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元奕上回在仙人洞府被南宫音打伤之后, 伤势一直不见好转。
步东侯撤了他的职,让他在后山禁地中思过。
好巧不巧,这思过的山洞正是当初关押颜元清的地方。
洞内什么也没有,徒余四壁, 阴暗潮湿。
最里面靠近角落的地方凿出一方粗糙的石台, 台上摆一张蒲草垫子。
元奕坐在这张垫子上打坐时, 不由得想,三百年前,元清怀着身孕被软禁在这里,遭受拷问与折磨时, 处境比他如今凄凉百倍有余。
他时而沉痛,为没能尽到兄长劝阻之责以致元清酿成大祸而愧疚。
时而暴怒, 谴责三百年前不能阻止悲剧发生,眼睁睁看着妹妹死在眼前, 还要忍气吞声,懦弱无能的自己。
因为步东侯下的封口令,他的舌头上烙下封印,不能和任何人提起三百年前的秘密。
冷漠疏远撇清关系, 是他唯一能想到保全颜昭的途径。
不知道颜昭如今去了哪里。
想到前不久仙人洞府中的经历, 元奕苦笑着长叹一口气:“元清啊元清, 你连死后都在为阿昭谋划,三百年了, 我这当舅舅的不称职, 你可怪我?”
他的叹息声在山洞中回荡,无意惊起洞外的飞鸟。
“阁下堂堂仙尊, 何事如此唉声叹气?”
陌生的语气从洞外飘进来,元奕心想, 他被关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竟然还有人来探望?
不过很快现实就扇了他一耳光。
来人腰间垂着一块仙盟副使的牌子,哪里是来探望他,分明是来找茬的。
元奕坐在蒲草垫子上没动,当谢新戎踏进山洞,他还歪了歪身子,靠在石台上。
不等谢新戎开口,元奕便道:“在下与魔人斗法受创,伤势严重无法起身相迎,还望副使大人见谅。”
谢新戎不怒:“元奕仙尊贵体重要,理当好好休养,本使今日来,不过一件小事向仙尊讨教,问完就走。”
元奕避无可避,与此人对视:“副使大人所谓何事?”
谢新戎遂将此行目的重复一遍,当他问起颜元清盗宝之事时,不知怎么的,元奕立即想起颜昭。
颜元清留下的宝物,除了那座仙府,便该是颜昭了。
还有,封印在颜昭体内的神源。
元奕沉默。
谢新戎见他如此,立即便从中嗅到异样,追问:“仙尊可有什么线索?”
元奕闻言呵地笑开,抬起一只手向谢新戎展示自己如今住处:“鄙人自幼驽钝,无论天赋还是能力都在元清之下,有元清在,我这个当兄长的便处处受制。”
“颜元清死了三百年,我还要因为没有保下她的洞府而遭宗主责难,副使大人,我与元清虽为兄妹,相处却好似仇人,她怎可能将她的秘密告诉我呢?”
谢新戎沉吟,睨眼打量元奕,猜测他此话是真是假。
但不等他提出疑问,元奕便继续说道:
“不过,我确晓得一个人,三百年前,颜元清因触犯宗规而受刑,负责拷问她因由的人是拂云宗玄镜峰峰主道灵,副使大人或可去问问此人,看看能否从他口中获得线索。”
谢新戎眼神闪烁,皮笑肉不笑:“此人现在何处?”
元奕低下头,额前散发垂下,藏起眼底一点冷厉之色:“我被关押之前听说他要去药神宗为宗主亲传弟子求药。”
谢新戎获得线索,当日便辞别步东侯前往太衍仙域。
拂云宗山门渐渐远去,谢新戎脸上笑容敛起,眼底冷光倾泻:“拂云宗,很好,当本座是藤球么?任由你们踢来踢去。”
等他查清真相,涉事之人一个也别想跑。
·
阁楼外的树林安静下来。
药神子全速赶去宗门大殿。
他离开之后不久,林间山风吹过,须臾出现一道人影。
竟是先前辞别药神子说要先走一步的道灵仙尊。
道灵仙尊去而复返,眼神若有深意,毒蛇似的盯着山间阁楼。
他身影一晃,下一瞬便出现在院门外。
没等他脚步踏入庭院,忽而屋顶上凭空出现一个人。
来人玄袍加身,只余一条独臂,悄无声息站在楼阁顶上,冷冷看向道灵。
道灵仙尊瞳孔一缩,见南宫音抬起那条独臂。
她指间隔空拨动,虚空中似有琴音响起。
道灵没有丝毫犹豫飞身后撤,落地后足尖一旋,奔入林中,眨眼便不见踪迹。
若在此地与南宫音动手,必定引起药神子的注意,在拿到髓阳丹之前,还不能和药神子交恶。
可远离楼阁之后,道灵又倏地皱起眉头。
南宫音,为什么会在这里?
道灵如惊弓之鸟,嗖地一下奔入林间。
南宫音在屋顶上又站了一会儿,闭眼倾听林中吹过的风,以及屋中一人一狐短暂较量,颜昭嘴里若隐若现的嘟囔声。
颜昭虽然答应要看书,但丹书上的字她认不全,一句话漏四五个字,连猜带蒙,理解不了这些字句代表的意思。
因而看了没两页,她脑袋一磕一磕,开始打瞌睡。
眼看着颜昭捧起书,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小狐狸:“……”
任青悦心焦得很,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颜昭好不容易克服了第一道心障,愿意看书了,若无人引导,怕是要将学习的机会白白浪费了。
见颜昭昏昏欲睡,小狐狸眼珠子转了转,视线落到一旁也无聊到打瞌睡的红狐狸身上。
白烬小脑袋一耷一耷,困得不行,却还想撑着等狐仙姐姐过来陪她玩。
困恹恹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白色灵狐朝它走来。
它精神一震,狗狗似的左右摆动尾巴,高高兴兴朝狐仙姐姐迎过去。
狐仙姐姐竟不拒绝它的亲近,它脑袋往狐仙姐姐脖子上一蹭,飘飘欲仙,元神好像脱离肉.体飞到天上去,见到了九重天上的美景。
啪嗒。
红狐狸晕乎乎趴在地上,嘴咧着吐出一截粉色的舌头。
白色灵狐拽着它的尾巴将它拖到角落中,拽过颜昭睡觉盖的被子蒙在它身上,又施了个法术,把白烬露在外面的狐狸尾巴变成白色的。
完成这些,小狐狸回头,颜昭背对着它还在打瞌睡,对身边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
它悄悄跳上窗,将窗户拉开一条缝钻出去。
片刻后,房门吱呀一声打开。
颜昭脑袋猛地一耷,狠狠磕在矮桌上,顿时清醒过来。
一片阴影投下,有人站在她面前。
抬起头,来人瞧着眼熟,是她先前见过的,天珠峰大师姐。
大师姐一身天青色的裙袍,气质淡雅,清冷如雪山之巅上盛开的莲花。
上次见到大师姐是在仙人洞府。
颜昭心里嘀咕:她曾答应不抓我回拂云宗,不知这句话是否还算数?
她低头垂眼,眼睛偷偷朝四处看,寻找她的小狐狸。
不多时,便瞧见了。
调皮捣蛋的小狐狸正裹着被子睡觉,露出一条雪白色的狐狸尾巴。
坏东西比她还懒,叫她念书,自己却跑去睡觉了。
颜昭心中腹诽。
忽而一只手伸过来,按住她面前的丹书。
颜昭不得不将目光落到那只手上。
任青悦的手纤细修长,肤质细腻,莹白如玉,分明是好看的。
但颜昭一想到这个人老是用这只手抓她的衣领,将她当小鸡崽儿似的拎来拎去,便不觉得好看了。
任青悦不知道颜昭心中所想,她在颜昭面前坐下,翻开摊在桌上的丹书。
颜昭不明所以,疑惑地望着她。
随即,便听任青悦道:“我来教你,你跟着我念。”
颜昭撇嘴,不以为然。
任青悦指着丹书上的文字,逐字逐句念给颜昭听。
罢了,却不见颜昭跟着开口。
她抬眼看向颜昭。
颜昭果然走神,左耳进右耳出,全然不把她的话当回事。
任青悦并不动怒,语气不咸不淡:“你若不肯,我便把你的狐狸藏起来,让你再也找不着。”
“!”
颜昭震惊,瞪圆了眼看向这位长得好看但内心恶毒的师姐。
任青悦嘴角翘了翘,疏冷的气质淡了些,眼神中无端透出两分顽劣,鼻间哼出一声:“嗯?”
藏了点鼻音的语调仿佛带着钩子,尾巴往上翘,狐狸尾巴似的扫过颜昭的耳朵,有点痒。
颜昭噘嘴,不情不愿地跟念:“天地初开……”
书中第一部分主要讲了丹道的由来,随后便是对一些常见药材的介绍。
任青悦一边教颜昭认字,一边将丹书上讲述的内容解释给颜昭听。
颜昭初时不甚专心,但跟着念了几句便渐渐专注,有意无意表现出学习的兴趣来。
任青悦见状,深感欣慰。
忽然,她翻动书页的动作顿住。
任青悦挑眉,指着书页上绘制的草药问颜昭:“认识吗?”
颜昭难得遇到一个会的,积极回答:“是药草!”
任青悦手指旁边批注:“化瘀草。”
颜昭习惯性跟念:“化瘀草。”
任青悦又挪到下方小字,解释化瘀草的药性:“外服内服,有舒筋活血之效,性温,外伤严重者忌用,恐血流不止。”
颜昭跟着念完,眼睫忽闪忽闪。
任青悦见她这副表情,就知道她根本没把这段药性和她从前的恶行联系起来。
颜昭还等着任青悦翻页,早早念完了她好去抱小狐狸。
不料,任青悦忽然摸出一整套笔墨纸砚,研了墨,将毛笔塞到颜昭手里。
颜昭:“?”
“把化瘀草的药性抄一百遍。”任青悦不近人情地说道。
颜昭:“……”
这时,任青悦忽然想起什么,手还在研墨,眼睛却抬起来,看向颜昭:“你可知道我是谁?”
颜昭与她对视,脑袋里想了一圈,没想到名字。
但她难得机灵一回,答道:“师姐。”
“哪个师姐?”
任青悦清冷的面庞上露出微笑,嘴里却不依不饶。
“……”
颜昭腮帮子鼓鼓。
没等颜昭想到如何回答,任青悦起身,绕到她身后。
颜昭扭头,不明白她要做什么。
却见任青悦在她背后驻足,越过她的胳膊,捏住她执笔那只手。
这个动作,好像她将颜昭整个抱在怀里似的。
仿佛有呼吸吹过脖颈,太亲近,颜昭感觉不自在,却又不敢乱动。
心里随即浮现一种陌生又奇妙的感受。
上一次产生这种情绪,还是被阿娘抱住的时候。
颜昭前一刻还在胡思乱想,后一瞬却被手被握紧的感觉拉回心神。
任青悦轻轻握着她的手,带着她笔尖下落。
墨迹在纸上洇开,轻盈游走。
连贯地写下三个字。
“我的名字,任青悦。”
师姐将这三个字念给颜昭听,确保她能学会。
然后说:“你该叫我大师姐。”
第六十二章
任青悦。
薄薄的宣纸上, 白纸黑字。
颜昭默念这三个字。
任青悦的字迹端正好看,清雅娟秀,像她的人一样。
颜昭觉得,比丹书上的字还好认一些。
她记住这三个字, 任青悦却没将她放开, 继续执笔写下两个字。
“颜昭。”任青悦教她认, “这两个字你认得吗?”
颜昭看着纸上字迹出神。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名字,原来是这样写的。
颜昭回答:“认得了。”
任青悦遂松开她的手,将面上那张纸拿开,露出底下空白的宣纸。
“好了, 你可以开始抄了。”
颜昭:“……”
见她捏着笔不动,任青悦扬眉:“怎么?”
颜昭睨她一眼, 嘴唇嗫嚅,好像说了什么, 但她没有听清。
“你说什么?”任青悦问她。
颜昭攥紧笔杆,开口:“‘雪球’怎么写?”
任青悦:“……”
她唇边勾起一抹笑,眼神意味深长:“为什么要写这两个字?”
颜昭如实回答:“我的狐狸叫这个名字。”
任青悦故作恍然,“哦”一声后, 借题发挥, 引导颜昭:“你既然想让我教你写字, 那你是不是该态度好一点?”
颜昭歪头,不懂什么叫态度好一点。
任青悦遂又说:“你要说‘请’, 还要说‘谢谢’, 这是必不可少的礼节。”
颜昭倒是十分听劝,照葫芦画瓢:“请, 谢谢。”
任青悦:“……”
她额角跳了跳,好不容易才耐住性子没有发作。
为什么师尊的孩子会……这, 么,笨!
“重说,跟我念。”任青悦伸手去戳戳颜昭的鼻子,“大师姐,请你教我写字,谢谢。”
颜昭对上任青悦的眼睛,从任青悦清冽的眼神中觉出两分温柔,仿佛有道柔光照进她的眼底。
“大师姐,请你教我写字。”颜昭跟着重复一遍,“谢谢。”
任青悦这才满意。
又握住颜昭的手,教她在纸上写下“雪球”。
颜昭看着新出现在纸上的两个字,张嘴呼出一口气。
任青悦松手,替她换了张干净的纸,修长指尖点点空白处:“写吧。”
颜昭捏紧手里的笔,忽然间感到无措。
元奕偶尔教颜昭认字,却从未教她写字。
分明方才任青悦执着她的手写字时那么轻松,游刃有余,轮到她自己,却不知如何落笔。
怕自己不照做任青悦要抓走她的小狐狸,颜昭低下头,委委屈屈地开始抄写。
笔尖点到纸上,用力过猛,洇开一大坨墨团。
任青悦见状,扶额。
抄写药理什么的,对颜昭而言还太深太难,得从握笔习字开始教起。
任青悦感觉自己任重而道远。
“算了,不抄了药理了。”任青悦大发慈悲,合上丹书,又把先前写着她们名字的那张纸拿出来,“先学这几个字。”
任青悦扫了眼纸上七个字,然后指着最简单的“任”字,对颜昭说:“先照着这个写一遍。”
颜昭不懂运笔,便握拳攥着笔杆儿,依葫芦画瓢,勾个大概。
尽管这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到底还是有了模样。
任青悦眉目舒展,不吝夸奖:“不错。”
这声明显带了点赞赏的轻快语调钻进颜昭耳朵,好像无形中也拨动她的心跳。
颜昭抿起唇,继续写第二个字“青”。
乍一看,数不清是几横,颜昭笔划乱搭,字不成字,写得很丑。
这回没听见师姐夸奖她了。
颜昭垂眸。
忽而任青悦再次握住她的手。
“看着,这样写。”
只要任青悦捏住她的手,带着她写,落在纸上的字便格外好看。
与她自己写的那个“青”字,实在天壤之别。
颜昭看看任青悦的笔迹,又看看自己笔下歪歪扭扭的字迹,愣怔出神。
任青悦松开她的手,耐心鼓励:“再写一遍看看。”
颜昭握紧笔杆,谨慎小心地落笔。
再小心,她的字也不好看。
但这回有形了,笔划的顺序也正确。
任青悦唇角扬起微笑,眸间柔光流转:“刚学写字,已经写得很好了。”
颜昭抬起头,感觉今天的大师姐和以前不一样。
视线垂落,她发现面前这张白纸不知不觉已洇满墨迹,她笔划粗,才写两个字,已经无处落笔。
任青悦便将这张纸换下去,没有团成一团扔掉,而是垫到写着她们名字的那张宣纸下面。
没等任青悦开口,颜昭便主动落笔,开始写下一个字。
她们的名字,加起来七个字,她写了一个时辰。
尤其是雪球的“球”字和颜昭自己的姓,太难写,不知道写了多少遍。
桌上的白纸换了一张又一张,练字用掉的纸在旁堆了矮矮一沓。
练到最后,已经写得有模有样了。
任青悦欣慰不已。
待颜昭放下笔,她变戏法似的摸出一串糖葫芦。
颜昭被糖葫芦吸引注意,学习那么久,先前吃那一碗饺子已被消耗殆尽,她确实肚子饿了。
糖葫芦递到面前,颜昭伸手去拿,指尖将碰到竹签儿了,任青悦又把它收回去。
颜昭眨巴着眼看向她。
“叫大师姐。”任青悦像哄小孩似的说道。
颜昭从善如流:“大师姐。”
任青悦便将糖葫芦……掰下来一枚递给她。
颜昭:“……”
她嘴一张,就着任青悦递到跟前的手将山楂球一口吞下,嚼也不嚼,籽儿都不带吐一下。
任青悦却像中了定身咒,忽然不动了。
颜昭歪歪头,视线落向任青悦手中剩下大半的糖葫芦。
任青悦对上颜昭的视线,不知怎么的,心跳微乱。
原是想和颜昭玩笑,哄着她多叫两声师姐,好将她记牢。
不曾想颜昭这么不讲究,手都懒得伸来,张嘴便从她手中夺食。
嘴唇擦过指腹,湿润温软,陌生又奇怪。
让她无端想起那日在树林里……
任青悦忽然慌乱,迅速抽回手,背向身后。
指尖余留的触感缓缓扩散。
颜昭眼里只剩下糖葫芦,张嘴咬下一枚山楂球,酸酸甜甜的。
她不明白任青悦为何先掰开,现在又一整串都给她。
但她只要有吃的,便从来不会多想。
一串糖葫芦三两口就下肚,颜昭把竹签儿上沾到的糖水都舔干净。
忽然一阵风吹进小楼,她耳朵动了动。
这呜呜风声听来有些奇怪,里面好像还夹杂着孩子的哭声。
她放下竹签,扭头看向任青悦。
任青悦似乎并未听见,埋头整理桌上的笔墨纸砚。
颜昭起身朝屋外走。
任青悦见状回神,问她:“你去哪儿?”
颜昭已经走到门边,想拉开门到外面去看看。
这时,忽然听见里间传来细微动静。
颜昭回头,见小狐狸钻出被窝,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那只狐狸露在被子外面的尾巴是白色的,而钻出被窝的身体却是红色的。
颜昭:“?”
任青悦这回也听见了声响,顺着颜昭视线看去。
“……”
便见那只红狐狸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毛茸茸的大尾巴左右摆动,沾在它尾巴上用来染色的面粉抖抖就散了,露出原本的颜色。
房间安静下来。
白烬刚睡醒,迷迷糊糊的,还没闹清状况,忽然身子一轻,被人抱起。
它睁开眼,见抱着自己的是那个外表乖巧内心恶劣的人类修士。
颜昭将它举到半空,左看看,右看看。
半晌,她眉头紧皱,将信将疑:“雪球?你毛毛掉色了?”
白烬:“……”
忒,它本来就是这个色!
还有它不叫雪球!
再说了,颜昭也不是第一次见它,怎么还会搞错?
颜昭对上狐狸的眼睛。
红狐狸的眼睛没那么绿,是偏蓝色的,跟雪球的眼睛不一样。
颜昭松手。
白烬落地又摔了个跟头。
“!!!”白烬出离地愤怒了。
这个人真的好过分!
颜昭神色茫然。
她先前明明看到雪球在这里睡觉,怎么钻出被窝的却是红狐狸?
那她的雪球去哪里了?
颜昭回头,刚才还在屋中坐着的任青悦不见踪影。
难道……
颜昭瞳孔一缩。
她急得扬声大喊:“雪球!”
话音未落,桌子底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颜昭循声找去,往地上一趴,捞起落地的桌布,看向桌子下面。
桌布边缘钻出一颗白色的狐狸脑袋。
颜昭趴在地上,与它大眼瞪小眼。
“原来你在这儿!”颜昭放下心来,一把将雪球捞进怀里,“吓死我了,你可别乱跑!”
她抱住小狐狸叭叭就是两口,亲得小狐狸晕乎乎。
小狐狸正愣神,忽然颜昭戳着它的鼻子认真教导它:“如果你遇见任青悦,一定要躲远一点。”
颜昭煞有介事地说:“大师姐专抓小狐狸。”
小狐狸:“……”
呵,牙又痒了呢。
第六十三章
毫不意外, 颜昭又被狐狸咬了。
“嘶。”颜昭倒吸一口气,抬起胳膊晃了晃吊在她手上的小狐狸,“你这狐狸怎么不识好,我关心你, 你却还咬我!”
小狐狸左耳进右耳出, 翻她一个大白眼。
颜昭话音未落, 另一只手也猛地一痛。
小红狐狸有样学样,大尾巴一晃一晃地吊在她的胳膊上。
“……”
呜呜呜……谁来救救我……
颜昭正要和两只狐狸好好掰扯掰扯,给它们讲讲道理,忽然又听见古怪的哭声。
这声音忽远忽近, 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好像是从屋外飘进来,又好像回荡在屋子里。
颜昭侧耳倾听, 断断续续的呼救声始终若隐若现。
“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颜昭问小狐狸们。
雪球绿宝石似的眼睛忽闪忽闪,白烬脑袋歪了歪,从它们疑惑的表情来看,应当是没有听见。
狐狸的耳朵应当足够灵敏, 颜昭疑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她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被任青悦逼着学了一个时辰, 颜昭有些累了,便爬回榻上打算睡一会儿。
然而她刚躺下, 那哭声又响起, 呜呜咽咽萦绕在她耳畔。
眼睛闭上似乎能听得更清。
到底是谁在哭?
颜昭睡不着,感到不耐。
可她身边两只小狐狸都无动于衷。
哭声扰得颜昭心烦意乱, 到底是躺不住了。
她翻身起来,随手将雪球捞进怀里, 推开门走出去。
小红狐狸还睡在榻上,靠睡觉消化昨夜狐仙姐姐送给它的妖丹,未觉察颜昭的离开。
雪球从颜昭怀里探出脑袋,仰头看一眼,疑惑颜昭为什么从房间里出来。
颜昭离开房间,寻找声音传来的方向。
她绕着院子走一圈,没有发现,准备去院外看一看。
经过一个房间时,哭声忽然放大,颜昭停下脚步,扭头看向紧闭的屋门。
原来是从这里传来的声音。
颜昭推开门走进去。
这是一间书房,三丈方圆的空间不算开阔,但因室内陈设简单,看上去还算整洁。
但屋子里除了一张大书桌和绕着墙排列的几个书架,并没有半个人影。
颜昭皱眉苦思,尽管声音更清晰了,她却依然无法锁定哭声的确切位置。
将书房里所有能藏人的地方都找了一遍,闹得小狐狸一脸懵逼,不明白颜昭又在发什么疯。
擅自闯进别人书房就算了,还在屋子里胡乱翻找,若它此时是人形,高低得再打颜昭几个手板儿。
这时,颜昭翻找东西的动作停下来。
她站在其中一个书架前,架子上摆了一个上锁的木匣子。
哭声就是从这木匣中传出来的。
许是颜昭注意到它,木匣子里的东西动了动,撞在匣子上,令木匣稍稍挪动,书架上的积灰因此显出不吻合的痕迹来。
小狐狸这时听见了匣子移动的声音,灵识探过去,感受到一层屏障。
这个木匣子内部设了很强的封印,寻常人等很难打开。
颜昭目光落在木匣表面,歪头神色疑惑。
她手刚抬起来,小狐狸便一口叼住她的衣袖,制止她的行为。
“这里面有东西,它一直吵。”颜昭告诉小狐狸,“吵得我睡不着觉。”
小狐狸愕然。
除了刚才木匣挪动那一下,她分明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愣怔间,颜昭的手从它口中抽回,碰到木匣子。
霎时天旋地转,周围虚空扭曲,书房内景象坍塌,取而代之是另一番风景。
颜昭抱着狐狸站在高高的悬崖上,脚边是万丈深渊。
山崖底下阴风呼啸,天空阴沉沉的,云层翻卷,恶兽似的一再往下压,似乎要将擅闯此地的倒霉蛋一口吞掉。
任青悦震惊。
她们被带进了陌生的意识空间!
颜昭脸上也露出意外的表情,前一刻她还在房间里,没想到转眼就来到室外。
呜呜哭声并未就此消失,它从山崖下飘上来,回荡在山峰之间。
颜昭低头往悬崖下看,可惜崖底浓雾缭绕,遮蔽了视野,看不见有多深。
扭头看向身后,来路藏在黑漆漆的虚空中,她所在的山峰外围不断坍塌,双脚能立足的区域持续缩小。
“……”
颜昭沉吟片刻,俯身捡起一块石头,扔下山崖。
石头坠落,自翻滚的浓雾中划开一条轨迹,随后咚一声响,不知道砸中什么。
下一瞬,可怕的气流冲破云雾,小山似的巨大黑影从崖下一跃而起,直飞到半空中,投下一大片阴影。
颜昭和小狐狸同时仰头。
那是……
一只丹炉。
·
小红狐狸睡醒,发现狐仙姐姐又不见了。
不仅狐仙姐姐不在,颜昭也不在。
肯定是颜昭带走了狐仙姐姐。
这个人类修士太讨厌,总是霸占着狐仙姐姐,不让狐仙姐姐陪她玩。
白烬抖抖毛,从被窝里爬出来,跳下床榻。
院中无人,它绕着阁楼找了一圈,没有找到狐仙姐姐。
中途路过一间书房,门开着。
它探头往里面瞧一眼,室内空空荡荡,没人。
难道去外面了?
白烬看向院外紧闭的门扉,歪头思索。
犹豫片刻后,它嗖地一下穿过庭院,决定去外面看一看。
红狐狸小小的身影消失于丛林间,不多时,另一道黑影出现在书房外。
南宫音步履轻盈踏入书房。
书架上,那只匣盖紧闭的木盒子缝隙间溢出幽冷暗芒。
·
丹炉黑漆漆的表面泛着阴冷的金属光泽,九条龙纹盘覆其上。
它跃入空中,九龙忽然活了,银光一闪便幻化成形,随后从四面八方将想挣脱束缚的丹炉圈禁,将它硬生生拽回山崖下去。
龙吟声阵阵入耳,丹炉的嚎哭与嘶吼也愈发鲜明。
这一次,任青悦也听见了。
颜昭站在山崖上,与小狐狸面面相觑。
“……救我……救救我……”
声音稚嫩,像个四五岁的幼童。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丹炉成精,竟能像人一样向外求救。
压下浓雾缭绕,丹炉被九条黑龙镇入崖底,没有力气再跳上来,但嚎哭声仍在继续。
“别吵了。”颜昭说,“我救不了你,你找别人。”
“……呜呜呜呜……你能……只有你能救我……呜呜呜……若你放我出去……我什么都答应你……”
“什么都答应……”颜昭托腮沉吟。
“对!我什么都答应你!”
丹炉语气急切。
颜昭认真思索片刻,问它:“你能杀妖兽猎妖丹吗?”
丹炉:“……”
“看来是不能。”颜昭自言自语,摸摸狐狸脑袋,“雪球,我们回去了。”
丹炉急了:“等一等!别走!”
颜昭头也不回地朝黑黢黢的漩涡走过去。
她直觉那里就是出口。
“站住!”一声厉吼从崖底传来,震得整座山崖都在颤抖。
随即黑色飓风又一次将浓雾冲开,一团幽紫色的火焰舍弃炉身,朝颜昭冲过来。
它气势汹汹,凌空化作一只鹰,翅膀熊熊燃烧,飞扑向颜昭。
只要夺舍。
心里有个声音响起。
就算实力大损,只要夺舍了这具身躯,它就能离开这里。
杀意临身,小狐狸脸色骤变。
身体先于意识跳将起来,拦在颜昭面前。
时间太短,来不及幻化成人。
炉灵所化的黑鹰扑到近前,尖利的喙碰到狐狸爪子。
呲啦一声,撕开一条血淋淋的伤口。
颜昭瞳孔一缩。
小狐狸跌回颜昭脚边,肩膀上伤口沾上火光,火焰灼烧它的皮毛。
它在地上扑腾一圈,火苗竟然没有熄灭,只能用灵气暂时压制,不允它扩散。
颜昭脸上表情消失了,阴沉地罩上一层寒霜。
山崖上忽然刮起阵阵狂风,气压骤降。
小狐狸觉察异动,心里一咯噔,猛地回头,暗道不好。
天上那只黑鹰一击未果,盘旋一圈又飞回来。
这一次狐狸无力阻拦,它尖声咆哮着,直直冲向颜昭。
颜昭抬起头,头发散开。
眼底暗红色的光芒一闪即逝。
与颜昭对视的瞬间,阴冷的寒气瞬间爬上它的背脊。
没等它反应过来,虚空中凭空响起一簇琴音,飞刃唰唰划破虚空,斩下它的翅膀。
它与颜昭错身而过,惨叫着跌下深渊。
一片羽毛擦过颜昭脸颊,在她耳朵下面半寸的位置割开一道小小的伤口。
她阴着脸看向虚空,方才那两道飞刃凭空出现的地方,眼神探究,却一无所获。
脸颊上的伤口快速合拢,颜昭抱起小狐狸,揣进怀里。
下一瞬,她竟沉默地从山崖上跳下去。
可怕的风暴布满深崖,炉灵遭到重创,心生退意,想着干脆就此回到炉中去,再等上几千年也比丢了小命好。
倏然一道阴影从空中盖下来。
它视线上移,见浓雾破开一个窟窿,方才它想袭击的人类进入视野,又唰的一下,出现在它眼前。
“……”
身为丹炉之灵,从未有哪一刻让它如此恐惧。
竟像人类一样背脊发寒,如果它也有一具人类的肉身,此刻恐怕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颜昭伸手,抓住它。
它身上的火焰灼伤她的手,但她的血肉不断溃烂的同时,又不断重生。
她的血渗进它的身体,像成千上万根针扎进它的灵魂。
“啊啊啊啊!!!!”
当——
颜昭的身体坠落在丹炉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双脚踩着炉盖,九条黑龙炸开,在四周盘旋,飞舞。
血滴在丹炉上,渗入丹炉表面精美的雕花纹路中,片刻后,泛起光亮。
炉灵在颜昭手中化作一团火种,它的灵智已被强行抹除。
九龙飞回,融入炉身,封印解除。
巴掌大的火苗褪去攻击性,在颜昭手掌之中欢快摇曳。
刚才那种令人厌恶的敌意消失了。
颜昭盯着火苗看了片刻,随手扔掉。
火苗落到丹炉上,扑腾着钻进炉子里,与丹炉融为一体。
随后丹炉浮空而起,盛着颜昭从山崖下飞上来。
颜昭回到崖上,感觉意念中多了某种奇怪的联系,先前那不断回响的呜呜声总算停歇,耳朵清净了。
丹炉变成巴掌大小,兔子似的一蹦一跳跟在颜昭身后。
颜昭看见它,皱起眉。
一脚踢开。
小丹炉:“……嘤。”
颜昭冷哼一声。
意念一动,幻境破碎,她回到现实中。
落点似乎有些偏差,她出现在一片茂密的丛林。
林中能闻到与先前那座小院相似的气息,她感觉阁楼离这里应该不远。
眼神中凶煞之气褪去,颜昭意识恢复冷静。
她抱起小狐狸。
“诶?”
小狐狸身上并没有明显的伤口。
但它看起来有些虚弱,圈在颜昭怀里,闭眼休息。
颜昭立即摸出一颗水属性妖丹,喂到它嘴边:“吃不吃?”
小狐狸睁眼,有气无力将妖丹吞下。
“你伤到哪里?”颜昭问它。
小狐狸摇了摇头。
“它魂魄受损,光服妖丹不够。”
一道声音凭空出现。
颜昭抬头,仙人洞府中曾见过的独臂女人出现在她面前。
第六十四章
魂魄受损?
颜昭不明白魂魄受损是什么意思。
但这句话从女人口中说出来, 便似乎很严重。
颜昭抿起唇,视线落在独臂女人脸上。
女人眉目冷峻,五官英气,一身黑袍衬得她气质格外肃穆。
她坦然接受颜昭打量的眼神。
在颜昭观察她的时候, 她也可以毫无阻碍地看清颜昭的长相。
小狐狸扭头看向南宫音。
尽管身体虚弱, 没什么力气, 但它的眼睛依然充满敌意。
为什么南宫音会出现在药神宗?
难道是她在追杀白烬?
可若真的是南宫音动手,又岂会给它溜走的机会?
无数疑惑蹿上心头,任青悦不敢有丝毫放松,她打定主意, 即便豁出性命,也要设法为颜昭创造一丝逃生之机。
但她的想法在南宫音眼中无所遁形。
“事到如今, 你以为你能做什么?”
南宫音站在颜昭面前,并未出声, 但蛮横的传音却直接敲进任青悦的脑子里。
“区区化神修为,全盛时期也阻止不了我。”南宫音清寒低哑的嗓音中透着淡淡的嘲讽,“若我当着她的面杀了你,你觉得会如何?日后可还有人会像你一样护着她?”
这句话如一盆冷水浇在任青悦头上, 令她手脚冰凉。
若她死了, 颜昭会怎样?
任青悦想起毕蓝, 又想起封瑾。
可这些面目匆匆划过脑海,没有一个真正值得托付。
她心有不甘。
师尊本就命苦, 为什么连师尊的孩子, 自生来便要饱受坎坷。
她要怎样,才能保住颜昭?
任青悦感到绝望。
这时, 颜昭的声音在它耳后响起。
“我要怎么做,才能救它?”
这句话是对南宫音说的。
颜昭想起方才在那幻境中, 丹炉之灵请求她时说的话。
遂不躲不避看着南宫音的眼睛,语气诚恳:“只要你肯救它,我什么都答应你。”
南宫音与颜昭对视。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缓缓收紧,无声颤抖。
她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如果不是理智尚还绷着一股弦,她几乎就要冲动地提出自己满怀私心的要求。
不可以!
小狐狸急得挣扎起来。
可颜昭双臂用力,抱得很稳,不让它挣脱。
它的力气十不存一,此刻完全不是颜昭的对手。
颜昭迈开脚步,走到南宫音面前。
她自幼瘦弱,骨瘦如柴,虽然这阵子稍稍长了点个子,却依然比南宫音矮了一头,得仰起头来,才能看到南宫音的眼睛。
“你知道怎么救它。”
颜昭目光莹亮。
她不想相信任何人,但她没有办法。
如果不施救,小狐狸可能会死,为她的冒失行为付出代价。
眼前这个女人懂得比她多,也比她厉害。
颜昭心里已打定主意,如果这个女人给不出她答案,那她就去求药神子。
不用药神子给她任何好处,只要能救小狐狸,让她学习炼丹也好,学写字也好,或是拿她的命换小狐狸的命,都可以。
南宫音抬起她那只独臂。
小狐狸吓得心脏收缩,但南宫音随手掐诀便封了它仅剩不多的法力,它在颜昭怀里动弹不得。
随即,南宫音的手碰到颜昭的额头。
指尖轻轻拨起颜昭额前乱糟糟的头发,露出底下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
颜昭一动不动,感觉脑子里多了点什么。
小狐狸安静下来。
南宫音朝前俯身,贴近颜昭。
她的脸颊轻盈地拂过颜昭额角,以极亲近的姿态,在颜昭耳边小声说:“你去请药神子炼一炉养魂丹喂它服下,再辅以我教你的心法,日日替它蕴养神魂,不出百日,便能好了。”
说完,她便往后退,退到一步之外。
颜昭这才明白,原来脑海中忽然多出来的东西,是南宫音传授给她的心法。
感觉前额被南宫音指尖碰到的地方凉凉的,颜昭下意识伸手去摸,但那抹凉意转瞬即逝,眨眼便消失了。
束缚小狐狸身体的力量不见了,它心有余悸地看向南宫音。
南宫音站在不远处,并未对颜昭动手。
而且,她眉目间隐含笑意,眼神中并无半分戾气。
竟有一瞬,任青悦仿佛从女人眉目间看到和她的师尊相似的神色。
怎么可能呢?任青悦心想,简直荒唐。
此人喜怒无常,嗜杀成性,眼下瞧着好好的,指不定什么时候便要茹毛饮血。
半点不能放松警惕。
“照我说的去做。”南宫音开口,唇边漾起微笑,“听话。”
语气中透出些许宠溺温柔,惊得任青悦毛骨悚然。
颜昭答应了,她着急为小狐狸疗伤,便要回去找药神子。
转身离开之前,又想起任青悦教她的礼仪。
请人帮忙必须要说的话。
颜昭驻足,回头对南宫音说:“谢谢你。”
直至颜昭彻底离开南宫音的视野,小狐狸急速跃动的心跳还没有停下来。
它始终想不明白,南宫音为什么这么做?
联系南宫音反常的举止,以及先前封瑾叫人琢磨不透的举动,任青悦心里倏然浮现出一个荒唐的猜测。
难道封瑾之所以守在颜昭身边,屡次出手替颜昭摒除威胁,是南宫音授意?
为什么?
南宫音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
一个念头划过脑海,电光石火间,任青悦捕捉到什么。
难道……
南宫音和颜昭的生父关系匪浅?!
小狐狸眼神一利。
这样一来,此前种种便能说得通了。
那次仙人洞府之行,师尊将洞府传给颜昭,南宫音因此确认了颜昭的身份。
如今她已不打算明抢,而是要走怀柔之策,降低颜昭的戒备心,从而拉近关系,日后再伺机将颜昭带去魔族。
一定是这样!
任青悦越想越心焦,万万不能让南宫音得逞!
颜昭只能留在她身边,由她亲手教导,她绝不能让魔人带走颜昭!
但今日南宫音无疑给颜昭留下了一个好印象。
任青悦感觉到沉重的危机。
她暗暗决定,得让颜昭心甘情愿留在她身边才行。
小狐狸东想西想的时候,颜昭已经抱着她走了很远。
某时,她听见颜昭发出声音:“啊呀。”
怎么了?
它看向颜昭。
颜昭站在郁郁葱葱的树林里:“迷路了。”
小狐狸:“……”
“算了。”颜昭放弃寻路,原地找了块干净的大石头坐下。
她将小狐狸抱起来,轻轻抚摸它的毛发,口中喃喃道:“来试一下刚才学到的心法。”
说着,她闭上眼,回忆南宫音传递给她的信息。
脑海中凭空多出几幅小人图像,好像画的是配合心法的疗伤动作,以及将灵气注入的穴位位置。
颜昭眉头皱起来。
画面中分明是两个小人,但她是要给狐狸疗伤。
狐狸身上穴位的位置也和人一样吗?
颜昭很多问题想不明白,但小狐狸的伤势耽搁不得。
她将小狐狸搁在腿上,开始运转心法,随后,这里摸一摸,那里碰一碰。
先是脑袋。
颜昭双手张开,轻轻揉小狐狸的额角,灵气缓缓注入穴位。
任青悦灵台一清,魂魄的刺痛感稍稍减缓,南宫音教给颜昭的心法竟是有效的。
这个念头浮现脑海,令任青悦心情复杂。
忽然,颜昭松手,变换位置。
颜昭左手撬开它的嘴巴,右手两指并拢,伸进它嘴里,指尖点在舌根上。
灵气从舌根注入,小狐狸一脸呆滞。
不一会儿,颜昭又将双手伸向小狐狸的肚子。
“……”
想到南宫音的目的,任青悦脑子放空。
南宫音实力超绝,要想留下颜昭,在这场较量中,它唯一的优势是?
小狐狸视线往下挪,看看自己的爪爪,再扭头看看自己的尾巴。
实在不行也只能出卖一下色相了。
第六十五章
南宫音目送颜昭远去, 直至她的背影消失于密林之间。
她来到药神宗宗门大殿时,拍卖正进行得如火如荼,第一颗髓阳丹以三千万灵石的高价卖给了一个二流宗派的长老。
据说这宗派的宗主前阵子受了重伤,危在旦夕, 急需灵药救治, 其宗门大长老亲自登门, 将整个宗门的积蓄全部拿出来,就为了求得这一枚髓阳丹。
因此次拍卖会上,药神宗共拿出两枚髓阳丹,故而知道内情的他宗修士适时收手, 没有继续哄抬物价。
第一枚髓阳丹有了归属,那么第二枚便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
当药神子取出丹匣, 所有人的视线同一时间汇聚过去。
丹香从玉匣缝隙间渗透出来,飘荡在空气中, 像温暖的初阳沐浴在众人身上。
有个别卡在瓶颈期很久的修士仅仅是闻到这一缕丹香,体内灵气便隐有沸腾之势,经脉中滞塞的灵气开始松动。
由此可见髓阳丹之神效,众修眼神愈发热烈, 摩拳擦掌, 势在必得。
邬长老从药神子手中结果丹匣, 将丹匣揭开,露出里边托于锦缎中的暗金色丹药, 绕着高台踱步半圈, 好让台下各宗各派的修士都能看清匣子内的情形。
“今日最后一场拍卖,髓阳丹, 一万灵石起拍,开始竞价!”
邬长老扬声报出起拍价, 底下立即便有人跟:“十万!”
“五十万!”“两百万!”“……”
不多时,报价便喊到两千五百万,将要突破上一枚髓阳丹的价格。
正当此时,人群中传来一声轻笑:“五千万。”
这声音低沉,似乎还有些沙哑,可它响起的时候,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
报价直接将价值翻了两倍,宗门大殿外开阔的场地无端静了一瞬,随后众人循着声左顾右盼,探寻出价的源头。
不多时,他们视线集中在一道黑影上。
那黑影坐在台下一处不显眼的位置,是个女人,生得冷峻锋利。
乍一眼,并没有人觉出异样。
但是,短暂的寂静之后,有人惊声尖叫。
“苍、苍离魔尊!”
众人这才看清,女人左侧的衣袖随风飘起,内里空空荡荡。
玄袍,独臂,来去无踪无影,药神宗的护宗大阵都没能探查到丝毫踪迹,普天之下,有这本事的只一人矣。
魔主,南宫音。
就在方才,南宫音为髓阳丹竞价,开口便是五千万。
涂山玉倏地站起来,双目怒火中烧:“南宫音,可是你魔族之人抓走了我表妹?!”
邬长老神色一凝,台下当真是南宫音本人。
南宫音现身拍卖会,魔族抓走白烬的可能大大提升,不怪涂山玉如此焦急。
然而,作为视线焦点的南宫音却不甚在意地掀了掀眼皮:“本座对你们妖族之人没有兴趣。”
足够轻蔑,傲慢,涂山玉沉着脸:“你不承认?”
南宫音只觉得无聊,懒得搭理。
涂山玉却误会了她的意思,冷声道:“是要挑起妖魔两族对立,向我妖族宣战?”
南宫音闻言嗤笑一声:“随你怎么理解。”
“你!”
妖魔两族剑拔弩张,大殿外气氛顿时变得紧绷沉闷。
自南宫音现身,所有人都感觉自己屁股下面坐的不是凳子,而是随时可能将他们劈成两半的刀刃。
然而,处在人群中间的南宫音看也没看他一眼,等了片刻之后,出声询问台上邬长老:“本座出价五千万,无人竞价,不应该敲锤么?”
邬长老回过神来,顿觉无措,手里的小木锤子捏着烫手。
便在这时,药神子上前,接过他手中那把小锤子,目光往台下轻扫一圈,问:“可还有人加价?”
药神子亲自出面,气势与南宫音对冲,无形消解了笼罩在宗门大殿上空的阴霾。
那些修为低一点的修士感觉最明显,他们被莫大威压镇得喘不过气,眼看着就要窒息而死。
因药神子一句话,大殿外气息重新开始流动。
当干净清爽的气流涌入肺腑,他们便觉劫后余生。
没有这次经历,他们几乎忘记了上一次对呼吸的感知如此敏锐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涂山玉见状,理智恢复一些。
此处毕竟是药神宗的地盘,又有那么多无辜之人在场,贸然与南宫音动手,百害而无一利。
于是,他克制着情绪,赶在木锤敲下之前大声加价:“六千万!”
南宫音唇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
她身子往后靠,摆明了就是来找茬,涂山玉话音未落,她便跟一句:“七千万。”
“八千万!”
南宫音百无聊赖,摆摆衣袖:“一个亿。”
一枚髓阳丹卖到这个价,底下众多修士已是哗然,噤若寒蝉。
涂山玉气得头发炸开,浑身环绕狂暴至极的风。
他还欲再开口,却药神宗之人拦下:“公子,不可意气用事!冷静啊!”
涂山玉双拳攥紧,气得肩膀发抖,用力挥开阻拦他的人。
可他虽然气愤,到底没有再开口跟价。
仅剩的理智拉住了他,他自也明白,与南宫音在拍卖场上竞价一点也不明智,他只是妖族少主,而南宫音却可以支配整个魔族的财富。
他只是不甘心,可不甘心又能如何?
暗中隔岸观火的拂云宗之人看到这一幕,却还觉得不够。
于是,他打算再加一把火。
“涂山公子,老夫上路过桃林时捡到一物,瞧着像你们青丘的东西,正好物归原主。”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枚红色玉佩,随手扔给涂山玉。
涂山玉下意识结果,看清玉佩的形状,顿时瞠目。
红色的狐狸尾巴,尾巴尖点缀着一点白。
这是他父皇特地寻的一块血玉,找了巧匠雕刻成狐狸尾巴的样子,送给白烬作为一千岁的贺礼。
睹物思人,涂山玉情绪顿时压不住,攥紧玉佩朝南宫音怒喝:“将我表妹还来!”
·
颜昭一边默念心法口诀,感觉丹田中的气流开始运转,缓缓涌入经脉,再经由她的双手,注入小狐狸身体各处穴位。
约莫耗费小半个时辰,她才将南宫音给的心法中出现的穴位都过了一遍。
有几处实在找不到,要么就是小狐狸反抗过于激烈,只得作罢。
不过,一整套疗伤心法运转结束,小狐狸看上去状态的确有所恢复。
它的眼睛雾盈盈的,眼眶里水润盈然,精气神恢复了一点。
但它总归还是不舒服的,因而脑袋扭开看向一边,不和颜昭对视,大尾巴也卷起来护住一些关键的地方,无论如何不让颜昭多碰。
颜昭修为低微,替狐狸疗伤也很辛苦,结束后体内灵气消耗一空,得坐下来歇一会儿再走。
她没有休息太久,南宫音给的法子有效,她决定听从南宫音的建议去找药神子,请他为小狐狸炼制一炉养魂丹。
颜昭起身后,小狐狸卧在她怀里,闭上眼迅速调整呼吸。
好你个南宫音!无耻之尤!
任青悦咬牙切齿。
这魔头心思歹毒又缜密,悄无声息就摆了她一道。
她教给颜昭的功法也太奇怪了!
颜昭行完一套心法,她魂魄上的伤是好些了,但身体却变得格外难受。
那原本在她魂魄中灼烧火焰不知怎么的,好像转移到她的身体里,颜昭再摸她一下,她就能爆炸。
任青悦内心对南宫音的愤恨达到顶峰。
她一定不能让颜昭接触南宫音,更不能让颜昭再受到南宫音的蛊惑。
任青悦满心都在想日后如何报复南宫音,却忘记了颜昭不识路。
颜昭抱着它走着走着,它忽然听见一声兽吼。
这兽吼气势雄浑,夹杂着浑厚的灵气,镇得它耳朵疼。
它拖着疲惫的身子从颜昭怀中探出半个脑袋,便见不远处缓坡上跳下一头凶兽。
此兽一声咆哮,大地都在颤抖,方圆数里都没有别的凶兽敢踏足这片区域。
任青悦心里一咯噔,金丹期的凶兽?
这头凶兽的实力不亚于先前她斩杀的那头天珠蛟。
但是她现在魂魄受伤不说,身体也被颜昭闹得四肢软绵绵的提不起半分气力,她们与南宫音照面都活了下来,难不成这会儿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颜昭葬身兽口?
小狐狸挣扎着要从颜昭怀里出来。
她竭尽全力,或可一战。
便在这时,空中陡然投下一大片阴影。
颜昭抬起头,看清忽然出现的怪物,她张了张嘴,惊呼:“啊。”
那是之前伤到小狐狸的丹炉。
它体格膨胀,幻化成原本的形态,从天而降。
嗷呜。
一口吞掉耀武扬威的凶兽。
颜昭:“……”
丹炉吞掉凶兽之后,还十分人性化地打了个嗝。
它的炉盖掀起来,嘴巴似的张开,哐啷哐啷一阵咀嚼,随后肚腹中燃起幽紫色的火焰,将吞食下肚的凶兽烧成一把灰,再扬了扬盖子,吐出一口青烟。
末了,丹炉蹦起来,落地猛地一震,炉盖敞开,两团光亮从炉中飞出,在空中各自划出一条完美的抛物线,随后直直落到颜昭脚边。
这两团光亮分明是两颗珠子。
其中一颗是暗黄色的,应当是方才被丹炉吞掉的凶兽所出。
另一枚则比较特殊,丹体成半透明状,内蕴五彩之色,斑斓好看。
形象大小都与妖丹类同,但颜昭没见过如此成色的妖丹。
颜昭俯身将两颗珠子捡起来,入手感觉沉甸甸的,那颗五彩色的珠子似乎更沉一点。
管他呢,颜昭心想,亮闪闪的,必定是宝贝。
于是她理所当然将两颗珠子揣进怀里。
小狐狸:“……”
你就不奇怪这只丹炉为什么会袭击妖兽而且还吐妖丹吗?!
第六十六章
“南宫音, 将我表妹还来!”
涂山玉怒不可遏,就要与南宫音动手。
药神宗长老拽住他,却被他用力拂开,今日他非得找南宫音要一个说法。
南宫音淡淡瞥他一眼, 那如看蝼蚁的轻蔑眼神再一次刺激到涂山玉。
涂山玉震手, 玉折扇腾空转了两圈, 被他握于手中,遂反手甩出十数道气刃,刃刃都直取南宫音命门。
然而这来势汹汹的风刀落在南宫音眼中,却如稚子儿戏。
她随手一个响指, 虚空扭曲,将风刃尽数吞噬。
十数风刃消匿于无形, 涂山玉瞳孔一缩,距离他最近的药神宗也是脸色骤变。
他毫不犹豫朝前迈出一步, 合掌一拍,阴阳鱼图案凭空浮现,化作一道法阵,将涂山玉圈在里面。
与此同时, 唰唰破空声无端响起, 先前被虚空吞噬的风刃不知从何处齐齐钻出来, 尽数掉转了方向,竟反扑涂山玉。
风刃闪电般击中阴阳鱼阵, 爆发一震叮铃当啷的金铁之声, 随后彻底消弭。
若非药神子及时出手,方才那一下, 涂山玉不死也要脱层皮。
涂山玉惊魂未定。
不过一个刹那,他便自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
台下众修大惊失色, 南宫音竟要当众击杀涂山氏的小公子?!
众人议论纷纷,但他们虽然惶恐,除药神宗宗主之外,却没一人敢出手伸张正义。
他们面对的可是南宫音!
魔族至强之人,自然只有修仙界最强能与之匹敌。
自三百年前颜元清身死之后,人界再难找出能以一己之力与南宫音抗衡的修仙之士了。
大乘境以下,人数于南宫音而言,根本没有意义。
今日药神宗宗门大殿上,还有两名大乘境的宗师,一个是药神子,另一个便是拂云宗玄镜峰峰主道灵。
但是无论是药神子,还是道灵仙尊,两人神色都不轻松。
因为,即便他们二人联手,对敌南宫音,胜率也不足两成。
如此想来,涂山玉初生牛犊不怕虎,敢对南宫音动手而没有当场丧命,已经是福大命大了。
可他的幸运在南宫音动怒之后,还能持续多久?
南宫音向来行事无忌,涂山玉送到她手上来,她又何会在乎妖族势力?
便在这时,一道红影从人群中蹿出来,嗖的一下跳上涂山玉的肩膀,朝南宫音龇牙。
南宫音抬手的动作微微停顿。
那是一只红狐狸,先前和颜昭待在一起。
涂山玉觉察肩膀一沉,回过头来,委实震惊:“表妹!”
小红狐狸又从他肩上跳下来,落地幻化为人形,一改往日清雅的书生打扮,换上妖冶明艳的红裙。
青丘狐族的女子,生来便得天眷,没有不好看的。
白烬甫一现身,暗中便有不少修士为之失神,男男女女都有。
她虽生气南宫音对涂山玉动手,但相比于此事,她还要更要紧的要同涂山玉说。
“表哥!”白烬语速飞快,“伤我的不是魔族,是此人!”
她手指向人群中一处,众人下意识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便见道灵仙尊身后不远处还坐着个头戴斗笠,浑身裹在黑斗篷里面的怪人。
狐族善于辨别气息,白烬方才来到大殿,混进人群,便找到当初袭击自己的凶手。
纷乱的人群中,另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毕蓝愕然瞪大双眼。
那个黑袍人……正是先前她上山的时候,甩来马鞭短暂扶了她一把的车夫!
而他那时所驾车辆上有拂云宗的标志!
她视线又转向道灵,所以当时坐在马车中,出手击杀凶兽的高人,就是道灵仙尊!
黑袍人与道灵一块儿上山,途中不乏目击者,药神宗的人自然也识得他的身份。
药神子见状神色冷然,沉声喝道:“道灵,你作何解释!”
尽管妖族魔族之人在人界都不受待见,但妖族比魔族更守礼法,与人类修士的关系也更融洽,仙盟要维持三界安定,自然也要对妖族礼让三分。
在仙盟所辖范围内袭击妖族郡主,这可是重罪。
白烬出现得太突然了,不仅涂山玉没有准备,道灵及他身后的车夫更是措手不及。
车夫脸色大变,神情惶急,迅速扭头看向道灵:“仙尊,我……”
话没说完,一只手已经按住他的天灵。
他瞳孔剧烈收缩。
再想抽身已来不及了。
他双眼溅出血雾,随后浓稠的鲜血喷泉似的涌出七窍,身体一晃,破麻袋似的倒在地上。
离得近的修士惊叫着飞身后退,怕殃及池鱼。
道灵收回手,不甚在意地抖了抖衣袖:“老夫竟不知拂云宗门下还有如此狂悖之徒,遂代宗主清理门户,算是给诸君一个交代,如何?”
南宫音眯起眼,冷哼:老狐狸!
论心狠手辣,此人若论第二,可无人敢称第一。
药神子亦沉了面目,涂山玉和白烬则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人群中,毕蓝倒吸一口气,下意识后退几步。
这位道灵仙尊对自己人尚且如此,若被他忆起自己先前无意冲撞……
毕蓝不敢想。
人已经被道灵灭口,且他话说得滴水不漏,此事谁也没有理由再往下追究。
涂山玉打碎的牙往肚子里咽,只能庆幸白烬没事逃了回来。
他暗自冷哼,与拂云宗的梁子,这便是结下了!
各人心怀鬼胎之际,南宫音慵懒低哑的声音再次响起:“诸位未免也太好笑了,将本座无端卷入,又自说自话好一阵,怎么,本座不配到你们人界来买点东西?”
众人这才回想起来,这里是药神宗的拍卖会。
他们刚才注意力全在白烬和车夫身上,险些忘记了今日的重头戏。
在场众修后知后觉地发现,此刻出现在药神宗的几个人,涂山玉和白烬,魔主南宫音,药神子本人及拂云宗道灵仙尊,各代表了一方势力。
人族、魔族、妖族,竟在这拍卖会上窥见三族鼎立之势。
这样的场面何其珍稀,恐怕此生再难有这样的运气。
药神子回过神,手中木锤子轻轻敲下:“一亿一次,可还有人加价?”
台子下面鸦雀无声,试问在场有谁敢和南宫音抢东西?
药神子木锤再敲一下:“一亿两次。”
当他手中的木锤第三次举起来,忽然一道人影凭空出现,随后慢悠悠的语调飘了过来:“如此热闹的场合,怎么能没有本使参与?”
他视线看向台上,锁定邬长老手中的玉匣子。
“好东西啊。”谢新戎哈哈笑道,“既然如此,本使便浅浅再加一个亿吧。”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尽管眼下还有些修士没明白他腰间那块牌子代表的含义,但不出片刻,仙盟副使的名头便在人群中迅速传开。
南宫音波澜不惊的面孔终于出现了些许异动。
她眉头轻蹙,冷冷瞥了眼谢新戎,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加价。
药神子手中握着木锤子,面色自若地扫了眼台下众人,轻敲一下小锤子:“两亿一次。”
他身后邬长老早已是满头大汗。
今日状况百出,若不是药神子及时赶来,光凭他和几个长老,如何镇得住场子?
南宫音垂眸,若有所思。
眼见无人开口,道灵当下便朝谢新戎拱手:“恭喜副使拍得宝物!”
谢新戎受用,颇觉飘飘然,与道灵对视,语气放缓:“不过是路过觉得有趣,随手而为罢,不值得恭贺,本使今日来,是有别的事情。”
道灵主动接话:“不知副使大人莅临,所为何事?”
“为三百年前天宫失窃宝物而来。”
谢新戎并不担心自己此行目的为旁人知晓,大声说道,“颜元清盗走天宫宝物,天帝下令命仙盟彻查此事,务必将宝物追回,道灵仙尊,你可有线索?”
元清仙尊盗走天宫至宝?!
这话如平地一声惊雷,炸得在场所有人耳朵嗡嗡作响。
药神子脸色大变,南宫音亦是双眼一沉。
“哦?”道灵嘴角都快列到耳根,笑意藏不住,“不瞒副使,在下确实知道一点线索。”
不等谢新戎催促,他忽然伸手朝人群边缘处一指:“副使要的线索就在那儿呢。”
众修回头,齐齐看向人群后。
遮挡视野的人群散开,怀抱银狐的纤瘦女子出现在众人眼前。
正是颜昭!
颜昭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状况,她是来找药神子的。
但她刚远远瞧见药神子,周围所有人就同时扭头看向她。
他们的目光刀子似的,带着浓浓的好奇心与探究欲,想用眼睛把她扒个干净。
颜昭疑惑歪头。
一眨眼,药神子凭空出现在她面前。
他张开双臂将颜昭护在身后,同时破口大骂:“卑鄙!”
“为何说此女便是线索?”谢新戎好奇地问,“她与颜元清是何关系?”
道灵答:“母女。”
又是一记重锤砸在药神宗山顶上。
谢新戎愣住,随后哈哈大笑:“竟有此事!”
他正要凑近看看颜昭究竟长得什么模样,不料脚刚抬起来,身体便陡然一僵。
一只手从背后捅穿他的身体,攥住他胸腔中那一颗战战兢兢跃动的心脏。
南宫音站在他背后,视线越过他的肩膀,遥遥看向一脸懵懂的颜昭。
谢新戎听见耳后传来女人的冷笑声。
“找死。”
下一瞬,他心脏炸开。
他肩膀一颤,瞪圆眼,口中喷出一股血。
直到此时,他仍不可置信,低头看向自己胸前已然空荡荡的窟窿。
南宫音将手抽回,他便摇晃着,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两眼圆睁,死不瞑目。
拍卖台下鸦雀无声,不知过了多久,人群中爆发尖叫。
“南宫音杀了仙盟副使!”
第六十七章
药神宗宗门大殿上惊声四起。
道灵死盯着凭空出现在一丈开外的南宫音, 浑身肌肉紧绷,背后被冷汗湿透。
如果刚才那一下,南宫音要杀的不是谢新戎,而是他呢?
他有几成的几率躲开, 又有多少成算能活下来?
道灵细思极恐。
眼见南宫音杀死谢新戎, 道灵飞身后撤, 迅速拉开与南宫音的距离。
同时,他取出一枚传送玉符,没有任何犹豫将其捏碎。
他和南宫音的梁子结下并非一日两日,南宫音敢杀谢新戎, 自然也不会放过杀他的机会。
临走之前,他虚起眼放下狠话:“南宫音, 你今日所为老夫必如实上报仙盟!”
南宫音当他是个屁,连眼角余光都懒得给他。
道灵身后虚空裂开一条缝, 巨大的吸力将他拉扯进去,一转眼,他便从众人眼前消失,不知去向了。
南宫音满手鲜血, 却毫不在意地甩了甩手, 随便一个法术便清理干净了。
她的轻描淡写与从容不迫和拍卖场上那些人类修士紧绷僵硬的脸色形成鲜明对比。
药神子护在颜昭身前, 老脸皱成一团,眯眯眼因为皱眉几乎看不见。
但南宫音杀了谢新戎后没有再动手, 她忽然动手毫无预兆, 仿佛只是出于个人喜恶,因为看不惯, 杀了便杀了。
颜昭在药神子身后,视线穿过人群遥遥对上南宫音。
先前才与南宫音见过面, 因而她立即认出来。
场上气氛像寒冬腊月的冰窖,盘旋的风吹过脸颊都刀子似的割得疼。
南宫音只是站在那里,在场所有修士便像被施了定身咒,身体不敢有大幅动作,连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
前一刻还议论纷纷,此时所有讨论都消匿无声。
面对南宫音,所有人类修士暗中抱团,却没有人敢当出头鸟。
便在这时,南宫音擦完手,扔掉染血的绢帕,眼皮掀起,淡淡瞥过在场众人各怀鬼胎的脸色:“出价最高的人已经死了,诸位还有要报价的吗?”
众人心头顿时升起一股恶寒。
南宫音这句话在他们听来,便是解释她击杀仙盟副使的动机。
只是因为仙盟副使哄抬了物价,阻碍了她拿到髓阳丹,因而她便下手杀人。
若再有人敢加价,是不是就会成为下一个谢新戎?
传闻说苍离魔尊喜怒无常,上一刻还与她谈笑风生,下一瞬就可能人头落地,诚不欺人。
颜昭怀里,任青悦也是心尖一颤,愤怒中夹杂一丝无法克制的恐惧。
万幸南宫音对颜昭没有敌意。
药神宗众脸色铁青,邬长老小心靠近药神子,低声询问:“宗主,现在该怎么办?难道真要把髓阳丹给她吗?”
南宫音所作所为,无疑狠狠破坏了拍卖会上的规矩,若忍气吞声交出丹药,今日之事传出去,天下人如何看待药神宗?
可若不交出髓阳丹息事宁人,谁知道南宫音下一步会做什么?
剑拔弩张之际,忽然一道虚影掠过人群。
众人下意识抬手做出防备的姿势,药神子也盯紧南宫音,可片刻后,竟无事发生。
“?”
南宫音还站在原处,但神色有异。
殿外众修顺着南宫音扭转的视线望去,发现宗门大殿屋顶上凭空出现两个人。
其中一个女人个子高挑,五官英气,姿态潇洒利落。
另一个人被她提着领子抓在手里,众人定睛一看,竟然是颜昭!
药神子猛地回头,原本该在他身后的颜昭凭空消失了。
“气煞老夫!”药神子吹胡子瞪眼。
方才他全部心神锁定南宫音,竟被这小贼钻了空子!
南宫音眯起眼,神色不悦,但并未动手。
角落中,毕蓝望着屋脊上身姿挺拔的女人,神色恍惚。
人群短暂安静之后,忽然活过来,开始小声议论这忽然出现的女人身份。
“轩辕慕!”有人压低声说道,“前两日就有传言,轩辕慕来了太衍仙域,今日她果然出现了!”
颜昭被轩辕慕拎在手里,不舒服地扭了扭脖子。
她不明白,为什么每个人都喜欢抓她的衣领,她看起来很像小猫或小狗吗?
“不好意思打断诸位雅兴。”轩辕慕站在屋脊上,视线看向药神子,神色冷峻,“我今日来不为别的,还请药神子前辈将在下失物归还。”
失物?什么失物?
大多数人还不明就里,人群中有对轩辕慕和药神宗恩怨一知半解的,瞥眼南宫音,不见其发作,便悄悄说起轩辕氏与药神宗的旧日渊源。
轩辕氏和药神宗原本是交好的,双方势力之间多有往来,轩辕慕的父母还曾想让轩辕慕跟随药神子学习炼丹。
但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轩辕慕叛出轩辕氏,与父母反目成仇。
一场开炉典礼,意外竟一茬接一茬,众修心生退意,却无人敢偷偷离开。
南宫音面色霜寒,背在身后的手攥起拳头,险些动手抢人。
此事发展和先前说好的不一样。
她冷眼盯着轩辕慕,心头狠狠记下一笔,敢愚弄她的人,自然要付出代价。
药神子皱起眉,神色凝重:“慕儿?”
轩辕慕一现身,他便知其来意。
几年前,轩辕氏家主,也就是轩辕慕的生父轩辕嵩在一场变故中意外受伤,性命垂危之际,向他求药。
彼时那炉丹需要用到一种稀有的灵兽血,而恰好轩辕慕的契约灵兽便符合要求。
轩辕慕的母亲不顾轩辕慕反对,将其灵宠杀死,交给药神宗。
事后,轩辕慕获知真相,与父母大吵一架,独身一人杀上药神宗,想抢回灵兽尸体。
但那时药神子正闭关炼丹,丹成出关之后,才知道轩辕慕被宗内长老重伤,扔下山去。
药神子派人去寻,轩辕慕伤躯不知被谁带走,此事只能作罢。
自此之后,轩辕慕便叛出家族,与轩辕氏之人再不复往来。
此女今日来到药神宗,想必也是为了此事。
药神子心里沉甸甸的。
因为,轩辕慕要的东西,他怕是拿不出来。
面对轩辕慕眼中敌意,药神子叹了口气:“你所求,可是那彩凰妖丹?”
轩辕慕目光一凝,沉声:“正是!把它还给我!你当初炼药只用了它的血,它的妖丹现在何处?!”
“慕儿,不是我不愿将其交还。”药神子无奈思量措辞,“而是此物,眼下并不在我手中。”
“哈哈哈哈哈!”轩辕慕狂笑不止,猛地将颜昭拎起来,“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母亲推说她不知道凰儿下落时,凰儿的尸体就摆在她的房间里!”
人群中,毕蓝见到轩辕慕如此癫狂的模样,内心狠狠抽痛。
曾几何时,轩辕慕与父母关系融洽,彼此间从无争执,一家人和和睦睦。
那只彩凰幼兽是轩辕慕外出游历时意外捡到的,跟她心意相通,深得轩辕慕喜爱,谁知后来发生那样事情……
药神子着急解释:“老夫所言句句属实,当初为你父亲炼制丹药之后,老夫心神耗损太过,休息了一阵子。岂料宗内出了小人,将那妖丹盗走。”
“后来老夫虽然将其抓回,可妖丹已被邪修丹炉炼化,不知所踪……”
轩辕慕目眦欲裂:“你撒谎!”
她情绪激动,拽得颜昭脖子不舒服。
而且声音也高,震得颜昭耳朵嗡嗡响。
眼见轩辕慕心绪波动,反手扣住颜昭的脖子,大喊:“老匹夫,你不把凰儿妖丹还我,我就杀了她!”
方才她在暗中观察许久,道灵指认颜昭是颜元清的女儿,药神子在乎颜昭性命,只有擒住颜昭,才能有话语权。
药神子脸色巨变,急忙劝道:“那只邪修的丹炉被老夫封印,但它炉中应还残留彩凰气息,我派人将其取来,你一探便知老夫所言真假了。”
轩辕慕不做声,药神子立即示意邬长老去将丹炉取来。
邬长老点头,转身离开,大殿外众人无法脱身,便也只能跟着等待。
等邬长老取来丹炉的空隙,南宫音开口了,语气不悦:“轩辕慕,你好大的胆子。”
轩辕慕以为南宫音这句话说的是她利用南宫音挑起纷乱,威慑药神宗众,借机达成额外的目的。
因而她反应迅速地说道:“晚辈自知罪无可恕,今日事毕,要杀要剐,听凭前辈处置。”
找药神子取回妖丹本就是她个人的计划,陈珥眼下还被绑在驿站房间。
南宫音冷哼,不置可否。
片刻后,邬长老回到药神子身边。
但他手中空无一物,表情也沉得能滴水。
药神子见状,心里便猛地一咯噔。
果然,邬长老开口:“宗主,大事不妙,那只丹炉……不见了。”
第六十八章
“什么?!”
药神子大惊失色。
怎么可能呢?!
那只丹炉被封印后一只存放在他的书房中, 从来没有挪动。
邬长老从乾坤囊中取出被破坏的木匣子。
木匣表面有被灵气冲刮的痕迹,痕迹很新,看样子丹炉才刚被盗走。
轩辕慕嗤笑道:“为了不将妖丹还我,竟还来演这样一出拙劣的戏码, 你们当真以为我会相信?!”
她今日来讨要妖丹, 药神子扯了个理由说妖丹已被人炼化, 转头被封印的丹炉就被人盗走,天底下岂有那么巧合的事情?
轩辕慕气得浑身发抖,心说不动真格这些人还觉得她好糊弄。
正当她想动手,身边忽然传来一声轻咦。
“怎么是这个盒子……”
轩辕慕扭头看向颜昭。
在场不乏修为高耳力好的高手, 何况颜昭被轩辕慕擒住,本就备受关注。
药神子和南宫音也同时听见了颜昭的嘟囔声。
两人视线不约而同转向颜昭。
便见颜昭以被轩辕慕抓着的姿势拍了拍手。
一只黝黑的丹炉从天而降, 掉到颜昭身上。
因为颜昭难得主动唤它,它兴高采烈, 得意忘形,蹦蹦跳跳奔到颜昭脑袋上。
它一蹦,炉盖就哐啷哐啷响,顺带砸得颜昭脑袋往下一坠一坠。
在场所有人同时沉默。
邬长老胡子一颤:“宗, 宗主……”
药神子也看见这一幕, 却不似邬长老这般惊恐, 反而两眼发光。
轩辕慕:“……”
她松开颜昭,一把抓过丹炉, 凝神感应片刻, 失望睁眼:“……没有。”
丹炉契约新主,原本残留的气息已被洗刷干净, 药神子所言是真是假,已无从论证了。
轩辕慕泪湿眼眶, 一直以来支撑着她的信念陡然坍塌。
她身子一晃,低声自语:“我只是想找回爱宠遗物,这样一点心愿,为什么都无法被满足?”
颜昭听见她的声音,扭头看她。
或许轩辕慕的悲伤太鲜明,颜昭从未见过这样的神色。
她偏头细想,如果有人抓走她的小狐狸,她也会很生气。
忽而,脑海中闪过什么。
妖丹的话,她确实有一颗,而且这只丹炉吐出来的。
于是她伸手入怀,仔细摸了半天,把那枚五彩色的妖丹拿出来。
“你要的妖丹是这个吗?”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轩辕慕两眼睁大,不可置信。
她一把扔掉手中的丹炉,要拿颜昭手中的妖丹,但被颜昭抽手退开。
轩辕慕冷静下来,看着颜昭道:“把它给我。”
“给你可以。”颜昭任何时候都不忘讨价还价,“但你要拿别的妖丹来换。”
颜昭怀里,小狐狸爪爪盖住眼睛。
轩辕慕也静了须臾。
她觉得不可思议。
颜昭分明只有筑基修为,但被她擒为人质,却似乎一点都不害怕。
竟还敢提出交易条件,就不怕她杀人越货?
颜昭眉目清明,眼神坦荡,丝毫没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
轩辕慕深吸一口气。
此刻她心里还惴惴不安,恍如做梦。
先还以为今日妖丹是拿不回了,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在她心里,彩凰妖丹的价值,哪里是寻常妖丹能比得上的呢?
轩辕慕果断掏出一个乾坤囊,里面装了上百枚品质精良的妖丹,随手扔给颜昭。
颜昭接住乾坤囊,一看之下目瞪口呆。
哇,这么多!
她本意只是让轩辕慕换一颗差不多的给她,她不亏就行了,没想到还大赚一笔。
低头查验妖丹之时,她手中那一枚彩色的自然被轩辕慕取走。
轩辕慕目的达成,捏碎传送玉脱身。
大殿顶上便只剩颜昭,忙着清点妖丹数目。
被轩辕慕扔掉的丹炉又蹦蹦跳跳来到她面前,也想让颜昭摸摸头,但颜昭觉得它碍事,把它拍到一边儿去。
乱局来得快,结束也突然,众修心头升起一种难言的荒诞感。
现实当真奇幻,比话本子上唱得还要精彩。
人群中,不知谁轻呼一声:“苍离魔尊不见了!”
众修回神,齐齐扭头,果然先前南宫音短暂停留的地方已空无一人。
刚才轩辕慕和南宫音短暂交谈,两人似也有恩怨,南宫音是去追杀轩辕慕了吗?
不知是何缘由,但此行前来参加药典的众多修士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最大的威胁解除,方才种种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众人不敢在山上久留,怕南宫音去而复返,便陆陆续续向药神子告罪。
但即便要下山,他们也怕独行发生意外,因而呼朋唤友,三三两两结成队伍,这才告辞离开。
前不久还热闹喧嚣的场地,不出半个时辰便冷清下来。
邬长老痛心疾首,今日药典办得极不顺利,接连不断的闹剧将成为多少人饭后谈资?
放眼望去,此刻地上还摆着两具尸体,暂时无人靠近。
一具是被道灵杀死的车夫,另一具则是仙盟副使谢新戎。
车夫好处置,毕竟是被道灵亲手杀死,算是拂云宗内部的问题,妖族和拂云宗结下梁子,与药神宗没什么关系。
关键是另一具。
仙盟副使死在药神宗,即便杀人者是南宫音,日后仙盟追究下来,药神宗也难脱责难。
邬长老心焦不已。
大难临头,大难临头啊!
他们到最后都没有向南宫音妥协,南宫音也没有大开杀戒,此事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虽然最后一枚髓阳丹没有拍卖出去……
啊,对了,髓阳丹!
邬长老快步回到拍卖台上,然而木台子上盛放髓阳丹的玉匣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是一个乾坤囊,里面盛放了一亿灵石。
毫无疑问,拿走髓阳丹的是南宫音。
邬长老脸色煞白,感觉天都快塌了,赶忙将此事向药神子汇报。
扭头,拍卖台下空空荡荡,除了涂山玉和白烬兄妹二人,便只得一名拂云宗女弟子尚未离开,哪还有药神子的影踪?
药神子能去何处?
邬长老左顾右盼之际,眼角余光瞥见宗门大殿的屋顶。
颜昭终于数清楚了妖丹的数目,合计一百二十七枚。
她喜笑颜开,心满意足,将乾坤囊心安理得揣进自己怀里。
“徒儿。”老怪物的声音忽然出现,颜昭转头,见药神子蹲在她身边,仔仔细细打量她半晌,笑得五官挤作一团,“我徒深藏不露,老小儿险些就看走眼啦!”
颜昭照面就炸了一只丹炉,他还以为颜昭没有炼药天赋。
被颜昭契约的这只丹炉早早便诞生了极强的灵智,自己会挑选主人,它选了颜昭,便说明颜昭前途无量。
可惜它上一任主人误入歧途,导致这丹炉也生了邪念,宗内无人能再将它制伏,药神子不得已才将其封印起来。
哪想到,他只是离开一小会儿,颜昭竟然就将此灵物收服。
颜昭眼神清透,童蒙初开一尘不染,如同一张白纸。
药神子越看颜昭便越欢喜。
嘿,不愧是他的弟子,果然优秀。
这时,邬长老来到药神子身边,神情凝重看了颜昭一眼。
压低声开口:“宗主,此女……”
他想问颜昭是何身份,可顾虑到先前大典上,道灵与仙盟副使商议之事,不敢言明。
“邬长老,来得好,我正要与你细说此事!”药神子眉梢眼角皆是喜意,“你快看看,这是老小儿的关门弟子,你可要将她的长相记住咯!”
说完,他又戳戳颜昭,待颜昭扭头时,脸上便堆起笑,温声说道:“乖徒儿,这位是你邬师叔,日后若师父不在宗内,你有任何事都可以找邬师叔帮你解决。”
邬长老静了一瞬。
随后,猛地倒吸一口气。
“宗主,你竟将此女收作了弟子?!”他急得两撇眉毛挤在一起,在眉心打了个叉,“若她当真是颜元清的女儿,颜元清盗走仙界至宝属实的话……”
仙盟副使又好巧不巧死在了药神宗,邬长老想想都窒息。
不料,最该担心这事儿的人毫不在意地摆摆手:“颜元清偷了仙界的宝物,与老小儿的弟子有何干系?”
邬长老:“……”
这时,颜昭抬头,唤药神子:“师父。”
药神子愣住,随后欣喜若狂,倏地跳起来抓住邬长老拼命摇他的肩膀:“邬师弟,你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吗?乖徒儿刚刚叫了我师父!”
“……”邬长老无语凝噎,回答,“听见了。”
话音未落,药神子已回到颜昭面前,合起双手搓了搓,笑得脸上褶皱堆起,像一朵盛开的老菊花。
“乖徒儿,唤为师何事啊?”
这和蔼可亲的模样,与前一瞬发疯的糟老头判若两人。
颜昭提出自己的需求,开口前又想起任青悦说叫人帮忙得态度好点儿,遂原句套用:“师父,请你帮我炼一炉养魂丹,谢谢。”
“养魂丹?”邬长老疑惑。
这养魂丹品级可不低,邬长老不由怀疑,颜昭拜药神子为师,可是别有图谋?
可下一瞬,他的疑虑便打消了。
“好啊好啊。”药神子连连点头,拂袖带颜昭上自己的飞剑,“走吧乖徒儿,为师这就去准备炉子。”
态度殷勤不已,也不问一句为什么。
邬长老想起许多年前一件往事。
药神子追着颜元清想让颜元清拜师的时候,大抵也是如此。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一点都没变。
邬长老叹了口气:“罢了。”
药神子带着颜昭飞回阁楼,来到自己的丹室。
颜昭好奇地打量房间。
屋子四壁上全是木头架子,玉质的药匣堆满木架,什么品阶的药材都有。
药神子笑眯眯地说道:“乖徒儿,这是老夫自用的药库,摆在外面的药材都不甚贵重,你可以随意取用。”
他话音未落,便透过眯眯眼看见颜昭随手抓起一株灵药。
咬一口嚼了嚼。
“……”
第六十九章
天剑宗大长老韩绝拍到髓阳丹离开药神宗后, 已行出数百里。
宗主还等着他带髓阳丹回去救命。
但他怀璧其罪,身上揣着这等宝贝,怕被人认出身份遭遇盗贼杀人越货,因而一路上走一段便与提前约好的宗人接头, 互相换一身衣服, 再同时往不同的方向出发。
今夜月黑风高, 离开太衍仙域之后,韩绝心头惴惴,总有不好的预感萦绕心头。
他暗中安慰自己,定了心神, 心说这一路已经足够小心,绝对能在天亮之前赶回宗门。
天色灰蒙蒙, 天地相接的地方出现一线红光,眼看就要天亮。
韩绝绷紧的心神稍稍放松。
便在这时, 虚空扭曲,一道人影凭空出现,毫无预兆。
韩绝瞳孔一缩,及时停下。
看清此人身上暗灰道袍, 韩绝惊疑:“你是何人?!”
对方不答, 兀自抬起一只手。
韩绝心下敲响警铃, 毫不犹豫御剑飞退。
然而他的身体无形中被一股力量拽住,无论法力如何输出, 他脚下的飞剑竟一动不动。
身后吸力陡然加剧, 韩绝倒飞回去,身体强行扭转, 扑向灰袍人。
飞剑消散,他的喉咙被一只干枯的手掌死死捏住。
他瞪大双眼, 如此近的距离,他看清了此刻擒住自己的人长了张怎样的面目。
“拂云宗……”韩绝嘴唇翕动。
话没说完,他的脖子咔吧一声,脑袋折下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
极致暴虐也极致蛮横的法力穿透经脉,几乎顷刻间便将他的五脏六腑连同魂魄全部爆破。
灿金色的光芒脱离肉躯,想要逃离,却又毫无悬念被拉拽回来,攥进灰袍人掌心。
韩绝四肢垂落,最后一缕生息也很快耗尽。
灰袍人找到他身上的乾坤囊,拿出今日拍卖会上见过的玉匣,拨开匣盖。
暗金色的髓阳丹就静静躺在锦帛上,刹那间丹香四溢。
灰袍人冷冷看一眼,随即将匣盖合上,随手扔掉韩绝的尸体,并往尸体上洒了一把野花。
天没有完全亮,韩绝的尸体就被路过的散修发现了。
这散修恰好昨日也去过药神宗,一眼就认出韩绝的身份,观其死状,猜到因由,吓得一哆嗦,怕因此惹上麻烦,所以头也不回转身就走。
可走了没多远,他良心难安,便转头又回了太衍仙域,将此事汇报仙盟。
仙盟对此事高度重视,立即派了人来调查。
“这是……寒冥花。”两名仙盟执事神情严肃地讨论,“此花只在雾魔涧附近生长,难道是魔族?”
“近来魔族猖獗,屡次在太衍境内行恶,韩长老合体境修为都非来人一合之敌,身上的髓阳丹也不见踪迹,肯定是南宫音动的手!”
“快快将此事向上禀报!”
·
凌剑成在半山腰的驿站躺了一整日。
直到第二天天亮,房门方发出吱呀声响,灰色人影出现在房门边,缓步走了进来。
凌剑成浑身上下只有眼睛能动,他无神的双眼稍稍侧转视线,看向距离越来越近的灰袍之人,干裂的嘴唇动了动:“仙尊,髓阳丹拿到了吗?”
道灵仙尊神色遗憾:“药神宗欺人太甚,毫不顾念往日情面,宁肯将髓阳丹卖给魔族,也不愿留下一枚给你。”
“魔族……是南宫音吗?”
道灵眼底神光晦暗:“不错,老夫还险些与南宫音交上手。”
南宫音。
凌剑成神色扭曲,涣散的目光难得聚焦,眼睛里布满猩红的血丝,满目憎恨。
可这一口气没有支撑太久,他的眼神便被绝望吞噬,低声呢喃:“难道我这辈子就只能如此?永远也报不了仇了吗?”
“师侄啊。”道灵见凌剑成如此,走近床边,轻声一叹,“你这是何苦?不如放下执念吧。”
凌剑成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笑得浑身发抖,眼泪都出来了。
“放下执念?说得轻巧!”他试图抬起胳膊,但只稍稍曲了曲手指,他迅速干瘪下去的手臂暴起青筋,然而无济于事。
凌剑成凄厉咆哮:“道灵仙尊,你看我如今成了什么样子,我怎么能不恨?!”
若没了仇恨,他还靠什么活下去?
道灵眼神中透露讥诮的怜悯:“若你真的想报仇,不计代价,也并非毫无办法。”
凌剑成听得此言,像抓到一株救命稻草,眼神迅速聚焦,情绪激动:“什么办法?!快告诉我!”
道灵表现出一丝不忍,而后又是一声叹息,无可奈何道:“邪神锻体。”
凌剑成瞳孔一缩,反应过来:“炼尸傀?!”
道灵点头道:“炼制尸傀寻根究底也是筋骨重塑的法门,只要在肉身淬炼的过程中以特殊手段护住魂魄,你就相当于拥有了一具新的身体。”
凌剑成深吸一口气:“可是,要想在施展邪神锻体的同时护住魂魄,非合体境修为不可为,邪神锻体乃是禁术,我师父为人正直,怕也难为我破禁。”
道灵又道:“若真能救得了你,老夫触犯宗规施展邪术又如何?”
凌剑成豁然瞪大双眼,动容:“仙尊……”
道灵闭眼,露出痛苦之色:“如由老夫把控施为,能将你肉身强度提升到炼虚境,只不过,你的身体将失去一切感知力,以后再也无法攀登大道了。”
凌剑成双手无意识地攥成拳头,因浑身剧烈疼痛,额角渗出一层冷汗,濡湿枕头。
见他如此,道灵眼底闪过晦暗的冷光,以退为进:“你是老夫看着长大的孩子,若真如此,老夫也于心不忍,咱们还是再想想别的法子吧。”
“不!”凌剑成眼睛瞪得像铜铃,神色扭曲地说道,“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法子?我的身体自己清楚,没有髓阳丹,我根本活不过一个月。”
他倏地扭头看向道灵:“仙尊,求你救我。”
·
药神宗,丹房。
颜昭手里捏着一株灵草,嚼吧嚼吧。
药神子胡须抖了抖,在颜昭下一口咬下去之前及时阻止:“乖徒儿,灵药不是这么吃的。”
颜昭停下咀嚼的动作,看了眼被自己咬掉半截的草茎,歪头表示疑惑。
“不同种类的灵药作用不同,且有的灵药茎与叶的药性也不一样,有的相互抵消,有的彼此冲突。”
药神子拿颜昭手中的药草举例,“譬如这株春寒草,花果性温,属火,草叶与根茎性寒,草叶属木,而根茎属水。”
“此物药效驳杂,直接生食不仅会引起肠胃不适,容易伤及经络,能真正利用的能量不足十之一二。”
一株小小的草药内里竟还有这么多门道,颜昭小小的脑袋装满大大的惊讶。
她思量须臾,立即把剩下半截草茎也吃掉了:“能利用一点是一点。”
药神子:“……”
颜昭还想伸手去拿新的。
啪——
小狐狸从颜昭怀里探出半个身子,小爪爪伸出来,打了她一巴掌。
颜昭缩回手,手背发红。
这回总算规矩了。
药神子笑眯眯地捋着胡子:“徒儿,像你这样吃,大部分药效都被浪费了,可若你跟为师学了炼丹,便能通过五行调配将药效提纯最大程度炼化吸收。”
他眼睛本来就小,一笑眼珠子就藏起来。
尽管他说得头头是道,但颜昭听不懂什么叫最大程度炼化吸收,眼神中充满疑惑。
小狐狸从她怀里跳下来,小爪爪抓起一块石头,在地板上涂涂画画。
颜昭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但很快,她的注意力就被地面上渐渐增多的图案吸引。
小狐狸画了一株灵草,旁边画上一碗饭,又画了一株灵草,圈起来转化为丹药,旁边画上十碗饭。
颜昭凝神盯着地面上的图案,片刻后恍然:“哦!”
药神子:“……”
咳,给徒弟讲课不如狐狸画画通俗易懂,他感到有些羞赧,面上挂不住。
于是他敲敲桌子,拉回颜昭注意:“乖徒儿,炼丹的重要性你已经明白了,那么为师便以养魂丹为例,教你用丹炉炼丹的具体步骤吧。”
颜昭听到药神子说要炼养魂丹,眼睛一亮,点点头:“好。”
药神子精研丹道数千年,世间所有丹方皆烂熟于心,炼制养魂丹所需的药材不一会儿便挑拣好了。
不知道颜昭需要多少养魂丹,因而他多捡了几份药材。
他让颜昭在旁边看,自己则在丹炉前坐下来,揭开炉盖,点燃丹火,将药草按序掷入炉中。
颜昭伸长脖子,好奇打量。
趁着药神子炼丹,她也把自己的小炉子拿出来,有样学样,也捡了一份药材扔进炉子里。
颜昭的小动作当然逃不过药神子的耳目,但他故意不阻止,由着颜昭自己尝试。
等他这小徒儿这一炉丹炼坏了,自然便明白炼丹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届时,颜昭理当对他愈加恭敬,五体投地。
药神子光是想一想颜昭日后为了学丹,替他捏肩捶背大献殷勤,甜甜喊师父的场景,便洋洋得意。
为了成为自家小徒儿憧憬膜拜的对象,药神子干劲十足。
养魂丹品阶不低,但对药神子而言,信手拈来,不过半个时辰,便成丹出炉。
这一炉出了十二枚养魂丹,品质上乘。
与此同时,身侧传来颜昭呆愣愣的惊呼声:“啊。”
药神子将自己炉中丹药收好,起身来到颜昭身后,笑眯眯地开口:“徒儿啊,没关系,刚学炼丹时都是如此,为师当初刚学炼丹的时候,连着炸了好几个丹炉呢……”
他话音未落,颜昭指着丹炉里面:“不是,师父,你看,我成功了。”
药神子闻言先是一愣,随后眯眯眼豁然睁开。
那黑漆漆的丹炉底下果然躺着几枚圆滚滚的丹药。
药神子:“……”
第七十章
啊这, 怎会如此!药神子当场呆住。
复努力睁大自己的小眼睛,凑近丹炉左看看右看看,试图确认自己不是看花眼。
果真是养魂丹!
虽然这几枚丹药品质欠佳,成丹数目也不多, 但毫无疑问, 就是养魂丹!
药神子倒吸一口气, 半天没反应过来。
颜昭第一次尝试就炼出了养魂丹?
此等天赋,恐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药神子过于震惊,以至于呆站着, 像个木头桩子,一动不动。
直到颜昭拽拽他的衣袖:“师父, 我成功了吧?”
“啊,对, 没错。”药神子眼神涣散,语无伦次,艰难说道,“……你成功了。”
颜昭嘿嘿笑开, 抱起小狐狸前后晃了晃:“我会炼丹了, 以后我可以炼丹给你吃!”
小狐狸也被颜昭的天赋震惊, 瞪圆了眼感觉不可思议。
这几枚丹药真是出自颜昭之手?
好半晌,药神子终于定了心神, 脑子清醒一些, “乖徒儿,你这样的天赋为师见所未见, 不如你再炼一次,为师看看可还有能精进的地方。”
颜昭欣然答应:“好啊。”
她抓起药材, 重复一遍刚才的步骤。
药神子蹲在一旁仔细观察。
不多一会儿,他便有所发现。
颜昭所谓的炼丹,其实只是把药材扔进丹炉,并没有用意念操控丹炉内的火候,更没有剥离药材药性的步骤。
这个炼丹过程中颜昭的所做的贡献仅限于开炉、扔进药材、等着丹自己炼好。
换句话说,颜昭在作弊。
药神子揪了一把自己的胡子:“徒儿啊,这样不行,依赖丹炉是学不好炼丹的。”
他另外摸出一只丹炉来,塞到颜昭手里:“往后练习的时候,你用这个炉子,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自己的丹炉。”
颜昭眨眨眼,表示不理解:“我有丹炉,为什么不用?”
药神子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解释。
这时,小狐狸从颜昭怀里跳出来,啪啪两个封印按到颜昭的丹炉上。
药神子眯起眼笑:“你的炉子被你的狐狸敲坏了。”
颜昭:“……”
她一把抱过小狐狸,拍拍狐狸脑袋,嗔怪:“顽皮。”
尽管如此,颜昭并不生气,依言领了新丹炉。
她在药神子的鼓励下再重复一遍炼制养魂丹的步骤,这一次果然失败了。
颜昭腮帮子鼓起来,变成一只生气的河豚。
药神子胡子终于翘起来:“乖徒儿,你任重而道远,不过没关系,有为师在,一定教会你炼丹!”
颜昭还要继续练习,药神子却心疼他的灵药,阻止颜昭道:“徒儿,切不可好高骛远,养魂丹对你来说还太难了,你从最基础的一阶凝血丹开始练习吧。”
说完,传授颜昭凝血丹的丹方,同时交给她一个装满低阶药材的乾坤囊。
并豪气地拍拍胸脯:“这些药材徒儿尽管拿去挥霍。”
任青悦在旁看着这师徒两个,面露愁容。
这时,有药神宗小弟子来到丹房外,敲响房门:“宗主,有客求见。”
药神子站起来往外走,颜昭则自己留在房中,开始独自研究凝血丹的炼制方法。
她按照药神子教她的办法点燃丹火,随后将药材投入丹炉,丹火燃烧剥脱药材中的能量时,用意念感受炉子里的状态。
小狐狸安安静静守在颜昭身边。
炼丹是一门技术活儿,它也不会,只能让颜昭自己琢磨。
丹炉前,颜昭歪了歪头。
她“看见”丹火燃烧,将药材焚成灰烬。
药材中淬炼出来的药力凝成液滴,只存在短暂须臾,片刻便化作蒸汽消散无形。
颜昭托起小脑瓜认真思考。
她尝试将自己的法力注入丹炉,炉中的火焰时起时灭。
某时,轰一声响。
丹炉剧烈震动,炉壁裂开几条细缝。
颜昭懵逼:“啊,碎了。”
炉子坏了就不能炼丹了,她得让药神子给她拿新的炉子。
还要养魂丹,方才药神子说要研究研究,一便收走了,忘了拿给她。
颜昭抱起小狐狸起身,来到房间外。
药神子与来访之客就在门口说话。
颜昭拉开门,药神子与来客同时回头。
“颜师妹!”
熟悉的声音响起,颜昭看向来人,惊讶:“是你。”
此时站在丹房门外与药神子攀谈的,不就是毕蓝么?
小狐狸视线落在毕蓝身上,眼中露出些许怀疑之色。
她方才分明听见药神子对毕蓝以“蓝儿”相称,可见毕蓝与药神子是旧识。
以毕蓝的修为,若她是寻常身份,岂能同药神子这般人物如此熟稔?
毕蓝被小狐狸盯得发毛。
她方才与药神子前辈谈话,恐怕被狐狸听了去。
好在狐狸并未发难。
颜昭认出毕蓝,朝她点点头,便算打过招呼。
随后她看向药神子:“师父,丹炉炸了。”
药神子毫不意外,立即掏出个新的丹炉交给她,叮嘱她小心一些。
毕蓝愕然:“师父?”
颜昭分明是拂云宗弟子,怎么这会儿又成了药神子的徒弟了?
药神子却翘起胡子洋洋得意:“昭儿是老夫新收的关门弟子,从今往后就要跟着老夫修习丹术了。”
毕蓝迟疑,瞥了颜昭怀中的白色灵狐一眼:“那拂云宗……”
药神子不高兴地讥讽道:“一群道貌岸然阴阳怪气之徒,还敢跟老夫抢人不成?”
毕蓝汗颜。
小狐狸也神色如常。
她若有所悟。
忆起往日颜昭在拂云宗的遭遇,毕蓝觉得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遂由衷为颜昭高兴。
不过,来都来了,正好颜昭也在,她便不必再费心去寻。
“颜师妹!”毕蓝开口,叫住正要转身回丹房的颜昭。
她原想直接拽住颜昭,不料小狐狸蹿上颜昭肩膀,一脸防备地朝她望过来,她只好克制住脚步,将手收回来。
待颜昭驻足回头,她道:“我想请你帮个忙。”
毕蓝往日对颜昭颇为照顾,颜昭愿意搭理她:“什么忙?”
“妖丹。”毕蓝小心试探,“今日轩辕慕给你的妖丹,能否分我一个?”
颜昭两撇眉毛皱起来:“啊?”
两日不见,没想到毕蓝张口就跟她要妖丹。
见颜昭不大高兴的样子,毕蓝赶忙道:“不白拿你的,我用更好的妖丹跟你换。”
她与颜昭相处了一些时日,对颜昭的性子也算有些了解。
除了待小狐狸慷慨,别的时候,颜昭实打实是一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白拿不行,交换可以,用更好的换,大大的可以。
颜昭立马眉头松了,从一百二十七枚妖丹中挑出品质最差的一枚,递给毕蓝。
毕蓝见状,神情无奈。
但妖丹的品质并不重要,她依言拿出一枚更好的妖丹与颜昭交换。
颜昭把妖丹揣进自己兜里,还煞有介事地说:“你找我帮忙,态度要好一点。”
“???”
毕蓝脑袋上冒出一串问号。
难道她的态度不好吗?
小狐狸意外,扭头看向颜昭。
感觉毕蓝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颜昭扬起下巴,骄傲地向毕蓝传授自己新学到的知识:“你要说‘请’和‘谢谢’。”
毕蓝:“……”
任青悦也沉默了。
她绝不承认这是她教的。
药神子在旁一脸慈祥:“我徒儿真是礼节周到。”
任青悦眼神麻木,忍不住腹诽:你管这叫礼节周到?
毕蓝尴尬地红了脸,神色拘谨。
她清了清嗓子,这才依着颜昭开了口,字正腔圆:“谢谢你,颜师妹。”
颜昭满意了,拿着新丹炉回到丹房,继续研究凝血丹的炼法。
任青悦内心暗自琢磨着:还得找个机会教她说不用谢。
颜昭关上门,毕蓝便也向药神子告辞。
“对了,蓝儿。”药神子唤住她,“你替老夫跑一趟珍宝楼。”
毕蓝疑惑:“前辈要买什么东西吗?”
药神子掰着指头大致算了算:“你去帮老夫买一百个,哦不,一千个低阶丹炉。”
毕蓝愕然:“药神宗今年收了许多新弟子吗?”
“那倒没有。”药神子摆手,眼睛瞥了眼丹房内,和蔼的笑容里透出些许无奈,“就一个。”
一个……
毕蓝明白了,虽乍一听感到难以置信,可若这人是颜昭,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晚辈必不负前辈所托。”
毕蓝取了药神子给的采买费用,朝药神子拱手告辞。
但是,她还没走多远,忽然轰一声响,丹房连同楼阁一块儿震了震。
毕蓝停下脚步。
身后,药神子果然急匆匆追过来,肉痛地把今天卖髓阳丹赚到的钱拿出来一小半,塞到毕蓝手中。
“一千只丹炉还是太少了,先浅浅买个一万只吧。”
第七十一章
毕蓝离开药神宗后径直御剑去了附近的仙坊。
药神子拿了一大笔钱给她, 让她帮忙购置初级丹炉。
但一万只丹炉数目太大,珍宝楼里也没有那么多现货。
毕蓝于是与珍宝楼的负责人签订一份商契,先拿走一成库存,剩余的付三成定金, 等后续货物送到药神宗, 再由药神子签收, 付足尾款。
办完这些,毕蓝回到药神宗,将已购置的丹炉和剩下的费用交给药神子。
据说她一去一回,颜昭又炸了三个丹炉。
毕蓝留恋地看一眼丹阁方向, 颜昭留在药神宗修行,受药神子前辈庇护, 自是再好不过,她却还要继续自己的修行, 不能停步。
辞别药神子,毕蓝头也不回地离开。
来到山下,她取出罗盘,将从颜昭手中换得的妖丹取出来。
这妖丹本是轩辕慕的东西, 到颜昭手中不久, 自然还残留着轩辕慕的气息。
毕蓝凝神打卦, 向罗盘注入法力。
罗盘指针受妖丹气息牵引,连转几圈之后, 锁定一个方位。
毕蓝当即御剑腾空, 奔向罗盘所指之处。
驿站中,陈珥怒气冲冲:“这跟先前说好的不一样!我们付出那么大代价, 请动南宫音出手,你竟然只是为了一枚妖丹?!”
衍天神卷的消息已透露给南宫音, 轩辕慕临场变卦,南宫音受到欺骗,自然不会再把髓阳丹给他们了!
轩辕家主服了药神子炼的丹,伤虽然好了,却因为轩辕慕叛出家族郁郁寡欢,近来听说主母忧思过重,病倒了。
明明只要按约行事,轩辕慕拿到髓阳丹送回轩辕氏,就能与家主、主母二人和解。
毕竟血浓于水,他们会觉得轩辕慕以前年轻气盛不懂事,如今已经想通,她就能回到家族,继续当她的大小姐。
可哪里想到,轩辕慕当面答应得好好的,转头就自作主张,将她们的计划毁于一旦。
“你自己倒是痛快了!可你有想过我吗?”陈珥犹气不过,“你答应要把天机罗盘的图谱给我,而你现在却把回轩辕氏的机会自己断送,你怎么拿图谱,难不成去偷吗?!”
轩辕慕手中把玩着五彩妖丹,听陈珥唠叨两个时辰了,闻言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不失为一个办法。”
“你!”陈珥气炸了肺,怒而拂袖,“我就不该信你!”
轩辕慕拿起妖丹,在妖丹五彩斑斓的表面轻轻落下一个吻。
随后,她将妖丹收起,贴着心口安放。
轩辕慕这才起身走到陈珥面前:“答应你的事,我自会办妥,不回轩辕氏,我一样能拿到图谱。”
陈珥很想甩她一句“谁信”,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这时,房门被人敲响。
“不是跟小二说了别来打扰吗?”陈珥皱起眉,神色不悦,干脆一屁股坐下,应门的事交给轩辕慕去处理。
轩辕慕扫了眼紧闭的房门,眼中露出些许疑惑。
原想不予理会,可那敲门声短暂停歇之后,又响起来。
陈珥踢轩辕慕一脚:“去看看。”
轩辕慕无奈,起身来到门边。
吱呀。
房门打开,门外站着一个熟人。
轩辕慕眉梢一抬,反手就要将房门扣上。
然而门外之人早有预料,眼疾手快撑住门板。
手指抓着房门侧沿,卡在门与门框之间,若真把门关上了,五根指头起码报废一半。
陈珥觉出异样,扭头看来,透过不宽不窄的门缝看清屋外之人。
“蓝姑娘!”
此时站在门外,同轩辕慕无声对抗的来客,可不就是毕蓝么?
毕蓝用力撑着房门,鼓足勇气开口:“慕姐姐,你为什么不肯见我?”
轩辕慕依然坚持不放行,闻言也不回应。
毕蓝急得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她是被人丢在轩辕氏门外的弃婴,家主和夫人好意赏她一口饭,她因此活下来。
但她在轩辕氏的处境,曾与颜昭在拂云宗相似。
如果不是轩辕慕,她可能还过着因天赋平平被轩辕氏族中子弟欺凌嘲笑的日子。
因为轩辕慕的额外关照,她才有机会跟着轩辕慕修行,接触到炼器,随后展现出炼器方面的敏锐嗅觉与天赋,被轩辕氏家主和夫人收为养女。
可以说,若没有轩辕慕的出现,就没有如今的毕蓝。
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是轩辕慕分给她的。
所以,当初轩辕慕和父母闹翻之后,头也不回地离开轩辕氏,最受打击之人除了家主和夫人,还有没有能力阻止一切发生的毕蓝。
“慕姐姐……”
毕蓝带着哭腔的嗓音传进屋里,陈珥难受地捂住耳朵,痛斥轩辕慕:“你这人真是没有心!人家千里迢迢跑来找你,见一面能要了你的命?!”
可轩辕慕这人自从凰儿死后就变成一个闷葫芦,与谁都不交心,也从来不解释原因。
或是感受到轩辕慕的决绝,门外推搡的力量渐渐小了。
毕蓝站在门外,前额贴着门板,确保自己的声音能透过门缝传进屋子里。
她说:“三年后我会参加仙门弟子大会。”
轩辕慕瞳孔一缩。
毕蓝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我会在大会上堂堂正正击败你。”
轩辕慕一定会参加仙门弟子大会,这是当初她和凰儿的约定。
从小到大,和轩辕慕切磋,毕蓝没有一次能赢。
她曾当众放下话来,如果毕蓝能打赢她,那她将无条件实现毕蓝一个愿望。
毕蓝说完这句话,抽回手。
木门轻轻合上。
轩辕慕站在门后,良久没有抬头。
·
这一天,颜昭丹道练习以爆破十九只丹炉收尾。
到最后她也没明白为什么这些炉子那么脆弱,到她手里没一会儿自己就炸了。
相比之下,还是她自己契约的那只炉子质量更好。
眼看太阳落山,天快黑了,药神子制止颜昭继续和丹炉较劲,让她回房休息,同时又给她拿了几本书,叫她先自己读一读,参悟参悟。
颜昭拿着药神子给的书册回到今早醒来的屋子。
药神子说日后她都可以住在这里,若觉得这间房小了,也可以换别的。药神宗内大大小小院子任由颜昭挑选,选好了同邬长老说一声就可以。
颜昭长这么大,头一次享受这种待遇。
但她对住宿条件从不挑剔,也懒得搬来搬去,于是就选定这间房。
当晚,到丹阁来给颜昭送饭的药神宗弟子神色微妙。
药神子收了一位关门弟子的消息早已在宗内传开,需知上一次药神子萌生收徒的念头,看上的可是元清仙尊。
虽然仙盟副使说元清盗宝,但毕竟人都死了三百年了,元清仙尊品德如何无人知晓,但她的实力众人有目共睹。
故而药神宗里,不论弟子还是长老,都对药神子新收的这名关门弟子好奇得很。
颜昭哐哐炫完一桌灵膳,与来送饭的师兄道了谢。
师兄受宠若惊,被颜昭黑葡萄似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没由来便红了脸,手忙脚乱地收好餐碟,和颜昭约定明日再来。
小狐狸从颜昭怀里钻出脑袋,狐眼微眯。
颜昭身份改变之后,对她意图不轨的人增加了。
任青悦感觉自己操碎了心。
饭后颜昭开始犯困,回想起来,今天似乎忙了一整天。
上午练字,下午炼丹,三百年来头一次过得这么充实,绷紧的心神放松,立时便感到疲惫。
可她心里还念着一件事情。
颜昭取出一个玉瓶子,瓶子里装着十余枚黑色的丹丸,正是今日炼成的养魂丹。
这一瓶养魂丹出自药神子之手,品质自然无可挑剔。
颜昭歪倒瓶口倒出一枚丹药,送到小狐狸嘴边:“来,吃掉。”
小狐狸难得听话,舌头一卷就把丹药含进嘴里一口吞了。
它粉嫩嫩的舌头潮湿柔软,轻轻触碰颜昭手心,虽然一触即走,却好像激起一簇电流,烫得颜昭手掌发麻。
颜昭觉得这真是一种新奇的感受。
她抱起小狐狸回到榻上,先前分明困的,可脑袋沾着枕头,却破天荒地睡不着。
短短一天之内,发生了好多事,自从她离开拂云宗,无所事事的日夜仿佛也开始变得精彩起来。
颜昭睡不着,但吃了养魂丹的小狐狸感觉身体暖呼呼的,倒开始犯困了。
忽然,颜昭翻身坐起,将小狐狸抱到腿上。
小狐狸一惊,睁眼醒来。
便见颜昭摩拳擦掌:“闲着也是闲着,咱们来疗伤吧。”
说着就要对它动手动脚。
小狐狸想起白日里的经历,南宫音教给颜昭的功法副作用明显,一套功法走完它后续难受了两个时辰。
眼看颜昭又要动手,小狐狸毫不犹豫拒绝。
颜昭坚持要给它疗伤,努力摆正小狐狸的身体。
头几个穴位还算顺利,可越到后面,小狐狸挣扎越厉害,颜昭渐渐制不住它。
颜昭耐心劝导:“听话,别闹。”
她的手同时摸到小狐狸柔软的肚腹,指腹轻轻按揉。
丝丝缕缕的灵气经由颜昭指尖注入小狐狸的身体,如同一道道电花,在它体内迅速游走。
而它的身体也在这个过程中发生了极其古怪的变化。
大尾巴激烈摆动,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小狐狸猛地翻身跳起来,一个巴掌拍在颜昭脑门上。
颜昭身子晃了晃,往下倒。
落地前一双手轻轻揽住她的肩膀,将她轻盈地捞起来,安置到床榻上。
任青悦浑身脱力跌坐在榻边地板上,白玉般洁净的面庞此刻染上一层晚霞似的薄红,侧身倚靠床榻,脑袋轻靠床沿。
看着已经昏睡过去的颜昭,任青悦眼底蕴着一层薄雾,神情无奈。
“小坏蛋。”
第七十二章
“魔主。”
南宫音乘胜而归, 雷霜绛樱二人夹道相迎。
雷霜已经听说了药神宗上发生的事情。
是她顾着朋友情分将陈珥引荐给南宫音,可陈珥介绍的合作对象在关键时刻改变目标,还携颜昭为人质。
一想到魔主亲自下令让封瑾保护颜昭,那轩辕慕所作所为, 怕是老虎嘴里拔牙, 连带着她这个举荐人也要跟着遭罪。
不知是心理作用, 还是事实如此,雷霜总感觉南宫音身侧气压很低,从她身旁经过时,冷风嗖嗖地吹, 吹得她心肝儿颤了又颤。
她埋低头,神色尴尬, 后背冷汗冒了一茬又一茬。
这时,南宫音脚步忽然停下。
“雷霜。”
被南宫音点名, 雷霜心里一咯噔,怕什么来什么。
这么近的距离下,她也不敢当做没听见,只能怀揣英勇就义的决心抬起头来。
哐——
一个玉匣子砸她脑门上。
因为她的脑门太硬, 玉匣子崩开, 里面的丹药也跟着弹出来。
南宫音见状, 皱起眉:“你在发什么呆?”
雷霜捂着脑门张口结舌,看看南宫音, 再低头看看地上的丹药, 疑惑:“这是……髓阳丹?!”
绛樱看白痴一样白她一眼:“还不快点捡起来。”
“哦,哦!”雷霜赶忙弯腰捡起脚边的丹药和玉匣子, 将药丸装回匣子里时,她福至心灵, “魔主……”
南宫音道:“把药交给封瑾,待她伤好,你们三人去替本座办一件事。”
心里的猜测得到印证,雷霜绷紧的心弦松开,霎时眉眼弯弯,没等南宫音把任务交代明白,便先拍着胸脯保证:“请魔主尽管吩咐!我们一定给你办好!”
绛樱实在受不了雷霜这副蠢样,悄悄踹了她一脚。
这一脚踹在雷霜膝盖弯儿,雷霜手里拿着丹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南宫音挑眉。
雷霜龇牙咧嘴,脑子却转得快,嘴上继续道:“上刀山下火海,吾等在所不辞!”
她面朝南宫音摆出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双手却背在身后,朝绛樱比了个挑衅的手势。
绛樱撇开脸,想笑不敢笑,嘴角要翘不翘的,压都压不住。
南宫音没将任务用言语说明,而是将衍天神卷的线索信息刻印入玉简中,交给雷霜与绛樱二人传阅,再与丹药一起带给封瑾。
雷霜绛樱二人领命退去,南宫音原地打坐调息。
天黑了又亮起,阴云散开,天边第一缕晨光照亮南宫音的脸颊,随风而动的长发透过薄薄的光,在她身体一侧镶嵌一层金边。
乍一眼看去,这叫人闻风丧胆的女魔头沐浴在阳光下,竟有了点立地成佛的味道。
几道人影唰唰出现在密林中。
南宫音仍闭着眼,呈盘腿而坐之姿,动也不动。
但不必她刻意观察,当这些人靠近她,不论他们以何种方式藏匿气息,都无所遁形。
四面八方,地上四人,树上六人,合计十人。
南宫音没有刻意掩藏踪迹,因此仙盟的人要找她,轻而易举。
她守在此处没有离开,就是在等他们来。
仙盟来人暗中交换了眼神,最终没有表现出和谈的意愿,十人同时动手。
唰——
密林中忽然下起雨来,滴滴答答,浸润树木的枝桠。
南宫音仍坐着没动。
但她盘坐的位置一丈开外,泥土已被血雨染红,满地残肢断骸,只能依照人头数目判断大致死了几个人。
南宫音睁开眼,淡淡扫过身外满地狼藉。
原以为,他们会有什么高明的举措。
最终,也不过如此。
与颜昭见了一面,还说上话的好心情被这些苍蝇败得一干二净。
“无趣。”
·
颜昭睡熟之后,又听见女人轻唤。
“小昭昭,娘亲好无聊哦,你来陪娘亲玩嘛。”
分明才沉寂一个昼夜,颜昭却感觉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和那梦中的女人见面。
颜昭由着大脑放空,不搭理颜元清的呼声。
“小昭昭~为娘的乖女儿,来玩嘛~”
颜元清锲而不舍,吵得颜昭脑阔疼。
她拗不过,意念一动就来到洞府。
洞府中没有昼夜,一直是清朗的明空,颜昭出现在庭院中,满院叫不出名字的花朵,开得特别鲜艳。
倏然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拍拍颜昭的肩膀。
颜昭回头,又不见影踪。
一道鬼影悄无声息出现在颜昭身体另一侧,面带诡异的笑容朝颜昭张开双手。
“啊。”颜昭不知看到什么,忽然蹲下。
颜元清两臂抱空。
低头,颜昭从石缝地下揪出一条千足蜈蚣。
感觉有阴影从脑袋上投下来,颜昭抬头看见颜元清,那条蜈蚣还在她手上乱跳。
颜元清脸色煞白,一个闪身躲到凉亭竹子后面,不断朝颜昭挥手:“啊啊啊,你快把它扔掉!”
颜昭举起虫子,对颜元清道:“可是它烤熟了是甜的,口感很脆。”
“……”
颜元清面如菜色。
她不想从自己的女儿口中获得这么古怪的知识!
“小昭昭,快扔掉!呜呜呜呜呜呜!”颜元清抱着柱子哭诉,“娘亲好害怕!”
颜昭“哦”一声,随手一扔。
那条虫子钻进湿润的泥土中,转眼间消失不见了。
颜元清这才长舒一口气,可想到刚才那条虫子,犹自心有余悸。
都怪阿音,说什么毒理也是药理,非要在她的院子里养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颜昭扔掉虫子,拍拍手站起来。
颜元清怕石缝里再钻出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步也不敢踏进花园了,只好躲在石柱后面朝颜昭招手:“小昭昭,你到娘亲这边来。”
颜昭站着没动。
颜元清打了个响指,亭中石桌上顿时多了好几个碟子。
有酒果,花糕,豆子和花生。
颜元清还贴心地给颜昭准备了一壶茶。
颜昭眼睛一亮,大步走进亭子里。
颜元清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到桌前坐下,用竹筷夹起一枚花糕,送到颜昭嘴边。
颜昭张开嘴巴。
花糕却忽然后退一截,颜元清笑眯眯地看着她:“给娘亲讲讲,这两天有没有发生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颜昭腮帮子鼓鼓,没吃到花糕,气呼呼。
看在花糕的面子上,她勉为其难地开口:“学了写字。”
话说出口,心情却变得微妙起来。
“写字?”颜元清惊讶。
颜昭趁机脖子一伸,将颜元清筷子尖上的花糕吃掉。
颜元清放下筷子,将花糕碟子推到颜昭面前,双手托腮,笑问:“你都写了什么字?能不能写给娘亲看看?”
颜昭想起自己的狗刨字和任青悦字迹的鲜明对比。
果断摇头:“没有笔写不了。”
“娘亲屋里有笔呢,纸和墨也有。”颜元清笑吟吟地说。
颜昭坚定拒绝:“不写。”
颜元清表示遗憾,却也没有再劝说,只道:“还有别的吗?”
颜昭于是说:“学了炼丹。”
有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愉快游荡心间,颜昭心想:原来和别人分享自己的经历是这样的体验。
颜元清捧场拍拍手:“我乖女儿这么厉害?炼了什么丹?”
颜昭毫不心虚地回答:“养魂丹。”
颜元清眼皮颤了颤,嘴角高高扬起:“这可是四阶丹药,我们昭昭简直是小天才!”
不觉间,颜昭眼底也带了笑意,但又觉得陌生的心情不好意思张扬,便抿起唇,低头继续吃花糕。
“再多讲一点嘛。”颜元清小声哄着颜昭,“娘亲喜欢听。”
颜昭吃东西的动作顿了顿,歪歪头,绞尽脑汁思考,还有什么能讲给颜元清听。
忽然,她脑中灵光一现。
“我收服丹炉,但雪球受伤了。”颜昭咬一口甜甜的花糕,“然后我就在林子里遇到一个人,她说雪球魂魄受损,然后教了我给雪球疗伤的功法。”
颜元清追问:“这个人是谁?”
问出这个问题时,她心头疑惑:魂魄受损这么严重的伤势,以我们小昭昭的修为,能使出什么功法相救?那人莫不是骗小昭昭的吧?
颜昭歪头想了想,尝试描述那个女人的长相:“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长头发,左边眼睛下面有一颗痣,长得很漂亮,但是……”
颜元清听着听着渐渐恍惚,左眼睛下面有痣的漂亮女人,怎么这么像……
遂追问:“但是什么?”
颜昭抿唇:“她好像只有一条胳膊。”
颜元清愣住。
颜昭没觉察异样,她全神贯注试图和颜元清说明白,双手比划比划:“她教我要这样那样……”
颜元清回过神,脸上恍惚之色一点点消失。
取而代之是额角暴起来的青筋。
咔嚓。
她手中筷子折成两截,皮笑肉不笑。
好你个南宫音!
就是这么教女儿的?!
第七十三章
颜昭面露不解, 看向颜元清手中不幸身亡的筷子。
颜元清回神,强压怒火。
她转向颜昭时,愤怒的表情立时转变为温和的笑容,手中竹筷随着意念改变恢复原样。
颜元清放下筷子, 又拿一块花糕递给颜昭, 轻言细语地问道:“小昭昭, 这套功法你对雪球用过了吗?”
颜昭就着颜元清的手吃东西,舌头被花糕黏住了,于是朝颜元清点点头。
“已经用过了?”颜元清倒吸一口气,愁眉不展。
过了一会儿, 她又问,“你很喜欢雪球?”
颜昭点头如捣蒜:“喜欢。”
颜元清神情复杂, 揉了揉眉心,叹息道:“既然如此, 也不是不行,都已经这样了……唉……只是那孩子……就是雪球,她愿意吗?”
颜昭回想起她给雪球疗伤,雪球不断挣扎的样子, 撇嘴:“它反抗得很厉害。”
“……”颜元清猛地攥紧拳头, 咬牙切齿。
南宫音, 你真是作孽!
颜昭眨眨眼,没明白颜元清的脸色为什么一会儿阴一会儿晴。
颜元清教导她:“既然雪球不愿意, 你日后就不要强行施展此术了, 多炼几炉养魂丹,慢慢将养一阵子, 也是一样的。”
养魂丹的疗愈效果自然不如双修,颜昭修为虽低, 但天生魂魄之力强横,由她施展此术为雪球疗伤事半功倍。
理论尽管如此,却也不该这么随便!
颜元清气得牙痒痒,心里暗暗记下这一笔,来日再找南宫音好好清算。
颜昭本来也不愿意强迫雪球,只是担心不那么做雪球会因为伤得太重死掉。
听颜元清这么说了,她“哦”一声,点头答应。
颜昭在洞府中吃吃喝喝,而任青悦坐在榻边歇了好一会儿,打坐调息半个时辰,才让内腑烧灼躁动的感觉平复下来。
她想到今日药神宗宗门大殿上的骚乱。
仙盟副使突然现身,还扬言颜元清盗走仙界至宝,天帝下令追查宝物下落。
道灵当众指认了颜昭的身份,戳破这个拂云宗隐藏了三百年的秘密。
尽管仙盟副使被南宫音当场击杀,这消息却已长了腿奔去山下。
要不了多久,所有人都会知道,颜昭是颜元清的孩子。
且仙盟副使被杀,仙盟绝不会善罢甘休。
仅仅凭着颜昭与颜元清的关系,颜昭或能成为找到仙界宝物的线索,就足以引起仙盟关注。
日后必定麻烦不断,任青悦断言,心道:必须早做准备。
不仅要好好督促颜昭修炼,她自己也不能懈怠,趁着仙盟的追捕令还没下来,尽可能提升实力才是关键。
看一眼颜昭熟睡时静谧乖巧的脸庞,任青悦暗暗叹了口气。
她魂魄受损,随时都能感受到针刺般的疼痛,合该配合颜昭好好疗伤。
但那套疗伤的功法太不正经了,南宫音捉弄她,她岂能叫对方得逞?日后她与颜昭挑明身份,又让该颜昭怎么办才好?
不能坐以待毙。
任青悦打定主意,起身离开内室,到外间书桌前铺开宣纸,研了墨开始书写。
得为颜昭量身打造一套修行计划,不能再像往日那样懒散了。
天刚蒙蒙亮,颜昭被小狐狸一个巴掌拍醒。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感觉屋子里还黑漆漆的,遂翻了个身,合眼继续睡。
拍额头不起作用,于是狐狸小爪爪便按住颜昭的鼻子。
鼻子堵住了,颜昭保持侧卧的姿势,张嘴呼吸。
小狐狸:“……”
太温和了果然不行。
颜昭快睡着时,忽然手掌一痛。
她猛地睁眼,小狐狸熟练地挂在她的手掌上。
“闹我干什么?”颜昭表示不解,“天都还没亮呢。”
小狐狸松嘴落地,叼住颜昭衣角把她往外间拽。
分明身子小小一团,力气却大得很,颜昭险些从榻上翻下来。
颜昭的瞌睡彻底醒了,她把小狐狸从地上捞起来,摸摸它的小脑袋:“是不是因为伤口痛所以睡不着?”
想起颜元清的叮嘱,颜昭又摸出养魂丹,倒出一枚递给小狐狸:“吃药。”
小狐狸听话一口吞掉丹药。
颜昭把它抱紧了,低头亲亲它的额头:“希望你快点好起来。”
小狐狸眼睛忽闪忽闪。
颜昭的亲吻好似一阵风,轻轻吹进了她的心坎。
异样的感受像一片羽毛飘落水面,漾开轻盈的水波,若隐若现。
小狐狸深呼吸,摇头摆脱古怪的思绪纠缠,从颜昭怀里跳下来,继续拽颜昭的裤脚。
颜昭拿它没有办法,只能跟着它往外走。
书桌上有一张纸,颜昭走近,看清纸上的字迹,“诶”一声。
随即低头看向小狐狸:“大师姐来过?你见到她了?那你躲起来没有?”
小狐狸点点头。
颜昭放了心:“那就好。”
小狐狸:“……”
颜昭这才拿起桌上的宣纸,仔细辨认上面的内容。
任青悦字迹娟秀,考虑到颜昭识字不多,所以用尽可能简单的语言写下计划安排。
上午一个时辰练字,一个时辰炼丹,下午和晚上所有时间都用来修炼。
字帖和能辅佐修炼的低阶丹药类目也已整理出来,堆放在桌面上。
颜昭看完,打了个呵欠。
随手扔掉课程表,转身往屋里走:“困了,再睡一会儿。”
小狐狸气得尾巴毛毛炸开,迅速拽住颜昭裤腿,不让她偷懒。
一人一狐僵持半晌,外面天都亮了。
笃笃笃。
院外传来敲门声,随即男弟子的声音穿过门板飘进来:“颜师妹,早饭我给你送来了。”
饭来了,颜昭不睡了,当即大步走向院门,从这位师兄手中接过餐盘。
林汇搓了搓手,朝颜昭笑道:“师妹,今早挺冷的,我来的路上还看到草木结了霜,我能不能进去,等你吃完收了餐碟再走?”
小狐狸耳朵竖起来,恶狠狠瞪他一眼。
但林汇注意力在颜昭身上,根本瞧见狐狸扔来的冷眼。
颜昭无所谓,脑袋一点便拿了餐碟回屋。
林汇眉目舒展,笑意直上眼角,步履轻盈地跟在颜昭身后进了院子。
到屋门前,颜昭先行,林汇抬腿正要跨过门槛,忽然嘭一声,房门在他面前合上,险些砸扁他的鼻子。
“……”
颜昭听见动静回头,发现屋门自己关上了。
“今天的风真大。”她喃喃说道,将餐盘放到桌上,拿一只小碗装了些饭菜。
小狐狸从门边跑过来,姿态轻盈地跳上桌。
颜昭将手中那只小碗递到它跟前。
小狐狸大尾巴甩了甩,绿宝石似的眼珠灵动地转了转,瞥一眼门上鬼鬼祟祟的倒影。
颜昭分了一部分食物给小狐狸,这才正式开始进餐。
经过一段时间的锻炼,她对筷子的运用已然有了心得,虽然还做不到如臂指使,但至少夹东西的能力大大提升。
药神宗的灵膳色香味俱全,是颜昭目前为止吃过最好的饭菜。
仅凭这一点,她也愿意留在药神宗长住。
小狐狸不清楚颜昭心里弯弯绕,它忍着头痛把自己那份早餐吃掉,正琢磨着怎么才能顺利推进颜昭的学习计划时,忽然听见奇怪声响。
吱吱吱。
像某种动物发出尖叫。
它扭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发现倒映在门上的影子弯了腰。
随后,一只巴掌大的老鼠钻进门缝,慌不择路钻到颜昭桌子底下。
林汇将老鼠放进屋,很快便听到门内乒铃乓啷一阵响。
算着时间,感觉动静大到不能忽视,林汇大喊一声:“颜师妹!发生什么事了?!”
话音未落便推门进去。
进屋前,他脑海中已经幻想好了一部英雄救美的戏码。
仙坊茶馆里的话本子都这么唱,像颜师妹这样柔弱乖巧的女孩子,最怕蛇鼠虫蚁之类的东西,只要他及时出现,斩妖除魔,必定能搏得颜师妹的好感。
如此便能近水楼台先得月。
不料,他前脚踏进房门,下一瞬便僵在门边。
只见那屋子里,颜昭从桌下钻出来,右手拿着筷子,左手拎着老鼠尾巴。
活蹦乱跳的老鼠还在她手里拼命挣扎。
画面过于有冲击力,林汇僵在门边,脸上笑容尴尬:“怎,怎么会有老鼠啊?颜师妹,你居然不害怕?”
“这有什么好怕的?”
颜昭表示不解,手拎着老鼠尾巴,用力晃了晃。
老鼠吱吱吱,吱吱吱,不停叫唤。
林汇倒吸一口气,脸皮颤了颤,腿肚子紧跟着也打了个哆嗦。
小狐狸蹲坐在桌子上,冷眼瞥向林汇,狐眼中露出两分得意。
狗男人,失算了吧!
颜昭和寻常女子可不一样。
但小狐狸的得意没有持续太久,因为颜昭随手将打断她吃饭的坏老鼠扔向丹炉。
因为一直没有找到立功的机会而在旁跃跃欲试的丹炉一蹦三尺高,炉盖掀开一口将老鼠吞掉。
丹火一跳,火舌卷住老鼠,将它无情吞噬。
房间里顿时充斥着老鼠凄厉的惨叫。
小狐狸:“……”
以后颜昭还要用这个炉子炼丹的,包括给她吃的养魂丹!
第七十四章
林汇僵着脸收拾完桌上的碗碟, 随后面无表情地告退。
走出房间时,因为精神恍惚,他还被门槛绊了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小狐狸坐在桌上, 朝他的背影撇撇嘴。
随即收回视线, 注意力转向颜昭。
颜昭结束早饭之后无所事事, 又拿起大师姐留下的课程表研究。
把字练好了,下次再见到阿娘,是不是可以写给她看?
颜昭心里划过这个念头。
于是她拿起字帖,随便翻了翻。
每一个字看着都好难。
还是算了。
颜昭选择放弃, 将字帖扔回桌上,又拿起小炉子把玩。
写字不如炼丹, 一颗丹等于十碗饭。
昨晚结束修炼的时候,药神子一口气给她拿了十个新的丹炉, 让她炸完了再找他拿。
见颜昭对字帖不感兴趣,小狐狸跳上桌,翻开字帖检查。
她昨夜整理了一晚上,尽挑的笔画简单的字, 像什么“上下左右之乎者也”, 颜昭竟还畏难。
真是拿颜昭没办法, 颜昭孩子心性,她稍稍不盯着, 颜昭就要偷懒。
得想个办法改换身份。
它脑筋转了转, 大尾巴一甩,从颜昭面前大大咧咧走过, 当着颜昭的面钻进书桌下。
桌布将它的身影完全遮挡。
颜昭看它一眼,见它自己在桌下玩儿, 也不管它,视线回到丹炉上。
轰——
丹炉炸了。
小狐狸从桌子另一边钻出来,探头探脑朝颜昭瞧过去。
颜昭已经背过身,一脸困惑地托着下巴。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炸炉。
炼丹的步骤分明遵守了药神子的教导,放置药材的顺序也没错。
她也试图用意念控制火候,但每只丹炉在她手里都坚持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颜昭又摸出一个新炉子,屡败屡战。
丹炉上出现裂缝时,颜昭第一时间觉察,她的耳朵已经捕捉到异响,但炉子看起来尚还完好。
她瞪大眼,试图找出丹炉炸裂的原因。
下一瞬,丹炉又炸了。
颜昭:“……”
颜昭取出今天第三只炉子:“再来。”
颜昭正和丹炉较劲,忽然一只手从身后伸过来,盖住她的眼睛。
冷冽的寒梅香气轻盈地飘过来,环绕在颜昭鼻间。
“勿生杂念,用心眼去观察。”
任青悦的嗓音清冽,像山顶上初化的雪。
颜昭下意识照做。
随后她便发现,尽管眼睛被任青悦的手遮挡了,她却还是能感受到丹炉中跳跃的火光。
而且比用肉眼看得更清楚。
“看到了吗?”任青悦问颜昭,“炉中丹火的样子。”
颜昭点头:“嗯。”
任青悦以半抱着颜昭的姿势朝前倾身,颜昭能感觉到耳后另一个人的呼吸,距离她很近。
这种感觉很陌生,她的身体有点不适应,总想缩脖子躲开。
但任青悦不让她躲,另一只手按住她的肩膀,夸奖道:“很好,就是这样,保持状态。”
颜昭不再动了,抽空走了个神,心想:雪球躲起来没有?是不是还在桌子底下?
这时,任青悦又说:“丹火温度升起来了,现在往炉子里添加药草,按照丹方上的顺序,一步步来。”
颜昭像个木娃娃,手脚上缠绕着丝线,线的另一端捏在任青悦手中。
任青悦怎么说,她便怎么做。
胸腔中充斥着奇妙的心情。
把凝血草的药材悉数投入丹炉中,丹火烧掉药草茎叶,从中萃取出莹亮的液滴。
颜昭每次都是在这里出错的。
药力被萃取出来之后,需要降低丹火的温度,再用意念将炉中液滴融合。
但是颜昭用的炉子丹火降不下来,高温不仅瞬间蒸发了炉子里的液滴,也令炉壁难负其压。
这样的压力持续太久,丹炉便报废了。
然而这一次,在任青悦的引导下,丹火的温度被及时控制下来,炉中的液滴蒸发了一部分,却还有一小半保留。
颜昭于是能进行下一步操作。
液滴融合顺利,经过压缩凝练,再升高丹火,将丹表淬炼到固态。
丹火熄灭,任青悦松手,让颜昭得以看清自己的成果。
几枚大小不一,形态也千奇百怪的小颗粒碎渣子似的躺在丹炉肚子里。
“我成功了!”颜昭惊喜。
任青悦把这些固体颗粒倒出来,拿到鼻子下面闻了闻。
是凝血丹的味道。
只不过这些凝血丹的碎末配比失调,而且成分驳杂,药性已微乎其微。
相比前几次练习,最大的进步是成功走完整个过程而没有炸炉。
这已经很好了。
任青悦感到欣慰,把炉子里的碎末用一个白玉瓶子装起来,拿到颜昭眼前晃了晃。
玉瓶子轻轻刮过颜昭鼻梁,任青悦面带微笑,眉目温和:“很不错。”
对上她的视线,颜昭心里忽地传来一阵擂鼓声。
鼓点密而急,咚咚响个不停。
颜昭不知所措,垂下头想听清鼓声来处。
这时,任青悦又说:“但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继续练习,不要懈怠,今天炸炉超过十次中午和晚上就不准吃饭。”
鼓面轰的一声破了,嗖嗖漏风。
颜昭不高兴地噘起嘴,腮帮子鼓起来。
任青悦哪管颜昭闹什么小情绪,立即拿出一只新的丹炉,让颜昭继续练习。
颜昭朝任青悦的背影吐舌头。
任青悦回头。
颜昭立即垂下脑袋,装作把弄手里的丹炉。
任青悦嘴角向上翘了翘。
又说:“若你再成功一次,我便送你一个礼物。”
颜昭掀起眼皮,浓密的睫毛忽闪忽闪,好奇问道:“什么礼物?”
任青悦竖起手指晃了晃:“暂时保密。”
“哦。”
颜昭心想:我才没兴趣。
这种未知的东西,一点也没有吸引力。
她把丹炉放到地上,注入法力,点燃丹火。
只是不想饿肚子,所以才要认真练习。
哼。
·
涂山玉和白烬在药神宗已待了几日,如今药典已经结束,尽管没有买到髓阳丹,他却还是要回去复命,遂领着白烬寻到药神子,开口辞行。
到宗门大殿时,迎面碰到珍宝楼的小厮。
那小厮满面春风,笑吟吟地离开,路过涂山玉和白烬,还主动点头打了招呼。
涂山玉走近大殿,看见店里堆了好几个半人高的木箱子。
而药神子正掀开木箱盖子,仔细清点货物数目。
涂山玉发现,这些箱子里全是丹炉。
“前辈采买了这么多丹炉,来年要招收新弟子吗?”涂山玉主动向药神子搭话。
药神子摆摆手:“明年的事情明年再考虑,这些丹炉都是给我那宝贝徒儿用的,也不知道这些炉子炸完,她能不能学会控制丹火。”
涂山玉:“?”
药神子的弟子,不该是天赋异禀,一点就透,用低阶丹炉都能练出高阶丹药的丹道奇才么?
提起这事儿药神子就忧心,不想多说,迅速将殿上丹炉收起来。
抬头见涂山玉和白烬手中各提着一个小小的包裹,意外:“贤侄这是要走了?”
“对。”涂山玉点头,拱手向药神子辞行,“我兄妹二人叨扰多日,给前辈添了不少麻烦,是时候该回去了。”
药神子闻言,也不阻拦,只是从怀中掏出一个玉匣子:“既如此,贤侄便将此物带回去吧。”
玉匣缝隙中渗出浓郁的丹香,涂山玉认出匣子,面色惊讶:“前辈,这是……”
“髓阳丹。”药神子起身捋了捋胡子,“你此行来药神宗,本也是为了此物吧,拿去给你父亲治伤。”
涂山玉摆手:“这怎么行?”
药神子一把将玉匣子拍进他手中:“怎么不行?我炼的丹自然我说了算,这一枚本就是给你父亲准备的,你自拿去,莫扭扭捏捏不像样!”
涂山玉受此大礼,但觉心中有愧,便摸出一个乾坤囊:“这里有五千万灵石……”
见药神子眼睛一瞪,张口就要拒绝。
涂山玉脑子转得飞快,赶忙道:“小小薄礼不成敬意,晚辈是想,若前辈丹炉不够,用这些灵石,还能再添置一些。”
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又被药神子生生咽下去。
他想了想,以他那爱徒败家的速度,这一万只炉子还真不一定能够。
五千万灵石买一枚髓阳丹,也不算高价。
“贤侄有心了。”药神子赧然,清了清嗓子,“既然如此,老夫就收下了。”
涂山玉笑着告辞。
两人出了大殿,见白烬心不在焉,涂山玉问:“你怎么了?刚才见到药神子前辈都不说话。”
白烬耷拉着眉毛,神色恹恹的:“我遇到了我的真命天女,但我现在要离开了,我们就这样走了,我都没来得及跟她说一声再见。”
说着,她叹了口气,狐仙姐姐甚至都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涂山玉不解地看她一眼。
什么时候的事?
白烬一路走,一路唉声叹气。
临到药神宗山门前了,她忽然停下脚步:“不行,我还是得回去看看,万一姐姐回来了呢?”
无论如何,她要和狐仙姐姐再见一面。
不等涂山玉阻止,白烬扭头就奔向山门内,速度快得出奇。
涂山玉:“???”
怕白烬又跑丢了,涂山玉只好跟上。
不多时,白烬回到丹楼。
听到楼中有人声传出,白烬心下一喜,落地幻化成红色小狐狸,直往丹楼奔去。
忽然,轰一声响。
丹楼连着脚下院落整个震了震。
一块金属从窗户飞出来,哐一声砸中白烬。
小红狐狸身子晃了晃,舌头一伸,啪嗒倒在地上。
跟进小院看到这一幕的涂山玉:“……”
他捡起地上的金属碎块,仔细辨别,其材质好像和药神子购置的丹炉是一样的。
涂山玉倒吸一口气。
楼中何人炼丹,竟恐怖如斯!
第七十五章
天辰南部, 拂云宗。
宗主步东侯神色阴沉,在宗务大殿上来回踱步。
书化道人朱丘及另外两名长老微低着头,皆默不作声。
殿上许久无人开口,气氛沉默地像在他们肩上压了一块大石头。
仙盟副使被南宫音杀死, 仙盟忙着追查宝物下落, 向魔人寻仇, 旁的事情一概没功夫搭理,被大刀宗扣留的两名拂云宗弟子,至今还是生死未卜。
步东侯为此焦头烂额,朱丘前去交涉几次, 皆无功而返。
最近一次愈加离谱,拂云宗的人刚到大刀宗, 对方直接开启宗门大阵,一通乱拳打下来, 别说要人,没人受伤已是万幸了。
和谈?那是万万不可能。
大刀宗的人打定了主意要让步东侯亲自登门道歉。
不知过了多久,朱丘忍耐不住,压低声道:“此事再难, 总还得把人救回来呀!”
“救人?”步东侯听到这话就来气, “我没让你你救吗?结果呢?!你们天珠峰尽养出来一些废物, 丢宗门脸面!”
朱丘咬牙皱眉,暗自攥紧拳头。
身后两个长老面面相觑, 谁也没在此时开口, 两不相帮。
离开宗务大殿,朱丘怒而拂袖:“滑天下之大稽!”
身为宗主, 不以身作则,屈尊降贵解决问题, 却还埋怨底下人办事不利。
凌剑成被魔人废了,步东侯不惜派遣道灵仙尊前往太衍仙域求药,而他的弟子被擒,步东侯却是这样一副脸孔。
朱丘不禁回想,当初颜元清在的时候,拂云宗是何等风光。
别说天辰南部这些小宗小派,就是仙盟又岂敢如此下拂云宗的脸?
可颜元清却是被自己人害死的。
元清仙尊死后,元奕仙尊掌管天珠峰心有余而力不足,地灵峰峰主常年游历在外,和颜元清关系最好的黄音峰峰主也闭关不出,拂云宗大权旁落玄镜峰道灵仙尊之手。
拂云宗一步步走到如今地步,朱丘位卑言轻,只觉心寒。
“朱长老请留步。”
朱丘行至半山,忽然被人叫住。
他停下脚步,扭头看向声音来处。
身后不远站着一道人影,身形颀长,山风吹起他的衣摆,猎猎有声。
朱丘意外此人出现,悄无声息,他竟没有觉察。
待看清来人样貌,朱丘愈发愕然:“剑成?你的伤好了?”
那立在道旁拱手见礼之人,可不就是前阵子与道灵仙尊一同前往太衍仙域求药疗伤的凌剑成么?
“承蒙朱长老挂念,晚辈的伤确实好了。”
凌剑成面露微笑,彬彬有礼。
阳光照耀他的脸庞,晦暗的眼底有不明显的绿光一闪而过。
朱丘心情复杂,凌剑成伤好他自然由衷恭贺,可他的弟子却还被扣押在大刀宗,生死不知。
他叹了口气:“你刚从山下回来,去跟你师父打个招呼吧。”
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凌剑成却迈开脚步追上来:“朱长老,你可还在为骆棋、蔺超二位师弟烦忧?”
朱丘步子一顿。
凌剑成走到朱丘面前,神色从容地开口:“若朱长老信得过晚辈,晚辈有一计,可助朱长老救回二位师弟。”
朱丘意外:“你所言当真?”
凌剑成瞥一眼山上,笑容神秘:“还请朱长老借一步说话。”
·
涂山玉随手扔掉金属碎片,蹲下.身推推小红狐狸。
“小烬,醒醒。”
小红狐狸舌头从嘴角咧出来,一脸痴相,醒不了一点。
涂山玉无可奈何,取出玉扇朝白烬扇去一道清风。
清风拂面,白烬嘴巴动了动,眼皮也紧跟着颤了颤,终于迷迷糊糊睁眼。
它坐起来摆摆头,脑子还晕乎乎的,扭头看向涂山玉,眼神中透出清澈的疑惑。
涂山玉手中扇子一旋,指向面前丹楼:“不是要去找你的真命天女吗?”
白烬顿时回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遂嗖地从地上跳起来,四条细长的爪子刨出残影,闪电般钻进丹楼里。
涂山玉扇子轻抵前额,神情无奈又宽容。
他也很好奇,药神子新收的这位弟子是何方神圣,这等炼丹天赋竟都能入得了药神子前辈的法眼。
小红狐狸闯入丹楼时,任青悦便觉察了二人脚步声。
趁着颜昭被炸炉的动静吸引注意,她摇身一变,又化形成小狐狸。
小红狐狸踏进丹楼,一眼就看见自己的狐仙姐姐。
它纵身一跃扑到白色灵狐身上,摇头摆尾又抱又蹭,浑身冒着一股撒欢儿的傻劲儿。
身后跟来的涂山玉走到门口,看清屋内炼丹之人,大吃一惊:“是你!”
药神子新收的弟子就是颜昭。
而白烬那位心心念念的真命天女,竟然是颜昭养的小狐狸。
巧了不是。
颜昭闻声回头,看见涂山玉,也有些意外。
她这一分心,手底下刚拿出来的丹炉轰一声又炸了。
在场两人二狐同时沉默。
一块金属从眼前飞过,白烬明白过来,原来这就是方才偷袭自己的暗器!
颜昭有点不好意思,尤其看见涂山玉似笑非笑的表情,难得生出点丢脸的赧然。
但她不肯承认心底那点别扭,小脸儿一板:“你们打扰我炼丹了。”
涂山玉清了清嗓子,朝颜昭拱手告罪:“不好意思,舍妹失礼了,我这就带她出去。”
说罢大步进屋,捞起小红狐狸就要离开。
白烬哪里肯,四肢乱蹬拼命挣扎,
涂山玉没抓牢它,被它挣脱,从怀里跳下来。
白烬嗖的一下躲到白色灵狐身后,仿佛自家表哥是个要吃小狐狸的大魔头。
颜昭在旁抄起手,神色严肃。
“白烬!”涂山玉教训小红狐狸,“别闹了,要道别就快点儿!”
白烬尖尖的耳朵往下撇,不高兴涂山玉对她呼来喝去,大尾巴一甩,用狐语哼哼:“要走你自己走吧,我要留下来!我要和狐仙姐姐在一起!”
被白烬黏住的白色灵狐不着痕迹地往旁边让了让,袖手旁观,视而不见。
涂山玉:“……”
他摸出扇子一扇,一阵风吹过去,将白烬牢牢压在地上。
随后拎起白烬命运的后脖颈,问它:“还闹不闹了?”
白烬:“嘤。”
它垂头丧气,尾巴左右甩了甩,为自己争取最后的权益:“一炷香,给我一炷香的时间就走。”
涂山玉一脸不信。
白烬再次退让:“半炷香总行了吧!”
涂山玉冷哼:“再变卦我就回去参你一笔,缠绵温柔乡乐不思蜀,好好的郡主不当要给人家做灵宠,让你父王派妖兵妖将抓你回去!”
白烬尾巴毛毛炸开:“你这是诋毁!诽谤!”
涂山玉冷笑,眉毛上扬,一副你惹我试试看的表情。
白烬气得狂甩尾巴,涂山玉总算大发慈悲,松手让白烬跟颜昭养的灵宠道别。
小红狐狸一落地,嗖地蹿到雪球面前,熟练地翻开肚皮。
涂山玉没眼看,干脆扭头到屋外去。
雪球也不大适应另一只小狐狸如此热情,脖子往后仰了仰,用成熟稳重的年长者口吻对白烬说:“你该回去了,别让父母担心。”
白烬恋恋不舍,肚皮翻开还脑袋歪歪,摆出一副惑人的狐狸精姿态,小声哼哼:“可是我舍不得你。”
“……”雪球朝后退了一小步,“萍水相逢而已,没什么舍不得的。”
白烬大感伤心:“呜呜呜,狐仙姐姐,我很喜欢你,难道你不喜欢我吗?”
不喜欢她为什么要救她呢?把她的心偷走了,现在却又拒绝她的亲昵,连道别都那么绝情。
小红狐狸感觉自己的心碎了一地。
雪球见它如此,也不忍心说太刻薄的话,斟酌措辞道:“我们相识的时间尚短,对彼此都没有足够的了解,你先回家,日后再见,或许是不一样的心情。”
它说了这么一大段,白烬却只听见了最后一句。
狐仙姐姐跟她说日后再见诶。
她们是两情相悦!
小红狐狸满血复活,从地上蹦起来,抱住雪球的大尾巴,埋头狠狠蹭了蹭,闷声闷气地说:“那我先回去,姐姐若有空,便来青丘找我。”
雪球口头上答应,尝试抽尾巴,但小红狐狸抱得紧,抽不动。
忽然,它尾巴尖狠狠一痛。
怒而扭头,便见小红狐狸从它尾巴上揪下一撮毛。
“以后看不见姐姐的日子,我都不知道要怎么过。”白烬小爪爪捧着雪狐的毛毛,一脸感伤,“姐姐送我一撮毛毛留个纪念。”
雪球:“……”
你揪都揪了我还能说不行?!
白烬话音未落,身后尾巴扫到前面,毫不心疼揪下一大把,递到雪球面前:“我的毛毛也送给姐姐。”
小红狐狸尾巴左摇右晃,一小块斑秃耀眼夺目。
雪球:“……”
其实,大可不必。
第七十六章
朱丘与凌剑成来到一处密林。
密林越走越深, 天光被树木枝叶遮蔽,林中视野昏暗,能见度低。
朱丘心中开始产生疑惑,他看向凌剑成的背影, 低声问道:“剑成, 你我要去何处?”
话音未落, 他眼角余光捕捉到右侧掠过一道黑影。
遂猛地回头。
但那黑影转瞬便消失不见,没有留下任何行迹,仿佛只是他眼花看错。
朱丘疑窦丛生,欲叫住凌剑成, 让他就在这里把话说清楚。
噗——
一把利刃从身后刺进他的身体,剑尖穿透胸口。
鲜血顺着刃尖往下滴落。
朱丘瞳孔一缩。
怎么可能?
他记得凌剑成分明是化神境修为, 而他再如何不济,也已修至炼虚境。
看似小小一境之差, 却如云泥之别,凌剑成断不可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成功偷袭。
可事实是,他做到了,而且并未遭到反噬。
来不及去想凌剑成为什么这么做, 朱丘心头划过莫大惶恐。
他下意识反手推出一掌, 试图反击脱身。
这一掌稳稳击中凌剑成的胸口, 听得其胸腔内发出一声闷响,但凌剑成的身体只是稍稍晃了晃, 并未倒下。
凌剑成唇边掀起一抹快意之色。
他的身体全好了, 经过淬炼的肉身强度大幅提升,连朱丘都奈何他不得。
若再见到魔门那几个人, 他必定要片片割下她们身上的肉,拿来下酒。
朱丘喉头呕出一口血, 看清凌剑成眼底幽绿色的冷光,后背不禁蹿起一股恶寒:“你到底是谁?!”
“朱长老说笑了。”凌剑成露出笑容,神色温和,如沐春风,“我自然是我,难不成拂云宗还能有第二个凌剑成?”
“你要杀我?”朱丘踉跄后退,同时飞快思考对策。
凌剑成脸上笑容不减,但落在朱丘眼中,却如地底爬上来的恶鬼。
他弯起唇角,语气也如往常那般恭敬:“放心吧,朱长老,晚辈不会杀你,晚辈这么做,也是为了二位师弟啊。”
朱丘倒吸一口气:“你疯了!”
“我疯了?”凌剑成自问,随即摊开手,笑容愈发灿烂,“那又如何?”
朱丘抽身欲走,可没奔出几步,便被迫停下来。
身着暗蓝衣袍的道灵仙尊负手而立,拦在他来时的路上。
“是你?”朱丘沉声,“你到底要做什么?!”
道灵托起下巴,唇边掀起一抹笑:“步东侯不愿意救你的弟子,但我可以,只要你听话。”
朱丘终于明白了:“我听你的,你就肯出手救人?”
道灵从容不迫地笑道:“有何不可?受人之托,自忠人之事。”
朱丘垂首,敛下眸心一点晦暗的光亮。
他胸前剑伤还在滴血,面上却毫无犹豫:“好!只要你出手救我徒儿,我日后便对你言听计从!”
“朱长老真是爽快人。”道灵哈哈笑开,反手摸出一枚丹药,扔给朱丘,“如此,便请朱长老将此药服下吧。”
朱丘不再多问什么,管他这枚丹药是杀人的还是救人的,他既做了决定,便果决利落,一口将此药吞服。
事成定局,凌剑成也把剑收回。
道灵幽冷的目光扫过朱丘不甚心甘的脸庞,呵地笑了。
“走吧,咱们去救人。”
·
白烬到底没能多留片刻。
半炷香的时间一过,涂山玉便敲门进来,强行将她拎走。
临行前,涂山玉还向颜昭道了谢。
此前白烬已将自己遇袭的经过告诉他,如非偶遇颜昭,获赠一枚妖丹,她很可能就死在药神宗山脚下了。
对此,涂山玉心存感激。
他们各自都帮过对方一次,也算两不相欠了。
涂山玉二人离开后,雪球抓着一大把红狐狸毛,心疲得很。
白烬的热情超出预期,缠得它头疼,好在此事告一段落,好歹算是勉强达成目的了吧。
这边小狐狸刚叹出一口气,那边颜昭又轰一声,炸掉了今天第六个炉子。
雪球:“……”
它看一眼窗外天色,时辰未到正午。
一天十个炉子的指标对颜昭而言还是太轻松了。
颜昭自己也愁得很,继续这样下去,她今天真没饭吃了。
因此,第七个丹炉取出来后,她半晌没点丹火。
犹犹豫豫不知过了多久,颜昭忽然“诶”一声:“我刚才怎么没想到呢?”
任青悦还以为她终于有所突破,不料颜昭突然往后仰,摊开双臂躺在地上,仰头长叹一口气:“不炼丹就不会炸炉,就这样一觉睡到吃饭。”
任青悦:“……”
呵。
颜昭刚合上眼,耳朵便猛地一痛。
一只手捏住她的耳朵,指腹柔软,触感微凉,可下起手来一点也不留情,将她耳朵狠狠拧了一整圈。
颜昭痛得一下子坐起来,伸长脖子够任青悦的手,嘴里嗷嗷叫。
任青悦眉梢一挑,素来清清冷冷的表情因此变得鲜活,笑问颜昭:“还偷不偷懒了?”
颜昭秒怂,嘴上说着不敢,心里却给任青悦恶狠狠地打上一个恶毒师姐的标签。
“起来继续练习。”任青悦将炉子扔给她。
颜昭不情不愿坐好,再次点上丹火。
任青悦在颜昭身旁坐下,单手托腮仔细观察。
这两日,光是看颜昭练习,她已大致明白了炼丹的思路。
如今最要紧的,便是找出颜昭丹炉屡试屡炸的原因。
靠颜昭自学,还不如教只猴子快。
颜昭斜眼偷偷看她。
任青悦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把戒尺,拍在掌心啪啪响,勾起唇角:“炸一次打十个手板儿。”
颜昭:“……”
怕被打手,她不敢懈怠。
然而这只炉子在颜昭手里也只坚持了不到半个时辰。
最终仍逃不过炸毁的命运。
颜昭垂头丧气,五指蜷起来,怕任青悦叫她伸手。
然而任青悦并没有拿起戒尺打她。
颜昭偷偷掀起眼皮,见任青悦歪着头,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任青悦生得昳丽,眉如远黛,不笑时自有几分疏冷,但全神贯注思考的样子却很好看。
颜昭也见过一些好看的人,像她阿娘,还有那日林中出现的独臂女人。
但任青悦与她们是不一样的气质。
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颜昭觉得自己有点怕她,但又好像不是特别怕。
如果大师姐不觊觎她的小狐狸就好了。颜昭心想。
颜昭心里绕过八百个想法,任青悦轻蹙的眉头终于松开。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回想昨天药神子教导颜昭炼丹时的经过,任青悦拿出颜昭仅剩的三只丹炉其中一个,当着颜昭的面点燃丹火。
颜昭歪头,好奇瞅瞅。
任青悦不受干扰,闭上眼,沉心凝神操控炉中的火焰。
她魂魄受损,因而用意念操控丹火时,她的头很痛,但勉强还能忍受,因而愈发不能分心。
炉中火苗忽明忽暗,忽上忽下。
不多时,任青悦便明白了:“原来如此。”
丹炉的控制要分成两个部分,魂魄之力控制丹火,而丹师自身修为则用于加强丹炉。
大部分修行之人,魂魄之力都弱于修为,即便天生魂魄之力强一些的,后天修行跟上,魂力与修为的差距也不会那么明显。
颜昭却与常人反过来,此前种种经历无一不表明颜昭魂力强横,她能在绝对劣势的情况下反制尸傀,以及前不久收服那只邪恶的炉灵,除了自身血脉原因之外,魂魄之力的作用也不可忽视。
这一点,可能与颜昭的出身有关。
颜昭魂力太强,但自身修为又很低,因而丹火轻易就会蹿到很高的温度,却无法给丹炉提供足够的强度加持,炸炉便成必然。
理清缘由,任青悦一鼓作气,抓起桌上药材投入炉中。
一套流程走完,炉中丹火熄灭,几枚圆滚滚的凝血丹躺在炉底。
颜昭倏地睁大眼睛,师姐怎么什么都会?!
她正傻着,任青悦却将那只用过的丹炉放到她面前,同时握住她的手。
“闭眼。”任青悦开口。
颜昭下意识照做。
于是便有呼吸扫过她的耳朵,她听见任青悦说:“用心记,我只教你一遍。”
颜昭感觉自己被人抱住,任青悦从身后握住她的双手,引导她意念控制丹火的同时,向丹炉中源源不断地注入法力,让丹炉和丹火的力量构成平衡。
陌生的体温渗入颜昭的身体,颜昭屏住呼吸,感觉心跳加快,像喝醉了酒,产生一种魂魄共振的微妙感受。
不知过了多久,任青悦松开她:“好了。”
颜昭回神,看向身前的炉子。
又炼成了一炉凝血丹。
任青悦扭头问她:“记住了吗?”
“……”颜昭抿起唇,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记住。
任青悦朝她扬了扬下巴,鼓励道:“你自己再试一遍。”
颜昭深吸一口气,没由来的,内心竟凭空产生了一些忐忑。
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了。
但丹还要继续炼的,颜昭像个生了锈的铁人,机械地点燃丹火,机械地扔进药材。
不知不觉,炉中丹火熄灭,一炉丹成。
颜昭并没有分心在意炉子什么时候会炸,没想到竟然平平安安地结束了。
从丹炉里取出新炼的凝血丹时,任青悦似乎比颜昭更高兴。
像枝头凝了三冬的寒梅花苞陡然盛放,她眉目舒展,喜笑颜开:“太好了,成功了!”
颜昭望着任青悦的笑脸,恍然出神。
忽然,她伸手过去,拽了拽任青悦的衣袖。
任青悦笑吟吟地回头。
颜昭抿唇,小小声地嘟囔:“奖励。”
“哦!”任青悦笑眼弯弯,倏然凑近。
如两瓣雪花飘落额间,一丝清甜的凉意渗进心底。
任青悦在颜昭眉心轻盈地落下一个吻:“奖励你一个亲亲。”
颜昭倏地睁大眼睛。
呆住。
第七十七章
大刀宗。
鲜血顺着山道往下淌, 宽阔的殿前广场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新鲜的尸体。
凌剑成捏着仅剩的一个活口,问他:“我拂云宗的二位师弟,被你们关在哪里?”
书化道人朱丘沉默地跟在凌剑成身后。
他们来时,凌剑成以代拂云宗宗主告罪为由登上大刀宗山门, 与大刀宗宗主照面便突然发难, 斩下大刀宗宗主首级。
大刀宗顿时乱作一团, 有长老欲启动护宗大阵,尚未来得及动手,大刀宗整个山头都往下一沉,护宗大阵已被道灵损毁。
随后便是血雨腥风。
凌剑成见人就杀, 他一动手,身上邪气便无法遮掩, 凶煞噬血的恶念如滚滚洪流,席卷整个大刀宗。
那人腿肚子一哆嗦, 艰难开口:“在,在后山石窟。”
凌剑成又问:“几人看守,是何修为?”
“只有一名金丹期弟子。”
话音落,咔吧声响, 那人脖子生生折断。
随即, 一抹金光自此人胸前亮起, 嗖的一下如利箭飞向天际。
是他的元神,肉身破败之后, 元神试图脱身。
然而那缕金光虽快, 却还有东西比他更快。
一副画卷凭空出现在他逃离的路径上,倏地张开。
画上漾起微澜, 那金光避之不及,直直撞进那副画卷中, 未能破虚远走。
波澜平息,画卷收拢,又灵活地飞回来,落入朱丘之手。
凌剑成回身,看向朱丘手中画卷,笑道:“不愧是神物榜有名的法宝,朱长老手握此物,我们此行才得以如此顺利。”
朱丘不屑接受凌剑成的恭维:“该去救人了。”
凌剑成不恼:“朱长老说得是。”
他笑容依旧和煦,态度可算谦恭,朱丘却感觉浑身都不舒服。
前往后山石窟的路上,凡他们所过之处,只要有弟子长老出现,看见他们长相的,皆被凌剑成屠戮一空。
抵达后山,凌剑成手里走过的人命,已有百八十条了。
但他毫不在意,杀大刀宗的人,像砍萝卜一样干脆。
看守骆棋蔺超二人的金丹弟子听闻响动,机敏地起身查看。
见凌剑成与朱丘走来,长得面生,来者不善,他果断拔出佩刀:“此乃大刀宗禁地,你们……”
质问戛然而止,周围景物快速飞旋。
数息后他扑通一声落地,偏倒的视野中映出一具缓缓倒下的无头尸体。
那好像是……他自己。
这时,他方感觉到脖子以下泛起的凉意。
骆棋和蔺超在大刀宗这些日子已被折磨得没了人样。
法力被封不说,手脚上还都拴着铁链子,被人锁在洞窟中,如两条犯了错的狗。
骆棋身上的伤已然恶化,好几道伤口都流了脓,却无人替他医治。
他们修炼之人不那么容易死亡,但同时也意味着他们将比凡人忍受更多痛苦。
原以为生还无望,这两天来,过往种种皆如走马灯似的在骆棋眼前晃。
被鞭笞那日,毕蓝质问他的那些话,声声在耳。
夜深人静时,骆棋曾向蔺超哭诉:“这是报应啊,人做了坏事真的会有报应,我悔啊。”
如果还能有机会活着出去,他必将痛改前非,不敢说做多少善事,但一定做个好人。
这念头刚刚浮现,便听得洞窟外传来人声。
看守他们的大刀宗弟子话说到一半便没了声息,随后咚一声闷响,听得骆棋背脊发凉。
不多时,两道人影先后走进洞窟。
骆棋气若游丝地抬起头,两张熟悉的脸孔映入眼帘,尤其走在后头那一个。
“师父!”骆棋喜出望外,失声惊呼。
他不知哪里蹿出来一股子的力气,手脚并用朝洞口爬了两步,拴在身上的铁链子发出一阵哗啦啦的脆响。
蔺超不似骆棋那么激动,但也松了一口气。
等了这么多天,拂云宗的人终于来了。
宗门没有抛弃他们。
朱丘走向骆棋,解开他身上的链子,骆棋像一只饿了三天的野猴子,扑到师父怀里放声痛哭。
凌剑成则来到蔺超跟前。
蔺超正要开口向师兄道谢,下一瞬,凌剑成手中的剑便穿透他的身体。
“……大师兄?”蔺超嘴角淌下一缕猩红,神色惶然不解。
骆棋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吓得怪叫一声,大喊:“蔺超!大师兄你干什么!”
朱丘瞳孔一缩,当下抓住骆棋的肩膀,将他朝身后狠狠一推。
“走!有多远走多远!”朱丘声嘶力吼,“从此隐姓埋名,万万不可再回拂云宗!”
骆棋身体腾空而起,倒飞数丈。
时间的流逝好像突然变得很缓慢,眼前所有画面静止下来,随着他不可抗拒地退后,朱丘忽然剧烈抽搐。
因一念之差而噬魂丹毒发,骆棋眼睁睁看着凌剑成回身一剑刺穿朱丘的胸口。
他五官扭曲,神情暴怒:“朱长老!你好大的胆子!”
身后倏地张开一条虚空裂缝,将骆棋吞噬。
·
大刀宗宗门上下上百号人一夜之间全部失踪了。
协调大刀宗和拂云宗关系的仙盟的使者抵达大刀宗后,竟无人迎接,不仅如此,远远在山下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之气。
他在宗内转了一圈,于石缝中发现大量血迹,因而才将此事报到仙盟。
两名仙盟使者来到大刀宗调查,还未上山,便皱起眉头。
“好浓的邪气!”
不光邪气重,怨气阴气也重。
两位使者对视一眼,心中已有猜测,遂沿山道拾级而上,来到大刀宗宗门大殿。
昨夜惨案过后还下了场暴雨,将地面上的血迹冲刷干净,偌大殿前广场,一眼望去空阔无比。
仙盟使者拧眉质疑:“观此地邪气,该宗上下恐怕没有留下活口,一夜横死上百个修仙之士,却没有一具尸体留下来,好生奇怪。”
另一人冷哼一声,断言道:“如此残忍无道的行径,肯定是妖魔作祟!”
先前说话的矮个子使者元金提出疑问:“动机何在?大刀宗可有招惹哪个魔门?招致对方复仇?”
他身旁高个使者章高冷笑:“谁知道呢?再说了,魔人行事哪需什么由头?说不定只是某个魔头路过大刀宗,看他们不顺眼,便全杀了。”
元金还是心存疑虑:“那也没必要把尸体藏起来啊,会不会是拂云宗……”
“拂云宗?”章高嗤笑出声,“你说那个步东侯?你觉得他能有这么大的胆子?颜元清在时,拂云宗还有几分资本,如今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了。”
元金拧眉不语。
章高有些不耐烦了:“那你说,这么重的邪气,除了魔人,谁能弄得出来?”
元金叹了口气,不再坚持:“也是。”
·
药神宗,丹楼。
一个轻盈的吻落在颜昭眉心。
颜昭瞪圆眼,不可置信。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倏地抬手按住自己脑门,那一阵沁人心脾的凉意已悄然散去。
颜昭咽了口唾沫,不知怎么的忽然不敢和任青悦对视,心里锣鼓喧天。
她眸子微垂视线撇开,小声嘟囔:“这算什么奖励。”
先前也不是没有被亲过。
阿娘曾猝不及防亲了她的额头,小狐狸也亲过她的脸颊,她对一切亲近都不大适应,却也未感受过如此刻这般慌张。
颜昭不明白这是什么心情。
任青悦逗她:“你不喜欢啊?那我收回来。”
颜昭回神,身体的反应快过脑子,她迅速后退,手还捂着脑门,脱口而出:“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再收回去的,送我了就是我的!”
任青悦乐得抿唇轻笑,两眼弯弯。
内心却有只小狐狸眯起眼:瞧瞧颜昭这副惊慌失措的样子,这小家伙向来厚脸皮,如此神态可不多见,也算报了昨夜一箭之仇。
屋外脚步声响,药神子处理完宗中俗务,回到丹阁,亲自给颜昭送饭来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乖徒儿,今早有没有好好练习啊?”
颜昭扭头看向门外,不多时药神子端着托盘进来。
甫一踏进房门,他便停住脚步,闭眼闻了闻空气中飘荡的药香,面露惊讶:“凝血丹炼成了?”
任青悦由衷佩服,这位前辈不愧是丹道泰斗,鼻子比狐狸还灵呢。
她起身,拱手见礼,唤了一声“前辈”,随后不无自豪地夸奖颜昭:“这一炉确实是师妹自己炼出来的。”
颜昭注意力已被餐碟中的灵膳吸引,也站起来,好奇今天中午吃什么。
真的这么快就掌握了?
药神子但觉惊讶,端着托盘来到颜昭面前,铺开一张小矮几,将饭菜放到桌上,待颜昭端起碗,他便凑近炉子细看。
炉底躺着几枚黑色药丸,虽然大小不一形态各异,但闻着味儿确实是凝血丹。
他从中挑出一粒含入口中,待药丸融化,舌头品尝出不同成分药草的味道。
药神子喜上眉梢:“真的是凝血丹,好好好,我徒果然天赋异禀。”
颜昭被夸得不好意思,埋头认真吃饭,拿筷子戳起一块肉,放进嘴里嚼了嚼。
忽然想起有一阵没见雪球,到了吃饭的时间,雪球怎么还躲着呢?
颜昭放下碗,左顾右盼,大喊:“雪球,吃饭了!”
任青悦正和药神子交流颜昭的身体情况,有助于药神子对颜昭因材施教,乍一听见颜昭喊她,她神色一变,朝药神子无奈告罪:“晚辈暂离片刻。”
说完,起身离开丹房。
不一会儿,白色灵狐掀开窗户跳进屋里。
颜昭闻声扭头,嘟嘟囔囔埋怨:“什么时候跑出去了?”
雪狐轻盈地跳进颜昭怀里,伸出小爪爪指向某道菜。
颜昭于是拿筷子戳起小狐狸要吃的东西,熟练地喂到狐狸嘴边。
小狐狸张嘴,嚼吧嚼吧。
药神子:“……”
第七十八章
拂云宗后山, 仙陵。
道灵负手站在一块玉碑前。
这块玉碑下,沉睡着拂云宗的一代传说。
道灵从袖中取出盛放髓阳丹的玉匣子,将其轻置碑上。
他的手抚过碑上字迹,宛如透过冰冷的碑文看见随棺埋在泥地中的人。
“当年, 你好歹也唤过我一声师兄。”道灵垂眸, 向来古井无波的双眼透出沉痛与哀伤, “可你却怎么,为了一个外人,与师兄反目成仇呢?”
“虽然你冥顽不灵,但我这个做师兄的, 总还要为你考虑。”
“你总会明白,只有师兄我, 是真心对你。”
“待师兄将牵绊你的妖魔鬼怪杀个干净,我们便能回到从前那样。”
“元清, 再等等。”
·
颜昭吃过午饭,困了,想睡一觉。
但药神子急不可耐,让她重复一遍炼制凝血丹的步骤。
对上药神子希冀的双眼, 颜昭无奈答应:“好吧。”
话音未落, 她先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随后, 她双手抱住丹炉,点燃丹火这个步骤已练得相当熟练了。
她按照任青悦的嘱咐, 将关注重心放在丹炉的加持维护上。
虽算不上得心应手, 但也勉强不那么磕绊,再一次成功炼制出一炉凝血丹。
尽管颜昭炼出来的丹品质欠佳, 药神子那张皱巴巴的老脸却已笑烂了。
魂魄之力可比肉身修行难上数倍不止,颜昭有此先天优势, 虽然起步难一些,但只要把修为提起来,日后必成一代丹道宗师。
药神子十分欣慰,越看自己的徒儿便越觉得讨喜。
颜昭又打了个呵欠:“我要去睡觉了。”
药神子笑眯眯地搓手:“去吧去吧,乖徒儿,多睡一会儿。”
颜昭抱着小狐狸回里间休息,药神子便琢磨着任青悦提出那几条建议的可行性。
这时,邬长老来到丹楼,向药神子传音:“宗主,珍宝楼的人来了。”
珍宝楼?
药神子想起来,今早丹炉只送来一半,约定下午送来剩下的五千只丹炉。
这会儿便送到了。
药神子闻言,正要起身,一双眯眯眼倏地睁大。
扭头看向桌上那只颜昭用过的炉子。
颜昭魂魄之力强大,低阶丹炉不能抗住高温,反倒不合适。
原以为颜昭还需很长时间才能开悟,没想到转头就给他这么大一个惊喜。
初学丹道的弟子无法用魂力驱动的高阶丹炉或许更适合颜昭。
可是,如此一来……
他买的那一万只低阶丹炉怎么办?
“换高阶丹炉?”珍宝楼的小厮一脸疑惑,“也就是说,这些都不要了吗?”
药神子面色尴尬,讪讪问道:“不能换吗?”
“唔。”珍宝楼的小厮面露犹豫,片刻后方一板一眼地说道,“换是能换,但得折价三成。”
药神子手一抖,险些揪掉一小搓胡子。
他苦声道:“三成也太多了,这些炉子还没用过呢。”
“我们把货送上药神宗还没有算人工费,看在您是老主顾,而且诚意十足,已经是非常优惠的价格了。”
小厮面无表情,“老前辈,您一下要了一万只丹炉,为了及时给您送来,这批丹炉我们从各个仙坊调货,耗费了不少人力,现在您要退,是不是得将这笔费用结清了?”
药神子:“……”
算了算了,破财消灾。
药神子如此想着,拂了拂袖:“三成就三成。”
“好。”小厮立马又挂上笑脸,“折去三成人工费,将这一万只低阶丹炉按总费用换成高阶,合计三只高阶丹炉,您原该补二百五十万灵石,这笔费用我给您免了,您看怎么样?”
药神子一听,还免除了部分费用,心情顿时舒坦了,点头:“行,就这样吧。”
小厮遂当着药神子的面改了交易契约。
双方签字,按了手印,珍宝楼小厮朝药神子拱手:“在下晚些时候替前辈将东西送来。”
药神子礼貌送客,小厮扭头出了宗门大殿,顿时扬起一张笑脸。
不到半个时辰,他便去而复返,将三只高阶丹炉恭恭敬敬送到药神子手中。
颜昭一觉睡到申时。
早上起得太早了,她没睡够,还想继续睡,不料小狐狸严厉得很,将她看得牢牢的,硬生生把她从榻上拽起来。
颜昭迷迷糊糊坐在榻边醒瞌睡,忽听屋外有人敲门:“乖徒儿,你睡醒了没?”
原来是药神子。
颜昭起身,掀开帘子来到外间,朝药神子乖乖地唤了声“师父。”
药神子顿时喜笑颜开,买卖丹炉吃的苦头好像都值得了。
他从怀里摸出一只丹炉,递到颜昭手中:“徒儿,你且用这只炉子炼一炉凝血丹试试。”
颜昭不明白怎么又换炉子,但她向来不多想,药神子怎么说,她便怎么做。
她盘膝坐下,像先前那样尝试点燃丹火。
一点点魂魄之力注入其中,丹炉安安静静,毫无反应。
“咦?”颜昭惊讶,遂增加注入意念。
用出了大概三成的劲儿,终于听见噗一声响,丹炉肚子里亮起一簇金色的小火苗,火苗左右摇曳,亲切温暖。
三成魂力用于操纵丹火的温度,这个力道对颜昭而言刚刚好。
火候也好像不再那么容易失控了。
小狐狸从颜昭怀里好奇地探出脑袋。
“怎么样,这炉子不错吧?”药神子献宝似的洋洋得意,“乖徒儿,试试?”
颜昭依言取来药草,按照丹方上描述的步骤,认认真真操作。
一炷香后,丹成。
丹火熄灭的一刹那,房间里药香四溢。
任青悦颇为惊喜。
药神子将炉中丹药倒出来,这一炉凝血丹颗粒饱满,虽然形状还是奇奇怪怪,但药性保留完好,品质已经很不错了。
见状,任青悦也很欣慰,狐狸尾巴一甩,跳上颜昭肩膀,小爪爪拍拍颜昭脑袋,以示鼓励。
颜昭把它扒拉下来,抱在怀里不让它乱动。
三只高阶丹炉,药神子自己留了一只备用,剩下两只全部拿给颜昭。
颜昭摸起自己初时契约的那只炉子,敲敲炉盖,疑惑地问药神子:“那它呢?”
药神子耐心向颜昭解释:“这只丹炉是你的契约丹炉,而且它已经生了灵智,不是凡品,日后你丹道精进了,它的品阶也会随着你的实力成长。”
颜昭听得似懂非懂,“哦”一声,又把它随手扔开。
不受宠的小丹炉:“嘤。”
·
涂山玉和白烬历经大半年,终于穿过雾魔涧,回到青丘。
妖族守卫见到涂山玉的令牌,不敢怠慢,当下狂奔进妖宫,将太子与郡主回来的消息禀告狐帝和妖后。
因而涂山玉二人才行到妖宫,妖族禁军队长已经迎到宫门前,护送涂山玉和白烬进宫。
涂山玉和白烬抵达皇宫,身上衣服都不来不及换,便先到狐帝居住的青阳殿探望。
妖后已经接到消息,提前候在青阳殿,只盼着早些见到自己的儿子和侄女儿。
涂山玉踏入殿中,便听殿内传来熟悉温和的女声:“我儿回来了?快过来让为娘看看,这人界一行有没有遭罪。”
一名姿态雍容,容貌清绝的女人绕过屏风,来到涂山玉面前。
即便心急,她的步履依然端庄,沉稳。
这位妖族最尊贵的女人,任何时候都高贵,典雅,绝不会失了分寸。
“母后。”涂山玉拱手,怀揣尊敬向妖后行礼,“孩儿回来了。”
白烬跟在涂山玉身后,也鞠躬见礼:“姨母。”
回程途中她可没少跟涂山玉拌嘴,此时见了长辈,倒分外乖巧了。
妖后眉目温柔,笑时眼底如噙着一汪清潭,柔和的水波轻轻漾开,可这温柔中却蕴藏着一股神奇的力量,任谁都难以在如此包容宽厚的眼神中造次。
涂山玉被妖后扶起,视线挪向内室,边走边问:“父君身体好些没有?”
“你父君还是老样子。”妖后摇了摇头,叹息。
“母后不必担心。”涂山玉宽慰妖后,“孩儿此行顺利,获赠药神子前辈的髓阳丹,有了此药,父君的伤很快就会好起来。”
妖后终于展颜,笑意温和:“那真是太好了。”
话音落下,她扭头看向白烬,朝白烬招招手:“烬儿到姨母身边来,姨母也好久没见你了,真是想念得紧。”
“果然姨母最疼烬儿了。”
白烬嘴甜,哄得妖后笑眼弯弯。
她蹦蹦跳跳向妖后走去。
行至中途,白烬步子一顿,眼里流露惊讶之色:“诶,姨母,您脖子上的玉佩好像在发光。”
妖后惶然低头,涂山玉闻声也扭头看过去。
两人同时脸色骤变。
“母后!”涂山玉失声惊呼,“小妹的玉坠有反应!”
第七十九章
玉坠?
妖后神情愣怔, 惶惶然不可置信。
白烬也是一脸愕然,片刻后终于明白,惊讶:“表姐的坠子?”
涂山玉冷静下来,喃喃道:“为何玉坠会有感应?”
妖后捂住嘴, 泪花在眼眶中打转, 险些就要落下来。
自女儿走失后, 她便日夜将女儿的玉坠佩戴在身上,不知多少次睹物思人,泪满衣襟。
不曾想,沉寂了一千多年的玉坠忽然苏醒过来, 发出雾蒙蒙的青光。
涂山玉凝神沉思,想到方才母后将他扶起时, 她脖颈间的玉坠子还是寻常模样,他恍惚明白了什么, 开口道:“小烬,你退远一些。”
白烬不明所以,但下意识听话照做。
她依言往后退了几步,随着她缓慢挪开, 那玉坠子散发的光亮竟黯淡下去, 只剩薄薄一层暗光。
待至三步开外, 青光便彻底消失了。
白烬愈发糊涂了。
表姐的坠子,怎会与她有感应?
白烬不明所以, 小声嘟囔:“难道表姐也喜欢我?可是我已经有狐仙姐姐了, 唉,这怎么办呢?太受欢迎了也很烦恼的。”
涂山玉:“……”
不过经白烬此言提点, 涂山玉恍然想起他们此行在人界偶遇的那只雪狐。
他呼吸一窒,不由抬高声音:“小烬, 把那只雪狐的毛发拿出来。”
白烬吓了一跳,赶忙捂住自己的兜兜:“你要干什么?”
那可是狐仙姐姐送给她的最珍贵的东西,怎么能随便拿出来,万一弄丢了怎么办?
见白烬还不开窍,涂山玉暗暗着急,没耐心细说,当下便要动手强抢。
白烬反应迅速,迅速跳开,两人一逃一追,绕着妖后转圈圈。
“行了,停下来,都别吵了!”
妖后发话,涂山玉和白烬同时停步。
“玉儿,你过来。”妖后朝涂山玉招手,待涂山玉行至跟前,她握住涂山玉的手,“你且与母后说说,什么雪狐毛发,把话说明白。”
涂山玉睨白烬一眼,这才将二人此行经历言简意赅向妖后阐明。
尤其说到他们在无忧仙坊遇见一只雪狐时,将这一段时期发生的事尽可能说得详尽。
一千多年前,他走失的亲妹妹也是雪狐。
他们偶遇的那只小狐狸身上分明带有青丘的气息,但实力低微,且没有化形,才导致他误判。
可现下想来,他当时拦住雪狐,询问它来处时,它说没有父母,只有一个师父。
自幼离家,没有在父母身边长大,不也符合这个说法。
涂山玉悔不当初,若他那时深思一层,他们或许就不会错过了。
白烬听得目瞪口呆,狐脑子就要转不动了,愕然道:“不,不会吧?”
涂山玉朝她伸手,使了个颜色:“是与不是,你把它的毛发拿出来,试试不就知道了?”
白烬心下惴惴,却依然死死按着自己的衣兜,语无伦次:“如果,我是说如果,狐仙姐姐就是我表姐,那我,她……”
狐仙姐姐若被认回青丘,她们以后,还能有机会在一起吗?姨母姨父会同意吗?
涂山玉沉下性子哄她:“若她是你表姐,你们的关系不就更亲近了吗?”
“话是这么说,可是,可是……”白烬犹疑不决。
两人僵持不下之际,她无意间瞥见妖后殷切的眼神,被那双眼眸中几要泛滥的忧思和沉痛淹没。
白烬无奈松手。
她不能那么自私的。
涂山玉拿到装了雪狐毛发的锦囊。
白烬仍原地站着,黯然神伤,涂山玉拿着锦囊走向妖后。
每走一步,他的心都收紧一分。
倘若,错了呢?
如果他的判断失误,玉坠对雪狐毛发没有感应,他们今日岂不都要空欢喜一场?
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涂山玉脚步落下。
妖后脖颈间天青色的玉坠倏地亮起一层薄光。
涂山玉鼻子一酸,最后两步飞奔过去,将锦囊递给妖后。
“枂儿……”妖后双手颤抖,紧紧攥着锦囊,将其置于心口,未语泪先流。
白烬垂眸站在几步开外,为自己无疾而终的恋情默哀。
不知过了多久,心情勉强平复,妖后将锦囊拨开,取出那一缕银色的毛发。
熟悉的气息虽然很浅很淡,时隔一千年,她也无法忘怀。
这就是她的枂儿。
妖后抹了眼泪,哽咽着对涂山玉道:“玉儿,快去将此事告诉你父君。”
“是。”涂山玉点头,“孩儿这就去见父君,母后且稍事歇息。”
涂山玉走后,妖后平静下来,朝白烬招手:“烬儿,你到姨母身边来。”
白烬沉默不言地走过去,妖后轻轻握住她的手,问她:“你很喜欢狐仙姐姐?”
“嗯。”白烬心情低落地点头,“姨母,我不知道她就是表姐。”
妖后让她坐下,摸摸她的脑袋,安抚道:“好孩子。”
随后又问:“你的狐仙姐姐,她也喜欢你吗?”
白烬昂首挺胸:“当然!”
不然狐仙姐姐也不会送她尾巴毛毛!
妖后笑容无奈又欣慰,她轻拍白烬手背:“若枂儿也是喜欢你的,姨母不会反对。”
她的乖女儿走丢了一千多年,她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又怎么能对女儿的情感妄加干涉?
她只希望枂儿能回青丘,愿意认她这个不称职的娘亲,从此过得幸福快乐便好了。
白烬眼睛一亮,随即又丧气:“可如果姨父不同意……”
妖后失笑,大起大落的沉痛心情缓和些许,温和道:“他不同意也不行,他听我的。”
·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颜昭每天早上困恹恹地起来念书习字,午后又被小狐狸监督着炼丹修行,夜里偶尔和阿娘唠唠嗑,不知不觉便过去一年余。
前阵子天冷,她躲在被窝里不想起,雪球大发慈悲,允许她每天多睡一个时辰。
如今深冬过去,旭日东升,万物复苏,小狐狸天天吃养魂丹养着,伤势见好,对颜昭的要求便愈发严格了。
颜昭磨磨蹭蹭不情不愿地从榻上爬起来。
雪球已经跳上书桌,替她将纸笔铺开,字帖翻到今天该练的那一页,妥妥一个勤奋努力的伴读小书童。
颜昭打着呵欠来到书桌前,雪球小爪爪捧着将蘸满墨汁的毛笔,鼻子里发出哼哼声,催促颜昭赶紧开始今天的练习。
这一幕总觉得似曾相识。
颜昭接过毛笔,笔尖落下,墨迹在纸面上洇开,慢慢勾勒出字形。
她忽然想起来这种熟悉的感觉是什么。
颜昭抬起头,看向蹲在桌旁,捧着墨条细细研墨的小狐狸。
偶尔雪球贪玩跑出去,大师姐便会过来,也做着和雪球一样的事儿,监督她修行。
但大师姐比雪球严厉一些。颜昭内心暗自做出评价。
她若不照着任青悦的要求做,任青悦不是揪她耳朵,就是打她手板儿,总不会让她好过。
颜昭走神,笔划都写歪了。
雪球执起镇纸轻敲砚台,提醒颜昭回神。
颜昭叹口气,继续认认真真写字。
经过一整年不间歇地练习,颜昭能认的字变多了,药神子给她的丹书她也能勉强看懂。
但在书法方面没有丝毫进步。
颜昭写的狗刨字,除了她自己也就大师姐能认出来。
中午吃过饭,午睡一小会儿就被小狐狸叫起来,按照课程安排学习炼丹。
一阶和二阶的丹药颜昭已经完全掌握,最近正在进行三阶丹药的练习。
药神子给的三阶丹方颜昭已能炼出来一小半,剩下的部分正在雪球的监督下逐一实践。
天天都重复做着同样的事情,颜昭觉得很没意思,翻开丹方便开始犯困。
但是她每天有着练习数目的要求,至少得炼出三炉指定丹药才能休息。
她脑袋一耷,小狐狸便凑到近前来咬她一口。
颜昭被迫保持清醒,认命取出丹炉,准备开始今天的练习。
一个晃神,她兜里的东西全掉出来。
颜昭一件件往回收,眼角余光瞥见一堆杂物中两只丹炉。
她不怎么思考的小脑瓜忽然萌生出一个新奇的念头。
颜昭拍手召出自己的本命丹炉。
为了方便区分,她还给这只丹炉取了个名字,叫小黑。
得主人赐名,小黑可高兴坏了,只要颜昭一想起它,它就飞奔赶到,砖头似的扑向颜昭,但往往都会被颜昭躲开。
今天也是一样,颜昭侧身躲过,小黑径直扑到墙上,撞得哐一声响,然后像个藤球似的弹回来,落到颜昭脚边。
颜昭把晕头转向的小黑捡起来,与另外两只丹炉并排放到一块儿。
自从颜昭掌握了基本的炼丹技巧,药神子就替她除去了小黑身上的封印,但依然叮嘱她,不能利用小黑偷懒,每天的练习必须自己完成。
颜昭蹲下来,手指轻敲小黑的炉盖儿,对它说:“老老实实的,当个普通的高级丹炉,不准用你的能力干扰我炼丹,知道吗?”
小黑点头如捣蒜。
它可听话了。
小狐狸蹲在书桌上,瞧见这一幕,好奇地歪了歪头。
她很疑惑,颜昭到底想干什么。
便见颜昭在三只丹炉前盘膝坐下,双手合在一起,结了个冥想印。
随后,三只丹炉炉盖同时掀开,炉肚中不分先后点燃丹火。
待炉火温度适中,颜昭一次性拿出三份药材,分别投入三只丹炉中。
三只高阶丹炉,每一只分走她三成魂力,还能剩下一成操作药材,第一次尝试有些生涩,但有惊无险,度过一开始的适应期,炼丹过程便有条不紊地往下推进。
小狐狸:“……”
该说不说,某种意义上讲,颜昭的确是个丹道奇才。
亏她那颗榆木脑子能想到这种偷懒的办法。
第八十章
颜昭在丹楼进行一些新的尝试时, 药神宗宗门大殿迎来两名不速之客。
“二位仙使,有失远迎。”邬长老代药神子迎出山门,朝两位仙盟来使拱手见礼,“不知二位大驾莅临药神宗, 所为何事?”
仙使章高率先开口:“药神子可在?”
一身凌人盛气不加遮掩, 邬长老眉头轻蹙, 转瞬便又松开。
他面上不显半分不满,语气恭恭敬敬地回答:“回禀仙使,我们宗主近来忙于研究新的丹方,已闭关大半载, 不见客,二位有什么指示, 跟在下说也是一样的。”
“既然在宗内,何有不见我二人之理?”章高颐指气使, “你速去把他找来!”
邬长老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怒火,应道:“二位仙使请先在厅中稍候,邬某这就去禀报宗主。”
将两名仙使领到宗门大殿, 邬长老拱手告退, 元金这才朝章高说道:“药神子在太衍仙域颇有威望, 即便此界仙盟盟主也要礼让三份,你的态度收一收。”
章高闻言冷笑:“那又如何?不过下界凡夫, 且不说他包庇盗宝疑犯, 就是与此事没有关系,要让吾等以礼相待, 也等飞升上界再说吧。”
元金屡劝无用,也冷了脸:“莫以为你有御赐金甲护身便看轻人界高手, 颜元清虽死,但人界绝不只有一个颜元清,今日我言尽于此,你自己掂量掂量。”
章高听得此言很是不悦,横眉冷眼,若非不想被其单独捞了功劳,他才懒得跟此如此优柔寡断之人共事。
说话间,殿外传来生人气息,两人扭头,便见已蓬头垢面白发苍苍的老头大步走进殿中。
药神子瞪大眯眯眼,仔细瞧了瞧,这才看见殿上两个人。
“是你们找老夫?”药神子懒洋洋打了个呵欠,“有什么事就快说吧,老夫新研究的丹方才刚有进展,别太耽搁时间。”
药神子态度如此散漫,章高顿时就不高兴了,沉下脸:“你就是药神子?颜元清之女在你宗内吧?把她交出来!”
“颜元清之女?”药神子面露不解,“老小儿怎不知有这么一号人呐?”
章高扬声:“老家伙,别装蒜,一年前药典上,拂云宗之人亲口指认,颜元清之女就在药神宗!”
谢新戎被南宫音杀死,消息传回天界,仙帝给出新的指示,查清颜元清之女的身份,看能否以此为线索,找到仙界丢失的宝物。
消息一去一回,他们接到新的指令便已过去一年了。
药神子摆出一副“你真会说笑”的表情,嗤道:“一年以前?这么久远的事情,老小儿哪里记得住?那日参加药典的宾客早就下山不知去向咯,二位到别处查去吧!”
“阁下别否认得太早。”章高冷声道,“我们来之前便打听清楚了,阁下新收的弟子,恰巧也姓颜。”
药神子吹胡子瞪眼:“姓颜怎么了?难不成全天下姓颜的人都是颜元清家的亲戚?”
章高忍无可忍,攥紧拳头:“阁下这是胡搅蛮缠!”
“哦?”药神子眯起眼,小眼睛只剩下一条缝,仔细打量章高的神情,笑道,“老小儿可否认为,使者大人这是要滥用私权,对老小儿暴力逼问?”
章高感受到一股隐而不发的危机,眼皮跳了跳,怒目:“你!”
元金强行将他拽住,朝药神子拱手:“既然此女不在药神宗,那我二人就先告退,日后若阁下见到此女,请阁下务必禀报仙盟。”
临走之前,元金回头,撂下一句:“如果阁下知情却隐而不报,得罪仙界是什么后果,想必不必我们多说。”
章高被元金拽出药神宗,犹自咽不下这口气,愤怒道:“这老家伙分明就是在打马虎眼,颜元清之女必然就在药神宗内!”
元金见状,鼻间哼出一声冷笑:“早跟你说过了,你这态度办不成事,真以为人人都买你这个身份的账?”
章高气不过:“那你说怎么办?”
元金朝药神宗山门使了个眼色:“这两日咱们先在山下候着,寻个机会进去细查,不信抓不到,届时把柄在你我手中,他又能如何?”
章高仔细思忖,但觉有理,但若直接应了,面上又挂不住,便木着脸道:“先按你说的试试看吧。”
仙盟二使气息远去,邬长老跟在药神子身后,面露愁容:“这可如何是好,这两位身份恐怕不简单,若咱们真被仙盟盯上,往后的日子怕是难过啊!”
“慌什么?”药神子无所谓地掏了掏耳朵,“他们来便来了,等他们翻遍我这药神宗发现找不到人,自己消停了。”
邬长老不理解:“可是,那颜昭不是还在咱们山上吗?”
只要人在,哪有找不见的道理?
此次仙盟下了血本,来的这两个人,似乎都是大乘境修为。
他们若要强抢,不展开护宗大阵,药神子一个人根本拦不住。
药神子摇头晃脑:“我爱徒近来进境飞速,老夫觉着啊,是时候让她下山历练历练了。”
邬长老愕然:“可是……”
“不必多言。”药神子摆摆手,“老夫自有谋算。”
邬长老见状,知药神子心意已决,他叹了口气,不再多劝。
不多时,却又听药神子问他:“算着时间,药王潭应该已经化冰了吧?”
邬长老点头回答:“此事老夫也正要向宗主禀报,药王潭前日冰裂,估摸着明日便能彻底开化,是时候让宗里长老们举荐弟子,去药王潭沐浴修行。”
药神子抚了抚下巴上的胡子:“把泉眼小池的位置留着。”
邬长老立即明白过来,药神子这是在为自家爱徒谋算呢。
“泉眼小池能容纳两人修行,那另外一个名额……”
药神子应他:“也留着,老小儿已有安排。”
“好。”邬长老点头答应。
第二天,颜昭刚从榻上起来,房门便被人敲响。
她走到门边,开门见到药神子,遂像模像样地行礼:“师父。”
“诶!”药神子笑眯眯,伸手摸了摸乖徒圆圆的小脑袋,“今天不练字不炼丹,师父带你去个地方。”
颜昭好奇:“去哪儿?”
药神子卖了个关子:“待会儿你便知道了。”
颜昭不再问,抬手招呼小狐狸:“雪球,快来!”
雪球蹦蹦跳跳扑进颜昭怀里,药神子召出自己的本命法宝——一只会飞的玉葫芦,搭载颜昭飞向药神宗后山。
药神宗后山有一座药王谷,药王谷最深处,活水的源头,便是药王潭。
此乃一座天然秘境,地底深处藏着一条灵脉,因而源源不断有灵气自泥石间渗出,汇聚在药王潭中。
早年药神子发现这一处宝地,便用特殊的封印术式将山谷入口封闭,让谷中灵气聚而不散,一年只开启一次,供宗内弟子修行。
去年颜昭刚来的时候,入谷的弟子名额已经定好,不方便更改了,故而药神子未提此事。
药神子驾着葫芦带颜昭飞到山谷入口,这才轻身降落。
颜昭探头探脑,观谷中景色,颇为好奇。
药神子解了山谷前第一道封印,领着颜昭进谷。
其余入选弟子则要等到午时过后才会过来。
走进山谷之后,天地灵气明显充裕起来,颜昭怀中小狐狸精神抖擞,感觉呼吸间灵气便浸润肺腑,停滞很久的修为隐隐有拔升之势。
任青悦心道:想来这便是药神宗内有名的宝地,药王谷了。
谷中有涓涓溪流顺流而下,小狐狸探头探脑,溪水中灵气充沛,若能泡在这水中修炼,必定大有裨益。
但药神子继续向上攀登,没有停步,颜昭也快速跟上,小狐狸便只好按捺住跃跃欲试的心思,以药神子那爱徒心切的性子,想来怎么着也不会亏待颜昭。
不多时,他们来到山谷尽头,拨开遮挡视野的草木,出现一个山洞。
而山洞入口则被第二道封印封锁。
“这是做什么?”颜昭发问。
药神子便解释道:“此处山泉有益于修为,待会儿为师将入口打开,你们便进去,记住,让身体尽可能多地接受冰泉淬炼,对你们大有裨益。”
颜昭哦一声,似懂非懂,也没注意到药神子说的是“你们”。
药神子话音落下,立即施法打开封印。
封印解除之后,山洞入口便出现在颜昭眼前。
药神子朝她抬了抬下巴:“进去吧。”
颜昭依言抱着小狐狸踏进山洞,不多时,身后洞口重新封闭。
山洞里果然有一汪清潭。
且潭水汩汩往外冒着泡泡。
小狐狸从颜昭怀里跳下,一蹦便跃入潭中。
潭水洗涤身体,浓郁的天地灵气伴随丝丝凉意涌入经络之中,小狐狸舒舒服服伸展四肢,喟然长叹:宗主亲传的待遇真不错呢。
连着它也跟颜昭沾光。
身后噗通一声响,颜昭也下了水,还有两滴冰泉溅到狐狸脑袋上。
小狐狸怡然自得地翻了个身,回头看向颜昭,打算叮嘱她运功护体,尽量在水中坚持久一点。
不看不要紧,一看小狐狸瞳孔一缩。
颜昭竟把自己扒个一干二净,浑身赤条条的,一头扎进冰泉里。
她像条鱼儿似的吐出一串小气泡,灵活地划动四肢,转眼就来到小狐狸面前,握住它的小爪爪:“师父说要尽可能多地接受淬炼!雪球,我们来比谁憋气憋得久!”
说完,猛吸一口气,沉进水里。
顺便拽了一把狐狸腿,让小狐狸跟着她入水。
任青悦:“……”
尽可能多地接受淬炼,是指时间不是面积啊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