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第 51 章
孟怀瑾最终没把心中的真实想法说出口, 聊完了正事,便要告辞离开。两人一道起身出门,贺枕书走在前头, 刚推开房门,就远远看见回廊边闪过两道熟悉的人影。
贺枕书:“……”
孟怀瑾不明所以:“贺公子怎么了?”
“没事。”贺枕书顿了顿,“孟先生这边走。”
贺枕书亲自将孟怀瑾送出铺子,还从路边叫了辆马车,载孟怀瑾离开。马车悠悠走远,他一转头,撞入了一个怀抱中。
贺枕书也不惊讶, 笑嘻嘻仰头看他:“不躲啦?”
裴长临:“没想躲你。”
他当然不是想躲贺枕书,只是心里吃味,不太想与那姓孟的见面罢了。
自打上一回与孟怀瑾见过面后,裴长临就对那人产生了莫名其妙的敌意。贺枕书最初还不明白是为什么, 事后慢慢琢磨, 也明白了一二。
这会儿自然看得出他的心思。
但他没揭穿, 只是若无其事问:“你怎么过来了?”
“看着要下雨,怕你淋着。还有……”裴长临将他鬓边的发丝拂到耳后, 轻声道, “想见你。”
小病秧子现在越来越会打直球,贺枕书耳根一烫,含糊应了声“知道了”, 就要拉着他进铺子。后者却没动, 两人视线撞到一处,贺枕书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们这段时日都很忙, 已经很久没有独处的时间,今日难得空闲, 小病秧子想和他腻歪一下。
这才是他特意从庄上赶来的原因。
贺枕书抿了抿唇,心头顿时感觉甜滋滋的,忙碌了一天的疲惫一扫而空。
可没等他回答,铺子里忽然传来男人的叫喊:“还在外头站着干嘛,快进来啊!”
周远搬着两把长凳,三两步走到门边,语气兴冲冲的:“长临难得来一趟,我特意让你阿姐多炒了几个菜,马上就好,进来洗洗准备吃饭了!”
说完,便扛着椅子往里去了。
贺枕书:“……”
裴长临:“……”
姐夫一番好意,这时候再说走就太不合适了。两人无可奈何,只能留在铺子里吃饭。
吃过了饭,又被留着唠了会儿家常。
裴长临好长时间没来镇上,阿姐姐夫关心他的身体,铺子里来帮忙的那两个农妇也是看着他长大的,都好奇他现在干的活计,一时间免不了多聊几句。
裴长临离家一段时间,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寡言少语。
他与人闲聊,贺枕书并不插话,只是乖乖窝在一边,手指百无聊赖地在桌下勾着裴长临的衣袖玩。
裴长临倒是神色如常,坐在一旁的裴兰芝却注意到了。她不动声色,往外看了眼天色,不经意般道:“瞧着是要下雨了,长临还是早些带着阿书回去吧。”
周远正聊得兴起,想也没想:“下雨就下雨嘛,大不了住在铺子里,明早再回呗,反正后院还有一间空嗷——!”
他话没说完,被裴兰芝在桌下狠狠踩了一脚。
裴长临:“……”
贺枕书:“……”
“没事,不用管他。”裴兰芝微笑起来,“我去帮你们叫辆牛车,回去早些休息。”
二人这才乘牛车回庄。
牛车慢慢悠悠驶出青山镇,贺枕书放下车帘,无声地叹了口气。
原本还想着可以和病秧子去街上玩玩的。
又泡汤了。
身旁的人发出一声轻微的气音,贺枕书转头看他:“你笑什么?”
“没笑。”裴长临连忙收敛了笑意,正色道,“谁叫那姓孟的留你聊这么久,否则,事先与阿姐姐夫知会一声,让他们别准我们的饭菜,也不必被留下耽搁这么久。”
贺枕书嘟囔一句,还是不想背着说别人坏话:“人家也是为了正事来的嘛……”
裴长临默然片刻,心说如果真是与案子有关,派人过来传个话就是。他还没见过哪位官爷,这般对一个案子上心,恨不得亲力亲为,还特意登门。
何况,这案子的原告明明是阿青。
裴长临没有多说,又问:“所以,他与你说什么了?”
“是案子的事,周常找到了,不过……”
贺枕书将孟怀瑾说的消息如实转述,说完后,又发愁起来:“你说,我该怎么与阿青说呀?”
裴长临:“实话实说就是。”
“可是……”贺枕书有些犹豫。
阿青心地那么善良,性子又那么软,难道真要让他替那混账夫君还钱吗?
先不说他哪里有那么多钱,就算真有,那钱也是阿青自己辛苦赚来的,凭什么要为了个混账夫君搭进去。
对方会不会改过自新还两说呢。
裴长临抬起手,轻轻按了按少年无意识蹙起的眉心:“阿书,你操心过头了。”
贺枕书眨了眨眼。
“不是说你做得不对,只是,这些毕竟是别人的家事,你从中干涉太多,万一……”
他是想说,万一到时出了什么问题,容易被人怨恨上。
裴长临这些年身体不好,鲜少与人来往,但这些事他看过不少。尤其是他们这种穷地方,牵扯到钱财、感情,最容易使人性情大变。
他垂下眼眸,对上小夫郎澄澈的视线,到底没能把这些说出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啦。”贺枕书道,“你是担心我管得太多,阿青会不高兴,对不对?说得也是,毕竟是阿青自己家的事,不管他做什么选择,都要尊重他才是。”
裴长临张了张口,有点无奈,又觉得有点好笑。
他问:“那你想怎么做?”
“先写信把实情告诉阿青吧,他如果真想替他夫婿还钱,我们也不能拦着。”贺枕书说着,又正色道,“不过,可不能因为这事借钱给他。阿青有什么困难我都能帮,但要让我拿钱去帮那混账,我心里不舒服。”
“我们就是想借,也没有啊。”裴长临道,“你以为我们手头还很宽裕吗?”
裴长临的药就没断过,最近给阿姐开铺子又是一大笔花销。望海庄那边工程尚未结束,尾款还没结,手头的现钱几乎借给阿姐周转去了,他们身上还真没剩下多少。
贺枕书仔细这么一琢磨,才反应过来:“好……好像是哦。”
他低下头,重重叹息一声:“挣钱真难。”
贺枕书自小是被当做少爷养大的,从小到大,哪里发愁过钱的事。结果现在,日夜都要为了几个铜板精打细算,这才知道挣钱有多困难。
“别担心,以后会好的。”裴长临道。
“我才没担心。”贺枕书放松身体,脑袋轻轻靠在对方肩上,“而且,我们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毕竟,无论是裴长临还是贺枕书,都算得上有一技之长,不会沦落到为了生计发愁。
比起广大的穷苦乡民,他们的日子已经不算难过。
接下来,就是想办法多赚钱,把小病秧子这身子骨调理好。
贺枕书偏过头,看见了对方轮廓分明的下颚,以及那已经相比过去恢复了不少血色,但依旧颜色浅淡的唇。
他看得出神,裴长临默然片刻,瞥他一眼,最终无奈般开了口:“阿书。”
贺枕书恍然回神,若无其事移开视线:“怎么了?”
“你啊……”
裴长临唇角再次抿开一点笑意,在牛车轻微的颠簸中,朝贺枕书靠近了些。
贺枕书下意识想躲,刚抬头,就被抵在了座椅角落。
这牛车简陋狭窄,味道也难闻,可裴长临这么贴上来,鼻息间便只能闻到两人身上淡淡的皂角香。
贺枕书闭上眼,感受到那气息离自己越来越近。
啪嗒——
一滴水落到了牛车的顶棚上。
裴长临动作一顿。
两人对视片刻,不约而同掀开车帘往外看去。
天边恰在此时划过一道闪电,零零散散的雨滴很快变作瓢泼大雨,席卷了远处连绵的山岭。雨水犹如泼洒般砸在牛车单薄的顶棚上,噼里啪啦响个不停,气势颇为吓人。
“果然还是下雨了。”原先暧昧的气氛荡然无存,贺枕书把车帘重新拉好,悻悻道,“幸好没去街上玩。”
这病秧子身体好不容易好了些,要是再淋一场雨,指不定又会病一场。
牛车停在望海庄外,贺枕书找车夫借了蓑衣,两人相拥着快步跑进庄内。
“哎哟裴先生,你们可回来了!”刚走进院子,一个少年就迎了上来,“要是再不回,我就想去镇上接你们了!”
裴长临跑了几步又喘起来,常庆见他脸色不对,连忙上前帮把手,与贺枕书一道把人往屋里扶。
回了屋,先把裴长临扶到桌边坐下,贺枕书脱下蓑衣:“我去把蓑衣还给车夫,常庆,有热水吗?”
“小厨房里一直烧着呢。”常庆道,“蓑衣我去还吧,贺公子在这儿陪陪裴先生。”
“可……”
“没事没事,我跑得快,很快就回来。”常庆从贺枕书怀里接过蓑衣,抱着就往外走。
安安原先正在屋里写字,听见动静,忙拿着自己的成果跑来:“先生,你们终于回来啦,你给我的功课我都——”
他边跑边说着话,刚迈过门槛,被正要出门的常庆眼疾手快抓住了后领。
小崽子脚步一顿,茫然地眨了眨眼。
他仰头与常庆对视片刻,像是恍然大悟一般:“我先去端热水!”
说完,把手里宣纸往怀中一揣,与常庆一道转头出了门。
还贴心地把房门也合上了。
贺枕书:“……”
裴长临:“……”
屋子里静默片刻,贺枕书望着紧闭的门扉,幽幽道:“你说,常庆是不是教了安安一些什么奇怪的东西。”
裴长临坐下后呼吸就平稳了许多,还摸过杯子给自己倒了杯热水:“……也许不是别人教的。”
就他们平时那腻乎劲,以安安那聪慧敏感的心思,相处久了很难不意识到什么。
贺枕书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痛苦捂脸:“阿青知道会骂我的,都教了他儿子什么呀……”
“阿青性格温和,不会骂人。”裴长临宽慰道。
贺枕书低哼一声:“就会说风凉话,还不是都怨你。”
裴长临:“?”
是谁在外头老盯着他看,恨不得时时黏在一起,与人聊天也勾着他的衣袖不放。
怎么又怨他了?
“好好好,是怨我。”裴长临妥协般笑起来,“是为夫错了,以后会注意,外人面前绝不僭越……是这么说的吗?”
“哪学来这么文绉绉的词,一点都不适合你。”贺枕书小声道。
裴长临只是笑笑,朝他伸出手。
贺枕书:“干嘛?”
“外人面前不能僭越,没有外人的时候,不得多找回来?”小病秧子理直气壮,“过来,给为夫抱一下。”
第052章 第 52 章
翌日, 贺枕书便写信将孟怀瑾带来的消息告知了阿青。
他听从裴长临的意见,没有在信中过多阐述自己的观点,只将事情如实告知。
但送信的信使没有带来回信。
贺枕书一连等了几天都没消息, 实在担心,忍不住又给阿青送了封信,表示他如果需要个人商量,可以来镇上找他。
这回村里倒是回了信。
由村长代写的回信上用词简洁,先向贺枕书表达了谢意,又说他会仔细考虑,反过来宽慰贺枕书不必为他担忧。
这还是阿青第一次明确拒绝贺枕书的帮助。
贺枕书放心不下, 但对方都这么说,想来多半已经有了主意,便没有再多说什么。
就这么过去了十日,贺枕书再次收到了来自村中的消息。
来送信的, 是住在村头的陈瘸子。
陈瘸子常年在村中拉货谋生, 这段时日裴兰芝来镇上做生意, 铺子里用的新鲜蔬菜,都是他每隔三日从村中送来。
这天正好是送菜的日子, 陈瘸子的板车刚停在铺子前, 便一瘸一拐跑进来:“裴家夫郎,那周家的出事了!”
贺枕书一直算着日子,自然知道今天是赌场期限的最后一日, 听对方这么说, 当即迎上去:“怎么回事?”
“中午时候赌场来人,把周家的带走了!”.
虽然还是青天白日, 赌场内却光线昏暗。空气中混杂着各种不知名的气味,吵闹叫喊声充斥着耳膜, 一派乌烟瘴气。
阿青跟着几名打手步入大堂,低垂着眼,不敢抬头。
自幼体面规矩的双儿,平日里就连男人多的地方都会自觉避让,哪里来过这种地方。
“哟,这是哪来的小美人儿?”有人注意到这边,哄笑着围上来。
阿青吓得急退几步,领路的打手摆手赶人:“去去去,这是咱们老板请来的贵客,不是来玩的,别动手动脚。”
来人一听这话,悻悻走了。
说话那人回过头来:“别担心,官衙那边打过招呼,不会为难你。”
阿青低低应声,继续跟着几人往赌场内走。
穿过嘈杂的大堂,便到了后院。这赌场规模不小,打手领着阿青一路往里走,来到了一个看守森严的僻静院子。
“人就在里面,你进去吧,别说太久。”打手道。
阿青:“谢谢。”
这院中只有一间简陋的柴房,阿青推门进去,远远看见一个人影蜷在黑暗当中,看不清面目。
他迟疑片刻,走了进去。
来者也同样看见了他,连忙坐起身来。
“阿青,阿青你怎么来了,是他们抓你来的吗?!”
周常身体一动,便牵扯起一串锁链响声。阿青这才注意到,他双腿带着脚镣,锁链的另一端没入黑暗中,限制着他的活动范围。
这一认知反倒让阿青安心了些,他没有继续往前走,只是低声回答:“是我要他们带我来的。”
“这样……”周常蓬头垢面,身上带了不少伤,唯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依旧明亮,“那你是来还钱的吗?借到钱了吗?”
阿青不答,周常意识到什么,大声喝道:“我在问你话,钱呢!我不是让人传信给你,叫你去借钱吗?!”
“没有人会借钱给我们的。”阿青低声道,“你欠了那么多钱,谁能还得清?”
“那你就去想办法!你要眼睁睁看着我死吗!”他情绪陡然激动起来,扯得铁链哗啦作响。
阿青像是被他吓到了,畏惧地瑟缩一下,但仍然没有退后:“为什么你到现在还是这个态度,你真的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我做了什么……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周常声音忽然又缓和下来,温声道,“好阿青,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以后不会再赌,不喝酒,也不会再打你了。你再原谅我一次好不好?你要是不管我,他们真的会打断我的腿,你……你不能不管我……”
他话音中渐渐带上了哭腔,手脚并用往前爬,竭力朝阿青伸出手去:“好阿青,你再相信我一次,我们出去之后就好好过日子,好不好?我也不想这样的,我是被他们骗进来的,我真的是被骗的……”
第一次或许是被骗,只用十几个铜板,便赢回了十两银子。
他这辈子都没有拿到过这么多钱。
可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赢了还想赢,输了就想翻盘,等回过神来,欠的赌债已经如大山一般压在他身上,除了无止境的赌下去,期望何时能一局翻盘之外,再没有别的法子。
“阿青……”周常痛哭起来,“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别丢下我……你救救我吧,只有你能救我了……”
阿青低下头,眼眶也悄然红了。
他至今仍然记得最初与此人相处时的样子,年少时一意孤行想嫁的人,怎么会没有动过心呢。可是,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当年那个会温柔待他的男人,渐渐变得陌生至极。
就像如今这样面目全非,让他再也不认识了。
阿青揉了揉眼睛,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布包,布巾打开,里面是些许用麻绳串起铜板,以及一些简单的首饰:“这些是你以前送给我的东西,还有家里能凑出来的现钱,我都拿来了。可能抵不上多少,但现在我只能拿出这些。”
“好、好!”周常道,“你去给他们,告诉他们,我们会接着凑钱,别让他们打断我的腿,你快去!”
阿青没有动。他把东西放在地上,又从怀中取出另一样东西,同样展开放在地上。
那是一张薄薄的宣纸,上面写满了字。
周常识的字不多,并不能全都看懂,但他却奇迹般明白了这是什么。
他的神情变了:“……你什么意思?”
“这是合离书,我出门前拜托村长帮我写的。”阿青道,“你在上面签字画押,我就把这些钱给你,就算是……给这些年的夫妻恩情做个了结。”
周常没有回答。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披散的头发挡住了大部分面容,看不真切。
“……谁教你的?”
阿青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问谁教你的!”周常顿时变了脸色,声音嘶哑而凄厉,“是不是裴家那夫郎?是不是?别以为我不知道,我才刚走不久,你立刻就去报了官。就这么想和我合离,难不成是在外头有人了?!”
啪——
阿青一巴掌扇在了周常脸上。
青年胸膛急剧起伏,浑身颤抖起来:“签字画押,否则我什么都不会给你,让他们砍了你的腿就是!”
周常怔然。
在他的记忆中,阿青从来用这样的语气与人说过话。
温柔,软弱,好拿捏,这就是这小双儿平日里的模样。
阿青其实不是多么漂亮的长相,常年下地干农活,更是比不得那些养在闺中的公子小姐。可他五官清秀端正,笑起来的时候也格外好看。
在周常眼中,他一点也不比那些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差。
最初,他便是喜欢上了那个笑容,喜欢他看向自己时,那明亮单纯、毫无怀疑的眼神。
可现在,那双眼里,只剩下畏惧与厌恶。
怎么会不厌恶?
落得这样狼狈的处境,还在难看地大喊大叫,谁看了会不厌恶?
是他亲手造成的啊……
周常低下头,轻声道:“拿过来吧,我签。”.
贺枕书赶到赌场时天色已近黄昏,越临近傍晚,赌场的生意便越好。贺枕书刚一现身,就引来许多人侧目。
这种场合贺枕书也没来过,他在赌场门口站了一会儿,犹豫许久,还是大着胆子往里走。
还没走进去,就被一名伙计拦下:“哎,小公子,这种地方可不是随便近的。”
“我、我找人——”
贺枕书话音落下,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里面走出来。
“阿青!”贺枕书连忙喊他。
阿青神情还有些恍惚,眼眶也泛着红:“小书?你怎么会……”
贺枕书没与他多言,拉起阿青便往外走:“跟我过来。”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赌场,没有注意到,有一道视线一直注视着他们。
书生模样的男人站在赌场旁的一条窄巷里,注视着那两道身影远去,才收回目光。
他身旁还站了个干瘦的中年男人,捋着胡须笑道:“孟先生放心吧,咱们最赌场讲道义,说了不祸及周家妻儿,不会伤害那小双儿的。”
孟怀瑾点点头:“多谢彭老板。”
“举手之劳罢了。”彭老板乐呵呵道,“日后,咱们赌场这边,还要多仰仗孟先生啦。”
这赌场财大势大,在青山镇根深蒂固,与官府本就有所勾结。对方这话说得客气,实际上,这回应当算是赌场卖了孟怀瑾一个人情。
虽然……他其实也没帮上什么忙。
今日赌场派打手去下河村,的确是为讨债去了。不过,孟怀瑾事先打过招呼,周家两口子正在闹合离,就算周家最后还不上钱,也尽量不要为难他的妻儿,让周常抵债就是。
赌场这边本是走个过场,可所有人都没想到,那小双儿竟然会主动要求,想见周常一面。
“这年头,很难见到这么勇敢果断的双儿了。”彭老板感叹道,“难怪得孟先生欢心。”
孟怀瑾一愣,连忙摇头否认:“彭老板误会了,没有的事,我与那双儿只有一面之缘,没有别的关系。”
“没有?”彭老板有些诧异,“那您这么心急火燎地赶来……”
孟怀瑾默然。
他与那叫阿青的双儿自然没什么关系,不过他知道,村中消息向来传得很快,若知道阿青被赌场的人带走,那位贺公子多半也会当即赶来。
孟怀瑾没有多言,彭老板也懒得探听这些,又道:“不过周常那边……那小双儿还的钱着实是太少了点啊,按照赌场的规矩……”
阿青家中本就不富裕,拿出所有首饰现钱,也才凑出不到十两。和周常欠的债比起来,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赌场的规矩很简单,欠了钱还不上,就要卖身给赌场,终身做苦力,直到还完为止。至于砍手砍脚,都是在这之上的惩罚。
一条腿,卖身契,这是赌场一开始就和周常说好的代价。
小双儿帮着还的那点钱可谓皮毛,就算他们网开一面,不要他那条腿,至少……也得砍几根手指脚趾,以示威信。
孟怀瑾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但并不打算继续帮人求情:“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们按规矩办事就是。”
“得嘞!”.
另一边,贺枕书没急着带阿青回去。他拉着阿青离开赌场所在的这条街,拐过街角,在路边坐下。
阿青将和离书拿给他看,解释了今天的事。可说完之后,却又红了眼眶。
贺枕书用手轻轻抚摸他的背心,低声道:“没关系的,阿青,想哭就哭出来,有我陪着你。”
“呜……”阿青终于克制不住,用力抱住了贺枕书。
眼泪滚落下来,很快沾湿了贺枕书的肩头。
贺枕书手里还拿着那封和离书,没有笔墨,周常是用手指沾了血,歪歪斜斜地在上面签了名字。
如果可以,谁愿意让事情落得这样的结果。
换做是他,恐怕也不会轻易释然。
低哑压抑的哭声传来,贺枕书任由阿青紧紧抱着他,眼中也不由泛起热意。
孟怀瑾找到二人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孟怀瑾:“……”
男人生生止住了脚步,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不该上前。
孟怀瑾备受煎熬地在原地踱步片刻,可那两个小双儿哭起来好像没完,还颇有愈演愈烈之势。他犹豫又犹豫,从怀中掏出一张丝帕,终于下定决心般走了上去。
还没将帕子递过去,一辆马车从远处驶来,停在了不远处的路边。
一只手掀开车帘,一张熟悉的脸抬眼望过来。
裴长临:“……”
孟怀瑾:“……”
第053章 第 53 章
裴记食铺, 两个小双儿哭红了眼,被裴兰芝一人塞了一张热帕子擦脸。
裴长临与孟怀瑾坐在对面,气氛微微有些尴尬。
这会儿正是饭点, 铺子里客人不少,周远在大堂忙里忙外招呼,还热心肠地抽出空过来劝几句。
“行了,既然事情都已经解决,那就开心点。”他心情倒是不错,“为了那种人掉眼泪,不值当。”
阿青默不作声, 点了点头。
那眼泪自然不是为了周常掉的,不过是多年的纠缠挣扎,终于迎来了结,心中有些感慨罢了。
贺枕书陪他哭了一场, 哭得鼻尖都红了, 听言跟着宽慰道:“没错, 你摆脱了夫婿,安安以后的前程也不会再因他受阻, 这是喜事, 咱们该好好庆祝才是。”
“对,是该好好庆祝,让你阿姐给你们做一大桌好吃的!”周远乐呵呵道。
“还聊呢, 快来帮忙!”裴兰芝正好端着菜从后厨走出来, 见周远已经和人聊开了,当即呵斥一句。
说完, 看向那一大桌子人时,态度又温和起来:“菜正在做, 你们再歇会儿,喝点茶。”
裴兰芝拽着周远去帮忙传菜,餐桌上又安静下来。
“让大家见笑了。”阿青总算平复了心情,低声道,“帮了我这么多忙,我都不知该怎么感谢你们。”
“哪里的话。”贺枕书道,“都是邻居,互相照应是应该的。倒是孟先生,若不是有他从中周旋,事情恐怕没这么容易解决。要谢,就谢谢孟先生吧。”
阿青点点头:“是该谢谢孟先生。”
他摸了摸揣在怀中的宣纸:“逼周常在赌场签下和离书,这法子还是孟先生教我的。”
“诶?”贺枕书眨眨眼。
他先前还觉得奇怪,阿青性子温吞,素来不敢与人发生正面冲突,怎么这回忽然硬气起来,竟敢直接去赌场与周常对峙。
细想下来,赌场分明已经说过不会再去找周常妻儿的麻烦,今日却直接将阿青从村中带来,也的确有些古怪。
原来是孟怀瑾的意思。
贺枕书想明白前因后果,举起茶杯:“孟先生,这回多亏了你,我们以茶代酒,敬你一杯。阿青你也来。”
裴长临和阿青也跟着举起茶杯。
“不必多礼。”孟怀瑾与三人举杯共饮,道,“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何况,这件事最终仍是阿青公子自己出面了结,我不过动动嘴皮子,哪有帮上什么忙?”
“孟先生过谦啦。”贺枕书笑了笑。
这般落落大方的姿态和谈吐,其实很难在一个小小乡镇的双儿身上看见。孟怀瑾放下茶杯,没忍住,又多看了他几眼。
刚看了两眼,便察觉身旁一道冷冰冰的视线朝他望来。
孟怀瑾连忙收回目光。
贺枕书无知无觉,还在感慨般夸赞道:“孟先生体察民情,爱民如子,要是官府都是你这样的人,不知道该有多好。”
爱民如子。
孟怀瑾呛了一下。
他自觉担不上这等夸赞。
说到底,这回掺和进这件事里,他是带了些私心的。若换做往常,他多半不会如此关注一个小小的夫妻决裂的案子。
再者,这件事从头至尾,他除了利用官府与那赌场彭老板的关系,从中周旋几句之外,的确没提供过多少实际的帮助。
让阿青亲自出面逼周常签和离书,也并不单纯是为了他出谋划策。只不过,这是唯一一个能顺利解决此事,又不会将孟怀瑾牵扯进去,给人留下口舌的法子。
到底还是在权衡利弊,是断然担不上这句“爱民如子”的。
小双儿眸光真挚,看得孟怀瑾莫名有些惭愧,就连心中那旖旎的心思都淡了几分。
他默了半晌,才意识到贺枕书话中似乎另有深意:“贺公子这么说,可是以前在官府遇到过什么不平之事?”
“在下在里正大人面前还算说得上话,若官府有人失职,贺公子大可告知于我,我必定帮你做主。”
贺枕书却是摇摇头:“这件事,你帮不了我。”
孟怀瑾深受里正大人信赖,除了没有实际官职之外,权能与里正大人没什么区别。
在整个青山镇,还没有什么事是他绝对帮不了的。
除非……
孟怀瑾隐约猜到了什么,还想再问,周远恰在此时传菜回来:“来来来,尝尝你阿姐的手艺,最近又进步了不少!孟师爷也吃啊,我媳妇做的菜,可不比那酒楼里的差!”
周远嗓门大,这么一打岔,话题自然被带了过去。孟怀瑾连连点头应好,也没再继续方才的话题。
酒足饭饱,铺子里的客人也少了许多。
裴长临被周远拉着在大堂修理松动的桌椅,阿青主动留下帮忙洒扫洗碗,剩贺枕书送孟怀瑾出了铺子。
孟怀瑾还惦记着先前的事,等到四下无人,才低声问:“贺公子当真不需要在下的帮助?”
这段时日,他其实托人打听过贺枕书的事。
不过,关于贺枕书的身世,就连下河村的村民也说不上来,只知道他是从县城嫁来,以前还当过少爷。
如此身世,又懂得识文写字,却嫁到那等僻壤山村,还嫁给一个木匠……
想必是家中遭了什么变故吧。
孟怀瑾对此早有猜测,今日听见贺枕书这么说,心中的猜测更是明了。这小双儿一定遇到过什么事,而且多半不是在青山镇,而是在县城。
所以他才会说,孟怀瑾帮不到他。
孟怀瑾继续道:“过往种种,在下或许帮不上忙,但如今你既住在青山镇,便是在下管辖范围之内。若有什么需要,不管是想离开,或是别的……”
他暗示般朝铺子里看了一眼。
贺枕书早没有想吃饭前说的那些事,听见孟怀瑾这么说,不由有些呆愣。而后才后知后觉,理解对方话中的意思。
这人不会以为,他是被人卖到村子里的吧?
虽然……好像也没什么错。
贺枕书有些无奈,笑着道:“孟先生多虑了,我现在过得很好。”
就算当初来到这里并非自愿,那也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如今的他,虽然身处异乡,却难得寻到了家的感觉。那是自从爹爹离世后,便不曾有过的归属感。
这里,如今也是他的家。
不过,这些事没有必要全都说给旁人听。
孟怀瑾似乎还有些不放心,但他犹豫片刻,最终没有再继续追问:“你能过得开心,便是最好。”
他与贺枕书非亲非故,多问这两句,已经算是越界。再纠缠下去,就有些失礼了。他笑了笑,言语间带了几分释怀:“相识一场,以后若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尽可去官府寻我。”
“好!”贺枕书也笑起来,“以后也要常来我们铺子吃饭呀,很高兴交到你这个朋友。”
孟怀瑾点点头:“阿姐手艺不错,一定常来。”
马车悠悠驶来,在食铺门前停下。孟怀瑾乘马车离开,贺枕书这才转头进了铺子。
一眼便看见裴长临还蹲在大堂的角落里修凳子。
平日里修个木犁锄头都不过眨眼之间的人,今儿个仿佛被一根小小的长凳难住了,老半天也没弄好。见贺枕书走进来,又连忙低下头,装作一副很忙碌的模样。
贺枕书在他身后站定,看他拿着小锤子东敲一下,西敲一下,忍不住笑他:“你要实在修不好,要不就带回村里让爹来修。”
裴长临动作一顿,连忙站起身来:“没……已经修好了。”
他蹲得太久,起身时又太快,脑中一阵晕眩,险些没站得稳。
贺枕书连忙伸手扶他。
“当心点啊!”
贺枕书扶着他坐下,裴长临默不作声,努力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得忍住,问:“他与你说什么了?”
贺枕书噗嗤笑出了声。
他就知道,这小病秧子表面装得若无其事,实际上心里介意得很。
裴长临被他笑得难为情,起身就想离开,又被人按住。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贺枕书如实道,“孟先生也是好意,以为我是被迫流落此地,所以问我,有没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
裴长临眸光微动,低声问:“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贺枕书接过他手里的小锤子,帮他把修好的长凳摆回原位,笑着道:“我告诉他,我现在过得很好,没有什么是需要改变的。”
“所以啊……”他直起身来,在裴长临脸上捏了一把,说笑似的说道,“你以后也不用这么紧张啦,我又不会跑。都这么久了,还信不过我吗?”
“没有。”裴长临抓住他的手,认真道,“我没有不相信你,我……我只是担心。”
贺枕书:“担心什么?”
“孟师爷是官府的人,而我们,只是普通的农户匠人之家。”裴长临道,“如果他品行不端,又对你起了什么坏心思,那……”
他抿了抿唇,说不下去了。
达官贵人强抢民间女子双儿这种事,莫说是乡镇,就连府县之中都不罕见。
如果事情变成那样,他们普通百姓其实是无力抵抗的。
裴长临没有怀疑过贺枕书对他的心意,更没有在胡思乱想。从始至终,他所担心的都只有这件事。
贺枕书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心底泛起一丝甜蜜,软得不成样子。
“我知道啦。”他的声音也软了下来,“我以后会小心的。”
裴长临却是摇摇头:“该是我,再努力些,让旁人都不敢欺负我们,让你不必这么小心。”
“所以,有句话你没有说对。”
裴长临眼也不转地望向他,指尖勾着他的手指,慢慢握进掌心:“我们现在是很好,但需要改变的东西也还有很多。”
他们没有足够的钱财去做想做的事,去到想去的地方,也没有足够的地位在此间立足,更不用说为贺枕书的父亲洗刷冤屈。
仅仅这样,是绝对不够的。
“再等等我,阿书。”裴长临摩挲着他的手背,低声道,“我会想办法,你想要的,我都会帮你实现。”
这分明是个十分遥远的期望,可少年眼底尽是真挚和笃定,叫人无法怀疑。
贺枕书心口像是忽然被什么填满了,酸酸涨涨,却分外温暖。
他弯下腰来,靠近了裴长临,两道视线在空中碰撞交汇。
“——长临,凳子修好了吗,你阿姐让你看看后面的货架……”
周远一边说着话,一边掀开布帘大步来到大堂。
贺枕书猝然直起身。
二人一坐一立,彼此你不看我,我不看你,气氛莫名古怪。
“又、又怎么了这是?”
周远愣了下,小心翼翼地问:“又吵架了?”
还吵得这么凶。
脸都红了。
第054章 第 54 章
阿青顺利与周常和离, 这对许多人而言,都是件喜事。
下河村民风淳朴,许多人早就看不惯那醉酒打老婆的赌鬼。况且, 他三番四次引得赌场的打手进村,害得村民好长一段时间都门户紧闭,人心惶惶。
如今事情顺利解决,众人自然高兴。
至于周常最终是个什么下场,贺枕书没去打听,也懒得关心。
倒是安安,那小崽子仍不知道父辈的事情, 只当他爹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回来。
这个说法,是贺枕书按照阿青的意思告诉安安的,商量这件事的时候, 阿青还担心孩子会因为见不到亲爹而伤感。
不过, 他显然是多虑了。
小崽子知道他爹短时间不会再回来之后, 虽然只是乖乖点头,但那神情, 明显是如释重负的模样。
养儿子养成这样, 可见周常这个爹着实当得很失败。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日子重回平稳。
望海庄的建造工事步入正轨,裴记食铺的生意也渐渐起步。
铺子开张的第二个月, 裴兰芝给铺子请了新的账房先生, 贺枕书终于不必每日一早就赶去青山镇。
但他近来渐渐闲不住,除了需要绘制新作和给安安上课的时间, 其余时候,只要一闲下来, 总要去铺子帮忙。
这日,贺枕书踏进食铺时,正好是晌午饭点。铺子里热热闹闹,新来的伙计穿堂而过,忙着端茶送水。
“二东家夫人来啦!”他刚进门,那伙计便兴冲冲朝他喊。
他这一嗓子,许多人都朝门边看来。贺枕书脚步一顿,气恼道:“张柱子,你又乱喊!”
张柱子是裴兰芝刚雇来的伙计,就是青山镇本地人。他年纪与贺枕书相仿,性子外向,平日在大堂招呼客人,和谁都能聊上几句。
刚来铺子的时候,他还不认得贺枕书,只当来了个漂亮客人,红着脸就要把他往里迎。还是那新来的账房半开玩笑,说了句“这是你二东家的夫人”,才解除了误会。
不过自那之后,这小兔崽子就喊上瘾了,回回见了贺枕书,都要喊一句夫人逗他。
张柱子喊完就跑,贺枕书追了两步没追上,站在柜台边停下。账房敲着算盘,笑着劝他:“别生气,那臭小子就这性格,你越生气,他越来劲。”
“懒得与他计较。”贺枕书愤愤说着,但也没真的生气。
这个月,铺子里共来了两个新人,一个账房,一个伙计。裴兰芝招人最看重品行,这两人都是和善纯良之辈,相处不过半个月就与他们熟识起来。
“小书,这是前十天的账,我刚算完,你看看。”账房主动把账本递给他。
账房年纪比他们都大一些,约莫三十出头,一副书生打扮。
他也是青山镇人士,好几年前就考中了秀才。但他没有要入朝为官的想法,因而并未继续考试,而是回到镇上,谋了份差事。
比起许多屡试不中、为了科举掏空家底的读书人,账房如今妻儿美满,不愁生计,不失为一条好出路。
不过,他毕竟刚来铺子没多久,贺枕书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看一看账本,以免出现什么问题。账房也理解东家的心思,每每不消他说,主动便把账本递过来。
周远和裴兰芝都不在大堂,许是在后厨忙碌着,贺枕书靠在柜台慢慢翻看账本,一辆板车停在了铺子门前。
“送肉!”拉板车的是个体格强壮的汉子,上半身只穿了件汗褂,露出粗壮结实的胳膊。
贺枕书连忙放下账本,快步走出去。
“我来我来!”张柱子为人机灵,一见来了活,主动过来卸货,还与那汉子搭话,“周大哥今儿怎么亲自来了,平时不都让伙计送嘛?”
汉子随口应道:“正好有空。”
姓周?
贺枕书正接过订肉的单子核对,听见两人说话,有些疑惑地抬起头。
铺子进货的事平时都是周远负责,贺枕书是不怎么过问的。尤其他近来不是每日都会来镇上,对这些更是不了解。
但……这好像不是他们刚开张时进货的那家肉铺吧?
而且,这人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送肉的汉子帮着卸货,贺枕书悄然打量他两眼,被后者发觉了:“怎么,货有问题?”
“没……没有。”贺枕书连忙低下头。
张柱子扛着肉进了铺子,账房去前台取银钱,铺子外头只剩贺枕书和那汉子两个人。
汉子用挂在车前的帕子擦了擦手,视线还在往铺子里看:“周远今天不在?”
贺枕书皱起眉,总算反应过来这人哪里眼熟:“你是……”
汉子:“我是他哥。”.
周远家是三兄弟,他在家中排行老二。
周大早早娶妻生子,分家出来,这些年一直在镇上做屠夫。老三则跟着他的母亲,至今没有娶妻。
周远他爹去世得早,剩他母亲把三个儿子拉扯大,家里的条件比裴家差了不止一点半点。当初若不是周远主动来了裴家做上门女婿,恐怕到现在也攒不够钱娶媳妇。
不过,也因为他入赘了裴家,周家人都觉得他没出息,几乎与他断了来往。
当然,他们看不上周远,裴兰芝也看不上他们。
今日铺子里生意好,一直忙到了未时初,大伙儿才吃上今天的第二餐饭。
饭菜被端上桌,裴兰芝和周远却迟迟没有现身。
贺枕书叹了口气:“你们先吃,我去看看。”
他起身穿过大堂,刚走进院子,就听见了周远的声音。对方扒着房门,往日中气十足的声音放得很低,可怜兮兮的。
“媳妇,你别生气,先听我解释……”
房门紧闭着,屋子里没有回应。
贺枕书停下脚步。
裴兰芝每日要忙的事很多,食铺进货的事,从一开始就是交给周远料理的。而贺枕书,只要核对账本,确认账目没有问题就好,并没有过多操心进货渠道。
他也没想到,那竟是周家人的铺子。
周家看不起周远,对裴兰芝和裴家的态度更是好不到哪儿去,难怪裴兰芝会生气。
“这件事是我不对,我不该瞒着你的。”
裴兰芝不开门,周远也进不去,只能在门边蹲下:“我不是特意要把生意给大哥,他家的铺子我去过了,肉很新鲜,价格也公道……我还和他砍了价的,没让他占便宜……”
“我之前就想告诉你来着,但你一直不喜欢周家人,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倒说的是实话。
贺枕书看过账本,近来铺子里的进货成本并无异样,还比先前降低了不少。那周大送来的货,多半是打了折扣的,没让铺子吃亏。
不过,裴兰芝能不能接受这个解释,就不知道了。
贺枕书缩了缩脖子,忽然有点后悔今天没把裴长临带来。
阿姐那火爆脾气,生起气来谁都按不住,只有裴长临可以对付。
屋子里还是没动静,贺枕书犹豫一下,走上前去。
虽说周远瞒着他们和周家人做生意的行为是有些不妥,但从实际营收来说,并未损害食铺的利益。这件事贺枕书最有发言权,于情于理,都该帮周远解释解释。
他看得出,裴兰芝虽然总嘴上说着要休了周远,实际上,心里也是有他的。可不能因为这种事,伤了两人的感情。
贺枕书走到周远身后,还没开口,房门忽然打开了。
“媳妇!”周远连忙爬起来,“媳妇你别生气,你要是不高兴,以后我们不去周大那儿进货了!还有,我以后不会再瞒着你了,我保证……”
周远往日总是大大咧咧,被裴兰芝骂几句也都笑笑过去,贺枕书还从没见过他这么着急的模样。他急匆匆解释着,被裴兰芝塞了个小包裹到怀里。
周远愣了下,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东西:“媳妇,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别赶我走啊……”
裴兰芝白他一眼:“谁要赶你走了?”
“那你这……”
裴兰芝板着脸,没好气道:“你娘不是生病了吗,下午把铺子关了,我和你去南槐村一趟。”
进货的肉铺换成周家已经有一段时间,不知是不是知道裴兰芝不待见他们,周大几乎不会亲自登门来送肉。
今天过来,也不是他口中说的“正好有空”那么简单。
他是来找周远的。
周大成亲早,好几年前就搬来了镇上,村中只剩下周家三郎,和他娘相依为命。周远那弟弟自幼被他娘送去私塾读书,不会干活不会打猎,全靠他娘养着。
只是,周母近来身体愈发不好,前几天还患了热症。烧得迷迷糊糊时,就在口中念叨,想见周远一面。
他们不方便来镇上,就写了信,托周大来一趟。
“你……你不生气了?还要陪我一起回村?”周远担心裴兰芝因进货的事生气,都没敢提要去探望他娘的事,听她这么说,还呆呆地没反应过来。
裴兰芝被他气笑了:“怎么,我去不得?”
周远忙道:“没有没有,怎么会去不得,我只是没想到……没想到……”
裴兰芝一共去过两回南槐村。
第一回是按照当地的规矩去提亲给彩礼,第二回,则是成亲后的回门。两次的最终结果,都是和周远他娘大吵一架,气鼓鼓地回了家。
裴娘子是个火爆脾气,周远他娘也不是善茬,两人撞到一块,几乎没办法心平气和地说几句话。
周远知道裴兰芝和他娘不对付,所以这些年从没要求过裴兰芝和他一起回村。
“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裴兰芝不去看他,语气生硬,“两家关系这么僵着,人家要怎么看你?”
因为周家人的态度,周远的处境其实很不好,每回回村时,也总被人看不起。他平时大大咧咧不在乎,裴兰芝以前忙着照顾裴长临,也顾不上那些。
现在日子稍好些,才有时间考虑缓和一下两家的关系。
“媳妇,你真好!”
周远又惊又喜,冲上去想抱她。
“行了,你恶不恶心!”裴兰芝踹了他一脚,难得有些难为情,“还有人在呢。”
周远愣了下,这才回头,看见贺枕书站在他身后:“咦,小书,你什么时候来的?!”
贺枕书:“……”
很好,还是那个姐夫。
白操心了.
下午,裴兰芝闭了店,陪着周远回村。
贺枕书也回到望海庄。
裴长临刚去工地上巡视过一圈,正在屋子里守着安安练字。贺枕书与他说完前因后果,还有些担心:“你说,阿姐这回应该不会再和姐夫他娘吵架了吧?”
“难说。”裴长临摇摇头。
“可是,这回是周家大娘主动想见姐夫的呀。”贺枕书道,“我方才还看见,阿姐从铺子里拿了不少东西呢,是真心求和去的。”
裴长临欲言又止。
他想了想,问贺枕书:“要不要赌一把?”
贺枕书:“什么?”
裴长临:“赌他们这回会不会吵架。”
贺枕书:“……”
吵架是什么能拿来赌的事吗?
要是被阿姐知道,这小病秧子肯定得挨揍。
越来越皮了。
但他还是点点头:“赌就赌,我赌他们不会吵架。”
裴长临笑起来:“要是你输了该怎么办?”
“不知道,你定就是了。”贺枕书说完,才发觉不对,“等等,干嘛一上来就默认我输,你对阿姐能不能有点信心!!”
然而,事实证明,还是裴长临更了解他亲姐姐。
裴兰芝下午陪着周远回村,当天夜里,就连夜回了青山镇。
这回,就连周远都没跟着她回来。
第055章 第 55 章
贺枕书和裴长临翌日一早就赶去了镇上。
近来食铺的客流渐渐大了, 遂开始卖早饭。
不过,食铺是以炒菜正餐为主,不怎么在早饭上费心思。早晨通常只有些头天晚上就做好的馒头包子, 再熬上一锅小米粥或碴子粥,专卖给那些早起干体力活的镇民。
每日辰时初,张柱子按时将食铺的店门打开一半,把那高高的笼屉搬到店门口架起来,再烧上水。
等到笼屉里腾出热气,便可以叫卖起来。
两人赶到食铺时,早饭已经卖上了。
“长临小书来啦。”张柱子招呼他们, “要吃馄饨吗,给你们下一碗?”
贺枕书与裴长临对视一眼,探头看了看铺子里座无虚席的盛况,又看向摆在笼屉旁那十多盘生馄饨, 心里浮现出一丝不好的预感:“这馄饨哪来的?”
张柱子凑近过来, 小声道:“掌柜的昨晚包的。”
贺枕书:“……”
食铺以往的早饭种类没那么丰富, 就是因为铺子里人手不足。大家伙儿忙碌了一整天,晚上闭了店还要准备第二天的食材, 实在没有时间准备多么丰富的早饭。
但今天这……
裴长临按了按眉心, 有点头疼:“她一夜没睡?”
“可不是嘛……”张柱子跟着叹气。
因为早晨要开摊卖早饭,张柱子平日都是住在铺子里的。
昨晚也是他,瞧见裴兰芝独自回来, 便给贺枕书他们去了消息。那会儿他就察觉裴兰芝脸色不好, 但对方那时正在气头上,他没打听出来, 刚出言想劝,便被赶去睡觉了。
谁知一觉醒来, 铺子里的馄饨都要堆成山了。
张柱子连连叹气:“掌柜的现在还在后厨忙着呢,你们快去劝劝吧。”
更重要的是,可不能再让她接着包馄饨了。
一口气包了这么多,哪里卖得完!
贺枕书与裴长临进了后院。
裴长临知道那周家大娘的性情为人,原先就觉得,以裴兰芝的性子,多半不会那么容易就与对方和好。但从小到大,裴兰芝在与人交往中几乎没吃过亏,何况还有周远跟着,就算在南槐村闹了矛盾,也不至于受欺负。
是以,虽然觉得裴兰芝很难与对方和平相处,但也并未太担心。
谁知道,这次分明两个人回村,最后却只有阿姐一人回来。
这次难道真吵得那么厉害?
刚踏进后院,就听见了嚓嚓的切菜声。
裴兰芝背对后厨大门,手起刀落,动作干脆利落。她的身旁,切好的蔬菜肉类整整齐齐码着,堆了十来个盘子。
裴长临:“……”
贺枕书:“……”
两人又对视一眼,裴长临伸出手,敲了敲后厨的木门。
“什么事?”裴兰芝头也不回,“馄饨卖完了?”
裴长临道:“阿姐,是我们。”
裴兰芝动作顿了一下。
但她很快恢复如常,声音有些生硬,冷冰冰的:“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小书早晨不是要给安安上课吗?还有,长临今儿个不用监工?是不是张柱子胡说八道,让你们来的?”
她一口气说了好几句话,手上还飞快地切着菜。
裴家娘子是出了名的火爆脾气,以往在村里,谁要是招惹了她,能与人对骂半个时辰。
贺枕书还从没见过对方这样生闷气。
看来真是气得不轻。
贺枕书想了想,走上前去:“阿姐,我来帮你吧,你去歇会儿。”
裴兰芝动作不停:“不累。”
“一晚上没睡了,怎么会不累。”裴长临顿了下,问,“在等姐夫?”
裴兰芝刀一歪,不小心切到了手指。她轻轻“嘶”了声,割破的指尖顿时血流如注。
“阿姐当心啊!”贺枕书连忙接过她的菜刀,从怀里掏出帕子给她止血。
还顺道瞪了裴长临一眼。
这小病秧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真会说话。
贺枕书扶着裴兰芝去一旁坐下,裴长临去屋内翻出伤药,给他们递过来。
贺枕书帮裴兰芝简单清理了伤口,上药包扎。裴长临在边上看着,悠悠道:“说说吧,昨天究竟怎么了。”
“你这么憋着不难受?”
裴兰芝看了他一眼,还在嘴硬:“我没憋。”
裴长临绷不住笑,又去灶台上给她倒了碗凉茶:“好了阿姐,有什么事不能与我们说的。难不成……”他顿了下,试探地问,“你不会一时生气,把姐夫他娘打了一顿,打出个什么好歹来了吧?”
“胡说什么呢!”裴兰芝白他一眼,“我在你心里就是这种人?”
“阿姐……”贺枕书忙拉住她,“长临说笑的,别理他。”
裴兰芝低哼一声,脸上的怒意却消了几分,整个人也放松了不少。等贺枕书帮她包扎完伤口,她才没好气道:“周远他娘没生病。”
贺枕书:“啊?”
不知那周家大娘前几日是不是真的生过病,总之,他们昨日赶到南槐村时,那老妇人精神头足得很,还拉着几个邻里乡亲的女人双儿,在家里纳鞋底儿。
裴兰芝原是担心周远他娘病重,急匆匆关了店赶去的,当时心中已经有些不舒服。但想到她是为缓和两家关系而来,便勉强忍了。
而对方,一开始其实也在好声好气招待他们。
裴兰芝耐着性子坐下,谁知一碗水还没喝完,那周家大娘便合着几个邻里,开始念叨起来。
一会儿说今年雨水太多,淹死了许多麦苗,影响了收成。一会儿又说三郎今年又没考上秀才,下半年的束脩还不知该怎么解决。
话里话外,说的都是一件事。
缺钱。
周远素来迟钝,压根没听出自家老娘的言下之意,裴兰芝也权当没听懂,兀自喝水不搭腔。对方百般暗示无果,最终说了实话。
“他们找你借钱?”贺枕书问。
“要只是借钱就好了。”裴兰芝没好气道,“她就是想让我出钱,给周季读书。”
周家三郎,名为周季。
周季今年刚满十八,从小被他娘送去私塾读书,读到现在连个秀才都考不上,花钱供他读书,跟供个无底洞没什么差别。
裴家本也不算富裕,裴兰芝怎么可能答应?
她没忍住,反驳了对方几句,那边顿时变了脸。一群人坐在院子里,你一言我一语,先骂裴兰芝无情,又骂周远没出息。
“托周大送信骗我们回去,还找了一群人撑腰,恐怕就是等着这个呢。”裴兰芝提起还是觉得生气,“她若不是偏心她那废物小儿子,至于变成今天这样吗?还说我们帮衬了周大,没理由不帮衬周季,我是欠他周家的?”
贺枕书是第一次听说那家人的事,听得也有些生气,忙问:“后来呢?”
“自然是挨个骂了一顿,骂到他们还不上嘴。”裴兰芝冷哼一声,“平日里背地说几句闲话就罢了,还敢到我面前来现眼,真当我好欺负?”
“那就好。”贺枕书道,“可不能让他们欺负了去!”
他这边听得义愤填膺,裴长临倒是冷静许多,又问:“姐夫是怎么回事?”
裴兰芝停顿一下,别开了视线。
贺枕书顿时紧张起来:“他不会还帮着周家人说话吧?”
“……那倒没有。”裴兰芝道。
周远真没帮着周家人说话,只是昨天裴兰芝和他娘吵得厉害,临走时周家大娘已经开始撒泼哭闹,说周远要是敢跟着裴兰芝出这个门,她就一头撞死在院子里。
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有,裴兰芝当场扭头就走,却没想到,周远当真没有追出来。
裴兰芝在村头等了一会儿,迟迟不见人出来,越想越气,便自己回了青山镇。
甚至直到今天也没回来。
“他不回来拉倒!”裴兰芝恼道,“反正他也笨手笨脚,吃得还多。不回来我正好休了他,再请个伙计!”
这就纯粹是气话了。
裴兰芝要是真是不放在心上,就不会气得一夜没睡,现在还耿耿于怀。
可那毕竟是周远的亲娘,不能眼睁睁看着人出事,一时被牵绊住没能及时赶回来,也不是不可能。
贺枕书和裴长临好说歹说,总算将人劝得消了气,送回屋休息。
可他们没想到的是,一连过了三四天,周远都没有回来。
第五天午后,贺枕书刚到食铺,就被裴兰芝叫去了。
贺枕书望着摆在面前的笔墨纸砚,又瞄了眼自家阿姐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真要写啊?”
裴兰芝板着脸,神情坚定:“写。”
贺枕书犹豫又犹豫,尝试解释:“姐夫肯定不会故意不回来的,多半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他……”
“难言之隐?这都多少天了,他娘是把他腿打断了,还是把他舌头割了。不让他人回来,送个信儿都不会?”裴兰芝冷声道,“不回来就罢了,真当我离不得他。”
裴兰芝催促:“快写,一会儿等陈瘸子来送菜,就让他把休书捎去南槐村,今儿个我非休了那姓周的!”
“可是姐夫他……”
“写!”
就算已经相处了这么长时间,裴兰芝一板起脸,贺枕书还是不敢招惹。他磨磨蹭蹭拿起笔,蘸了墨,在纸上缓缓写起来。
素来提笔能做诗文的贺家小少爷,头一回将一封书信写得这般磕磕绊绊,一句话能错好几次。
裴兰芝拧着眉在他身后看着,正想说什么,忽然听得大堂外头传来吵闹声。
“掌柜的,掌柜的!”张柱子急匆匆从外头跑来,“外头有人来闹事,你快去看看吧!”
裴兰芝皱眉:“什么人,敢来我这里闹事?”
“他说他是……”张柱子犹豫一下,“他说他是远哥的弟弟。”
第056章 第 56 章
“裴兰芝你无情无义, 枉我周家待你这么好,你竟恩将仇报!”
食铺大堂内,一名身形消瘦的少年坐在大门边上, 扯着嗓子撒泼哭闹。
“各位街坊邻居评评理,我娘前些天还好好的,可裴兰芝刚回了趟娘家,就把我娘气得卧床不起,整整五天没下得了床!”
“我二哥人老实,不愿与人起争执,我气不过, 特意来青山镇讨个说法!”
“裴兰芝,你今日若不给我个说法,这生意你别想做了!”
他一张长凳横在店门旁,将进进出出的客人全都挡住。人都是爱看热闹的, 少年刚叫嚷了几嗓子, 铺子内外便都围满了人。
贺枕书跟着裴兰芝出来时, 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他正想上前,却被裴兰芝拦住。
“周三郎, 你在这儿乱喊什么呢?”裴兰芝倒也不着急, 兀自走上前去,“我要给你个什么说法?”
女子态度气定神闲,甚至带着点微笑, 气场却丝毫不弱, 顿时将对方的气势压了一头。
周季缩了缩脖子,瞧了眼周围看热闹的路人, 仿佛又来了点勇气,继续高声哭诉:“我娘现在瘫在床上了, 我哥也不要你了,你说该给我个什么说法!”
“你娘瘫了?”裴兰芝神情丝毫未改,“那就奇了怪了,我瞧着她老人家精神挺好啊。前几天不还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有爹生没娘教,骂我臭不要脸拐走她儿子吗?”
她笑了笑:“不能又像前几天那样,是装病骗我们回去吧?”
她此言一出,周围人顿时议论起来。
周家裴家都不是青山镇本地人,旁人自然也不知道他们以前的恩怨。但这两个月,裴兰芝在这里做生意,和街坊邻居的关系都不错,从来没闹出过什么矛盾。
裴兰芝为人实在,不似那些斤斤计较的生意人。每回铺子里出什么新菜,她还会派伙计给周围铺子送一些,免费让人试菜。
比起这忽然跑来闹事的小叔子,众人心里那杆秤,自然是往她那边偏的。
何况,再有多大的矛盾,也不能用人家早逝的亲娘来骂人。
骂得也忒难听了。
还装病,谁摊上这么个婆婆不糟心?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开始数落起周家人的不是,反倒没人在意周家大娘是不是真的卧病在床。
周季面上挂不住,一张脸涨得通红:“谁、谁装病了,你怎么凭空污人清白!”
“不是装病?”裴兰芝道,“那天周大来找我,说你娘高烧在床,就想见周远一面。那时铺子里客人不少,许多人可是都听见了。”
人群中适时有几个声音,议论起几天前是有这么回事,那时还闭店了半日,听说就是回去探望周家大娘了。
周季:“那、那又如何?”
裴兰芝一笑:“可你刚才说,你娘先前还好好的,是我回去探望,才把她气病的。”
周季:“……”
他的气势彻底弱下来,含糊道:“她原先是病了,只是没那么严重……你别信口胡说……”
他不占理,却仍然不肯就范,又梗着脖子道:“以前的事暂且不论,我娘就是被你气病了,你得赔钱!”
这就是最终目的了。
裴兰芝了然,还想再说什么,忽然听得铺子外头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喊声:“都围在这里做什么?!”
围观路人分开一条道,几名捕快打扮的官差走了上来。
“裴掌柜,出什么事了?”为首的官差问。
这附近几条街是青山镇人最多、最繁华的街道,每日都有官差例行巡视,防止有人打架闹事。周季今天是来闹事不假,但以他那连农活都干不好的小身板,要动手打架,是不太可能的。
裴兰芝本没打算把这点事闹大,便道:“一点家务事,就不劳烦……”
话没说完,被人从身后轻轻拉了拉衣袖。
她回过头去,贺枕书朝她摇了摇头。
看出他有话要说,裴兰芝当即闭了嘴,后者走上前去:“周公子,你说周家大娘被我阿姐气病,要让我们赔钱。但这事如今不过你一家之言,我们连周家大娘的面都没见着,其中真相也无从查起,这钱,我们是不可能就这么赔给你的。”
贺枕书嗓音温软,言谈举止都更为斯文些,周季顿时又来了劲头。
“我还能骗你不成!”他从怀中摸出一张药方,嚷道,“这是村里的郎中刚给我娘开的方子,我娘就是瘫在床上了!官爷您来得正好,您替我评评理!”
为首的官差拧着眉,并不去接他递来的药方。
“这倒是个主意。”贺枕书继续道,“周公子既然想要官爷为你评理,不妨直接去衙门报官,让里正大人派人亲自去南槐村调查真相。若最终证实是我阿姐将你娘气病,这医药费我们自然承担。”
周季一愣:“这……”
贺枕书看向为首那官差:“马捕头,您意下如何?”
马捕头抱着佩刀,没有立即回答。
他们常年在街上巡视,遇到闹事的情况其实不少。若是寻常商户遇到这种事,大多都是问个前因后果,再从中协商,各退一步,让人群散了就是。
能不闹到官府是最好的。
可偏偏是孟师爷提过要多加关照的裴记。
今儿个要是没处理好,孟师爷那关他们就过不去。
但换句话说,以官府的立场,其实不好在这么多人面前明显偏帮。去报官,让里正大人或孟师爷派人调查真相,给出定论,是最好的选择。
马捕头转瞬间想清了个中利弊,看向周季:“你要报官就与我走,你有什么不平事,里正大人都会给你做主。”
周季反倒犹豫起来:“我……我……”
“你报不报官?”马捕头皱起眉头,不耐烦道,“你要不想报官就赶紧滚,再纠缠下去,一律按当街闹事处理,带回衙门重责二十大板。”
周季支支吾吾说不出话,马捕头朝身后的官差使了个眼色。几名官差作势要上前抓他,周季踉跄摔下长凳,连滚带爬往铺子外跑:“你们人多欺负人少,我……我今日先不与你们计较,你们等着吧!”
一边喊着,一边兔子似的窜进人群,很快跑没影了。
贺枕书也没想到这人怂得这么快,默了片刻,才扬声道:“诸位都看到了,不是我们不愿意赔钱,但那周公子凭白指责我阿姐气病了他娘,又不肯报官说清真相……都是出来讨生活的,总不能吃那哑巴亏。孰是孰非,还望诸位为我阿姐做个见证。”
他做出一副无奈的模样,叹了口气,又道:“我看这样吧,今天在铺子里吃饭一律给大家打个八折,算是补偿各位。阿姐意下如何?”
裴兰芝连忙点头:“好,不光打折,每桌还送个小凉菜。”
这会儿正是饭点,众人这场热闹看完,也早饿了。一听有这么大优惠,纷纷要进店点菜。
大堂坐不下,还想打包带走。
裴兰芝不搞那些小心眼,无论堂食还是打包,折扣皆一视同仁。
一场闹剧散去,铺子里的生意甚至比先前还好。
裴兰芝去后厨炒菜,贺枕书还在外头招呼那几位官差。
官差执勤期间不能进饭店吃饭,贺枕书遂从怀中摸出一袋铜板,在角落给几位官差分了分,道:“今日多谢几位官爷了。”
“哪里的话。”马捕头拿了钱,态度也好了不少,“下回再有什么事,直接报官就是,莫要与人纠缠。”
贺枕书连连称是,把人送出了门。
送完了人,又回到后厨帮忙。
裴记食铺主打的就是裴兰芝那手艺,因此铺子招伙计时,也没考虑过招厨子。来铺子帮工的那两个同乡半个月前就没干了,平日里,后厨都是周远负责洗菜备菜,裴兰芝掌勺。
这些天周远不在,这活就落到了贺枕书头上。
他跟着裴兰芝学了这么长时间,备菜的活早不在话下。他熟练地接水洗菜,正想着该怎么开口,听见裴兰芝先说话了:“一会儿还真得让陈瘸子去南槐村看看。”
贺枕书问:“阿姐是不放心周家大娘吗?”
“周季看起来不全是撒谎。”裴兰芝手下动作不停,道,“他娘说不准真瘫了。”
贺枕书默然。
他也感觉周季那模样并不像是在撒谎,先前当着众人的面那么说,不过是认准了周季没那胆子报官。
周季的年纪和贺枕书相仿,又是个读书人,这种人,贺枕书以前见得不少。私底下欺软怕硬,蛮横得很,但真要上了官府,一句话不说自己先腿软了,根本没那胆子报官。
况且,他也不相信周远会任由周季来闹事。
更可能的情况是,周季是自己瞒着周远前来,所以他不敢将事情闹大,更不用说闹上官府。
但这不代表周季说的事是假的。
周远这么长时间没回来,他们原先就猜测是被什么事情牵绊住了,如果是他娘忽然重病卧床,便说得通了。
“我和长临去吧。”贺枕书道,“明日望海庄休沐,我和长临原本也打算回村,正好会路过南槐村。”
裴兰芝“嗯”了声:“一码事归一码事,如果真是我把他娘气病了,给她出点医药费也是应当。”
她与那妇人性子是合不来,但也没想过要害人。
如果真是被她气病了,她自己也于心不安。
贺枕书点头应了,把洗好的蔬菜端上灶台,又悄然打量裴兰芝的侧脸,小声问:“那休书……还写不写呀?”
裴兰芝动作一顿,眸光略微闪动:“事情还没弄明白,要不……”
她声音放得很轻,几乎被炒菜声盖了过去。贺枕书权当没听见,继续道:“我都写一大半了,明天要送的话,我晚上回去写完。”
裴兰芝:“……”
贺枕书还在认真思索:“末尾就写‘为婿无良,不敬妻主,愿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行吗?”
裴兰芝:“…………”
第057章 第 57 章
那封休书, 最终还是没写得成。
裴兰芝看出贺枕书就是在故意揶揄她,瞪了他一眼,打发他端菜去了。
食铺这折扣放出去, 生意比先前还好,硬生生比平日晚了快一个时辰才闭店。
贺枕书回到望海庄时,天色已经黑尽了。
明日是休沐,庄上的工人家仆大多都已经回家,整个庄子安安静静,只留了几个护院值守。好在庄上夜里也会点灯,远远望去, 仍是一派灯火通明。
敞篷的牛车驶到望海庄前,贺枕书抬眼看去,一眼便看见了坐在门前的那道身影。
裴长临手中握着一根的竹条,正用一把小刀细细削薄。
他做得专注, 就连牛车从山路上驶来都没注意。
贺枕书没打扰他, 示意车夫将牛车停在稍远处的路边, 付了车钱,悄无声息走上前来。
他担心吓到小病秧子那脆弱的心脏, 不敢离得太近, 只在远处蹲下,环臂抱住双膝,歪了歪脑袋。
裴长临多半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 脚边放着好几根已经削好的竹条。竹条顶端削得平整, 末端却是锋利的尖角,形状厚度都相差无几, 唯有长度不一。
贺枕书静静看了一会儿,直到裴长临总算削好手中那根竹条, 抬起头来。
然后就对上了自家小夫郎那双明亮的眼睛。
贺枕书今日穿了身墨绿短衫,衣上用浅色的丝线绣了青竹纹样,是阿青特意给他做的。为了搭配这身衣服,他还特意去挑了根绿色发带,一头长发在脑后盘起,发带末端垂下,自然耷拉在身前。
这般乖乖蹲在地上,远看像极了一颗小小的蘑菇。
裴长临也这么喊了出来:“小蘑菇,干嘛离我那么远?”
贺枕书不悦地皱眉:“我哪里像蘑菇啦!”
哪里都像。
裴长临把竹条和小刀放下,站起身来,先拍了拍身上的竹屑,又从怀中取出张帕子,擦了擦手。
他走到贺枕书跟前,问:“还不起?”
贺枕书朝他伸出手:“腿麻啦。”
裴长临一笑,弯腰拉他。
可小病秧子那点力气完全不够看,被贺枕书借力一拽,竟也跟着踉跄一下。
贺枕书直接扑进了他怀里。
“明明身体都好多了,怎么力气还是不见涨。”贺枕书嗅着对方身上的竹料香气,低声说,“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有长进?”
裴长临平日最忌讳别人说他力气小,尤其不肯在贺枕书面前承认。可今天,他竟然没有反驳,还小声埋怨:“谁让你最近都不监督我。”
贺枕书眨了眨眼,听懂了。
白大夫说过,裴长临最好多外出走动走动,有助于身体恢复。所以先前在村中时,贺枕书都会拉他早起遛狗,现在来了望海庄,贺枕书就时不时带他去附近的山中走走。
可自从阿姐开了铺子,贺枕书时常过去帮忙,一去就去一整天,很少有时间陪裴长临。
原先是答应只帮阿姐一个月,加之前些日子,裴长临也忙于建造工事,勉强还算能忍。可这段时间,工事步入正轨,裴长临身上的活少了,便又开始觉得难熬。
尤其这几天,姐夫一直没回来,贺枕书放心不下,每天给安安上完课就直接去了镇上。就连小崽子平时要练字,都扔给裴长临守着。
能不闹别扭吗?
“去就算了,还回来得那么晚。”裴长临小声表达着不满,“不是告诉过你,天黑前一定要回来吗?”
“今天是意外……”贺枕书顿了下,笑着问,“这么担心我呀?”
裴长临牵着他往回走:“怎么可能不担心?”
倒不是他要限制贺枕书外出,只是他们在青山镇人生地不熟,望海庄又在镇外的山中。
天黑后难免会有危险。
今日若不是常庆也像庄上其他家仆那样,提前放假回了家,他非要让对方带他去青山镇接人不可。
贺枕书知道裴长临是担心自己,听了对方这埋怨的语气也没生气,陪他收拾好竹条小刀,牵着手往庄内走去。
回了屋,才慢慢将今天的事告诉他。
转达的时候,话中还忍不住得意:“方才闭店前我和阿姐对了账,今天的营收比前些天还要好呢,完全没被闹事的影响。”
“阿姐方才还和我说,以后也要时不时在铺子里弄些优惠活动。我也觉得这样很好,最好把时间固定下来,比如月中,或者月末什么的。”
他说得兴起,眸光在烛火下微微发亮,清透又漂亮。
裴长临帮他解开发带,轻轻梳着头,视线透过妆镜看他。
“干嘛不说话呀。”贺枕书从镜子里和他对视,“你不觉得我出的这主意很厉害吗,如果不是这样,今天闹那一通,铺子的生意肯定会受影响的。”
裴长临失笑:“有这样自己夸自己的?”
“谁让你不夸我,我就只能自夸啦。”贺枕书理直气壮。
裴长临帮他梳顺了头发,绕到正面,看入那双明亮的眼睛:“那我现在夸夸你。”
“你今天应对得很好,换做是我,一定做不到那么好。”裴长临微笑起来,认真道,“真厉害。”
不仅仅是后续的应对,他能在那么紧急的情况下想出办法,利用官差的威慑将人吓走,还维护了阿姐的名誉。
要换做裴长临,的确是做不到的。
在几个月前,贺枕书连去卖药都还会被人欺负,说不过人家。
可现在,他已经能给家里人撑腰了。
他真的成长得很快。
想到这些,裴长临垂下眼,有些失神。
他这反应自然被贺枕书看在眼里,后者歪了歪脑袋:“你在想什么呢?哪有夸人还走神的,这就是你夸我的态度吗?”
“抱歉。”裴长临没有多做解释,他摇摇头,迎着贺枕书的目光,又微笑起来,“那……我再给你点别的奖励?”
他这么说着,却并不动作,只认真地注视着贺枕书,仿佛在等待他的回答。
初秋的夜里已经没有上个月那么燥热,微凉的风从窗外吹进来,却吹不散两人之间忽然变得粘稠的氛围。
贺枕书脸颊微微发烫,有些难为情。
与这人相处这么久,他怎么会不知道对方在暗示什么。
他就是想吻他。
可小病秧子不知从哪里学坏了,每每与他亲近,都要做出这副克制有礼的姿态。言语暗示都是轻的,他还总爱在那种时候故作矜持地询问他,可不可以亲,可不可以碰,可不可以再摸得里面些……哪有他这样的。
贺枕书觉得难为情,又有点生气,一把将人推开:“不要了,我洗脸去,明天还早起呢。”
贺枕书起身要走,裴长临连忙拉他,却没拉得住。
小夫郎身形清瘦小巧,这种时候也溜得飞快。他灵活地抓了布巾木盆,得意地朝裴长临低哼一声:“你快上床睡觉,明早你要是起不来,我就不等你,自己走了!”
他说着,抱着木盆转身出了门。
裴长临望着对方的背影,无奈地笑笑。
他家小夫郎哪里都好,就是脸皮儿薄又不经逗,不小心就逗过头了。
唉.
翌日,贺枕书与裴长临起了个大早,却没急着回村。
先去青山镇接了个人。
“我出诊费很贵的。”马车上,白蔹抱着药囊,满脸怨气地说,“尤其是今天,得加钱。”
带上白蔹去南槐村,是裴长临的主意。
他也觉得周季不可能平白无故撒这么大的谎,何况周远现在都没回青山镇,周家多半是出了什么事。
将白蔹带上,是以防万一。
至于那出诊费……
“让周家出。”裴长临道。
“周家能舍得出钱?”白蔹一路上听他们说了周家的情况,满脸不信任,“万一那周三郎是骗你们的,他娘压根没生病,我这趟算谁的?”
“而且,就算他家真出了事,怎么想都和你阿姐脱不了干系。你们主动送上门去,不怕被他家讹上?”
裴长临只是摇摇头,面不改色:“先去看看再说。”
“看就看,反正我事先说好,今天出诊费要双倍算,周家不出就你俩出,别想给我糊弄过去。”白蔹义正辞严。
贺枕书好奇:“今天是什么日子,为何要双倍?”
白蔹小声嘟囔一句,但贺枕书没听清。
“刚才去万仁堂时,医馆的伙计正在打扫屋子,就连抓药的柜台,都擦了三遍。”
裴长临瞥了眼白蔹,悠悠问:“卢小姐今天要去医馆?”
白蔹眼神飘忽,含糊应了声。
贺枕书难以置信:“就因为这个?”
他们把白蔹喊出来看诊,导致他没办法和卢小姐见面,所以就要收双倍的出诊费。
这人还能再离谱一点吗?
“什么叫‘就’,你知道她出来一趟有多不容易吗?”白蔹不悦道,“如今这样,还多亏我千辛万苦找人去和卢老爷说,莺莺如今身体康复是上天庇佑,要多去医馆走动,行善救人,积攒功德。”
“可就是这样,他还是每隔五天才肯放莺莺出来一回,我都五天没见过她了!”
马车内陷入短暂沉寂。
贺枕书还是一脸难以置信,裴长临原本也觉得白大夫这涨价理由太过离谱,可视线触及贺枕书,忽然又理解了些。
他默然片刻,郑重地拍了拍白蔹的肩膀:“双倍就双倍吧,不会少了你的。”
第058章 第 58 章
南槐村就在回村的必经之路上, 距离青山镇约莫不到一个时辰的车程。
他们今日去青山镇耽搁了些时辰,待到达南槐村时,正临近村中吃晌午饭的时辰。家家户户炊烟已经升起来, 村外的田埂里,有几个农户在干农活。
“和你说了多少次,要从中间掐断,不能连根拔,看你拔坏了多少菜!”
马车刚在村头停下,众人便听见一个中气十足的嗓音。
贺枕书掀开车帘,周远扛着锄头从田埂里走来, 还在教训身边那人:“天天就知道读书,干活笨手笨脚!”
风水轮流转,都有周远骂别人笨手笨脚的一天了。
贺枕书回头与裴长临对视一眼,后者自然也听见了这声音, 示意他下车。
贺枕书跳下车, 绕过马车迎上那两兄弟:“姐夫!”
周远愣了下:“小书, 你怎么来了?!”
刚要走近,又想到了什么, 搓了搓衣摆上的泥点子:“你、你阿姐也来了?”
他探着头往马车上望, 看见了随后下车的裴长临,以及跟在最后的白蔹。
白蔹刚下车就对上他望眼欲穿的视线,笑道:“就我们几个, 裴家阿姐没来, 别看了。”
“哦……”周远悻悻收回了目光。
他又问:“你们怎么过来了?”
贺枕书回答:“姐夫这么久没回来,我和长临放心不下, 就过来看看。”
提起这事,周远眼神躲闪一下, 含糊地笑了笑:“没事,我不都在信里和你们说了嘛,我家里这几天有事,要留下帮帮忙。”
贺枕书眨了眨眼:“信?”
“是啊,我昨儿让人送去镇上的,你没见着?”周远似乎另有心事,简单解释了两句,就要赶人,“我这边真没啥事,忙完就回去。你们是要回村对吧?那得抓紧赶路,别让爹等急了。”
他这态度,任谁都能看出有问题。
贺枕书犹豫片刻,裴长临走上前来:“姐夫,我们没收到信。”
“啊?”周远愣了下,“这怎么可能,我明明让三郎……咦,人呢?”
他说着回头,才发现刚才还跟在他身边的人,这会儿已经消失不见,不知去了哪里。
周远眉头皱起,又喊了几声。
仍不见回应。
“这臭小子,又跑到哪儿去了。”周远啐了声,“都是我娘给惯的,什么活都干不好,净知道添乱。”
贺枕书和裴长临对视一眼,道:“姐夫,我们有件事要告诉你……”.
周家大娘的确是卧床不起。
那日裴兰芝与周远回村,双方大吵一架,闹得不欢而散。裴兰芝离开后,周远也要跟着离开,周大娘却不依。她一路追着周远出来,一边追一边骂。
周大娘是个火爆性子,从小到大三兄弟没少被她打骂,每次把她惹急了都要往外跑,躲到她消气才敢回来。
周远那日惯常想跑,谁知周大娘竟追了出来,还在院子外头摔了一跤。
她平日身体好得很,上山下地都不在话下,那日却不知为何,这一摔,就摔得半边身子都忽然没了知觉,再没起得来。
周远也就没走得成。
这几天,周远都忙着照料他娘,请大夫看病开药,一直忙到昨天,情况终于稳定,才得空让周季写帮他封信,托信使送去青山镇。
而在信里,也丝毫没提他娘生病的事。
“我不是要故意瞒着你们,但兰芝那性子……”周远叹了口气。
裴兰芝的性子,他最了解不过。那人心地善良,要是知道出了这档子事,就算嘴上不说,心里多半也过意不去。
他不想把这事告诉裴兰芝,就是不希望她心里有负担,更不希望由她来负这个责。
不过……
“周季多半是气不过。”贺枕书低声道。
虽说周大娘是不小心摔的,但若不是裴兰芝与她吵架,周远又想跟着离开,多半不会出这种事。可现在,周远明摆着要护着裴兰芝,甚至连这事都瞒着。
从他的立场来看,的确是会不满的。
所以才截了给他们的信,还跑去食铺大闹一通。
“那臭小子。”周远领着三人往周家走,嘴里还骂骂咧咧,“难怪他昨天回来得这么晚,感情是惹事去了!”
他骂完,又沉默一下,小心翼翼地问:“兰芝是不是很生气啊,铺子的生意没受影响吧?我真不知道他能干出这事,等我娘好些,我就抓他去镇上道歉,让他赔钱!”
贺枕书不答。
裴兰芝这几天的确气得不轻,还险些把休书都写了。
不过,生气的原因倒不是昨天那闹事的,而是周远前几天一直不与他们联系。
昨天周季来那么一闹,她知道事情另有隐情,反倒没怎么生气了。
要不也不会答应让他们来这儿一趟。
贺枕书正这么想着,却听白蔹忽然道:“周兄这就不懂了,裴家阿姐要的哪里是你的道歉。”
周远愣了下,忙问:“什么意思?”
他悠悠道:“这世间的女子双儿大多都是嘴硬心软,他们最生气的不是你惹事,而是你不把他们当回事。”
周远压根听不懂他这些弯弯绕,白蔹做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就拿这回的事来说,你与其拉着人兴师动众去道歉,倒不如想想该如何哄人。投其所好,买点小礼物,说点甜言蜜语,先将人哄得开心了,她自然不会再计较先前的事。”
贺枕书:“……”
这人就是这么讨到媳妇的???
周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贺枕书一扭头,裴长临竟也听得专心致志。
“你过来。”贺枕书连忙把人拽到身边,愤愤道,“不许乱学这些!”.
周远将他们带去了周家。
周大娘如今情况虽然稳定了些,但仍然卧床不起。周远请了附近村落许多大夫来看,都没太好的法子。
白蔹既然来了,还是要看上一眼的。
周家条件比不上裴家,只有个用篱笆围成的简陋小院,院子里有两间土房,和一个搭了顶棚的小厨房。
厨房灶火烧着,周大正在院子里劈柴。
看见来人,他愣了下:“你们怎么……”
“大哥,这是我媳妇儿家的胞弟,长临,还有他家夫郎。”周远介绍道,“他们听说娘生病,特意从青山镇请来了大夫。”
听了这话,周大却表现得有些犹豫。他眼神略有躲闪,但最终没说什么,只是淡淡“哦”了声。
周远也没在意,领着三人进了主屋。
周大放下斧头,也跟着进了屋。
院子里这间主屋稍大一些,有内外两室,但屋内的陈设用具都显得格外简陋。掀开里屋的门帘,靠墙放着一张木板床。
周家大娘正躺在床上。
妇人今年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尚未年过半百,但许是因常年下地干活,风吹日晒,模样瞧着已有几分苍老。她歪歪斜斜倒在床上,脑袋偏到一边,微阖着眼,也不知是醒着还是没醒,口中含含糊糊发出声响。
里屋的床边还坐着一名女子,众人进来前,她正在帮妇人擦身。女子腰腹隆起,已有七八月的身孕,动作迟缓,有些不便。
是周大家的媳妇,李氏。
周远唤了声“嫂子”,将身边人又向对方介绍了一遍。
李氏皱眉:“青山镇请来的大夫?”
“是。”白蔹在外人面前素来彬彬有礼,主动表明身份,“鄙人姓白,不才在青山镇万仁堂坐诊。”
周大一家在青山镇定居多年,万仁堂和白蔹大夫的名声自然是听过的。可正经医馆收费太高,他们平日有点什么小病小痛,都只是随便寻个草药郎中,抓点药吃,不曾有机会去万仁堂看病。
所以也没有见过这位白大夫。
李氏上下打量了白蔹,又看了眼躺在床上的妇人,稍有沉默。片刻后,她重新挤出个笑脸:“阿远你也是,明知道村里的大夫已经来给娘看过,也开了药,怎么还让人请大夫?这些天请那么多大夫,都花了不少钱了。”
周远没听出她的言下之意,实诚道:“可他们都没治好娘啊。”
“那你怎么确定,今天就能治好了?”李氏似乎意识到自己这话不太妥当,客客气气道,“我没有怀疑白大夫医术的意思,只是,听说万仁堂摸个脉都要十几个铜板,这诊金谁来出?”
周远一愣,被她问住了。
他的身后,白蔹朝贺枕书看了一眼,下巴微扬,眼底明明白白写着:“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贺枕书默然。
坦白而言,裴长临直接将白蔹请来,是有些冲动的。
且不说他们原先并不知道周家大娘是不是真的重病,就算是真的,要不要请大夫,要请哪家大夫,这都是周家自己的事,要周远和自家兄弟商量着来。
他们代为将大夫请来,周远或许不会多说什么,但其他周家人不一定会承他们的情。
何况,万仁堂的诊金确实不低。
不是所有人家都像裴家这样,能随随便便拿出这么多钱来治病。
周家更是如此。
周大娘为了供小儿子读书,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积蓄,所以前些时日才会把主意打到周远和裴兰芝身上。至于周远,钱更是都被裴兰芝管着,身上分文不剩。
这些天给周大娘看病,虽然都是周远张罗,但实际上,花的都是周大家的钱。
周远挠了挠头发,道:“嫂子,之前不都说好了嘛,娘的医药费都算我头上。等我有钱了,一定还给你们。”
女子态度仍是很和善,笑着道:“先前是答应借钱给你,但也不能无止境地借下去吧?娘这回生病,前前后后花了这么多钱,现在还要看镇上的大夫。”
她摸了摸肚子,做出一副为难的模样:“我这马上就要生了,生孩子、养孩子,哪样不得花钱,你也要体谅我们呀。”
周远被她堵得说不出话,周大看不下去,低声道:“媳妇,可是娘这边……”
“你闭嘴。”李氏瞪了他一眼,呵斥道,“你以为我不想给娘治病,可钱都花光了,我们咋办?!你那肉铺一个月能挣几个子儿,你就算不为我考虑,也得为你马上要出生的孩子考虑吧!”
周大只能悻悻闭了嘴。
屋内陷入短暂沉寂,李氏重新在床边坐下,终于小声说出了真实想法:“再说了,娘这次会摔,不就是被那裴兰芝气的?……这钱,怎么也不该我们来出吧?”
她将视线落到了裴长临身上。
不等裴长临开口,周远忽然道:“不行。”
他平日里都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贺枕书难得见他语气如此强硬。
他往前迈了一步,挡在裴长临面前,认真道:“嫂子,这事我们之前已经说清了的,这次是娘先骂兰芝,才会把兰芝气走。真要掰扯,娘也是为了去追我,才会不小心摔了,和兰芝和裴家都没有关系。”
“长临他们愿意请大夫过来,是情分,不是本分,这钱不能让他们来出。”
“那你让娘怎么办?!”李氏气急,嗓音陡然变得尖锐起来,“裴家,裴家,你就知道护着裴家!那你知不知道,你哥最近生意不好做,娘看病花了这么多钱,再想不到办法,你哥就只能去借钱了!”
他们穷苦人家,本就是生不起病的。
如果不是实在走投无路,谁愿意拉下这个脸,去找旁人要钱。
可是不治又能怎么办,真要眼睁睁看着人死吗?
周远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抹了把脸,哑声道:“那就写欠条。”
他对裴长临道:“长临,这钱算姐夫找你借的,你们写个欠条,回头我肯定想办法还你们。”
贺枕书眨了眨眼,偏头看向裴长临。
后者恰在此时回头,朝他安抚地笑了笑。
随后,他看向白蔹,悠悠道:“白大夫先给周大娘诊治吧,后续的费用我来负责。”
第059章 第 59 章
裴长临发了话, 白蔹自然不再犹豫。
他给周大娘诊了脉,说要施针疏通脑中淤血,将一大家子人都轰了出去。
李氏方才情绪失控, 担心动了胎气,被周大扶着回了边上的小屋歇着。周远给贺枕书和裴长临搬来两把椅子,又去屋里取了周季的纸笔。
“小书,来。”
他把纸笔递给贺枕书,贺枕书却没接,问:“姐夫,你这是做什么?”
“写欠条啊。”周远道, “我又不识字,只能你来写了。”
贺枕书看了裴长临一眼,有点犹豫:“真要写呀?”
“当然要写!”周远神色认真,“说了要还, 就一定会还, 这事和你们没关系, 没道理让你们花这个钱。”
贺枕书:“可是……”
“阿书。”裴长临唤了他一声,“姐夫让你写, 你就写吧。”
贺枕书没办法, 只得依两人的意思写了欠条,还教周远在上面签字画了押。
欠条写好,周远也踏实了。
他向二人再三道谢, 招呼他们坐下歇会儿, 自己进厨房做饭。
“姐夫也真是的,这么客气做什么, 我都不习惯了。”贺枕书扶着裴长临坐下,半开玩笑, “还有你。”
裴长临低头将那欠条揣进怀里,问:“我怎么?”
“偏要收他欠条,我怎么不信你真会找他要钱呢?”贺枕书笑着道,“来的路上还说要周家自己医药费,我看啊,你根本就没那打算。”
裴长临也笑:“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要说一开始就打算帮周家,那是不可能的。
裴兰芝先前还在周家受了委屈,周季昨天又刚去铺子里大闹一通,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们不过是看见裴兰芝现在生意做得好,想让裴家帮衬他们。
如果今日他们仍是这种态度,裴长临定然不会出面相帮。
周远的品行为人固然不错,但假如他无法妥善处理家中的关系,还要因此牵连到裴家,让周家人扒着裴家吸血。那么,他对裴兰芝来说,就不能算是一个好归宿。
裴长临更不会帮他。
说到底,是周远今日的应对,得到了裴长临的信任。
“行了吧,裴大善人,我还不了解你。”贺枕书朝周围看了眼,见四下无人,才乐呵呵道,“今天来南槐村,你确实是想先看看周家人的态度,但你敢说,你一开始没想到会这样?”
想试探周家人的态度是真,但如果只是想确认这个,他大可以直接过来,待弄清真相之后,再考虑替他们请大夫,或将人送去青山镇救治。
但裴长临没有这么做。
他从一开始就相信周家是真的出了事,且周家人并不像外人以为的那样无可救药。
所以,他今早才特意去了趟青山镇,叫上白蔹一起跑这一趟。
如果周季是在骗他们,或周家人当真只想占他们的便宜,最差的情况,是他们需要自己支付给白蔹的出诊费。但如果事实并非如此,他们就能及时救治周大娘,而无需再浪费时间。
在出发前,裴长临多半就已经想好了这些。
他比较天平两端,决定承担这个风险。
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从不以恶意揣测旁人,总是对一切都抱有善意。
说他是个大善人,一点错都没有。
裴长临不说话了,贺枕书含笑看着他,越看越觉得喜欢。
在这世道,很多人都觉得善良是个无用的品质,尤其是在这穷苦山村,人们为了活下去都要用尽全力,哪里还能苛求善意。
穷山恶水出刁民,贺枕书曾不止一次听过这句话。来到这里之前,他也对这句话深信不疑。
但他如今已经明白,所有的事都不能一概论之。在如此困苦贫穷之地,有乐善好施的商贾,有努力生活、相互扶持的普通人,更有像裴长临这样,对待一切都满怀善意之人。
贺枕书心头微微发烫,他又朝院子里看了一眼,周大已经从小屋出来,帮着周远一起切菜做饭。李氏仍在小屋歇着,白蔹也还没出来,没人注意到他们这边。
他抿了抿唇,轻轻勾了勾裴长临的衣袖,示意他靠过来些。
后者眸光微动,意识到他想做什么,缓慢倾身过来。
就在此时,身后的房门被人忽然打开:“好了,都进来吧!”
两人瞬间坐直了身体。
白蔹自然注意到了两人这近乎心虚的动作,他眉梢一扬,愤愤道:“我在这儿累死累活,你们在那儿谈情说爱,你们再这样要加钱的!”.
白蔹的医术自不消说。
一大家子回到屋内,周大娘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身子不再古怪地朝一边歪斜,呼吸平顺,像是已经睡着了。
白蔹只让他们看了眼病人,便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出去说话。
“是中风。”白蔹道,“先前那般表现,多半是因摔倒导致气血上冲,气滞血瘀,压迫了脑部所致。我为她施针疏通了气血,待气血慢慢回流,再佐以汤药,服个几天,应该就能下床了。”
白蔹把提前写好的方子交给周家两兄弟,听见两人连连感激,又笑道:“你们要谢,就谢他们两位吧。周大娘这病最忌拖延,要是再拖个两三天,别说是我,你们就是去府城,恐怕也难治。”
贺枕书最怕谁对着他谢来谢去,默默往裴长临身后一躲,推小病秧子出去与人客套。
客套完,又要被留下吃中饭。
白蔹惦记他的宝贝未婚妻,没心思留下吃饭。众人一合计,将白蔹送出村子,乘早晨来的马车回镇上。至于裴长临和贺枕书,村中也有车夫,待吃过了饭,寻个车夫慢慢送他们回下河村去就是。
白蔹满心欢喜地应了,也没提那双倍出诊费的事,只按照正常费用收了诊金和医药费,答应回了万仁堂就给他们配药,下午便托人送来。
收钱时还高高兴兴给他们抹了零头。
这人表面看着不正经,实际上,也是个乐善好施,济世救人的良医。
送走了白蔹,众人回到家中吃午饭。
周大娘病情稳定,裴长临和贺枕书都算是恩人。周家兄弟俩多烧了好几个菜,一家人热热闹闹吃饭,唯有那周三郎仍然不见踪影。
周大娘这一病,家里可以说是兵荒马乱。直到这时闲下来,周大才想起来,问周季跑到哪儿去了。
周远自然又将前一天发生的事,与兄嫂说了一遍。
“那小兔崽子!”周大气得拍了筷子。
青山镇竞争大,他家的生意近来的确不好做。要不是周远这两个月把裴记食铺的单子给他们,他家那肉铺还在不在,都已经说不准了。
所以,他心里本就是感激裴家的。
先前去骗周远回家,的确是他娘说想见一见周远,他才会帮着去撒那个谎。
他也没料到,他们最后会吵得那么厉害,还闹出这么多事。
不过,他原本以为是周远写信将事情告诉了裴家,他们今日才会带着大夫登门。
没曾想,前因后果竟是如此。
知晓真相后,周大对裴家更是感激,忙道:“不用阿远,改明儿我亲自带三郎去向裴娘子道歉。”
裴长临点头应了。
吃过了饭,周大找来村中一名车夫,送裴长临和贺枕书回下河村。
周远亲自将他们送到了村口,道:“帮我转告兰芝,等我娘能下地了我就回去……不了不了,还是我自己找人写信给她吧。”
贺枕书笑道:“这回,可别让周季帮你写了。”
“让他写也没事,再敢乱来,我打断他的腿!”周远冷哼一声。
车夫还在给牛车系绳索,三人站在路边等着,周远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又道:“长临,小书,这次真的多谢你们。”
“不只是我娘的事,还有我和兰芝的事。”
他叹了口气,苦笑:“幸好事情都解决了,要不,兰芝又该嫌我麻烦,不想要我了。”
“怎么会呢?”贺枕书道,“阿姐她只是说说,不会……”
“我知道。”周远笑了笑,“你阿姐嘴硬,很多事放在心里不愿意说,我都知道的。不过啊,她总是把裴家放在自己前面,什么事,都怕影响到家里。”
“……我可不能给她添乱。”
他们成亲好几年,周远怎么会不知道,裴兰芝对他也是有感情的。但对于裴兰芝来说,为了裴家,她连自己都不在乎,何况是其他。
这件事,周远在进裴家门之前就已经知道。
所以,他事事小心,不给裴兰芝添麻烦,不给裴家添麻烦。
他得努力表现,好好留在裴家,才能好好疼她。
毕竟,那可是他喜欢了好多、好多年的人.
牛车慢悠悠离开南槐村,贺枕书趴在车窗边,望向远处漫无边际的田野,久久没有回神。
一只手从身后探上来,将他圈进了怀里:“在想什么?”
贺枕书顺势靠在对方怀里,软声道:“没想什么呀。”
他其实是在想一些事的。
他在想,裴兰芝为了那个家牺牲了那么多,换做是他,一定没办法如此毫无怨言。
他又在想,裴长临从小体弱多病,这么多年看着自己拖累了家人,难怪他最初求生欲望会那么低。
人活一世,没有谁是容易的。
好在,如今一切都在渐渐变好。
裴长临也在用他的方法,报答所有待他好的人。
贺枕书没有多说,他抬眼看向裴长临,后者也正偏头往窗外看去,眼底盛着外面明媚的阳光,带着往日不常有的神采。
注意到贺枕书在看他,裴长临垂下眼来:“怎么?”
“没怎么。”贺枕书往他怀里缩了缩,道,“我感觉你好开心啊。”
裴长临:“事情都解决了,我当然开心。”
“也是哦……”
贺枕书不说话了,他靠在裴长临胸口,静静听着对方平缓的心跳,过了一会儿,又听见裴长临开口了:“其实还有点别的开心。”
贺枕书:“嗯?”
“姐夫家里的事顺利解决,过不了多久,他就能回铺子了。那样的话……”裴长临低下头来,小声道,“你就不用天天过去了。”
贺枕书愣了下,噗嗤笑出声来:“你刚刚就是在想这个?”
裴长临眉头蹙起,不太满意他这反应:“我不能想吗?”
“能能能……”贺枕书连忙安抚他,又道,“可是铺子现在生意这么好,姐夫回去也不一定忙得过来,我去帮忙,我们就能多赚钱呀。”
安安现在该学的几乎都已经学完,每日只需巩固知识,自己多记多背就好。他留在望海庄,其实没什么太多的事可做。
他又不想天天关在家里画画。
自然是去铺子里帮忙更划算的。
“不要。”裴长临把他圈进怀里,并不打算与他讲道理,“他们忙不过来,让他们再请几个伙计就是了,你不许去。”
“可……”
“你之前和我有过赌约的,还记得吗?”
说的是裴兰芝和周远回村那天,他们打赌,裴兰芝还会不会和周大娘吵架。
结果,自然是贺枕书输得彻底。
贺枕书猜到裴长临想说什么,无可奈何地闭了嘴。
裴长临心满意足,在贺枕书脸上亲了亲:“就罚你以后都留在庄上陪我,没事不许老往铺子里跑。”
贺枕书拿他没办法,只能这么应下来。
第060章 第 60 章
周大娘当天夜里就醒了过来, 在床上又躺了两三天之后,便能够正常下地了。
周远在她醒来的五天后回了青山镇,和他一道来的, 还有周大和周季。周大说到做到,押着周季给裴兰芝道了歉,还给铺子送了半条猪前腿和几只猎来的野兔。
听说是周大娘的意思。
至此,事情便算有了了结。
周远回来后,贺枕书果真没再去铺子帮忙,只时不时叫裴兰芝将账本送到望海庄,让他过目。
转眼临近九月, 附近村落接连进入农忙。
几个月前种下的玉米到了可以收割的时节,玉米收完,还要赶在九月末之前将小麦种下。这活裴木匠一个人可干不完,裴兰芝和周远索性关了铺子, 回到村中帮忙。
而望海庄的工匠, 有不少也是附近的农户出身, 得回去干农活。
早在最初定下工期时,主人家就已经将此事列入考虑。八月下旬, 庄上给工匠放了足有一个半月的农忙假, 让诸位工匠各自回家。
放假自然是好事,但对裴长临和贺枕书来说,他俩在农活上帮不上多少忙, 家里人也不打算让他们帮忙。庄上这一放假, 两人回到家里,除了帮着做做家务, 其他时间都闲得不知该干什么才好。
“画好啦!”午后,贺枕书在画上落下最后一笔, 抬起头来。
裴长临正坐在外头的窗台下,给他新做的木头疙瘩刻上最后的纹样。听言,他停下动作,探头看向贺枕书手边的画纸,还煞有其事地点头:“不错,写意生动,惟妙惟肖。”
他近来跟着贺枕书学了不少新词,夸起人来一套一套,就爱拿这些文绉绉的词来逗他。
贺枕书瞪他一眼:“你好好说话。”
“我这话说得还不够好吗?”裴长临神态自若,又若有所思般偏了偏头,“不过说真的,卢老爷一定很喜欢你这幅画。要不,你与胡掌柜商量一下,卖给他吧?”
贺枕书笑起来:“再告诉他,这幅画有灵性,能给人带来好运?”
裴长临点头:“可。”
贺枕书这回画的,是一幅锦鲤报春图。
远山春色宜人,岸边垂柳随风浮动,池塘中,有三条锦鲤于水中嬉戏。三条锦鲤一大两小,最大的那条锦鲤正摆动身体,跃出水面,像是要去衔住那柳树垂落的枝条。
这作画的灵感,的确是来源于卢老爷传闻中那条遗失的锦鲤。
贺枕书其实并不相信这世间真有什么锦鲤带来好运一说,可自从先前听说了这故事,他便不知怎么有些在意。
且就在前不久,他还真梦见了这样一幕。
不过,梦中并非一条锦鲤,而是三条。
在梦中,那三条锦鲤于池中嬉戏,悠闲自在,格外温馨。
贺枕书很喜欢那个画面,便尝试着将它画出来。
贺枕书近来仍在给字画行的胡掌柜供稿。虽然胡掌柜已经放出话去,对他的画皆照单全收,但他也不想为了赚钱便随意应付。
应当说,贺枕书或许是胡掌柜遇到的最会拖稿的画作家,从二人签了契约到现在,满打满算交去的正式画稿不过三幅。
逼得胡掌柜已经好几回写信催他交画。
“我才不干那招摇撞骗的事。”贺枕书切了一声,“你以为我是白蔹吗,就指着卢老爷骗?”
他说着,给那绘画盖了印章,又转头去取画轴,要将画纸装裱。
“你怎么知道那些都是招摇撞骗?”裴长临站在窗台前,探进身子帮他搭把手,半开玩笑,“书里不是常有那种故事么,画龙点睛,绘图成真。你这锦鲤画得这么逼真,说不定真的带有灵性呢。”
贺枕书眉梢一扬:“如果真有灵性,我还卖它做什么呀。一幅能叫人心想事成,给人带来好运的画,不比旁的东西都值钱?”
裴长临失笑。
他帮着贺枕书将画纸装裱好,细致卷起,寻了条缎带系紧。
贺枕书转身将那画轴放到书柜上,满意地拍了拍:“明天就把你送去胡掌柜那儿,你要有灵性,最好今日就向我展示一番。让我看看,传说中的小锦鲤是不是真有那么灵。”
他素来不信那些奇门玄学,这话说出来,也只当是说笑,不曾当真。可他话音落下,外头却仿佛回应似的,当真响起了敲门声。
贺枕书:“……”
贺枕书:“???”
这段时间,村中各家各户都忙于农活,是不会有人登门找裴木匠修东西的。而这个时辰,也不像是来给他们送药的。
贺枕书与裴长临对视一眼,相携着往外走,听见了门外传来的喊声:“裴家的,有人在家吗,有你们的信!”.
书信被细致地封了蜡,信封上只有裴长临的名字,不见寄信人的落款。贺枕书将那书信拿在手里,左右看了看,又放在鼻尖闻了闻。
除了熟悉的纸墨香,似乎还有一股淡淡的草药香。
裴长临被他小心翼翼的模样逗笑了,将信纸拿过来:“好了,这信里还能有毒吗?”
“谁知道呢……”贺枕书小声嘀咕,“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来得未免也太巧了。
“说不定真是好消息呢?”裴长临倒是十分乐观。
他拆了信封,直接摊开信纸,与贺枕书一道读起来。
信纸只有薄薄的一张,内容也很少,只有短短的几行字。不过,那写信的人显然是个随性自在的性子,书信通篇字迹潦草飘逸,裴长临书读得不多,拧着眉好一会儿才读完。
贺枕书看字的速度比他快,看完后,神情却有些恍惚。
这封信是白蔹寄来的,而信中的内容,是有关裴长临的病。
几个月前,白蔹告诉过裴长临,他这病想要完全治好,需要去找更好的大夫。
当时,他也给出了建议。
即是去江陵府寻找一位名医。
那名医姓薛,十余年前曾任职于太医院,深受先帝重用。
如今,那名医在江陵府行医,专治各类疑难杂症,可谓妙手回春。
白蔹数月前便建议裴长临去找这名医试试,不过这几个月以来,裴长临忙于望海庄的工事,一直没有机会前往。
这回写信过来,一是望海庄为工匠放了农忙假,裴长临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可以前往府城一试。其二,是白蔹多方打听之下,终于与那名医如今坐诊的医馆取得了联系,得到了与名医见面的机会。
白蔹还在信中强调,如今不知有多少病患排队等着见那薛大夫,让裴长临尽快出发,莫要错失了这次良机。
“那……那锦鲤图,还真有用啊?”小夫郎呆呆愣愣,最终只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晚上吃饭时,裴长临把消息告诉了家里其他人。
裴木匠以前便时常去各府县求医,听说府城有这等名医,自然不反对他去试一试。唯一的问题是,裴长临以前从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不免有些放心不下。
可偏偏如今农忙,他们没办法陪他一道去。
“爹,这有什么可担心的,不是还有小书在嘛?”周远倒是一如既往的乐观,“听说小书去过府城的,是不?”
贺枕书愣了下,犹豫道:“去……是去过的。”
当初帮他爹爹伸冤时,他的确去过府城。
他是想去找知府大人击鼓鸣冤,可不知怎么被县令那狗官提前知道了消息,他前脚刚进城,后脚便被县令派来的人截了回去。
与没去过几乎没什么差别。
贺枕书以前的事,一家人都是尽量避免提及的。见周远又在哪壶不开提哪壶,裴兰芝从桌下踹了他一脚,示意他闭嘴。
他们这反应贺枕书看在眼里,却只是不以为意地笑笑。
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他的确很在意这些。他不愿在旁人面前提及,却总是不断在心中折磨自己。总责怪自己当初的行为太过冲动,太过幼稚,认为是自己的错误,才导致了那样的后果。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渐渐不会总想起这些。
就算时常回想起来,心中也不再像过去那般阴郁、不甘。
他走向了全新的生活,也渐渐找回了自我。
“放心吧,我会照顾好长临的。”贺枕书笑了笑,认真道,“一定让他健健康康的回来。”.
夜色渐深,裴长临刚走进院子,一眼便看见自家小夫郎坐在窗户边,怀里抱着白天那幅画轴,嘀嘀咕咕正小声说着什么。
他走上前去,笑着道:“不是不相信这些东西吗?”
“我、我没信啊!”贺枕书被当场抓包,竟还在嘴硬,“我就是拿下来擦一擦,省得落灰!”
白天刚放上去的。
担心落灰。
裴长临也不戳穿他,绕进屋内,才若无其事地问:“那明天还要把画给胡掌柜送去吗?”
贺枕书抱着画,眼神躲闪:“……先不送了吧。”
“你想,我们明天要早起出门,爹他们也要下地,哪有时间把东西给寄信的。万一出了什么岔子,那不就亏大了?”
他最终说服了自己:“还是等我们从府城回来,我亲自给胡掌柜送去吧。”
裴长临失笑。
他没再说什么,往内室走去,看见了还摊在床上的包袱。
“东西都收拾好了?”裴长临问。
“嗯,差不多了。”贺枕书道,“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我们只是去看个大夫就回来,应该不需要带太多东西。”
他说完,又强调道:“你那些工具不许带了,好沉的!”
裴长临正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小凿子往包袱里塞,听言顿了下,无辜地望向贺枕书。
两人无声对视,片刻后,贺枕书妥协:“就带一样。”
裴长临心满意足把他的宝贝放进了包袱,又道:“爹说让我们走水路去府城,虽然贵一些,但比较快,也更稳当。去府城的船在青山镇码头就能坐,明儿先去青山镇,把银两兑换成银票。”
望海庄给裴长临的酬金,是分好几次给的。这回放农忙假之前,东家刚给他送了一笔酬金,足有六十两。
贺枕书不知道去府城看病需要花多少钱,便将这六十两全都带上了。
裴长临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递给贺枕书:“爹和阿姐给的。”
那钱袋沉甸甸的,粗略估计应当不会少于二十两。贺枕书接过来便愣了下,随后无奈地笑起来:“他们是把全家的家当都给你了吗?”
加上先前那六十两,他们身上就有八十多两了。
就是贺枕书以前还在县城时,也不会一次在身上揣这么多钱。
贺枕书顿时感觉自己责任重大,他将银两仔细放好,趁着裴长临还在收拾东西,又挪到桌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副画轴。
“小锦鲤,你要保佑我们啊。”
他闭上眼,在心中默念道:“希望此行一切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