地答应了。
不过是一见钟情,便将自己的一生都给了他,因此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可她还未给她的儿子过十八的生辰。
下个月,就要满十八岁了啊。
姚佩君陡然不甘心起来,断裂的指甲在绣桐花的朱红地毯上,抓挠扣折,鲜血从破开的伤口流出,连同最后一滴泪,洇湿了下面的地砖。
她的双手垂下时,玳瑁猫蓝色的眼珠也几乎脱出了眼眶。
猫想跑出去。
但娘说不要出去。
他要听娘的话,娘送给他的猫儿也要听话。
柜中人的泪水,顺着煞白的面颊滑落,一动不动地,不敢吭一声。
一双盛满仇恨的红眼,目睹随从进门,把娘拖了出去。
又有谁进来,低声急说:“爷,有人在查探潭龙观……”
那个高阔的背影紧随其后,门被关上。
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了,照秀顺着冰冷的柜壁,抱着死去的猫慢慢坐下,将头抵在膝盖,低低地抽泣起来。
“娘,娘……”
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乎泛出血腥。
“我一定会给你报仇,杀了爹,杀了祖母,杀了祖父……给你报仇。”
“娘……”
第137章 药在哪(增剧情)
终于, 他缓缓打开了那副昨晚摔裂的画卷。
其实有许久,他都未曾打开过这幅画了,应当是在重生之后, 更或之前,但他已经忘却。
前世的后来,也极少看过它。
自然地,快忘记了母亲的长相。
他垂眼看着画上的人, 还是那般的美貌,颜如渥丹, 明眸皓齿。
穿身青缎掐花纱裙, 正坐在苦楝树下的山石,膝上的双手拿着一只彩绘的纸鸢。
花树盛放, 淡紫的花朵层叠, 生机勃勃地如同母亲脸上的淡笑。
他隐约想起来,那天好似是立夏。
春夏之交的日子。
母亲终于被父亲放出绣楼,得以在下面走动,但不得离开太远。
那天,母亲的心情很好,仰头看天上飞游的纸鸢,看了很久,忽然对他说也想要一只。
他说好, 翌日去学堂念书,傍晚回府的路上, 跑去买了一只最漂亮的纸鸢。
夜里偷偷带去给母亲,但母亲并没有夸奖他, 而是点了火,把纸鸢烧掉了。
母亲的脾气很古怪, 但他从不怪她。
下次,下下次,他仍旧会问母亲想要什么,他带给她。
他心里已是很满足。
因最初,母亲在他偷摸去看望她时,甚至随手抄起东西砸他,伸长指甲来抓他。
一副衣衫不整,长发凌乱的模样,歇斯底里地怒骂他:“滚!你这个奸生子!”
“你个杂种!滚!我不想见到你!”
跟着一阵哭笑的尖锐声音。
那是他第一次去看她,没想到一直被父亲关在绣楼的疯姑母,会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原来他真正的母亲,并非那位端庄仁慈的夫人。
尽管待他很好,时常问他冷暖,关心他的课业。但很奇怪,他难以从她的身上,得到所谓的母子之情。
他疑惑地观察过身边形形色色的母子,也问过学堂的同窗好友,都未有他这般想法。
直至那位夫人与父亲的争吵。
严夏蝉鸣,樟树底下。
他躲在窗外听到了那些令人震惊的对话:夫人所生的女儿早在出生时被处死,襁褓中的孩子被换成了也恰在那两日出生的他。
接着呜咽的挣扎哑声。
父亲把夫人勒死了。
惊讶过后,他很快平静下来。
他去找姑母,不,是自己的母亲。
却被母亲用香炉砸得头破血流,脸也被抓出几条血痕。
但他只觉得莫名高兴,似乎从未感知到的母亲爱意,正流向他的身体。
看守绣楼的仆妇禀告父亲,父亲说:“你以后不要再去找她。”
他问:“那她是不是我的亲生母亲?”
他要从父亲这里,得到亲口回答。尽管他心里清楚了。
“不管你的母亲是谁,你都是秦家的长子,以后要继承秦家的家业。”
这便是父亲最后的回应。
不久之后,便娶进了一个更貌美年轻的女子,作为他的继母。
人生几多无聊,他仍旧依照定立的规矩,按部就班地念书,结交朋友,以后还要科考做官。
但在深夜到来,他有了一件必须要做的事,去那座绣楼看望母亲。
每次他去找她,她的身上总有青青紫紫的伤痕,从脖子蜿蜒至衣裳内领。
与他见过的所有女人不同,她从不注重自己的外形。即便他到时,她只穿件半露肩膀的薄衫,也不会遮挡或是套件外裳。
她只会冷冷地对他笑,一次又一次地让他滚。
后来兴许骂得累了,每次他再去,她都不会吐露半个字。
不是侧躺对着床里睡觉,便是自顾自地在窗边,于皎洁月光下,对着楼下的粼粼湖泊唱戏。
圆润婉转的戏腔悠扬,他站在一边,把带来的糖葫芦给她吃,将被先生评优的功课给她看。
而后把自己这一日的事,轻声告诉她。
他知道她在听。
逐渐地,哪一日呢。
在他离开前,母亲回首,一双莹亮的杏眸落在他的身上,问道:“你明日还来看我吗?”
他笑着点头,当然了。
“娘,筠儿明日还来看你。”
他没有听从爹的话,而去偷看母亲。
终于有一次,他没来得及离开,父亲来了,他被母亲匆忙塞进桌子底下,让他不要发出声音。
绛紫的桌布落下,他的眼前一片晦暗。
很快,他听到了一声声的鞭响,混合痛声和惨叫。
不一会,是那些让人热血沸涌的交错喘息。
父亲走后,他从桌下钻了出来,到床边看奄奄一息的母亲。
父亲已给她擦过药,她的气息却很微弱,半阖着眼望他,说不出话。
他将她身上的被子拉高,伸手,轻轻地擦去她唇瓣上残留的血。
“娘,不疼了。”
娘闭上了眼,没有再看他。
那一日过后,他依然半夜去陪她,趁所有的人都睡着。
她还是会唱戏,比从前唱得更厉害了。
整日整夜,毫不停歇。
有时候,他会觉得可怖,但没办法去阻止她。
他知道,那是母亲活下去的最后期盼。
终于,她坏了嗓子,哑掉了。
那天晚上,他奇怪她为何不唱了,她指指自己的喉咙,朝他笑了笑,而后接过他从外买的糕点,低头慢慢地吃起来。
失去声音的第七个夜晚,她穿着红裙,上吊自杀了。
脚下的圆凳被踹开,失禁地一地淋漓。
那晚,他迟到了半柱香。
—
渐渐地长大,快与父亲同高。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未去想她,直至七年后的九月一日,她的忌日。
绣楼外的符纸又加贴了一遍,湖水里也填入了莲花青石幢,用以超度她的亡魂。
深夜来临,他想起来给她作一幅画。
最后一笔落下,他看着她,很久很久。
倘若那晚去得早些,她兴许就不会死了。
有时,竭力去忘记那些回忆,似是奔涌而去的浪潮,以为再也不见它的踪影,但在下一个浪扑过来时,模糊看到它的影子。
他有些忘却她的长相了。
只清楚记得那时,她往昔浓艳如桃的面容,变得十分狰狞,扭曲变形,似同厉鬼。
一年又一年地作画,有时看画中人,甚至觉得不是她了。
至世俗约定的成婚年纪,他应该娶妻生子。
他对其他各色的女子无多兴趣。
姚佩君……与她长得相似,家世算好。
所以娶了她。
姚佩君确实很好,倘若她没有打开这幅画的话。
秦令筠将画轴重新卷好,放入抽屉中,手指触碰到了最上面的画。
他的目光一顿,是画着柳曦珠的那幅。
柳曦珠是与她最相似的人。
更是九月一日出生。
秦令筠的唇角微勾,这个女人简直与他的幻想一样,但又截然不同。
若非她,前世的他,不会被从僻远西南归京的许执,联合谢松致死。
他对她真是又爱又恨。
颈间曾被她刺进的地方隐隐泛疼,将抽屉推合,仰首阖眸,靠在椅上思索。
如今,姜复给关到刑部,还未放出。谢松也被东厂的谭复春抓进厂狱,大抵半死不活,此后仕途尽断。
不过一个翰林院的小官,整治了就是整治了,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
卫陵用了借刀杀人的手段。
这个档口,卫家正该湮熄风头,如此行事,确实不错。
至于傅元晋,原以为此人不接手兵部侍郎的位置,会立即回去峡州,却忽然生了不知什么病,尚留在京城。
这个人前世死守峡州,纵使六皇子登基,实际用处不过镇守沿海,不会调他入京,再让傅家成为下一个卫家。
后来还因为上谏阻拦处死卫家众人的事,被责罚三年的俸禄。
他倒要看看今生的形势格局全然不同,那个病到底是真是假,傅元晋会不会留下来。
只是现在,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问题。
他该好好想想,究竟是谁在追查潭龙观。
他那个父亲风流半生,遁入道门后,留着他收拾残局。
若非现在用得上秦宗云,真想和前世一样弄死他罢了。
指关敲起桌案。
是谁得知了潭龙观的事,又知道多少?
前世都未泄露,这世更不可能。
且用得上死士。
今日他要往督察院上职,衙署内一堆的案子等着他去裁夺。
至于潭龙观,只有设下埋伏抓人,却抓到的是一个吞毒自尽的死人,线索全断。
还有刑部的许执,竟请令在追查这桩事。
前世,分明这个差事是被上官嫌难,丢到他的手里。而后来,在未掌握全部证据时,许执就敢来与他谈判,逼迫他放过柳曦珠。
那时,是在神瑞二十八年正月;当今,不过神瑞二十六年正月。
重生之后,所有的事都在变动。
叩敲在案上的手指,蓦地顿住。
秦令筠倏然睁开了眼。
太久了,他差些遗忘了一件事。
前世也有人在追查潭龙观,他的随从道其行踪隐蔽,难以反查。
但在六皇子登基,太子党覆灭后,那些人不见了。
当时,唯有一个人,能做到那个地步。
卫陵,卫陵……
秦令筠脸色骤然一沉。
卫陵绝无可能提前得知潭龙观的事。
重生者既可以是他,也可以是柳曦珠,何故不能是卫陵?
还有许执,今生查案过程中,严格细致之程度,实在令人赞叹。
绝非是他现今的能力。
这两个人。
不对,还有疑点。
他是因在黄源府,被那些匪贼重伤,才致昏迷,等清醒过后重生。
那么卫陵又是如何重生?
大抵与他一样,是在那次秋猎昏睡十日后,回到了这里。
所以外室之祸消除,卫度和孔采芙的和离,是卫陵在运作。
还有北疆的狄羌战乱,也能极快解决。本不应该,除非是卫陵得知了先机,才能轻松应敌。
一切都说得通了,难怪柳曦珠说她没有插手。
她没有说谎。
秦令筠眸似覆落霜雪,置放在桌上的手,也逐渐紧攥成拳。
但为何柳曦珠不像知道卫陵重生的事。
倘若两人互通,那次赴会,她定然会告知卫陵,卫陵也不会让她一个人来见他。
若是他的猜测确定。
便是卫陵没有把重生的事,告诉柳曦珠。
到底是为什么?
前世这两个人本没有交集,除去住在一个府上,还有柳曦珠最后送出的那封信。
今生,卫陵也明知前世的柳曦珠和许执曾有婚约,但还是娶了她,是想要把这样一个人扣留在身边,防止那些能颠覆朝局的消息走漏出去。
这与他回到京城后,还未来得及调查清楚柳曦珠的身世时,先以人嫁进秦家的想法一样。
所以在两人大婚前夕,他送去的那封写有柳曦珠和傅元晋之事的信,卫陵也能当作不在意,甚至半点愤怒不见,反击于他,或是质问他,仍娶人进门。
但还是有不对劲的地方。
三媒六聘、八抬大轿。
规格太过超出一般的王公贵族娶妻。一个男人若非真的喜爱一个女人,绝对做不到那个地步。
前世,一定还有他不知道的事。
但是什么……
在镇国公府只剩卫陵撑立时,常驻北疆,极少回京。
当时,柳曦珠也与许执定亲,两人的感情很好。
那便是在公府势力强盛时,发生的事。
秦令筠看向案角的纱灯。
昏昏的光焰中,他紧握的拳骤然松开,而后唇角勾起一丝笑。
他又想起来一桩事,真是时隔久远,若非刻意去深思,早忘得一干二净。
在他第一次见到柳曦珠后,去问询过卫度。
卫度并未详言,只道:“人不久前和一个今年的进士定了亲事,若是你回来早些,还可以让人进你的府邸去。”
那时,卫度的神情一言难尽。
他记不得具体的对话了,但依稀谈到了卫陵。
猜一猜,应当是两人有情。
不知其中出了什么差错,杨毓找了几个年轻的后生,几番挑选,于是柳曦珠和许执有了婚约。
依照镇国公府当时的权势,绝不可能认同柳曦珠这个儿媳妇。
这一世,也是重生的卫陵,狠决到用了自毁名声的法子,才会迫的卫旷同意柳曦珠进门。
可为何卫陵不摊开与柳曦珠说?
只有一种可能,他不想柳曦珠知道他重生的事。
不想?
秦令筠不禁哂笑,起身整理衣袍。
这些事先不急,当前,他必须得去找一趟许执。
*
卫陵清楚,秦令筠一定会根据那个吞毒自杀的亲卫,判定出他重生的事。
前世不曾暴露的追查,竟在今生被察觉。
在派人前去时,他还对那些人加以筛选任用,比前世严格数倍,三令五申。
却一朝功亏一溃。
又有异变发生。
凡事不是尽在掌握。
仰身靠在窗边的引枕上,晌午的光落在他紧闭的双眼。
空荡寂静的屋子里,她尚未回来,青坠说母亲让人来找,她去正院了。
绝不能让她知道自己也是重生。
在那么一瞬间,卫陵想要开口,叫人去做掉秦令筠。
只有人不在了,他才能保住这个秘密。
头疾发作,时隔多月的刺痛再次来临,无休无止地钻入脑中。
冷汗顺着颌角滴落下来,眉头深皱,他睁眼起身,要去找药吃,喘了几口气,走到书案前的柜子,却竟然一时忘记那瓶被藏起来的药,放在了哪里。
烦躁不堪地一阵翻箱倒柜,陡然身后传来脚步声,轻悄盈动。
卫陵停住手上的动作,脊背僵硬地再难动一下。
她来到他的面前,握住了他的手。
曦珠看着他阴翳泛白的脸,心中担忧不已,语调不由放地轻柔,问道。
“你在找什么?和我说,兴许被我放在哪里了?”
“药。”
在她担心的注目中,须臾的沉默后,卫陵抿唇道:“我找不到放在这里的药了。”
忍着头疼带至的痛苦,手微微颤动,指着旁边的柜子。
他记得,就是放在这里的,却不见了。
经这么讲,曦珠想起来,之前她收拾,确实翻出两个棕色的瓷瓶子。
在一堆杂物中,都是他曾经收藏的一些玉石木雕,还有几十把精巧的扇子、几副棋和牌。大抵是从前,他在外玩乐时买的。
实在太乱了,她便把那些东西整理好后,重新归放。
至于那两瓶药,也被放在最右侧的抽屉中。
曦珠过去,在被翻得乱糟糟的屉内,仔细找起来。
“你等等,我给你找。”
不一会,就找到了。
递给满头是汗的他,踟蹰了下,还是问道:“这是什么药?你……是不是有什么病?”
那时见到这两瓶药,原想夜里他下职回来,问问他,却忘了那日的后来,怎么就没问了。
兴许是被其他事耽搁了,也兴许是瞧他身体强健,根本不像有病的样子,便忘了这桩事。
卫陵握住药瓶,牵过她的手,走回榻边。
背对着人,他道:“不是什么病,只是有些头疼。”
接道:“你还记不记得两年多前的那次秋猎,我的脑袋磕在石头上,摔昏过去,等清醒过后,就有了这个毛病。”
闻言,曦珠一怔。
那次受伤,是在他跟她表白被拒后,失意与那群朋友去深山散心,而遭遇狼群陷难。
被他团捏在温热掌心中的手,不禁攥紧了。
那次他伤得那样重,整整十日未醒。后来伤好,重新变得生龙活虎,比先前还要缠她。
她以为他的身体全然恢复,却不想留下后症。
他却从未对她说过。
卫陵感到手中的异样,回首看愣然的她,道:“那段日子吃药治着,已经好得差不多,只是偶尔泛疼。”
又谑笑一声。
“但自从我们成婚后,再没疼过。想来近日烦心的事多,所以又有些疼,但不是什么大事,我吃两颗药就好了。”
至窗前的桌前,倒了一杯水,他当着她的面,拔出瓶子的木塞,倒出两粒药在手心。
仰头一口吞下,端起杯盏,把水喝尽,和着那苦涩的药,一起咽入喉咙。
“头还疼吗?”
等他吃过药,曦珠回过神。
过去的,早成往事,没必要总去想。
现在他们已经在一起了。
见他笑地点头:“好多了。”
再观他的脸色,应当是这些日,为着跟她说过的,秦令筠的事相关。该是出了纰漏,他心情阴郁,才会如此。
没有追问,从腰间拿自己的帕子,抬起手臂,要擦他脸上的残汗。
“低些头。”
他的颈间也有汗,连外袍都未更换。
往日他回来,最先做的就是换衣洗手。
“还要不要出去?不出去,就去把衣裳换了。”
军督局里的各级大小官员,自京察过后,大多闲散下来。
只剩武举科考的事,在都督孟秉贞的手里管着,他便每日去局里待个半天,其他时候多往家来。
卫陵从她手里接过那方淡黄蝶纹的棉帕,把额上的汗擦净,道:“我自己擦。”
“今日不出去,我去把衣换了,身上脏得很。”
其实在见她回来时,头疼好了很多。
曦珠看着他走远。
他过去屏风背面,解开革带,脱下玄色狮子纹的外袍,换过月白的素棉夹袍。
到面架前洗手,抬眸望镜中沉郁的自己,仍旧僵硬的嘴角,朝两边扯动。
垂眼把手擦干,将巾帕搭好,他走了出去。
曦珠坐在榻上等他片刻,看他过来要坐下,先道:“你躺下来,我看看你的脑袋。”
她拍了拍自己平直的大腿。
从前不曾认真看他伤到的地方。
“好。”
卫陵顺从地挪动两下,而后躺了下来,在她的腿上。
仰面看她轻蹙的细眉,那双微圆的眸中盛着关切,目光落在他那个曾破开一个洞,露出森白头骨的额穴。
她的双手抚着他的鬓发,有几丝发散了。
顺好发后,又摸着过去ῳ*Ɩ 的伤处。
当时用的是极好的伤药,并未留下任何痕迹。
曦珠边给他按揉额穴,边问道:“我这样,你有没有觉得更好些?”
她的力道适中,手指反复地在他疼涨的地方,一遍遍地往来,纾解他的余痛。
心中沉坠不安,卫陵却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抬手捏了把她柔软的腮肉,道:“我何德何能,可以娶到这般好的表妹。”
倘若不欺骗她,让她得知了他重生的实情,届时,他将会失去现今的一切。
其实他配不上她,更不值得她对他好。
“我觉得你对我,要比我对你好得多。”
猝不及防地,他一番缠绵低语般的情话出口。
脸上被他粗糙的指腹摩挲,曦珠滞住,待反应过来,好笑地也掐了下他的脸。
“青天白日的,你说什么呢,你对我也很好啊。”
话音落后,她立即被他拥住腰,翻身压下,姜黄的浣花裙裾堆在榻沿垂下。
漏出一条缝隙通风的窗,也被他拉合。
灼热的亲吻,接连落下来。
从她的面颊,蹭过耳朵,延续往下,至她细白的长颈。
他模糊不清地说着:“我想要你,好不好?”
先前白天,他多有犯浑的时候,拉着她哪处尝试。
今日他的情绪不大好。
曦珠没忍心拒绝,肌肤上轻微的刺痛中,抚摸他的后背,唇落在他的额角,亲了亲。
“只许一次,等会我还有事要做。”
现今,公府的中馈大多落在她的身上。
“嗯。”
他低声应道。
……
比及云雨停歇。
卫陵抱着怀中衣衫凌乱的人,背靠在榻上,这才想起来问:“娘叫你过去,是有什么事?”
曦珠耳贴着他的心口,听着里面逐渐平稳的跳动,阖眸轻道:“秦令筠的夫人溺亡的事,你有没有听说?”
想必比她更早得知。
此事,卫陵确实听说了,“嗯”了声应道。
“姨母想让我去秦府祭奠,道虽然如今卫秦两家不睦,但不过一个妇人亡故,喜事倒罢了,丧事却要送人最后一程。更何况,还有姚家和卫家的关系在,得走一趟。”
卫陵的呼吸猛然窒住,低头看她,急声问道:“你要去?”
曦珠明白是那次秦令筠升官宴请的事,让他恐慌,笑地抬头,摸摸他甚至有些气怒的脸,道:“我不去,你别担心。我说自己不大想去,便让华音帮去送礼,姨母同意了,华音也愿意去一次秦家。”
现今,董纯礼的胎象还如前世不稳,轻易不能出门。
姨母也要与公爷,于月底去郊外养病。
一大堆的东西,还要装箱。
唯剩她和刚进门的郭华音。
纵使没有郭华音,她也不会去秦家,随便找个管事,去送礼罢了。
姨母应当明白她的想法,因那桩未成的说亲,几多尴尬。
得知她不愿,答应让郭华音去秦家,并让一个老管事跟着。
“那就好。”
卫陵乍然松懈紧绷的心神,转见人起身,也跟着起来。
曦珠要去梳发,被他弄得乱了。
却看他到立柜前,打开来拿了件外袍,是常穿出去的袍子,疑惑问道:“你还要出去?”
“想起来还有事没做,得出去一会。”
卫陵扣住腕上的纽,对她笑道。
秦令筠一定会去找许执确定他的重生,到时候,还可能会告诉许执那些事。
甚至说服许执,反戈于他。
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了许执。
秦令筠,更得死。
不管是因得知他重生的事,亦还是在查她的身世。
都绝不能让她得知。
天近傍晚。
卫陵看了看窗外的灰色高空,几点飞鸟的暗影正掠过去。
曦珠撩了把长发,没好气地朝他瞪一眼,唇角扬起道:“你有事要忙,还跟我闹呢。”
卫陵笑了笑,穿好衣过去,俯首在她的脸颊亲吻。
“今天晚上你自己吃饭,别等我了,也不知何时回来。”
“去吧,我知道了。”
曦珠应道,看他直起腰身,迈大步走出了内室。
不一会,他苍青的背影出现在窗里的冬日框景,很快,消失在院门外。
朦胧的灯火中,她的目光又落回了,被推到榻脚的桌上。
上面摆放的两瓶药。
第138章 灭门案(增剧情)
许执不曾想过秦令筠会来找他。
此前, 被其教导公文,他得以用卢冰壶挡回了招数。此后,秦令筠并未再为难过他。
正是调查潭龙观的紧要关头。
没有哪个幕后黑手, 会开门见山地来与他说:“许大人,你现今在查的人口失踪案,幕后主使是我。”
便在刑部的衙署内,一处偏房中, 只有一根白烛在静静地燃烧。
晦暗的光线下,照不明彼此的神情。
许执自然不担心在这样的地界, 身为御史的秦令筠会杀他灭口, 但并未料想到接下来的一句话,彻底打翻了他此前的一切盘算。
“但此事是陛下默许, 你要继续查下去吗?”
秦令筠看着对面之人脸上的讶然, 不觉笑起来:“卫陵不过利用你。倘若你在陛下面前,揭露了丹药的真相,你猜后果如何?左右不过两种,他不过是用你去试探陛下是否得知此事。”
“若是你运气好,还能靠着卓绝的能力活下去,想必卢冰壶也会保你;可若是你运气不好,也只有死路一条了,他正好解决了你。”
话落的那瞬, 整个狭小的屋内落针可闻。
须臾之后,许执问道:“为何?”
“许大人, 这种事我还真不好说出,污蔑了一个女人的清誉。”
尾音方落, 秦令筠便瞧见他脸色的不安,知道自己又一次猜中了。
掸掸袍袖, 眉目中的笑消失得干净,不给许执任何反应过来的机会,径直道:“因你在觊觎他的夫人。”
那次柳曦珠从他的手里逃脱之后,必定去找过许执。
她那样的性子,定然会提醒许执要当心他,免得受到他的迫害种种……
秦令筠想到这点时,再看到许执慌张的神情,又不由地想笑。
若是前世后来的许执,定不会露出这种破绽,到底还是年轻。
这样一个人。
在上一世,他听说是柳曦珠的未婚夫时,都调查清楚。
何故这一世,面对两个官家的有意联亲,许执却都不答应?但凡娶了其中哪一家的闺秀,可都比娶柳曦珠要好得多。
此后财运相护,仕途步步高升,总比现在靠着自己,一个人往上爬的好。
许执是一个精明的男人,他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剩下的唯一可能,便是许执如同前世,还对柳曦珠上心。
那时分明已经退婚,却还要拿着尚不完全的证据,来威胁他放过他的前未婚妻。
这时柳曦珠已成为卫陵的妻子,却也要旁观他人。
“许大人,倘若没有卫陵闹出的那桩丑闻,柳姑娘定还是清白身,你一个前途上好的进士,配她足以。”
“你仔细想清楚了,若是将你的所知,皆告知陛下,你所期望的,尽可得到。”
秦令筠最后看一眼一直沉默的人,不再多说。
点到为止,纵使许执未被他说动,但这些话足够为他争取到些时间,拖延住卫陵的动作。
门开合之间,只余一个人还站在屋子里的窗前。
蜡烛烧掉了小半。
忽地从窗棂缝隙中钻进细细的一缕寒风,将那豆大的光吹灭了。
昏暗中的人,垂着头,慢慢地坐了下来,在一把冰冷落灰的凳子上。
他想起了那年春闱前的雨天,她让那个老伯送伞给他。
祝他高中春榜,前程似锦。
那次状元游街,他并未取得最好的名次,但还是得到了她从高楼上,抛掷下的一枝丁香花。
他知道的,那些朱门勋贵的子弟,怎么会管他一个贫寒之人的胃疾。
一定是她去和那个卫家三子说了,才会有郑丑那样的神医,来细致地给他治病开药,甚至不收一文的诊金。
……
但是很多次,他看见她与卫陵在一起,都是高兴的。
无论是七夕,还是上元。
她的脸上都有笑容。
那回卫度的大婚,她来园子找卫陵,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多看他一眼。
许执渐渐弯下了脊背,双手撑住额头,手肘抵在膝上。
便在这一刻,他摇摆不定,不知该怎么办了?
如果真与秦令筠的所言一样,卫陵早看出来他的心思,所以想借着这次的查案,让他去死。
*
夜色渐浓,暮霭沉压。
“小姐,你才刚嫁进公府,就让你去别人家的丧事,这不是欺负你吗?三夫人她不愿意去,倒把这个差事甩给你。”
丫鬟亦桃自小跟随小姐。
做奴婢的,主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再清楚不过。
她心里愤愤,三夫人进门时是何等的风光,不过一个商户女,比小姐还不如,就连才学也比不上。
只靠着容色,那般十里红妆,被卫三爷迎着,嫁进了公府。
到了小姐这里,却是宴席减半,聘礼少缺。
便连现在世子夫人有孕,偌大公府的中馈,都落在三夫人那里。
这就算了,二爷的账,国公夫人仍旧捏在手里,没有交出来。
她的声音很小,怕被院子的其他人听见。
那些可都是老人,得罪不起,若去二爷那处告状,怕将她责打发卖。
“亦桃,我已得了好运嫁给二爷,这样的日子,比在郭家好得多。”
郭华音正坐在案前,低头翻看卫锦和卫若的课业。
自从卫度和孔采芙和离,这两个孩子的功课显然差了许多。昨晚,卫度让她帮着教导起来,赶快补上进度学习。
她一边看着,一边说道。
“这些话,你今日在我跟前说,以后不要再提。你尽管放心,我不会亏待你。你跟了我十多年,该知道我的为人,只要我能给你的,都会给你。”
世子夫人当年嫁进公府,都没有柳曦珠的排场,轮不到她背后说话。
遑论那是卫三爷给柳曦珠的添妆,把整个身家都压上去。
京城哪个女子不羡慕?
她自然也艳羡,却明白人的贪心一旦超过,就会覆灭了自己。
小姐的警告之言在耳,亦桃忙不迭道:“是,小姐,我知错了。”
小姐对她是极好的。
“对了,你去把阿锦的琴取来……算了,我自己去吧。”
吩咐说到一半,郭华音站起身。
卫锦的那把伏羲式久不练习,有些涩音,该上油润。让亦桃去,恐卫锦不乐。
那个孩子的脾性犟得很。
……
天色如墨,终在亥时初,卫度得以归家。
这些日,户部为着这年的开支,一顿忙活。
他日日起早贪黑,成婚的第二日,依然天不亮就去衙署。
近两日,建造皇陵的差事,也至最尾,还要往里填银子,砖石不够。
需从别处挪钱,与负责该事的太子商议过后,从东宫出来回到家中,问过仆妇,得知两个孩子都已熟睡,与新夫人相处得很好,在一起学琴练字,晚膳也在一块吃。
他疲惫的身心,得到慰藉。
这个继室娶得倒是没错。
那时,他愤怒于郭华音私自怀上孩子,但后来孩子被她亲手打落。她哭着对他说,也不知怎么怀上的,知晓他不相信,宁愿那个孩子不曾来过。
黄孟给卧床小产的她诊断,此后怕是难有子嗣了。
他念起两人在一起的诸多种种,她从来懂事,又不免怜惜起来。
如今得知她对两个孩子的付出,他放心许多。
卫度走进屋后,他娶进门不过几日的妻子随即上前,为他脱衣,给他递上热帕。
又笑着问他饿不饿,备了热菜等着。
与孔采芙在时,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卫度的心情愈加舒畅,擦过手脸,坐下吃饭,听闻她要往秦家去送礼祭拜。
叹息一声,不知当初与秦令筠的同窗之谊,如何走到这步。
“那你明日去一趟吧。”
郭华音给他添菜,轻声应道:“是。”
*
翌日,郭华音带着婆母给的管事婆子,并三个丫鬟,出了公府的侧门。
坐着装有礼品的马车,于颠簸中,前往秦府。
抵达府邸时,门前屋檐下挂着一对白灯笼,与记名的秦家管事递礼后,她带着人走了进去。
一路穿行,满目都是白色。
残雪未融,又添惨淡荒凉的死气,丧乐低绵地唱着。
却在漫无边际的白里,抬头间,她眺望到一抹堪称艳色的红。
是一座绣楼的尖顶。
郭华音有所耳闻那座绣楼,还是听她那个专作戏曲的父亲讲起。
很多年前,秦家那位美貌绝世的小姐,欲与梨园前途最好的戏子私奔,但不知何故,最后戏子坠崖而亡。
那位秦小姐也被哥哥:当年风流满京的秦家长子,现今清心入道的老道带回家中,锁了起来,后来也死了。
死了大抵二十七年。
秦宗云站在被风吹皱的湖水边,望着那棵光秃的大树下,一年比一年黯淡的绣楼。
门窗上的朱砂符纸,业已被去年的风雨吹淋得斑驳。
“等会你们把带来的符,拿到这儿再加贴一遍。”
这句话,是对身边的两个小童说的。
他那个儿媳妇,在这里“落水”而亡。
破坏了此处的风水。
拂尘一甩,搁在深蓝的道袍上,秦宗云往自己的院落走去,问道:“那桩事,有没有查出是谁?”
秦令筠跟在他身侧,道:“我心里有数。”
“是谁?”
“等我查明清楚,再和爹说。”
秦宗云便不再问。
他这个儿子,最是谨慎,等有了结果,自然会告知他。
他也放心把那些事交给他。
听到长子问:“不知爹怎么会有空回来?”
倘若是为了姚佩君的丧事,秦宗云绝不会回一次家。
他的语调低了低,道:“近些日,陛下的身体益发不好,昨日派人让我回京献丹,顺道过来看看罢了,等一会就要离去。”
父子两个正在说话,忽见有人从一处层峦山石背后跑远,苔绿的身影,似是一阵春风,散在寒冬中。
秦宗云眯眼,瞧出是照秀。
想了想,问起身边人:“接下来,你要拿你的儿子怎么办?”
秦令筠远眺偷听到他们说话的孩子,不以为意。
一个蠢钝的人,能懂得了什么。
“等这场丧事结束,再说吧。”
他的视线瞥向他老神在在的父亲,暗下讽笑,那个儿子,也不知是谁的种。
待卫家如前世倒塌,柳曦珠再落到他的手中。
他亲生孩子的母亲,会是柳曦珠。
*
书房内。
“你确信当年的先夫人,生下的那个女儿是被扔进晖和寺的莲花池?”
甫一送秦宗云暂时去歇息,要回转灵堂去待客,却是随从来报,道当年的接生嬷嬷带回来了。
赶了将近一个月的马车,终于把人带回京城。
叫把人带至书房,又脚步快速地赶到。
秦令筠看着眼前八十多岁,穿身深蓝棉衣,满头白发、佝偻着腰的矮小老妪,沉声问道:“倘若你说的是假话,本官定饶不了你!”
老妪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嗵”的一声磕头,没剩几颗牙的嘴巴,颤颤巍巍地嗫喏。
“大人,我不敢瞒您。当年七月十三那日,夫人千辛万苦生下了一个女婴,老爷早前给了我五十两银子,要我把那个生出的孩子弄死,不管是男是女,都不要。”
“我只匆匆看了一眼,确实是一个女娃,便把她扔进离后山不远的莲池里,想着那个池子能够往生,小姐也不能怨恨我。”
那年入夏,七月酷热。
夫人的母亲过世,怀有身孕的夫人回乡祭拜。等回京路途,好不容易至城门郊外,老爷前去接人,却被大雨困住,夫妻两个不得已在晖和寺暂住。
便是在那一日下晌,夫人意外提前发动,羊水破裂。
“大人,我只是拿钱做事,至于其他的,我可都不知道,求您饶过我啊!”
她也不知好好的女娃,为何会换成了一个男娃,还是如今秦府的当家人。
但大家门户里太多私事,她也做了不少这样的生意,再清楚不过,决计封牢嘴巴。
便是那一次过后,要金盆洗手,带着儿子儿媳孙子离开京城,路上还遇到追杀,想必是秦老爷派出的,真是用上了一辈子的机智,丢去半条命,终于死里逃生,找了个偏僻安静的乡镇生活。
将近二十年攒下的银钱,足够他们富庶一辈子了。
却不想有朝一日,会有人寻来,强行把她带回这个藏污纳垢的地界,奔波一路,差些把她骨头给颠散。
瞧如今的架势,竟还要她的命。
“大人,我是听老爷行事,您要有什么疑问,尽管去找老爷啊。我就是一个老婆子,也没几年好活了!”
直至被拖出去,老妪又抹了一把泪,哭喊道。
“先把人关起来。”
秦令筠望着被合上的门,站了一会,又敛目坐到一盆君子兰旁的圈椅上,双手交握。
前世,他在见到柳曦珠的第一面时,只以为寻了十多年,众多女子中,她与他的母亲最为相像。
但后来查到有关她的一切,自然也牵扯到她的母亲,是杨家在庙中抱养的二小姐,后嫁去津州。
当时起疑,因与那位先夫人生子的寺庙,是同一处。
既是秦家的血脉,与他的母亲长得相似,再合理不过。
他让手下去追查柳曦珠的真实身世。
但不知是不是那时他处理黄源府的匪患,比这一世,晚归京一个月余,无论如何都查不到。
后来卫家倒台,柳曦珠也随着卫家剩余众人,流放到峡州。
他没有再见过她了。
今生在回京的那一日,他立即派出人去继续查。
辗转多地寻问暗探,终得知还有一个接生婆尚且活着,又几乎翻遍了大燕的各个州县,终在一年半后,找到了人,问出自己想要的结果。
与那个和尚所说,都对上了。
柳曦珠的母亲,是他父亲的女儿。
柳曦珠,当然也是秦家的女儿,如何能流落到外家,该当认祖归宗。
秦令筠的嘴角弯起一抹弧度。
整个破局的关键,他已明白掌握。
想要拿捏住卫陵,便在柳曦珠。
便不提重生之事。
到时,他要看卫陵的选择:是在卫家,还是在流淌秦家血脉的柳曦珠。
迟早有一日,柳曦珠会回到秦家,更会回到他的身边。
不过现在,他得去灵堂那边走动应酬,今日有好些官员及家眷来祭拜。
秦令筠方才站起身,整袍要出去房门。
倏地,响起三记敲门声。
他不禁皱起眉来,朝外问道:“谁?”
“爹,是我。我有事找您。”
是照秀那个孩子,柔柔弱弱的声音。
他很少来书房找。
秦令筠愈加拧紧眉,道:“进来。”
门被轻轻推开,仿若怕磕碰出多大的声响,被责骂蠢钝。
人的头是低着的,眼也是垂着的。
头发凌乱的散着,鬓边垂下几缕乌发,身上的苔绿衣袍也长的拖至脚边,系带松松垮垮地拴着。
没了个娘,竟成这副邋遢的模样。
但秦令筠只淡问:“什么事?”
“爹,我……昨晚梦到了娘,她给了我这一幅画,说是一定要让……您看看,让我带给您。”
语气犹犹豫豫,战战兢兢。
人站在跟前,脊背也颓弯。
说着话,他从宽大的袖子中,磨蹭着拿出一副卷起的画轴。
这个孩子,从生出来脑子就笨拙,等会说话认字的年纪,没学几个字,尽去看图画。
如今到了这个年纪,更是整日看那些神魔鬼怪的画册,没半点长进,约莫是废了的。
“爹,您看看。”
照秀又一次说,颤抖着手递上来。
秦令筠本不信这些东西,但因重生这般夺天机的惊事,便接了过来,将画轴打开,要看看姚佩君托梦给他的画,上面是什么。
但就在全部展开的那一瞬,瞧见上面恍若一团浓雾的黑色恶鬼。
前所未见的画风,画得极狰狞可怖。
线条歪拧地纠缠,似是要把画外的人拖进去。
一刹震骇间,一把尖刀陡然穿过那只恶鬼咧开的血盆大口,插入了他的心脏。
一双手紧握住刀柄转动,继而拔出,鲜红磅礴的血,立即喷溅在画上。
也溅落在身前人通红盈泪的双眸。
照秀死死地咬紧牙,又一次把刀快速捅入了那个窟窿。
在惊骇的目光中,他瘦弱的身体在发抖,昳丽的面容却在颠笑。
“你杀了我的娘,我要替她报仇!!!”
流不尽的血泪,顺着他的眼睛淌下来。
在他所谓的父亲,拼着仅剩的气力,要夺过他手中的刀时,他一次又一次地拔出,捅入。
拔出,捅入。
……
直到手中的画卷掉落,人跟随摊倒在地,彻底失去生息。
血将整件黛色的暗花直缀浸透,也染湿了地砖。
接着推开门,转往下一个地方。
*
天渐渐地暗下来,快至傍晚,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
今日到府里吃饭的官员夫人许多,各人都在忙碌,不是在择菜,就是在切菜,还有炒菜炖汤。
“刀,我的刀去哪里了?”
一个厨子突然大叫道。
他拿来剔鸡骨的尖刀不见了,就在他去尝汤咸淡时,一眨眼的功夫,不翼而飞。
他忙地四处搜找,还对着满厨房的人,大声嚷嚷:“娘的,谁拿了我的刀!”
没了顺手的刀,闷在热灶前的厨子,更是暴躁难忍,仿若失去了神兵利器。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死寂之后,女眷们不绝的尖叫声,响彻整条街道,盖住了丧乐敲钟。
一个浑身是血、双目通红的人,忽然从旁边的小门,癫狂一般奔来灵堂上,手上拿着一把全是血的尖刀,曳地的袍衫拖出蜿蜒的血痕。
浑若无人地噗通一声,跪在了那个松木棺前。
在场的众人不明所以,却都惊惧,下意识地纷纷往后退,各个睁大了眼。
郭华音在十几个女眷中,正关怀几句失去女儿、哭泣不停的姚夫人。
惊变突生,也不住讶然,怕得赶紧往立柱后退让。
与此同时,从各处追奔来的小厮和丫鬟,或多或少地手上染血,皆惶恐地望着那个沉默流泪、跪地的人。
大爷死了。
老爷死了。
老夫人死了。
遽然,不知谁嘶喊一声。
“府中死人了!!!”
后载,神瑞年间最为惨烈的案件,于督察院左佥都御史秦令筠的府宅。
名为秦家灭门案,于神瑞二十六年正月二十四日,傍晚酉时,一炷香之内发生。
犯人在三司各部的堂官司官面前,张然逞凶。
又是谁的怒喊。
“给本官把人拿下!”
*
“三爷。”
禀报完秦府死人的事后,亲卫看着面前的人,脸上正缓慢透出渗人的笑,踟躇地叫了声。
在惶惶地不安中,仿若劫后余生。
简直不可置信,原来重生后的异变,还会发生在这种地方。
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他重生的事了。
在他都要去杀了那两个人的时候。
这个世上,只剩下他们两个身负前尘的人。
她不会再有机会得知。
卫陵如何都掩饰不住笑意,强烈地似乎要从胸腔喷薄而出,甚至感到身体在抽搐,转目望见还未离去的人。
“还有事说?”
亲卫低头道:“许大人那边,我们已派出人,传回消息……”
不等话说完,但听到问:“人死了?”
亲卫的头再低些,回道:“并未,但人受了重伤,现今昏迷。”
又一次办事不利。
“可惜。”
他唇边的笑敛淡,不由叹气。
第139章 她的猫(增剧情)
许执走出刑部牢狱时, 仍然在想秦令筠的那些话,是否可信。
倘若皇帝早就得知日日吞服的丹药,其实是用活人投入丹炉炼成, 仍旧以丹养身,修长生之道。
更甚至那位颇受器重的老道秦宗云,其实是受到皇帝的暗下指使,才会做下如此丧尽天良的事。
那么, 他现今手握的这些证据,又有什么用?
到时即便查到潭龙观, 也会被皇帝记住, 小则贬官,大则丢命。
最初, 是因与卫陵的商议, 才会接下这个差事。
当时以为这样一桩大案摆在自己的面前,且所有证据,也不费吹灰之力地,全部被卫陵告知。
倘若最后事成,对他此后的仕途晋升,将会是至关重要的一步,他能比常人少走许多的路。
尽管在京察期间,他的老师卢冰壶信守承诺, 已把云州府清吏司郎中的官职给他。
兴许在郎中的位置上熬个几年,做出些政绩, 便能往上继续升任。
但现在,有一条更捷径的升官道路, 他没有道理放弃。
却原来也是一条通向死亡的道路。
原以为在整件事中,最危险的莫过于身在三法司督察院的秦令筠, 方便获知案件进展,也知人事调动,可以轻而易举地以莫须有的罪名,把探查潭龙观的他除去。
但其实,想要他命的人,却是卫陵。
卫陵曾言,不会帮他太多。
刚开始,他以为是卫陵不想暴露自己,暴露卫家。
而令皇帝震怒,愈发忌惮太子党。
所以才让他揭露真相。
毕竟从前关系尚好的秦家和卫家决裂关系,皇帝这两年又重用秦令筠,罢免贬官了几个太子党的官员。
卫家想要除掉秦令筠,也是合乎情理的。
甚至背后还有太子的意思。
如今皇帝的身体不虞,从卢冰壶处可以窥探一二,他不得不跟着开始打算:若是皇帝驾崩,太子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届时他该身处怎样的位置。
至于被皇帝喜爱的六皇子,即便没有镇国公府卫家,内阁和多数文官,也绝不会同意其为下一任帝王。
……
但当前,他的这些所有思量,全败于自己的贪求。
卫陵得知了他对柳姑娘的心思。
思绪翻转间,许执看向前方宽敞的长道,沿路两排樟树,高耸地挺立百年。
严寒正月中,依然繁盛碧绿,一股冷冽的清香吹至鼻前。
他深吸了一口,缓解着片刻前,在狱中,置身浓烈血腥中的不适。
这两个月,人口失踪案频发,有部分是秦令筠用以遮掩真实目的。
几番波折,与京兆府共同抓住了几个犯人,自然要审问。
尽管他知晓实情,还是要去审。
自昨日傍晚的对话之后,他彻夜待在刑部,一直到一炷香前出来,是在犹豫,究竟要不要把与秦令筠的对话,告诉卫陵。
秦令筠的那些话,更像是破他的心房,让他不能再继续追查潭龙观。
甚至让他去和皇帝言说,他的背后是卫陵在操纵该事,以此换得升官的机会。
同时,他心生疑惑。
他不曾对谁袒露过对柳姑娘的爱慕,秦令筠如何得知?
许执闭了闭眼,再睁开,将那口长气缓缓吐出。
可再多的猜测想法。
他都不能……忘恩负义。
她对他很好。
他不能负了她的好意。
还是去找卫陵,将皇帝兴许得知丹药真相的事告知,再看接下来该如何办吧。
许执走出了刑部衙署的侧门,步上熙熙攘攘的大街,准备往镇国公府去。
于喧闹往来的人群中,却当意外发生,总是突然,不给人防备的时候。
一匹系在酒铺门前的红棕马骤然挣脱了缰绳,四蹄飞扬地穿行长街,在一片惊叫退避声中,朝他迎面狂奔而来。
不过五十尺的距离,转眼之间,疯马来至跟前,高抬的铁蹄随之践踏下来。
许执瞳孔紧缩,未来得及多想,抬起胳膊,一把将身前手里捧着糖果子的傻愣孩子,用力推到旁侧。
“走开!”
孩子脚步踉跄地歪过身体,砸塌了一个卖五彩发绳和绢花的小摊子。
那袋糖果子散落在地的瞬间,许执再无躲避的机会,马蹄踩至他的胸膛。
千斤之重,碾压在肋骨上,“咔嚓”碎裂的声音,随着极痛传至他的全身,他摔倒在地。
马从他的头上跃过,朝前方继续跑去,又是一路叫声。
孩子的大哭响起,满手黏腻的果子碎渣,爬过来看他。
许执仰望灰色的寥落高空,一阵甚过一阵的痛楚中,气息困难地张唇呼吸,在晕倒之前,他终于攒起最后一口气,对孩子轻声说:“大……夫。”
昏倒之前,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是卫陵要杀了他。
*
在郭华音回府,特意过来破空苑坐了会,将在秦家发生的骇闻,告诉了曦珠。
闻言,曦珠怔住,久久不能回神。
便连送人出门,也是蓉娘去的。
秦令筠……死了?
平淡稳定的日子中,一直静悬在心上的石头,坠落一半。
还有一半,是不相信消息的真实。
怎么会如此轻易地,就死了呢。
曦珠忽感到眩晕,撑额在桌上。
连青坠送来的晚膳都未吃,坐在榻边,将一府的事务ῳ*Ɩ 撂在旁,只等着卫陵回来。
“他还没回来?”
她不由问道。
青坠见夫人紧绷的神色,清楚过往,也知道夫人在问三爷,摇头道:“还未。”
她又劝道:“您先吃饭,过会三爷该回来了。”
曦珠道:“你去和蓉娘一块吃饭吧,留我在这里就好。”
青坠只得出去。
只有她一个人坐在缓慢黯淡的窗光里。
直等到蓉娘来点灯,也劝吃饭。无果,反被劝去歇着。
人走后没一会,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他回来了。
曦珠一下子看向碧色的棉帘外,他正掀帘进来。
卫陵一进屋,就瞧见榻上坐着,望向他的人。
她的眸光微微闪烁,含着期待和紧张。
他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握住她泛凉的双手,紧接着听她问道:“秦令筠,是不是真的死了?”
卫陵点头,把在秦府的事,说了一遍。
与郭华音所言,几乎无差。
是秦照秀杀了府中的三口人,包括秦令筠、秦宗云、秦老太太。
三处院落,洒了满地的血,人皆是心口被捅入尖刀,失血而亡。
尤其是秦令筠,被连续捅了二十五刀。
纵使当场有太医院的人,那样重的伤,连大罗神仙去了,也是于事无补。
秦令筠,确确实实地死了。
在他的人都没来及去杀他时,人没了。
“不是假的。”
卫陵再一次道。
在大起大落的情绪中,她显然松了一口很长的气,肩膀也松弛下来。
卫陵又道:“不过出了纰漏,许执受了重伤,被马蹄踩踏,现今还在昏迷。”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告知她今日晌午过后,在大街上的那桩踩踏事件。
盖因秦令筠的所为,是为了除掉已经掌握部分证据的许执。
说话时,也在看她的反应,不错过每一丝变化。
但她的神情始终平静。
曦珠感到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收紧,迎着他低垂的视线,问了句:“他还好吗?”
“你别担心,我已经让郑丑过去给他治伤。郑丑的医术,你是知道的,他不会有事。”
卫陵低道。
曦珠点点头,不再问下去。
他虽然在这上面的心眼小,却懂得顾全局面,一定会让郑丑治好许执。
更何况她既然和他在一起,该虑及他的感受,不要总去提别的男人,让他介怀难受。
问得多了,怕他又要闹,她懒得哄他。
想了想,只是问道:“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先前他与许执商量好的那件事,因这出异变,应当也会跟着变动。
卫陵笑起来。
“那些事,我会处理好。今晚你先睡,不要等我。”
“也是经过府外,想着你担心,才会来跟你说一声。这会我就要出去。”
他实在是太高兴了,可能暴露重生的威胁消失。
在去看重伤的许执之前,迫不及待地,必须先要见一见她。
卫陵站起身。
念起厅里摆的饭菜,她未动一口,弯腰在榻上人的额头亲了下,叮嘱道:“去把饭吃了,可别饿着了。”
曦珠笑地应下。
“好。”
心中的那块巨石彻底落地,她松快许多,也跟着起身,推他往外走,去厅里吃饭。
“你去吧。”
“那我走了啊。菜冷了,让人热了再吃。”
“好了,别操心我了。”
“你今晚别等我,我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知道,你说过了。”
曦珠没忍住揶揄:“我又何时等过你,快走吧。”
“那成。”
卫陵笑笑,转身离去。
*
“陛下……早知潭龙观的事,秦令筠来找过我。”
睁眼的那一瞬,朦胧视线中。
在他的一隅之地,木窗前站着那个身穿窄袖深袍的人,在端瞧窗上过年时贴的瑞兔迎春窗花。
许执躺在床上,顾不得身上的伤,硬捱着裂骨的疼痛,断断续续地说出了这句话。
“我原要去……告诉你,没想……会出这个意外。”
窗边的人转过身,望向靠墙木床上,那个因伤疼得满脸惨白的人。
风流俊朗的面容上,慢露出笑容。
好在许执知道哪条是阳关道,否则他不介意让人直接死在这里。
“我也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秦令筠死了,在一个半时辰前。”
让郑丑先去外间,待屋里只有他和许执两个人,卫陵坐在条凳上,把傍晚时秦家发生的事具体告知。
而后看着吃惊的许执,问道。
“如今,秦照秀被关进刑部。想必此事皇帝已经得知,明早内阁会呈递票拟,联合三司审问。”
“但这桩案子不能公开,你能明白?”
许执没想到昨日还见面的人,这会已经不在。
他不能多言昨日傍晚之事,打破这好似平静的氛围。
卫陵分明得知了消息来杀他,这会竟让郑丑来治他的伤,还告诉他这些,便是要他既往不咎。
更或许,是因他还有用。
强忍着余痛思索。
“你想让我去见卢冰壶,让他把此案压下来。”
卢冰壶是刑部尚书,亦是内阁阁臣,有权裁量该事。
而非他们一个被压制的三品武将,一个才起仕的小官。
现今,不管皇帝到底知不知道潭龙观的事,得把此事压住,不得暴露人前。
倘若皇帝确实得知,这便是一块遮羞布,如何都不能扯落。
他也要抢先去将潭龙观的事禀报,让卢冰壶把压力扛下来。
现在的局势,其他都不重要,唯一要做的,就是把潭龙观的事掩住。
卫陵淡道。
“明白就好。”
“既如此,你现在不能躺着,得起来做事。立刻起草呈现陛下的奏折,我要看你所写内容。”
又唤郑丑进来。
靠在床头的许执,咳嗽一声,颤抖着手臂,接过递来的黑色药丸。
一口咽了下去,浓重的、令人犯呕的苦味中,渐渐地,胸口的裂骨之痛暂缓。
郑丑给他把脉,观他面色。
半刻后,对卫三爷道:“可以撑两个时辰。”
那黑色的药丸,是用了极昂贵的几十种药材,做出的保命丸。
本是救急之用,却用在这种地方,不好好先把身上的骨伤养好,还要起来折腾。
但官门中事,他管不着,自顾自地到外边的方桌上,开始收拾药箱。
来这处两个多时辰,夜深得很了,他得快些回去,后院还晒着药草,要收起来。
卫陵对他谢道:“劳烦你跑这一趟。”
“那我先走了,若是他撑不住,就再吃一颗。明早我再来看他。”
郑丑留下那瓶子的药,肩挑起箱子,往外走去。
卫陵又让一个亲卫,送郑丑归家。
许执也跟着蹒跚起步,终走至外间,撑坐在书案前。
抽出一张雪白的奏本,在肺腑泛出的阵痛中,磨墨拿笔。
低垂眼眸,一笔一画地书写。
手竭力克制颤栗,屏住紊乱的气息。
他必须写好这封折子,不能出半点差错。
直至最后一撇落成,他已满身是汗。
将落了墨字的折子,拿与身侧人,喘了口气,道:“你看是否可以?”
卫陵接过仔细看完,并无可挑错的地方。再好不过,不愧是寒窗苦读出来的人才。
“可以。”
正事说完,就无继续留下的必要。
却在走至那窄小院子,将要出去时,那只黑得跟块炭的猫蹲在菜地旁,俯下身体,翘起尾巴,还在冲他龇牙咧嘴。
从他踏进这个门,猫就跟他不对付。
卫陵大步过去,皂靴一挡,迅疾拦住将要逃跑的猫,伸手捏住它的后颈,将它拎起。
沉甸甸的,皮毛滑亮,可见喂养的很好。
分明片刻前一副凶相,被提起来后,顿时怂了。两只粉色的爪子耷拉,胡须一颤一颤的,喵喵地低叫。
卫陵不觉好笑,侧首问身后的人。
“我花一百两,买你这猫如何?”
绵绵的疼痛从骨头钻入血肉。
许执的神情霎时僵住,很快撑起笑,道:“三爷说笑了,这猫是我捡来的。跟了我两年,惯常野的,常在外边,连我也管束不了。”
卫陵无谓地笑道:“说说罢了,你一个人住着,该是孤单。有只猫陪着也好,我不会夺人所爱。”
纵使许执心知肚明是他动手要杀人,又能拿他如何?
他早想让许执去死。
在前世得知那封退婚书时,就恨不得立即回京杀了许执。
是许执让她日夜哭泣,每天以泪洗面。
那时,他想。
等与狄羌的战事结束,他会回京娶她。
会比许执,对她更好。
但又不可避免地,想到自己都不曾令她那般伤心难过。
当年的那一个夜晚,他没及时回应她的表白,她转头就喜欢上了许执,和许执约定终生,为许执洗手作羹汤。
也是在那一刻,他不愿去深思。
其实在她的心里,他比不上许执。
这一世,还从她的口中,得到了验证。
但如今,她不喜欢猫了。
许执,也不是前世的那个许执了。
秦令筠已死,他可以暂时放他一马。
毕竟现在,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
许执只感伤处疼得更厉害了。
血腥涌到喉咙,他强颜欢笑道:“多谢三爷体谅。”
卫陵敛笑松开了手,猫儿一下子落地,逃跑似地窜入菜叶间,抖落清脆的冰霜声。
“好了,我要回家去了。你也别浪费时间,快些去找卢冰壶。”
“你尽管放心,我心里有数。”
等见人出门离开,许执默低着头,抬手擦去嘴角的血。
躬身摸了摸又蹭来自己腿边,可怜地喵喵叫的煤球。
在昏昧的夜色中,将院门落钥。
艰难地坐着留下的马车,怀中揣着那封秘折和那瓶保命丸,仰头靠在车壁,将所受的屈辱全都咽下,往卢府而去。
第140章 画中人(修细节)
书房内, 纱罩灯中的火光朣胧。
卢冰壶将手中的奏折,反复看了三遍,这才抬起头, 看向案前站立的人,神情肃穆非常,语气沉重地问道:“这折本上所写,可是真的?”
深夜, 正是万家熟睡之时,他毫无困意, 坐于此处思索今日, 不,是昨日傍晚秦家的骇人惨案。
子杀父, 其是朝廷的三品大员;
又杀尊者, 其是为皇帝炼丹的道士,皇帝颇为信任。
自大燕建朝以来,这恐怕是最为严重的案件。
身为刑部尚书的他,现今看管着犯人秦照秀,得想好天亮后的安排。
更在深思此案之后,朝中一切可能产生的变局。
偏偏这个时候,皇帝的身体愈发不好,恐就在这几年……
不料自己正查案人口失踪的门生, 会夜半前来,告知比秦家灭门更为可怕的事。
“你可知倘若你所言是假, 后果如何!”
卢冰壶眉头深皱,喝道。
许执紧咬忍痛的牙关松开, 低头拱手,道:“我已有七分的把握, 潭龙观内的活人炼丹乃是真实。”
虽然并未将话说满,但卢冰壶清楚,若无实际证据,许执绝不敢冒着危险来找他。
一个从山村爬上来的农家子,折断了清骨,攀附上他,才得以上京赶考。
这两年,更是为前程仕途费尽心思,结交官员,拜谒送礼。
这些,他都看在眼里。
卢冰壶背过身,目落满墙的书架,上面摆满了文人墨客的著作。
许执稍抬眼,看着他的背影。
倘若卢冰壶愿意为皇帝,抗住三法司的压力。此案过后,他这位老师的仕途,也会更进一步。
兴许就是朝着那个文官之首的位置:内阁首辅。如今的思索,不过是在考虑该如何与皇帝言说。
长久的沉寂中,他垂下困倦的眼皮,咽了咽泛涌上来的血气。
终等至一声:“你与我一道进宫。”
卢冰壶转过身,随即叫丫鬟,取来官服换上。
袖中揣过那封秘折,带着自己的学生,迈步出了书房。
马车一路穿行静谧的街道,残留舆轮碾过砖石的声音。
车厢中,离得近了。
卢冰壶这才注意到身边坐的人,脸色十分难看,甚是煞白。疑惑问道:“你的身体不好?”
许执并不隐瞒,将白日的疯马踩踏之事道来。又说伤得不重,去一个医馆诊过,好了很多。
“多谢老师关心,我再吃颗药便好。”
卢冰壶看他从衣襟中取出药吃,只问:“能否撑得住?”
待会要去见皇帝,别出意外的好。
许执深吸两口气,缓了缓胸前的痛苦,语调沉稳道:“能撑得住。”
帝王之怒,率先要发作在他们的身上。
*
“砰”的一声,那个燃香袅袅的错金博山炉,被挥落在卢冰壶的脚边。
大开的秘折也被摔扔在御案上,案后身穿滚金龙袍的人耸起嶙峋的肩膀,双手撑在案沿,一双污浊圆瞪的龙目,怒气汹汹地,盯着慌张跪地的臣子。
掌印太监立在一旁,也跟着跪下去。
就在昨日晨时,陛下派人去潭龙观请秦宗云进宫,但等至暮色四合,始终不见人来献丹。
正要让去瞧怎么回事,却是噩耗传来。
那个秦家的痴傻孙子,不知发的什么癫,竟在母亲的葬礼上,拿着从厨房偷出的尖刀,一连捅死了自己的父亲、祖母、祖父。
当场那么多的官员,在震惊之后反应过来,把要在棺木前自尽的秦照秀制住,立即将人捉进刑部,并把此事上报陛下。
陛下恰因曾服丹药,而感烧热焦躁,听到这个消息,当场惊怒地连连拍桌。
“一个傻子,竟连杀三人!那些臣子都是吃干饭的,不会去拦着!”
后来太医院的人赶到,熬煮药汤给陛下喝,才逐渐冷静下来,却是力不能行,只能躺在龙榻上。
不想夜至深更,身体才好些,又有惊闻送至。
掌印太监的额头磕在金砖上,不敢抬头。
继而听到陛下的急促喘气声:“去把那个许执带进来!”
他忙不迭起身,出去把人带至。
许执走进御书房内。
纵使低垂着头,也能察觉到射向自己的目光中的暴躁。
他只在春闱殿试那日,近处见过皇帝。
授官进入刑部之后,也只在朝会时,站在百官的最末,远远地看上一眼。
“把你现在所知道的,都告诉朕。”
迎头落下这样一句话,许执站定在卢冰壶的右后侧,恭敬道:“是。”
一炷香后,在将所知的半数尽言。
他双膝弯下,跪倒在地,再次道:“臣目前所知,皆告知陛下。还请陛下收回旨意,勿于三法司众臣面前审案,否则将会对陛下的名声威严有损。”
一国之君,竟信奉妖道,残害自己的子民。
事发突然,一旦审问定罪秦照秀,涉嫌被害秦宗云,后续的潭龙观定会被搜查,到时那桩丑事爆于人前,再瞒不住。
最好的处置,便是现今死守。
遑论以人炼丹的背后,兴许就是这位皇帝的指使。
其实早在很久之前,他就明白了这些权贵阶级,皆是贪婪之人,不是吗?
皇帝为天下共主,更是如此,似乎也不是什么好怀疑的事。
许执垂下的眸中深黯。
且等三法司的人去潭龙观找出真相,他这些日的忙碌将是白费。
便连正蔓延痛意的胸口,遭的这伤,也是白受辱没。
又是等待。
他脊背挺立地跪直,宽袖中的手已紧握成拳。
终在皇帝的吐息之间,缓慢松弛。
“好,朕便将此事交给你去办。倘若办不好,朕摘了你的脑袋。”
许执磕头应道:“是,臣定不辱命。”
皇帝阖了阖眼,又转向卢冰壶,道:“朕现下就写一道旨意,秦照秀只由刑部负责,你亲自审问,三法司的其他人不得过问。其供词的一字一语,朕都要知道。”
卢冰壶同样应道。
“臣明白。”
明白皇帝怕秦照秀吐露出什么。
也明白自己重压在肩,皇帝将他推出去,是要他抵住其他司法官员的不满。
*
“就是我杀了爹和祖母祖父,他们都欺负娘,都该死!我答应要给娘报仇!我做到了,她一定会高兴!”
“我就是奸生子!我就是孽畜,不该出生害了娘!好想死!我要去见娘,你们快杀了我!”
“求求你们了,再打得重些,把我打死。我要去找娘!”
被捆绑在刑架上的人,不住地嚎叫痛哭,涕泗横流。
牢狱之中,便是为官三十余载,见识过不少场面的卢冰壶,着实再难审下去。
更是对秦照秀口中问询到的真相,而感悚然。
原来这出灭门案的背后,追根究底,是因秦宗云近十八年前的乱.伦之举。
顶着其他三法司同僚们的愤然,这般大的案子摆在面前,让他一个人吞食成果,在政绩上再添一笔。
但最后,却得了这么一个结果。
卢冰壶拿着供纸走出暗室,命人把铁门锁上。
密不透风地,再听不到丁点的求死。
连续审了三日的供词,与许执前往潭龙观查到的事实,一起被呈到御案上。
皇帝看过,许久不言。
用以修道大敞的窗外,吹进大股的寒风,顿时令他猛烈咳嗽起来,肺腔之中的浓痰,与鲜血一同从口鼻喷出。
向后仰倒在椅上,双目闭上。
“陛下!陛下!”
“快传御医!”
御书房内,立即响起一片混乱。
穿梭而过的风,将那乱阵的动静,吹至一处宫宇的配殿。
秦枝月依靠在窗边,望着外面的枯寂景象,隐约在重重深宫中,听到远处的声音。
若是她现今在家中,是否也难逃一劫,而被照秀杀了,和母亲一样。
那时,她不愿意进宫。
母亲劝她,她是去宫中享福的。
实在好笑。
要是真的福气,为何这满宫的女人,都是衣着华丽,却死气沉沉的模样。
这个世上,哥哥父亲便算了。
她与母亲最为亲近,却最后的期盼,也被母亲打碎。
死了也好。
也好。
她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泪水,不觉笑起来。
*
关于秦家灭门案的审判,自正月二十五日至二月初二,整整九日,轰轰烈烈地在庙堂民间流传。
茶楼酒馆中的说书不讲了,各人都大谈此事。
不住感慨那位御史大人是为国为民的清官,做了多少实事。此前黄源府的匪患,也是其请旨巡抚。
却怎么会生出这样一个残害家人的儿子。
真是老天不长眼!
至二月初四,对犯人秦照秀的最终处决,从皇帝手中,一路下发至内阁,再至刑部、督察院、大理寺,众臣皆知。
其罪大恶极,不仅谋杀朝廷命官,更是违背大燕重孝之道。
为以儆效尤那些不敬父母长辈的歹人,在三日后,对其行五马分尸之刑。
二月初七,天阴多云。
刑场之上,百人围观。照秀的头颅和四肢,被绳索捆牢。
五匹朝向不一的马车,缓缓朝前行走,身体被拉扯撕裂的极痛中,冰冷的雨丝飘落,他闭上了湿润的双眼,嘴里还在笑着喊:“娘,娘……”
过了今晚子时,就是他的十八岁生辰。
也在这日,潭龙观的庞杂人等,包括几个道童,以及被掳来、还未入炉的六名年轻男子,被东厂督主谭复春尽数带走。
身后是熄灭了香火的道观。
未烬的熏浓沉香中,山风袭过,将那缕模糊的血腥气味,吹向一望无尽的松林。
许执站在崎岖山道上,微微眯眸,遥望一路远去的众人。
知道那些因幸存而喜悦的人,定然活不了了。
皇帝绝不会允许知情者存在这个世间。
他转过身,在胸口几乎麻痹的疼痛中,绕过场院中堆积成山的香料,继续去处理观内剩下的事。
等从郊外回到城内,卢冰壶的指令又到,命他带人去封查秦府。
便在昨日下晌,有人检举秦令筠利用职权之便,行贿赂之事。
今年国库的亏空比去年还厉害,各部衙署都朝户部哭要银子,户部的几个上头长官头疼不已。百姓赋税加不得,这几年天灾委实厉害,填饱肚子都难。
正好趁着京察的机会,那些落马官员家中或有富庶钱财,好搜刮填补空洞。
当前秦家灭门无主,再合适不过。
许执遣手下官吏去清查其他地方,只有一处:秦令筠的书房,是自己前去。
所有装在匣盒中的书信,都翻阅看过,将那些与秦家联系紧密的官员一一记住,把信整理好后,准备带回刑部与卢冰壶。
至于旁的抽屉,也打开来看,检查是否有遗漏。
忽然,一个带锁的抽屉落入眼里。
想必是放了贵重的东西。
试着拽了拽,到底不行。
出去让人寻把锤子过来,微弯了腰,扬起手腕,用铁锤敲去了那把指头大小的锁。
随后拉开抽屉,却见是一堆画轴。
犹豫了瞬,他拿起最上面的一幅,将绳子挑落,展开画卷。
目光倏然一滞,捏着卷轴的动作也不由变得轻缓,而后把画小心地放在了桌案上。
是……柳姑娘。
少女的发髻,与那天落雨,他初见她时一样。
却非素裙洁面,而是绿裙淡妆,肤白唇朱,正擒扇轻摇,似是猫儿的眼微微弯着,在对画外看着她的人笑。
在对视上的一刹那,许执的心跳蓦地加快,无措地将眼偏到一边。
正是大开的窗外,阴风阵阵,几棵柏树翠竹沙沙作响。
杂着官吏四处搜找金银钱财的声音。
再转回眼,他迅速收拢起这幅画。
又打开其余的十九幅画,上面的美人皆与柳姑娘很是相似。
但他看出来,那些人都不是她。
眼帘垂低,视线落在那封已卷起的画轴上。
须臾后抬头,把一旁的炭盆拉过来。
擦亮火折点了一幅画,冷漠的眸中,倒映着燃烧的橘红色焰光,将画丢入盆中,又把剩下的画都扔了进去。
他抿紧唇角,隐约明白了秦令筠煽动他改变立场时,为何会知道他的心思了。
原来不止他一个人怀有不轨之心。
一直目睹火星湮灭,盆中剩下深色的灰烬。
唯留那一幅,他带出了门。
在出书房后,见一个老妪和两个随从被布团塞住嘴巴,满脸惶恐地挣扎,正被卫陵的人拖拉着,过来与他道:“许大人,人我就先带走了。”
“好。”
昏沉天色中,许执站在台阶上,平声应道。
与此同时,捏紧了沉甸的袖口,用青绿的袍袖遮住从天吹落的风雨,直至离开秦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