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京中泛滥的货币皆被查封,帝命中尉谢时鸢将其彻底销毁。
先前狐纹货币形势大好,坊间有不少人见钱眼开,心一横花大价钱买了货币,想借机发财。不料朝廷出手,祸从天降,花出去的钱打了水漂,什么都没捞着不说,还惹得一身腥。
朝廷仍在搜查,这些人整日提心吊胆,以后想必只敢避着官兵走路。
底下肃清后,就轮到罪魁祸首了。
时过数日,宋鸿嘉还是拒不招供,帝命人将他带至金銮殿,当堂会审。宋鸿嘉身体血迹斑斑,站都站不稳,却一脸铮然。
可惜事实摆在眼前,毋庸置疑,帝询问罪片刻后,无人提出异议。
即将处罚时,给事中王羡带病求见。
薛霁卿高坐堂上,微微冷了脸:“众卿稍安,带他进来吧。”
大臣见状,眼珠子来回转,不知都在想什么。
王羡进来,跪在地上两手高高举起,声音洪亮:“陛下,关于宋大人一案,臣有新的进展……”
*
宋忱下车,匆匆往府里跑去。
今日一早给事中王羡带着新的证据,入宫为宋鸿嘉翻了案。
原来京中有卢氏一族,家中早年还有些地位,后来子嗣凋零,一代不如一代,就连家主现在也只是个芝麻小官。
更别说近一年来皇帝转了性子,把朝堂上腐朽的血液都换成了新的。眼见卢家人就要退出朝廷,家主不甘心祖上基业就此没落,便托人搭上了吏部一个小主事。
家主给了主事一桶暮夜金,还想往上找人,想保住自己头上乌纱帽,顺便给儿子在朝中谋个差事。
谁知走漏了风声,二人在玉狐院会面一事传到谢时鸢耳朵里,他闻声而来,还闹得人尽皆知,那天的架势吓得二人抱头鼠窜。
家主有接应的人,倒是跑得快,那小主事却没那么好的运气,被金吾卫困死在了玉狐院。
想到主事逃不掉,赃物也还在玉狐院,家主害怕主事把他供出来,便动了灭口的心思。
接着主事便倒在血泊里,将这个秘密带入阴曹地府。
剩下那笔来历不明的赃款,家主也想了个办法。他拿出些货币,掺着□□让人印上狐狸纹路散发在市场上,祸水东引,把所以人拉下马。
家主以前在宋鸿嘉手底下做过事,熟悉他的网络和一些隐秘的东西,为了行事方便,便顶着他的名义做事。
所以最开始所有线索都指向宋鸿嘉。
天下人对宋鸿嘉口诛笔伐,王羡请休好几日,一直暗中彻查,如今真相大白,宋父沉冤得雪,刚刚被薛霁卿无罪释放。
宋忱悬了几日的心终于落下。
他进去的时候,大夫正忙着给宋鸿嘉处理伤口。宋忱搭了把手,给他递药膏,纱布,合着大夫把宋鸿嘉的伤一圈圈包好。
宋鸿嘉咳嗽两声,问他:“我不在这几日,我儿过得可还好?”
宋忱心疼坏了,擦擦眼睛:“有叔伯们护着,我很好。”
宋鸿嘉毕竟遭了大罪,两鬓花白,一双有神的眼睛也耷拉下来,眼窝下陷,失了几分力量。
不过他到底在官场上浸润多年,不多时就恢复了锐利威严的样子。宋鸿嘉脊背板正,让大夫退下去,卷起袖口,露出雄健有力的手臂,把宋忱拉到面前:“忱儿,我现在有能力让你回来,你愿意与否?”
宋忱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爹爹,我不想回来。”
宋鸿嘉如鲠在喉,哀叹一口气,看起来苍老了很多:“不想就算了吧,这回我还没找谢时鸢算账呢,有我在,总不会让他欺负了你去。”
宋忱眼睛向下垂:“真正幕后的人不是找到了吗,父亲,你打算怎么对谢时鸢?”
宋鸿嘉一手把他带大,毫不夸张地说,宋忱一个眼神他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此时宋忱话里话外都是袒护之意,全然一副有了媳妇忘了老子的架势,宋鸿嘉吃味:“担心他?你爹我满身伤都是拜他所赐,你倒是护着他,我看他可未必领你的情。”
宋忱说不出话来,他拿不出什么反驳宋鸿嘉,谢时鸢没留下这样的事迹。
宋鸿嘉看着他失落至极的模样,眉头一拉,吐出一口浊气,妥协道:“别忧心了,你一颗心都挂在他身上,我能对他做什么?不过有件事要告诉你,忱儿,这个案子没有你想到那么简单。”
宋忱不解:“难道还有什么隐情?”
宋鸿嘉声音淡淡的,没什么太大的起伏:“卢蘅在我手下做事的时间不短,我了解他这个人,他不敢做出杀害朝廷命官的事。况且那天金吾卫守在外面,他既然逃了出去,还怎么再回去杀人?”
宋忱似懂非懂,又提出疑惑:“就算主事不是他杀的,可就是他冒充你发那些□□,这是他做的没错。”
宋鸿嘉一顿,从这事的痕迹来看,确实是卢蘅做的,也唯有他才能接触到那些势力。
但他总觉得如果只是为了掩护自己,卢蘅也不至于把事情闹得那么浩荡,风声越大,招来的麻烦就越多,早晚会东窗事发,对卢蘅来说有害无利。
不说别的,卢蘅要是有这样的胆色,也不至于走到退朝的境地。仔细一想,到像是有人在幕后推波助澜。
宋鸿章有种掉进别人圈子里的感觉,他按了按眉骨:“总之现在只是水落了,石头还没出,父亲会查清这些,你不用管。你只要记住,就算你喜欢谢时鸢,也绝不能轻易相信他,被他牵着鼻子走,可记得了?”
宋忱一脸郑重点头,他比父亲知道的事情多,心里头早就有准备了:“记得了。”
宋鸿嘉见他还没被迷得丧失理智,还能听得去话,欣慰扶了扶他的后脑勺。
说话时,有小厮进来通报:“大人,刘公公来了,就在外面呢。”
宋鸿嘉一惊,便想从床上下来,小厮去扶,被不知何时跑进来的小太监抢了先。
门口未见其人,先响起刘公公的声音:“宋大人不必下来,洒家只过来传几句话就走。”
宋忱朝外面观望,刘公公缓缓现身,看似低眉顺眼,背却挺得笔直,面上的笑容挑不出一丝破绽。
薛霁卿已今非昔比,刘公公身为他身边的红人,地位也是不同寻常,宋鸿嘉想了想,问道:“不知公公前来,有失远迎,不知公公前来所为何事?”
刘公公对他客气的态度弄得很舒心,语气拿捏得十分柔和:“大人客气了,您是肱骨之臣,在位数十载,为天下谋福,在陛下面前也有几分威信,奴才如何能让你迎接。”
宋鸿嘉咂摸了一下,品出那么点意思。薛霁卿冤枉了他,表面功夫得做全,现在是派刘公公说好话来了。
宋鸿嘉挪了挪身子,这些年太后像五指山一样压在薛霁卿头上,她出自宋家,与宋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有家中那些元老坐镇,他就算看不过眼,也从来没正面出手过。
只是时不时在朝廷上让他的人帮着薛霁卿一点,这些太后并不清楚。
总的来说,他和薛霁卿的关系十分微妙,宋家明面上和太后站在一起,但是宋鸿嘉并没有全然与太后交处。观念不合,他看不上太后一些处事方式,也可能是因为宋忱,他就是不待见宋若云。
宋鸿嘉内心的天平反而更倾向薛霁卿。
他眼神复杂起来,薛霁卿想来也是不知道的,否则就不会有这一出。宋鸿嘉心头默哀,立场尴尬,宋若云蛇蝎心肠,皇帝又不敢相信宋家。
他倒宁愿刘公公是真的来招安的。
心里百转千回,宋鸿嘉面上不透露一丝端倪:“公公太抬举臣了。”
刘公公笑意渐深,从袖子里掏出份手谕:“宋大人先听令吧。”
宋鸿嘉携宋忱,面朝刘公公。
刘公公展开手谕:“今乱臣祟,蔽朕目,朕投刑部尚书于危地,乃过也。今冤察之,心甚愧咎,特赐银万两,江宁老家良田千亩,邸数座,记与其子名下,以致慰谕。”
没料到还与自己有关,宋忱抬头望了望。
宋鸿嘉啧了一声,果然还是对宋家有防备,连这些虚于表面的赏赐都要挂在宋忱那里。不过薛霁卿也算是拿捏了他的七寸,宋忱若是在老家有这些,以后宋家发生什么变故也就不用担心了。
可惜太后还没尝到甜头,断然不会善罢甘休,宋鸿嘉心中有打算,伸手接了:“臣领旨谢恩。”
鞭子是他一下一下挨的,牢房里的血是他流的,要怎么做,还轮不到太后指手画脚。宋若云要想空手套白狼,吃他的人血馒头,绝无可能,反正宋家百年名门望族,少一个太后也没什么两样。
宋鸿嘉想与太后作对的念头前所有的强烈,可他转头看见宋忱,又头疼起来。
动动嘴皮子当然轻松,太后多年来在朝野扎了深根,生气都快被她吸干了,现在想撬动她,何其困难。
宋鸿嘉额角的细纹皱着,他虽为家主,却处处受制,先不说那些老头子要如何摆架子闹,他家偏偏还有这位小祖宗。小祖宗那不合世俗的女婿不长眼,和太后搅和在一起,成了抵在他喉咙上的匕首。
谢时鸢他也见过,镇北侯出事前,活脱脱的天之骄子,九天明月一样闪耀夺目,自己曾经十分赏识他。
可不知从何时开始,谢时鸢周身气息就变了,阴冷得让人后背发凉。到底是稚嫩,家里的变故想来带给他不小的打击。
谢时鸢这几月在朝为官,所行之事宋鸿嘉也都看在眼里,谢时鸢有那个手段,让人心服口服。只有一处不好,此子动辄杀机,作风过于狠绝,无论作为同僚或者女婿,都实在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也不知道宋忱看上他哪一点了。
宋鸿嘉轻哼一声。
谢时鸢为了站稳脚跟病急乱投医,竟向太后投了诚,真是剪不断理还乱。怎么处理太后还要深思熟虑,但谢时鸢,如今必须让这把匕首先归鞘,设法拉拢他为自己所用。
希望他能明白,跟着太后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