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时鸢沉着脸踏入听雪阁。
他刚做出选择,谢母转头就吩咐下人搬东西,这会儿诵雨轩都空了,一点耍花招的机会也没给他留。
方才小厮们一声不吭,接二连三进来强势填充着两人生活本该有,却空缺了很久的东西。宋忱看着这么大的阵仗吓傻了,呆愕愕站在一旁。
谢时鸢没理会他,自顾自走进里卧,他步伐稳健,一点不像个病人。
锦靴发出咯咯的声音,宋忱回神,跟上他,欲言又止。
谢时鸢四处打量,接着从柜子里拿出几床被子,面色自若铺在地板上。
他竟然要打地铺。
宋忱看着他的动作,轻轻抿唇:“你要回来住吗?”
谢时鸢平静无波:“母亲希望我们住一起。”
原来如此,宋忱明白了,他蹲下来,拉住谢时鸢的手:“地上很冷,你去床上睡吧,别在这里。”
谢时鸢顿住了,他先前在薛舒面前有口难言,咬着牙答应了她,只不过是安抚薛舒的权宜之计。原想着忍忍就罢了,可惜宋忱不乖觉,没有井水不犯河水的意识。
他轻轻勾起唇:“我不在这,你想在这睡?”
宋忱想了想,然后定定凝视着他:“只要你去床上,我可以。”
是他想叉了,谢时鸢恨他入骨,确实不会愿意和他同床共枕,既然如此,还是让他来吧。
谢时鸢脸僵住了,他怪异地盯着宋忱,半晌没吭声。宋忱见状,很自然去扯谢时鸢拉着的被子角。
两个人从两头拉着被子,一副小夫妻闹矛盾,为晚上的归宿争执不定的样子。谢时鸢反应剧烈,他猛地退开,胸膛起伏不定,口不择言:“宋忱,你是脑子犯病了!”
宋忱低垂着脑袋,嘴角下压:“我只是不想你被冻着。”
谢时鸢再度僵直。
两人僵持不下,硝烟无声蔓延。
这时候突然进来个人,是薛舒身边的,他打量二人片刻,咳嗽一声对谢时鸢说:“世子,夫人让我来照看二位,天不早了,你们该上床歇息了。”
他像是没看见地上的被子,一句话就把谢时鸢的念头掐断了。
薛舒这次是认真的,竟然特意派人来监视他,谢时鸢面色一沉,薛舒情绪不稳,万万不可忤逆她,看来不能阳奉阴违了。
他呼出口气,把被子甩到一旁,出去吩咐下人备水。
谢时鸢去了偏房,沐浴更衣。
宋忱在谢时鸢来之前洗过了,他把被子收起来,有些忐忑地坐回床上,明明是自己睡了几个月的床铺,此时却不敢乱动,生怕弄出让人生厌的褶皱。
薛舒派的人一直在外面,直到谢时鸢回来,他盯着对方上床,把烛火熄灭,才满意离开。
宋忱躺在里侧,两只手探在外面,小心翼翼抓着被子,他轻轻眨着眼睛,视野一片黑沉,什么也看不见。
耳畔旁有一道呼吸声,虽然浅,在黑夜里却清晰得像对在他耳朵里一样,宋忱耳边发烫,像有小火在烧。
他长大后第一次与别人躺在一张床上,不对,还有前世那一次,也是和这个人一起。
宋忱平日里看着很乖巧,睡觉却很不老实,喜欢乱动,谢时鸢和他不同,他躺在床上很规矩,一点也不动。
宋忱呆呆地阖上眼睛。
喜欢动的是他,回到前世时,谢时鸢顶着他的壳子,做的事情却符合他自己,他那晚睡在床上就很安分。
所以那个“宋忱”会保护自己,关心自己,只不过是因为他是谢时鸢,因为是他自己,他才会对变成谢时鸢的他好。
是有改动的,那不是前世真正发生的事。
那前世真正的自己,是不是对谢时鸢很差?
宋忱难受了,眼角有泪光闪动。
谢时鸢躺在外面,与宋忱盖的不是一床被子,两人之间隔着一条鸿沟,界限分明。
屋里烧着炭,像春天一样暖和,身旁有暗香飘到谢时鸢鼻子里,是不容忽视的存在,好在香味的主人这会儿比较乖巧,谢时鸢无意识舒展开眉头。
白日经历了那么多事,现在稍稍放松,谢时鸢的脑子便开始昏沉,最后一丝清明溜走,他沉沉入眠。
宋忱听着越来越舒缓的鼻息,紧绷着的身体也瘫软了下来,眼皮子像蝶翼扑闪扑闪的,没熬多久,随着谢时鸢一起睡了过去。
……
深夜,隔着一道门窗,外面阴云密布,刺眼的雷光撕破天际,在暗沉沉的夜里为骤雨拉开帷幕。
屋里的炭火不知什么时候灭了,阴气见缝插针,渗到里面还不肯消停。它们顺着周围的东西向里头爬,一直靠近最温暖的人体,从皮肉上每个毛孔往里钻,和滚动的血液结合在一起,路过骨头缝,纠缠不休。
宋忱睡得不深,雷声大作后半梦半醒,小腿伸出被子。露在外面的一小片肌肤顿时感到寒凉,他瑟缩了一下,收回来时碰到了谢时鸢,宋忱潜意识在叫唤,在梦里想起身边还有一个人,吓得一个哆嗦。
他意识逐渐回笼,还没完全清醒,两只手已经随肢体记忆探进谢时鸢被子,精准摸到他修长的两条腿,手掌捂在膝盖上。
又是一道惊雷,谢时鸢头上冒出细密的汗,被惊醒了。
醒来就发现不对劲,两条腿着了火,热得他难受,他轻轻一动,顿住了。他没有轻举妄动,先探手拿出床边上的夜明珠,嵌在床头。
帘子里一角照得亮堂堂的,谢时鸢僵着脸。
睡前两人明明隔着楚河汉界,现在宋忱的大半个身子却靠了过来,两只手越过他,紧紧抓着他的膝盖。
不知道要做什么。
谢时鸢忍无可忍,他推开宋忱的手,把人叫起来。
宋忱完全是懵的,其实他在夜明珠发光的时候就被刺醒了,隐隐约约知道坏事了,不敢睁眼。但谢时鸢没有放过他,还是把他叫醒了,谢时鸢现在冷着脸,宋忱看清自己做了什么,都不用他多说,自己先是脊背发凉。
完了,上一世捂膝盖捂习惯了,他忘了,这不是前世的谢时鸢,他膝盖好好的,整条腿赏心悦目,没有一点伤痕。
宋忱与谢时鸢大眼瞪小眼,担心自己暴露,把满目的惊恐藏起来,自以为严严实实。
可惜这一切在谢时鸢面前无处遁形,他声音裹了冰,兴师问罪:“解释。”
宋忱吓怕了,自己的举动实在是过于怪异,他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没脸见谢时鸢。
他用手把自己的脸埋了起来。
刚才夜明珠亮起来的时候,这双手还放在被子下。隔着一层薄薄的衣物,轻轻柔柔落在自己腿上,不知道放了多久,沾染了谢时鸢的温度和味道,此刻覆盖在对面人脸上。
谢时鸢某根隐秘的神经被戳动,他眉骨狠狠跳了跳,眼尾有迷离的绯色蔓延,像西府海棠悄然绽放。
谢时鸢按住抽搐的手指,眉心紧锁:“你到底在做什么?”
宋忱的声音从指缝里透出来,闷闷的:“外面下雨了……”
谢时鸢不明所以,面无表情:“所以呢?”
宋忱身子抖了抖:“我的手凉。”
谢时鸢气笑了,手凉?
手凉放他膝盖上?谢时鸢一顿,心里骤然腾起一个念头,脖子轻轻扭动,视线落在腿上。他盯着看了很长时间,目光很幽深,像是穿透时空,回视到某些不为人知的痕迹。
又来了,他从宋忱身上感受到熟悉的怪异。
他抬眉,凝视着宋忱的眸子眯了起来,充斥着审视意味:“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宋忱露出面容,把手伸过来,贴上他的手背,有些困惑似的:“知道什么?我的手真的很凉,不信你看。”
谢时鸢没动,没放过宋忱任何一丝表情。
阴风吹着床帷,谢时鸢长如流水的发丝翻涌,擦过宋忱手背,划过宋忱的眼睛,落在他的颈窝里,最后和他的头发裹在一起,
幽兰似的香味无声散开,顺着夜明珠朦胧的光晕蜿蜒倒转,在一方床榻间漂浮不定,氤氲在两人身侧。
不知过了多久,谢时鸢打消了心中的疑虑,两个人的头发并没有打结,他往后一退,就自然散开了。
谢时鸢不甚在意想躺回去,不经意摸到枕头下,探到了什么东西,他拿出来。
原来是被人藏在下面的糖果,谢时鸢慢条斯理拆开外面的牛皮纸,从里面捻出一颗,放在指尖看了看:“你藏的?”
宋忱点了下头。
糖果的颜色比谢时鸢手指红润,他不知想到什么,眼神轻闪,把糖递到宋忱唇边:“吃吧。”
宋忱犹犹豫豫,在睡觉呢,他现在不想吃糖。
谢时鸢不动声色。
宋忱想了想,最后把糖接过来吃了。
谢时鸢手悬在半空中,嘴角的弧度压了下去,变平了。宋忱没有注意,他不敢看谢时鸢,一直垂着脑袋。
谢时鸢睡下了。
宋忱还坐着,全程胆战心惊,含着糖也不觉得甜,盖不过心里的苦闷。
还好谢时鸢没有刨根问底,宋忱舒了口气,他的洞察能力太强了,以后必须小心再小心,千万不能露出马脚。
宋忱等糖化完,把床头的夜明珠丢出去,盖上了被子。他在这这么久也没发现床里还有夜明珠,不知道谢时鸢睡觉放什么珠子,灯光太刺眼了,他才不要呢。
夜明珠在地上滚了几圈,因为有地毯,倒没发出什么声音。
屋里逐渐响起宋忱绵长的呼吸声。
谢时鸢睁开眼皮,眼里清明一片,这里已经满是宋忱生活的痕迹,宋忱在这里落地生根,他和宋忱一时半会都不能离开这里,注定要在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很长时间。
所有不管有什么事情,都不着急。
反正来日方长,宋忱身上不对劲的地方,他一一挖掘,总会知道是什么。
谢时鸢无声笑了笑。
他向前看去,夜明珠被迫承载了怒火,被人无情抛弃,在更远更黑的地方,隔着床幔发出微不足道的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